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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特别懂事的孩子



  采访时间:1998年7月25日 9:00AM
  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
  办公室
  姓名:李强
  性别:男
  年龄:48岁
    初中毕业后在辽宁农村插队,返城后在
  一家电子元件加工厂做工人,自学取得大专
  学历,后历任该厂技术员、工程师、副厂长,
  现为某合资电子工业公司副总经理

  李强以沉重的心情面对女儿的离家出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温暖也辛酸的往事涌上心头。为什么人总是在一样心爱的东西丢失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她在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位置?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许多所作所为是应该为之后悔的?

  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一种现实,那就是有一天,我们会最终拥有自己的生活,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心理上远离自己的父母或者亲人,因此,即使是最亲的人之间也必须相互保有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权利。

  亲情有时候很像一柄精致的利器,以她柔韧的外表把人洞穿到千疮百孔,以她恒久的撞击使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些追求。放弃与获得于是都被赋予了一种疼痛和悲壮。

  女儿回家了,但是回来之后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种看起来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被改变呢?

  李强在电话中称我为安老师”,那是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一定比我大。“安老师,我能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我有点儿紧张……”这样的说话方式总是令人难以拒绝。

  我说:“没关系,您讲吧。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电话里有了一瞬间的沉默,不知道是电话线路的原因还是对方的嗓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像哽咽似的声响。我只有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对方的声音比最初更加沙哑:“我叫李强,今年48岁了,属虎的,今年本命年……”我想,他大概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些什么,那将是怎样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没有容得我想更多,他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的女儿丢了!是我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我正在气头上……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是我的脾气太不好,现在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一直没去上班……我的班也上不下去了……我想接受您的采访,把过去的事情说清楚,她要是看见了报纸,也可能会回来……”在见到李强之前,我没有把握对他的采访是否一定可以最终做成一篇完整的口述实录,也许跟大多数受访者一样,他的故事也只能是成为我采访过程中积累的素材之一,但是我的确非常想帮助他,哪怕就是在版面上发一个小小的寻人启示,让他用父亲的口吻来呼唤自己的女儿。

  握着电话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由于强忍嚼位而发出的重重的喉音。由此我想到我的父亲以及我听到过的很多关于父亲和女儿的动人故事。可能正如李强自己所说,他和他的女儿之间有很多误会,这些误会之中有些是可以很快冰释的,有些可能暂时无法解释明白,有些也许终生都将存在于各自的心里,但这丝毫不影响父亲与女儿之间的爱和牵挂,那种源自血液的关联是无法割断的埃1998年7月25日是一个星期六,早晨9:00,当我准时走进报社大楼的时候,门卫告诉我,此刻坐在传达室里的人已经等了我大约半个小时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精干的中年男人,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年轻一些,黑色T恤,米色长裤,腰间的皮带是很多所谓成功男士非常钟爱的“登喜路”,手上的皮包也是同一个品牌。尽管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了李强曾经有过插队之后返城当工人的经历,但是从他的打扮上仍然可以感觉出他的现在是无法与当年相提并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考究、讲究品位的人,一个成功者。

  我自报家门,他身子微微前倾与我握手。我示意他随我上楼,他很自然地让出两步,让我走在前面。一切都非常得体,仿佛我们之间仅仅是一次普通的约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唯一使我能够依稀感觉到他的不平静的迹象来自他的面容,他的眼睛有些虚肿,嘴唇干燥得有些爆皮,还有就是稍稍靠近就可以从他身上闻到的,浓浓的烟味。

  当李强落座的时候,我把一瓶矿泉水和一只烟灰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一再地道谢,客气到了多礼。

  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些天我把能找到的亲戚家、朋友家都找遍了,把能打的电话都打遍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我老是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没走远,好像每天随时都有可能回家,但就是不回来,就是要让我生气,让我着急我确实听不明白,我说,您可以随便怎么样讲给我听,但是前提是必须让我能听明白,否则我们就没法交流了。

  李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边点头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牛皮小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盒烟,他取出一支,点燃。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如此细致地对待自己的烟盒,这个小小的牛皮荷包,使太多见的“万宝路”也凭添了档次。

  我又一次想到了李强的经历,从插队到返城又到今天,当年的那个“修补地球”的年轻人会不会预见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一直以为生活的烙印不会轻易被磨灭,但是,从李强身上,我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过去的影子。

