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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阳升起了


青年的方向

  当卡那德公司的客轮安达尼亚号抵达加拿大魁北克港码头,厄内斯特夫妇登上岸时,他们被一群热情好客的朋友团团围住了,彼此谈起渴别一年的情况。厄内斯特接到约翰勃恩的一封短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海明威夫妇的归来感到无比的欣慰。格雷格·克拉克也寄给他一封便函,说,“亲爱的海明威,欢迎你回到出产鳟鱼和鹿的地方来。”他和他妻子海伦渴望会见哈德莉。格雷格写道,“报社很需要你,并将给你安排最忙碌的职务,你也将遐迩闻名。”
  可是格雷格估计错了。当厄内斯特九月十日去报到上班时,他发现他的新老板是本市《明星日报》的编辑哈里欣德马斯。此人身材魁梧,宽胸阔背,头发剪得很短,开车速度快,十分自信。他立即决定,让海明威做一般工作。这就意味着,不仅不能把他的名字列入报上的名人栏里,还要接受到城外采访的任务。布置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去采访金斯顿·安塔里奥一个逃犯的情况。
  哈德莉住在谢波恩大街的一个家庭旅店等待分娩。但医生说婴儿要到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才能生下来。一九二○年厄内斯特曾寄住他们家的康纳布尔夫妇仍住在林赫斯特大街。克拉克夫妇帮助海明威夫妇在康纳布尔夫妇住的那个街区的巴瑟斯特大街一五九九号赛达维尔公寓里租到一套房间。海明威夫妇于九月底迁住那里。海明威的父亲把他儿子结婚时的礼物由水路寄运给厄内斯特。有法国人马森给他画的肖像和靠壁放的日本Kuma都有待厄内斯特抽出时间去悬挂摆设。套房里有一间朝南的玻璃日光房,前面是一道流经康纳布尔家房屋后面的深水沟,还有一间卧室,里面有个隐壁床。
  厄内斯特显得健康,英俊。不过,他非常想念巴黎。毕尔巴德仍在忙于筹划出版那本书的事。他最近还别出心裁,想用白报纸来镶嵌每一页书,既可作为装饰,又可加上插图。他认为这样设计出版的书对于这位年青的新闻记者来说是再好也没有了。毕尔巴特所提议采用的书名也使厄内斯特联想起当前的历史——他们都准备把书取名为《我们的时代》。庞德在毕尔·巴特的信上添上自己的话,然后寄给厄内斯特。
  你同意,
  还是不同意?
  见信请即复。
  欣德马斯派厄内斯特到格鲁吉亚海湾以北的塞伯里盆地调查采访开矿的情况,因为不久前那里发现了白煤的矿层。他随身带了三本过期的周刊画报上面连续刊载了约瑟夫康雷德的小说《流浪者》。厄内斯特写了两篇报导该矿情况的文篇,作为交差。然后在尼克朗治旅馆的房间里读康雷德的小说。
  “天一亮”,他写道,“我就象醉汉一样把小说读完。我原来希望那小说能让我看到离开那里为止,并感觉到自己象个把家传遗产挥霍一空的年青人。但,我认为他会写出更多的小说,因为他有的是时间。”
  厄内斯特的另一个外出采访任务是到纽约采访英国首相大卫·劳依德·乔治由他的女儿梅安陪同访问美国的情况。十月初旬厄内斯特把哈德莉交托给康纳布尔夫妇和克拉克夫妇代为照顾,然后乘火车去纽约。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到纽约去了。百老汇美丽的摩天大楼仍然在他脑海里有着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不是为了爱情和金钱而在那里生活。那个城市里尽是一些脸上从来不露笑容的,面目可憎的人,有一个宗教信仰的狂热分子,表现特别奇怪。他拿着红黄粉笔在证券交易所门前的人行道上写写画画。从金融区那边走来几个传递消息的小孩子,厄内斯特停下步来听他们议论。“他把自己亲生的儿子挂在树上吊死,”那个狂热分子大声喊道,“他把他唯一的亲生子吊死在树上。”
  “那孩子真难受,”一个送消息的小孩说。
  厄内斯特曾于一月份在詹贝教一位从奥克派克来的姑娘滑雪。这位姑娘名叫伊塞贝尔·西蒙斯。她现在在纽约巴纳德学院念书。一天上午她上完课回来,厄内斯特碰上了她。他要求她在英国首相一行到达纽约时帮他一点忙。从妇女的角度出发按照厄内斯特提供的内容向梅安提问题。伊塞贝尔勉强同意,和女记者们一起登上汽艇去问问题,然后回来告诉厄内斯特。于是他肯定梅安此次来美是要同一个美国的百万富翁谈婚事。厄内斯特以前在洛桑和平会议上见过劳伊德乔治。他对首相的看法受了利尔看法的影响,认为首相脾气暴躁,容易冲动,用心险恶。他写了五、六篇文章报导首相的到来,但没有一个字谈到纽约副市长赫伯特的讲话。赫伯特在接见英国首相时所发表的讲话中谈到英国的一些过错。纽约的报纸都报导了这项消息和演讲内容。但多伦多的《明星日报》却没有报导。《明星报》的老板J·E·阿特金松大发雷霆,打电话给夜班编辑,要他立即调回厄内斯特。可是厄内斯特已经搭上特别快车在返回的途中了。
  十月九日晚上,哈德莉分娩前阵痛开始发作时,厄内斯特还在火车上。康纳布尔太太带哈德莉去医院,第二天凌晨二点,婴儿就生下来了。是个男孩,体重七磅五盎司。婴儿的头发象厄内斯特的那样暗褐色,一对蓝色大眼睛,小身子胖呼呼的真好看,一个海明威式的高鼻子。那天上午九点钟,厄内斯特匆匆忙忙走进产房,第一眼看到婴儿时,他对哈德莉说,婴儿的鼻子使他看起来象西班牙的国王。甚至他们给婴儿所取的名字也带有西班牙的风味。为了向婴儿的母亲和斗牛士维拉尔塔表示敬意,他们替婴儿取名为约翰·哈德莉·尼卡诺·海明威。在婴儿出生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唯一使他们夫妇俩感到厌烦的是,欣德马斯偏偏要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刻派海明威到纽约去。哈德莉后来给伊塞贝尔·西蒙写了一封信,抱怨说,她被迫留下到医院生小孩,“我的宝贝男人没有给丝毫的温暖和安慰”。哈德莉说,厄内斯特一来到医院,就因旅途的劳累而疲惫不堪,虽然后来好一些。昨天是十月十一日,他在办公室被那毫无良心的人责骂一顿,说他在回报社汇报工作之前不应该先到医院来看我和小孩。“伊塞,”哈德莉写道,“我打算在我身体恢复过来以后就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简直太可怕了,真是无法形容,也不值得留恋。要是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个时候,我的宝贝男人就会被伤害,甚至被害死。他几乎已经发疯了。我们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可现在我们的心情却万分地沉重。”
  十月下旬海明威房间前面的深水沟两旁的树木,随着秋天的到来叶子转黄了。成群的苍蝇飞进他的住房,发出厌人的嗡嗡声。他家里新买来的一只猫在追捕苍蝇取乐,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向它们扑去,玩得津津有味。猫拉屎在地上,他就用一张《明星日报》包起,把地板揩干净。他仍在生欣德马斯的气。他雇用了一个八十九岁的老妈妈来料理家务,照看哈德莉。婴儿每隔四小时就要喂东西。他写道,“六点、十点、两点,每天从上午到下午”。有人送他一本加拿大出版的《母亲手册》。里面有许多类似“爸爸会做的,不是吗?”这样的词语。厄内斯特添上一条适合早上六点钟时做的,“爸爸会唤妈妈起床的,是吗?”婴儿长到一岁时,身体很健康,已开始会对父母亲笑了。厄内斯特在写给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信中说,“我对小宝贝的爱越来越深了。”
  现在厄内斯特已是一位成熟的作家了。在家中的一个壁厨里,他珍藏了一叠他自己写的书《三篇小说,十首诗》。唯一使他感到不满意的是,他的书似乎根本没有引起美国评论家的注意。不久,有人送给他一辑从《纽约论坛报》星期日版上剪下的评论家巴顿雷斯戈文章的剪报。雷斯戈说他拜访过经常给一家有很大声望的杂志月刊《黛尔》写书评的爱德蒙威尔逊。威尔逊送给雷斯戈一本《小评论》的增刊,并提请他注意其中有由一位名叫海明威的青年作家写的六篇短篇小说。雷斯戈认为这些文章可能很有趣味。他接着说,路易斯·格朗梯尔前不久曾送给他一本由上述那个青年作家写的书,书名叫《三篇小说,十首诗》。但他还来不及阅读。厄内斯特对雷斯戈迟迟不看他的书感到很恼火。在庆祝停战纪念日那天(十一月十一日),厄内斯特独自坐在日光房里给爱德威尔逊写信。
  亲爱的爱德蒙威尔逊先生:我在巴顿雷斯戈主办的社会与文学通讯上看到你提请他注意我写的,发表在《小评论》上的文章。现寄上《三篇小说,十首诗》一册,请阅。据我所知,这本书在美国还没有人给予评论。格特鲁德来信说,她对此书已写了一个评论。但不知是否已发表。你对加拿大的情况可能不了解。我想寄些书请人评论,但又不知道要寄给谁,寄到法国去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由于我是个无名之辈,这些书又不是名家之作,雷斯戈先生会评论我写的这种书吗?况且雷斯戈先生抽不出时间,三个月来还找不出时间去读一读格朗梯尔寄给他的那本书(其实他只要花一个半小时就可把全书读完)。康狄克特出版公司的老板是麦克阿尔曼。这家出版公司已经出版了威廉卡罗斯、米纳劳伊、马斯登哈德莱和麦克阿尔曼的作品。我希望你喜欢我寄给你的书。如果你对此书有兴趣,那末,你能提供四至五个人的名字,好让我请他们给我的书加以评论吗?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将非常感激。这个通讯处可以使用到一月份我们回巴黎时为止。不管你有无时间去办理此事,我同样地感谢你。
  厄内斯特  海明威上
  威尔逊收到书和信后,立即读了那本书,并写信给海明威说,其中有些文章写得很好。他觉得那篇《在密执安那边》的文章不怎么样,认为《我的老人》这篇文章读后使他想起谢乌安德逊的赛马小说。他的看法是厄内斯特的小说比诗歌写得好些。他对《小评论》上刊载的海明威的那篇小文章颇为赏识,也对曾由希普出版社在同期发表的讽刺洛桑会议的那首诗很感兴趣。在信末尾他写道,他同意在《黛尔》杂志简讯栏里报导一下厄内斯特写的这本书《三篇小说,十首诗》。厄内斯特立即回信谦逊地表示,希望等到十二月份《三山》出版社出版了《我们的时代》这本书后,再登简讯报导。到那时,威尔逊就能同时对两本书作出评论。厄内斯特所提到的即将出版的书是包括《我的老人》这篇文章在内的《一九二三年最佳短篇小说选》。他说,奥勃里恩准备把那本书献给海明威,他甚至建议厄内斯特将他的小说集寄到纽约的波尼·利物莱特去。这是否意味着奥勃里恩能说服他们给他出版那本书呢?厄内斯特对这是弄不清楚的。兴许威尔逊能说服他也说不定。
  至于说他的作品受安德逊的影响这一点,厄内斯特表示不能接受。《我的老人》写的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以及赛马等情况。谢乌虽然也写男孩和马匹,但内容“完全不同”。厄内斯特坚信在创作上,他自己没有受到安德逊的影响。他很熟悉安德逊,只是近数年来没有同他见过面。谢乌近来的作品“糟透了,这可能是从纽约来的一些人对他讲了过多的奉承话。”不过,厄内斯特还是很喜欢他。他写过许多很好的作品。坎明斯也是那样,他写的《偌大的房间》是一本厄内斯特在一九二二年就读过了的最好的书。他尖刻地批评了最近出版的另一本描写战争的小说,威拉·卡瑟著的《我们中的一个》。这本书不但销售量大,而且还得了奖。他说,最有讽刺意义的是该书所描写的战争场面都是假的,或从D·W·格里菲思的小说《一个国家的诞生》中剽窃的。这本书只是格里菲思那本书的翻版而已。“这个可恶的女人,”厄内斯特说,“她应该亲自去体验一下战争的生活。”
  厄内斯特的新闻报导工作,现只极限于为《明星周报》撰写热门的特写文章。他写信给格特鲁德斯坦恩说,他也许会照她过去经常劝他那样放弃新闻工作,全力投入专门的写作中去。厄内斯特夫妇等到婴儿满了三个月之后,就会从纽约港搭乘坎纳德安东尼亚号邮轮,(厄内斯特称它为“我的安东尼亚”)返回巴黎去。在《明星报》社搞新闻工作用去了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在写给西尔维亚比奇的信中,他说,“我根本无法从事自己的创作”。他觉得加拿大是个很糟的国家,他非常思念巴黎。在加拿大他处处受羁绊,无法施展他的才能。现在他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寻找自杀。这是因为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有许多障碍,使他们无法通过,也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海明威的性格特点之一是喜欢言过其实。他过份夸大了《明星报》对他的要求,工作的复杂性和困难。他对一位女记者玛丽罗里说,他在多伦多工作三个月毁了他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那年秋天,他结识唯一的一位文学朋友摩莱·卡拉罕,一个大学低年级学生,当时在报社兼职。一天摩莱在图书馆里用打字机打一篇预约的稿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见海明威在一旁看着他。卡拉罕写道:
  他坐在我的对面,靠得很近,脸上笑容可掬,和霭可亲……他使我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开始交谈……他原先怀着极大的希望到多伦多来的。现在虽然他在这里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感到很苦闷……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具有成为一个机智敏感出色记者的才能。如果说他是个很好的记者,那么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干得比他更出色的了。但他比别人横蛮些。
  “他嘛?简直不要脸。”这个人有点同性恋的倾向。接着我们谈到文学。他的一切判断或对事物的看法可说完全出于强烈的自信。然而,他对你所提及的东西仿佛他要让你进入他那个熟悉的天地。他说,“詹姆斯·佐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赫克贝利芬”是一本很好的书①。
  你读了“斯坦荷尔”和“弗劳伯特”这两本书吗?始终显出一种深沉莫测的神色。但他仍然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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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克贝利芬一书的作者是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

  厄内斯特问卡拉罕是否也写小说。这位年青人回答说“也写一点”。他还答应拿一篇给海明威看。过了几天,他们在楼梯上碰见,海明威大声地埋怨说,“你怎么还不拿文章给我看?”卡拉罕只好搪塞一下,说,“我这些天都很忙。”“呃,”他突然身子一紧说,“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是个冒牌货。”
  在一九二○年,《明星报》社的办公室对厄内斯特来说是既重要又亲切,可现在他感到有些厌烦了。他用打字机打了一篇文章,对他身边的同事一一作分折。文章内容如下:
  这样他们谈开了,越谈越起劲。从过去的历史谈到现在……其他的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勃比里得是个学者,讨了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做老婆……格雷格·克拉克是退伍的陆军少校,也是个表现很出色的士兵。他们两人对于自己谈论的事都是一窍不通的……他们又不需要工作……毕尔韦金偷偷摸摸溜进来打字……里得和克拉克坐在旁边谈天。聊天是不要本钱的……他们喜欢给别人取绰号……而所取的名字都是陈腐不堪的。没有一个名字听起来清新顺耳,都是一成不变,呆板没有生气……我感到十分高兴和自豪,因为我有一件从安哥拉得来的神物。它样子既好看又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它比里格的绘画要珍贵得多。他们两人谁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他们刚从名利场或其他什么地方来,只想获得新的消息,对这种神物并不喜爱。只有杰米例外,他喜欢它。报社里除了我喜欢艺术外,就是他了。杰米了解人们的心理活动,他是我结交的朋友中最好的一个。……他什么都懂……他第一次见到哈德莉,就十分了解她。勃比里得脑子枯竭,枯竭无用……一点用也没有……我还没有替格雷格克拉克说句公道话。也许我伤害过他。伤害他是太残忍了。不过他很难相处,因为他不是扁的而是圆的,圆得八面玲珑……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爱打猎、钓鱼和钓鱼用具;他爱枪和有关枪方面的书……他也爱思考,而且很会思考,但从来不冥思。他也喜欢想起加拿大。凡是我不喜欢的他也不喜欢,但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格雷格很有一点浪漫派的思想。可是我对于他的内心世界一点也不清楚,因为他是个浪漫者。我也是个浪漫者,麻烦就在这里。你不能开除他,也不能让他靠边站,因为他总是在积极地干活。不过很难说干活到底有多少价值。他也有内心的活动。他既是个武官也是个谦和君子。这样可能更好些。他为大众做事……他的脾气好,我从来未见过他发脾气……如果说,他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他的感情太脆弱了一点。他写文章登报比谁都好。虽说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但谈不上对他了解。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只有到那个人伤心得大声哭泣的时候。迟早你会见到人们大声哭泣的。哭泣就象化学反应。当你大声哭泣的时候,你内心的东西就分散显现出来,就看清了。格雷格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对他的了解没有象我了解欣德马斯那样深。欣德马斯是个狗娘养的东西,他是个骗子,这种人你很容易了解他。真正的好人是不容易了解的。狗娘养的人要了解他是有规律可循的。……我对格雷格不满意的地方是他对赛马和拳击一窍不通。边两样东西是衡量男人的勇猛和气魄。但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同他过不去。再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了酒……我可喜欢看到人家喝得烂醉如泥。人,只有当他喝醉了才能真正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喜欢喝得酩酊大醉。从懂事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克拉克对厄内斯特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十分客观,合乎情理的。他说,“厄内斯特有一对乌黑的眼睛,深红色皮肤,样子有点象拉丁人,举止粗犷豪爽……他说话口齿不清。一件事他要用三、四种表达方式才能说清楚”。克拉克和玛丽罗雷注意到厄内斯特讲话时有点口吃,特别在发L字母音的时候。克拉克说,当厄内斯特要说出斗牛士维拉尔塔的名字时,他总说成“维屋达”。他对写文章特别认真。当他从毕尔巴德那里拿回《我们的时代》这本书的校对稿时,他来到办公室大喊大叫,“我又有新的发现了”。于是摩莱卡拉罕不无羡慕地拜读一番,然后问他,“你在法国的朋友对此书有什么评价?”这时,厄内斯特不动声色地回答说,“埃日拉庞德说,这是他四十年以来所读过的最佳小说”。卡拉罕觉察到,厄内斯特尽管表面上沉着冷静,可在他心里“对于任何会妨碍他的写作的成功的人,他是冷酷无情的”。
  《我们的时代》这本书已在圣诞节出版了。精巧美观,封面上印有报纸的标题和图案。扉页上有木刻的青年作者的像,是仿照一九二二年迈克斯特拉特为他作的一幅拳击家画像刻制而成的。可惜这本书只印了三百本,因为一位法国印刷商粗心大意用水彩纸去复印木刻画,结果报废很多。只有一百七十本书上有作者画像。巴德留了五十本作为赠送别人的礼物和备下次修订用。厄内斯特立刻邮寄一本给爱德蒙威尔逊。
  厄内斯特回奥克派克作短暂的采访。哈德莉没有跟着去,主要是路程太远,婴儿受不了,此外,也怕耽搁了他们一月份返回巴黎。厄内斯特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各方面比以前老练成熟多了,感到格外高兴。他在许多方面真象他的外祖父厄内斯特霍尔。他母亲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写道:
  星期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谈话。你谈起对人生的看法。你的人生观和你外祖父的很相同……我还记得他这样说,“爱国主义往往被走头无路的暴徒和恶棍所利用”。他是那样的慷慨激昂,认为只有世界爱国主义才是正确的。我的孩子,看到你对外叔祖父泰勒那样的热心和慷慨,做母亲的再高兴也没有了。欢乐的泪水滚淌在他的双颊上,母子两人坐在音乐室的一角,抱头哭了一场。你无法体会,一位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志气有出息的时候,感到一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快乐的心情。
  厄内斯特对哈里欣德马斯的看法不但没有改变,而且越来越坏。他从奥克派克回来之后,便意味深长地给约翰勃恩写了一封辞职信。他希望约翰勃恩不致于把他的慷慨陈词误解为鲁莽。他住在欧洲时,他一直同勃恩打交道,可是后来,他的老板却是欣德马斯。昨天,欣德马斯还说,事实证明厄内斯特既不聪明,正直,也不忠诚老实。情况既然如此,继续在欣德马斯手下做事就没有意思了。厄内斯特的辞职从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起生效。
  在离多伦多去巴黎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让厄内斯特夫妇做好旅行准备。他们准备跨越过公寓住房的六个月租期,于是和朋友们商量把屋内的物品全部先寄放在朋友家里。这样房里的东西——他们结婚时的礼品,画像,都全部搬走了。后来他的一位记者同事杰米柯旺结婚借他的房子时,屋内只有一张双人床,一架租来的钢琴。一月十二日晚,康纳布尔夫妇为他们举行了一个欢送会。到车站送行的人中只有玛丽罗雷是《明星报》的记者。火车头喷出的阵阵烟雾直升空中同凝滞寒冷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列车慢慢蠕动起来,到纽约去的漫长旅行开始了。厄内斯特夫妇忙着照顾孩子和行李,根本来不及回过头来再看多伦多一眼。

