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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的肩是我一生的天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4日 9:00AM
  采访地点:北京建国饭店
  姓  名:晨钟
  性  别:男
  年  龄:39岁
  生于福建,一岁来京,1978年考入北京某大学生物化学专业, 1982年在
  同一学校读硕士研究生, 1985年留校任教,1987年赴澳大利亚自费留学,
  1990年取得博士学位,后一直在悉尼工作,结婚、生子,并加入澳大利亚
  国籍。

  晨钟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以无微不至的关怀把他培养成人的人,那个他每一想起就会万分牵挂的人,那个穷他一生所得无以为报的人,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里不仅仅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家,更有一份人间的至爱亲情,不管他离开多久、走了多远,这个家始终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个特别角落里珍藏着。

  知道了真相的晨钟时时会陷入一种莫名的自责,他的获得是以家人的一份牺牲为代价的,他的存在曾经决定着父母的很多取舍,他的幸福之中包含着一层更深的意义,那是一对担当着抚养他的责任的人的别无选择的道德追求。那是一种细腻的距离感,隔着道义的门槛,隔着用关怀做成的屏蔽,徘徊在一个家庭之外。

  我是在晨钟短期回国的间隙联络到他的,我和他以及他的家庭都曾经是很近的关系。从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开始,大约有将近12年的时间,我们一直是邻居。

  我也是在他出国定居之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原来他不是他妈妈的亲生儿子,那个千辛万苦把他培养成人并且一直被他称为妈妈的老太太,其实是他的大舅妈。

  1998年10月4日,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如约来到建国饭店晨钟的房间。

  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我一直在回忆着小时候那个被当作大楼里所有小朋友学习的榜样的晨钟哥哥,那时候他清瘦、颀长,永远是一副在思考问题的模样,每次父母在因为学习教育我的时候,总会说:“你看看人家晨钟。”我也曾因为害怕上动物解剖课而一再地间他,每次解剖之前是不是也会给那个将死的小动物打一针麻药;甚至在我第一次跟着大人出去吃西餐之前的那个中午,他用四根筷子比划着教我怎样摆弄刀叉……年少时的故事都已经在逐渐褪色的记忆里慢慢沉淀下来。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成熟、优雅、态度从容的男人。我们同时说“你好”,同时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同时伸出手又同时没有相握——也许在经过了一段悠长的岁月之后,握手这种司空见惯的礼节还是显得太轻大轻了。

  当我仰起脸来想把这个我少女时代的偶像看得再清楚一些的时候,晨钟重重地抓住我的双肩,用力一握,我的心也随之微微一沉。

  酒店从来只是一个行人的驿站,尽管酒店的房间已经具备了一个简单的家所应该具备的一切设施。但是,在这个打开所有的门、陈设都一样的地方,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归属感的。然而是不是只有在这样一个毫无情感色彩的地方,才更适合我们谈一个饱含感情的话题?

  我在靠窗的沙发里坐下,旁边茶几上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晨钟把一杯热茶放在我的手边,然后坐在我的对面。

  其实很久以前,就在我刚刚知道有关我的身世的时候,我就非常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想给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留下一个纪念。而且,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妈能看到。虽然我在国外已经十多年了,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含蓄在我身上一点儿也没减少,最动感情的话,还是愿意写下来,说,是说不出口的。我要跟你说的话,其实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

  每当我想起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这些事情和这些话就会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温习,但是,每当我准备要说给他们听的时候,就发现,在我的一生当中,我们之间的情结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我宁愿认为这是一种血缘深处的内容,不能通过语言来表达。

  我愿意告诉你,是因为你曾经亲眼看见在我家发生的一切,但是同时你又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的。大多数人在面对别人的生活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状态,所以才有了诸如猜测,怀疑和误会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对自己要说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还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逻辑分明的说话,晨钟的语言是清晰、精到的,没有我插话的余地。

  你最近见过我妈妈吗?

