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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选择的结果依然是失去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6日1:30PM

  采访地点:月月家

  姓  名:月月

  性  别:女

  年  龄:22岁

  1976年出生适逢唐山大地震,在北京
  读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后考
  入某自费大专,毕业后在某外资公司
  文秘工作,现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报
  关员。

  月月有特别多的话想对自己的父母说,但是当她面对他们的时候,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一家人,最想说的话最终还是 写在纸上。月月写给父母的信无须邮寄,他们之间在形式上是距离最近的人,然而在精神上,一封信,已经使他们彼此都有了千山万水的感觉。

  做父母的人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会左右孩子一辈子的思维方式,自己的成功与不成功有时候会给孩子带来一生的向往与恐惧。

  家是打在人的心里或者就是血缘里的深刻的印记,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摆脱家庭所给予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有很多人一生都在致力于摆脱家庭留下的一些不美好的记忆。也许有一天,不经意之中会有一个惊异的发现,一个躲避了那么久的影子,正在自己的身上悄然复活。

  1998年7月28日,我收到了月月的第一份传真,她说想找我是因为看了我写的《绝对隐私》。她在不长的信中所流露出来的一种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符的淡淡的忧伤使我对她的文字过目不忘。然而,不巧的是,我已经安排好了去大连采访的行程。

  我们相约等我回来见面。

  8月25日,我收到月月发来的第二份传真,从她的文字之中,我隐隐感到,她的状态有所变化。也许我们的见面注定要历经周折,当时的我被颈椎的疼痛折磨得几乎无法正常工作,而且再次离京的日程表已经在我的桌子上了。

  我打电话说我真的很抱歉。月月的声音里有些失望,但是马上就充满了体贴,她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你要多保重。”我在她的关心之中深深地遗憾,那一定是一个特别善解人意的女孩。

  直到10月6日,中秋节的第二大,我才终于见到了她。

  那天是北京入秋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有些凉意的日子,我按照和月月的约定,在中午1:00时站在国际展览中心的门外。眼前不断地有年轻女孩子走过,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月月。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并没有对她有什么关于形象方面的猜想,但是我固执地不肯问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你是不是月月?”我想,她们准也不是她。

  大约等了10分钟,一个穿黑色短毛衣和黑色牛仔裤。

  短发卷曲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过来。如果从外表来看,她非常普通,淹没在人群里不会引人注目,但是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正在等的人。

  果然。我们在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下相视而笑,之后,她推着自行车和我一起慢慢走回她在不远处的家。很自然,就像一对熟朋友,一起没有目的、十分悠闲的散步。我们在各自的文字里已经是老相识了啊!

  月月的家很小,一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和家具都非常简单。我记得她在传真中告诉过我,她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住在这里的,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张标准的单人床,床头上挂着一只色彩斑谰但是已经有些旧了的玩偶。靠墙的小写字台上,三瓶大小不一的香水并排放着,都是很著名的品牌,CD、兰金和雅诗兰黛。我们在一张方桌的两边坐下,桌面上的台布很时髦,深深的蓝色上洒着一朵一朵金黄的向日葵。家里有些凌乱,但是不经意之中也能感觉到这个 小小的女主人自有她的品位。

  月月就坐在我的对面,很周到地给我倒茶水,她说茶是她出门接我的时候泡好的,回来刚好冷热适度。

  月月的打扮大概可以用时下流行的一个词来形容——酷。她戴耳环的方式很特别,只在左耳朵上佩一上一下两只细细的银环,素净的面容之上就有了一个抢眼之处。

  月月不知该怎样说话,看着我,双手托腮。我看见她的面前是一盒“希尔顿”牌的烟,于是我从包里取出一盒烟放在桌子上。她笑了:“太好了,我一下就放松了!”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我们的谈话算是正式开始了。

  抽烟的女人挺少的,我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抽烟。

  我出生在一个比较……怎么说那个词呢?是一个比较团结也比较贫穷的家庭。我爸爸、妈妈是那个年代的人,正好赶上上山下乡,可以说他们什么都赶上了。他们是老三届的,就在高三那年,马上就要考大学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个词,反正就是下乡了。

  我们家呢,你说开放吧也不开放,说保守也不保守。开放呢,就是说我们家什么都可以说,尤其是我爸爸和我哥哥,就像两个好朋友,什么话都说,包括我爸后来有了那个情人,他们也谈论过这些事情;我和我妈、我爸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家的事大家都比较清楚。