木匠的崇高愿望

  在纽约等待邮轮安东尼亚号起航的时候,厄内斯特自由自在,高兴得象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马卡雷特安德森和杰恩希普都在纽约城里,于是厄内斯特带他们到马迪森广场花园观看奖金拳击赛。厄内斯特在观看时作出的评论对安德森夫人来说简直是莫明其妙。她说,“坐在我们附近的观众都紧张地向前倾着身子听他讲解。晚上散场后我们走在街上,他又讲起拳击赛来。讲了一场又一场,又具体又详细,真是不厌其烦。他那股兴奋激动的劲谁也比不上。”伊塞贝尔西蒙夫妇到坎纳德码头为厄内斯特夫妇送行,厄内斯特的侄子华尔特·约翰逊也去了。他看到海明威穿着不合身的花呢金黄色裤子,毛袜子,头上戴着一顶无边帽,手上拿着一支多节的木手杖,不禁感到好笑。显然,厄内斯特是有意做出这般希奇古怪的样子的。
  到了巴黎,首要问题是租赁住房。埃日拉在山普圣母院街的房子又太潮湿,不适合婴儿住。不过在较远的一个山坡上有一幢房子,二楼里还有空房出租。楼房所在的那条街很特别,它从观察大街和摩特巴纳斯大道的拐角地方起开始问低处倾斜。从这里到爱丁堡公园很方便,哈德莉可以带孩子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这里离一家叫丽拉的咖啡店也不远,特别是到格特鲁德斯坦恩家,从这里去比原先住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要近得多。新的邻居虽然并不比原先的安静多少,但却更加客气,更有礼貌。海明威家的窗子正对着堆木场和锯木厂。堆木场和锯木厂的主人是一个叫皮尔乔达的人。他和妻子及一只狗住在一楼。电锯发出来的撕耳鼓的尖叫声,带动电锯的马达轰鸣声,新锯出来的木板抛丢堆积起来的响声以及那些把木板运走的老式卡车引擎发出的阵阵轰隆声交杂在一起常常弄得厄内斯特无法静下心来执笔写作。
  在房子里,有一条幽暗的过道,从住房通到厨房。厨房里有个石砌的水糟和一个双灶煤气炉。饭厅里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小卧室与饭厅相通。海明威有时在那里工作。正房卧室里摆一张双人床,一个火炉,还有一个小小的更衣室,其大小只能放一张小儿的睡床。哈德莉重新雇请一个女佣人亨利罗巴奇太太。她以前曾在哈德莉家做过。玛莉是个乡下人,身体硕健。他的大夫叫通通,夫妻俩住在比斯街十号。她的绰号是玛莉科科,这是她在乡下家里用来喊鸡的名字。她很快就掌握了婴儿的生活规律,常常推着那辆从斯特拉特家借来的摇篮车带小海明威去看她的丈夫。他是个已到暮年的退伍军人。锯木厂老板娘乔达太太是个肥胖而有孩子气的女人,黄铜色头发,讲话声音又粗又沙哑。她一开口说话,总要把婴儿吓哭。她对哈德莉的为母之道,似乎有点看不惯。当她看到婴儿每天按时吃桔子汁时就十分轻蔑地说,“IL sera un poivrot Comme sa move”①厄内斯特夫妇给婴儿取了许多外号,如加里多,梅特和佐。但他们更喜欢“波比”这个外号。因为这是哈德莉给她那长得胖呼呼,暖融融,象小狗熊一般的宝贝儿子所取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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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将来会象他妈妈一样是个酒醉鬼。

  福特马多克斯已到巴黎创办一种新的文学杂志《美洲评论》。他的出版办公室就在毕尔巴德在利安佐大街的“三山出版社”的后楼。厄内斯特还在多伦多的时候,庞德曾劝他“回家”主持《美洲评论》的编辑工作当时厄内斯特以为埃日拉是夸海口的,没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回事。他们第一次在埃日拉的办公室见面时,庞德当着福特的面极力赞扬厄内斯特。厄内斯特这时正踮前脚穿梭走步,摆开架势打着太极拳。后来福特说,“正象那肥头大耳,眼睛闪亮的东方和尚,”埃日拉所研究的中国遗风之一。
  “这个年青人,”福特说,“看起来不喜欢中国,他这样做只是想消耗身上的一部份精力而已。你应该说服他让他当你的副编辑。他是个有经验的新闻记者。他诗写得不错。而且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小说写作风格……此外,他也很遵守规矩。”
  福特表示有兴趣。看到海明威使他想起皇家在中部军团的一位英勇的青年上尉埃通·奥克福德。于是一切都安排妥当。“福特叫我替他看稿子,”厄内斯特写道,“我经常到他的工作地方去,拿一批稿子回去看……有些文章,出于一时的高兴,我重新写过。”他注意到福特的外貌非常一般。眼睫毛和眉毛都是灰白的,浅蓝色眼睛,浓密的短胡,讲起话来,吃力地吸着气。‘他的躯体活像一个穿着衣服,能走动的倒立大木桶。他发现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有一家跳舞厅,便要厄内斯特带哈德莉到那里喝喝酒,跳跳舞消遣一个晚上。可是厄内斯特回答说,“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去过这种地方了。”但是福特还一个劲地鼓动他。“那儿真不错,”他说,“我常到那儿去。我给你画个路线图,你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一个星期三,福特邀他到科安佐大街办事处参加文艺茶会,厄内斯特穿着旧网球鞋,和打补钉的上衣赴会。就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与一个衣冠楚楚,一头黑发,宽肩膀,高颧脸的青年相识。从侧面看,他真象古希腊的角斗士。此人名叫哈洛德罗布,是普林斯顿学校十一年前的校友。在学校时他确实参加过摔角运动。不久前,他自己创办一个叫《勃伦》的小刊物,自己兼编辑。罗布比厄内斯特大八岁,他的父母亲是纽约市有名的犹太人之家的子女——罗布家族和格吉亨家族。罗布和一位叫吉蒂·坎奈尔的姑娘都住在爱菲尔铁塔附近蒙蒂休大街一个公寓里,他们是隔壁邻居。吉蒂长得很漂亮,金黄色头发,她是个职业舞蹈家。他们两位当即就邀请厄内斯特带太太哈德莉到托罗斯的涅格耳吃龙虾晚饭。当他们来到锯木厂上面厄内斯特的住房时,听到嗡嗡的响声感到很有趣。但厄内斯特却叫他们“高举拳头,做出一副非常生气凶狠的样子”。
  吉蒂认为哈德莉是她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一个。他对厄内斯特使他的妻子穿旧衣服,住肮脏的楼房,过着不应该有的贫困生活表示十分不满。她经常带哈德莉上街买东西,有时还买些化妆用品或首饰送给哈德莉。后来她发觉厄内斯特对此很不满。她便暗中采取对抗行动,为一位恭顺的妻子作出“坏榜样”而从中取乐。不过,海明威家的经济现在确实成问题。厄内斯特替福特干活,当副编辑,可一个子儿也没得到。《明星报》那儿也没有钱给他。更糟糕的是哈德莉继承她父亲的那笔遗产,变得越来越少了。她原先把信托基金投股于她的一位好朋友海伦的丈夫乔治布莱克公司。由于乔治布莱克判断错误,经营失利,害得哈德莉的本金几乎损失去一半。
  厄内斯特打算把格特鲁德斯坦恩早期写的一本书《美国的形成》的稿件寄给《美洲评论》杂志社分期刊登。厄内斯特提出计划同格特鲁德商量。她听了高兴极了。接着他们把格特鲁德自一九一一年以来就装订好,并束之高阁的那本书的稿子先抄出五十页寄出去。不久,厄内斯特写信给格特鲁德,把有关的情况告诉她。
  福特看了稿子之后很满意,他准备去拜访你……他将在《美洲评论》第四期起连续刊登你的稿子,但在三月份先发表第一部分。他说每一页(他的杂志的每一页)稿酬是三十法郎,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对他表示,我一定设法说服你,让你同意(我们要做出不是轻易就答应别人的样子)。此外,我说这稿子很有特色,是别家杂志所没有的……是通过我才弄到的。现在只要你同意发表,你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我对福特并没表示急于要发表的心情,但也并不无动于衷。归根结底这是约翰奎恩的钱,而这些稿子的稿费可达三万五千法郎。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而稿子对他们也确实有价值。佐斯也将从他们那里得到相同数目的款项。
  但是《美洲评论》的四月号没有发表佐斯和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作品,而刊登了别的方面的文学作品。转载了以前《小评论》发表过《三篇故事和十篇诗》和《我们的时代》等作品。据说《三篇故事》充满了激情和冲劲。福特的秘书马佐里雷德十分中肯地说,这三篇故事反映了现实生活,界线分明而富有意义,作者叙述简洁,文章里没有赘语。《美洲评论》四月号还刊登了厄内斯特的一篇《印地安人营寨》的短篇小说,但改名为《工作在进行之中》。
  厄内斯特自多伦多回来之后,就开始写《印地安人营寨》这篇小说。故事描写住在北密执安的印地安人某个夜里发生了一个紧急事件。故事中除了印地安人外,主要的人物还有涅克阿丹斯,阿丹斯的父亲阿丹斯医生以及他的叔父乔治。阿丹斯医生给一位年青的印地安妇女作剖腹产手术时,他用大折刀作为手术刀剖腹,然后从他的钓鱼用具箱里取出一条九寸长的线为她缝合刀口。手术做完后,医生才发现那女人的丈夫,因忍受不了他女人的痛苦尖叫声,在双人床的上铺用刀子割喉自杀。故事以瓦伦湖为背景,所说的印地安人营寨也与贝根农场附近的印地安人营寨雷同。故事中的医生,医生的弟弟和儿子,显然是以海明威医生,他的兄弟乔治和他的儿子厄内斯特为模特儿的。故事中描述的可怕事件则是厄内斯特虚构的。原先在故事的开头,有一个长达八页的序曲。在修改时,厄内斯特把它删掉了,也没有对谁提起这件事。这段插曲主要叙述小孩子涅克阿丹斯害怕黑暗,于是开枪发出信号好让他在湖上捕鱼的父亲和叔父回来。当他的父亲和叔父回来之后,小阿丹斯告诉他们说,他看见有什么动物在帐篷外面转来转去,一种似狼非狼,似狐非狐的动物。故事中的阿丹斯医生是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而他的弟弟乔治却相反,缺乏他上述两种美德。
  厄内斯特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的序曲删掉,现在还弄不清楚。也许是为了适应福特的需要把篇幅缩短了;也可能是实行他所主张的写作新方法,删掉这一部分,不但使行文简洁,而且使文章更有力,更引起读者的兴趣,玩味和深思;也可能是作者认为故事中若保留这段序曲就会大大削弱故事的主题——生与死,从而使故事的高潮——暴力摧残受到弱化。最后,作者之所以要把这段序曲删去,可能是作者原来准备把小阿丹斯作为一个小英雄来描写,而序曲中小阿丹斯表现出来的那种懦弱、胆怯的性格显然是与作者的原意背道而驰的。
  当小海明威“波比”五个月的时候,海明威夫妇带他到格兰德大街的圣路克圣公会教堂去,在做晚祷告之前举行一次小小的洗礼仪式。琴克史密斯当“波比”的教父,格特鲁德斯坦恩当他的教母。由于哈德莉不专门信奉那个教派,厄内斯特也不准备让他的儿子进入天主教,所以格特鲁德说,圣公会也算是一个教派,于是她开始叫小海明威为“圣子波比”——上帝的儿子的简称。当“波比”满六个月的时候,即四月十日,她和阿丽丝带了许多礼物——好几只橡皮做的动物和一个盛桔子汁的的银杯子,去看“波比”。哈德莉准备了牡蛎肉和白葡萄酒招待她们。
  在参加福特的文艺茶会上,厄内斯特调子低沉地说,一个人要成名非要很多年的时间不可。“不见得吧,“福特说,“你很快就会出名了。”福特确实从心底钦佩他这位才二十四岁的副编辑。福特后来写道,“厄内斯特寄来的东西,我才看了几行就马上决定发表他的”。就是在一般的谈话中,厄内斯特处处显示出自己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艺术家。他喜欢边说话,边思考。他习惯于想好再讲。讲话态度温和,然而决心很大。福特认为,厄内斯特的性格非常典型,他的思想非同一般。总的印象是此人办事认真,严守纪律。
  不管福特怎么说,一个人不经过卓绝的奋斗是不可能成名的,而厄内斯特正是个努力刻苦工作的人。春天里,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先把橡皮奶咀和奶瓶煮过消毒,再调配奶粉,然后把配好的牛奶装入瓶内送给小“波比”吃。接着他坐在饭桌上抓紧时间在哈德莉起床之前写上一个时候。这时,周围一片宁静,陪伴着他的只有小“波比”和费德帕斯先生——一只由剀蒂康涅尔给的大花猫,这个名字是哈德莉给它取的。不过,厄内斯特每天做家务的时间仅在清晨这个时候。他充分利用巴黎的自由环境,选择他愿做的事。在庞托思大街有个体育馆。厄内斯特常到那里去,同重量级的职业拳击手比赛,一次赚上十个法郎。这项工作既要求他有技术又要有耐性,因为被雇佣的人在同对方比赛时,不但要有礼貌,而且不能激怒对方,只能同对手配合,挑战或迎战。厄内斯特结识一位在里拉小园圃做事的职员,有时厄内斯特帮他在小园圃里锄草。这位小职员知道海明威是位作家,便提醒海明威说,拳击会影响他的思维。但海明威乐于捞取外块,他已经开始把钱积蓄起来,准备去兑换成比塞塔①以便七月份再次到西班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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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的货币单位。

  厄内斯特虽然说过,他再不参加或观看斗牛了,但对于别的运动项目,他的兴趣仍不减当年。他同哈洛德罗布、乔治、奥涅尔以及一个名叫保尔菲思的年轻美国建筑师赛拳。罗布看到保尔的侧面像就想起一种箭牌硬领衬衣的广告。可能是由于这种原因,有一天,厄内斯特沉重的拳头象雨点般地打在菲思的身上。后来,厄内斯特对罗布说,他简直把菲思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但这并不奇怪,过去在霍托海湾他也是这样对待毕尔史密斯的。一位性格外向的银行出纳员T·H·迈克华特介绍厄内斯特参加瓦伦登节连续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和在巴费罗体育场以及普林斯公园举行的田径赛。当比赛场地积水被打扫干净,厄内斯特和哈洛德罗布在巴黎监狱和阿拉哥大道的断头台附近的红土球场上打网球。五月里的一天卡罗斯威廉斯医生也来参加打球,打了很长时间,直到厄内斯特感到一条腿的膝盖骨痛得厉害,他们才停下来。他还经常观看巴黎“奖金拳击赛”。他对一个名叫拉黑的黑人拳击手很有兴趣,时常用巴德或希科克给他的记者证入场观看。
  厄内斯特的交际范围越来越宽,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是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时认识的,有的是下午到西尔维西毕奇书店看书或借书时相识的。他加深了同多纳德奥登斯迪华特的友谊。他们是在前一年春天认识的。斯迪华特三十岁。一九一六年毕业于耶鲁大学。这人聪明,机灵,是个喜欢旅游的幽默小说作家。多斯巴索斯经常来巴黎,有一两次被邀去看晚间给“波比”做祷告洗澡。洗澡完毕,“波比”由女佣人罗巴奇太太照顾,其他的人到饭厅吃饭。有天晚上,给“波比”洗完澡后,大伙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席间多斯和厄内斯特款待即将同林肯斯梯芬结婚的爱拉温特,并对他说,无论谁,只要下决心都可以成为作家。“你能当作家,”厄内斯特指着爱拉温特说,“写作是件苦差事,把你的精力耗尽,要你的命,不过你能把事情做好。”
  他切身体会到作家工作的辛劳。近来他开始写一个比较长的短篇小说,准备取名为《滔滔的双心河》。写的是关于那个布《印地安人营寨》里的男孩尼克阿丹斯事迹。现在他已长大了能单独到密执安北部高原悉尼附近的福克斯河去钧鱼。后来他参军到前线打仗,负了伤回来。但是故事并没有正面明指战争和受伤。厄内斯特再次运用他那隐秘的写作手法,当然在故事中他用上自己过去在一九一九年同华尔科和杰克·朋特科斯特一起钧鱼时的经历。不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在故事中也没有出现,因为尼克阿丹斯能够单独作战。故事中厄内斯特把福克斯河改为“双心河”是有其用意的。他后来解释道,“改动这条河的名称既不是出于无知,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滔滔双心河’这个名称更富有诗意。”
  在他那个蓝色笔记本里写的故事草稿中,也并非全部反映了过去的生活。他也描写在外国侨居的同胞,其中包括描写他所厌恶的人和一些他认为是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人。在这些作品中的主要精神和思想同他过去所写的作品大同小异。过去他曾用尖刻辛辣的笔调描写讽刺某些人物,如戴卫奥涅尔·乔治的父亲,以及专门探究格雷格、克拉克和鲍毕理德他们如何在多伦多的《明星报》社办公室里闲聊消磨时间的。不同的地方是这些短篇小说的内容和结构都很完整。当巴黎的草莓季节一到,他就借用他的“好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大名叙述关于福特和他夫人斯蒂拉勃文在杜拉斯奈格尔大街他家里吃晚饭时,就酒的问题大肆争吵的情况。
  福特的《小评论》报已面临破产,他决定到纽约去。一方面是拜访一下他的美国出版商托玛斯·塞尔特兹,但主要希望从约翰奎恩那里寻求财政上的帮助,只有他才能使《美洲评论》办下去。福特离开巴黎之前,《小评论》七月号的目录基本上定下来了。他要厄内斯特同马佐里雷德一起对该期内容加以审查,定稿。起初,厄内斯特不肯答应,理由是,那样做会影响他自己的工作。但是,福特对他说,如果他不答应做那项工作,并为八月份的《美洲评论》选定好内容,《美洲评论》就会彻底垮台。厄内斯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福特在离开普利茅斯的前夕,公开宣布他的决定:“我即将西去旅行,”他写道,“决定将《评论报》交由海明威先生代理……
  他是最适合担任此项工作的人。”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当福特不在的时候,厄内斯特趁机写了一篇标题为《出访美国》的未署名的挖苦文章,对特里斯顿、特日拉、吉恩科登和吉尔伯特·赛尔德等人所写的《七种活艺术》一书公开质疑。尽管福特离巴黎前讲了一番好话,把《小评论》交由厄内斯特代理,但厄内斯特似乎仍把原先他同福特的谈话说成是争吵。在那篇文章里,厄内斯特挖苦说,他现在正用新发明的强有力武器“回敬”福特。
  厄内斯特准备在七月初带哈德莉到庞普罗纳去,因此编排八月份期刊便成为一个难办的问题,首先是时间的问题。他从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文章,算是解决了部分问题。多斯巴索斯提供一长篇小说,纳生·阿斯奇一个短篇,盖希科克一篇通讯报导,另外还从格特鲁特的《美国的形成》一书中摘选了好几段。但是他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到来,更增添了他的困难。童年时,在伊利诺斯他曾和欣思一起骑着小马波尼玩。现在欣思已二十二岁,刚从奥伯良学院毕业。看到欣思随身的物品只有一件华达呢罩衣,一件换洗的衬衣,一支安全剃刀和八十五元现钞时,厄内斯特感到又奇怪又好笑。他用欣思的剃刀刮脸,把胡子全都剃光,准备让哈德莉吓一跳。弗朗克在他家住了两个星期。在这期间,厄内斯特每天早晨为了不惊动他的侄子,总是在一间杂屋里写作或搞编辑工作。到了下午,他们或进行拳击或打网球。从球场回来,厄内斯特总把他的球拍当作斗牛的披肩,一路上边走边跳。一时走在无轨电车前面,一时走在人行道上做出模仿斗牛的动作,引起骑摩托车或驾驶汽车的人的不满。曾经有两个晚上,他们去观看奖金拳击比赛。站在比赛场的最前面。厄内斯特似乎对所有的拳击家和导师都很熟悉,能唤出他们的名字。看完拳击后,他们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他鄙夷地指责那些住在巴黎的美国移民,说他们到巴黎来表面上说是为了写作,可实际上,他们都住在塞纳河的对岸,悠然自得,口里谈论写作,实际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当弗朗克同他一些同学离开巴黎去意大利之后,海明威夫妇开始他们的第二次(厄内斯特是第三次)西班牙旅行。
  “波比”由罗巴奇太太照顾。到了马德里,厄内斯特按老习惯给格特鲁德写信,告诉她关于他们观看了好几场斗牛,实在过瘾。他们还在马提涅兹牧场观看一种脖子很长的维拉尔塔动物同六头猛牛格斗。拳击与此相比就大煞风景了。他们正迫不及待地盼望在庞普罗纳举行的圣华明节的到来。
  厄内斯特关于一九二三年西班牙的节日盛典的热情洋溢的报导使许多人大受鼓舞。曾经当过兵,参加第一次斗牛时吃了苦头的琴克·史密斯说,“斗牛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憎的事情。”不过,他很快便对该报导的技术性描写深感兴趣。看了五、六次斗牛之后,他觉得他同情约翰安罗·纳辛奈尔二世,而别的观众却站在他的对立面。毕尔和萨巴德也在那里观看。萨利被斗牛场里的情景呆住了,再也不敢去看。多斯·巴索斯、唐斯梯华特、鲍勃·麦克阿尔曼以及年纪很轻的乔治·奥涅尔都参加了集会。照麦克阿尔曼说,厄内斯特一直在大谈特谈勇气的问题,相信厄内斯特本人每天上午都参加了业余斗牛比赛吧。厄内斯特在写给多伦多《明星报》的信中,大吹大擂说他和唐斯梯华特第一天就参加斗牛的情况。说他穿着白色袜子,手里挥舞着一个红色披肩,向在场内的那头猛牛呼喊“呜,嘟,嘟!”登时那猛牛直向他扑来。厄内斯特勇敢地用手抓住用软物包扎着的牛角,接着成功地把牛按倒在地。斗牛士马尔拉和阿尔格贝诺站在一旁,一当需要他们,他们就会走上前去接替。两位斗牛士分别给厄内斯特和唐斯梯华特辅导。厄内斯特大言不惭地报导说,他们每天都在两万观众面前做表演。说那个城市里的人分成两大派——人道主义派和狂热派。第一派主张在人和牛还活着的时候就停止角斗;第二派则持相反意见。他们早晨六点就成群结队来到斗牛场,想知道美国人是否出场斗牛。斯梯华特说:
  厄内斯特真他妈的勇敢,我们不让他一个人单独去斗牛……那牛只朝我猛冲过来,一时全场观众都乐起来了。海明威还是若无其事,一点也不慌张……当牛把我撞倒时,我身上肋骨折断两支。好在庞普罗纳的酒具有奇妙的医治伤痛效力。节日盛况空前,永远令人难以忘怀。
  一天晚上斯梯华特在下榻旅店门口广场跳西班牙土风舞,他跳得不错,一些人将他高高举起,为这个能干的外国人欢呼喝采。通过别人介绍,哈德莉见到了斗牛士马尔拉和阿尔格贝诺。但是那个星期里她的最重要的消息是罗巴奇太太来信告诉她,“波比”已长出第一颗牙了。
  盛大的节日庆祝活动结束后,巴德夫妇,和鲍勃麦克阿尔曼乘坐老式公共汽车去古代罗西阜克遗址附近山区的巴士克村——巴格特参观。海明威夫妇等到节日庆祝活动完全结束之后,在十四日才到他们那里去。厄内斯特建议到数公里外的伊拉底河去钓鱼。旅店老板为他们准备好中餐(里面有一块本地制作的奶酪),让他们带走。中午他们便在河边举行会餐。毕尔在吃奶酪的碎边角时,厄内斯特吃惊地看着他。
  “所有的奶酪都是这个样子吗?”他问道。毕尔手上的那小块奶酪上面有蛆虫在爬动。他手一扬,把那奶酪扔进河里,然后坐在地上设法把吞下去的奶酪呕出来。哈德莉在一处瀑布下面一个水潭里钓到六条鳟鱼。厄内斯特身子斜靠在水边一棵树干上,看他的妻子钓鱼。琴克史密斯很快跟多斯巴索斯和乔治奥涅尔也到来了。他们准备同麦克阿尔曼一起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班牙一侧。厄内斯特跟着他们走了好几公里。他本来想走完全程,但由于责任感的缘故,他及时地回到哈德莉身旁照料她。
  走路对厄内斯特来说并不困难,有时他甚至愿意同那些步行旅行者一起出去旅行。他热切地盼望去游览巴格特附近的地方。他喜爱冰凉的山泉,喜爱那人迹未到的原野森林和百里松涛,浩浩荡荡一直延伸到山巅。他称这个地方为比利牛斯山脉最荒凉的地方。这个地方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火车,所以,它提供了最好的钓鱼场所。厄内斯特说,在欧洲大陆,唯一未被分割的国家就是西班牙。墨索里尼的黑衣党已使意大利遭受蹂躏,国家穷困,民不聊生但西班牙人民都是天之骄子,所有的人都象霍托海湾的杰姆迪尔华兹一样,都是好人,确实,西班牙堪称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国。