  我告诉晨钟,最近一次见到他母亲是在大约三个月之前,老太太精神很好,头发灰白,只是我发现她在买东西看价钱的时候要掏出眼镜来戴上,“到底也是快70岁的人了。”晨钟双眼平视,微微点一点头。我妈今年65岁,是有些见老了。

  晨钟的眼神有些迷茫,一种似乎很遥远的东西充满在他的沉默之中。等他重新开始讲述的时候,我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打断他了。

  我的亲生父母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在我一岁的时候,他们一起死于一场事故。

  之后,我的大舅舅,也就是你认识的我爸爸,到福建把我接到北京,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家里的老大。当时我妈妈还没有孩子。这些是我在澳大利亚准备结婚的时候才知道的,是我最小的妹妹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医生怀疑妈妈得了食道癌。她说:“大哥你一定要回来一次,要不,你一辈子都会后悔的。”后来她就说了这些事情,她说她也是在整理爸爸过去的一些信件的时候才发现的。

  我经常想,如果我小妹妹没有偶然知道这些,那么我的父母可能会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不是我妈妈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想法,因为他们对我那么好,跟对我弟弟和两个妹妹一样好,甚至比对待他们还要好。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把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一下子都想起来了,原来不算什么的生活细节,在这种时候都有了特殊的含义,这些意义是我在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永远也不可能发现的。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从别人的眼神当中也看到过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有些大人会跟我逗着玩儿,说:“你是你妈的孩子,你弟弟、妹妹是你爸的孩子。”我回家问我妈,为什么我们四个孩子不姓一个姓。我妈给我讲了一个特别美丽的理由,到今天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个理由真完美啊,我妈说,我是她和我爸的第一个孩子,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有约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要姓我妈的姓,因为这个孩子是我爸送给我妈的一个最好的礼物。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在来北京之前就是叫现在这个名字的,我的生父刚好和我妈姓同一个姓,纯粹是一个巧合。但是,我妈给我讲的那个约定让我一直感到特别骄做,因为从这里我认定我是我妈最喜欢的孩子。我觉得在我的姓名问题上,我父母肯定是动了脑筋的,为了让我能跟别的孩子一样没有心事地长大,同时也能保留我生父的姓氏,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用心良苦。

  她确实也是对我最好。我们小时候,各家的生活都不宽裕,孩子越多越是这样。可是,每年春节我都有新衣服穿,我弟弟就不一定有。他穿的都是我穿小了的。

  我妈说,别人家也都是这样,一件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直到穿坏了为止。我记得有一年,我弟弟也要新衣服,我妈就把我穿过的一件修改了一下。一件蓝色的夹克衫,她把领子上缝了两个白色的斜条,像海军制服似的,然后又把两个方的兜拆下来,剪成船锚的样子重新缝上去,我弟弟穿上特别高兴。

  那时候我也觉得我妈是偏心的,对我弟弟总是不像对我那样无微不至,所以我一直是在她的呵护下长大,我弟弟就不是,他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比我小两岁多,可是在学校里,经常是他替我出头、打架。他为了保护我,把别人打了,人家找到家里来,我妈给人家道歉,之后再打我弟弟。我以为我妈最喜欢我,所以偏疼我,现在我明白了,恰恰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才会这样对我。

  我应该怎么跟你说我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小时候,有一次四个孩子一起得了甲型肝炎。肝炎是富贵病,营养很重要。可是,我父母当时的收入都很一般。我记得从我们一生病开始,我爸就开始卖东西。我眼看着我爸的罗马手表没有了,然后飞鸽自行车换成了一辆从信托商店买来的旧车,然后我妈的瑞士手表也没有了。这些就是他们俩结婚以后还算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变成了我们喝的牛奶、吃的肉和糖。

