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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特区不相信眼泪



  她又把自己的洋老板“炒”了,提着那个旧手提包,走出了红荔公寓。约凡想拘留她,但看她神情坚定,便也不再说什么,约凡不发愁,要找个女佣人很留易。但是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沛文太能干了。那只“贵妇犬”很有感情,恋恋不舍地用嘴蹭着沛文的裤角,姆姆哼叫着。

  沛文充满信心地走在大街上,她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刚来深训时的那个沛文,她不再惶惑,不再流眼泪,不再为这里没有朋友而到孤独。她觉得,现在深训的每一扇大门都在向她敞开着。她应该自信地走进去,她必须自信地走进去,因为深圳不相信眼泪。

  沛文初闯深圳时,是带着一个美好的梦幻和火一般的激情的。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深圳有一圈神秘的光环。宣传媒介的推波助澜,更使沛文着了魔似的要离开那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去深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听人家说,深圳是一个遍地黄金,遍地机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不甘于寂寞,不甘于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耗尽一生的人,都能有所发展。

  她对深圳充满了向往。毕竟年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以她的决心下得很快。她辞去了在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县城里教小学语文的职业,告别了那没滋没味的生活,拿着一年前一个同乡从深圳寄给她的信,按照那个地址闯特区去了。

  她是哼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首机器人歌,穿着一身牛仔裤,带着一个塞了几件皱巴巴衣服的旧手提箱来到那个陌生的城市的。

  她的那个同乡是早几年来到深圳的,先是当打工妹,后来进了一家公司做了文秘。那个同乡来信告诉她,自己遇上了好人,赶上了机遇,终于从生活的最底层跃了上来,施展了自己的能力,有了一份挺惬意的茶。

  沛文想,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在列车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图画。

  她随着熙攘的人流,走出了火车站。

  正是深圳最灼人的季节。她无暇浏览那高耸云天的大厦和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满头大汗地在街上急急地奔走,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那个同乡所在的公司。

  她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小街,那个门牌号码。那是一间极小的门面。当她小心翼翼地问及这家公司时,一个年轻人不耐烦地告诉她:

  “N公司?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租了这间房子已经半年多了。”

  “那么请问,我从哪里可以打听得到,譬如说这公司会在哪里注册?”

  “注册?不知道。在深圳这个大海里,公司比基围是还要多。”

  那年轻人显然很忙,他要关门送客了。

  沛文觉得头轰的一声,这意外的打击使她乱了分寸。在这茫茫人海中,到哪里去寻找一个人呢?她有点茫然无措了。

  她提着那只旧手提包,开始在街上流浪。她顿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充满噪音、拥挤的压力的大漩涡里,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深圳的8月,像一团火的季节。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连一片云也没有。骄阳把它的淫威尽情地倾泻出来了。

  她精疲力尽地漫无目的地走,没有人问她从哪里走,没有人问她到哪里去。她感到了这个充满竞争的城市的冷酷。

  街上到处是冷饮店,她咽了咽口水,不敢走进去,她必须十分仔细地用每一分钱。她进了路边一个公厕,在那里左顾右盼匆匆忙忙地脱下牛仔裤,换上条薄薄的花布裙。然后又扭开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从厕所走出来时,她觉得清爽些了。

  她叮嘱自己,不能慌张,要冷静地对待自己的处境。于是她在路边的一个小店买了两块椰丝糕,就那么站在路边,在红男绿女的人流中,坦然地吃起来。她要使自己的心理适应环境,一个扭怩坦诚的女人是难以在这里站住脚的。

  不时地有路人用鄙视的目光看她,她也瞪圆了眼睛回视别人。在这无言的目光交流中,她体会着自己的力量。

  傍晚的时候,她住进了一间小店,她推开那间小屋门时,看见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空着,那显然是她的,另一张床上卧着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烫了一头小狮小狗似的细碎的头发,嘴里嚼着泡泡糖,赤着两只脚正在听录音机,看见沛文进来,那姑娘闭了一下眼睛,算是打了招呼,用手把耳塞子接了按,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小屋里凌乱不堪,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只鞋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和刺鼻的香水味儿,房间正中吊着一根细绳,上面搭着乳罩和内裤。