  我爸、我妈的恋爱经历,我和我哥也都清楚。他们俩是高中同学,我妈是因为出身不好,没有考上她报的学校,分在我爸上学的学校,我爸的出身算是比较好的。那个年代挺混乱的,事情也特别多,我妈因为出身不好在学校里特别受欺负。他们那个年代发生的事儿是任何一个年代的人都不会理解的,包括我妈反复跟我说这些事情,我没有亲身体会过,感觉都不一样。我跟别人讲,别人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体会我妈那时候的心情。学校总是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弄得我妈的性格挺孤僻的,她基本上不跟人说话,学校里没有什么挺好的朋友。可是我妈本身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她特别开朗,而且特别宽容,真的,只有跟我妈接触过之后,你才能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光看她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学校里出了一件事;说我爸考试作弊了,别人都用那种心态去对我爸,我妈不是,她站出来替他说话,所以他们班的同学当中就他们俩分到了当时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们下乡的那个特别偏远的地方。应该说是迫于很多外界的压力,他们俩走到一起,结婚了。

  有时候我说我妈特别傻,在结婚之前都没有经历过几次恋爱。比如说初恋之后再重新结识一个人再开始生活。

  我妈生活的家庭环境使她特别单纯。我姥姥家是资本家,你看过《城南旧事》吗?有点儿跟那种家庭似的。女孩子成为大家闺秀就可以了,不用去念书也不跟外人接触,我姥爷还算比较开明的,让我妈念书。我姥爷不同意我妈跟我爸好,我妈是离家出走下的乡,到了乡下之后,大概是在67年或者68年吧,结了婚。

  我是在95年去了一次那个地方,正好他们兵团的战友聚会。那种地方如果不亲眼看见,真的不能想象那是一个什么环境,很苦,都已经到了95年了,房子还是土坯的, 风一吹,墙皮掉下来就是草垛。我也看了我爸、我妈当时结婚的那个地方,特别特别简陋。那个地方的人,就是当年看着他们结婚的人,都特别单纯……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个地方特别落后,所以他们走到一起也很容易,就是互相给对方一种责任感,结婚了就要好好过日子,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的。

  我哥是在那里出生的,一直生活在那儿。我是一直在北京长大的,我不太了解当时我哥的感觉,但是我知道他那时候特别想回北京,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家在北京。他在假期的时候回北京过一两个月,觉得跟那儿比起来是天壤之别。好多好多的细节……比如说,那儿的孩子根本就没见过泡泡糖,甚至连软糖都没见过,而我哥拥有这些;他们那个幼儿园的条件特别差,他们的炕上铺的都是炕席儿。

  一个跟我哥一样大的孩子,玩儿的时候被翘起来的席苗儿扎了一只眼睛,当时就是有些肿,如果治疗及时就没什么事儿,但是就是因为条件差,耽误了,结果这个孩子的那只眼球没有了……我妈就是在那种条件下也挺要强的,就是不光自己要比别人强,就是自己的家也要比别人的干净,比别人的好,所以她在那边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家庭和文化背景都不一样。那时候我爸跟她挺好的,我觉得挺好的。因为两个人毕竟是在那样一种状况下,生活也挺艰难的。我妈说我爸那时候特别顾家,一点儿小东西都要往家拿,就是为了把这个家给建立起来。

  我爸好像因为政治原因进去过一次,是在我妈怀我哥六七个月的时候,我爸被人带走,我妈在家什么表情都没有,她跟我说当时她特别难受。从那时候开始就是我妈一个人支撑这个家。

  月月在说话的时候是沉思的样子,日光在她自己交叉放着的双手上。她好像不是一个特别会表达的人,说话断断续续,远不像她的文字那样流畅和达意。

  我妈那时候是因为感情去看我爸的,一次,一次的……那边的河没有桥,只能趟着水过去,我妈怀孕的时候是搭船过去,后来生了我哥,就举着我哥走过去……我觉得我妈挺能吃苦的。

  我哥一两岁的时候,我爸出来了。那是哪年的事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他们是在76年左右回的北京。回来以后,我爸、我妈都没有工作,一直住在我奶奶家。我奶奶家一共有五个孩子,我爸的奶奶还在,家庭关系特别复杂。我妈在那个家就像一个保姆。当时我爸也不愿意这样,但是他没办法。我爸特别孝顺,他不管爷爷。奶奶是什么态度,他一定要尽到儿子的责任。因为这个他们吵架。我爸没有能力改变这些,因为我爸、我妈都没有工作,我们回到北京之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忘了是哪年,我爸到了我奶奶的工作单位,在供销部门。半年之后我妈才找到工作,因为她没有文凭,就在一个单位的食堂卖饭。那时候我差不多就记事了。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就是为了我爷爷、奶奶。我觉得家庭里人越多关系就越复杂,争吵的机会也就比较多。我爷爷、奶奶家就跟个大旅店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们老吵架。我妈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她受了委屈也不会去讲出来,但是要是我受了欺负,她就不会压抑自己,马上就爆发出 后来我们家有了一套房子,两室加上一个小过道儿。

  那时候我觉得那个家特别大,其实不是大,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太穷了,根本没有钱置家具。两个屋子,就是在小屋有一张床,我和我哥住,我爸、我妈那屋有一张床,还有一个大衣柜、一个小矮柜,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和我哥可以在壁橱里玩儿捉迷藏,因为特别空。