美洲评论

  厄内斯特夫妇返回巴黎时,家里一切如常,所不同的是“波比”正在长牙,每天早晨三点钟就把全家吵醒了。于是他调整了晚上值班的时间,并在值班时,清除厨房水槽里的污水杂物。这样做很解决问题,即使“波比”哭闹,他也睡得着。那些去登比利牛斯山的男子们已经回来了。他们身上粘满火绒草,皮肤上留下臭虫咬的印痕。多斯巴索斯,多曼·史密斯和乔治奥涅尔用两个星期的时间从巴格特步行到安多拉,全程四百六十公里。徒步旅行的热情发起人麦克阿尔曼由于脚起泡,被迫掉队。大约在这个时候,查特太太发现她心爱的小狗死在院子里。开初她责怪邻居蓄意毒死她的狗。后来通过尸体解剖才证实,狗是被车子压死的。她请来一位动物标本剥制者,把狗皮剥下做成一只模型狗,作为纪念品,使精神得到安慰。但她从未料到这只狗将会在美国文学上留名永存。
  八月份本来应是厄内斯特感到高兴的时候,可是他读了八月号的《美洲评论》,对福特的所作所为大为恼怒。福特去美国期间,厄内斯特竭尽全力把《美洲评论》八月份的内容全部编排好。福特回巴黎时,厄内斯特正在西班牙。福特没有同厄内斯特商量,就擅自加了一条编者按语,恶意地指责厄内斯特私自把一个美国青年作家的长篇文章塞进第八期里。在按语的结尾中声称,该杂志从下一期起恢复以前的正常关系。厄内斯特认为这是一种侮辱,非常愤怒,因为实际上他不仅刊登了一些非美国作家的作品,而且为了帮助福特渡过难关,把自己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过了不久,福特亲自向厄内斯特表示歉意,请他息怒,并告诉他该杂志的经费已全部用尽。所以杂志要嘛从月刊改为季刊,要嘛就停刊。原来的资助人约翰奎恩因得癌症而死亡,迄今还没有一个有钱人来接替他。厄内斯特压下心头的怒火说,他认识一个人,可以来接替。此人叫克雷布斯弗林德,是他的老战友,一个古怪孤癖的年轻人。第一次结识他是在芝加哥。克雷布现在巴黎,外表看起来很不像样,可他同一个据说拥有数百万资财的女继承人结婚。过去克雷布替人还清一笔从一九二○年算起的连本带利的十五万美元的贷款而使厄内斯特十分惊讶。现在更使他惊讶的是,克雷布同意连续六个月每月给福特预支二百美元。这简直象给一个快要被水淹死了的人丢去一个救生圈。在八月十五日的董事会上,克雷布被授予《美洲评论》董事长的荣誉称号。
  在这段时间里,厄内斯特突发猛劲,写完了短篇小说《滔滔的双心河》,这是他写小说以来篇幅最长的一个,但在小说的结尾,他还加上三千字。这主要是尼克阿丹斯的内心独白。十分详细地反映他对密执安的老朋友和欧洲的新朋友,以及美学原则的分析与评价。他写道:
  通过你虚构或想象所写出来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佐斯的弱点就在这里。在小说《尤里赛斯》中的人物达达拉斯就是佐斯本人。是个令人可怕的人。关于他,佐斯是那么的罗曼蒂克和有理性。他使布龙出了名。布龙是了不起的。他也使布龙夫人出名。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这就是迈克的创作方法。迈克的创作太接近于现实。作家要深入体验生活,然后才能创造出你自己的人物来。尼克阿丹斯在小说中不能反映出他的性格。
  当然,他从来未见过印地安人的妇女生孩子。这就是好的一方面……他看见过一个妇女在通往卡拉格齐的路上生小孩时,他主动地走过去帮忙,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尼克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且自己深信克疑。如果你
  热爱你居住的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的人,那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作家是不容易的,因为要你同时喜欢那么多的地方是困难的……有可供你写作的时间。不是良心,而是行动。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有趣的。他,尼克,想描写农村,那他就得象赛让恩作画那样,得从你内心的想法做起。他感到这件事做起来十分神圣,但又非常的难办。要是你尽力去做,你就能做好。如果你只是用眼睛观察事物,你就很难谈出什么东西来……他明白赛让恩将如何绘出这一段河流。天啊!要是他能在这里多好呀。他们死去了,真糟糕。人们工作一辈子,到后来就是衰老和死亡。
  不过厄内斯特年纪并不大,他才二十五岁。他后来在谈到写作时说,作者开始时设想要描述他的意向、抱负和理想,对美学发展探究的癖好,对写作,对世界的无限热爱,但并不是那么强烈。写出来的词语有些可能很吸引人,但描写的内容不要和生活等同,应该熟悉生活,然后根据自己脑子的构思创造典型的东西来。创作不应该凭良心,应该凭生活实际。在生活中处处留意,写出来的东西要有趣,而不是干巴巴的。创作是件严肃认真,十分神圣的事,它要求一个人付出整辈子的精力。厄内斯特愿意成为一名作家。他自己觉得很有保握,当然他还是表现得十分谦虚。在写给格特鲁德的信中,他告诉她《滔滔双心河》已经写完,目下正在写有关乡村的东西,时间很紧,边展不快。他写道,“这个短篇大约有一百页的篇幅,不过,长点不要紧,我会把它写好的。现在我都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有规律可循的。……但写作是不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呢?我认识你之前,我感觉到写作很容易。而现在我感到自己不行,感到很棘手。然而这种困难和以前的大不相同。”
  他对格特鲁德说的这番话,仿佛是一位年轻的战士十分谦虚地向他的前辈挑战。厄内斯特从多伦多回巴黎后连续不断地写了九个精彩的短篇小说,而《滔滔双心河》是刚写完的其中一篇。他在创作上所取得的进步和成就是十分迅速和巨大的。除了《印地安人营寨》这一篇外,他还写了一篇以一九一一年尼克波尔顿和比利苔伯萧在温德米尔附近河岸砍树为基线的《医生及其妻子》的短篇。《归来的战士》描写一九一九年一月战士从前线回来看到奥克派克诚镇变化的情景。《终结》和《风刮了三天三夜》是作者根据一九一九年夏天同马佐利在霍托海湾度假的情况虚构而成的。《在积雪的乡村旷野驰骋》是为纪念他和乔治奥涅尔一九二三年一月一起滑雪而写的。《落汤鸡》描写他和哈德莉一月份在雷巴罗豪华旅店住宿,外出时遇上大雨的情况。此外,还写了一篇题目为《史密斯夫妇》的谈天说地文章。有意取笑查得·波瓦史密斯夫妇进行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活动。
  这九篇小说和那本《三篇故事,十首诗》以及由毕尔巴德编辑出版的《我们的时代》一书,如果全部加在一起,无论数量或内容,都可称作一个非常可观的集子。斯梯华德和多斯巴索斯都鼓励他同美国出版商联系,并表示愿意全力协助。九月份厄内斯特将那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复稿寄给纽约耶鲁俱乐部唐斯梯华特。哈洛德·罗勃也愿意帮忙。霍拉斯里乌怀特同意出版他的第一个小说《多戴伯》,他很乐观,相信将来他和厄内斯特一定能以新型作家的面目出现,受到出版界的重视。
  但罗勃的朋友凯蒂康奈尔感到哈洛德同厄内斯特之间的关系很奇妙。诚然,厄内斯特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例如:白洁的牙齿,象红苹果般的脸颊,微笑时嘴角微微泛起的酒窝。然而,从他身上,她也觉察出某种不祥之兆。表面上,他们相处得不错。看到他就使她想起厄内斯特小的时候的情景。他们都喜欢小猫。每当她送点东西给他的猫吃的时候,厄内斯特总要表示感谢,说,“凯蒂最关心我。”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厄内斯特的话里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她把他当作一位很有幽默感的朋友。他对于移居外国的同胞的看法,一时把他们说得很有风趣,一时又说得一无是处。她觉得,在他那吸引人的外表后面隐藏着一种邪恶的东西。她提醒哈洛德说,厄内斯特有一种对朋友反脸不认人的坏习性。
  利物怀特派出联络员利昂弗雷斯曼到巴黎同罗勃就其小说《多戴伯》签订出版合同。哈洛德立即准备让利昂同海明威见面。凯蒂心里又起疑窦,她注意到海明威有时反对犹太人。但哈洛德主意已定,并且作出了会面的安排。利昂和他的妻子海伦住在依丽榭宫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厄内斯特和往常一样,不注意修边幅。当彬彬有礼的弗雷斯曼引他们进房,递给他们灯草绒的吸烟服时,厄内斯特楞住了。他坐着一言不发,只顾用苏打水掺苏格兰的威士忌。利昂十分客气地说,如果能拜读厄内斯特的作品,他一定很高兴。要是他读后认为好的话,他将把它们推荐给利物怀特出版社。话中流露出这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最低限度,海明威认为是这样。于是他索价更高了。但他没再说什么。到了傍晚,他们走下楼来时,他突然破口大骂弗雷斯曼是卑鄙的犹太人和其它一些难以入耳的话。罗勃非常震惊。不过他没有听凯蒂的劝告,仍然支持他的朋友海明威,根本不考虑有一天海明威也会对他恶言相见的。
  不久,厄内斯特发现一个德文杂志《过渡》可以刊登他的作品。这个刊物是四年前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的艺术商人在柏林和都塞尔道夫创办的。“他是个很有才干的艺术商人,”厄内斯特写道,“他是战争时期在乌赫兰兵团中唯一的犹太人军官。”阿尔弗雷德在巴黎的代理人——阿弗利·尼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对厄内斯特写的几首蹩脚诗感兴趣。他买了四首登在《过渡》杂志上。其中有一首很长,分作两期登载,诗名为“与麦克阿尔曼和出版商巴德的西班牙之游”。另一首是讽刺诗《有注脚的女诗人》。大概是讽刺女诗人艾略特在他的长诗《荒原》中所用的注脚。再一首语气比较严肃的诗《时代的要求》题目借用庞德的诗题“休格塞利马伯利。”这些诗写得并不出色,因此在他的声誉上造不成什么影响。在这个无所需求的时代,海明威被这家杂志的读者称为“多产的海明威”确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爱德蒙威尔逊在《代耳》杂志十月号上发表文章谈到《三篇故事,十首诗》这本书时说,“海明威先生的诗显得不突出。”然而,海明威的小说却给威尔逊留下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此时已象格特鲁德斯坦恩和谢乌安德逊一样运用特别技巧,通过原始语言来表达说话者内心深邃感情和复杂的思想。看了海明威的头两本书后,威尔逊评价说,“海明威的枯燥情节,”并把《我们的时代》一书中的斗牛场面比作古耶的平板画。他引用了《我们的时代》一书中关于希腊内阁大臣上断头台的那段“干巴巴的描写”文字。还说《我们的时代》的内容充满着艺术的尊严,这一点是任何描写这次战争的美国作家所不能比拟的。威尔逊不喜欢《在密执安那边》那篇文章,说,本来应该是一篇好作品,遗憾的是霍托海湾的“粗鲁和不开化的人”没有做到这一点,不能从浅显的题材中反映出深邃的含义来。
  厄内斯特写信给威尔逊,对于他早期的书得到如此好评表示高兴,并提请威尔逊注意,他最近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时代》一书的简介将扦在那些篇幅更长的小说中间。
  “用这种方法可以更好地了解故事的全过程,”他说。用这种方法所取得的效果同一个站在船上先用肉眼后用望远镜观察岸上情景的人所取得的完全相同。在信的结尾,厄内斯特赞扬威尔逊采取十分冷静、清醒、公正、毫无个人偏见又富有同情心的态度来评论他的书。象威尔逊这样有见识的人实在很少见。
  厄内斯特想在移居巴黎的美国同胞中寻找正派和有见识之士,但没找到。他接触了许多人。他买饮料给一个衣衫褴褛的美国年青诗人喝。此人叫依凡西普曼,是个赛马迷。厄内斯特对此人的社会经历和交往颇感兴趣。他不厌其烦地仔细阅读纳生亚齐的短篇小说。作者只二十二岁,一心想跻身于巴黎作家之列。但在这些人背后,厄内斯特却不怀好意地议论他们,从中取乐。他告诉麦克阿尔曼,亚齐与西普曼两人打架,欧斗了一个钟头之后,双方都没有受伤,走了。大概是西普曼借钱给亚齐去镶假牙。亚齐出于对犹太人的感激而打了西普曼。厄内斯特对T·S·爱略特十分冷漠无情。他一贯称呼他作“长者。”他十分傲慢地把艾略特比作那又厚又笨重的季刊——准则。康纳尔去世时,福特专为康纳尔出了一个《美洲评论》增刊。厄内斯特在书面谈话中说,“如果他把艾略磨成粉末,撒在坎特伯雷康纳尔的基地上,他就可能使康纳尔复活。他明天清早就带着绞肉机到伦敦去。”他继续对庞德表示敬佩,只是因为他的怪癖而有点茫然不解。但当庞德决定把他的办事处永远迁移到雷普罗的时候,厄内斯特注意到埃日拉为了逃避收捡、搬运东西的工作而佯称有病。在创作上他极端蔑视任何形式的浮夸、矫饰和不切合实际的渲染。这已经成为他创作上主要动力之一。但这并不是他那令人喜欢的品性的表现,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象他天真地崇拜琴克史密斯在蒙斯作战时的英勇和马尔拉在马德里多罗斗牛场里杀死猛牛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精神。此外,他那篇关于里德和克拉克的文章是他在多伦多时,下午闲聊中构思的;那篇关于福特和斯迪拉的文章是在多罗和尼格尔喝酒时讨论出来的。他描述史密斯夫妇如何渴望有个孩子而不可得。在他那个蓝色笔记本里还写了一些漫谈文学创作的心得和故事的片断。其中的一个,描写一位肥胖的姑娘,她到巴黎来学习钢琴,如有可能她还想找个对象谈恋爱。她到巴黎住了一年,仍然打单身找不到对象。厄内斯特说那个女的如何设法偷听隔壁邻居是怎样谈恋爱的。不过他说,他不计较这件事,因为那个肥胖姑娘是他妻子哈德莉的好朋友。他还写了一篇描写一位叫巴特拉姆哈特曼的文章。此人是一位美国画家。哈特曼认识一位在慕尼黑”时新照相馆”工作名叫哥斯达的德国姑娘。据厄内斯特描述,哥斯达样子象犹太人,身腰纤细,黑头发。她只身逃离在波登士的家庭。后来同巴特拉姆结婚。从此哥斯达织地毯,巴特拉姆替她设计图案。可是,由于毯子卖价太高销售不出去。爱德蒙威尔逊看了这两篇小说后作出了十分中肯的评论。他说,“海明威先生并不是人道主义的宣传者。”
  这个故事显然是针对着福特而写的。原来,厄内斯特指责福特急于把《美洲评论》转让他人。整个八月份厄内斯特为福特处理杂志社一事而铸成大错大为恼火。他对格特鲁德斯坦恩说,福特善于撒谎,是个骗子。他道貌岸然,装出一副英国绅士的模样,以此来掩盖他的无能和内心的空虚。当然,厄内斯特的指责,是过份夸大了。福特十分伤心地对格特鲁特坦恩说。作为编辑,他好象一扇蒙上一层绿绒呢的活门,进进出出的人都可随意把它推来推去。
  十一月份福特登出了一篇因海明威攻击艾略特而表示道歉的文章,福特和海明威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了。文章写道,“两个月前,有人攻击T·S艾略特先生……当时我们考虑了很久,后来决定有必要阐明我们自己的立场。与此同时我们还约请这位作家为我们写文章。我们对他没有施加任何限制……然而,我们愿意再重复十次,二十次表示我们对艾略特的诗作非常欣赏和无比敬佩。”
  福特的态度是温和的,他所说的当然也是合情合理的。除厄内斯特外,任何人都会因福特作出种种努力使事情得到和解而原谅他。可是厄内斯特却认为这是对他的人格的莫大侮辱。事情的起因是在三个月前,福特公开批评厄内斯特不应该把许多美国作家的文章集中登在《美洲评论》第八期上。现在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厄内斯特一下子断绝了他同福特的友谊,肆无忌惮地攻击谩骂福特。当巴顿雷斯科和他的妻子到巴黎时,福特带他们去参观位于卡迪那雷蒙恩大街的音乐舞会时,福特把他们介绍给南西坎纳德,E·E坎明斯,波布麦克阿尔曼以及哈德莉海明威。厄内斯特当时也在场,雷斯科注意到他和福特彼此不讲话。厄内斯特告诉雷斯科自己的名字,很高兴地同他握了握手。爱德蒙威尔逊第一次见到一个新闻记者做出这样的表现。当福特邀请大家到附近一家饮食店吃东西时,厄内斯特拒绝同往,并高声对哈德莉说,“自己付钱,听了没有?别让人(指福特)家给你买。”虽然《美洲评论》在停刊前所出版的两期中都登载了他的文章,但厄内斯特仍然没有停止对福特的攻击。甚至连福特的朋友克雷布也倒霉地受到他的指责。厄内斯特说,克雷布为了使福特的杂志能苟延残喘,四出活动,耍小聪明。然而,一切都枉费心机。该杂志终于在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寿终正寝”。这就是那令人不悦的事件发生的大概情况。