  沛文把手提包打开,拿出洗漱用具,哗啦哗啦地洗脸,然后便栽倒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憋了一天的泪水泉水般涌出来。

  那姑娘拔下耳塞,问了句:“怎么啦,碰上色狼啦?”她摇摇头,索性痛哭起来,那姑娘说:

  “不管遇到什么事,也要挺住,深圳不相信眼泪。”

  她不哭了,坐起身来看那姑娘,那姑娘也看她,笑了。于是沛文也笑了。是呀,哭有什么用呢?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买张车票回家乡去;另一条路就是咬紧牙关,在这陌生的世界闯一闯。

  沛文和那姑娘聊起来了,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

  那姑娘从湖南来的,是个历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也是一个人闯深圳。半年来,换了七八个工作,还没有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那姑娘说:“在深圳,如果没有朋友和熟人,便没有落脚点,便没有一切社会关系,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深圳的公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户口公民,第二等是暂住证公民,第三等边防证公民,第四等是最惨的,那便是无证公民。无证公民难找工作,而成为三无人员,便随时有可能被驱赶走,运到卡车上,送到樟木头,那便全无了特区的趣味,所以,要在特区活下去,首先得找一份工作,至于其他,慢慢再想办法。”

  姑娘的话很中肯,她为沛文指点迷津。

  那姑娘开始化妆,对着墙上的一面有黄清的圆镜仔细地勾眉。她说,她现在在间歌厅里伴舞,活得下去,伴舞并不低贱,那是份挺高雅挺艺术的工作。那姑娘换上了一件火红的宽松衫,在狭小的房间空地里转了一圈,找了找感觉,说声“拜拜”,拿着手提包就走了。

  沛文一个人睡在这间屋里,静静的,后来,听见墙角传来悉悉的声音,沛文感到挺害怕,她疑心那是蛇或者是老鼠。她知道,广东蛇和老鼠都很多,这里的人把它们都当做美味送上餐桌呢!

  天快亮的时候,那姑娘回来了,精神焕发,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数起来,说:“伴舞挺好的,收入不低,而且客人还有小费,只是离历史太远了。”

  “你把历史丢了,不可惜吗?学四年的专业呢!”沛文揉着眼睛说。

  “不可惜,一切学问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时候才有价值。伴舞用不着历史,所以它一钱不值。深圳更需要的是实用科技人才,纯学术的历史,很难找到饭碗。我碰了好多软钉子啦,当然,也不能总伴舞,这只是个过渡。”

  沛文说:“伴舞这职业,对我们女人总不太合适吧?而且都在夜晚工作……”

  那姑娘笑着说:“伴舞并不是色情职业,我不没到把自己卖出去的地步。”

  沛文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有才气的大学生,应该有更好的工作。”

  “当然,面包会有的。”那姑娘一歪身倒在床上,又对沛文说:“哎,快起来吧,在深圳可不能睡懒觉哟,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你快点出去找工作吧。”

  沛文爬起来,那姑娘又叮嘱说:

  “先看看报纸,那上面有招聘启事。噢,还得化上妆,你这么上里土气的,可没有哪家老板要聘用你呀。”

  沛文精心地勾了勾眉眼,换上一身桔红色的连衣裙,觉得精神振作多了。她默默地为自己祈祷了一句:“沛文,祝你好运!”便走到街上去了。

  她先在报亭里买了一份《深圳特区报》,然后在报纸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那可以给自己带来希望的招聘启事。

  她走进一家公司,排在求职的队伍里,焦急的等候面试。终于轮到她了。

  她忐忐不安地坐在一张木椅上,看着两米远那办公桌后面威严的考官。从心底涌上来股紧张,她觉得从后背袭来一股凉气。

  “你能做什么呢?”那考官问道,一副傲慢的神态。

  “什么都能做。在内地,我教小语文,毕业班的。我有大专文凭,是电大毕业的。国家承认学历。”她一口气把自己的亮色都展示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电大毕业国家承认学历,但是我们更需要实际能力。譬如说微机,你能操作吗?”