  我住在幼儿园里,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对我爸、我妈那种感觉吧,没有多少印象。但是我记得我们家特别团结、特别好。我爸可以经常出差,可以预支一点儿出差费,他拿着出差补助带我们去吃饭馆儿。在那个年代里,我觉得吃饭馆儿就特别奢侈了。其实仔细想想,也就有那么儿回。

  我妈一直在食堂工作,她还是特别要强。我在幼儿园里,她把我打扮得特别干净,老给我做一些好看的衣服,为了让老师不要产生那种势利的东西,就是对那些局长、处长的孩子好,对我不好。所以凭着我妈的能干,我在幼儿园里也没怎么受欺负。

  到了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家搬了一次家。我记事也多了,仍然觉得我们家特别好。那时候就有一天休息日,但是每个星期我们都要出去玩儿,有时候去逛公园,照相,有时候就去串亲戚,整体的家庭的感觉特别强。我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哥哥,家里经常会有一些新花样,比别的小朋友都优越似的。幼儿园里有一个小女孩,她的父母就离婚了,可能她也就是五岁吧,每个星期该回家的时候,她家老没有人接她,整星期、整星期地没人接,要不就是妈妈来,要不就是爸爸来,就从来没有两个人一起来接她。我觉得她特别可怜。

  那时候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还是属于中下层吧,但是比以前好了。我妈通过考核,学了电大的中文专业,之后考到了一个出版社当编辑。整个这个过程她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这跟她的性格特别有关,她一直特别要强。我妈考电大的时候,顾家就少了,我记得我妈一复习,我和我哥就到街上买零食吃。我爸就跟我妈老吵架。我觉得我爸的聪明就是小聪明,他就觉得比如我妈学完了之后会比他强,就会不要他之类的,所以他就极力阻拦我妈,有一次我妈去考试,我爸还跑到考场外面去堵我妈,吵得挺厉害的,我妈是晚了半小时才进考常那时候吵架多半是为这个。这次吵我的印象也很深,我对他们吵架的印象都很深。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应该是83年,我们家出去玩儿,是去颐和园,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早上,我爸的一个同事——他说是同事——来我家,那个女的就是后来成为我爸的情人的那个女的,姓赵,我们家人都叫她小赵。我爸说她是刚分配来的,单身,家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带她一块儿去。当时我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这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我当时觉得玩儿得也挺高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爸和我妈就老闹别扭,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后来我妈说都是因为那个女的。我爸当时就表现出来对这个女的那种感觉不一般。走的时候弄得挺不愉快的,我妈后来说是因为那个女的让我爸去送她回家,我爸挺为难的。

  正常人想起来都是这样,怎么可能放下自己老婆孩子送别人回家,尤其还是个异性?我的印象特别深、直到现在都能想起来,那天的很多场景,包括划船的时候,每次照相,如 果是给我们一家人照,我妈就特别高兴,一说是给那女的照,她就特别不高兴,表现挺明显的。从那以后,我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从此这个女人的名字就一直在我们家出现,每次我爸、我妈吵架,基本上都有这个名字出现。我爸和那个女的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好的。

  在这之后的十多年,我爸和这个女人一直没有断了来往,这期间我妈把大学文凭考下来了。他们还是吵架,我妈老说她比我爸学历高、比他强之类的话。我觉得男的不管在什么方面都有一种很强的自尊心,在金钱或者在知识方面都不愿意比女人差。他总要占上风。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我爸才对比出来那个女人的优点,因为她什么都不如我爸。小赵特别不爱说话,就在我妈知道了这些,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还是不说话。而且她挺崇拜我爸的。后来我问过她,她说觉得我爸聪明、能干,多愁善感。她的层次跟我爸相差挺多的。

  月月的讲述几乎越来越困难。她对我点点头,停下来,把身上的黑色短毛衣脱掉,露出一件同样是黑色的紧身衣,双手握着,手指用力交缠。以致于她手上的两枚银亮的小戒指也因为这种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她说她从来没有尝试对人讲出这些,而且她一直非常不习惯这种言语的交流,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一种感情。

  她说她对自己的讲述也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她准备了她的日记和一些随笔,当她的口述很难整理的时候,这些文字可以作为一种补充。

  我妈是怎么发现我爸和小赵的呢?我爸每次出差都愿意让我妈去送他,就有一次破天荒地死活不让我妈去送。

  我妈骑车在路上,越想越不对劲儿,就返回家。怎么那么巧,就看见我爸和那女的出来,她就一直跟着他们.跟到地铁里。她特别生气,就叫住了他们,说“回去再说”,这样,这件事就明朗化了。

  在别人看来,我爸是对两头儿都没有责任心的,但是在我看来,他就是因为大有责任心了,才两头儿都没丢下。他不想跟我妈离婚,因为这么多年的感情,而且他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为那种单亲家庭。他在小赵身上能找到一种成就感,不愿意放弃。每次跟我妈吵架之后,他也会回到现实中,知道必须要放弃一边。我妈每次也说,如果我爸放弃小赵,她还愿意跟他重新开始。其实我妈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她还给小赵介绍过对象,但是都没成功。

