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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死问题


狩猎之年

  现在厄内斯特的心已经飞到非洲去了。可是由于他同哈华德处理一些急于要处理的事,他的第二次非洲之行便一直拖延下去。一九五三年春季过去了,他仍然不能动身,不免发起牢骚来。他告诉伯伦森,近三年来,他一直在平原工作。如今他迫切想爬上山峰看看。他先跑到僻静的乡间打鹌鹑,在卡扎多尔俱乐部向泥鸽子砰砰砰开枪射击。
  当一个马戏团来到哈瓦那,厄内斯特在一位漂亮的女驯熊手克劳塞的监护下同两只大熊奥奇和卡特亚结成好朋友。奥奇是一只马来亚大熊,象一只四岁大的狮子。它用嘴去亲厄内斯特的脸,甚至腾起一个爪子让厄内斯特去抚摸。他别出心裁地想把卡特亚带到弗罗里迪达去玩,认为凡是熊都是天生古怪的。这段时间里他很少给灵格林兄弟杂志社写文章。他说,马戏团的到来演出给他留下非常愉快的回忆。老虎演出的节目是任何一种猫都无法做到的。熊既能踩自行车又能跳舞。如果克劳塞一家让这些会演节目的动物开怀畅饮的话,它们准会喝得酩酊大醉的。
  到非洲打猎尚未成行,厄内斯特却先来一次持枪追捕人的射击演习。一月十七日深夜,他正在房子的另一头玛丽的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他自己卧室里有鬼鬼祟祟的行动发出来的声音。厄内斯特立即一跃跳下床来,赤着脚,顺手抓起一支0.22的猎枪匆忙走出房来。在黑暗中他朝窃贼连续开了几枪。三个窃贼慌忙逃跑,其中一个受了伤。第二个星期又发生了流血事件。吉安弗朗哥准备到威尼斯去担任一艘远洋轮船的经理职务。一天晚上,他们正忙着帮助他收拾行李,突然门外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个年青大个子从车里走出来。他自称是来拜海明威为师的,并准备在劳卡住下。可是立即真相大白,原来他是来同厄内斯特赛拳的。厄内斯特怒不可遏,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那青年人的头上和脸上。那年青人倒在地上脸部出血。厄内斯特付了车费,要汽车司机把那小伙子送到哈瓦那一家最小的妓院去,让人家给他洗刷干净。
  约翰阿特金斯和菲利浦杨在刊物止发表了他们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文章。海明威读后感到非常厌恶。第一个人的文章读起来使人感到是一个特意并凑的大杂烩。第二篇令人有逻辑混乱之感。菲利浦杨说,厄内斯特的《季节之外》是受惠于司各脱费兹克拉德,《杀人者》受惠于史提芬克莱恩;说《基里曼扎罗山上的积雪》的基本形象是来自弗劳伯特和丹特;在厄内斯特的《作战者》的黑人画像中隐含着同性恋的迹象;更为可怕的是厄内斯特一直把自己打扮成弗朗西斯梅坎布。所有这些厄内斯特都一一加以驳斥。至此,他得出结论,现在的学术评论的目的是要强求作者的思想和作品同他们的主义和辩证法相一致。更有甚者,这些评论家们的表现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闲话栏的专栏作家。
  上述的最后一点是令人最为厌烦的。二月份,他从老朋友多拉西康纳布那里得知,查理士芬顿要她提供多伦多早期的资料。厄内斯特告诉多拉西说,当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别人就把他的私生活都给写出来,那是十分可悲的。关于那个时候多伦多的情况,只有他和康纳布知道。要使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唯一的办法是根本不告诉他们。一旦把事实告诉他们,他们仍不满足,还要一些更耸人听闻或符合他们胃口的东西。多拉西的来信和瓦伦登节的到来使厄内斯特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伦多那又干燥又寒冷的令人难忘的冬天,还有他对康纳布的爱戴和敬佩以及那善良、美好、可爱和美丽的多拉西对他这个从奥克派克来的不懂事的年青人的爱护和关怀。
  厄内斯特对那些侵占他将来要写进自己回忆录里的材料的干涉他人事务者非常不满并同他们展开激烈的辩论。厄内斯特早说过要把他在二十年代的巴黎生活写成书,后来在给报社和他的同行的信中,他还写数篇很有趣的见闻录。其中一篇谈到费兹吉拉德错误地认为海明威的性器官有毛病。另一篇是关于他有一次偶然听到格特鲁德和爱丽斯的同性恋谈话。这些评论家们以评论作为幌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窥测方向,偷偷摸摸。他们到底拿到些什么?天才晓得。厄内斯特象第一次对付菲利浦杨一样,他告诉斯克里布纳不见方顿引用他作品里的话。
  从一月底到二月初,厄内斯特一直耽心一九五一年的厄运会再次降临。果然,不久他的妹妹松尼从孟菲斯给他打电报,告诉他,她的丈夫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去。厄内斯特打长途电话对她进行安慰。接着玛丽发高烧,喉咙痛,脖子受影响不能摆动,连续一个星期卧床不起。另一件另人不悦的事是吉安弗朗哥一月二十六日乘《安德雷格瑞蒂》号离开他们。厄内斯特说,世上最使人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生离比死别还令人更加痛苦。最令海明威夫妇悲痛难受的是,他们的爱猫威利十分不幸,两只后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最后回到家里。威利伤势太重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厄内斯特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的爱畜威利和他相处已经十一年了,猝然死去,怎不令他伤心落泪呢?
  明媚的春光迎来了许多到芬卡来访问的客人。客房里,人住得满满的,更不用说喝酒和抽烟的热闹场面了。基普拉华格在小客房住了几个星期。三月七日,伊凡西普曼也来到芬卡海明威的家。他因为患胰腺癌而变得越来越瘦,病情愈来愈重。第二天玛丽写信告诉吉安弗朗哥关于芬卡的热闹场面。她写道:“今天上午我吃过早饭便出去钓鱼。我在芬卡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来到水池边上。接着做日光浴……我仰望着天空,只见树叶在半空中飘舞,鹌鹑在高空中滑翔,一会儿变成小小的黑点。自从你离开这里后,这是我独自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喜欢这样单身独处,因为感到自由自在。”二月份,玛丽和厄内斯特到派拉索去旅行。同去的还有格雷格里奥和一位既当大副又当水手的费里普。厄内斯特皮肤晒得黑黑的。玛丽游泳,寻找贝壳,自得其乐。四月二日晚,他们回到芬卡,见到了在那里已等候海明威多时的哈华德和特拉西。
  特拉西这次显得既谦虚又敏锐,这使厄内斯特感到非常意外和高兴。在厄内斯特的带领下,特拉西去参观柯吉玛小港口,还十分凑巧地见到了老渔人安赛尔摩。当时老渔夫正在他的棚屋里睡觉,因为前一个晚上整晚捕鱼未合过眼。特拉西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每天六点半起床,这给厄内斯特很深的印象。哈华德一般习惯睡到中午。那个星期六刚好是复活节,厄内斯特认为过得很糟。现在情况表明,《老人与海》的电影至少要到一九五五年才能拍成。复活节星期天,刚好是玛丽的生日。她独自在塔楼上呆了一个小时,想到她同厄内斯特结婚七年来和睦相处,情意与日俱增,感到十分快乐和幸福。
  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厄内斯特一行乘船到里奥珊瑚礁附近钓鱼,六点钟时,他们从广播里收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老人与海》获得了一九五二年普利策①文学奖。厄内斯特心里很高兴,但尽量不表露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虽然一九四○年他差一点获得这一项奖。他自己叫这项奖为“套领”奖。他把这笔奖金给他大儿子波比,代他签名领奖。哈华德同厄内斯特协商结果,哈华德先预支给厄内斯特二万五千元作为使用该小说的版权费。另给他一笔金额相同的钱作为协助管理在加勒比海拍摄鲨鱼和在秘鲁海域拍摄巨大马林鱼镜头时的酬劳。五月中旬,《观察》杂志的编辑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并表示愿意为他未来的非洲之行所写的文章给予优厚的报酬。厄内斯特立即给玛丽买一部黄色的普利茅斯汽车,并开始为非洲之行购买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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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种在文学、音乐、新闻界内颁发的年奖。

  在出发去蒙巴萨之前,厄内斯特希望能再次到庞普罗纳的圣华明去参观狂欢节。问题是西班牙的佛朗哥仍掌握政权而厄内斯特是众所皆知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坚决支持者。不过,当他同他的朋友们谈到要在西班牙停留的时候,大家都一致认为,只要他不宣布以前所写的东西一律作废并闭口不谈政治,那他可以安全无恙地回来。出发的时间基本上定下来了。厄内斯特和玛丽购买了六月二十四日“弗朗德”号船票,并同吉安弗朗哥约好三十日在莱哈佛尔见面。从那里他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兰西亚的庞普罗纳,继续往前走可以到达马德里和瓦伦西亚,再往前就是巴黎了,然后再从马赛乘船去蒙巴萨。在内罗毕,他们可能会遇到他们的古巴朋友马伊多、梅诺卡。他也许会乘飞机来同他们汇合一起出发到非洲大丛林中。去时将带一位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维同行。
  厄内斯特与他的爱狗告别,因为他没有把握它是否能活到他从非洲回来。海明威夫妇于是出发先去基威斯特岛,然后去纽约。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训练自己少进食,每天在船上的健身房里做体育锻炼,晚餐后饮维希矿泉水。常常在飞靶射击中取胜。旅途中除了给朋友写信外,就是对付查理士芬顿的博士论文问题。在纽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瑞斯交给他一份芬顿的论文。厄内斯特读了之后写信给芬顿。他说除非他在非洲死了,否则芬顿的那本书是肯定不能出版的。