  可能是我太着急了。不过,说起来真的很长,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我女儿这次出走,让我想起来很多很多事情,这些年,我以为我是一个好父亲,努力工作、拼命挣钱,把我们家的日子改变得天翻地覆,我让我女儿因为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感到特别自豪……可是这次她出走我才明白,我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供她吃喝,供她受教育,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其实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父亲,还是不称职。

  在李强的吞云吐雾之中我依旧耐心等待,等待他在这种倾泄而出的自责之后再逐渐进入相对平静的叙述。以往的许多受访者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最初说出他们自己认为最想说也必须说的话,往往那就是他们自己对自己的判断。很多时候这种判断是带有相当大的自责的成分的,当我还没有说任何带有评判意味的话时,他们依据大众的标准率先为自己下了结论,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已经否定了自己,你还忍心重新否定我吗?在我的采访过程中,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以这样的方式筑成的心理屏障。

  李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我只要静静地等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所希望的讲述之中。

  再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强已经点燃了第二支烟。还是从说我自己开始吧。

  我是老知青,在辽宁农村待到20多岁才返城,初中毕业就插队了。那时候的日子特别苦,没有书看,也用不着看书,看了也没地方用去。回到北京,跟个乡下人似的,等着街道给分配工作。我们那个时候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哪轮得上你挑挑拣拣?

  回北京两个月以后,我到一个做电子元件的工厂当工人。那个工厂好多人都是返城的知青,谁也甭看不起谁。我可能属于比较有心的人吧,我一直在自学一些东西。我们这拨儿人文化底子太差,高考我不敢想,但是有文化不会吃亏这个道理是早就懂的。而且那时候业余生活也没有现在丰富,家家户户连有个电视都是新鲜的。除了看看书,也没什么可干的。

  跟你说说我和小珍她妈的事情吧。小珍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她特别爱她妈。

  李强给自己续上一支烟。他的目光在烟雾中朦朦胧胧,坐姿也不再像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刻板、僵硬。

  我和小珍她妈是插队时候的同学,我们那时候没有人讲什么“早恋”,根本不懂。就算是隐隐约约有点儿明白,也不敢。我们俩是一起回北京的,她分配在商店当售货员。后来她也是靠自学,先是调到一个大商场,当化妆品组的组长,后来当出纳,再后来,当了那个商场的主管会计。我不说是哪个商场了,我一说您准知道,没准儿还去过呢。

  我和小珍她妈也是经过别人介绍才好的。说起来也是巧了,本来我们就是老同学,应该说是有基础的。我们那时候谈恋爱,跟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程序,大家岁数都不小了,基本条件也差不多,双方的家庭状况也接近。本来嘛,都不是什么特别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比较一般,没有什么更多可考察的,俩人觉得合适,就结婚了。

  其实,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的。有的能坚持下来,有的因为其中一方的环境变了,或者地位变了,回过头来一看,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真正讲讲感情,所以又开始重新追求,有些婚姻就解体了。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们这批人其实真的挺亏的,在很多方面都是这样。

  李强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我的脸上膘来瞟去,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猜想,也许他是在为他自己分辩什么,是不是他也是那些被称作“夺回青春损失”的人中的一分子?是不是他也基于类似的“也很正常”的观念而解体了一桩所谓“没有真正讲讲感情”的婚姻?

  在众多的采访之中,我经常会碰到类似的受访者,他们和李强一样,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在叙述中尽可能地自圆其说。

  这种时候,我通常是不插话的。但是,不能不承认,李强是一个十分机敏的人。

  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我自己找台阶下,我没有遇到这种问题。我现在也是单身,小珍她妈在三年多以前去世了,因为车祸,当时小珍15岁。李强的表情有了几分黯然。我们要孩子比较晚。小珍她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是一个特别心重的人,家里、外头的大事,小事全是她操心。

  我算是有福气的男人吧。老婆顾家、孩子听话。小珍从小就没让大人费过什么心,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