  “没干过。”她知道这微机可不能愣着头皮说谎,若真让她表演一下,可就现眼了。不过她并不灰心,她补充了一句:“不过,什么事都能学习,只要有志气,愚公都能移山呢,别说是微机啦。只要工作需要,我保证在干中学,三个月拿下来!”

  她信誓旦旦地说。

  “不行不行,我这里可不是培训班,暂时没有教微机的义务。”

  “那就做别的,文秘也能干,公关也可以,再不行,总需要内勤吧?壁如说收发文件、打扫卫生、接接电话什么的。”

  沛文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你是第一次求职吧?”那位考官先生冷静地看着好。

  “我昨天刚刚到深圳,找一位朋友,但没找到。”沛文沮丧地说。

  “怨不得呢!你还是去找那位朋友,多熟悉熟悉深圳这个地方。就这样吧!”他下逐客令了。

  “还等通知吗?”沛文问。

  “不用等了。”

  沛文眼泪又要流出来,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她想起那姑娘的话:深圳不相信眼泪。

  深圳工作机会真多,然而她跑了一天,却没有一家公司肯聘她。

  夜晚降临了,她慢慢地向自己的那间客店走去。饥肠辘辘,她买了一只面包,蹲在马路边的一个邮筒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回到客店,那位年轻的姑娘给她泡了一碗牛汁伊面,安慰地她说:

  “不要着急,你得慢慢地熟悉这个城市,也得让这个城市熟悉你。我得给你讲讲历史了,讲讲移民的历史。历史的大移民,大多有一个苦难而阴暗的背景,战争或天灾。然而,深圳对移民的诱惑,却是十分自觉的。它充满了想象和希望,牵引着人创造一种新人生乃至一种新文明的热情,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样的人口迁移是对我们生命的一次自我挽救。美国是个公认的移民大国,它集粹了许多在竞争中获胜的优秀人才,所以它繁荣起来了。成为经济大国,我们不少中国人到美国、日本、澳洲去求发展,主要是向往那里能施展机会的环境,但是随之而来的困惑,也给他们带来心理上的失衡。赤手空拳到国外十分艰难,尤其是跨文化区移居他国,会在语言、习俗、行为规范、道德准则和文化背景上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有人刚走出悉尼机场的大厅,就感受到孤独,没有亲朋好友接待,只好在街头露宿。澳洲法定工资不得少于每小时8澳元,可大陆去的人只拿到一半甚至更少。可这些二等公民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宰割。有的万般无奈,就到街头去表演魔术和太极拳。一个新环境,对移居者来说确实冷酷而沉重。两种文化的融合和冲突,会产生出一大批牺牲者。当然,古代移民千里迢迢寻找的桃花源,在现代移民眼中,已成为历史,现代移民追求的除了物质丰富的福地外,还追求着一咱精神的价值实现。深圳的移民,就有这种成份在里面,否则,这方小小的土地就不会出现你和我这样的人了。到深圳来,比到国外求发展要好得多了。这里起码没有文化的隔阂和种族的陌生。我们是同一个国家,同一种制度和法律下的公民,有这个大前提,我们就有了信心。当然,由于特区还是个逐渐完善的新事物,所以它不能使一切人都在这里实现理想。我们是外乡人,这里的严格户口控制是合理的。它是为了避免社会人员的大规模流动引起混乱。深圳是个年轻的城市,它对进入这里的人,提出苛刻的条件,并不难理解。所以我们应该学会的是,怎样在这里生存下去,怎样从有饭吃,有工作,到有发展,甚至成为真正的一等公民,全靠我们自己啦。因为我们是无产阶级,除了一双手以外,一无所有。你不能为仅仅一天求职无望就沮丧,那样的话,深圳即使想留住你,你自己也呆不下去的,因为你从心理上并没有接近它。”

  那姑娘的侃侃而谈,让沛文信心剧增,她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是个有着优秀心理素质的强者。她在伴舞中等待着机会,而绝不会在伴舞中沉沦下去。

  她说:“你看我能去伴舞吗?我也会跳舞的。”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那姑娘看了看她说:“不行,你伴不了舞,因为你长得不漂亮。任何工作都有个前提条件哟。”那姑娘笑起来了。

  沛文也笑起来,她知道,自己即使不能伴舞,总能干别的,因为任何工作都需要前提条件,而任何人也都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前提条件。

  自己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呢?