  “如果你想象我那样愉快地旅行,”厄内斯特说,“你就得找几个好的意大利人同行。”这里他指的是他的朋友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在哈威尔迎接他们,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神情欢乐,态度谦恭,黑头发的男子。这个人名叫阿达摩,是某殡仪馆的主任,特地来为他们开车的。厄内斯特一行很快经过巴黎。在法国中北部的沙特尔作短暂停留,然后沿着吉安弗朗哥从未来过的罗尔峡谷前进。厄内斯特风趣地说,他真有点象中世纪的骑士骑着马沿河岸前进。当他们往南走,经过达克斯和圣杰安露兹到很久以前他曾在那里写出《太阳也升起来了》的初稿的亨德,这种想象仍一直存在他的脑海中。
  他们来到埃隆地方越过边界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喜欢夸张的厄内斯特后来说,进入弗朗哥的西班牙要费很大的周折,并煞有介事地说,进入边境时他险些被边防军打死。到达庞普罗纳时,他们发现旅店已经客满。后来他们在往北三十三公里一个位于绿色山谷里的小市镇的莱坎伯里旅店住下。旅店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设备也十分讲究。
  第二天,他们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出发到庞普罗纳去。厄内斯特的一位西班牙老朋友朱安尼托早就在那里等着他。朱以前经营一家旅店,内战期间破产了。他现在已经六十三岁,个子不高,肩膀狭窄,举止端庄又具有吸引力。等待着他的还有一位英国人贝尔威尔。他们是在一九三七年乘船去西班牙时认识的。当时他们对西班牙的政局有着相同的政治观点。第二天,他们早餐喝浓咖啡,然后系上红色方巾,匆匆忙忙通过圆石路来到斗牛场,观看动人心魄的斗牛表演。吃中饭时,朋友很多,济济一堂。真有点象厄内斯特所说的“名符其实的色拉”。这些朋友有:彼得维特和一位普林斯学院毕业的个子高大的年轻人彼得巴克莱。他说他认识波比,因为小的时候他们在巴黎时常在一起玩。巴克莱对一位新来的斗牛士安托尼奥·奥多涅兹赞不绝口。他的父亲尼诺派尔马也是个出色的斗牛士。厄内斯特曾在他的小说《太阳也升起来了》里赞扬过他。厄内斯特为自己在庞普罗纳受到热情欢迎非常高兴。他佯称此次到西班牙的目的是了解现代斗牛的兴废情况,收集材料,以便对他的小说《下午的死亡》的内容加以补充。安托尼奥一听立刻说,“兴废”的废字说得太重了。一天下午,厄内斯特看完一场斗牛之后,来到约尔迪旅店访问那位新的斗牛英雄,安托尼奥·奥多涅兹。安托尼奥身材修长,黑头发,举止庄重,引人注目。厄内斯特后来得出结论说,安托尼奥的竞技比他父亲最强盛时期还要好。
  开头的一段时间里,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和愉快。可是过了不久,出现的情况和厄内斯特以前经历过的情况一样,狂欢节在一阵大雨中悄悄结束了。玛丽得了重感冒,情况也和哈德莉以前发生的一样。他们冒雨坐着汽车从莱坎伯里到庞普罗纳。最后吉安弗朗哥用汽车送那位英国朋友贝尔威尔到比阿里兹,厄内斯特和玛丽则由阿达摩开汽车送他们去波哥斯和马德里。
  车子走了一段旅程之后,离开主干公路,进入迂回小道。先到赛普维达再到赛格维亚和圣伊地弗索,目的是好让玛丽看一看他想象中的游击队的活动基地。这个地方到处是花岗石,长着橡树和松树的茂密林子。林带之间有许多深黑的洞穴。有一股山泉冲泻在一座小石桥上。厄内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眼前闪过的自然景色,感叹地说,那就是他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背景发源地。尽管这座小石桥与小说中罗伯特约旦用炸药炸毁的那座铁桥不相同,但厄内斯特看到他小说中所描写的地理环境细节与真实情况有惊人相似之处,感到十分满足。
  马德里的旅店也是宾客如云,厄内斯特称之为“怪现象。”他决心要住进弗罗里达旅店那间他在一九三七年秋天住过的房间。在写给朗哈姆的信中,他说,从旅店里设置的无线电里知道,西班牙人认为他的这一做法是正确的。他还暗示,一九三七年他同西班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战士并肩作战。当机关枪打的时间长了,枪筒发红了,就在上面撒尿使其冷却。他们趴在被敌人炮弹打翻起来的焦土上,闻着穿鼻的尿臊气,和战友们一起击退了弗朗哥叛军的五次进攻。
  普拉多的画像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它们就挂在他芬卡家里的墙上已经许多年了。他在每幅画前面久久伫立着,仔细观看,特别在一幅《女人的画像》安德雷斯萨托前面站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被这位画中女人漂亮的脸所迷住。总之,这些画他越看越喜欢,欣赏这些画本身就是他最好的生日礼物,虽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他高兴的消息——朝鲜战争已经结束,巴底斯塔授予他卡罗斯梅缪尔勋章以及阿奇马克莱西的停战颂诗。
  在结束西班牙旅行之前,他们访问了奥多涅兹和他的表弟路易斯米格尔,接着去瓦伦西亚参观。玛丽和朱安尼托以及彼得巴克莱出去观赏风景并看了几场斗牛表演。他们回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直到八月四日上午去马赛。阿达摩开车,在埃克斯县停留了一会,然后乘坐“杜诺塔城堡”号邮船去蒙巴萨。
  比起一九三三年的情况来,这次海上旅行天气更好,邮船更加干净卫生,更加舒适。连续四天,北部的大山区刮起一股冷风,使得八月的天气一度成为冬天。可是埃及和苏伊士运河区白天无风,炎热异常,一直要到下半晚沙漠上的温度下降了才能觉得凉爽。夜晚天上繁星闪烁,在海上夜航的轮船上的灯光显得又明亮又暖和。天气晴朗时,厄内斯特便和他的同伴们进行飞靶射击取乐。可是当船航行到红海时,气温突然猛烈下降,代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季风。霎时海浪滔滔,浪头高达二丈多高。
  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五,船上开了一次舞会。一个克里物库克森的英国年青水手正在收拾场地准备打扫清洗的时候,他看见海明威倚着船舷,眺望大海。海明威这时身穿一件白色尼龙衬衣,法兰绒身裤,两腮长满灰色胡髭,浑身是汗,脸鼻涨得通红,胸部涨鼓鼓地,和库克森相比,他真象一座铁塔。那位年轻人说,他象小说里的马尔科姆梅坎布。”那是弗朗西斯梅坎布,”海明威十分认真地说。库克森羞得脸上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听人家说海明威要到蒙巴萨去写一部长篇小说,指导拍摄一部电影。海明威听了生气地说,“可恶的谣言,去他妈的谣言。”一阵沉默之后,库克森走开去了。厄内斯特接着指着肚皮说,“我最近长胖了。”“一点也不胖,”库克森扯谎说。这种奉承使海明威感到愤怒,正待发作又压下去了。“等一等,”他说,“我去找玛丽去。”
  不一会玛丽来了。他们于是谈论起天上的星星来。厄内斯特说,在“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老人看到的星星他给弄错了。有七个人写信给他指出他的这一错误。在圣地亚哥老人所处的年代和生活的地方,他不可能看到“瑞格”星。“这些人太好了能写信给我指出来,”厄内斯特爽朗地笑着说。他坚持要把玛丽那本谈论星星的价格十分昂贵的书借给那位水手。库克森只借了一晚,第二天,他就把书还给厄内斯特。他说,他害怕他的伙伴们会把书偷走。大海和热浪使海明威变得很有哲理性。他对库克森说,“你知道,我们自从坐下来那一刻起,就朝青春时期跑。在这个过程中,你逐渐形成了自己如何生活的观念。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当你的心受到伤害,也就是说,你要摒弃旧的观念,接受新的思想时,你的心就得到了安慰。”他大概正沉醉于一九一八年的意大利的回忆中。可是库克森没有询问他。
  当厄内斯特一行抵达蒙巴萨时,天正下着大雨。库克森靠着船舷目送海明威他们离船登岸。他们坐进一辆罗威牌汽车,司机是个黑人。厄内斯特一边用手探进口袋拿证件,一边眼睛盯着一位站在通往码头大门的非洲警察。当菲利浦帕西维尔出现在眼前时,厄内斯特满脸笑容。尽管二十年没有见面和近来生了皮疹,人苍老了许多,但他的仪容仍然十分潇洒。玛丽一见就喜欢他。梅伊托,梅诺科尔已经到内罗毕去了。他们因患关节炎住进了医院。后来他们来到帕西维尔在吉唐卡的农场时,海明威的兴致又来了。《观警》杂志派来的一位摄影师伊尔特赫森也到了。他正忙着搬运他的摄影器材。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他们忙着在半绿半黄的山坡上搭营。然后到内罗毕去了几趟,主要是购买猎衣、食物和其他设备。最后作出打猎的安排。第二天吃早饭之前菲利浦前来报告说,基里曼扎罗山峰在东南一百公里以外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他们纷纷坐车前往波达山山巅去观看。当厄内斯特听说,有关方面允许他们九月份在离内罗毕四十公里的动物保护区内自由打猎,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猎区不久前才允许打猎者打猎的。据说里面猎物很多。他们在马卡科斯购买狩猎证明。每个证明要一千先令。外加两百元购买猎狮证明。中餐他们吃小鸨,新鲜的西红柿,牛肉,然后分别坐上汽车出发准备投入战斗。
  他们的车队在路上没走上数公里就碰上一位满身灰尘的青年猎区管理员丹尼斯。他把汽车停在路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你想打犀牛吗?”他问道。“想,”厄内斯特回答。“那好,请跟我来,”丹尼斯说,“就在那边”。厄内斯特、玛丽、梅伊托和特赫森坐上丹尼斯的汽车。丹尼斯开着车,离开公路进入草地,等到看见犀牛时车子才停下来。只见那犀牛站在矮树林边,丹尼斯从上午起就一直注意它。有人开枪把它打伤,走起路来一条腿着不得力。玛丽留在原地观察,男子汉都持枪向前走。黄昏已经来临,玛丽有点紧张起来。她觉得厄内斯特靠那犀牛太近了。他一直走到离那犀牛只有十二步时才端起他那支十六磅重的0.577型猎枪。刹那间,一声枪响,只见那犀牛蹦跳起来。厄内斯特又朝它放一枪,犀牛便朝荆棘丛里奔跑。他们沿着血迹追踪,但很快天就黑下来了。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只好作罢。回去时,营地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当他们手执火把,进入营地时,心情特别舒畅。一共有七座帐篷,都在一棵大树底下,濒临赛伦格河——一条河床已干掉一半的河流。据丹尼斯说,很多象夜间能识别路径,然后回到宿舍。乍听起来它们真有点象穿着高统的皮鞋一样。好奇的狮子可能会窥视着那露营的帐篷。