  后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连家都顾不上回。像我这样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人,有今天确实不容易。你说我能依靠谁呀?要背景没背景,学历也没有后来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人的学历硬气,我靠的就是这些年对自己一点儿都不放松。我们这代人的最大优点就是特别能吃苦,我在单位就是这样。当技术员那时候,我从来没有在领导下班之前离开过办公室,当时带我的是一个老工程师,就是后来我当工程师时候的前任。他都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对工作那么上心。不上心不行啊,别人能马上反应过来的问题,到我这儿就得多花些时间,没办法,咱底子不如人家,笨鸟只能先飞、多飞。所以,这些年我真的是没怎么顾家,说起来也很对不起她们母女俩。

  我几乎一直在等待李强最终说到他和他们的女儿小珍以及他最想告诉我的关于小珍的出走。这时,李强把手中的烟蒂摁灭,把最后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他没有再吸烟,把那个漂亮的牛皮荷包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我想,这是到了关键时刻。

  怎么说呢?就是在小珍这次离开家之后,我才有时间认真地回头看一看这些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其实一直不明白一个人一辈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以前以为成功的男人就是有钱、有地位,有让所有的人都羡慕的事业,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家庭是特别重要的。不管你有多成功、多风光,最后你还是要回家,最后给你上坟的人还是你家里人。而且这个世界上最后接纳你的人就是你的亲人,只有他们才不会从心里拒绝你,只有在亲人面前你才能不用伪装自己……李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可能伤害过你的人也是你的亲人,亲人之间也会有误解和矛盾,比如我和我的女儿吧。

  小珍其实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现在想起来,这些年我三天两头儿地不回家,她和她妈就像相依为命似的。真的不夸张,我们就好像不怎么见面一样。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上学早,她妈不忍心叫醒我,起来给她做了早点送她走,然后自己也收拾收拾去上班,一天我们也说不上什么话。小珍上学到现在,我没给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包括她妈去世之后,我都是因为忙,说给老师打电话还经常忘了。

  我也是在没有了我爱人之后才真正感觉到她在我的生活里特别重要。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她从来不用我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你说什么叫做爱情啊?我觉得我和小珍她妈之间的感情就可以叫做爱情,虽然我们从来不像现在的电影演的那样说什么爱不爱的,爱不爱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她每天没有怨言地承担家里的事情,每天不管多晚等着我回家,有时候就是等到我的一个告诉她不回家的电话。她把孩子教育得非常好,你说她这不就是爱我吗?

  李强的头微微低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有些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我有点感动,是一种莫名的、很温暖的感动。我想到在我和丈夫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在一家小餐厅遇到的一对老夫妇。老先生在看报,老大太轻声点菜。服务员离开后,老大太开始用纸巾抹净两个人的杯盘;菜上来的时候,她把素菜放在自己近前,把一小听啤酒放在丈夫手边,老先生放下报纸,两个人无声地吃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是有几分泪湿的,我想到他们一定是携手走过了大半生,他们彼此像熟悉空气一样熟悉对方,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关系,一种相儒以沫。

  血泪交融的彼此镶嵌。此刻,面对李强,我又有了相似的感觉,尽管他的语言没有丝毫我们已经见惯的所谓美丽动人。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从灿烂的爱恋走入平淡的相守,那同样是无法也无须用语言表达的埃李强定定地静坐了好一会儿。

  我也听到过那种说法,什么东西都是到丢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它,对我来说,我爱人,我女儿,都是这样。你知道吗?我爱人去世以后有很长时间,我几乎都不会生活。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知道我家的各种东西都放在哪儿。说起来让人笑话,我爱人去世以后,户口发生了变化,我竟然找不到户口本。

  找户口本那天,我把抽屉一个、一个翻了个底儿掉。我发现我自己对我的家并不熟悉,而且可以说就是一无所知。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我爱人是这样管理着我和孩子的生活,什么都井井有条,我们替换的衣服、随手用的东西,各种电器的说明书和保修卡。孩子从小到大的纪念品。我们每个人相册和过去插队的同学的信件,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最好找的地方。每次我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习惯跟我爱人要,她去了就给我找到了。可是现在她没了,我要找户口本都得翻老半天……李强终于颤抖着打开他的牛皮荷包,取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

  我翻抽屉的时候,小珍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说话。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我一想到她的眼神就觉得她其实是在看一个外人,一个好像从来没跟她和她妈一起生活过的人。她站在一边,也不帮忙、也不吭声。