  第二天天刚亮,沛文就又出发了。

  她大街上奔走,留心着每家公司,每家店铺门口的招聘启事。汗水打湿了衣衫,嘴唇干裂地要脱掉一层皮,她并不灰心。

  黄昏的时候,她走进一家小小的餐馆。这是一个个体餐馆,门面和厅堂都不大。想着价格不会太高,所以她走进来,要了一碗鸡丝面,坐在圆凳上开始吃这天的第一餐饭。

  小餐馆里客人不算少,有人三五一伙地在喝啤酒。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生着份福相,坐在柜台后面拨拉着算盘。两个年轻的服务员出出进进地端酒上菜,生意看来还红火。

  一个年轻男人走进餐馆,要了几样小菜和几杯生啤酒坐在沛文的那张餐桌上,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边吃边打量着沛文。

  沛文不知为什么,对他笑了笑。低头斯文地喝汤。

  “小姐在哪里工作?”那年轻男子问道,一副闲聊的神态。

  “在国贸大厦,这里的鸡丝面很有味道,我常来吃。”沛文说,她觉得从那小县城带来的紧张正悄悄急退。

  “就是,你好有鉴赏能力,这里的鸡丝面是百年老汤,老板是西北人,到深圳来时带了一个瓦罐,里面放着鸡汤。那是这老板的传家宝。那鸡汁原汤500年没干过锅,味道醇美极了。我也喜欢。”那年轻人说。

  “先生是哪家公司的?”沛文已经吃完了鸡丝面,随口问了一句。

  “浪迹天涯,无所谓公司不公司。”那年轻人洒脱地说。

  沛文顿时觉得有了种亲近感。在深圳,和自己一样一无职业的人真是到处都是。

  “那先生依靠什么为生呢?”沛文问道。她是想取取经。“干什么都能为生,只要不违法。我今天是饭店的打工仔,明天就可能是一个公司的业务员,后天呢,也可能就是一个企业的厂长。不过现在嘛,给鬼佬们打工,在红荔寓给海外的老板们干活儿。”那年轻人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做了个手势,又要来两杯生啤酒,推到沛文面前:“请吧。”

  沛文说:“谢谢,我从来不喝酒的。”

  那年轻人说:“啤酒也不喝?”

  沛文说:“不喝。”

  “暂住证?当然有,这可是起码的生存条件。怎么,你还没有暂住证呢?”

  “我是真正的深圳人,要什么暂住证呢!”沛文呵呵地笑了,摆出一满腔热情傲然的神情。因不诚实答中,她觉得自己心理得到了平衡。

  “你真令人羡慕,有了深圳了户口,一切就都有了好的基础。先说这求职吧,深圳户口优先。至于分房、购房、子女的上学、入托等等一系列日常起居柴米油盐的事,你们都有优势。”那年轻人有些伤感起来。

  沛文真正地感到了轻松,她从那种抑郁的心境中得到了解脱。在这都市的茫茫人海里,与自己有共同境遇的人恐怕有千千万万呢,他们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苦恼。

  那年轻人叫过服务员,付了账,说了句“别找了”,服务小姐说:“谢谢先生。”

  那年轻人向沛文点了点头,沛文说:“我还得等一个朋友。”那年轻人走出了餐馆。

  沛文隔着玻璃窗,直到那个年轻人横穿过马路,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

  于是,她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悄悄地对老板娘说:“您这里需要打工的吗?干什么都行。”她甜甜地挤出一个笑脸。

  老板挺惊奇,竟有这么勇敢的毛遂自荐者。“怎么要到我这里打工吗?”