东方王国

  十一月份的巴黎又潮湿又寒冷,海明威一家过不惯这种气候。于是厄内斯特开始计划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去。他曾发过誓,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不错过时机到那高山白雪浑然一体的神奇世界去领略一番。现在这种强烈的愿望又涌上心头了。他写信给霍维尔詹金斯说,“我们在世上只活一次,让我们痛痛快快玩一下吧。”他目下的困难是钱不够用。尽管此时的房租比起过去在霍托海湾住的还要便宜些,但海明威在银行的存款已大大减少了,而且眼前不可能有更多的收入。
  正当海明威感到为难的时候,他接到伯特拉姆霍托曼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在奥地利瓦拉伯格地区有个叫斯奇伦斯的小山村,位于苏黎世和莫斯布卢克之间。那里有一家叫托布的家庭旅社。生活简单,伙食也不差,据说在那里滑雪更是不可多得。以海明威一家三口人计算,一星期的全部费用只要二百万奥地利旧银币就够了。但是这个数额不一定靠得住,因为奥地利国内正闹通货澎胀。一块美元可见换七万奥布。厄内斯特立即在他那个记录写作笔记的蓝色笔记本上算开了。结果,出于他意料之外,一家三口,在那里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用只需二十八元五角。他们完全可以把巴黎的房子临时租给别人,全家安心地在白雪皑皑的大山区里渡过整个冬天。那家家庭旅店的主人是保尔涅尔斯。厄内斯特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预定两间十二月二十日用的房间。
  去奥地利前,海明威照例向他新结交的朋友告别,其中包括阿齐布特和阿达马克列奇。他们两人都住在卢森堡附近波尔迈克大街上的一个公寓里。亚齐布比厄内斯特大七岁,一位面目严峻的苏格兰人。他来自伊利诺斯,在耶鲁大学得了学士学位。后来在哈佛大学又获得法学士学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曾在法国军队里服役两年。现在退伍回来从事诗歌创作。在诗歌方面他完全可当厄内斯特的老师,但他察觉到厄内斯特对美学不大感兴趣。相反,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拳击和打垒球。厄内斯特还去拜访约翰赫尔曼。此人出生于密执安,一直在慕尼黑学习历史,他即将同一位叫约塞芬赫伯斯特的漂亮姑娘结婚。约塞芬皮肤白皙、蓝眼睛、金黄色头发。约翰却皮肤黝黑,长相很象海明威,不了解的人会把他当作海明威的弟弟。他们两人志愿相同,都希望成为出色的作家。
  海明威还探望了一位患肺病的年青人,厄内斯特华尔斯。此人有个很亲密的女朋友兼庇护人爱赛尔莫赫德。他们谈论创办一个小杂志《季度》。过去厄内斯特曾说他是个十分自负,装腔作势的人而不愿同他交往。现在他改口说,“华尔斯是个蛮好的小伙子”。厄内斯特经常到华尔斯长住的旅店去找他,谈论创作、作家以及艺术家的情况。他这样过往频繁,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华尔斯本人也很清楚。这就是《美洲评论》的停办,迫使厄内斯特不得不另辟蹊径,找个发表文章的地方,而他认为华尔斯的杂志完全可以帮他的忙。
  但并不是对他所结识的新朋友,他都怀有这样的动机。他认识一位叫珍妮弗莱娜的朋友,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新闻记者,是《纽约时报》的特约记者。厄内斯特常到她在波拿巴特大街的住所去。而且每次总是坐在一张原是为喂奶的母亲特制的宽椅里。这张椅子是珍妮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并重新油漆了一下,还画上大帆船在世界地图上的五洲四海航行。她想,厄内斯特看了,更加引起他周游世界的强烈愿望。她把那张椅子取名为“厄内斯特椅子”,因为她房间里只有那张椅子才适合他坐。厄内斯特坐在那椅子里谈天——总是谈天——翘着二郎腿,牙齿刷白闪亮。珍妮很欣赏厄内斯特那双“友好的,有敏锐洞察力的,闪闪发亮的红褐色眼睛,”看不出有拉丁人的任何痕迹。有一次他带她到巴黎共和宫附近一家小型的拳击场去看拳击比赛。她怀着钦佩爱慕的心情听厄内斯特和一个法国拳击迷用本地黑话互相指责辱骂。她心里想,“厄内斯特是个生来聪明的语言学家,他首先通过耳朵来学习语言,以适应交流思想的需要”。
  厄内斯特对他的新作《不可战胜的人》到底水平如何,自己没有把握。这个故事是九月份动手写的,十一月二十日写完。这个故事集中概括了他三次去西班牙看斗牛后的观感。他自己喜欢这篇故事,因为题材新颖,从未写过。故事描写一位年老无能的斗牛士马纽尔,一九一八年夏天重新回到马德里多罗斯游乐场参加斗牛惨死的事迹。这是一个绘声绘色,充满惊险的悲剧故事。马纽尔在力量极为悬殊的情况下,付出巨大的牺牲而取得胜利。他虽然肉体上被摧垮了,但他的精神并没有被摧垮,厄内斯特自认这个故事是他所有的作品中最好的一篇。但他又觉得与《归来的战士》那篇文章雷同。那篇文章已经在十二月十日卖给麦克阿尔曼,收进一个叫《当代作家作品选集》里。这个故事也有点象《滔滔双心河》,只是在结尾时没有象尼克那样,有一大段的内心独白,想到这里,他也十分激动。他从头到尾把故事读完,才察觉到那些内心独白把他预想要取得的效果全给毁了。唐斯梯华特已经把全部文稿交给他的出版商乔治多朗。厄内斯特急忙写信给多朗,请他把《滔滔双心河》最后的九页删掉。
  厄内斯特夫妇马上就要到奥地利去了。圣诞节前六天,他们在火车东站上车。第二天上午到达边境一个木材集散地——巴奇镇。厄内斯特走到铁路那边换了一些钱,买两张到布鲁登兹的车票。到达那里后,他们改乘电车到斯奇伦斯山谷。近处成群的母牛正在草地上吃草,远处高高的峰巅复盖着白雪。在车站里他们碰上了保尔涅尔派击迎接他们的搬运工人。托布家庭旅店是一幢白色拉毛水泥,十分结实的五层楼房。大门朝克奇普拉兹山,附近有一座暗灰色的古老教堂,房顶是圆的,从远处望去很象一个倒立的青色大葱头。厄内斯特一家住在二楼一个套间里。厄内斯特自己住前房,哈德莉和小孩住在临花园的后房。从厄内斯特的前房窗口往外望,可看到东南面一个大山谷里长满了茂密的火杉,中间伴有星星点点的草地和农舍。再往远处望,只见群山叠嶂,连绵不断。
  这个村镇不大,有几分故乡的情调。底里兹河把村镇隔成两半。河上有座木桥把河两边的村镇连接起来。镇上有商店,锯木厂和一个遗弃了的博物馆。镇上的人讲蒙太纳方言——一种发软喉音的混合语言。他们一见外地来的人便一边用手托一托帽子表示致意,一边说,“欢迎你!”厄内斯特寻思,象这样有礼貌的人民,他以前怎么把他们(指奥地利人)当作敌人呢!这个地方多么好呀!住得舒适,伙食令人满意,有各色各样的啤酒,房里有一架钢琴可供哈德莉使用,还有一位住在旅店附近的漂亮女佣人。她叫玛西德布朗,从第一天见面起,她就喜欢“波比”。
  这年冬天,整个欧洲的气候与往年不同,气温高,雪来得很迟。厄内斯特经过秋天的奋力写作,此时已经有点惰性。他对哈洛德罗布抱怨说,他需要一个象巴黎那样的大城市来激发他的创作欲。他已习惯于同波特拉姆哈特曼在托布旅店的小花园里玩滚木球戏。唐斯梯华特从纽约寄给他一封庆祝圣诞节的信,里面夹着一张汇票。厄内斯特眼睛一亮,猜想一定是出版商多朗寄给他的。但仔细一看,却是斯梯华特私人的汇票,寄来鼓他的气的。多朗已决定不出版厄内斯特的短篇故事,但表示愿意考虑接受他的长篇小说。斯梯华特已经把厄内斯特的全部短篇小说稿拿给有名气的H·L·孟肯,希望通过他交给阿尔弗莱克诺普夫。如果孟肯不喜欢那些故事,那还有霍拉斯利物怀德。罗布来信说,他不能到奥地利去,因为他要到纽约去了解一下他的长篇小说《都达布》出版的情况。他答应就厄内斯特的《我们的时代》一书在霍拉斯面前讲几句好话。
  终于下雪了。开始在高山上,接着在山谷里。白雪复盖着斯奇伦斯和特察根斯小山村,象一张白色大毯子向南延伸一公里半。哈德莉开始在旅店后面一个山坡上练习滑雪,后来到一个小羚羊时常出来寻觅食物的小山丘上。赫涅尔斯把店里的一架钢琴搬进她的房里。上午,当波比在外面同女佣人玛西德玩的时候,哈德莉便在房里弹奏巴哈和海顿①的曲子。有时她也编织毛衣。用的是本地出产未经染色,直接从黑羊或白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再由住在山谷里的农妇将它们加工,纺绕成毛线。她为厄内斯特编织了一件毛衣和一顶滑雪帽。他穿着毛衣,戴上毛帽站在雪地里让巴特拉姆哈特曼给他画一幅水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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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哈,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海顿,奥地利作曲家。

  厄内斯特在山村里的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他的食欲大大增加了。他后来说,“对他来说,每顿饭都是十分重要的。”弗罗涅尔斯负责厨房炊事工作,他监制烧牛肉,里面加马铃薯,酒和酱油以及鹿肉;制作蛋饼和蛋奶酥以及本地梅酱布丁等。那里有大量的红葡萄酒和啤酒供应。厄内斯特喜欢饮用本地的龙胆紫制成的荷兰杜松子酒和米酒。他蓄起了胡子,人家叫他作“黑胡子基督”或“黑胡子酒鬼基督,”他听了乐得笑呵呵的。当时奥地利国内禁止赌博。但玩扑克牌是可以的。几乎每天晚上,在旅店的烟雾腾腾的饭厅里都有人在打扑克。在参加打扑克牌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本地着察局局长,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还有银行家、律师、旅店老板赫涅尔斯和一个从慕尼黑到那里开办滑雪学校的华尔特兰特,他个子高大,瘦弱,讲话时喜欢挖苦人。他嫌在山坡上滑雪不过瘾,扬言要带学生到海拔约二千公尺高的阿尔卑斯俱乐部去。
  一月里的一天,厄内斯特收到华尔斯给他寄来的刚出版的杂志《季度》。厄内斯特把该杂志转寄给格特鲁德斯坦恩,心里觉得华尔兹在作家之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这点使他感到不无讽刺意味。但他没有把这种看法告诉华尔兹。他热情洋溢地给华尔兹写信,并随信寄上一本《滔滔双心河》。关于这本书,作者自认没有写出水平来。他主动列出了他即将完成的书稿名称,对英赫德小姐决定慷慨地为那家杂志代付稿费,高兴得拍手称快。同时,以长者的口气噜噜苏苏地建议他们办个评论杂志。后来他们同意接受他写的那个故事,稿费定为一千法郎,以示对他的热情和关心的奖励。厄内斯特为此动了心。他指出,一九二四年他辛辛苦苦写了一年,总共才得到一千一百法郎。而《三个故事》和《我们的时代》两篇故事一个子儿也赚不到。他说他和哈德莉每月只靠一百美元过日子。
  一月中旬华尔兰特在高山上办起了第一所滑雪学校。他们乘坐雪橇沿山谷而上,到达巴特努。当天晚上在一所古老的客栈里过夜。第二天,一清早就起床继续登山赶路,雪橇上铺着海豹皮,背上背着旅行袋。雇来的几个挑夫——个子矮胖的农民,绷紧着脸,背着最沉重的东西,象背驮重负的马匹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到了山顶,他们把货物卸下靠放在山上一间小房的墙边,然后一个个象妖魔般坐着短雪橇飞也似地下山去了。在朝着山谷往冻结了的弗曼特斯托西坡地去的路上,厄内斯特看到了野鹿和小羚羊,成群的雷鸟,两只貂,有一次还看到一只狐狸。梅达拉纳滑雪学校建在克雷斯普卑兹山峰的一侧。一千九百八十六公尺的地方。周围是一片广阔的雪地。他们滑了一整天的雪。晚上天一黑便早早上床,象死人一般地睡去。外面房子周围角落里狂风怒吼,高地上的积雪被卷了起来,在月光底下,只见半空里,团团白云在迅速地移动着。
  二月初厄内斯特第二次滑雪登山到梅达拉纳滑雪学校。不过这一次他交上了好运。有天晚上他参加打扑克牌游戏,他拿了一手好牌,连胜几局。结束时他赢了很多钱,大概有四十三万奥币。第二天他和兰特一起从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地方往山下滑雪,并用了十二分钟的时间,滑完一条五公里长的冰河。返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刻,满面风霜,疲惫不堪,一进屋便看到从山下送来的两封由斯奇伦斯来的电报。一封是唐斯梯华特的,另一封是哈洛德罗勃的。两封电报都不约而同地报告一个喜讯——霍拉斯里乌怀特已同意出版他的《我们的时代》一书。
  起初,他简直不敢相信。后来到了托布旅店看到里乌怀特亲自拍来的电报和写给他的一封信,他才完全相信是真的。霍雷斯说,厄内斯特写的那些故事很不错,得到广泛好评。问题倒是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关于“艾略特先生和夫人”的一段描写。这段描写里乌怀特说十分淫秽,当然应该删除。另一个主要问题是《在密执安那边》那篇故事涉及性爱的问题。显然,根据霍雷斯的意见是这篇故事不能出版。因此,厄内斯特必须再另写一篇补上。厄内斯特于是动手写起来。他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打字机打出一篇取名为《一台了不起的作战机器》,后来简称为《战斗者》。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密执安曼西罗纳附近的无业游民集合处。故事的背景则完全是虚构的。这位战斗者是一个被对手打得晕头转向名叫阿德弗兰西斯的职业拳击家。此人的性格是根据厄内斯特很熟悉的两个拳击家——阿德华尔格斯和巴特尼尔逊的情况写的。作者虚构的阿德弗兰西斯的朋友,一位名叫博格斯的黑人,他有礼貌,性格温和。这人是作者模仿实际生活中的一位黑人。他在瓦尔塔斯特走下坡路的时候照料过他,厄内斯特写这个故事的时间实际上还要早些,可能是在十二月份他刚去奥地利不久。现在他将原稿加以修改,并重新用打字机打过。从二月十二晚上开始一直工作到二月十三日上午才完工。
  由于某种原因,厄内斯特没有立即拍电报告诉里乌怀特,请他“接纳”。他一直拖到三月五日才把稿子寄出。在奥地利停留的最后那段时间,厄内斯特主要用来处理他的两件棘手的事。第一件是替毕尔史密斯在巴黎找一份工作。毕尔史密斯三年前同厄内斯特吵架闹翻了脸。前不久,突然写信给他,就那次争吵之事向厄内斯特赔礼道歉。厄内斯特在写给詹金斯的信中说,毕尔老兄,正遭受家庭和经济上的困难。他甚至在疗养院里一住就是几个月。过去的事如浮云流水不必追思。他觉得应该帮助他度过难关。另一件是厄内斯特和华尔斯两人商量好准备把《季度》的第一期配上名人画像和颂词,使它成为一个专辑。华尔兹向厄内斯特要了一篇稿子。这篇稿子是他在三月九日赶出来的。他说,不管怎样,庞德的精力和干劲是使用不完的,他真象一头猛牛,谁用斗牛披肩逗弄它,谁就要遭到它的冲击。他以无比坚强的毅力进行了无数次的战斗和冲杀,他的伤口已经迅速愈合。现在他已迁居雷巴罗,住在那里,他的朋友们就不会经常来打扰他,使他感到厌烦,同时,他可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海明威一家在奥地利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漫长的假期行将结束。在这期间,除了个别情况外,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在写作上。而且一般只是写写信而已。正象他所说的,也许他需要住到大城市里去写作——每天的闲聊,谈天说地,上午独自在书房里工作,偶而过河去探望朋友。过了好几个月之后,他才弄清他有幸曾在一九二五年在那个地方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国家的名称的切实含义。“你知道奥地利是什么意思吗?”翌年圣诞节他问他一个朋友说,“东方王国,多好听的名字呀,不是吗?”

《季度》杂志

  哈洛德听说海明威一家已从奥地利回来,立刻就去探访他。他满怀喜悦,十分自豪,因为他和厄内斯特的作品即将由波尼和里乌怀特出版公司出版。他特地邀请海明威夫妇到他家同他和他夫人凯蒂康奈尔喝酒庆祝一番。厄内斯特夫妇到达时,凯蒂正在招待波林和沃吉尼亚普菲弗。她们两人都是阿堪萨斯彼格特地方一个绅士的女儿。两人都个子矮小,十分秀气,蓄着刘海发式,波林的年纪稍为大一点,她在巴黎一家叫《风行》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但是凯蒂总认为波林到巴黎来的真正目的是找一个理想的丈夫。她服装考究,穿戴时髦,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哈德莉那身普普通通的衣服。她们姊妹俩都信奉天主教,并经常到离哈德莉原先住家不远的圣路易斯女修道院去。波林刚从密苏里大学毕业不久。她正在同哈洛德罗布谈话,而厄内斯特却对吉尼讲起他在奥地利滑雪的情况,当她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波林穿上一件漂亮的小金鼠皮的外衣。厄内斯特对凯蒂说,在这三个年轻姑娘中,他更喜欢吉尼些。他说,“要是吉尼穿上那件外衣,他愿意带她上街去玩。”
  过了不久波尼两姊妹又到锯木厂上面厄内斯特的家看望哈德莉和波比。显然她们姊妹俩已过惯了上层阶级的舒适生活。后来波林对凯蒂说,她对厄内斯特以文学艺术创作为名让他的妻子和儿子过着艰苦的生活,简直使他十分震惊。她从哈德莉那敞开的卧房门往里面扫了一眼,只见厄内斯特躺在床上看书,身上衣服很脏,胡子很长。给她留下的印象是他的外表难看,举止又粗鲁。她简直没法理解,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哈德莉竟然能生活下去,她又怎能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厄内斯特从斯奇伦斯回来后第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到圣霍努街赫们特克拉克的出版社去,参加华尔兹的杂志《季度》的编版工作。该杂志的篇幅已大大增加,共二百五十页。克拉克原先是《美洲评论》的承印单位。该杂志的停办原因厄内斯特非常了解。对于处理诸如杂志不能及时印出,延误了发行,印刷上有错误,甚至鼠害等都颇有经验。他用庞德的像作为卷首插图。书内还有许多别的插图,和一些雕刻画。他还为哈德莉报名担任校对员的工作。每周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协助,促使克拉克克服拖拖拉拉的毛病。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大家正在忙于工作的时候,那篇《不可战胜的人》的文章从《代耳》寄回来了。信上说故事写得很好,只是对美国读者来说,不合时宜。厄内斯特原先对《代耳》的旺盛热情陡然下降到零。他完全懂得,要是美国出版商不买他的文章,他应该怎么办。他只要把那些折皱了的稿子装进另一个大信封,然后直接寄给厄内斯特华尔斯。他对华尔斯说,美国有名声的或无名声的杂志没有一家愿意接受他的稿子。这虽是言过其实,但也确有此事。华尔斯给他写了一封赞扬信,随信附上一张莫赫德小姐的汇票。厄内斯特在复信中十分感激地说,他准备拿那笔钱去交房租,定做一套新衣服,多买一些杂货蔬菜等东西放在家里以及买几张观看达六天之久的自行车大比赛。
  埃瑟尔莫赫德买了厄内斯特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收到了付给他的稿费。此时《季度》杂志第一期已基本上编排出来了,厄内斯特觉得他的任务已告完成。四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他写信给华尔斯说为了进行自己的写作,他必须停止对杂志的工作。他说,他一停止创作,就感到难受,心情烦躁。为了搞好创作,他脑子里应排除干扰,保持沉静。如果华尔斯确需一位助理编辑,他愿意介绍华尔史密斯。此人可于四月底到达巴黎。如果每月工薪一千法郎,华尔完全可把排版、印刷、发行、寄送等项工作一个人包下来。华尔斯很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意见,认为他多管闲事,似乎想以通过介绍自己的朋友为借口,向莫赫德小姐敲竹杠。厄内斯特十分气愤,义正词严地反驳说,“tanpispourmoi。”①华尔斯大概怀疑自己受了骗。厄内斯特在同福特和《代耳》杂志的编辑关系闹僵之后,出于妒忌,他又同华尔斯和莫赫德小姐闹翻,丝毫不念及他的两篇小说在美国没有人接受的情况下。他们欣然将它们买下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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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意思是“算是我倒了霉”。