  94年的时候,我妈的工作已经做得特别好了,我们家的经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都是靠我爸,那时候就是靠我妈了。他们再争吵的时候,我妈就流露出来认为我爸不求上进,什么都不如她。这种话也加重了我爸对她的不满。那时候我上高中,而且我比我哥小7岁,他们吵架不愿意让我知道,怕我心理上有阴影。所以我觉得家里还不错,唯一就是有那么一个女的,导致我爸、我妈吵架。从外面也看不出这个家庭有什么问题。这样一直持续到96年。他们有时候当着外人也争执,我爸说:“你有本事,你能挣钱!”

  我妈就说:“就是比你有本事!”这样我爸就特别没面子。可是我妈的个性实在太强了。

  96年的时候,我们家买了第一辆车,是用我妈自己的钱买的。我爸这个人特别虚荣,他老是开着这个车,实际上 他开车没有什么用处,他就是为了向别人显示,经常把车开到单位,而且带着小赵出去。97年的时候,我妈又买了一辆车,也是她自己的钱。

  我是在97年5月份上班的,我妈买车是在9月份,我爸在10月份就出事了。这时候我才了解到我家真正是什么样子。

  10月23号我下班回家,家里特别乱,我妈说我爸让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当时我一点儿都没想到。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我妈这么一说,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给我的打击特别大。家里乱七八糟,不断地有人给家里打电话,我妈也不断地打电话托人。当天晚上,知道我爸是嫌疑贪污。我一直觉得我爸不是这样的人,我爸一直胆子很小,而且他没有家庭负担,一直是我妈在支持这个家,他不可能。

  那之后我家就处于特别混乱的状态,我妈也一直在奔波。98年3月份的时候,开庭,我爸被判刑5年。

  这时候我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不管他们是不是吵架,我的生活已经有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我爸一出事,这些就全变了,就少了我爸这么一个人,可是好像整个家都散了一样。之后,我妈通过别人知道了我爸把我家的另外一套房子给小赵住了,他跟我妈说的是这套房子交给单位了,他们把这个房子当作见面的地方。我妈知道以后特别生气,就让我哥赶她走。我哥觉得我还是太小,不让我去。我后来给小赵打了一个电话,约她见面。我印象里只见过她一次,这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十几年的时间真是挺快的,我见她第一眼就明显地觉得她老了。那个房子是我家的,我很熟悉它的布局,整体上也都没有变。但是我很难想象,我自己的爸爸跟一个和我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女人住在里面,共同生活或者说同居,我的感觉特别不好。我也挺想通过她了解我爸找她的动机。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我妈的脾气特别大、挺狂的,所以我爸觉得在我们的家庭里特别压抑。其实一开始我挺同情她的,因为不管是怎么一回事,她也算是一个受害者,虽然说三方面都有责任,但是我爸的责任最大,而且她一直单身。但是一到那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我是代表我的家庭去的,不由自主地就特别讨厌她,觉得就是因为她,拆散了我们家。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爸、我妈的吵架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更多想的都是我们在一起特别美好的场景。

  怎么说呢?我以为她会很戒备,或者为自己辩护,但是她都没有。好像她就是想和我爸在一起,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任我怎么说、怎么做都可以。我是在失去了我的这个家之后才意识到家庭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特别重要的,所以我对她的敌意就更深。我毫不留情地跟她说,说她最害怕别人说的话。我说:“你失去的青春都没有了,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还是什么也没有。虽然我妈经历了一个很不成功的婚姻,但是她曾经体会过那种家的感觉,她有丈夫和孩子,可是你什么都没有。你老了都不会有一个孩子陪在你旁边,更不会有丈夫。”我潜意识里觉得我爸是不会跟小赵结婚的。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月月在讲述的时候,脸上仍然带着一种近似怨恨的表情。

  她使我想起一个受访者讲述自己的心态时使用的一 个词:护巢。人在面临家庭的解体或者被侵害的时候,这是最本能的反应,尽管也许这个家庭本身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今年7月2号,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第一次去看我爸。

  我见到他的时候,感觉特别远,他不像是曾经跟我一起在一个家庭里生活过的我的爸爸、好像是一个跟我没什么太大关系的人。那天我妈没去。我爸问我为什么。他表现出来的是……不知道是重感情还是别的什么,好像还挺在乎我妈的。我觉得我爸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也回想过很多以前的事情,包括失去这个家之后他自己的感受。他挺自卑的,自己做了很多对不起这个家庭的事情,而且他也很失落,觉得可能会失去这个家。那种感觉挺可怕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爸那样。