  “您这里的鸡丝面太好了,这是一种文化。您能把这种文化从内地带到沿海来,便是一种杰出的贡献。当然,我在哪打工都可以,不过,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在我喜欢的店里打工呢?心情愉快,工作才能干得更好。”沛文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有文化的人都去大公司,我这的服务员都是乡下人。你是从哪来的呢?”老板似乎对沛文挺感兴趣。

  “从内地来的。山西,不管有没有文化,到了您这里,都是打工仔,都得尽职尽责。”

  老板笑了,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

  “那就来试试吧,可不要嫌苦哟!”老板说。

  “好嘞!”沛文高兴得要跳起来,她真想搂住那胖婆娘,在她脸上来一个吻!

  她几乎是蹦着跳着走出那间餐馆的。

  深圳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霓虹灯铺天盖地驱赶着夜的幽暗,显示着都市的奢华。暑热退下去了,空气潮湿,夜风从街上掠过,沛文觉得这世界真太美了。

  她站在路边,伸手拦住一辆的士,气宇轩昂地钻进车里:“S街”她像个老板似地吩咐司机。

  她回到旅店,推开那间小屋,那年轻的大学生刚刚梳妆完毕,正准备去半月宫歌厅呢。沛文抱住她:

  “哈,我找到工作啦,一天10块钱!”

  “哈,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个新开始,从10块钱起步,就能到100块钱,这算是实习。”那姑娘也很为她高兴:

  “好,上歌厅去!”

  “去歌厅?”

  “你有了工作,还不该庆祝?我请客!”

  “我请客!”沛文说。

  沛文来自小县城,她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豪华和气派的歌厅。那是个新奇神秘且迷蒙高雅又热情洋溢的场所。那是一个美丽的梦中幻境,又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楼台仙阁,而在她的家乡,只有那灯光黝暗的录像厅和烟气迷漫的舞厅。

  歌厅的前面装缀着迷彩灯,厅内奶白色的圆形餐台上点着烛,影影绰绰。风姿绰绰的领位小姐走来,高跟鞋轻脆地撞击着菲律宾木铺就的打蜡地板。那位小姐身高足有1米7,粉红色的旗袍开衩很高,露出撩人心魄的两条粉腿。

  刚落座,小姐就为沛文添加了一支红色的蜡烛,并端来泡着冰块的柠檬茶。那个历史系毕业的大学生到后台去了,她对沛文说:“一会儿我出来表演,小姐可要捧场哟!”

  沛文看着那杯柠檬茶,烛影中,两片金黄色的柠檬飘浮着,那杯褐色的茶汁有着诱人的诗意,透着一股清冰和沁人肺腑的馨香。

  歌台上,一个女郎在唱着一支戚戚婉婉的情歌。那女郎带着黑色的丝网长手套,露着浑圆的肩,歌声情真意切。她的旁边,是一个有一头白发的老琴师,他身子轻轻摇摇,在拉着一把大提琴,没有过多的渲染,却把那歌曲所倾诉的意境充分表现出来了。

  一曲终了,又上来一个男歌手。这歌手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凝重而典雅,他用外文叽里哇啦地唱了一首歌,有点儿声嘶力竭,沛文听不懂,但也随着人们使劲鼓掌。

  迷彩灯收敛了它的光彩。歌厅里变得暗起来,梦一样的幽暗飘渺里,只有蜡光摇曳。宽大的彩色屏映出绚丽的风光,歌台前,一阵烟雾缓缓地腾起,轻柔地弥漫开来。烟雾中缓缓走出一个手持话筒的小姐,一首舒缓的抒情歌曲在空间悠悠回荡起来。两个伴舞的女郎从旁侧翩然舞出,她们体态轻柔优美,随着歌曲的情感变化,或舒展双臂或柔腰扭胯,那舞姿柔美而不失热烈,恬静中蕴含着健美。沛文看得很清楚,那穿红色裙的伴舞女郎就是自己同屋的女伴。

  她深深地被震惊了。她没有想到,这姑娘的舞竟跳得这么好。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自卑,她拼命地鼓掌,手拍的生疼。