  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在恢复期。我记得当时是刚刚立冬的季节,有一天,我妈穿着一件毛衣、拎着一个大报纸包回家来。我问那是什么,她说是刚刚买的带鱼、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很多,那天买的带鱼够我们吃好几顿,可是我们谁也没去想,为什么妈妈回家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毛衣,天气那么冷……是邻居告诉我的,说我妈看见卖带鱼,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就在大街上脱下她的那件呢子外衣,给我们换了20斤带鱼……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我相信这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做到的,但是我妈妈做得那么自然、从容。

  就是那么平常的几条鱼,我妈也还是舍不得吃。她给我们每个孩子的碗里加菜,她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边角。我经常看见妈妈用剩下的菜汤拌稀饭吃,她说这样吃饭有滋有味,我就那么傻,跟爸爸和弟弟、妹妹说,妈妈最爱吃的就是菜汤泡饭……有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我在出差的途中看过一个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女演员叫宋春丽,我记住了。她演的是一个母亲,孩子很多,家里粮食不够吃,她每天早晨都是等到孩子们去上学了之后,把孩子喝粥用过的碗一个、一个舔干净……我太太是爱尔兰人,她当时在我旁边反复问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她认为那是艺术的需要。我说,我理解,而且我相信这个细节绝对不是编出来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的妈妈她也一定会这么做……而且,在我们小的时候,她也就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这样做……我看见一串、一串的眼泪滑过晨钟的脸颊,无声无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也经历了很多艰难,看过了很多悲剧,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相信眼泪,但是,只有在想起我妈妈的时候,我才会由衷地落泪。

  有时候我觉得我获得了一份最巨大的关心和爱护。我的命真好啊,虽然我失去了亲生父母,但是我因此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家庭和那种手足之间的感情。然而在我的这种获得之中又有一种掠夺的成份,我夺走了我弟弟、妹妹应该获得的那份母爱和父爱。你记得我弟弟吗?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晨钟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知道的关于他的弟弟。我知道他因为把人打伤而被判刑6年,知道他在33岁的时候才出狱,之后以做小生意为生,之后和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结婚,他们的儿子现在还没有北京市户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晨钟说起那个曾经模样英竣现在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他母亲真正的儿子。他和名成功就的晨钟反差大大太大了。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晨钟出国那一年夏天,一个傍晚,我趴在厨房的窗台上看着一辆警车停在楼门外,两个警察带走了晨钟的弟弟,他的手上套着银亮的手铐。

  之后,我看着晨钟的爸爸和他最小的妹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锁上门,沿着楼前的小路走远了。他们走的方向正是晨钟妈妈每天下班回家的方向。

  我没有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是怎样回来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天很晚的时候才悄悄回到家里。从那天之后,晨钟妈妈就很少出现在楼里的邻居中间,而且,我也再没看到她去上班。过了大约两个月,他家搬到了两站路以外的一个楼区。晨钟的小妹妹跟我说过,她妈妈病倒了很长时间,人一下子就老了许多。那时候我觉得就连他小妹妹也变了很多,从原来的快人快语变得沉默寡言。毕竟,他们经历了被人艳羡——因为晨钟的出色——和被人讥笑——因为晨钟弟弟的不争气——这样两个极端。晨钟没有等待我选择怎样答话就又开始往下说。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弟弟。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们俩换一下,他是我、我是他,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妈妈,为什么明明我不是她亲生的,她反而最在意我。我们小时候,我和弟弟都练毛笔字,可是我们用的是不一样的纸和笔。我用的是爸爸从文具商场买回来的毛边纸,弟弟用的是爸爸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旧报纸;我用的是从琉璃厂买回来的。当时一块多钱一支的名牌毛笔,弟弟用的是我用剩下的,分了岔儿的秃笔……我常常想,要是没有我这个人,弟弟会不会是妈妈最爱的孩子?他会不会就是今天这个一切都这么顺利的我?我觉得是我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