  第一次见面只有半个小时,我们也没说很多。

  第二次是8月份,我妈也去了。我觉得他们的心情都是挺激动的。但是见面以后就不由自主地又吵架,互相指责。其实我觉得我妈是好心,希望我爸好好反省自己,以后不要重蹈覆辙。但是她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小赵。我爸觉得他自己都已经这样了,就希望我妈不要再过多地追究过去的恩恩怨怨。我知道我妈就是希望我爸能说一句话,就是跟小赵断了之后希望我妈在家里等着他。我爸是怕我妈不要他,所以他不敢这么说。他们都是越说越来气。警察都注意到了。

  我觉得他们俩在表达感情上有问题,就是没有找到一种适合他们的方式。我妈对人好,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而且就是做,也是一种粗线条的,特别硬。而我爸是比较细腻的.不是特别男性化。两个人都是好心。我有时候想,如果他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恐怕谁也不会选择对方,因为性格差异太大了,可是他们是在那个时代迫不得已走到一起的。有的人可以相互融合,但是他们俩是谁也不接受谁。

  月月站起来给我加上一些热茶,同时她说关于她的父母恐怕也就是这些了。总之他们之间还是无法沟通。

  我问月月:“既然你知道他们的问题所在,你为什么没有去帮助他们呢?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月月想了想说其实她自己跟父母之间也很难说有什么沟通。

  我告诉月月,在我以往的采访中,孩子不愿意跟父母沟通通常有三种情况:第一,不屑于沟通,因为认为父母与自己不是同一代人,讲了他们也不会理解;第二,不敢沟通,因为认为自己的思想或者行为有在父母看来“出格”的地方,会招致批评和被限制;第三,纯粹的不愿沟通,因为长期缺少和父母沟通的环境与氛围。

  月月一边听一边点头。三种我都占了。

  我们不是一代人,我所接触的事情是他们那个年代里没有出现过的,比如说未婚同居,他们认为只有坏孩子才会那样。但是我觉得,如果两个人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认识之后就结婚,以后产生问题,后悔都来不及。我父母就是这样,他们是被历史的原因挤列一起的。

  我和我爸交谈很少,我是女孩子,有很多话跟父亲是不好启齿的。我妈的性格特别固执,不管你怎么说,她如果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是怎么样的,就永远会按照她的方 式去做。我曾经跟她说过,其实我爸成了今天这样她也有责任,可是她一听就火了,每次说这些我们就特别不愉快。我不想看到他们最终离婚,我希望我爸5年以后回来,我们还是一个圆满的家。所以我两头劝他们。

  现在是我妈一个人生活,挺可怜的。我平时下班或者周未,总会有一个人等着我,我困难、我高兴,总有一个人跟我分享,但是我妈没有。她的苦楚不跟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说,也不跟她的朋友说,只有把这些往自己肚子里咽。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所以我也不愿意跟她再分析什么。我真的特别绝望,我跟我妈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我跟以前的男朋友好的时候,受我父母影响挺深的。

  我想以后我要找老公,一定不能是老吵架的那种,一定要和谐,不管这个家庭能不能走到头儿、会不会离婚,共同在这个家里的时候一定要和谐。

  我爸出事之前,我和我哥也尝试去给他们作一个沟通的桥梁,但是我们失败了。所以到最后,我哥是赞成他们俩离婚的,说如果他们俩都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人,都会比现在生活得好。但是我不希望这样。比如别人问到父母的时候,说他们离婚了,那种感觉特别不好。我爸出事之后,我遇到新结识的朋友,偶然说到这个问题,我就特别不想谈,总是避开。

  可能是因为我家庭的原因,我在和我这个朋友好的时候,特别注意要经常沟通。如果因为一些话没有说开影响彼此的感情,我觉得特别没有必要,那样最终也会走到我父母的路上去。我和我的男朋友认识以后经常在一起,我回家晚,我妈就不高兴,她觉得我应该多陪她。实际上我理解她的那种心理,但是我又不能因为家里这些事情就没有我自己的生活,全心全意在这个残破的家和我妈身上,我最终还是要离开家的。有一次我在外面玩儿,我妈让我马上回家,5分钟之内必须回去,可是当时我就是打车也到不了。结果,我回去的时候我妈把我锁在外面了。

  我这个人特别随我妈,性格倔。一看把我锁在外面了,就走了。那天住在了我男朋友的单位。后来我租了一间平房,就算是搬出来了。房子特别小,比这儿还校我也有了失去家庭的感觉。虽然是和男朋友在一起,但是跟过去不一样,从买菜、做饭到支撑这个家,都是挺不容易的,我开始能体谅我妈的心情。

  月月凝视我,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我问她,有没有了解过她搬家以后她妈妈的心情,她低下头,表情有些暗淡下来。