  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第二天天刚亮,厄内斯特和丹尼斯一起去寻找那只犀牛。他们发现它死在先天晚上他们去过的那个地方。他们让尸体留在那里引诱鬣狗来吃尸,好让厄内斯特去打,因为他最厌恶鬣狗这类东西。现在丹尼斯和厄内斯特已经成为好朋友。丹尼斯是伦敦人,二十七岁,个子和厄内斯特差不多,但没有厄内斯特那么胖。欧战的时候,他参加英国军队。后来他到非洲猎物最多的国家参加“赤道军团。”近三年来他一直在肯尼亚猎物管理部当猎物监护员。他是个热情能干的监护员,他首创用轻型飞机监视猎物的行踪。正是他积极建议政府开放南部猎区,让爱好打猎的人到那里去打猎。
  据说赛伦格河流域飞禽走兽特别多。厄内斯特最喜欢打鸽子、松鸡和珍珠鸡。那里还有大量的鹳,一般聚集在沼泽地里。据丹尼斯说,这个地区共有四百只大象,十头犀牛,大约有二十只狮子,小动物不计其数。玛丽第一次打到的动物是一只牛羚。厄内斯特却打到一只长颈羚羊。不久,来了一些当地的马赛人猎手,他们都穿着褪了色齐膝束腰外套。他们把长矛插在地上,齐声唤,“占布”①,一面用力地同厄内斯特他们握手。九月五日他们乘车往东走,来到一个马赛人的村寨。在那里厄内斯特给村民表演枪术。他用0.22厘米的猎枪射击打落某人手上的香烟。尽管马赛人向丹尼斯控告有人打杀狮子,他仍然用打死了的长颈鹿作为诱饵,引狮子上钩。九月六日天刚亮厄内斯特和玛丽就和丹尼斯,伊尔特赫森和其他持枪的人一齐出发。当他们来到第一处诱饵地方的时候,听到一种折断树枝的声音。“那边一定有大家伙,”特赫森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厄内斯特悄悄地说。不一会,只见离小路三十码距离的稀疏林子里有七头大象正在吃动物尸体。他们悄悄地绕过弯去,装出象印地安人走路的模样。他们定睛一看,只见那长颈鹿的尸体上的肉全部被吃光,剩下一副骨架。他们正转过身来准备走,又看见另外三只大象朝林间空地处走去。当他们往停放汽车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丹尼斯走在最后面保卫。突然,一只牛犊看见了他们。刹那间成群被吓的野牛慌忙向公路那边奔逃。它们身上布满了红色尘灰,还有一些有小牛犊跟随着的母牛。厄内斯特点了一下数共五十二头。但在他写给朗哈姆的信中,这个数字却神奇地变成七十二头了。他还十分有趣地引用了特赫森的话,“那边一定有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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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非洲一种方言,意思是再见。

  他们停留在赛伦格期间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梅伊托梅诺科尔的白人猎手是罗霍姆;玛丽的持枪者卡罗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个子比玛丽还要小。他仍模糊地记得厄内斯特在他的作品《绿色的非洲群山》里提到他,使他的名字永存。厄内斯特的持枪手是个叫吴奎的三十岁的男子。厄内斯特问了吴奎几个问题之后得出结论说,吴奎是他在一九三三年歃血为盟的兄弟麦科拉的儿子。菲利浦帕西维尔见丹尼斯与厄内斯特以及玛丽的关系很好,便要他担任他们的白人猎手。厄内斯特于是给丹尼斯取一个绰号“吉克雷兹”,简称为G·C。丹尼斯说,厄内斯特的狩猎安排已得到内罗毕狩猎部的同意。他们希望海明威写篇好文章发表,鼓励人们到肯尼亚来游览打猎。
  在赛伦格停留的最后一天的上午,厄内斯特第一次打到狮子。尽管他不断地吹嘘,情况也不是那么神奇。那一天下着濛濛细雨,当他们坐着汽车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只狮子正在吃诱饵。玛丽后来说,“当时爸爸在距那动物二百码远的地方朝一只狮子开枪。我们听到响声,但那狮子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倒下去。”它一下子就跑掉了。帕西维尔和梅诺柯尔走去帮助搜寻。半小时后,丹尼斯找到那只受伤的狮子。他向它开了两枪,把它打死。厄内斯特赶来又补了两枪。
  剥皮时,海明威夫妇各拿了一点肉放在口里嚼。
  他们这种举动表示有运气,打到了猎物。梅伊托梅诺科尔的枪法总是比厄内斯特的好。但他十分谦虚地把好运气归功于他身上系了一条黄色的领带。如果真正走运的话,两天后在吉马纳河和斯瓦姆附近卡吉阿多地区就可见分晓。他们的汽车在南去的路上行驶了四个小时,他们在一处尘灰弥漫象停车场的空阔平地边上的大树下搭起帐篷。十一日梅伊托打了一只黑毛雄狮,九尺长,五百磅重。同厄内斯特在赛伦格打猎狮子的情况比起来,梅伊托枪法的确高明些。梅伊托只开枪射击一次。当海明威同玛丽以及丹尼斯通过吉马纳沼泽地区时,他们又面临着困难。那里有一大群牛在地上吃草,他们那乌黑色的背脊在高高的芦苇上移动着。厄内斯特对着其中一只野牛射击。丹尼斯十分肯定地对他说,他已击中了。
  可是他们既没有发现野牛也不见有血迹。
  为了弥补这次损失,厄内斯特又起用他在一九三三年那支枪无虚发的“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开始效果还不错。连续两天,他打死了一只长颈鹿和一只长颈羚羊。都是一枪一只。但过不好久,枪法又失灵了。结果在卡吉亚多周围打了两个星期的猎。许多猎物都未打中。其中包括:两只长颈鹿,一只野猪,一只雄狮,一只雌狮和一只狒狒。但是,在打飞禽方面他还是相当出色。因而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他坚持步行。这样,对减轻体重大有好处。虽然他的食量有增无减,但他的体重却下降到一百九十磅。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们,说他在非洲丛林里过得特别愉快。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他的枪法不灵的情况。他们的厨子特别会做饭菜。每天都有丰富的菜肴。过不多久,厄内斯特猎味吃腻了,食欲减退。于是他又吃起西式饭菜来。早餐吃煎鸡蛋三明治,火腿三明治,加一点葱,番茄吐司,辣酱油和芥末腌菜等。
  九月十九日,他们拔营回赛伦格。在那里停留了三天。二十四日,他们来到一个新的猎区。猎物部把这个地区称为费格特里营。这地区在马格迪西部,北临纳特伦湖,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这个有山有水的幽僻山区使玛丽为之心醉。就在山坡南面数公里处,梅伊托猎到一头雌豹。玛丽也很快打到一只羚羊。她只开一枪就打中那羚羊长长的脖子。
  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特赫森动身去内罗毕然后回家。梅伊托和罗伊荷姆动身去坦噶尼喀;厄内斯特和玛丽仍留在费格特里营地住十天,因为他们盼望玛丽能亲自打到一只狮。十月十三日,他们终于拔营起程返回内罗毕。在那里和汤姆谢夫林相会,然后回到帕希维尔的农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晚宴。玛丽留在农场里写一篇西班牙观感的文章;厄内斯特却出发到坦噶尼喀去看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一个叫约翰角的地方帕特里克拥有一个三千英亩的农场。那里林木茂盛,牧草青绿。厄内斯特把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这一来,他头皮上的累累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十分自豪地指给帕特里克和亨尼看。借着在那里停留的机会,他给吉安弗朗哥写信,高度赞扬玛丽在非洲大陆之行中表现得特别令人满意。
  虽然海明威夫妇都对他们在家的朋友表示,他们非洲之行的生活是一生中最愉快的,但到了第三个狩猎日,他们的运气又不好了。他们在乌森古地区的埃波哈拉平原林地没有打到任何走兽。那个地区猎物稀少,气温特别高,白天常达到华氏114度。他们回到卡吉亚多,在丹尼斯家里住了一个星期。《观察报》的编辑比尔劳尔和他们共同度过了毫无收获,令人不满的十天。一次乘车外出,车子急转弯时把厄内斯特摔出车外,脸被割破了,肩膀扭伤了。玛丽却因她的爱物巴巴——一只瞪羚的死去而伤心落泪。亨尼身体不舒服,帕特里克也因得痢疾而受折磨。
  厄内斯特一心要打扮成当地的土人。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对玛丽说,她正在抢走他的新妻子——一个住在莱托基托克村附近的名叫迪巴的姑娘瓦坎巴。玛丽觉得男人终归是男人。她认为那个姑娘身上太不干净,需要彻底洗个澡。如果这样,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厄内斯特听了暂时安下心来,表示以后再谈。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切如常。到了十二日玛丽和一位丛林飞机驾驶员罗伊马斯到内罗毕去购买圣诞礼物。罗伊马斯经常把邮件送到吉马拉营,负责载运猎手们去沼泽地和朱鲁山地上空观察游览。当玛丽十六日返回驻地时,发觉厄内斯特有意报复,趁她不在跑到土人那里去了。他把皮茄克和几件衬衣都染成马赛族人穿的土黄色,手执长矛出去打猎。十二月十四日他出发去打豹子。他在一处荆棘丛中打伤了一头豹子。豹子逃窜入浓密的矮树林,他紧追不放。他们发现在十尺以外的地方地下有一滩血,还有一小块豹子的肩胛骨。当吴奎把那小块骨头拾起递给厄内斯特时,他接过后立即放在口里咀嚼起来,就象什么宝贝似的。那只受伤的豹子躲在一处浓密的荆棘丛里。厄内斯特用他那支温切斯特猎枪连续开了六枪才把那豹子打死。厄内斯特按照西方的习俗,连续喝了五瓶啤酒表示庆祝,结果醉倒了,直到晚上迪巴和她一些朋友来的时候才醒过来。他带着他们来到莱托基托克村,买圣诞节穿的衣服送给她们。回到营地后,庆祝会进行得非常热闹和激烈,结果把她的床铺都打坏了。当一个本地雇员告诉海明威,迪巴的姑妈会找麻烦时,厄内斯特果断地停止活动并把那些姑娘们送回她们家去。他们按照非洲人过节的习惯,圣诞节那天上午用荆棘树作为装饰品以示庆祝,并送礼物给他们的非洲雇员。到了中午,厄内斯特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迪巴由她的姑妈陪同站在来看热闹的瓦坎姆巴和马赛人中间。厄内斯特发表了一次郑重其词的讲话。非洲的童子军开始跳起舞来,他们身上都用染了色的鸵鸟羽毛装饰起来。他们喝茶和吃碎肉馅饼以示庆祝除夕。