  我是78年参加高考的,高中毕业又补习了一年。弟弟当时正好高中也毕业了,但是他没上那一年的补习班,他到一个货栈去当了搬运工。我记得特别清楚,弟弟上班的工资是18块5毛钱,他交给妈妈15块。那时候他最想拥有的就是一块手表,我知道他经常到商场去看当时品种少得可怜的手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家终于有了一张手表票——那时候买手表、自行车之类的东西都是要票的。

  我弟弟是最高兴的人,他终于不用到商场去看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我,夺走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东西。我妈妈说,我要参加高考,需要手表来掌握答题时间。

  我记得那是一块双菱牌的国产表,36块钱。我妈妈执意要给我,那天我弟弟说了一句话,当时不算什么,但是当我知道了一切之后,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心里就特别难受。他说:“妈,我觉得我根本不是你的孩子,要不,你对我和对我哥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我弟弟是一个特别讲义气的人,包括后来他进监狱,都是因为他特别讲义气。

  我小妹妹跟我说,他在被捕之后吃了不少苦,但是,他没有说出跟他一起的几个人,如果他说了,可能最多判刑两年,但是他一个人全都承担了,结果一下子就是6年。我弟弟对我也特别好。因为手表的事情,他很伤心,但是没跟我说。手表买回来,他主动送给我,他说:“哥,还是你用吧,我上班戴表没用,我的表到点了,人家不让走也不能走,考大学是正经事儿,你考上了,咱们一家人都高兴。”我弟弟一贯就是这么说话的,他这人特别厚道。

  可能跟接触的人有关,我弟弟上班以后就经常在外面跟一些小哥们儿在一起,喝酒、交女朋友,也打架。我妈为了这些没少跟他发脾气,但是没用。我小妹妹后来告诉我,我弟弟一直对我妈特别有意见,因为同样是儿子,但是两个儿子的待遇是不一样的。可是他一直不跟我说,他说他对我没意见。

  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有一次回国去看过他,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俩其实是表兄弟,我跟他说,父母对他非常失望,希望他出来之后能重新开始生活。我说话。他一直听着,听完了,他才说:“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对咱爸。

  咱妈特失望,他们凭什么从小就认为我不行,我就该着变成一个坏蛋?我知道他们从小就栽培你,当然要是我,我也栽培你,谁让你好呢?可我觉得他们特过分。算了,不说了,他们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就够了,我现在成了这样,你就多孝顺他们吧。”那次探监让我想了很多。我想跟我父母说,我弟弟犯了错误,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是我的父母也有责任,包括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我弟弟在这个家里一直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因为父母太看重我,而忽略了对他的教育。

  我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说这些话。我回国一次,时间很短,我不愿意提起让我父母不高兴的事情。我只是暗示过我妈这个意思。当时她的反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奇怪的。我妈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发现她哭过,眼睛是红的。我就没有再多说。后来我听说了我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妈能怎么样呢?她对我,实在是太负责任了,因为从我爸爸把我带回这个家那天起,她就生怕不能把我培养成人,生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她是为了让我健康成长而不惜对不起她亲生的孩子……真的,你没法想象,就连我的小妹妹在这个家里都充当过让着我的人。

  我小妹妹从小学画,我妈妈为了请老师给我补习英语,曾经克扣给我妹妹买颜料的钱……我妹妹有一张画是用油彩和水粉两种东西完成的,不是因为她的独特创意,而是因为两种颜料都不够画完一张完整的画……我妹妹卖掉第一幅作品的钱,在我出国的时候,给了我。她说:“哥,你是咱们家最有希望的人,你好了,妈才会好。”

  可能每一个中国家庭都是这样的,孩子会成为父母的最大希望,孩子在某一个方面的成功会成为父母做人的最大成功,我相信我的父母是为我的今天自豪的,从我妈看我的眼神中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我父母的这种成就感跟别的父母又有所不同,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失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机会,相反,因为他们,我获得了这么多,他们的成功里还包含着另外一种意义,他们用行动成就了一种完美的道德。