  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妈呼我,说让我回家取信,但是她不想见我。我不敢面对我妈,我觉得她也不愿意面对我。我让我的一个好朋友去取的信,然后在电话里给我念,还没有念完,我们俩就都泣不成声了。我妈在信里说她知道有一天我会长大,会离开这个家,但是没想到我是这么走的,而且我突然间一下长大了、独立了,她也觉得特别难过,因为在这之前我在家里一直是一个小孩子……我妈跟我很少在嘴上沟通,很多有感情的话用嘴说是挺尴尬的,所以很多话我更愿意写出来,对我妈也是这样,我妈对我也是这样。我对我妈的感情也是没法说出来的,母亲节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可能你觉得奇怪,一家人,还要 写信。可是我妈和我好像都习惯了这样。我妈后来给我爸写过一封信,我看过一部分,写的是从他们相识到今天,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妈早些让我爸知道她心里的这些想法,他们俩也不至于有今天。

  月月又停下来,看着我。假如我不发问,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的谈话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在月月看来,这两个小时“限不能比前面20多年部漫长”,因为叙述的艰难,使得我们的思维也变得有些沉滞和疲惫。

  月月说,她在准备结婚,她妈妈很喜欢她现在的男朋友,他们已经一起准备移民国外。嗯,还有什么呢?我觉得我说得特别乱,你还是看我写的东西吧。

  我现在马上就要有自己真正的家了,可是我一想起来我妈一个人在那套大房子里,就觉得她特别可怜……而且,我有了自己这个小家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家里,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那里已经没有我任何东西了,就连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月月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她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没有抬起来。同时她把桌子上的一些本子和纸推给我。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平静了,说:“我说的不好,主要是我不习惯说这些,我还是给你发传真吧,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我给你写……”抱着月月郑重交给我的这些对她来说极其宝贵的记录,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走出大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水转瞬之间就打湿了我手中的文件夹,密密的水珠迅速地连成一片。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我说了一个地址。

  车飞跑在三环路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说出的是妈妈家的地址,此时,我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附录:

  因为叙述的不清晰,月月的口述实录只保留了最主要的情节和细节,其间我不断的提示、分析和我们共同的诸多感慨在整理的过程中逐一删去了,为的是不违背口述实录本身不提供价值判断的原则。

  但是作为对一个人面对一个生命中的重大事件或者一种无可规避的命运时的精神和心态的记录,月月给我的信和她所提供的随笔都是对我记录的一切的最好的补充。

  信件及随笔中有关的姓名。电话。具体地点和与个人无关的内容也逐一略去,落款的名字与口述实录中的名字统一“使用“月月”。

  1998年7月28日传真:

  安老师:

  您好!想来想去,不知称呼您什么好,我不知是叫您阿姨好,还是叫您姐姐更合适一些。我妈妈也是出版社的编辑,许多来谈稿子的人都称她“x老师”,我想,您们是同行,这样称呼您可能比较稳妥些。

  我是在《北京青年报》周未版的“口述实录”栏目中认识您的。当时,那个题目为《纯真是一份易逝的情怀》中的女主人公——松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以后,我 一直很留意这个栏目,但并未奢望能有朝一日加入其中。

  这之后,我的哥哥告诉我有个叫安顿的女记者写了一本《绝对隐私》,让我有机会看看,可一直没抽出空来逛书店,也就没太放在心上。98年7月20日是我和男友相识5个月的纪念日,我们在地铁里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这本书,便买了下来。于是那天傍晚,我们俩就在中央电视台与军博之间的街心花园里,共同读完了书中的第一个故事。当我为慧娟发出第一声叹息的时候,我便很难再从书中的状态里自拔出来了,我一直沉浸在书中那些做口述的人们的情感之中,为他们曾付出的真情而感动不已,同时也为他们受到的伤害而感到一种无名的哀愁。同时,我也一直在联系着与自己有关的遭遇。

  每看完一篇,我就会加重一种感觉——我想见安顿,想向她倾诉,想进入书中人们的遭遇之中去。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我很难启齿去讲述我的故事,是关于我的家庭的。简单讲是这样的:我父母是老三届的高中同窗,因为当时的历史和家庭原因,他们一起去x x插队,并在67年左右结婚,69年在当地生下了我哥。这期间,他们同甘共苦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76年唐山大地震,那年就有了我。没过几年,一家四口就办回了北京。回京后与我爷爷。

  奶奶他们住,当时我的姑姑、叔叔们都在爷爷家吃、住,我妈妈当时还没有落实工作,一直为一大家子人做家务(说白了,就是当保姆),等我们一家有了房子,父母也落实了工作之后,那应该也是80年代了。

  我妈妈是个特别要强的女人,开始是在xx的食堂里给人家打饭,后来又参加了电大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考进了××出版社。就在她上学期间,因为种种原因,我爸爸在单位里又有了一个女人。从那以后,我一直就是在他们的争吵中长大的,而且这个女人的名字一直伴随我成长到现在。这以后的十多年的事,我可以向您细说。97年10月23日,我爸爸因为经济问题被判了五年。…………直到现在我们家还因为我爸及那女人的事弄得乱槽糟的。这里边有许多事情,希望见到您再细说。