  歌声激烈起来,人们被情绪感染了,纷纷离开座位到歌台前跳舞,那年轻的历史系大学生和一位先生跳起来。不一会儿,那姑娘和那位先生分开了,来到文面前:“跳个舞吧,我给你找个好舞伴。”

  沛文有些拘束不安,还没来得及推辞,那姑娘已把一位先生引来了,沛文无奈,只得走进人群。那先生的舞步很轻柔。相比之下,沛文很有些笨手笨脚了。

  “要好好学学跳舞了。”沛文暗暗地对自己说。

  沛文没有想到,个体餐馆的工作是那么的满负荷,那和颜悦色的女老板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她不会找来一个白吃饭的人。

  沛文在灶间里摘菜,洗菜,剔肉,刷洗油腻腻的碗碟。两个掌勺的大师傅把她支使得像个陀螺般地转。沛文后来才知道,因为她的到来,老板娘已辞去了两个帮工,把两个人的工作量都堆到她身上。无奈,因为沛文是主动来求工作的,所以她不能讲条件。

  比起给客人端酒上菜的那两个招待小姐来,沛文做的是粗工。没办法,她长得很一般,不能到餐厅前面去送菜。而这倒也合沛文的意,她更愿意躲在灶间干活儿,而不愿去抛头露面。因终究不是在做小学教师了。

  几天做下来,她感到精疲力竭,精神也萎顿下来,她想起了自己家乡那朴实的小学校,那来自县城和乡间的天真的学生们。她躺在床上长吁短叹,那同屋的姑娘看出了她的心思,鼓励她说,别灰心嘛,先体验体验,从多方面适应一下环境,时机一成熟,或者一有了其机遇,立刻就炒了那个老板。

  沛文觉得那姑娘真是个强者。

  在个体餐馆的灶间,沛文看到了那个瓦罐。老板说,那里面永远放着一罐鸡汁。如果灶间失了火,其他什么都不要管,要首先把那罐子救出去,那罐子是这餐馆的特色,首先把那罐子救出去,那罐子在,这餐馆的特色就永远能保持下去。

  沛文看到,每当一天收工时,大锅里的鸡汁快用完了,掌勺的大师傅就小心翼翼地从瓦罐里取出一勺飘着黄油的鸡汁,放进大锅里,和两只新宰杀的鸡一起煮。第二天清晨,两人把大锅里煮出的新汤又装人瓦罐续满,周而复始,这500年的鸡汁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沛文不禁佩服起这老板来:她十分重视自己店铺的特色,不容有一点疏忽。她对待起自已经营的餐馆,起码从鸡汁这个角度来说,她并不欺骗。顾客。

  在深圳生活,必须要有些真实的东西。沛文又长了见识。

  一天,一位招待小姐生病了,沛文只得临时顶替她,从灶间走上厅堂。她端汤送饭,也暗暗地收取小费。老板挺开通,限制的并不死。她说:“服务的好,客人愿意给小费,那自然属于你自己,那是客人对您的劳动的尊重。也是对我们店铺的尊重。所以,一切小费都归你自己。店铺只要荣誉,这荣誉就是顾客对我们的赞赏,这赞赏的结果便是有了回头客。”

  沛文用手托盘端着啤酒和几盘子菜走到餐桌时,才发现等着上菜的客人正是上次她遇见的那个年轻人。文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那年轻人惊异地说:“哦?国贸大厦的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

  沛文定了定神,自嘲地说:“正如所说,干什么都能为生,只要不违法,我换几个地方,就是多体验一次人生,挺有意思的。”

  那年轻人似乎悟出了什么,说;“小姐好洒脱哟!”又低低地问沛文:“工钱高吗?”

  沛文摆了摆头。

  那年轻人说:“炒了她!给鬼佬干活去,鬼佬们这几天正需要帮工呢!工钱比这儿高得多!”

  沛文悄悄地回头看了眼胖老板,轻声说:“刚来几天,合适吗?”

  那年轻人笑起来:“有什么不适的?你呀,真不像个深圳人!”