  一月二日,玛丽在她的日记中写道,“现在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篝火旁边,回想起过去的一年是多么美好,令人难以忘怀。”
  厄内斯特坐在位子上,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剃得精光的脑袋说,“我不是个弄虚作假的人,但是一个十足的牛皮大王。”
  “一点也不,”玛丽风趣地说,“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们都是天之娇子才能到非洲来,”他说。

乌干达今昔

  一九五四年,一月八日星期五晚上六点一刻,海明威夫妇正在吉马纳营地他们已经熟悉和习惯的地方度过平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象这样宁谧美好的夜晚在这里已经不多了。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就要到内罗毕去,然后到刚果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罗伊马斯将安排他们乘坐一八○型号轻便飞机作为献给玛丽的迟到了的圣诞节礼物。根据计划,他们将在十五日离开吉马纳,在阿波赛里保留区住宿一夜,再到卡吉亚多丹尼斯家住几天,然后去内罗毕集中。
  在丹尼斯那里,厄内斯特还做了一些工作。丹尼斯给厄内斯特介绍一个在吉马纳沼泽地区的名誉猎物护守员。虽然丹尼斯的基本意图是让他感觉到,他曾在非洲过着一种未开化的生活,但却具有确实的权力。他可以进行逮捕、搜查和迫害等活动。作为业余猎物看护人,很少有人乐意执行这项工作。当豹子和攫食的狮子侵害马赛族人的生活时或大象践踏他们的麦地时,他有责任调查破坏的情况,制定相应的对策。有时候,他半夜三更手执长矛外出巡逻,口里嚼着烟草,提神壮胆。
  在巡逻的时候,厄内斯特常到乡村的小店铺和酒巴间去。尤其是到一个名叫辛格的店子去。这个人在莱托基托克开了一家小锯木厂。当他们快要离去的时候,辛格的妻子准备了一顿有咖喱鸡和面条的丰盛饭菜招待他。饭后,厄内斯特找来了六个小孩子,让他们坐在汽车的前座里,教他们开车,如何倒车,转弯,按喇叭,佯装去追赶那些道貌岸然的马赛族人的驴子。
  按计划,他们在二十一日搭乘由罗伊马斯驾驶的一八○型飞机在内罗毕以西的飞机场起飞。罗伊个子不高,瘦削,留着黑色短胡,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飞机飞行的路线是迂回的。先飞到费格特里营地上空,他们顺便给丹尼斯送去一张条子,从高空中探测里弗特的方位和动静。从飞机上俯看纳特伦湖的绝妙景色,湖水被一大群火烈鸟的颜色染成淡红色。当天下午他们向西行来到火山口和大平原。厄内斯特指给他们看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份他们的宿营地以及波林第一次打到狮子的地方。他们在姆旺扎作短暂停留让飞机加油,黄昏时刻到达基乌湖,这是玛丽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湖。
  第二天他们向北走,经过爱德华湖、乔治湖和阿尔伯湖。晚上降落在维克多利亚,尼亚扎北岸的英德布。在这期间玛丽拍了许多照片。其中有纳特伦和烈火鸟,用彩色胶卷拍摄的乡村茅屋,坐着独木舟在河中划行的捕渔人,大象和野牛一起在草地上吃草。河马沿着湖岸游泳。第三天他们看见尼罗河象一条白色的弯曲的带子蜿蜒穿过陆地。后来他们沿着维克多利亚尼罗河朝东迂回向前走,好让玛丽拍摄墨奇逊大瀑布的雄伟壮观。河水流到那里怒吼飞泻而下形成奇妙无比的大瀑布。
  罗伊的飞机环绕那瀑布飞了三圈,想寻找适当位置拍照。飞第三圈的时候,一群朱鹭突然从飞机前面掠过。罗伊慌忙机头一按想回避与它们相撞。马斯与架设在山谷之间的电报线相撞。电线缠住了螺旋桨并猛烈击中尾部。他巧妙地飞开了,加大油门,一直往上升,顿时失去平衡,然后急忙寻找一个可供降落的场地。终于发现在离瀑布南面三公里地方有一处高地。飞机降落时机身和地面上的荆棘丛相磨擦,发出咔嚓的响声。“快点走出去,”马斯急忙说。海明威夫妇从飞机上跳了下来,双脚踏在他们生平第一次来到的乌干达土地上。
  轰鸣的飞机马达声停息之后,一切显得格外的宁静。罗伊拉开无线电天线。人们可听到他在机舱里喊话的声音。“五一!五一!五一!维克多洛弗艾特姆降落在墨契森瀑布西南三公里的地方。没有人受伤。等待救援。”这些话他重复了好几遍。后来又转到接收站,但没有人接话。在那茂密的丛林里,他们不时听到野兽吼叫的声音。玛丽听了全身毛骨悚然,他们让她躺下来。大约有几分钟之久厄内斯特摸不到她的脉搏。当重新摸到脉搏时,竟一分钟跳动一百五十五次。她的胸口痛得难受。厄内斯特在匆忙中撞击了一下,扭伤了右肩膀。“否则,大家都平安无事”,马斯说。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一个山坡,上面有废弃不用的电线杆。天色已近黄昏,厄内斯特捡来了一些干柴。从高地上往下望,可看到山下的河流。河马和大象经常到这河里饮水游泳。那天晚上,玛丽盖一件毛衣和一件雨衣睡觉,但总是时睡时醒,睡不熟,厄内斯特和罗伊则坐在篝火旁边打盹。
  天一亮,罗伊就到瀑布那边用箭头作记号,指向飞机降落的地点。厄内斯特正在拾干柴的时候,偶然抬头一看,见一条白色的船正从河那边向这边驶来。他喜出望外,和玛丽边喊边用雨衣向他们招手。可是隔得太远了,他们听不见。大象离他们太近了,他们不敢到河边去。他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白色的船向前开去。可是,不久那船在一处陆地靠岸,船上的人鱼贯登陆。海明威夫妇又拼力地摇喊着。幸好,这次他们看见了。一小队土人开始爬山向他们那里走。玛丽先跟土人下山上船,厄内斯特留在后面等候罗伊。
  那条白色的船头上写着《墨契森》三个字。这就是这条船的名称。负责这条船的是一个东印地安人。他正在考虑让另一批人上船是否合适,因为这船已由一位从坎姆派拉来的英国的外科医生伊安麦克阿丹租用一天。他和他的妻子离船上岸观看瀑布。当厄内斯特和罗伊到达河边时,那位印第安人坚持要他们每人另付一百先令。尽管《墨契森》号已租给约翰赫斯顿和他的同事们去拍摄电影《非洲皇后》,但这个印地安人已学会如何向富有的美国人索钱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到阿尔伯特湖然后沿着东海岸去布提亚巴。一位丛林飞行员雷基卡特怀特和一位叫威廉斯的警察在码头等着他们。警察局派人搜寻了一天。最后他们得到搜索队发来的电报说,海明威夫妇已罹难。一位搜索队员在瀑布周围搜寻,后来看见了那架撞坏了的飞机,可是没看见活下来的人。卡特怀特安排了一架十二个座位的飞机准备送他们去安提贝。
  他们来到简易机场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飞机看起来外表还是不错的,可是跑道却非常糟,看起来就象犁过的田地一样凹凸不平。厄内斯特,玛丽和马斯勉强地登上飞机,望着前方的场地发愁。飞机的马达开动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和噼啪声。不一会飞机起飞了,可一下子又摔了下来。飞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蓦地机身着火了。
  火苗已蔓延到玛丽座位的窗口外面。玛丽立即解下座位上的安全带,寻找左舷的出口处,可是找不到。仿佛过了许多年她才找到了那出口处。出口处的门紧闭,打不开。罗伊,马斯把上方的玻璃窗打烂。他和玛丽从那小窗口爬了出来,卡特怀特跟在后面也出来了。厄内斯特来到舱口。他用他那倒霉的头和扭伤了的肩膀死命地把门撞开。在忽隐忽现的火光中他跌跌撞撞地从飞机上跳了下来。两天之中连续发生了两个事故;两次飞机坠落撞坏,他们九死一生,幸免于难。
  他们虽然幸存,但却不同程度受了伤。在清理机舱的时候,厄内斯特的头撞破出了血,左耳后不时滴滴着血水。玛丽的膝盖也被撞伤,疼痛难忍,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们最后同那警察威廉斯和他的妻子一起挤进一部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马辛迪市镇去。厄内斯特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时间花得最长的旅行。玛丽也表示有同样的感受。在马辛迪的铁路旅店里既没有食物供应,环境又很嘈杂,有几个丛林飞机驾驶员闻讯前来参加他们的庆祝会。这些人一直在飞机出事的地方侦察搜寻了好几天。这时,海明威夫妇尽可能地找时间休息,吃了东西恢复疲劳。但他们两人都觉得不饿。特别是厄内斯特还不停地咳嗽。
  第二天上午,玛丽给她的父母亲打电报。至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海明威夫妇还活着。一个带着许多绷带的医生来找他们,并同他们一起乘坐一辆配有司机的出租汽车到英提布去。汽车要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跑一百多公里。达到英提布后,他们住在湖边的维克多利亚旅店一间边房里。东非航空公司的代表正在等着得到有关飞机失事的第一手资料。后来,厄内斯特虽然酒醉眼花,但听觉还很灵敏,他扯起嗓子,雷鸣般地说话,糊里糊涂地告诉记者说,“这是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还活着。”当天晚上斯图亚特克鲁特陪着海明威夫妇吃饭。在厄内斯特的眼里克鲁特和他是双胞胎。
  厄内斯特靠喝松子酒和一股蛮劲来支持他度过后半周的。他的内脏已发生毛病。首先是肾脏发炎,接着呕吐不止,背脊骨热得象根拨火棍,脑壳象个烂鸡蛋。星期二中午帕特里克从达塞拉姆租了一架飞机来到海明威住地。现在他拥有一万四千先令和一份土地权。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星期四,罗伊马斯带来了一架一七○型飞机准备载厄内斯特去内罗毕。玛丽和帕特里克第二天乘坐客机前往。虽然返回旅程从开始至现在才九天,但他们觉得仿佛隔了一千年。从世界各地拍来的贺电不计其数。厄内斯特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一封封仔细地看。更有意思的是世界各地报纸都纷纷登了讣告,还有各界名人对海明威之死所发表的谈话或评论。对于这些消息和报导,对于人们的反应,厄内斯特带着一种玛丽称之为“特殊感情”忍受了下来,虽然他心里明白,有些人正巴不得他死呢。