  厄内斯特还卖给波尼和里乌怀特一本故事集的手稿。三月三十一日他同他们签订了合同,并寄给他们一篇新的作品《战斗者》替换他原先那篇不走运的文章《在密执安那边》。他十分赞赏里乌怀特和他的主编T.R.史密斯办事的原则性——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同意,故事内容不能有任何更改。他估计该书的销售率可能很高。霍雷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的那本书《巨大的房间》是一本好书,但销路并不大。根据厄内斯特的意见,《我们的时代》一书的长处在于受到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的赞扬,而广大的读者却是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那些受过高中教育的人绝对不会费神去写小说。他表示对《战斗者》一书感到满意。因为它表达了某种内在的统一和谐性。正如他提到他其他的一些故事所说的,这个故事是他所写的故事中最好的一篇。
  前不久纽约的另一个编辑马克斯威尔伯金斯,写信询问厄内斯特的某些情况。此人被一个年青的作家F·司各脱·费兹吉拉德所说的一番话所鼓动。费兹断定厄内斯特前途无量。过去比尔巴德出版了一些很好的书,他真正是个有才华的人。伯金斯写给厄内斯特的第一封信被人送错了。他寄给海明威的第二封信时,刚好海明威到奥地利去了。该信由西尔维亚比奇代收,放在其他的信里面,等到海明威接受霍雷斯·里乌怀特所提供的帮助后五天才把信交给他。厄内斯特写信给伯金斯就他最近签定的合同谈谈情况。这样一来,就给波尼和里乌怀特提供了对三本书的选择机会。除非他们在六十天内收到了稿子,否则就撤消合同。厄内斯特说,他愿意把《我们的时代》一书寄给斯克雷纳斯。若情况允许,他还将另一本书寄给伯金斯。他有可能研究一下斗牛。那就要熟悉牛和斗牛士的情况,正如多迪在小说中描写阿拉伯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一样。这样的书篇幅一定很长,而且书里配有许多精彩的插图。但厄内斯特说,这种想法很难实现,因为美国的出版商不会要他写的这类书的。除了描写斗牛外,厄内斯特唯一感兴趣的是写短篇小说。他觉得长篇小说太做作、太虚无。另外,他的一些短篇小说都有一万二千字,篇幅够长的,完全有可能稍为加工成为长篇小说。
  当毕尔史密斯到达巴黎时,厄内斯特象多年不见的兄弟一般非常热情地欢迎招待他,他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给毕尔住。不久,毕尔访问了乔达夫妇,他们都为彼此见面相识而感到高兴。厄内斯特还把毕尔介绍给波林普菲弗。毕尔似乎觉得这个姑娘在耍小聪明,故意让厄内斯特认为她正在认真工作,说,“我正在同这位先生谈起你。”厄内斯特就会回答说,“是吗?那么他说了些什么呢?”每天上午,厄内斯特坐在小花园里一张桌子旁边写作,下午只要网球场上没有积水,他便同毕尔·哈洛德罗布和保尔菲谢他们一起打网球。
  在打网球的时候,罗布有时表现出心不在焉。凯蒂尽量不多加干涉他个人的自由行动。罗布有心事,但又没讲出来。原来他对一个名叫朵芙特威登,十分漂亮的英国女士很倾心。他喜欢她优美的身段,蓝色的眼睛,剪得短短的金色卷发。他们第一次碰面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但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他偶然到一处专供上层人物活动的场所去玩,才又听到她轻柔低沉的笑声。哈洛德罗布听了仿佛感到是“小鸟儿在对着明月啾啁欢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最喜爱的一部由W·H·赫德森著的罗曼蒂克小说《绿色公寓》中的神秘女主人公丽玛。尽管朵芙身上穿着男式的花呢外套,后脑勺上戴着一顶男式的皮帽,她看起来是那么漂亮,潇洒迷人。她脸上没有涂抹化妆品,但隐隐约约有化妆品的痕迹。同小说中的那位女继承人南西康纳德相比,朵芙的美貌似乎略胜一筹——美得有气派,美得有特色。她那个天生美丽的脸蛋,秀丽典雅象浮雕玉石。简直可与陈列在国家艺术馆里画廊上的十八世纪最杰出的人像油画相媲美。
  朵芙当时已三十二岁,是人们称之为危险年龄的时候。对她的身世人们现已有所了解。她的原来的教名为玛丽朵芙斯特林拜伦,是约克式郡理查蒙德,副修道院院长B·W·史沫斯韦特的女儿。一九一七年(这个时候厄内斯特正在中学念书),在伦敦她嫁给一位刚从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毕业的罗格托马斯特威斯登爵士。一九一八年三月她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安索尼。这男孩现在仍由遗弃她的丈夫的家庭抚养。据说她和丈夫的离婚很匆促。一九二五年春她的主要男朋友是帕特格斯里,一个身材高大,嗜酒、行为放荡的苏格兰人。哈洛德罗布叫他作寄生虫。但他把从家庭得来的钱与朵芙以及他那一伙绔袴子弟一起挥霍。帕特几杯酒一下肚,有时表现出傻里傻气,有时又愠怒不语,这要看当时他的心情而定。朵芙的酒量不小,即便纵饮几个小时,她仍然神情自然,若无其事。
  厄内斯特对朵芙有点迷惑不解。虽然他不象罗布那样思想上那么罗曼蒂克,但朵芙的外貌、风度、漫不经心的举止,她那带着很重的英国口音以及她惊人的酒量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当他同朵芙谈话的时候,他原先那种极端鄙视游手好闲的脾气就没有完全泄露出来。虽然他没有被卷进她那个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漩涡中去,但由于罗布近来对她疯狂般的迷恋,他自己也确实有点心情不定,象中了她的魔术一般。
  五月里的一天,厄内斯特正坐在第兰布大街丁哥小酒店里同朵芙和帕特谈天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曾经介绍他认识马克斯威尔伯金斯的那个人——费兹吉雷德。和厄内斯特一样,他对写作持严肃认真的态度,有独立见解,没有人云亦云。他年青乐观,慷慨大方,对人热情。他的衣着比厄内斯特讲究些。生活条件也比他好一些。他虽个子高大,却有点雅气,也有点脆弱。他作了自我介绍,也把与他同来的一个年青人——普林斯顿学院的以前运动员,介绍认识。厄内斯特立即对这个年青人感兴趣,但对于费兹吉雷德他还没有具体的看法。他后来写道,他留着卷曲的金发,前额很高,一对充满着激情和友谊的眼睛,幽美的宽嘴巴。要是是一个姑娘,定会增添了几分美貌。他脸型匀称,耳朵灵巧,鼻子端正……看了他的嘴巴,你会感到几分疑虑,促使你去了解他。
  待朵芙走后,费兹吉雷德对尼克阿丹姆斯的故事赞不绝口,厄内斯特听了很不自在。他想起了旧日在学校时常说的一句顺口溜,“当面赞扬,便是公开丢脸”。他只顾喝费兹吉雷德买的香槟酒,偶而对费兹的滔滔不绝提出的问题淡淡地答上一两句。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费兹吉雷德的上嘴皮上突然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霎时间他的脸色腊黄,两只眼睛象玛瑙一样变得直瞪瞪的。脸颊皮肤绷紧,接着整个脸浮肿起来象个大西瓜。在场的人准备送他回家,但这个前普林斯顿学院运动员告诉厄内斯特说,不必替他着急,因为他时常发这种病,过一会就会好的。
  过了数日,厄内斯特和费兹吉雷德在厄内斯特家的小花园第二次晤面。司各脱说,他建议海明威看一本叫《伟大的格茨贝》的书,并约略地谈了一下该书的内容。这次他虽然也喝了威士忌酒,但幸好没有发生那天在小酒馆那样的情况。厄内斯特对司各脱很有好感,当对方邀他到里昂去开回司各脱的汽车时,他满口答应了。他们约定第二天在车站晤面。但第二天,厄内斯特到车站时,没看见司各脱,于是他单独一人先坐火车走了。第三天司各脱才到达海明威下榻的旅店,当即向他表示道歉。他们找到了那辆汽车。厄内斯特发现车子没有蓬盖。后来才知道是司各脱的妻子特意请人把车篷盖弄掉的。车子在里昂北部行驶了一个小时后,忽然天下大雨。当车子开到查隆斯塞恩时,他们简直成了落汤鸡,只好找个旅店住一宿。来到旅店,费兹吉雷德匆匆上床睡觉,说是肺部充血。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那次在小酒店发作的毛病又开始了。翌日车子到达奥尔边界的时候,司各脱又恢复了常态,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详尽地把小说《迈卡尔阿兰》的要点讲给厄内斯特听,以此来消磨旅途的时间,排遣寂寞和无聊。
  第二个星期,海明威一家到迪尔西特街司各脱家吃午饭。海明威觉得那地方又阴暗又充满霉气和酸气。司各脱夫人泽尔达正闹宿醉,海明威感到厌恶。她长着一双鹰隼的眼睛,带着妒忌的口吻谈起里昂之行,仿佛那是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海明威猜想,司各脱的妻子可能是妒忌他丈夫把时间花在写作上。当海明威喝酒的时候,泽尔达意味深长地暗地里笑了一笑。厄内斯特意会到,她在笑司各脱往后不能写小说了。这次聚会给厄内斯特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司各脱妻子的一言一行,而是读了《伟大的格茨贝》一书。后来他写信给马克斯伯金斯说,这是一本第一流的书。
  他和司各脱讨论了这本书以及司各脱早些时候写的小说,参加一起谈论的还有一位普林斯顿的法语教授古司。古司教授由他夫人爱莉斯陪同到法国来度暑假和进行写作研究及创作。古司教授身材瘦小,但很结实,说话刻薄,爱挖苦人。颧骨高耸,满面凶相,但又不相称地呈现出微微的喜乐。在普林斯顿读书的时候,他就认识费兹吉雷德和爱德蒙威尔逊并且对美国和法国的先锋派文艺的怪诞思想产生一种奇妙的兴趣。他问他的同行对史蒂文生对青年作家的教导看法如何。史蒂文生主张每个青年作家在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之前必须向他的前辈学习,亦步亦趋,依样画葫芦。司各脱说他在普林斯顿时就是按这个法则去做的,写了小说《在天堂这一边》。主要是模仿康普通马堪吉的小说以及佐斯的小说《青年的艺术肖像》。厄内斯特也承认他早期的作品受到谢乌安德逊的影响。安德逊曾积极把海明威的作品《我们的时代》推荐给里乌怀特,并获出版。对此,海明威已写信感谢他。“你们两人都同意,”古司教授说,“往后酬谢他们对你们的帮助。”这好象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脱离了精神病医生一样。每个作家最终都要摆脱别的作家对他的影响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对厄内斯特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古司教授的早期学生爱德蒙威尔逊说,他和安德逊·格特鲁德斯坦恩是属于同一个流派。自然他想尽可能快地继承发扬这个艺术流派。
  六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海明威动手写起长篇小说来,他自己也为之一惊。两个月前他还在指责这种作品虚假和做作。现在他从他的抒情诗里选了一个诗题,用大写字体写在他的蓝色笔记本里。这个标题是:《和青年们在一起》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尼克阿丹姆斯,背景是交通繁忙的芝加哥。时间是一九一八年六月里的一个暖和的夜晚,乘汽轮通过波斯卡海湾。小说从头到尾基本上是用对话的形式进行的。除了尼克外,还有两名波兰军官,里奥柯西诺维兹和安东格林斯基以及一个睡在上铺喝醉了酒的年青人卡博。旅途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这几个年青人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在甲板上,有时在船舱里或悬吊在吊艇架上的救生艇里,下面是平静的闪烁着磷光的海洋。
  可是,厄内斯特写这本书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他是想描写他年青时候的第一次经历。在书里他用了两个波兰上校的实际名字和一个别名,霍威詹金斯。近来他同他们通了信。显然他的目的是要描写尼克从波多克斯到巴黎、米兰、斯奇奥、巴索、帕维,最后又回到米兰的经过以及他同一位叫阿格妞丝的护士姑娘相恋的事迹。关于他同那位护士姑娘恋爱的经过以及后来所发生的情况,他已经在一个短篇故事中概括描述了。现在他祗要略为加工就可以写成一本长篇小说。可是他的计划并没有得到实施。《和年青人在一起》一书才写了二十七页便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底的一天完全停下来了。尽管如此,仍不失为是长篇小说的一个开端。

太阳也升起来了

  厄内斯特在斯奇伦斯度过了冬天,在巴黎度过了春天,在这期间他一直计划着第三次到西班牙去参加在庞普罗纳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圣华明节。他对毕尔史密斯说,“你可不知道,那场面真太动人了”。那里的牛简直象响尾蛇一样,跑起来又快又凶猛。那里的人就是这样养牛的,一代传一代,至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了。这些牛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狂奔,直到冲入角斗场。这种场面有点象观看史前的骑马斗牛士被群牛追赶的情景。结果骑马斗牛士被猛牛撞倒,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于犀利的牛角之下。西班牙是世界上具有基督精神的神奇国家。
  六月下旬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厄内斯特从朋友那里筹集了买火车票、观看斗牛的入场票以及预订旅店房间所需的钱。这一次他们将住在广场对面的佐安尼多旅店。这是一家有名旅店。斗牛士常常住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将随同罗赫巴齐斯一家到法国的布列塔尼去。厄内斯特和哈德莉打算在圣华明节之前一个星期在巴格特钓鳟鱼。毕尔史密斯,唐斯梯华特和哈洛德罗勃也将一同前往。阿尔弗莱弗里奇赛姆先寄给厄内斯特一本有关斗牛的书。有关赛马和拳击方面的将收在这个丛书第三本里。这些丛书将由毕加索、佐安格里斯和其它的画家加上插图。此外丛书里还有大量的照片。
  哈洛德罗勃告诉厄内斯特,在去巴格特汇合之前,他想到圣路兹吉安海滨去休息一下。其实他没有说出他内心的打算。他已同朵芙约好两人一起尽情地玩一个星期。后来朵芙把这次活动称为“光荣美丽的梦”。朵芙单独回巴黎,接着在酒吧间的一张帐单背面写了几句话给海明威,“请你赶快回詹米的酒吧间——真正的麻烦事——刚才打电话到巴拿斯,可是找不到你来回话。特急!朵芙”。然后她又给在圣路兹吉安的罗布写了一封爱情信。“没有你在身边我真难受,”她写道,“随着时间的消逝,事情并不见得有什么进展……现在告诉你一个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消息。我正动身去庞普罗纳,到海明威和你那儿去。对此,你有意见吗?当然,同行的还有帕特。如果你受不了的话,那末请告诉我。我一定设法摆脱。不过,我非常想到你那里去。那怕只看到你一眼,同你讲上几句话,比什么都要好。”
  哈洛德完全同意朵芙的意见,即便这个安排计划牵涉到他的对手。他耽心当厄内斯特知道他同朵芙一起在圣路兹吉安呆了一个星期的情况后一定会吃醋的。但当他接到海明威六月二十一日写给他的信后,他的心又安定下来。信里写道,朵芙已经写信回英格兰要钱去了。并说,既然她没有同那帮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来,那么哈洛德可以组织一批西班牙姑娘,手里拿着鲜花去欢迎她,使她感到无拘无束。接着他又收到朵芙的信,大大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信中写道,海明威答应对我好,那么我们应该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她和哈洛德在圣华明节之前完全可以到圣路兹吉安去消遣一番。哈洛德又照着她的话做了。既然他不愿意离开山区,朵芙又来了,于是他打电报给海明威,告诉他,他不准备去巴格特钓鱼了。到了七月五日那天在庞普罗纳再见。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的上午,海明威和哈德莉清早就起来收拾行李。西尔维亚比奇为执行詹姆斯佐斯的任务,前天晚上已先到达。《季度》杂志第二期将刊登一篇新作《芬尼盖斯的觉醒》。另外一个问题是稿子往哪里寄。想到这里,他把手头的活儿停了下来,写了一张纸条给华尔斯。佐斯的文章应该直接寄往圣霍纳路赫克拉克印刷厂。厄内斯特添上几句表示友好的话,说猫先生对家里老鼠横行感到烦闷不安。清晨第一道曙光照临锯木厂的院子里。他无法控制心头的喜乐。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编辑《季度》杂志,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要出发到西班牙去了。
  他们到达巴格特时,情况的变化使他们大失所望。旅店的老板娘站在门口直摇头,神情十分沮丧。原来,从去年冬天到今春,大批的伐木工人在松林里伐木,并把木材运到河边进行加工。据传说,河里的鱼因此被毒死了。厄内斯特不肯相信。毕尔史密斯带来了一盒“一定会成功”的苍蝇鱼饵。昔日在霍托海湾的鱼友也来了。他们是:麦克吉提,罗依尔科奇曼,耶路塞里等。经过仔细观察和调查,证实那位老板娘所说的属实。依拉底河幽暗的河滩堆积着伐木工人留下的木材加工后的废料。“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唐斯梯华特说,“太令人遗憾了。”他们把蝇鱼饵扔掉,换上小虫和蚱蚂,在里奥华布里卡河沿岸和其它一些小的河流里垂钓。但钓了四天,没钓上一条鱼。“鱼池被毁,水库破漏,鱼被毒死,”厄内斯特说,“真使我扫兴。”
  在庞普罗纳,情况也不如他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好。厄内斯特希望看到以前那种壮观的场面。可是落空了,因为这一次和往年大不相同。唐斯梯华特和哈德莉一九二四年都到那里,他们更注意到这一次的变化。他们认为情况变化的原因主要是来了一些新的参观者——朵芙、帕特、哈洛德罗勃和毕尔史密斯。他们步行到火车停车场观看从车上卸下来的牛。厄内斯特借此机会给他们讲解这些牛的品种和特性,指着牛的肩胛骨之间一个部位说,斗牛士必须把剑刺中那个地方才能致牛于死地而获胜。第二天他们天未亮就起床到外面看牛群沿街奔跑。后来,在非正式的斗牛会上,厄内斯特头戴贝雷帽,身穿运动衣和灯笼裤。唐斯梯华特在场地外边观望,毕尔和哈洛德跟在厄内斯特背后走进人山人海的竞技场。突然毕尔被他背后的一条牛撞了一下,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哈洛德,身穿印有仙岛图样光艳夺目的运动衫,双手抓住一头牛的角,他象正在耍杂技似的倒立着,两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高高撑起,从场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奇怪的是他鼻梁上那付用牛骨镶边的眼镜没有掉下来,真有一点比海明威还要海明威。不过,海明威这时对业余斗牛的热情已迅速下降了。
  在下午的正式斗牛中,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件新的事情上面。斗牛士是一位从隆达来的十九岁的凯依塔诺奥多涅兹。他身材瘦长、挺直、简直象一支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斗牛。他通过在马拉卡,萨维尔和马德里等地多次的斗牛比赛,取得了赫赫战果。所到之处,人们为他热烈欢呼,称他为“来拯救斗牛于危难之中的弥赛亚①”。哈德莉立即成为这位斗牛士的崇拜者。厄内斯特也十分佩服这位斗牛新秀。奥多涅兹手里拿着斗牛披肩,举止潇洒,别具风格……他同猛牛米勒塔相斗表现出高超的竞技。接着又斗了几头牛,最后把猛牛雷西宾多一剑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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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也称救世主。