  然而他们的这种自豪感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凄凉和遗憾,那就是我的弟弟,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成功的代价。我每次回国,都会尽最大可能地给我弟弟带东西,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我忘不了当年他看着我戴上他的那块手表去参加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的高考的时候那种表情。当时我一无所知,后来在我回忆的时候,我能看到那眼神里的失落。我很清楚,无论我买多贵重的东西给我的父母。弟弟和妹妹,我都永远还不清这个家庭所给予我的一切,这一切太重要了,可以说是生命延续的一个又一个契机。而我获得这些,是用了一种掠夺别人的方式,尽管我并不知情、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在澳洲的时候,我小妹妹给我写过一封信,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说小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偏向我。看她的信的时候,我忍不住流泪。我老是想起来,我妈在窗户边上坐着看书,她在旁边画画,照着那套很旧很旧的《芥子园画谱》,在一些一面已经用过的报表纸上……可是,87年我出国的时候,我妈居然拿出一笔在当时数目惊人的存款。现在,我小妹妹已经是很出色的画家,她在信里说,当她卖了第一幅画。拿到钱的时候,她在心里计算,那能买多少油彩和好的纸埃我出国之前,我妈带着我去买一些必须的东西,我小妹妹也一起去的,当时她刚刚上大学,学的是油画。那天我们在那个工艺美术商场里看到了亚麻布。我一直忘不了我小妹妹一边摸那些布一边看着我妈,她想要,但是不敢说,我想她心里很有把握,就是说了我妈也不会答应给她买的,因为我要出国,我们家刚刚好起来的经济情况又紧张了。我小妹妹毕业以后去了法国,我们一直通信。她在信中又提到过那一次,她说,她当时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有钱了,就给自己买好多好多亚麻布,画多少幅画也用不完……晨钟还沉浸在回忆里,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以往听起来非常悦耳的铃声在这个本来只有一个低缓的语声的大屋子里显得非常突兀和刺耳,仿佛就是这样一个响声,一举把我们从一个物质极端匮乏而亲情格外浓郁的世界拉回到充满钢铁节奏的现代化的现实之中。

  晨钟说:“对不起,是我太太,他们明天到北京。”他走到洗手间门口去接电话,用的是有些澳洲口音的英语,简洁、流利。重新落座的时候,晨钟在我的茶杯里添了一些热水。这个意外的插曲使他平静了很多。

  我这次是专门回来陪我父母和家里人过中秋节的。我弟弟有了一个儿子;大妹妹的儿子比弟弟的儿子大5岁,现在已经上小学了,她嫁给了当年的一个同学,就住在咱们原来住的那片楼里,所以这个孩子上的还是咱们小时候的那个学校;我小妹妹跟一个法国人结婚,也是个画家,她春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因为妈妈的病,一直没有离开……我给我太太讲过这些年的一切,我告诉她,我从知道了这些之后,就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父母,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使我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太太是研究东亚女性文化的,她说她非常理解我的母亲,那是一种受人之托则当勉力为之的责任心,假如我没有成为今天的我,她会一辈子不安心。我太太说,我妈一定是非常爱我的父亲,如果没有尽到对我的养育的责任,她会一生觉得对不起我的父亲和父亲的一家,因为我的生母是我父亲的妹妹。

  我太太说,我还是应该把这个秘密保守住,如果我妈妈没有说出来,那么我和我的小妹妹还是不要说的好。她认为这么多年,我妈妈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个不能少的成员,而且她因为我真正地骄做着,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这样,我不该把她这个梦打破。晨钟坐着,伸直了双腿,让自己放松一下,我知道,非常集中的回忆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晨钟的小妹妹曾经告诉过我,其实他们三个孩子小时候都埋怨过她的母亲,因为无论在任何时候,她从来都是偏向哥哥的,等她知道了原来这个哥哥其实只是表哥的时候,她马上就理解了她妈妈所做的一切,而且,她对我说:“我相信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要求我自己,虽然我不一定能像我妈做得那么好。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这样的,只是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面临我妈这样的选择?比如选择我大哥和二哥。”对晨钟,我也提到了我正在采访的有关亲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封闭与隔阂,晨钟想了一会儿,讲得非常慢。