  ……我以前交朋友很多,但都没想过结婚或者是不大认真的去爱对方,总认为先交着再说,烦其自然。因为那时我由于家里的问题,十分不相信婚姻,但自从认识他后,我就变了,他很单纯,也很温柔,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孩。真的想有一天会嫁给他,但仍是担心他以后会像我爸爸,会像您采访的许多人一样婚后再爱上别人。

  ……我妈家的电话是……您实在找不到我的情况下再打这个电话,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这么做,尽管她也在看那本书,尽管她也特别想约您见面。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说什么。

  顺祝平安

                      月月

                        98·7·23

  1988年8月25日传真:

  安老师:

  您好!24日晚上,我呼过您,但未收到回电,不知您出差是否已经归京?

  近日在9月份的《青年文摘》上,见到了您写的《回家》这篇文章,庆幸您在高空之上的偶遇,也为您给“他”买的那件毛衣而感动。我也十分爱我与我男朋友的小家,但一想到我从前那个温馨的家,而现在只剩下我妈妈一个人守在那个三室一厅的家里,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从去年10月23日,我爸爸被捕之后,我见过他三回。

  爸爸老了许多,也变了许多,但唯一不变的是对妈妈和那个女人的犹豫不决我给我父母双方做工作,可他们之间多的却是恩恩怨怨。我已无力补起原先的家的完整,却又不忍心见它一点点在拆散。

  每次探完爸爸回家,我都会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无力挣脱,也不愿沉迷,真想与我周围的人一样拥有正常的情绪,可我太敏感,去我男朋友家,见到他父母,我都会心酸落泪。

  ……如果没有现在的分离,我又怎会忘却父母曾对我的责骂,而只记得他们对我的宠爱?!我爱我现在的小家,也怀念我以前的家。

  你说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情感?

  对不起,说的大多了!留待见面时再说吧!

  祝:好!

                    月月致

                       98·8·25

  1998年10月19 H传真:

  10月7日:

  安顿:

  你好!昨天的见面,我感到很抱歉,本来想好的要做出的口述,不知为什么,在现实中显得十分无味、繁拙。但愿没有耽搁你的时间。

  小的时候,偶尔在夜幕中看见搂群中的万家灯火,那时候我常常想象着每一户的灯光背后,是不是也有着与我一样大的小朋友;他们是不是也有爸爸、妈妈、哥哥;他们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布娃娃;是不是每天也住在幼儿园里。

  长大了,我仍然喜欢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或站在楼群里看那万家灯火,想象着那一盏盏灯光后面的家庭和家庭里的故事。

  每一个家庭里面都有着不同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面又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内容。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是一个充满活力、既开放又传统、既温馨又悲哀的一个矛盾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家,这个我早已习以为常。包容我所有喜怒哀乐、伴我成长的家。可当我要面对它的分散、面对我与家的分离时,我是那样的无奈与力不从心。

  周未的下午,我与一位高中时很要好的女同学小聚,从各自的感情聊起,我们聊到了彼此的家庭。从前,我们都以为对方的家庭都是属于那种和谐、温馨的家人关系,似朋友、也有长幼之分,是快乐的家庭。但通过倾谈,我发现,我们俩都错了,都被对方的假象迷惑住了,实际上,我们的家庭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她的父亲也是个很惯女儿、很 爱家、顾家、很孝顺长辈的男人,但在外面也有外遇。她的父亲和我爸一样,都好面子,不愿离婚,背上这不义之名,却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不同的是,她家是她父亲在经济上处于主动地位,我们家是我妈。接着她又给我讲了一个她的朋友的遭遇。她的朋友的家更可怕,那女孩的妈妈在新婚之夜就发现了她爸爸的情书,并且她爸既不顾家,也从未间断过与其他女人的私情。

  听完了这种种诉说,我真的感到十分恐惧。这个社会在做着怎样的前进,人们就该如此越发不负责任吗,自从我得知我爸爸有情人之后,我就总对我的感情持敌对态度,总怕将来有一天我的男友或将来的老公会有外遇。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将来会离婚,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的婚姻肯定长不了。

  那天,当你讲到:“你的父母其实也挺矛盾的,他们既作不成夫妻,但也不会仇恨对方。”你讲的非常对。我妈和我讲过,如果和我爸离婚,她能做到待我爸如朋友,也可以一起出去跳舞、参加兵团的聚会,但肯定言及不了感情,做不成夫妻。这点我也明白。但一想多到我的家即将分离,我将重新拥有一个单亲家庭(虽然我可以独立,但心理上还未独立)时,我就不想面对,十分抵制,所以那天你说的话,我既认同但也十分抗拒(不是抗拒你,而是抗拒现实)。我十分讨厌离婚二字。当我父母第一次在我面前公开谈这个话题时,我还很小,大概小学三年级(或二年级)吧。当我妈问我,他们离了、我想跟谁时,我似乎就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选择,这有别于小时候让我选择是买新衣服。还是买洋娃娃作为礼物,那种选择并不痛苦,因为最终无论我选了什么,我都是拥有了一个礼物,这应是幸福的。但反之,让我做出那样的选择,对我来说,无论我选择了爸爸还是妈妈,这都是失去,而不是获得。