  沛文脸红了。

  沛文终于“炒”了那个胖老板,在那年轻人的引荐下,来到红荔公寓给“鬼佬”们打工了。那年轻人在这里当花匠。

  沛文从那个小旅店搬出来了,搬到红荔公寓里,那里有一间专门给她准备的房子。和那个大学生告别的时候,沛文伤感。那大学生说:“去吧,这或许是条光明之路,也可能仍是两个选择之间的停泊。不管干什么,都比停滞下来强。我也要离开半月宫了,到一家杂志社去当记者,生活总算又前进了一步。”

  红荔公寓在海边,是一幢乳白的建筑。下面是宽阔的草坪和停车场。这幢乳白色的洋楼气派非凡,建筑风格很别致。白色的楼体,上面是腥红色的屋顶,每个窗子都装着淡蓝色的百叶窗。屋顶尖尖的,很像中世纪的欧洲建筑。推开窗子,外面便是金黄色的沙滩和碧蓝的大海。

  这幢洋楼里住的都是外国投资者。有韩国汽车工业驻深圳办事处的老板,有美国石油公司的派出代表,有日本电子业的商人,还有荷兰的食品商和意大利的服装设计师……

  沛文受雇于一个美国商人。这个叫约凡的美国人做生意很精明,但是生活却很懒散,他住的几个房间都是乱糟糟的,所以在他身后,必须有一支清洁队。在沛文之前,这里有一个姑娘在干杂务,她厌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清洁工作,尽管待遇不薄,还是另谋高就去了。于是,那个年轻小伙子便把沛文推荐给了约凡。

  虽然是干杂工,但沛文并不觉得掉价。为特区建设服务,你来投资做生意,我来为你服务,从本质上说,都是凭劳动吃饭,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劳动分工不同罢了。况且,如果不满意,双言都有“炒”的权力,所以沛文很坦然,她已在逐渐适应特区的生活环境,并调整着自己从小县城带来的某些保守观念。

  约凡的朋友很多,所以这幢楼里的居室比他的办公室还热闹。这些朋友有来谈商务的,有来打台球娱乐的,也有来聚餐闲谈的。他们一走,沛文就忙着打扫卫生。

  她用洗衣机洗沙发罩、被单,用吸尘器吸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再用地板蜡涂地板,跪在地上,弯着腰一遍遍地涂。然后就把一大堆碗碟放进洗碗机,咣啷咣啷地冲洗。冲洗完毕便把刀叉碗碟分类放入壁柜。她在忙碌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在内地县城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居然在特区外国人当起了“女佣人”。

  约凡精力很充沛,白天忙,晚上忙,而且还忙中取闲地养了几只宠物。约凡最喜欢的是一只“贵妇犬”。那贵妇犬有极厚的一层绒绒的毛,剪成了波浪状。猛一看,不像是只真狗,倒像个卡通动物。那“贵妇犬”很懂感情,常偎在约凡的怀里。用毛绒绒的头蹭约凡的下巴。

  沛文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狗,她觉得这狗真是可爱极了。这“贵妇犬”比乡间那壮的土狗要文雅的多。沛文手轻轻地伸向它,嘴里说:“朋友,我们是朋友。那狗很警惕地看着沛文,小心翼翼地探出脚爪,在沛文的手心里挠了挽。

  沛文每天要给这“贵妇犬”开三次饭。饭很简单,就是一听牛肉罐头和一听番茄酱。那狗倒不挑食,似乎永远吃这样东西。

  约凡没有清洁的习惯,他似乎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有着随心所欲的美国人性格。约凡吃完了香蕉,总是把香蕉皮随便一抛。和人谈话的时候,也随时会把两只脚搭在沙发扶手上,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沛文想,和约凡这样的人想处,是不容易。他太粗糙,不个商人,倒像个美国南方的农场主。

  沛文给鬼佬打了一个月的杂工,逐渐习惯了这些工作。并且和其他的“女佣人”熟悉起来了。她知道这幢楼里有好几个中国女孩儿在给鬼佬们工作,其中有本科生,有研究生,还有演员。她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有的是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只得给洋人干杂役;有的是想借机攀上一个鬼佬,为自己出国创造条件;还有的是贪图这里的包吃包住和较高的工资,因此要先在这里干一阵,弄到户口或是暂住卡,再谋其他出路……