  怎么说呢?我一直认为我获得了一个特别好的童年,也就是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应该说是没有什么所谓隔阂的感觉的。其实照理说,像我这样身世的孩子是最应该体会什么叫做隔阂或者说被人另眼相看的,但是我很幸运,我的爸爸、妈妈没有让我经历这些。相反,我觉得我的弟弟、妹妹恐怕倒是经历了这些,比如我弟弟,当他发现我在掠夺他的一切的时候,他一定对这个家庭充满了抱怨。

  事实就是这样,我和我小妹妹讨论过这个话题,我弟弟开始不回家。有事情瞒着家里,就是从对我父母失望开始的,我父母给他的感觉就是,他们可以没有他,只要有一个我就够了。但是,我和我小妹妹都很清楚,这些经验或者说教训是永远不能和我父母一起总结的,我们只有在今后自己的生活中去加以注意了。你试着想一下,如果现在的我去对我父母讲他们其实在对待我弟弟的问题上是有失误的,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我又会是什么角色?

  我这次回国,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了我小妹妹。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天了,每天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该怎么面对这个家?我明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还可能像过去那样自然吗?不知道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全部是温暖,但是知道了这些之后,我反而感觉到了隔阂。这种隔阂其实自始至终就存在着,从我刚刚进入这个家的时候开始,我的父母就没有把我真正当成这个家里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对我那么那么好,让他们亲生的孩子也一起对我好,他们是生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生怕自己在道德上被人指责,他们和我之间,是一种隔着道义的距离。这种距离是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做成的。

  在不知道这些之前,我的过去非常幸福,我想的就是怎样报答我的父母,怎样尽力让他们安度晚年,怎样尽可能地帮助弟弟、妹妹;现在我知道了这些,我更加想为这个家庭做贡献,但是,或多或少地,有一点痛苦,不能说痛苦,就说是遗憾吧,不是为了我失去亲生父母,而是为了我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一直是一个获得了最多的好处、收获了最多的同情和善良的外人。

  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作为一个得到了那么多爱的人,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一想到我的父母为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的心都会疼起来。他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妈妈在没有生育之前,我爸爸就抱回一个不满一岁的我,他们为了不让人了解我的身世之后再传到我的耳朵里,对所有的猜测都讳莫如深,他们承担了多少心理压力?在那种情况下,当我问我妈的时候,她能给我一个那么美好的理由,我这一生都是因之受益的埃现在从形式上讲,我的家是离我很远,而且,因为我们之间的这种复杂的关系,我们之间恐怕都会有一些各自的心事隐瞒着。但是,由于我的存在,我的弟弟和妹妹恐怕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都非常深刻地感觉到,本来是他们的家,却和他们之间非常有距离,相反,最应该感觉到这个的我,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体会。我真的很爱我的家,而且,我的父母真的是最好的、最艰难也最无私的父母,他们的肩膀几乎就是我一生的天空。我给他们带来了骄做,也带来了不能挽回的遗憾,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晨钟间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这些故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说,我想到了一个故事,就是中国京剧里一个被很多流派反复上演的剧目——《赵氏孤儿》,那里面的老程婴为了保住别人家的后代而对刽于手献出了自己的孩子。我说晨钟你大幸运了。

  晨钟笑了,说他太太也是在听过他的事情之后给他讲了这出戏,说那里面所包含的道义原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我不关心什么精神之类的这么大的问题,我非常清楚的就是,我必须尽我以后的全部能力来报答这个家庭所给予我的一切,而且,我知道,我报答不荆”晨钟在我们告别的时候这样说。

  中秋节过后的一天,我接到晨钟小妹妹的电话,她告诉我,晨钟和她都没有把这件事情说破:“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就让它永远是一个秘密吧。反正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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