  厄内斯特象往常一样,抬起眼睛注意观察同他一起来的人的表情。唐斯梯华特似乎对斗牛很感兴趣。毕尔史密斯却恰恰相反,他看到猛牛用犀利的头角抵刺马匹时感到害怕。朵芙虽然不喜欢看到马匹被牛刺伤的情景,但她观看斗牛时,心情显然十分激动,从她这种强烈的反应上来看,算是一个具有基本欣赏能力的观众。不过隔了不久。喝了几杯酒后,她对斗牛的印象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哈洛德从斗牛一开始到结束都丝毫不感兴趣。他不喜欢看到参加角斗的牛被活活杀死。
  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唐斯梯华特觉得,这次旅行西班牙,除观看斗牛外,没有什么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因而感到失望。他深切地怀念一九二四年的“男友狂欢会”。不分男女排着长长的队伍,激情满怀走上街头,边唱边跳。当时的情景真象校友会,气氛热烈,大家天真纯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一切已成过去。
  “伊甸园再不是昔日那般模样了。”现在到庞普罗纳来的美国人也不只是他们这几个人。有坐着高级大型轿车从比阿里兹来的上层社会人物,阿勒克斯摩尔大使和他的一批女宾的汽车开到伯拉旅社附近的市场观光,身穿整齐制服的司机毕躬毕敬地守候在汽车旁边。此情此景仿佛是异军入侵。“两性关系”在他们某些人中间也很明显。唐已察觉到这一点。他知道厄内斯特和朵芙之间有暧昧关系。对于朵芙同罗布一起在圣路兹吉安呆了一个星期的事,厄内斯特很生气。是不是朵芙已爱上了海明威呢?唐没有把握,他也不愿去加以证实。接着出现的问题是钱不够用。帕特带来的钱不够支付他自己和朵芙的费用。唐代为支付,因而一时成为大伙赏识的“好老唐”。然而,他总觉得庞普罗纳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
  毕尔史密斯也察觉到这种反常的现象。他喜欢哈洛德罗布,同时对于他的处境,又寄予同情。在整个参观活动中他情绪始终十低落。厄内斯特和帕特格斯里都不喜欢他,成为他们两人指责攻击的对象。毕尔心里明白,朵芙对厄内斯特十分放荡,虽然他不敢肯定他们俩人是否有过不正当的关系。在这问题上厄内斯特是个占着毛坑不拉屎的人。他始终想占有朵芙,因此对于罗布在六月份同朵芙的一段短暂的欢娱公开表示忿恨。
  星期六晚饭后,谜语终被揭穿了。原来,前一天晚上罗布和朵芙避开别人一起到一家咖啡店喝酒。后来又到广场那边一间西班牙俱乐部里开怀痛饮。在那里朵芙是唯一的女顾客,在那个蜂窝般的房子里,有成百成千的“雄蜂”,朵芙就是“蜂后”。朵芙不愿意回旅店去,哈洛德只好自己单独回去。第二天吃中饭时,只见朵芙一只眼睛被打得发青,前额也受了内伤。哈洛德问她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厄内斯特抢先插嘴说,她撞到了铁栏杆。帕特十分吃醋,脸色很难看。哈德莉神情严峻,沉默不语。唐带着嘲弄的口气说,这下变成瘸子了。毕尔却闷闷不乐。当天晚上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格斯里突然喊哈洛德到外面去,哈洛德转身问朵芙。朵芙立即表示不赞成他出去。厄内斯特见此大发雷霆。他冲着罗布厉声地说,“你这卑鄙的下流货,竟去搞女人”。厄内斯特认为罗布本应该挨揍,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是想利用朵芙这块盾牌来对付格斯里的粗暴行动。
  罗布站起来时脚根没有站稳,有点失去平衡。他叫海明威到外面去。海明威不吭声地跟着他走。他们走过广场,转入一条两旁排列着低矮破旧的店铺街道,一片黑暗。罗布心里有点害怕。他曾和厄内斯特赛过拳,深知他的厉害。但立即他那受侮辱的自尊心占了上风。他认为这是生活的安排——昔日是好友,今朝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他停下了脚步,脱掉上衣,把他那付牛角边的眼镜收起来放进内口袋,接着向周围扫了一眼想找个地方放衣服。他自言自语说,要是眼镜打烂了,在庞普罗纳这个地方是修不好的。这时厄内斯特站在一旁微微发笑——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天真又那么富有感染力。结果使他无法不去喜欢他。他于是说,“我并不想打你。”“我也不想”’厄内斯特说,接着他们朝着刚才来的那条路往回走。
  七月十三日上午,当罗布从住房走出来时,守门的人递给他一个条子。条子是海明威写的。上面说,十二日晚上他对哈洛德的态度太过恶劣凶狠。他不愿意让哈洛德带着这样的印象和心情离开庞普罗纳。他希望撤消他所说的那些庸俗卑鄙的话,而这张条子正是让哈洛德知道,厄内斯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辱,不光明磊落,因而十分内疚。
  误会消除后,他们就分散了,各自去办理自己的事。哈洛德和毕尔租了一辆汽车同朵芙、帕特一起出发到贝约恩去。唐斯梯华特前往法国的雷威拉。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坐三等车厢去马德里。他觉得他们这帮人是在玩游戏。这个玩完了,又去玩另一种。在他的车厢里有个从多弗拉来的酒商的儿子。他随身带着好几瓶他父亲要他到首都去售卖的好酒。厄内斯特同这位年青交谈起来,当谈到酒的质量问题时,这个青年主动拿出样品酒让海明威品尝。车厢里还有两位神甫,四个民防队员,大家谈得很投机,显得很亲热。哈德莉兴致勃勃地用拉丁语同那两位神甫交谈,越谈越有兴致,结果海明威竟忘记下车。当他发觉时,火车已经过了马德里,继续向北行驶,又经过几个站了。海明威感到十分懊丧。那些民防队员十分同情他,都纷纷替他向乘务员说情,让他们夫妇继续乘坐到中转站。后来海明威在写给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信中说那些旅途上的朋友真好,在他所遇过的人中他们是最好的。
  海明威夫妇在科尔圣杰罗尼莫的一家膳宿公寓住了下来。每天膳费为十个比塞塔。由于他们所带的钱已剩下不多,不能住条件更好的旅店。他们安排好活动的时间。一个星期里进行两次大活动。一次去参观新修整好的普拉都古老建筑;另一次去观看斗牛。他们看到格特鲁德斯坦恩的老朋友贝尔蒙特在斗牛时被牛角抵伤。就在他上场之前,那个在庞普罗纳得胜的青年斗牛英雄奥多涅兹刚在这里镇服了一头猛牛。相比之下贝尔蒙特大为逊色。奥多涅兹把一头牛牵到哈德莉眼前,割下一个牛耳作为奖利品,接着他把那只牛耳送给哈德莉作纪念。哈德莉用唐斯梯华特的手帕把它包了起来,放在旅店一个大柜子的屉子里。随着七月里气温的升高,厄内斯特催促哈德莉要嘛把牛耳丢掉,要嘛将它切成碎片放在信封里寄给她在伊利诺斯的朋友。哈德莉为了珍惜那只牛耳,也对那斗士表示钦佩起见,她没有按厄内斯特的话去做。七月十五日他们又参加了一次盛大的斗牛会。奥多涅兹又一次给予哈德莉特别荣誉。哈德莉正在挂念她的儿子波比,耽心他在布列塔尼过得不好的时候,奥多涅兹把他的斗牛披肩递给她让她牵住时,她的心情便慢慢安静下来。她和厄内斯特都觉得奥多涅兹真了不起。他举止文稚,技术娴熟,在诱杀猛牛中所表现出来的认真细致,深思熟虑是别的斗牛士所不能比拟的。
  厄内斯特决定以他作主人公,写一本取名为《斗牛节》的长篇小说,他已经用打字机打出了第一章。故事一开头叙述某一天下午三时半在庞普罗纳的蒙托亚旅店一间幽暗的卧室里,十九岁的斗牛士罗米洛正起床来穿衣服。住在这家旅店里有两位美国人——威廉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蒙托亚主动问两个美国人愿不愿意见见斗牛王罗米洛。他领着两位美国人走进罗米洛的房间,他们彼此亲热地握了握手。蒙托亚在简短的谈话中,谈到美国人多么称赞西班牙的斗牛技术,并说美国人祝愿罗米洛斗牛取得胜利。
  小说开端这个场面,厄内斯特设置得很好。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是根据他在堪萨斯城,多伦多他的良师益友所教导启发之下而选定的。罗米洛是其中的主角,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厄内斯特安排了一间很差的房间,随从人员,美国人的局促不安以及斗牛士的寂寞无聊等。厄内斯特并不是生来就高高在上,在那规定的时间一到他就要面对着第一批猛牛,同它们搏斗。正在这个时候,良好的开端被破坏了。毕尔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走过酷热的广场来到一家咖啡店——依露娜。那里停着一辆高级轿车,周围站着很多人。有美国大使,俄亥俄州的费迪纳丁华生,还有大使的侄女和一位爱卖弄风骚的女人凯尔登夫人。她的头发和惹尔达费兹吉雷德的一样披散开来;她和朵芙一样戴着一顶男人的皮帽。杰克和毕尔从那辆发亮的车子旁边走过,来到那家咖啡店同他们的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位是布雷特阿瑟莱夫人。布雷特说这样对待一位大使真太糟糕了。她要杰克打回转去对华生以及那些女士们说明情况。后来他对自己吹棒凯尔登夫人感到不满,也对布雷特怂恿他去干那件事感到生气。但布雷特显然占了上风。
  海明威夫妇在马德里住了八天,接着天气转冷,他们衣服带得少,几乎被冻僵了。奥多涅兹的下一次斗牛表演将于二十四日在瓦伦西亚举行。海明威夫妇提前许多天出发到那儿去,一方面躲避寒冷,一方面提前买观看斗牛的门票。他们到达那里,一切安排停妥之后,刚好是海明威第二十六个生日的前夕。他急切想写一部长篇小说,详细描述庞普罗纳所发生的事情。开始的时候,他设想得很好,但后来又推翻了。原先他想从庞普罗纳的盛大庆祝会的前两个星期写起,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准备从巴黎写起,并为他小说中的人物,如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布贝尔和罗伯特科恩等提供传记资料。这些资料主要是根据他对朵芙,帕特格斯里和哈洛德等人所了解的情况加工而成的。住在瓦伦西亚期间,他每天上午坐在床上写作,下午同哈德莉海滨去游泳,然后乘坐涂着鲜黄颜色的电车回到多罗斯竞技场观看斗牛英雄奥多涅兹的另一场精采表演。
  在重写的那本小说的开端,作者说,这本小说主要描写一个女人的事迹。这个女人名叫阿瑟莱,住在巴黎。她的身世既充满着罗曼蒂克又富于伦理道德。她的原名为伊莉莎白布雷。她的别名是根据她的第二个丈夫——一个皇家海军军官的姓名取的。此人后来成为一个嗜酒狂人。当他喝醉的时候,他甚至威胁要杀害她,但他又不同她离婚。后来她设法同坎普贝私奔逃往美国。坎普贝尔过去当过兵,后来在西班牙做生意时,把全部资财都亏空了,并染上同性恋的恶习。是布雷特把他拯救过来。自那以后,在布雷特的支持鼓舞下,他过着灯红酒绿的社交生活。
  杰克巴那斯在巴黎遇上布雷特和迈克。他是个美国记者,一九一六年从一个英国医院出院后在纽约邮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组织成立了大陆印刷出版公司,并以董事兼经理的身份来到巴黎。他发觉他每天可以工作4——5个小时,于是决心动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他的设想得到另一个美国人罗伯特康恩的大力支持。罗伯特康恩自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并已决定由一个美国出版商出版。康恩网球打得很好,而且曾经在普林斯顿学院获得中级拳击赛冠军。杰克巴那斯写道:“不要以为我对拳击冠军称号感兴趣,但康恩却把它视为至宝。”
  厄内斯特原先写的那段小说的开端还是很不错的。但终于失败了。厄内斯特在文学闲谈方面很有实际经验,写作技巧也不错,因此,在以巴黎为起点的新的段落里,他写起来就更加顺手,生气勃勃。八月初旬他和哈德莉回到马德里在那里才住了几天,他就写了很多。他坐在旅店的房间里写,也在啤酒店的餐桌上写。八月份的天气炎热异常,他们只好离开马德里到海滨旅店住两天,每天到海岛一侧的蓝色海湾里游泳。再从那里出发越过边界到达亨代尔的一家豪华旅店。这里风景十分幽美。旅店背后有连绵的葱笼群山,前面濒临大西洋,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沙滩。只是房租贵一些,每天要三十个法郎。八月十二日哈德莉先乘火车回巴黎打扫房间,准备她儿子波比回家。这时海明威的两个笔记本已满满地写着他具有童稚痕迹的手抄字体。
  厄内斯特单独在享代尔多住了一个星期。他写信给霍维尔詹金斯说他有点怕回巴黎,因为毕尔在那里。毕尔感到十分沮丧,因此厄内斯特害怕自己思想受到影响。在这段时间里,他工作更刻苦了,是他有生以来工作最起劲的时候。他经常工作到凌晨2—3点才休息。这时他感到疲倦,打瞌睡,脑子昏昏沉沉,象一株冰冻的大白菜。几个小时之后又突然醒来,原先思考的那些词语已经串成句子,只需他立即把它们写下来就行。八月十九日他动身到巴黎时,他的那个笔记本已经写了二百五十页,心想整部小说的草稿很快就会完成。
  女房东乔塔德太太写信告诉海明威,说他们回巴黎住所时会有东西使他们感到惊喜的。原来,一个损坏的窗子被修好了,饭厅里重新糊了墙稿,但并不好看,不过海明威仍然表示感谢。这时女房东阴阳怪气地向他微笑说,她要提高房租租金。厄内斯特表示不满,扬言要搬走,但这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因为他现在正需要生活安定,环境安静。动荡不安的生活只会使他的写作计划毁于一旦。他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到摩洛哥去。三年前他在康斯坦丁堡认识的那个士兵,查理斯维尼上尉住在城里。斯维尼曾经同一批军官一起报名志愿到法国去打仗协助镇压里弗的叛乱。不过厄内斯特并没有想入非非。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如果那样做,他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就会被迫中断,而这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
  八月底,厄内斯特全力以赴集中描写庞普罗纳节日的盛况。书中的佩德罗·罗米拉就是奥多涅兹的化身,占着主导地位。尽管厄内斯特在回巴黎前对毕尔有过惧怕心理,但实际上哈洛德和毕尔史密斯对他一如既往。他们两人亲密无间,从庞普罗纳回巴黎后他们曾多次骑自行车到大森林里去玩。有一次他们计划到罗布的祖先发源地——乌姆斯去参观,但途中碰上大雨,泥泞满路,被迫转乘火车回巴黎。他们两人已订好九月五日开往纽约去的船票。
  离开巴黎之前,凯蒂康纳尔在多洛斯纳格尔饭店举行晚宴为他们饯行。凯蒂邀请了哈德莉和厄内斯特。他们一起步行到饭店去。哈德莉同毕尔、罗布走在前头,厄内斯特陪凯蒂走在后面。凯蒂多次建议海明威不要写虚构小说,要写真人真事,情节动人的小说。她认为虚构的小说只凭作者个人的想象和思想感情。“你说得对,凯蒂,”厄内斯特说,“我正在按你的意见办事。我正在写一部情节复杂,富有戏剧性的写实长篇小说。”他做了个手势指着走在前面的哈洛德和毕尔说道,“我要把他们都安插到小说中去。而那犹太人罗布是个恶棍。不过你在书里却是个好姑娘,凯蒂。我不会做出使你生气的事。这点你可放心。”凯蒂没做声。但她没忘记她是如何提醒哈洛德的,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的。
  他们在饭店订了烤鸭。毕尔显得很高兴;哈德莉同凯蒂谈得很欢;厄内斯特一个人独饮,喝了很多洒;哈洛德尽量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不愉快的表情。在庞普罗纳时厄内斯特那种野蛮的态度仍记忆犹新。此时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使空气进一步紧张。当服务员走过来把烤鸭切开之后,除了海明威外,其他的人都吃了一块鸭胸肉。哈洛德注意到,海明威得了一份腿骨肉。海明威怒目而视,但没有大发作。
  五天之后,海明威已写满了第六个笔记本,开始写第七个。他已经写完描写斗牛节盛况的章节。让杰克巴纳斯到圣赛巴斯菲斯塔去休息。这里就不加以细述。不久布雷特打电报给杰克要他马上回马德里。他们一起坐出租汽车先到格兰维亚去。“哦,杰克,我们玩得真痛快,要是能再玩玩该多好啊!”杰克两眼注视着路上一个穿咔叽布制服的交通警察说,“你这个想法真不错”。
  厄内斯特凝视着他写的那部长篇小说的最后那个句子。过了一会,用笔把它划掉,改成一个疑问句:“这个想法不错吧?”这样的措词可能还嫌不太准确,可是他已经太疲劳了,他不想再修改。最后他补写上一行字:“全书完。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巴黎。”

双  渡

  厄内斯特一鼓作气把那部长篇小说写完。写完后他才感到精神上、体力上的极度疲劳。他原想到冰寒彻骨的塞纳河去游泳藉以恢复疲劳,但由于不小心把右脚扭伤,韧带移位,只好作罢。他本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哈德莉步行旅行到意大利北部,越过圣巴纳德山口,然后到米兰、威生札、斯奇奥和巴沙诺,再到威尼斯,作一次富有罗曼蒂克的谈情说爱、观赏风光的旅行。可是这个计划行不通。主要原因是他的儿子波比从布列塔尼回来后,比以前长高了,皮肤晒黑了,身体结实些,也比以前更活跃了。带他去不行,不带他去也不行。另外,他说,到意大利去没有妻子同行就没有意思,如果带别的女子去,他又怕出乱子,将来要负担赡养费或搞出一个私生子来就麻烦。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对待靠暴力和阴谋上台的墨索里尼政府。这个政府干了许多坏事,其中之一是谋杀马迪奥蒂①,但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我已经把意大利埋葬了”,厄内斯特说,“当尸体还在发臭时,干吗又把它挖掘出来呢?”
  最后他决定带着他那部长篇小说的稿子,于九月下旬一个人到查特雷斯去作一次短途旅行。原先,他打算等到圣诞节的时侯再把稿子仔细检查一遍,加以修改定稿,最后用打字机打出来。后来他发现,这项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办好。部分原因是小说的名称问题。本来他定名为《费尔斯塔》②,但他又不愿意用一个外国的名称。在查特雷斯旅行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把它取名为《垮掉的一代》。他写了一个前言,说明这个书名的由来与涵义。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夏天,格特鲁德斯坦恩到爱因县一个乡村去,她把汽车停放在该地的一个车库里。离开前,发现她的福特牌汽车活门堵塞了。这时一个年纪很轻的修理工替他修理好,既修得快,又修得好。格特鲁德当即问车库老板,这些技术很好的年轻机修工是从那里招来的。老板回答说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他说这些年轻人脑子灵,学东西学得快。只有那些二十二岁至三十岁的青年人才学不好。简直是朽木不可雕。“C’est une g’en’erBalion perdue。”③那位老板说。厄内斯特在他的笔记本的背面开列了好几个书各:《注入大海的河流》、《两人在一起》、《旧习未除》、《太阳也升起来了》。厄内斯特最后选了《太阳也升起来了》作为该书的书名。这是引自爱克莱西亚斯特的一句话。厄内斯特到查特雷斯旅行的主要收获是改换了他那部长篇小说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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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政府领导人之一。
  ②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人民以游行和舞蹈等来庆祝的宗教节日。
  ③法文。意思是“这是垮掉的一代”。


  在这期间,他收到朵芙给他的一封短信。信是用一家旅店的信笺写的。交由服务员弗雷德转交。朵芙对厄内斯特扭伤了脚表示同情和慰问,但她主要的是谈另外一件事。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厄内斯特,请原谅我这样不客气,你能否借点钱给我?我刻下手头很紧,但只是临时向你借这一次,并且肯定如数奉还。请借给我三千法郎——当然,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多借一点就更好。我本不想向你开口,但我的朋友们的处境和我一样,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现呆在乡下,什么东西都没有,却欠下酒馆一笔钱。债务未清我不敢回城。要是我在这里呆下去,欠债就势必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可能的话,烦请你在收到我的信后尽快地给我一个回音,信可交给弗莱德转交。我此时心急如焚,盼你能真正宽恕我。得知你扭伤了脚,但愿伤势不很严重。
  请善自珍重。永远忠于你的
  朵芙特威斯登
  不管海明威答不答应朵芙的要求,朵芙在他脑海里确实占有一定的地位。他在笔记本里写上七句独白。显然,朵芙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他写的七句话如下:
  1.你必须认真说明事情的真相。
  2.你似乎同时与十几个男人相好,但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哪一个。
  3.我们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你会伤害别人的心的。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
  4.我必须得到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备要别的东西。
  5.我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6.我看见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多么丢脸呀!我们要上去,他却不让,把我们压下来。
  7.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开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厄内斯特在修改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想把这几个句子插了进去,而且想通过布雷特阿瑟莱的口说出来。但只有其中一句适合他讲,即:“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这些话适合一个女人私下对别人讲的话。例如她教一个男子去说谎,说:“你应该认真说明事情的真相“。她正设法隐瞒她同别的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以取得他的信任。“你似乎同时与十几个男人相好,但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哪一个。”如果真相败露,其他的人就会受到伤害。“我们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伤害别人的心的。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当这个女人得不到完满的结果,便退而求次,说,“我必须得到我要的东西,但是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备要别的东西。”接着她抱怨自己运气不好,说,“我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她回想起她被欲望所征服的时刻,渴望同一个男人秘密地乘小马车出游,可是刚到马车跟前,车夫就把车顶蓬盖上。“我看见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多么丢脸呀!我们要上去,他却不让,把我们压下来。”最后这女人看到这男的很幽默,自己又做不到,于是气愤地说,“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开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笔记本上所写的那几句话足以说明海明威与朵芙之间的亲密关系达到了什么地步。他们两人经常在咖啡店里会面。厄内斯特第一次在丁哥酒店见到费兹吉霉时,他正在同朵芙谈话。朵芙一碰到手头没有钱用,便暗地里送信给海明威,向他借钱或请求帮助。这种情况至少有两次。在庞普罗纳时,朵芙的一举一动使毕尔史密斯和唐斯梯华特深信,朵芙和海明威之间有暧昧关系。海明威当时对哈洛德罗布大发雷霆一事,暗示他是为了女人而争风吃醋。但这些事实证明,如果出现了性行为的问题(很可能会出现),海明威是完全能抵制这种诱惑的。读者可从《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看到相类似的情况。书中描写了杰克巴纳斯在战争中受伤,他有性的要求,但他没有性的行为。厄内斯特认为,巴纳斯和布雷特阿斯莱之间的情况具体反映了他不可能与朵芙睡觉的事实。
  然而,正是朵芙其人和她的欲望强调了主题——欺骗和出卖。厄内斯特认为,这是有意或下意识的东西。近几个月来他只写了两个短篇小说,都是围绕着欺骗和出卖这个中心。一篇叫《十个印地安人》。他先写好初稿留以后修改。它描写一位印地安姑娘普鲁迪如何欺骗尼克阿丹姆斯的。当尼克在派托斯基观看七月四日举行的垒球比赛时,阿丹姆斯医生看见普鲁迪和弗兰克华司波恩在瓦伦湖附近的树林里嬉游。另一个故事《五万美元》是根据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纽约竞技场举行的次重量级拳击冠军赛情况写成的。在以十五回合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回合中,世界轻量级拳击冠军班尼利奥纳德对次轻量级拳王杰克布里顿。在犯规的情况下,班尼打了杰克。厄内斯特的故事具有欺骗和出卖的两重性。杰克布伦纳私下把赌注五万美万押在他的对手吉米·华尔科特身上。但当吉米后来犯规的时候,杰克心里明白,如果他指出对方犯规,而自己取战,他的五万块钱就收不回。于是他沉住了气耐心等待,结果他自己也犯了规。这样华尔科特取胜得奖,他也就保住了五万块钱。
  司各脱·费兹吉雷德看了厄内斯特给他看那个描述拳击的故事之后,十分赞赏。他唯一感到不足之处是故事开头杰克布伦纳和他一个侍男的一段对话。他们正在谈论另一次拳击赛中头几个回合的情况。
  “杰克,你是怎样轻易取胜班尼的?”
  “班尼是一个很出色的拳击家,”杰克说,“当时他站在那里沉思,我就趁机向他进攻,把他打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厄内斯特把上述那句话视为“拳击学上最好的启示。”因此当他听到司各脱说,那已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应当丢进垃圾堆的时候,他感到十分震惊。虽然他那个时候对于司各脱所说的话,从来是恭听照办的,但过了几个月之后,他感到很后悔。因为这件轶事决不是什么老生常谈,就是司各脱本人也是头一次从他这个朋友之口听到的。
  费兹吉雷德和多斯巴索斯谈论一对叫墨菲夫妇的有钱美国人,谈得很多。吉雷德毕业于耶鲁大学。他个子又高又瘦,额头生得很高,褐红色的头发向脑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的三个孩子都习惯叫他作“多多。”一九一六年他同一位叫莎拉的女子结婚,并于一九二一年带她一同族居海外。他们在凯道葛兰奥古斯丁租了一套公寓房子,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安迪贝斯河湾附近的一所别致的美国别墅里。吉拉德原先学习建筑学,后来从事绘画。莎拉为人率直、诚恳、不卖乖巧,也不因为自己出身名门望族而蔑视他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那所雅致的美国别墅里有一宾客室,多斯巴索斯是那里的常客。尽管他喜欢莎拉的为人,也乐于同吉雷德交谈,但他更感兴趣的是通过每隔四天一次的接触,使他了解到墨菲夫妇的慷慨大方。他每次从墨菲夫妇家回来总要到海明威家去打一转,有时还帮忙给海明威的儿子波比洗澡。
  有一天多斯巴索斯看到海明威买了一幅大油画。画题为《农庄风光》。作者是一位个子矮小,黑皮肤名叫佐安米罗的西班牙人。依凡西普曼很想买这幅画,并劝说米罗通过经纪人把画卖给他。当依凡得悉海明威也想买这幅画,作为生日的礼物送给哈德莉时,他十分大方地主动提出通过抽签来决定谁买下那幅画。抽签结果,厄内斯特赢了,但他一时拿不出五千法郎买那张画。他们急急忙忙地四处张罗借钱,最后筹足了钱把画买下用车子拖回家。作者米罗特地到海明威家里参观。见到那幅画悬挂在卧床挡头的壁上。他为自己的画有幸落到珍惜艺术品的人手里感到非常满意。厄内斯特也欣喜若狂。他说,没有去过西班牙的人看了这幅画之后,会感觉到身临其境;去过西班牙的人看了这幅画之后感到仿佛旧地重游。而只有米罗这样的画家才画得出这样的好画来。
  这年的秋天,海明威除了喜得一幅好画之外,另一件使他高兴的事是十月份正式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我们的时代》。里乌为该书的出版费了不少心血。该书的护封上有由谢乌安德逊写的简介短评。爱德华丁·奥布里恩、约翰多斯巴索斯、华尔多弗朗克以及吉尔伯特塞尔德也都写了赞扬性的短评。该书的发行量不多,一共只印一千三百册。除厄内斯特外,大家都认为这本书销路不广。乔治多朗对唐斯梯华特说,在市场上长篇小说是畅销货,短篇小说是滞销货。对于这本书的评论,自然有些是令人满意的。《纽约时报》说,故事情节使人愉快,文笔简洁,读之耐人寻味。此外语言地道,用词新颖。赫伯特哥尔曼说,海明威大刀阔斧,毫不掩饰地说出事物的最本质的东西来。持反对意见的也有。如赫塞尔布里科尔的评论。他说,从内容的整体看来这些还不能称之为短篇小说。但《我的老人》这一篇除外。这篇故事描写得十分动人,那怕是谢乌本人写的也不一定会超过他。厄内斯特对于这种不恰当的比较,也感到讨厌。他早在一九二三就曾对爱德蒙威尔说过。安德森当时一开始就出了名,不过近来,他的某些作品写得不怎么样。其原因可能是在纽约的人们对他的称赞过头了。到了十一月的阴暗天气里,厄内斯特开始构思写一本以滑稽讽刺故事为题材的书。这样,今后就可避免人家拿他的作品去同安德森的相比。
  正当厄内斯特开始动手写这本书的时候,哈德莉和波比都得了重感冒。他虚构了一寓言,说明春分这个时节对住在密执安派托斯基两个人的生活受了什么影响。在他确定这个名称时,屠格涅夫的小说《春潮》起决定性作用。而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却在内容上起着座右铭的作用。这说明一切真正滑稽的东西都是靠模仿得来的。厄内斯特模仿写作滑稽作品主要是受安德逊最近写的小说《忧郁的笑声》所影响。这部小说的确克尽嘲笑讥讽之能事。厄内斯特的态度十分轻率,但他不假作正经。他在致读者的说明中谈到一点,他用两小时的时间打字,完成了第十二章的写作,接着陪多斯巴索斯出去吃中饭。还谈到一点,他前不久去探望费兹吉拉德。看见他正在壁炉旁边烤火,竟然把大衣丢到火炉里当柴烧。费兹吉拉德的确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半夜以后来找过海明威。当时费兹吉拉德喝得醉醺醺的,厄内斯特马上送他回家。十一月三十日他给海明威写了一封短信,对他前两天的行为表示歉意。信中写道:“星期六上午闯入你家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不是我,是一个各叫约翰斯顿人,人们总是把他错当作我,这真是奇事。”
  费兹吉拉德离开巴黎时,厄内斯特那本书还没写完。海明威把书的内容读给多斯巴索斯听。多斯很喜欢《密执安的印地安人》那一章。他说,“海明威对印地安人很熟悉。”他还同意海明威的看法《忧郁的笑声》那本书的内容傻里傻气,又十分伤感。如果有谁批评谢乌的话,那么海明威是最合适的。难怪《欺骗和出卖》的写作手法是他的拿手好戏。多斯设法劝他不要出那本书,至少,目前不要这样做。他说,“就讽刺挖苦,嘲笑讥讽而言,这本书的水平还没有达到。”但《我们的时代》一书却写得很不错,值得效法。多斯说这番话时,海明威只是哼了哼几声,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彷佛他的主意已定无法更改。哈德莉同意多斯的观点。她对谢乌是很尊敬的,虽然她对他丈夫的整个设想很不赞成,但她很快发现她无法阻止海明威把书寄给里乌怀特看。格特鲁德斯坦恩看了他的书后,感到很生气。她发现海明威不仅把该书的第四部分叫做《美国人的成功与失败》,而且出卖了那些她认为是自己的心腹的人。真正赞成海明威写《激流》的人是个子矮小的波林普菲弗,她是阿堪萨斯州《时新》杂志的编辑。她早就改变了她对海明威的看法(过去海明威在她印象里是个粗鲁,不修边幅,流浪汉一般的人),而且成为哈德莉的知心朋友。当别人为海明威写这类嘲讽别人的书而感到惋惜时,波尼却乐得哈哈大笑,说,海明威干得不错,并且鼓励他立即把书寄给里乌怀特看。
  尽管海明威的一些朋友怀疑他把那本书寄给里乌怀特是另有目的,但海明威还是寄去了。由于里乌怀特是安得逊的出版商兼朋友,他不可能出版这类书籍。他不出版海明威的书,就等于自动取消了同海明威订立的合同。多斯弄不清究竟是海明威有意这么做,还是一时糊涂呢?迈克斯特拉特认定是由于这本书的缘故,合同才遭到破坏的。如果确实如此,那末,厄内斯特有意忍心这样做的。他在十二月七日附在寄出的书稿上的那封说明信便足以表明这个态度暴躁的年青人的心里活动。他以为有一堆体面的书搞《太阳也升起来了》作底,使认定自己占据了有利地位,可以洋洋得意进行讨价还价。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厄内斯特对霍拉斯说,他听到人们的各种议论和批评,哀叹美国缺高水平的讽刺作家。假如霍拉斯读了《激流》一书之后,他完全可以要批评家们停止叫喊。总之,菲尔丁的《约瑟夫安德鲁》一书是十分拙劣模仿理查德逊的英文小说《黄金时代》而写成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两本书,现在都被列为古典作品。这里又提供了新的例子,这本书已得到在纽约早已闻名的作家——司各脱,路易斯布朗费尔德和约翰多斯巴索斯等的赏识和赞扬。讽刺的小说到底要写多长。这本书比斯梯华特的《模仿滑稽作品史纲》还要多五千字。这本书之所以被拒绝出版,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是霍拉斯害怕得罪谢乌。但是,任何拥有这种材料的人,谁也不会被讽刺所伤害。一本配有漫画家雷尔夫巴顿的漫画插图的书销路一下子很容易卖出数千册。厄内斯特预支了五百元,并早早作出决定先打电报给斯奇伦斯托布旅社订好位子。这是该死的一本好书,它使他们两人捞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厄内斯特接到家里来信说,他的父亲买了一本《我们的时代》,并满怀兴趣地看完那本书。他的母亲葛莱丝替他广泛地收集人们对该书的评论和意见,然后转告海明威。在奥克派克,有不少的人到海明威医生家里道贺,赞扬他儿子厄内斯特所取得的成就。但海明威医生在另一方面也深深感到那本书的内容还缺少奋发精神。他在写给他儿子的信中说。“相信在你未来的作品中,能看到你描写更多的人物和他们不同的性格。在这书里,你已经向读者指示人的残酷品性一面。今后你应多描写人的欢乐,振奋精神以及乐观向上的性格。这是十分重要的,上帝要求我们每个人尽力而为。我每天都想到你,为你祷告,我亲爱的儿子。”