                          10月13日

  对不起,,总是有事耽搁,无法使传真一气呵成。见谅。

  昨天,我和他办理了结婚登记。结婚真是件历经波折的事。上午去了,却因为我忘了带婚检结果,所以就没登成。中午又从xx返回家,赶在1:30去了一次。反正,挺不容易地把婚结了。

  我们俩还叫上了我的好朋友,好叫她给我们拍照留个念。一开始我们仁还嘻嘻哈哈的,还和登记员贫呢:“您猜我们仨是谁和谁登?”可人一猜就猜出是我和他。填表时,我一直特兴奋,嘴就没闲着的和他俩逗。他倒是挺冷静的,一言不发地坐在我旁边填表。我一提笔就填错了,把男方的名字写成了我的名字。当时我真的特激动,一想到我们俩的关系就要受到法律保护了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激动。按手印画押时,他自言自语道:“我这还是第一回按手印呢!”当时,我听了,马上回答:“每个人第一次按手印可能都是从结婚时开始的,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就不会在被判刑时再按手印了。”当时,我一下就想到了我爸,但只是一闪而过。

  从登记处里出来,我仍然很兴奋,但又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当时只是想:我终于做到了。上学时为了树立自己独特的个性,我对要好的同学说:“我结婚时,就穿牛仔裤和T恤去结,有钱就旅游。才不那么俗的办事呢!”但现在,我虽 虽的确做到了这些,可却不是树立个性,而是无可奈何。

  晚上,和往常一样去上课,然后下课回家,似乎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临睡前,我想打个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一声我已经登完记了。但电话打过去,我妈不在家。那个时候,大约是10:30,挂了电话,我心里觉得特别别扭。其实那个时间我妈不在家是很正常的。她很忙,回家晚一点是很自然的事。可我想:“今天我结婚了,我的家人居然一个也不知道,尤其是爸爸,连他的女婿,他还见都没见过呢。”一想到这,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还奇怪呢,怎么电话没打通就哭了呢?可我越想心里越难过,一想到我再也不是父母怀中的娇娇女,而摇身一变成了小女人;一想到我已经嫁给了认识才8个月的他,我们不能再说分手就分手,彼此都应对对方负起家庭的责任;一想到如果再有别的男孩追,而我要对他们敬而远之;一想到我今后应做到认真顾家,而不能再独自与一大帮男生出去玩到深夜;一想到今后……我真是觉得这就是婚姻吗?这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浪漫美好啊!

  他说女孩子在结婚时都会哭,这我倒不觉得。我反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没有,从住在一起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是结婚了,应对我负责任,现在只是领了个证,没什么区别。

  想起前一天晚上,妈妈和他谈话,让我们互相友爱,他保护我,我尊敬他;让我改改脾气,让他对我多多包涵;让我们共同学习、帮助,相爱一生,相依一世。当妈妈说:“我就把自己的女儿交付给你了。”我一听眼圈就红了。我妈对我的爱真像是无声的细雨,一点一滴地滋润我的人生。他妈就不同,对他的爱,仅仅是体现在生活上的,比如很细致入微地关爱他的饮食、健康,他生活上的许多细节,但不大气,不像我妈那样。我妈在生活上的事对我说得很少,比如小时候带我上街,从未问过我想吃点什么,主动给我买个玩具什么的。记得有一年六·一,我妈带我去北海,一入园,我就被那些五彩缤纷的儿童世界给迷住了,但我从没有在大街上向父母要玩具的习惯,所以一直只是用眼睛看,却不开口要。但那天我妈破天荒主动给我买了一只很小的、黄色的玩具狗,我当时特激动,这个小狗我一直保留着,无论哪次搬家还是家中大扫除。但有一年家里装修,我妈发现了它,她当时都忘了曾经给我买过这么一个玩具。

  听我说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我买玩具时,我妈说我性格软弱、太怀旧,她说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要不无法前进。

  后来她看我的小狗太旧了。而我又不肯扔,就乘我不在家时给扔了,我感到十分惋惜,现在也有这感觉。

  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一些细腻的关爱,只给我与哥哥引导人生之路。这使我自小独立性很强,并且自小就树立了良好的人生观,比其他孩子早熟。

  我妈与他的妈妈是最典型的爱孩子的母亲,但表现形式却截然不同。我觉得两种妈妈都令人敬佩,但对我的孩子,我会尽量将二者合一,但一定要培养出一个和妈妈一样、和我一样、自立、坚强、有目标的孩子。

  致:好!

                        月月

                           98·l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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