  但是,海明威又确实正受到死亡的威胁。除了脑震荡外,他内脏还有许多毛病。如:肝破裂症,脾脏积肾失调,左眼有偶发性失明,左耳听不见,脊椎骨破裂,右臂和右肩扭伤,左腿扭伤,括约肌失去知觉,在那次飞机失事中他的脸部、头部、手臂都是一级烧伤。他对记者说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舒服过。事实却是从来没有进一步恶化。二月初,甚至他的脑震荡使他容易伤感。他写信给伯那德伦森说,如果他希望收一个养子的话,厄内斯特十分愿意应承。他说,贝伦森能这么长寿使他十分敬佩。他对阿德里安娜说,他两次险些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他唯一的遗憾是她会伤心,其他的朋友会悲哀。他告诉哈威布雷特说,他两次经受火烧,都免于一死,除了火神爷外,对谁都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租了一条渔船,安排好卡车和狩猎车以及雇来的佣人的工作,以便他们在肯尼亚沿海的西摩尼搭起新的狩猎营。当玛丽出发去蒙巴萨去检查工作的安排情况时,厄内斯特留在肯尼亚为《观察》杂志写一篇一万五千字的文章。内容是描述他在乌干达的有兴趣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这篇文章的报酬是二万元。文章所述情况基本真实,但也有过份渲染和夸张。令人感到惊讶和敬佩的并不是他文章写得怎么好,而是处在他那种逆境下,他竟能写出文章来。
  厄内斯特和罗伊乘飞机在华盛顿生日那一天在西摩尼以北海滩降落,他们看到新的营寨已经建好了。帕特里克和亨尼以帕西维尔都在那里,于是厄内斯特热情奔放地向大家宣布他的钓鱼计划。可是在那以后,尽管所有其他的人天天都出去钓鱼,他却很少参加。他那受伤的脊骨经常疼痛,行动十分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营地附近起了火。他不顾一切蛮干,去参加扑灭林火。因为他身体不好,结果,没有多久,掉进了火堆里。当人们把他救出来时,他的衣服还在燃烧冒烟。他脚步踉跄,腿部、胸部、腹部和腰部成为二度烧伤;左手和右臂是三度烧伤。这情况太严重了,只好让他留在蒙巴萨港口的渔船上,等待搭乘“非洲”号轮船去威尼斯。
  船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一直呆在船舱里。当船抵达塞得港口时,他才起床每天做一两个小时运动松松筋骨。他的体重下降了二十磅。由于内出血,感到十分虚弱。三月底,当轮船抵达威尼斯时,他住进格里蒂旅店。他写信给贝伦森表示他盼望进行一次已经拖延了很久的长途旅行——到弗罗伦斯去。但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可能去托西罗或留在家里坐在火炉前取暖。结果,他那里也没有去,呆在家里接待川流不息的来访者。来探望他的人一看到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厄内斯特告诉客人他正在用狮子油治疗他被火烧伤的地方。除了这种传奇式的试验外,他还在家里收集了十九瓶他自己的尿的样品以备化验并定期到医疗中心透射X光以及其他的体格检查。他的右肾受到严重损伤,腰神经也受到挫伤。虽然四月份天气又冷又潮湿,但整个四月份他外表上仍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尽管内心有无限的忧虑和痛苦。
  厄内斯特仍坚持他的观点,威尼斯是他所喜爱的城市。他乐于把自己的爱好同詹姆斯的相比。他告诉阿德里安娜,詹姆斯是美国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到过威尼斯,站在窗口往外望,一边抽雪茄烟,一边思索。除了抽雪茄外,其他情况他们两人都很相似。厄内斯特准备到托西罗去,然后应费德里科和玛丽亚路易莎的邀请到科德罗波去参观访问。其余时间他便用来读书——坐在房里,带着钢框眼镜和眼罩,穿着皱褶很多的睡衣或宽松的澡衣。吉姆上校发现厄内斯特接见客人时穿一件运动衫,一件旧毛衣,里面是破烂的睡衣,脚上穿一双拖鞋。他津津乐道谈起过去在欧洲战场上的经历和这次在乌干达的情况。他穿好衣服同大卫和布鲁斯出去吃中饭。回来后又马上上床,吞服药丸。阿德里安娜现在已经二十四岁。每当他看见她,他就要对她说,希望她能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作丈夫。尽管他听从她母亲的意见,为了她的名誉起见,不敢对她太过份,但仍同她开玩笑,谈起他们在白塔楼上的一段情谊。他十分得意地告诉她,美国文学艺术院准备授予他荣誉勋章。授奖仪式将于五月份在纽约举行。但他说,他不打算到纽约去。他的计划是到马德里去观看斗牛,然后从热那亚坐船慢悠悠地返回哈瓦那。
  到西班牙去旅行的安排和以前一样不是很容易的。四月中旬,玛丽出发到巴黎和伦敦,然后同贝尔维尔开车去赛维尔去参加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里举行的集会。阿德摩从乌迪那开车来送厄内斯特去西班牙。阿隆霍特齐纳(后来厄内斯特叫他霍齐),从荷兰被唤来陪他去西班牙。他在五月二日到达,为自己有机会同他的恩人再次一起旅行生活而感到骄傲自豪。厄内斯特十分亲热地称呼他为“勇士”,并拿他脸上的雀斑开玩笑,还同他讲了许多行话,安排他住进格里蒂旅店,请他到哈里的酒店里吃喝。厄内斯特告诉阿德里安娜,霍齐是个很好的伙伴,他可爱又有头脑。五月五日的晚上,厄内斯特带霍齐到派拉族吃美国式的汉堡火腿饭。饭后返回旅店参加一个在厄内斯特房里举行的告别会。
  第二天,他们出发到奥托斯特拉达的密兰诺。意大利北部的风景实在太奇妙了,厄内斯特早就向往。沿路有许多广告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他用一个枕头垫在背后以减轻背部酸痛的程度。他坐在座位上每一翻身就感到恶心,要呕吐。尽管如此,一路上他还给霍齐纳讲了许多趣闻轶事和过去各种各样的经历。他们住在密纳诺的普林西普旅店。暇时去拜访英格丽·褒曼。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他,厄内斯特虽然周身酸痛,也尽可能地以礼相待。但是对她的配偶罗伯托,罗斯里尼就不是那么谦恭有礼了。罗伯托个子矮小,长着一头乱发,一张忧郁的意大利人的脸孔。厄内斯特看了十分厌恶,称他为一只“二十二磅的老鼠”。
  第二天,他们到奈斯去参观。汽车经过托里诺和康涅奥。一路上的风光更加吸引了厄内斯特。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五月里长满青草的山谷和覆盖着白雪的阿尔卑斯山峰巅。在康涅奥,他差一点被那些看热闹的人挤倒。在人群中有一位卖东西的姑娘认识他,当时他正在购买一瓶苏格兰的威士忌酒。有几位士兵帮着他的忙,扶他上汽车,他为这次经历所震惊。当他们来到奈斯的鲁尔旅店时,他请来一位理发师把他的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五月九日阿达摩身穿一件厄内斯特的马赛族茄克开车到爱克斯雀,第二天到卡卡森。天气多雾又潮湿。车子到达圣赛巴斯坦停车让在那里等候的朱安尼托上车。他在一家酿酒公司工作,生活贫困,住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房里。他很高兴能同他们一起到马德里去。当车子来到伯哥斯大教堂时,厄内斯特下车走进教堂对着圣像膜拜,虔诚祈祷。不久,车子通过一座小石桥,厄内斯特指着石桥对阿达摩说,那就是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有名石桥。
  马德里人很多。有许多人是从外地来马德里过圣埃西德罗节的。幸好厄内斯特早就定好旅店的房间。他们住在帕拉斯旅店,和巴黎的瑞芝旅店差不多。当玛丽和贝尔维尔到达马德里时,厄内斯特坚持要去观看斗牛,尽管当时的天气很不好。他接见一个叫乔治普林姆登的年轻人。此人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在“巴黎评论”发表连载文章。五月十八日,天气好转,太阳露出脸来,厄内斯特开车到伊斯可里亚的养牛场去。他坐在一块用斗篷披盖的地上,看着路易斯米格多明京正在给小牛犊喂饲料。厄内斯特同多明京和阿瓦加德纳合影留念。他为自己能同迄今仍活在世上最好的斗牛手和最著名的电影明星合影感到无比的快乐。不过,后来他私下又说,对于一个刚从非洲莽林回来的人,斗牛对他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非洲时飞机两次发生事故在厄内斯特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在马德里停留期间,他去找佐安医生。医生听了他的经历之后给他进行一次体格检查,嘱咐他要多休息,节制饮食,少喝酒。厄内斯特尽可能按医生的嘱咐去做。最后他们乘坐汽车到热那亚,从那里再搭乘轮船“弗朗西斯哥·摩罗西尼”去哈瓦那。船上的生活虽然单调无味,但休息的时间多,对健康大有裨益。当轮船抵达芬科尔梅地拉的时候,他接到阿德里安娜的信,又惊又喜。当天就给她复信表示对她深切的爱。海上旅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吃得很少,每天除了看书外,就是打盹儿或倚在船舷上眺望着大海。总之,他不大愿意干别的什么事。甚至写一封信都会使他感到疲劳。出外旅行十三个月后又回到家里,请哈雷拉医生给他看病,适当做点体育锻炼,到游泳场去游泳;在床上的垫褥上放一块木板以便睡觉时减轻背部的酸痛。不论是否去过乌干达,厄内斯特并不想扮演“李尔王”。虽然他才从非洲回来,他已经开始表露怀念非洲大陆的莽莽山林之情。

一笔瑞典来的奖金