雪崩之年

  十二月十二日,他们回到斯奇伦斯时,积雪足有两尺厚,天气却十分晴朗。天上无云,皑皑白雪的高山轮廓清晰可见。厄内斯特向来喜爱高山。几天前他得了重感冒,后来又给他新结识的朋友——吉拉尔德和莎拉墨菲大声朗读《春潮》的全书,现在已发展到重要的喉炎。厄内斯特认为墨菲夫妇是非常高尚的人。当他和哈德莉带着孩子和行李动身到火车东站乘坐晚班列车的时候,墨菲夫妇平时对他的赞扬声仍萦绕耳际。波比十分饶舌,坐在车厢里整夜话说个不停,哈德莉则由于缺乏睡眠,眼睛都熬红了。后来他们在布鲁登兹换车,乘坐直接开往斯奇伦斯的列车。
  赫尔华尔德兰特已聘请好一位滑雪导师。是一位莱比锡的德国姑娘。她擅长滑雪,身材纤细,健美,一张褐黄色细脸,头发往后梳,在后脑门上打了一个发髻,她叫玛利亚格拉萨。赫尔兰特说,当到了可以在西尔维雷塔高山滑雪的时候玛利亚格拉萨对他们非常有用。但现在还不行,即使现在已是十二月,还可能经常出现雪崩。第一次碰上雪崩,死人最多的是在阿尔贝格莱奇山区,一队德国滑雪者遇难。当时赫尔兰特打电话要他们不要上山,他们不听,到山上后,兰特不肯带他们出去。他们便自己出去滑雪。兰特无奈只好带他们到一个他认为是安全的斜坡。他自己先滑过去,他们随后跟了上去。正在这个时候,整个斜坡的积雪突然崩塌,象排空巨浪从他们头顶压了下去。全部被埋在里面。后来挖救出十三个人,其中九人已断了气。因此在雪崩期间,雪尚未冻结之前,兰特是很有理由兼止任何团体外出滑雪的。
  第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大部分时间呆在床上细心护理喉炎,胸痛,吃东西很费劲。有时写写信或读点书,他主要读托马斯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如《巴登布鲁克》和《父与子》。他认为这样的书比H·L·梅肯的《白发男童作家》和幸克莱路易斯的成名之作《美国的严酷现实》要好得多。厄内斯特的这种观点使哈德莉感到惊讶。她后来回忆起当时厄内斯特是如何全神贯注阅读小说《大街》的。除了阅读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外,海明威的书包里还放着毛姆的《人类的束缚》、康纳德的《潮流之中》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这些书籍去年夏天旅行西班牙时,他一直带在身边。
  厄内斯特在闲暇时间同费兹吉拉德充分谈论创作小说主题的重要性。他说,战争是写小说最好的主题。因为描写战争的内容很多,动作,场面也多。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身历其境的作家从中取得的经验之多相当于在一般情况下他得花一辈子时间才能获得。例如多斯巴索斯经历过凯撒王朝的战争①。他经受过两次战争,而且在这两次战争中长大。因此,难怪他所写的小说《三个士兵》成为一本大受欢迎的书。在厄内斯特看来,除了战争这个主题外,其它较好的主题是:爱情、金钱、贪婪、谋杀和无能等。他那部要花整个冬天修改的小说《太阳也升起来了》所触及的主题,除了上述第二项和最后一项外,其它概未涉及。但他对这本书却寄予很大的希望。他准备等他的呼吸器官受感染的毛病治愈后,便立即动手修改,然后用打字机重新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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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神圣罗马帝国凯撒皇帝发动的战争。

  海明威现在渐渐地恢复他过去爱好的文娱活动,不过现在增添了一个项目——打台球。由于十三、十四日连续有暴风雪,整个城市复盖着三尺深的新雪。厄内斯特曾经两次到托布旅店后面的山坡上试滑,可是都未滑成,因为他发现疾病不仅削弱了他的体力,也降低了他的勇气。一场持续的大雨使积雪逐渐溶化了,厄内斯特每天抱着马利亚特上尉写的《天真的彼得》一书在床上看。一天晚上他一边打扑克一边喝啤酒,一连喝了七瓶。结果赢了十五万八千克朗。虽然货币贬值,兑换率很低,仍然兑了二百三十五块美元。他用其中的一半在城里一家小铺子里给波比买一件圣诞礼物——旋转木马。
  凯蒂康涅尔已经返回巴黎。十二月里的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波林普菲弗尔。波林背着一付雪橇,背弯得头几乎碰到膝盖,笑哈哈地对她说,她准备同哈德莉以及厄内斯特到奥地利去过圣诞节和新年。说她从未滑过雪,不会滑,但厄内斯特答应教她。凯蒂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还不知道波林和海明威家的关系现在这么好。她记得以前波林对她说过,认为厄内斯特是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可是现在波林的看法改变了。对于波尼和厄内斯特关系的改善,感情的融洽,以至于他们好到上滑雪课,这些凯蒂都不放在心上。能够同厄内斯特接触就行了。她心里清楚,她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哈德莉知道。
  凯蒂到斯奇伦斯大约十天左右,厄内斯特就接到霍雷斯里乌怀特关于出版他的书的消息。凯蒂对他那本书也是十分欣赏的。电报说,“退还《激流》书稿。请寄来《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全稿”。对于厄内斯特来说,这个电报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于是他立即给司各脱弗兹吉拉德写信说明情况。他十分清楚里乌怀特不会也不可能出版他的书,让《一个流浪汉》成为他们的佼佼者,让他的书成为畅销的书。他同里乌签订的合约只是书信一封而已,并且信里讲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不采用他的第二本书,那么第一批三本书的出版也就不可能了。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既然如此”他说,“我也无所谓。”
  事实上也有别的人找海明威联系的。就司各脱所知,去年冬天,马克斯伯金斯就曾写信给海明威。在克诺普夫的毕尔布雷德莱前不久写了封信给海明威询问他写书的情况。再是路易斯布隆菲尔德——他的出版商是哈科特,最近向海明威转达了哈科德对他的书的一些意见说海明威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会震动美国。并表示如果海明威决定另找出版商出版他的书的话,他可先预支给海明威一笔钱。海明威当机立断,满口应承了伯金斯。做法很简单。首先他打电报给里乌怀特,叫他将他的书稿转交给在耶鲁俱乐部的唐斯梯华特。第二步让唐斯梯华特再把稿子交给伯金斯。海明威认为,他的书《太阳也升起来了》大可成为进行这笔生意的筹码。
  除夕晚上海明威焦急不安,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第二天清早他匆忙地给费兹吉雷德添寄一张新年明信片,上面附有简短的话。他非常认真地考虑尽可能快地到纽约去一趟。到那里后,可能当场能解决《激流》那本书易主出版的问题。甚至还可能征用《我们的时代》一书的印版。但最快也要到一月中旬才能成行,因为他原来的护照在圣诞节前就已失效,新护照要到一月初旬才能办好。在这期间他还得到海关申报费兹吉拉德给他的儿子波比寄来的圣诞节礼物——一顶小骑师帽,一根马鞭,一套骑师穿的绸衣服。这些主要是同波比那匹旋转木马配套。
  里乌怀特的信到达斯奇伦斯的时候,波林还在那里。霍拉斯十分坦率地说,所有在办公室的人都说那本书写得不好,因为除了象安得逊作品的漫画式挖苦和嘲弄外,还过份幽默,根本无法同唐斯梯华特和鲍勃本奇莱写的读了令人心旷神怡的作品相比。正如厄内斯特所预料的,该书不可能销售两万本,最多只能销售七、八百本。因此,出版这本书是不可取的,对安德逊来说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另一方面,人们盼望《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问世。如果工作顺利的话,出版商可在当年秋天出书。波林普菲弗捏紧着她那小小的拳头,无可奈何地返回巴黎去。
  厄内斯特此时对波林就这件事引起的反响,以及事态的进展使他心里渐渐明白起来了。后来他是这样描述的:
  一个未婚的青年女子一时成为另一个已婚的青年女子的好朋友,并且同那对夫妇住在一起。后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她单纯而善良地情愿同那个有妇之夫结婚。这个丈夫后来成为作家,工作繁重,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作,很少有时间陪他的妻子玩。这样的生活、工作安排自有优点的。当这位丈夫每天工作完毕,就有两位漂亮的女子在等着他。其中一个是新来的,还不那么熟悉。有时凑巧两个女人都在场,再加上他们的孩子,一共三个人。开头,还搞得很欢,很有情趣,而且持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世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是从天真纯朴开始的。人们一天天这样过下去,并已习以为常,无忧无虑。人们撒谎,痛恨生活,生活把你毁灭,危险的因素一天天在增加,这时你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战争之中。
  波林回到巴黎,竭力装作她与海明威一家只保持一般的友谊关系。她写信给哈德莉向她要回放在她家里的和服式晨衣和发梳,还寄钱去买玩具送给波比。她称赞哈德莉钢琴弹得好,也称赞厄内斯特在创作上取得新的进展(不过他想把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法,改为第三人称叙述法,但没成功)。当波林知道厄内斯特已决定为出版书的事到纽约去时,她鼓足勇气表示要跟他一起走。霍雷德里乌怀特的信便是一篇很好的滑稽模仿文章。十分明显,他所要的是口头上对讽刺艺术作点讲解或说明。波比现在长得很结实,脸颊红红象苹果一样,波林此时才明白哈德莉为什么不把波比交给苔迪照管,以便自己一路上陪着厄内斯特乘轮船到巴黎。可是当厄内斯特回家时,她又答应跟他一起走,就象秤不离砣一样,死死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一月下旬,厄内斯特到达巴黎。波林便写信给哈德莉。说她看到了厄内斯特因工作需要出席了一个时装展览开幕典礼。一天下午波林和厄内斯特去游乐场看电影。厄内斯特显得特别“与众不同。”他显得特别高兴。但究竟怎么高兴,波林却没有明讲。波林在彼科特大街有一套公寓房子。厄内斯特则住在蒙特巴拿斯大街的威尼西旅店。此时的厄内斯特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的爱——他的妻子哈德莉和波林。他神魂颠倒,几乎已经达到神经错乱的地步。就他当时的思想,他是不愿离开波林乘船横渡大西洋的。
  厄内斯特独自到美国去,对于这种孤孤零零的处境感到十分懊丧。二月九日当他乘坐的玛雷塔尼亚号轮船抵达纽约港码头时,他立刻上岸住进布莱沃特旅店,然后直接乘车去找波尼和里乌怀特。他们公司在西四十八号街六十一号的一幢棕黄色大楼房里。到那里后立即有人领他到二楼霍雷斯拥挤的办公室。他们一见如故,彼此直呼名字,气氛也十分热烈友好。厄内斯特在谈到不得不易主出版时,表示不安和内疚。后来他们一同在一家酒店里喝酒。当晚厄内斯特有点坐卧不安,睡不成眠,他拿不定主意到底去找斯克里布纳好呢还是去找布朗菲尔德的出版商阿尔弗雷德哈科德好。第三天他决定先去找他最先承诺过的那个出版商伯金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纽约第五号大街找斯克里布纳的办公室。早晨街上的车辆穿梭往来,一片繁忙景象,伯金斯在二楼他那间纸张撒满地板的办公室里接见他。伯金斯是一个很机灵的人。见到厄内斯特,他表现出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说《激流》那本书很不错,并立即表示愿为那本讽刺的书和一本未写完的小说,先支付给厄内斯特一千五百元。甚至还表示愿意特别优待按高于统一版权费百分之十五计算付款。
  厄内斯特后来又去拜访阿尔弗雷德哈科德。他告诉哈科德关于他和斯克里布纳斯的计划安排,并解释答应伯金斯出版的优先权。哈科特十分和蔼,又很有礼貌。他表示厄内斯特如碰到新情况,他乐意帮忙。哈科特和布雷斯有象格伦威维斯科特这样能干的中西部作家。在巴黎的时候,厄内斯特曾对维斯科特委婉地表示不满,讨厌他说话做作,冒充英国口音。关于这一点,在《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他进行了挖苦和嘲弄。他十分粗鲁地对哈科特说维斯科特的书基本上没有什么新的内容。
  厄内斯特虽然因自己方才态度上的轻率,鲁莽感到难为情,但一想到自己对伯金斯的许诺,并在无意之中指责了维斯科特时,也就无动于衷,甚至有点趾高气扬了。但哈科特听了只是眉毛略略扬了一下,立刻转过一个话题。
  厄内斯特这次到纽约,本来只打算住一个星期,结果却延长到十九天。他在纽约碰到了很多人。他觉得厄内斯特波德很了不起,其他如梅德莱恩,鲍勃本奇莱和多迪巴克等也是很伟大的。大家在谈到文学时,一致认为在知识分子中布朗菲尔德和福特是真正受崇敬的人。还谈到多斯巴索斯“曼哈顿①的转移”一书已是第四次印刷了。安德逊的《温斯巴格俄亥俄》一书已印刷第十次,欧文戴维斯将费兹吉雷德的《伟大的盖茨拜》改成剧本,登上了舞台或银幕。厄内斯特专门看这个戏。他认为把别人的小说改写成剧本是最容易赚钱的。他后来说,他曾出钱让人把他的书改写成剧本,又有一两次出钱把剧本编成戏搬上舞台。总的来说效果还十分满意,内容也接近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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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东部哈得逊河口的岩岛,为纽约的市中心。

  直到他即将离开纽约的时候,他的社交活动仍很频繁。杰克考莱斯认识很多非法酿酒卖酒者,鲍比劳斯,一个芝加哥Y、K、史密斯时代的老党徒,也认识许多这一类的人。杰克在格林威治村康涅利亚街二十五号马房后面有一间小房子。一天晚上这帮人抓住了约翰赫曼恩,他同佐西赫布斯特结婚后住在那个村子里。麦克阿尔蒙已经出版了他的小说《发生了什么事》真实地描写了美国青年的风貌。但该书被认为过于暴露,败坏美国名声,不允许在美国市场上售卖。这帮人袭击西宁斯街五十号一家住户。里面住着小说家达恩波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达恩波是个身材矮,人肥胖,长相颇为漂亮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象波林普菲弗的发式。这帮人把她带到杰克的家去。当考莱斯准备饮料的时候,厄内斯特躺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睡着。
  厄内斯特还访问了依莎贝尔西蒙。她已同一个叫哥多尔芬的古典派学者结婚,人们通常称他为弗里斯科。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他又到厄内斯特波德家去。午饭前他同考莱斯和劳斯喝了三瓶鸡尾酒,午饭后他们又喝了几瓶啤酒,后来厄内斯特醉醺醺地又喝了一瓶马提尼酒。然后他匆匆忙忙地赶回旅店去参加为他举行的告别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也和他一样喝得醉醺醺的。这时他又爱上了一个叫伊丽诺维莉的女子。后者也似乎有点相同的意思。马克康奈尔邀请出席宴会的人都去看他拍的电影《威斯登的牙齿》。厄内斯特因为要收拾行装,没有同往。在乘车去布雷沃特的路上,厄内斯特记起了他爱上伊丽诺的事,于是又回转。后来她送他到霍波康码头,准备搭乘半夜里起航的“罗斯福”号邮轮。这次同行的有多迪派克和鲍勃本奇莱。
  厄内特斯抵达巴黎时,刚好司各脱和他的妻子惹尔达要到尼斯①去。他同他们共进午餐和晚餐。司各脱劝他到里维埃拉②去休憩一下。厄内斯特答应考虑。墨菲夫妇也邀请海明威一家四月份到他们那个美国别墅去玩。这样,司各脱夫妇感到厄内斯特比以前更忙了。他的那部小说还没写完。哈德莉和波比在斯奇伦斯等着他回去。可是在彼科特街却另有一位“新欢”在等着他。她身材纤细,但灵活如狸,决心选他作为她的男人。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写道,“本来我应该到火车站搭火车……可是我所钟爱的女子却在巴黎……无论我要去哪里?无论我将干些什么?我内心突如其来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相信的。这种愁杀人的欢乐、自私以及我所干的背信弃义的事,都使我深深感到懊丧久久不能平息,以致第一、第二和第三班车我都没有搭上。”最后他乘坐第四班车。“我又同妻子见面了。当列车驶进车站经过堆放在车站里的木材堆时,我看见哈德莉站在铁路边上等着。除了妻子外,我不该再爱上别的女子。现在情况如此,真不如死去的好。妻子对我微笑着,阳光照在她那美丽的身段上,照在她那张被太阳和雪晒照成褐红色的动人的脸上,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之下光泽更加艳丽。经过一个冬天,她变得更美丽了,也好象更羞答答了。在妻子的身旁站着我的儿子波比。他头发淡黄,长得胖呼呼的,冬天过后双颊白里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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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的一个港口城市。
  ②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游憩胜地。