  那个年轻人给约凡当花匠,他特别聪明。本来对养花一窍不通,但是他却敢满口应承下来,这小伙子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所以约凡就雇用了他。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拿把剪刀和一只喷壶,挨个房间走来走去,做出颇内行的样子,比比划划地向鬼佬们说这说那,把鬼佬们弄得莫明其妙,都相信这花匠大本事。这年轻人却悄悄地买来一大堆书,全是有关种植花卉的,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里,拼命地读,在干中学,终于学出了名堂。他不仅把那些花侍弄得鲜艳芬芳,还培植出了几株杂色郁金香。约凡高兴极了,把他的朋友们都叫来看这株奇花。客人们喷着嘴巴赞赏着这花匠的神通。

  沛文悄悄问他:“你是怎么弄的,搞出这么一朵美丽的花来?”

  那花匠悄悄地回答:“鬼使神差,我就是无意中往花蕾上挤了点牙膏,就弄出这么个东西。看来世界上许多大发明创造,全在不经意的偶然中获得。以后你也想个办法,杂交出一个双头贵妇犬来,让鬼佬们开开眼!”

  沛文笑着捅了他一拳:“鬼东西,没正经话!”

  那个学历史的大学生打来了电话,告诉文自己已经干得不错了。在一家杂志社当记者,发了不少反映特区的有价值的稿子。她觉得这回找到适于自己的位置了,并告诉文,她过几天要到红荔寓来采访那些老外。

  这个大学生来的时候,沛文已把约凡的几个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也修饰了一番,她不愿让自己那同屋的朋友看到自己的“佣人”模样。那大学生用英语和约凡交谈,一副女记者的潇洒风度。昔日那个伴舞女郎的窘迫样儿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沛文想,这姑娘一定能干出名堂来,她是一个对前途有信心有准备的人。特区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一个月以后,一份新杂志出刊了。沛文买了一本,那上面刊登着那个大学生写的红荔公寓里服务的沛文和花匠以及其他中国人,她写道:在深圳新崛起的大厦中,他们也是坚实的砖瓦;在往未来的大道上,他们也是铺路石……

  文读完这篇文章,竟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沛文给那个大学生打了电话:“我真想到你那家杂志社去,我希望也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个大学生说:“我会为你创造机会,几个月的生活磨炼,也许你已经了解深圳了。还是那句话,深圳不相信眼泪。只有埋头苦干,才能有所造就。我们共同寻找那新的开始吧!”

  沛文在红荔公寓没有白干,她终于在鬼佬们的帮助下,弄到了暂住证。她可以自由地在深圳的土地上驰骋了。

  她又把自己的洋老板“炒”了,提着那个旧手提包,走出了红荔公寓。约几想挽留她,但看她神情坚定,便也不再说什么,约凡不发愁,要找个女佣人很容易。但是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沛文太能干了。那只“贵妇犬”很有感情,恋恋不舍地用嘴蹭着沛文的裤角,姆姆哼叫着。

  沛文充满信心地走在大街上,她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刚来深圳时的那个沛文,她不再惶惑,不再流眼泪,不再为这里没有朋友而到孤独。她觉得,现在深圳的每一扇大门都在向她敞开着。她应该自信地走进去,她必须自信地走进去,因为深圳不相信眼泪。

  她很佩服《正大综艺》里“世界真奇妙”中的那位导游小姐。那小姐是台湾桃园县的李秀瑷,她是一个弃满了“冲险犯难”精神的姑娘。李秀瑷凭着一张地图,沿着美国第80号公路,一个人开了七天七夜的车,从圣地亚哥到爱荷华州的戴市寻找工作。尽管异乡生活使他感到孤寂与不安,但正是那种闯荡生涯使她品尝到了生活的乐趣,也看到自己敢于与命运抗争的精神。沛文与李秀瑷同岁,她总在问自己,这位台湾小姐在异国他乡敢做的,自己在深圳为什么不能做呢?

  沛文快步的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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