  虽然厄内斯特有李尔王的暴烈脾气,白发苍髯,年近花甲,但他仍下决心保持身体健康,精神焕发。他对年纪比他大的贝伦森说,归根结底,青春是最宝贵的,爱情(对你所爱的人而言)是最宝贵的,每天清早醒来,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名誉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所写的书能流芳百世。就他来说,他的书已经出版了不少。他说,飞机事故的发生说明了一种同样虚假的传说取代了另一种古老的,虚伪的神话,在这艰难时世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写小说。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这就是说,作家要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不但使之看得见,摸得着,而且要表达得妥贴,合情合理。尽管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人们用炼金术把劣等金属变成闪光的金子那样,但只要发现它,人们就会重视它,视之如宝贝。不过,过多的赞赏和敬佩对一个作家并没有好处。作家的真正价值和酬劳实际上在自己身上——竭尽所能、攀登高峰,甚至超越它。
  现在已经谣言四起,说厄内斯特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听了表示怀疑,但他对人说,假如真的有那么回事,他能获取一笔不须纳税的奖金,他一定购买一架一八○型飞机,并置一些不动产。不然的话,那笔奖金可能会给他招来麻烦。他有一种酸葡萄理论①,“那个狗娘养的东西,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写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可卒读。”这里他似乎暗指福克纳在八月份出版的那本叫《寓言》的书。厄内斯特觉得世上一切都是虚伪假造的。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每天要写五千字这类的作品,他只需要一夸脱威士忌酒,躲在安静的阁楼里写就行了,连文法书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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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把得不到的东西说成是不好的。聊以自慰。

  夏去秋来,厄内斯特的命运也随着季节的更迭,时好时歹。在他五十五岁寿辰那天,他到纽约国际游艇俱乐部接受在一年前就宣布了的授予他的卡罗斯勋章。玛丽刚从高尔弗港城探望她年迈的双亲后回来;菲利浦帕西维尔因得癌症到伦敦去开刀;吉安弗朗哥正在向一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姑娘求爱。但厄内斯特不喜欢这个女子。阿瓦卡德纳和多明京来看望他。格雷格里提议大家不要揭过去的疮疤,忘却旧嫌,言归于好,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拍摄一部关于他们在非洲大陆生活情况的文献纪录片。但当他讲到那些负责安排工作的人认为条件不成熟时,他十分气愤地把自己的名字去掉。
  在夏季里,厄内斯特几乎没有写作,只给朋友们写信。到了秋天,他开始以他在非洲大陆狩猎为题材,写一些连载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很长,连载了很久。他认为可以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以他在非洲狩猎所记日记为基础加以虚构而成的。它不拘形式,情节场面多种多样。首先写到他和玛丽,其次是他雇用的非洲人以及其他的土人。故事里他花了不少笔墨描写吴奎和卡罗,特别是那位瓦坎姆巴姑娘迪巴出现的次数比较多。她给读者的形象是短头发,粗糙的双手,冒冒失失等。正如他对麦克莱斯说的,她很象住在瓦伦湖畔的印地安女孩普鲁迪波尔顿。厄内斯特在对巴克朗哈姆提起他这个故事时说,只要巴克对故事的主题——人种混杂没有意见的话,他一定会喜欢的。
  朗哈姆最近从欧洲返回美国,在弗尔吉毛亚诺福尔克军事学院工作。由于长期患疝气症,行动极不方便,他决心住进医院治疗。十月份的一天,一个护士匆忙来到他跟前说,“将军,有人打长途电话给你”。他一听,声音很熟悉,原来是海明威。
  “巴克,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在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是说诺贝尔奖吗?”
  “是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啊!简直太好了!”朗哈姆说,“祝贺你”。
  “这玩艺我早就应该得了,”厄内斯特说。
  “我正想要他们取消呢。”
  “别这么傻,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好吧,也许我不会那样做,”厄内斯特说。
  “有三万五千元。这是一笔可观的钱。够我们两人花的了。巴克,你到我这里来商量商量看如何处理。我在芬卡家里的门将会被人挤破。怎么样?来吧?”
  朗哈姆告诉厄内斯特他正动手术治疗疝气。
  “嗬,那有什么要紧,”厄内斯特说,“你尽管来好了,医生不会把你捆起来的。”
  “他们会的,”朗哈姆回答说,“他们死死地盯住我,就是走到走廊来接电话,他们都跟在身边。”
  “那好吧,巴克,”厄内斯特说,“老实说,我并不打算到那儿去。写封信给他们算了。如果是你获得诺贝尔奖金,你准备怎么说?”
  十月二十八日,即正式宣布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厄内斯特故意显得谦虚和庄重。在宾客如云的芬卡庆祝会上,哈威布莱特从纽约打电话要求厄内斯特对话。
  “请你告诉我,在一九○一年设立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作家中,你最愿意把你的获奖让给谁?”布莱特问。
  厄内斯特毫不犹豫地说,“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就美国而言,马克·吐温和亨利·詹姆斯都没有获得这项奖。一些比他们更著名的作家也没获得这项奖。如果这项奖能授给艾萨克迪尼生和伯那德·伯伦森,那我就很高兴,因为他们都致力于以绘画为题材的创作上;如果这项奖能授与卡尔桑德波格,那我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我非常尊重瑞典科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因此,我本不应发表这一类的意见和看法。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种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说得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布雷特说。
  “你认为说得对吗?”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布莱特说,“你的意见太好了,我很喜欢,海明威”。
  厄内斯特挂上电话,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微微冒出来的汗,转身回到庆祝会上。后来他解释说,那天上午他想要表现得高尚大方。他感到高兴的是,他承认三位把毕生精力贡献给文学事业的老作家比他高明。在一天之内要使三位年龄比他大的人感到高兴,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诺贝尔奖委员会给厄内斯特寄来正式的嘉奖状。厄内斯特看了心里很不高兴。虽然嘉奖状中表扬他的作品风格泼辣有力,作者精通现代文学艺术的表达法,但也指出他早期的作品具有残暴、愤世嫉俗和冷酷无情的特点。根据规定,获奖作品内容必须具备一种美好的理想或远大的抱负。嘉奖状中还谈到构成他对生活的基本观点,对人富有同情心和敢于冲锋陷阵,不怕困难的精神,对于在这个充满着暴力和死亡的世界敢于为正义而冲杀的人表示敬佩之心。总之,这个小小嘉奖状读后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厄内斯特有点不情愿地接受它。
  两天后,正式宣布了发奖。厄内斯特对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那件噜嗦事幸好结束了。为了这件事,他中断了写作,私人生活受到干扰,引起了许多令人厌烦的社会交往。当然,那张三万五千元的支票可以帮助他偿还部分债务,特别是偿还期限过了很久的一笔从赛缪尔那里借来的贷款。至于那枚精致的金质奖章,他不知道要怎样处理才好。有人称它为“瑞典奖金”,厄内斯特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大方,他准备把奖章送给埃日拉庞德,但转念又觉得不妥。有一段时间他把它丢在芬卡家里的首饰匣里。最后他将它送给古巴国家圣教,永远放在古巴圣地亚哥的圣母神殿前。
  十一月,厄内斯特接到美国驻瑞典大使馆从斯德哥尔摩的来信。信中说,美国大使约翰·卡波特从报上获悉海明威先生因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到瑞典领奖。如果情况属实的话,美国大使将代他领奖。但诺贝尔基金会主席斯坦尔表示,希望海明威先生随信寄上一篇简要演说稿,以便在会上宣读。
  厄内斯特欣然同意。于是写了下面这篇演说词:
  瑞典科学院全体成员,先生们,女士们:
  我不善于辞令,也没有多少话可说。谨衷心感谢阿
  尔弗雷德·诺贝尔委员会诸位委员们如此慷慨地授予我这一奖励。凡是知道比自己更著名的作家没有机会获得此项奖励的作家,一定会怀着十分谦恭的心情来接受此项嘉奖的。关于这些伟大的作家的姓名,我想,在此不必一一列举,因为与会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所知和良心列出他们的姓名来。同时也不可能要求我国的大使先生在会上宣读一篇能充分表达一个作家内心所要说的话的讲稿。一个人所写的东西不一定能立刻被别人领会清楚,但有时候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最终是会十分清楚的。根据这种情况和作家自身所具备的才能,他或者流芳百世或者昙花一现。尽管人们能为写作列举许多优点,但它终归是一种孤独寂寞的生活。有人试着把作家组织起来以减轻他们寂寞之感。我觉得那样不一定能提高写作质量。一个作家生于集体社会之中,当他过着孤独生活的时候,他的作品的质量常常受到影响。由于作家是单独地进行工作,因此,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须面对永恒,否则每天都会走下坡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写完一本书只是标志着他要写出更高水平的书的开始。作家应该写他从未写过或别人写过而失败了的东西。这样有朝一日,机会到了,他就会成功。如果文学作品只是把人家的名作用另一种方法重新写过,那是太容易不过了,因为在我们前头已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他可以不要别人帮助,任取所需。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作家只写出他所要说的话,而不是去讲他所写的东西。请允许我再次表示感谢。