  我实在是一个太粗心的父亲,我当时就没有意识到我女儿对我是有怨恨的。

  我也想过,小珍没有母亲了,我应该加倍对她好,但是我力不从心。一方面,我的工作的确忙,现在不景气的单位太多了,我主管生产和经营,我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更重要的是我负担着几百张嘴、几百个家庭,我的压力特别大;另一方面,小珍毕竟是女孩子,我一个当父亲的跟女儿怎么交流呢?很多事情,说多了怕女儿多心、害臊:说少了自己又不放心、着急。说老实话,我真的不会跟孩子沟通。这些年,孩子的一切都是她妈管的。

  我说过,小珍特别懂事。确实是这样。她妈去世之后,我一如既往地穷忙,还是经常很晚才回家,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做作业、电视。她也跟她妈一样等我回家或者等我打电话。跟原来不一样的是,过去我回家晚她已经睡着了,后来是不管多晚她都会等着我回来。我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跟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样。我回家以后,就是问问她的功课,考试的情况,家里还有没有钱之类的。然后洗澡、睡觉。

  你说我这个人多粗心啊!小珍离家出走之后,我才想起来好多事情。她妈去世三年,每天晚上都是小珍最后检查门窗,自来水和煤气是不是关好了,每个星期日都是小珍把攒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洗干净,把我的衬衫熨好了挂在衣柜里……不知不觉地她就替代了她妈在我家的角色李强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说我需要到隔壁的另一个办公室去回一个长途电话,他摆摆手示意我自便。于是我迅速地走出门,之后迅速地抹掉几乎已经要落下来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不能自持,但是我的确无法想象那样一种场景,失去母亲,还不满19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地默默承担了照顾父亲的责任,然而,夜深入静的时候,有谁知道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强已经平静地在吸一支显然是刚刚点燃的烟,我坐下,示意他重新开始。他凝视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开始。

  我觉得你跟电话里听起来不太一样,我听声音觉得你是一个挺干练也有些冷漠的人,像那种成功的职业女性,对别人感兴趣但是骨子里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我今天早晨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可能也挺脆弱,挺容易被感动我把话题岔开,我说我很想知道小珍为什么会离开家,从前面的叙述来看,她是很爱父亲的。我说,李强你快点告诉我吧,我真的好想帮你一起找到小珍。李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此刻一定觉得我非常不像一个成熟的记者。直接一点儿说吧,小珍跟我最深的矛盾在于我准备再婚。 李强又停下来,还是在烟雾中一眼、一眼地瞟我。我觉得有些吃惊,刚刚还是一场催人泪下的夫妻情重和父女情深,马上又出现了一个将要成为新妇的女人,这个急转弯确实有些突兀。李强没有从我的脸上找到一种确切的表情,我只是凝视他,等着下面的叙述,他也只得继续。

  小珍17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离婚的女人,比我小7岁,有一个儿子,因为是儿子,所以男方带走了,去了新西兰。这个人自己生活,家不在北京。她是搞技术的,人很老实。我觉得她的条件很好,没有任何负担,又有稳定的职业,对我和小珍这样一个需要有人照顾的家庭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我希望小珍能在我特别忙的时候有人管,而且,对于这个人来说、她自己的孩子被领走了,她的年龄又不可能再生育,而且她没有房子,收入也不高、所以,我相信她会一心一意对待我们。

  你觉得我这人特别实际,是吧?实际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来说就跟浪漫对于你们这个年龄一样是必须的。

  但是我没想到小珍从一开始就不接受这个人。

  我第一次请她来我家,小珍正在写作业。我让她叫阿姨,她叫了。然后就头也不抬。我这个朋友去厨房,她马上就追过来,说:“不麻烦您了,您不知道我们家东西都搁在哪儿。”后来我说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小珍不肯去。她说她要去给同学过生日,不在家吃饭,说完就走了。

  那天我们都特别尴尬。我请那个人到外面吃饭,然后送她回到单位宿舍。我回家的时候,小珍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桌子上的方便面口袋还没收拾,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等我们走了又回来了,我就有些生气。我问她:“你是不是认为爸爸没有你妈了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说话。我说我也是为了她,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关心她、爱护她,我也想我们重新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咬着嘴唇听我说完,冷冷地告诉我:“我妈已经把我养到这么大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后来很多次,我试着想让她接受我的选择,她都是这样拒绝的。而且,小珍特别有心计,从那个人第一次来过我家之后,我家就到处摆着我爱人的照片。我没法说她,我说出来,就会让孩子以为我对她妈不讲感情;不说,我看着也难受。我家的厨房门口也挂着一张我爱人的照片,小珍每天还要用布擦一擦。有一次我把照片摘下来收进抽屉里,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见又挂在老地方了。