  三月份多斯巴索斯和墨菲夫妇去采访海明威。多斯刚从摩洛哥旅行回来,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显得很有精神。他只能停留一个星期接着就要到美国纽约去。墨菲夫妇穿上滑雪衣服后看起来别有派头。他们告诉海明威,说渴望听他朗读他的新作,非常欣赏奥地利的偏辟小餐馆和娱乐场所。在那里有瓷砖火炉,别有风味的菜肴以及温斯杜温泉等。多斯认为那种生活仿佛是老式圣诞卡上描绘的那种图式。海明威察觉到墨菲夫妇为人既慷慨大方,又容易相处。他们似乎每天都在过节,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海明威的性格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想入非非。他曾对哈德莉说,他非常想当国王。后来又把自己说成只是墨菲夫妇跟前的一只捕鸟猎犬而已。墨菲夫妇要求海明威读几章他的新作《太阳也升起来了》给他们听。海明威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听完后他们大加赞扬。海明威心里乐滋滋地,觉得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使他感到比这个更愉快的了。
  海明威送走了两位贵客之后,又开始他的写作。他把写作笔记装订成一本厚厚的书,用黑色硬布作封面,里面还夹着一些漂亮的小纸片。在那之前两个星期。他在上面注明:“写作笔记本,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海明威”。笔记本上第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说,他要尽快写完《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然后写4——5个月的短篇小说。他拟定了一个他喜欢的书名,《新游侠骑士》。这个名称取自英国中世纪的民歌。如不用它来作短篇小说集的标题,就肯定会用作长篇小说的标题。自他从菲尔丁的小说《汤姆琼斯》中借来的名称用作他的书名《激流》以后,他一直考虑写一部他称之为《美国传奇》的长篇小说。这小说的题材主要以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回到多伦多之后接受第一个工作任务的情况为背景。“那就要牵涉到瑞德里安,”他在笔记本的背面上写道,“关于他离开金斯顿潘恩。殴斗——躲在树林里,多伦多河岸上的抢劫,在明尼阿波里斯搞欺骗和出卖的报纸——返回多伦多和金斯顿——或者写一部描写一群四处游荡的青年。他们中有骑师,酒吧间侍者,意大利的骗子,拳击家——基德霍华德——四处游荡。这部小说并不描写青年们由于命运的乖戾而失意落魄,而描写这些青年如何吃喝玩乐,尽情享受生活的慷慨赐予,最后逃脱不了厄运的惩罚。
  总之在那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时时萦绕着才气、命运、欺骗和出卖这些概念。他的精神极度疲劳,心神甚为错乱。他试图通过翻阅他那本用黑色硬布包封起来的大书来镇定他的神经,引开自杀的念头。他写道,“每当我情绪不好,我总想到死亡,想到用各种方法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认为,除了象睡一般死去的方法外,最好的死亡方法是夜里坐船跳海。因为这种方法显然死得干脆,情状也不可怕。只消一跳了事,而迅速腾跳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另外,人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需要别人花钱料理后事,甚至可能会受到人们的称赞。”
  在卢温,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和弗罗兰格拉斯一起谈论死亡的问题。他说他愿意在滑雪的时候死去,不愿意让雪崩压死。格拉斯坐着沉思,瘦削的脸上神情严肃,赤黄色的头发向后飘散。过了一会她说,她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在快速滑雪的时候,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厄内斯特听了觉得这种方法很有几分浪漫色采。格拉斯接着说,心脏停止跳动后,你还可以再向前滑一会儿,否则你就会突然往前面一栽,蒙受痛苦。至于雪崩,她说,死的情状是各不相同的。有一次,有个人遇上雪崩。雪压下来时,他跌倒了,但又挣扎着站起来,身上扭转着,伸出一只手,招呼他的同伴求救,但他的同伴也和他同一命运。后来人们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时,他的脸上还留着笑容。厄内斯特听了对那人死后脸上仍留有笑容这一点迷惑不解。他认为如果他的同伴在雪崩发生后不同他笑,他自己怎么会笑呢?但格拉斯对他讲述的另一个在雪崩中遇难的人的故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是他的亲身经历。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在一次大雪崩的时候被大雪埋起来了。过了两天,人们把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开始的时候,人们只发现雪地里有血,便循着血迹深挖下去,发现血迹越来越多,再深挖下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尸体。人们发现遇难者的颈部有伤口,原来血就是从那伤口流出的,当时可能是由于死者不断地强力扭动脖子,引起内伤。格拉斯说,遇难者当时只顾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厄内斯特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我已经成为雪崩的好朋友了。我了解到有各种各样的雪崩。而且知道,怎样才能避开雪崩,或一旦碰上雪崩,怎样对付。那一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的时期写出来的。”当厄内斯特修改完《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最后五章,并用他那台咔咔作响的老式打字机打出来时,正是三月底,雪崩期还没有结束。他曾经想用第三人称叙述法代替第一人称,但后来还是用第一人称叙述法。整个修改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对小说中的一些重要场面和人物,如贝德罗·罗米拉的斗牛高潮,朋友欢宴和分别,以及在马德里莫塔娜饭店,杰克为布雷特举行的欢送会等场面,他无不加以大力渲染,着意描绘,使之有声有色。三月底抵达巴黎时,他手里的书稿已有九万字。收获真不小,他把那九万字的稿子交打字社打,一共花了一千零八十五个法郎。接着而来的是他再次受到精神上痛苦的折磨。几个星期前,他在这里依依不舍同波林分手到美国去,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他恋情绵绵,忧郁地同她吻别乘火车回到斯奇伦斯他那合法的家去。尽管春潮之后带来了宁静,但是一九二六年复活节前夕的厄内斯特,其内心痛苦之剧比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崩还要厉害。

一个重大的结局

  当罗尔山谷里的树木枝头吐出嫩绿的叶子时,吉尼和波林普菲弗邀哈德莉乘坐吉尼的汽车到古堡之乡去旅行。她们取道凡赛尔和朗波勒,再到查特斯,一路上观赏风光,住宿在上流旅店,每天晚餐都很丰盛。罗尔河河水上涨,水流湍急。古堡之乡的古花园和高处筑有石板塔楼的古堡是吸引游客的地方。哈德莉从未见过,所以格外兴致勃勃。
  车子在路上走不好久,哈德莉便注意到波林的举动有点古怪。她突然连珠式般同你谈上几句话,立即又沉默起来,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要是向她提出个什么问题时,她象发怒似的恶声恶气回答你。哈德莉受了委屈,有点受不了,深知她姊姊内心秘密的吉尼于是出来解释一番,说波林自小就养成这样的性格,请她不要见怪。但哈德莉心中疑虑未消。一天,她直截了当地问吉尼,她丈夫厄内斯特是否同波林有过情爱关系。“我想,”吉尼说,“他们两人彼此都很要好。”哈德莉再不穷问下去,只是参观古堡之乡的高昂热情一下跌落千丈。在返回巴黎的途中,却轮到她鲜言寡语,噤若寒蝉。
  现在矛盾已达到激化的程度。巴黎的四月和五月又阴暗又潮湿,自从斯奇伦斯回巴黎后哈德莉一直闹感冒,咳个不停,胸部咳痛了。波比却咳而无痰,有时还呕吐,有点象百日咳的症状。厄内斯特晚上闹失眠,一天哈德莉对厄内斯特说,她完全有理由说他同波林相爱。厄内斯特听了脸刷地一红,但立刻又镇静起来。他说哈德莉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现在她把秘密揭穿了,就等于把连系他们之间关系的链条砍断了。哈德莉意识到他是怪她不应该把事情点穿。他踉跄地走下楼去,出了门,走进雨中去。哈德莉则坐在房里暗暗地流泪。
  夫妻吵架本是家常便饭,这次口角却意外地大大激发了厄内斯特的创作欲。五月初旬,他就写完了一个短篇故事《阿尔卑斯山牧歌》,描写离斯奇伦斯东边很远一个叫巴兹南塔耳地方上的一个农民奥尔兹。厄内斯特本来可以借用同弗罗兰格拉斯的谈话,谈到自杀和死亡的问题来描写奥尔兹妻子的死及埋葬她的情况。但他却从奥尔兹对他妻子的无情无义方面描述。五月五日厄内斯特把这篇故事的稿子邮寄给伯金斯,请他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发表。该杂志的编辑觉得,《五万美金》文章太长,而《阿尔卑斯山牧歌》比较短,正合适。
  由于波比的百日咳和为波林的事夫妻吵了一架,海明威原来计划全家再次到西班牙避暑已经行不通了。但厄内斯特仍决定在五月十二至十三日离开巴黎去西班牙。如果到时他儿子波比的病还没好,他便自己先去马德里,哈德莉晚一点再去。厄内斯特急切地要去参加西班牙斗牛节,以便收集材料,写出新的小说。他自己感到茫然若失,十分自怜。因为几乎他所有的好朋友都离开了巴黎。如司各脱在佐安拉宾斯,亚齐马克莱西在波斯,琴克多曼史密斯跟军队回英国,多斯巴索斯在纽约。厄内斯特写了一封信给司各脱,告诉他即将去西班牙,并准备在那里大喝一场。
  波林同她的姨妈姨爹此时正在意大利度假。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厄内斯特抱怨说,波林有一个习惯,就是有意事前不告诉你就走了,而且时间很久,这样让你去想念她。但这次波林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厄内斯特便收拾行李,坐上开往马德里的晚班列车,并在宾夕安阿基拉旅店下榻。他发觉那里的气候很干燥,到处尘埃滚滚。特别怪的是已经是五月天了,气候还十分寒冷。这次他去得太迟了,五月十三日的大型斗牛他没有看到。下一次的斗牛本来安排在五月十五日星期六举行的,但因为牛得了传染病,所以兽医取消了这次斗牛会。星期日清早起床,他才发现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圣埃西德罗的斗牛也被取消了。无奈他只好整天坐在床上取暖写小说。
  这次到西班牙,他随身带了好几个短篇小说的草稿。星期天一天他一口气就改完了三篇。其中有两章是关于教育青年——书中的主人公尼克阿丹斯的。他的那篇《十个印地安人》故事的第一稿中描写了尼克半夜三更会见那个印地安姑娘普鲁蒂波尔顿的动人场面。修改时他删掉这个情节并以尼克因普鲁蒂变心,爱上了弗兰克华斯本而感到绝望结尾。另一篇故事开始时取名为《斗牛士》后来改为《殊杀者》。故事发生在派托斯基的供应快餐的小饭馆。雇请来的两个杀人者是芝加哥的枪手阿尔和马克斯。假定的牺牲者一位意大利的拳击家湟罗尼。这个人也曾在厄内斯特早先的小说《经过匹克尔麦卡蒂》中出现过。在马德里,那天上午他把这个人的名字改为奥尔安德森,并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改为一个离芝加哥不远的城镇森密特。第三个故事是他的第一个剧本。这是一个独幕剧,描述三个罗马士兵在耶稣遇难那个晚上,在耶路撒冷的一间酒店里喝酒。这个剧本写得很不成功。剧中士兵的对话好象是中学二年级学生打足球前在更衣室里的对话。
  当厄内斯特去马德里的时候,哈德莉带着波比到安蒂布海岬去,他们住在墨菲夫妇的美国别墅的客房里。他们在那里住了数天,一切都很好。司各脱一家和马克莱西斯一家就住在他们附近。每天上午他们结伴在海滨游泳,波比因咳嗽未愈,留在岸上与墨菲家的孩子玩。但是这个孩子的病状引起墨菲夫妇的怀疑。便要他们家里的英籍保健医生检查。结果断定波比患了百日咳。费兹吉雷德最近从吉安拉宾斯的巴吉塔别墅搬到更为宽敞的圣路易斯别墅,在那里有供他们自用的海滨浴池。他们原来的住房租期还没有满,所以便让哈德莉带波比去住。哈德莉立即把她家的女佣人罗巴奇太太从巴黎召去同住,以便让波比同外界脱离接触。
  厄内斯特在马德里写了一封信给谢乌安德逊谈到那本即将由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出版《激流》的事。他承认谢乌可能会认为那是一封谈论一本讨厌的书和令人烦恼的信。然而他觉得他必须对谢乌表示由于他的协助,他的书《我们的时代》得以出版,这是要感谢他的。这件事还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份某一天进行的。当时多斯巴索斯同他正在吃中餐,讨论《笑声》一书。厄内斯特说,午饭后,他回到家里开始动笔写《激流》,并在一周之内完成。所写的内容只是一个虚构的答话,是无意的,但却是认真的。作家之间不必过份谦让。象谢乌这样的人,他本来可以写出好的作品,却偏偏写出质量低劣的作品来,对厄内斯特来说,他认为有义务提醒他。所以谢乌不应该认为厄内斯特是站在象本赫奇特和其他显赫一时的人物一边来嘲讽他。批评讽刺难免要伤害一个人的感情,除了是毫无意义的讽刺和批评。但既然这本书不是对那个人进行人身攻击,那么这种讽刺和批评越尖锐厉害,就越好。
  厄内斯特在西班牙呆了三个星期,然后回到巴黎上巴吉塔别墅哈德莉和波比那里。墨菲夫妇在海滨娱乐场举行一个小型鱼子酱三槟酒会为厄内斯特洗尘。六月初旬,黄昏早早降临,地中海的水波微微拍岸,一片静谧和谐气氛。亚齐和亚达马克莱西在悄悄细语,墨菲夫妇和蔼可亲,厄内斯特与哈德莉的关系似乎很融洽。但当费兹吉拉德夫妇一到,当时已略有醉意,司各脱似有意要搅乱平静的气氛。他说,“一开始,他对鱼子酱三槟酒讲了许多的坏话……显然他认为是最喜欢的。”接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旁边餐桌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员,弄得那姑娘向她的领班提出控诉。接着他又到邻座去掸掉烟灰,嘻嘻哈哈地动作十分轻浮,接着又把领班找来。吉拉德见大家都不理他,感到没趣,只好离开会场回家。
  海明威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朋友济济一堂,里维埃拉这种海滨游乐场所绝不是马德里的阿基拉可让他安安静静进行写作。他几乎找不出时间让他单独一个人呆着。当费兹吉雷德脑子清醒过来时,厄内斯特把《太阳也升起来了》的复写本拿给他看。费兹吉雷德看了说那是一本好书。不过他建议第一章的内容可大大删减。他的意见很中肯,厄内斯特决心把书稿的第一部分中的十五页删掉——其中有布雷特·阿斯莱、迈克康贝尔和叙述者杰克巴纳自传等,所有这些提到的或在小说里后面会提到的,不管如何对于厄内斯特这些年来的美学理论也是一次很好的测验。他运用美学理论写了《不合时宜》、《印地安人营地》和《滔滔双心河》等短篇小说,它还可用来指导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写信通知马克斯伯金斯关于这一重大的决定,等待着他的答复。
  马克斯帕金斯同意他的修改意见,并在信中说,他认为整篇小说写得很好,很有生气。例如人们跨越过比利牛斯山来到西班牙,人们在寒冷的河流里钓鱼,人们把雄牛和小公牛赶到一个特别的集中地,然后挑选最好的公牛到竞技场里参加角斗。所有这些场面都描写得十分具体,细致,栩栩如生。接着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斯克里布纳杂志》把《阿尔卑斯山牧歌》的书稿退了回来。认为如果刊登出来,该杂志会受到社会的抨击,至少罗伯特布里奇是这样认为的。说该书内容与高尔基,契柯夫的某些小说相似,读了令人害怕。因为书中所触及的社会现实问题,谈得太过于裸露,不加掩饰。
  而一般人的做法是有所保留。
  马克斯还给厄内斯特寄了一些评论文章,这些文章主要是评论五月二十八日出版的《激流》这本书。哈里汉森在纽约世界报上发表文章对《激流》并不赞赏。他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写。滑稽嘲弄作品,因为写这种书需要有特别天才。而海明威在这方面比较欠缺。他只擅长写短篇小说。”不过持与哈里汉森相同意见的人只占少数,大多数评论家认为这本书“非常有趣”。有个评论家说,海明威在模仿安德逊写嘲弄滑稽文章方面做得很出色。在二月份曾经同海明威一起喝鸡尾酒的厄内斯特波依德说,芝加哥学校的老桂冠尺逐渐失去优势。《激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安德逊那种陈腐的造作的文风。谢乌却很恼火,他察觉厄内斯特从马德里寄给他的信中体现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所表现的最自负最傲慢的态度。而这本书自身就是妒忌和忿怒的明证。安德逊说如果马克斯比尔波姆将该书压缩十几页,那可能更滑稽。
  这年夏天,哈德莉感情上也受到了打击,虽然原因和上述的不相同。波林普菲弗自称她小的时候得过百日咳,有免疫力,不怕传染,于是住在海明威家,直到去庞普罗纳为止。费兹吉拉德的巴吉塔别墅租期已满,海明威家和波林便在吉安拉宾斯的比奈德旅店租了两个房间。这个地方靠近海滨,还有一个花园。每天上午他们在海滨度过,游泳或晒太阳。在花园里吃过午饭后便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午睡,然后沿着吉安海湾进行长距离的骑自行车运动。黄昏时刻返家同墨菲夫妇,马克莱西斯和费兹吉拉德一起唱鸡尾酒。波比和罗巴奇太太住在附近的一幢平房里,他们常在松树林里散步,在岩石上游玩。在他们住的旅店里,有三件东西对他们最重要——盛早餐的盘子,自行车和凉晒在晒衣绳上的游泳衣。当然,最坏的事是两个女人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哈德莉只好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真是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七月初。然后海明威家同波林以及墨菲夫妇出发到庞普罗纳参加斗牛节。他们住在奇塔娜旅店度过了节前几天喧闹的日子。每天下午由吉拉尔德出钱买票,他们坐在斗牛场内的排椅上观看。有一天上午,根据安排是专为观众中业余斗牛爱好者斗牛。厄吉斯特怂恿吉拉尔德到斗牛圈里去同那些小公牛斗着玩——以便试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厄内斯特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吉拉尔德用一件雨衣当三角斗牛布。当一头公牛凶猛地向他冲去的时候,他慌得手足失措,在最后关头,他急中生智,把手上雨衣往旁边一撩,公牛便朝雨衣扑去,他幸而没有受伤。厄内斯特走过去向他表示祝贺。吉拉尔德解释说,“老兄我明年再来,到那时看我的。”波林此时的心绪紊乱如麻。她一心想返回巴黎去,再不想看到海明威,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大家坐在伊露娜咖啡店外面的藤椅里谈天时,哈德莉发觉波林情绪低沉怏怏不乐。
  斗牛节过后,波林和其他的人仍留在圣西巴斯蒂安的苏依卓旅店,准备再玩一个时候。哈德莉只好迁就大家陪着玩玩。墨菲夫妇和波林乘火车到贝安去游玩。他们在东站小卖部买了一个明信片寄给她作纪念。上面写着:“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这三个心情不愉快的人,想到你就高兴,祝你好!”他们三个在明信片上自上而下地签了名“莎迪、波林、杜杜”。但事情并不真正完全结束,当墨菲夫妇返回恬静的美国别墅,波林回到他住在巴黎的妹妹那里,海明威一家却继续到马德里的阿基拉去。此时,波林却频频给海明威写信。她写道,“我正设法弄来一部自行车,骑着它到树林里去,我也准备弄一匹马。我想得到我所需要的一切,请来信。特别是请哈德莉来信。”但哈德莉没有心情执笔。
  在吉拉尔德写给海明威的感谢信中,他称赞海明威一家给世界带来了光荣。他说,“你们是那么正直和本份。你们的作用与人类息息相关。能结识你们,我们感到无比的荣幸。你是了不起的。”但是海明威一家的作用并不是与人类息息相关。这在七月底瓦伦西亚斗牛节之前他写给迈克斯特拉特的信中就暗示不幸的事将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和哈德莉已决定这年秋天不到美国去。厄内斯特说,事事都不顺心如意。首先是斯特拉特的母亲那年夏天病故,厄内斯特写信表示慰问。他希望迈克能设法安慰他那烦恼不安的父亲。他认为,当一个人失去了他所爱戴的并与之生活多年的人。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即使这种偶发事件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碰到。厄内斯特所说的是话中有话。也就是说他也即将失去一位他过去所爱的而且现在仍在爱的与之共同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的女人。但他并没有把他这个预见真正地告诉斯特拉特,只是泛泛地触及了一下。八月初旬海明威一家住在美国别墅的时候,唐斯梯华特和他的新婚妻子正在安蒂贝海岬度蜜月。当他得悉一对他素来认为感情很好的夫妻,突然感情破裂,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墨菲夫妇也有同感。费兹吉雷德听到海明威夫妇要分居时,他立即表示愿意把他弗罗依德辅街六十九号出租的房让给厄内斯特住。厄内斯特茫然若失地接受了吉拉尔德的关怀和帮助。他内心似乎还不大相信他会同妻子分居。
  厄内斯特和他妻子最后一次外出旅行时的情景至今仍深深镂刻在他的脑海里:法国南方城市的酷暑,马路两旁叶子沾满尘灰的树木,峰峦起伏的青石山,笼罩着迷雾的马赛港湾,夜幕降临时他们抵达亚维尼翁城一座被毁坏了的大桥旁边。铁路旁边田野里一间房屋着火了。火光冲天,从家里抢救出来的家俱、杂物凌乱地放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样子好不凄凉。上午在巴黎市郊有辆破旧的行李车打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眼前的疮痍景象,厄内斯特心中激起了反响。他们从里昂火车站坐汽车去查普斯圣母院。家里静悄悄的,杳无人声。儿子波比仍在布列塔尼同玛丽、通通安排在一起。哈德莉安排住在里拉斯克罗斯对面街的泥瓦旅店。厄内斯特则住在吉拉尔德的工作室里,他一到那里就阅看《太阳也升起来了》的书稿。八月二十七日他把书稿寄给马克斯伯金斯。他在附上的一封信中写道,他要求在他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上写着下面这句话:“谨以此书献给哈德莉和约翰哈德莉尼卡诺。”他心想,这是他所能表示的最最微薄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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