  十一月十七日,《纽约时报》记者罗伯特孟林采访了海明威。海明威对罗伯特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自然十分高兴。可是,消息传来时,我正写得入兴。如果因得奖而影响写书,我宁愿不得奖。”他在回答多曼奥哥旺将军的信时说,“瑞典的事”他一点也不受感动。这种突然而来的群众性事件,紧跟在飞机发生事故之后,实在使他受不了。“这种喧喧嚷嚷的场面,我一点也不喜欢,”厄内斯特说。为了避免工作再受影响,他和玛丽驾着“彼拉”号很快地出海去了。圣诞节前几天,他们返回芬卡,发现“瑞典奖金”一事余波未平,还有很多人前来向他道喜。二十二日,他正在剥鱼破龟放进冷库的时候,葡萄牙和中国的总领事专程拜访他。“我用那只散发着海龟和鱼腥味的手同他们一一握手,祝他们平安。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快乐,”厄内斯特说。
  一九五五年开头五个月厄内斯特的主题歌仍然不变——备受来访者的烦扰,受尽痛苦的折磨。转眼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很早就上床休息。这次他并没有喝酒。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脸部和胸部长满了红点子。开始,他以为是过去患的丹毒又复发了。两个星期后,他写信告诉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他的身体健康仍然不很好。自从那两次飞机出事后,他的背一年到头都是酸痛的。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娜,用十分罗曼蒂克的口吻对她说,为了防止因疼痛使他神经失常,他有时还是写点东西。二月中旬,玛丽的父亲去世,她回家去办丧事。玛丽不在家,厄内斯特更感到凄凉。群众的来访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每天工作一做完,他唯一的要求是静坐休息,恢复疲劳,他压根儿不想解释或讨论任何事情,更不愿意象展览会上的大象站在那里供人观赏。
  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左右,厄内斯特正在工作的时候,门口来了四位普劳斯顿学院的二年级学生。他告诉他们他得靠写作维持生活,请他们先到游泳池那边坐着,等他完成工作任务再来找他们。他打发佣人送啤酒给他们喝,自己准备再继续写作。可是,一时心绪凌乱,坐不下来。索性穿上衬衣走去同那些年轻人聊天。到了下午三时左右,那些小伙子十分得意地走了。隔不到四个小时,一个大学毕业班的学生来找他。那学生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叠手稿,交给厄内斯特。他一直呆到半夜才离开。这个学生是鲁特格斯创作写作班的学员。厄内斯特在他的稿子上写批语,给那学生讲写作方法和技巧,还借给他二十元作路费回家。
  两天后,水牛城一位年轻教授应厄内斯特之请来到芬卡。这位教授各叫弗莱塞德鲁,多年来一直收集海明威的有关材料。汽车司机佐安到阿姆波斯去接他。厄内斯特亲自到门口迎接。后来德鲁描述说,“海明威个子高大,穿一件旧衬衣和卡其布短裤。头发和胡子都已灰白,皮肤暗红色。他同我握手表示欢迎。开始有点不自然,仿佛我是个要人。”他带他看了第一楼的情况,然后陪他到游泳池去。此时,他显得随和了,说起话来也不受拘束。原来,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德鲁补充说,“动作缓慢,说话速度不快,有点文质彬彬的味道。”他对人很和气也十分虚心,他的嗓子低沉洪亮。他们还谈到阿特金,贝克,方顿和杨教授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厄内斯特对他们很好,”德鲁说,“但是他认为,作家写书时不应该写活着的人。海明威根本不喜欢杨教授的书,因为杨的主要论点是海明威的书导出创伤……海明威敬佩卡洛斯贝克和贝克的书……但是他的书太难读了,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的,太多象征主义了……出色的作家都不是事前就选好了形象,然后围绕这形象去写的。从一本真实反应现实生活的书中,可以产生出形象。如果不过份强调的话,还可以有利地运用形象。海明威发现方顿的书太过份了。方顿是个令人失望的作家,也是个令人失望的美国情报局调查人员。
  这天是星期五,天气晴朗。德鲁提起他是天主教徒的事。厄内斯特说,“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做。就我的情况而言,虽然我离了几次婚又重新结婚,我仍然可以参加做弥撒。”他提到那个巴斯克传教士唐·安德雷斯。他说,“他每天为我祈祷,我也为他祈祷。我再不能为自己祈祷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已变得麻木不仁了。”
  近些日子来,厄内斯特运动得很少,因而体重又增加了。为了减轻体重,躲避来访者对他的烦扰,他和玛丽乘坐“彼拉”号又出海去了。五月四日返回家里时,他的体重降到二百三十磅,感到精力充沛,连续写作三个星期,把那本关于非洲之行的书总数写到四百四十六页。但每当他工作劳累的时候,他的背就疼痛难忍,同时左眼视力急速减退,左耳听觉不灵。可是六月一日,当莱朗赫华德和彼得来到芬卡找海明威重新制订拍摄《老人与海》电影的计划时,他并没有把自己健康上的毛病告诉他们。他象对待斯宾萨一样,带领彼得去钓大马林鱼,让他知道钓鱼的艺术。彼得建议在拍摄小组人员到达后,就预拍钓鱼场景,整个影片九月一日拍完。莱朗赫华德和彼得走后,厄内斯特发现体重又减轻了四磅,血压的读数是:高压一百五十八,低压六十八。他自己觉得比刚从非洲回来的时候要舒服些。
  然而,他无法预料生活中的风云变化。在圣约翰日那一天,他突然得到消息:唐安德雷斯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一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和玛丽回到威斯岛维修他在白头街那幢房子。七月四日,阿隆霍特齐纳到芬卡和厄内斯特讨论把厄内斯特的短篇故事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的问题。见面时他感到十分吃惊,自从一九五四年在马德里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厄内斯特变得苍老多了。参加庆祝厄内斯特五十六岁寿辰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些人有:比尔华尔登。和吉安弗朗哥等。
  “真是光阴似箭,”他给他儿子帕特里克写信说,“不过我们的生活很有乐趣”。
  八月份摄影小组和技术人员抵达芬卡为《老人与海》拍摄外景。厄内斯特显得十分活跃,一切安排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他特意从柯吉马那里租来四条老式小木船,并让“彼拉”号和梅伊托的“坦西”号协助配合。九月份开头两个星期,只要天气好,每天都进行工作。虽然有时风浪大了一点。第一天出海,厄内斯特就钓到两条大马林鱼。后来,他兴高采烈地站在驾驶台掌舵,一面呷着麦斯克尔酒暖身御寒,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拍摄工作的规模相当大,光拍摄小组和技术人员就有十四人,外加厄内斯特,格雷格里奥,梅伊托的侄子埃利辛,他是一位不知疲劳的体育运动员。厄内斯特协助拿冰块,鱼饵,钓具。看那场面,真象正在组织一次海上的长途旅行。
  这次出海,厄内斯特带着他的朋友兼拳击教练乔治W·布朗同行。布朗经常给厄内斯特做按摩,总是体贴关心他。“你哪里不舒服吗,厄内斯特?”乔治经常关切地问他,“背上还疼痛吗?请你睡在床上就象平时睡觉那样躺着。雷恩,给厄内斯特端杯酒来。老弟,你喝那种酒使你感到难受?雷恩,你把酒杯端到他的嘴边。厄内斯特,你慢慢喝。全身肌肉放松点,我再给你两腿按摩一下。”对于这样的治疗法,海明威非常满意。厄内斯特请乔治作为他立遗嘱的见证人之一。他用蓝色墨水在葱皮纸上写遗嘱,日期标明为九月十七日。遗嘱中写明他的全部资产归玛丽,即遗嘱的执行者所有。遗嘱的第四段是这样写的:“我有意不把抚养小孩(现在的和立嘱以后的)的具体情况写进遗嘱里,因为我完全信赖我的爱妻玛丽能按照我的嘱咐去做,把小孩抚养好。”
  厄内斯特的三个小孩正在长大成人。他们各走各的道路。大儿子波比从军队里回来后,从商。十月份他回到芬卡同他父亲一起住了两个月。海明威感到很高兴。另外两个儿子都在坦噶尼喀。基基在那里打猎;帕特里克拜师学作白人猎手。现在已经出师了。海明威以此感到自豪,因为同佐斯相比,他幸运多了。
  这年秋天,厄内斯特的精神特别紧张。经常发脾气。有时显出他特别不喜欢某些人。其中包括伯纳德迪沃托。厄内斯特对于伯纳德的死没表现任何的哀伤。被他攻击得最多最厉害的是福克纳——厄内斯特称他为“喂甜麦酒的老头儿”。福克纳写了一些狩猎的故事。后来,都收集到一本装璜十分漂亮的集子《莽林》里去。厄内斯特写了一封短信由哈威布雷德转交给福克纳。信里说,福克纳的故事写得好,读起来也很有兴趣。但是,如果福克纳先生能亲自去打那些在树林里来回跑动的动物,作为读者,他就兴趣更浓,更为感动了。
  多明格恩到中南美洲去收取债务,路经哈瓦那,顺便探望海明威,从而再次激发起海明威到西班牙做观看斗牛的欲望。截至此时,他的那本非洲之行的小说已经写了七百页。他说他要带玛丽到卡拉卡斯去观看将在十一月十七至十二月四日举行的斗牛表演。但后来没有成行。十一月十七日,他十分不明智地亲自到哈瓦那体育宫参加圣克里斯托彼尔勋章授予仪式。在那里,他被拍摄电视的弧光灯照射了整整两个小时,浑身淌着汗,那天晚上被冷空气一吹立即得了感冒。两天后,他的右脚肿得“象个足球”,并严重地感染到右肾。左肾和肝很快也受感染。显然,他的肝和肾同时发炎了。从十一月二十日起至一月九日,他一直躺在床上。在这期间,他偶尔拿起笔来写点书或阅读。自从非洲飞机事故以来,已经有两年了。虽然他赶上了福克纳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身体健康表面上也有进展。可是从他目前所发的病例看,他的内脏的毛病,远没有治愈。