  李强摇摇头,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那个人一直没断,我还是想通过时间来争取小珍的同意。

  小珍白天是上学的,我以为她不会在家。有一次,我们中午吃完饭回了我家。结果,下午不到两点的时候,小珍突然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看见我们在家时候的那种样子,就跟吓着了似的,背着书包在客厅门口站了半天,突然就哭起来,突然就转身跑了……你说,我也够可以的是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有课、什么时候没课……这时候的李强不再是那个玲拢、机智的成功男人,他的表情里有了一些颓唐。

  那天晚上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小珍和一个男孩子一起坐在桌子边上做功课,两个人当时也没说话,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可是,我看见特别不舒服,男孩子抬头看看我刚要说话,小珍就瞪了他一眼,他就又把头低下了。我知道小珍是冲我来的,她可能是想让我也经历一下她中午的那种感觉吧。

  真的,自从我开始恋爱之后,我就特别容易生小珍的气,她也变得特别气人。

  我在我的屋里一直等到那个男孩子走了才出来。小珍也不理我,到厨房做饭,然后把我的碗筷也摆在桌子上,就是不叫我一起吃。我坐到桌子边上,她端起碗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天我真的跟她发脾气了。我说:“你想你妈我知道,爸爸也很怀念她。可是爸爸不能在怀念里过后半辈子,你长大了也要结婚、出嫁,到那时候爸爸怎么办?”她哭了,不说话。我觉得孩子也可怜,就又跟她说那个阿姨的好话,她没听完就说:“你不用说了,没有人能跟我妈比。”我当时也在气头上,我说:“你妈再好,她活不过来了?”

  我知道我是真的伤害小珍了。她大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个人这么没良心。”从那天开始,我女儿就很少跟我说话。我们在家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对相处得不好的邻居。没有什么话好说。

  去年年初,小珍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这孩子的成绩下降了很多,马上要高考了,让我督促她学习。我一听就来气,这不是给我找事儿吗?我一天到晚地忙,还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让她过比我们这代人好的日子?我回家特别严肃地问她,最近在干些什么,她特别抵触,问了半天她才说,她不想参加高考了,想工作。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是上学的材料。我说:“你太让爸爸失望了。”她看看我,表情特别古怪。她说:“咱们注定都会对彼此失望的。”

  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我承认我真的是非常失败。我没法说服小珍继续上学,而且,读书这种事情是没法勉强的。

  小珍高中一毕业就工作了。我的一个老同学帮忙,介绍她到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收入也还可以。她是做业务的,工作也忙,我更忙,所以我们比原来更没有话说,也没有机会说。有时候,我都下班了,她还没回来。原来是她等我,后来就经常是我等她。

  我和我那个女朋友还有来往,我觉得小珍已经工作了,慢慢她会有她自己的生活,也会逐渐接受我们这种现实。的确也是这样,有时候她下班回家看见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视,也不说什么,叫一声阿姨就回到自己房间,也相安无事。我已经不企求她能接受这个继母、只要她们能和平相处就行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岁数不饶人,我一天比一天老了,将来小珍总要离开我,我也得有个伴儿啊,谁能说我这么想就是自私?我当时觉得小珍也自私,她怎么能要求我一个人孤苦伶订地为她妈守后半辈子呢?

  李强期待着我说些什么,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理解小珍,也理解他。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一种骨肉相联的关系,使得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理由来要求对方的接纳。

  我告诉李强,其实在对待父母的再婚问题方面,小珍的反应还不算是最激烈的。我的一个中年受访者曾经给我讲述他再婚的经历:他在和前妻离婚6年之后碰到了新的意中人,决定结婚,但是他的儿子坚决反对,从恶语相加到以死威胁,他始终坚持,结果,在他结婚的前一天,下班回家的他发现家里所有的电线全部被剪断了,被褥上面洒满了汽油。李强在这里接上了我的话。

  我觉得不管是离婚还是丧偶的人,都有权重新开始生活。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我就听说过有儿女支持自己的父母再婚的,孩子再好,也代替不了老伴儿。

  不过,我觉得在我和小珍之间,我确实也有责任,我关心她太少,她妈生前也一直是为我们这个家操持,没过什么好日子。所以她妈去世了,我又要跟别人结婚,她心里不平衡,也替她妈委屈。我理解。

  就在两个星期之前,她出走前一天晚上,我们为这件事吵架。我才明白,她其实是把她妈出车祸这件事也归罪于我对家庭不负责任。她哭着跟我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出车祸吗?她每天下了班都是急急忙忙回家,就是为了早点儿给我和你买菜、做饭,从来没有人帮我妈。你要是能分担一些,她就用不着那么赶,她就能从容地往家走,用不着跑着过马路,她就不会死!你们现在凭什么在我妈弄得这么好的家里享清福?”

  那天我也是不理智,我说:“没有我哪儿来的这个家?

  再说你为什么不帮帮你妈?还要让她为你操心?,从那次在家里撞上我们之后,家里没少吵架,但是真正这么伤害还是头一次。她可能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就收拾东西,说:“我走好了。”说实话我没当真,觉得她最多是闹闹脾气,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结果没想到她真的一走就彻底不回来了。

  小珍的话让我现在想起来还特别难受。对我爱人,我的自责真的是从心底发出的。她过世之后,我看着小珍一天天越来越像她妈,心里特别难受。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爱人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关心过她的生活,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想要点儿什么我都不知道,也没问过。我老觉得还有时间呢,等我们老了,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一起出去旅行……但是……我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补偿她了。小珍这一走,我的心都提拉到嗓子眼儿了,她一个女孩子,真的出什么事我怎么跟她妈交代、我一辈子都要活在地狱里了。

  我也难埃这几天到处找不到她,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小珍,孩子满脸都是眼泪,跟我说:“爸爸,我到哪儿都带着你,我不离开你,咱们就这么过一辈子,不好吗,?”

  有时候我就想,等小珍回来,我们还是相依为命着过吧,我已经欠她和她妈妈那么多,就让我用后半辈子来还给她们吧。

  前两天,我跟我那个女朋友说,我们还是算了吧,就算是报答孩子她妈给我的前半辈子,我也应该把我的后半辈子给她。再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儿能让我不要我的女儿,只要小珍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依着她。

  到这里,李强似乎就讲完了。

  他沉默着吸烟。我问他,那个女朋友是什么态度,他咧了咧嘴,想笑而没有笑出来,“她能是什么态度啊?不过凭良心说,她对我、对小珍都不错。给小珍找工作那阵子,都是我联系好了她去跑,打通关系、送礼,约时间面试,都是她去办。就连面试那天小珍穿的衣服,都是她给买的。当然,我就跟小珍说是我买的,我怕说出来她就不穿了。其实,我们俩还是挺合适的。这些天,她也一直跟着我着急,走到哪儿都不忘了跟人家说一句,如果你看见她,就告诉她,我们等她回家。她已经把我们三个人当成是一个家了李强不再说话。我惊异地发现,他在讲述他去世的爱人时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脸上,有些朦胧、有些凄然。

  我说,我会把他女朋友的这句话作为这篇“口述实录”的结尾,而且,我非常想告诉小珍,这个阿姨其实也会很爱她、关心她,尽管可能跟她妈妈爱她的方式不太一样。当然,她也会用她的方式来照顾用李强自己的话说是“一天比一天老”的爸爸。

  李强在离开我的办公室的时候,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7月27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对李强的采访整理成文,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有点兴奋:“小珍回来了。这些天她其实就住在同学家。她说她想明白了,不应该阻止我选择自己的生活,她让我替她跟那个阿姨道歉,她说她爱她妈,同样也爱我,希望我不要像对她妈那样对这个阿姨……”我在电话这一头慢慢闭上眼睛,尽最大努力去想象,小珍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无法压抑那种迫切的。想认识这个女孩子的愿望,我想知道,两个星期的时间,她走过了怎样一段艰难的历程。那应该算是一种成熟埃电话另一头,李强依然在自说自话:“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珍一直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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