怀念过去


  人们刚送走一九五五年,又迎来了一九五六年。这时,厄内斯特仍卧床不起。他血液里的红血球数量低于正常的限度。偏偏这个时候,玛丽也闹贫血。电影《老人与海》的拍摄工作似乎也在闹贫血。整个九月份,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可连一条大马林鱼也钓不到。他们开始考虑到卡波和秘鲁海面去试一试。据说那里马林鱼很多。一般,一条有一千磅重,就象厄内斯特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厄内斯特正在为四月底出发到卡波和秘鲁海域去作准备。他用防水玻璃纸把那捆书稿包起来搁在一边。这次出海使他不能继续写作,他感到有些不悦。他说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春天,回到家里。三月份,莱朗同制片主任弗雷德吉纳曼来芬卡时,厄内斯特对某些演员进行尖刻的评论。例如,那个扮演马诺罗的小伙子看起来象个混血儿。至于斯宾塞特莱西,自从上次到古巴之后,体重一直增加。虽然现在他还能演戏,但是在初拍出来的样片中他看起来又肥又胖又苍老。特别是他看到这些人,不光是特莱西,感情容易冲动,动辄吵架。总之,经过两星期来的旁观,他说,他再也不愿意参加拍电影的活动了。
  按原来的计划,厄内斯特在玛丽等人的陪同下前往秘鲁。他们每天从早到晚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钓鱼。整整两个星期连马林鱼的影子也见不到。他们一无所获,空手而回。船驶经一处海边断崖下面时,他们又垂钓取乐。此时,一只秃鹰啣着一只鹈鹕沿海滩向断崖走去。它那模样轻松愉快,若无其事。每到晚上,厄内斯特品尝秘鲁的美酒和一种在马斯克酒里掺进伏特加名叫比士格的酒。在往后的两个星期里,虽然海上仍波涛汹涌,厄内斯特和伊利辛每人都很幸运地捕捉到两条大马林鱼,但都不到一千磅。说也奇怪,厄内斯特的背这个时候一点也不痛了。他心花怒放地同那马林鱼周旋了八分钟之久,随后他把钓索一松,那大鱼连续跳了十几次,摄影人员及时拍下那珍贵的镜头。
  五月底,他们返回芬卡。厄内斯特说,他的体重下降到二百一十七磅。他现在计划在家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尽可能让生活过得愉快些。除了他和玛丽身体健康状况有所改进外,他说这次海上旅行纯粹是浪费时间。那些可恶的电影工作者把他一生仅有的一次宝贵的生活时间白白浪费了三、四个月。唯一的补偿是,他从华纳兄弟那里得了一笔款子,这似乎证明,他总是可以赚到钱的。《观察》杂志约他写稿。每三千字稿酬五千元,或为伊尔特赫森不久前在芬卡拍摄的照片配上解说词。开始,他显得很勉强,随后,同该杂志的代表比尔阿特乌德进行协商。他用一天半的时间完成了交给他的任务。他的文章里引用了赛里尔的话:“既然人们对事情的好坏弄不清,那么,不论写新闻报导、广播稿、宣传文章还是替电影写解说词,那通通都是愚蠢的行为。”
  在厄内斯特五十七岁寿辰那一天,他显得既特别慷慨又容易发怒。根据中国人“先人后己”的信条,他寄给埃日拉庞德一张票面一千元的支票。可是四天之后,他却变得十分刻薄。他对一位记者说福克纳是“狗娘养的”。在他的眼里,福克纳大部分的书都是“圣殿和悬塔”。他的《熊》一书还值得一看,还有一些关于黑人的故事也写得不错。但他的《意话》一书却不堪卒读,比起中国重庆把大粪运到宜昌的粪码头发出的臭气还要臭。
  厄内斯特这般怒气冲冲,口出妄言,其原因之一,显然是认为自己的作品写得不错。这年夏天,他花了大部分时间写短篇小说。那本非洲之行的大书仍丝毫未动。《花园旁边的房间》是描述巴黎解放后“瑞芝”旅店的情况。《交叉公路》或《交叉公路上的黑驴》是一篇基于现实的短篇小说,描写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德军溃逃时遭到伏击的事迹。《纪念碑》和《印地安农村和白人军队》都是描述霍费里兹和比利时的救火事迹。尽管这些关于战争的故事写得比较粗糙,甚至内容不够完整,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其中最差的一篇是《训练自己成为引领盲人的狗》,描写一个美国人在威尼斯双目失明的经过。这个故事可能暗指厄内斯特在一九四九年同丹毒作斗争的情况。
  八月份,厄内斯特把工作放在一边,开始计划到欧洲去。玛丽的贫血症还没有好,他希望换一个生活环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彻底把病治好。他们在纽约度过了八月份的最后两周,住在哈威布雷特在东六十四号街一百一十六号的家里。他们不住旅店主要想避免来访的人对他们的烦扰。巴克朗哈姆从华盛顿专程到纽约同海明威见面,在纽约只住了一个晚上。厄内斯特把一些描写战争的短篇小说打字稿交给朗哈姆,高兴地说,他在小说中把朗哈姆,第二十二步兵团和第四师描写成千古不朽的人物和事物。朗哈姆虽然怀着极大的兴趣读完了小说稿,但留下的印象并不很深刻。
  当“法国之岛”邮轮快起航的时候,海明威夫妇静悄悄地避开记者,想径直上船。可是他立刻被他的一位老朋友欧文斯通认出来了。欧文斯通正带着他的妻子到意大利去以便开始写他的书《痛苦与狂喜》。“我一直注意着你,”厄内斯特直截了当地说,“你干得很不错嘛!”斯通带着取乐的口吻对厄内斯特说,船上的小书店里陈列了九本他著的书,而海明威的书只有三本。厄内斯特听了脸刷地涨得通红,怒容满面。第二天上午,那书店里摆出来的书中有六本是斯通的,六本是海明威的。轮船上放了几部电影。其中一部是斯通的小说《生的欲望》改编的。电影才放了一半,厄内斯特就走了。走前,他轻轻向斯通表示歉意说,“我看我自己的电影,看一部要坐三次才看完。”后来他把拍摄《老人与海》的电影如何浪费时间的经过告诉了斯通。
  陪厄内斯特到西班牙去的司机是新来的。他是吉安弗朗哥的朋友马利罗卡沙马西姆。他们的行程分成两段,分别在九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出发地点是巴黎“瑞芝”旅店。在去马德里的途中,他们在罗格罗诺作短暂停留观看奥多涅兹如何驯养公牛。到了马德里后,这一次他们住在城郊一家建筑在山坡上的大旅店,环境幽静,没有人打扰。从旅店坐车到城中心只要半小时。这旅店收价低廉,并为住客提供方便,想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这里的秋天不象巴黎已细雨霏霏,而是干燥凉爽宜人。厄内斯特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他仿佛已经魂归天国,致身于极乐世界之中。
  在西班牙,秋季里最重大的事件是在扎拉格扎举行的彼拉狂欢节。它从十月十二日开始连续四天举行庆祝活动和斗牛表演。奥多涅兹又是这次斗牛表演中的主要斗牛手。从九月份以来,奥多涅兹一共斗了六十六次,被牛撞伤了三次。其中一次伤势很重。去观看他斗牛表演的人在他们中有:彼得巴克莱,正在写一本关于斗牛的书的年轻摄影者,当场拍摄镜头作为将来他的书的插图;鲁派特贝尔维尔和一位很漂亮的美国女人,还有库克贝哈和阿隆霍齐纳等。在轮船上,欧文斯通注意到他喝酒过多。“我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对斯通夫人说,“要是他娶个警察为妻就好。他这个人最好是一个人生活。”到了扎拉格扎,霍特齐纳看到了类似的情况。玛丽又重复了她先前所说的话。她不喜欢她丈夫喝酒,但也不愿意对他唠叨。厄内斯特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喝酒外,下午总是去看斗牛。看到激烈的场面,他心情也十分激动,场场必到。他和其他观众一样站起来欢呼喝采。很多观众拿出门票来请他签字留念。见到这种场面他高兴极了。这证明西班牙人民对他十分尊敬。
  厄内斯特去拜访一位医生兼小说家巴罗亚·奈西。当时奈西正卧床不起,气息奄奄。厄内斯特买了一些日用品和一瓶威士忌去慰问他。巴罗亚医生已八十一岁了。他几十年来从事写作。厄内斯特奉承他说,巴罗亚医生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巴罗亚医生八十四岁少两个月死去的时候,厄内斯特参加了他的葬礼。出葬的这一天早晨下着雾。不一会太阳出来了,驱散了迷雾。这一天刚好是万灵节①通往墓地的街道两旁摆满了鲜花。送葬者人数不多。新的松木棺材刚油漆过。抬棺材的人脸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了黑漆。厄内斯特感到十分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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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的节日,每年十一月二日。

  厄内斯特十分希望奥多涅兹了解在非洲打猎的乐趣。参加巴罗亚医生的葬礼后,厄内斯特买了去蒙巴塞的船票,并立即拟定一个到非洲去旅行的计划,他的儿子帕特里克作为白人猎手,随他前往。不料埃及总统纳赛尔下令关闭苏伊士运河。这样,问题又复杂起来了,他们乘坐的轮船得绕过好望角。旅途上就要多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另一个问题是厄内斯特的健康情况可能变坏。玛丽的贫血症虽然有好转,可是十一月份她又得胃炎和结肠炎。马迪纳维蒂亚医生正在给她治疗。一看到厄内斯特,医生就坚持要给他检查。他的眼眶肿大、鼻子出血。经过检查,他的血压升高。高压二百一十,低压一百零五。他的胆固醇指数为三百八十,达到了危险程度。他的肝功能不正常。经过荧光检查器检查表明动脉周围发炎。厄内斯特认为这是由于在秘鲁海域钓鱼引起的。
  马迪纳维蒂亚严格控制厄内斯特的饮食,禁止吃肥肉、脂肪油类的东西,大大减少酒量以及禁止性行为活动。他对厄内斯特说根本不应该到非洲去。厄内斯特若无其事地说,他愿意随心所欲。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他以前曾愚弄过他。他还不至于是个疑难病症者,完全可以再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的这种观点一直坚持到十一月十四日,当时他已知道运河全面禁止通航。结果到非洲去打猎变成到艾斯科瑞尔附近牧场打鹧鸪。虽然这种活动也能引起一些兴趣。但却代替不了在赛农盖、吉马拉沼泽地以及在莱托基托克等地的狩猎。十七日马里奥开车送厄内斯特回巴黎瑞芝旅店。一路上厄内斯特心情忧郁地坐在马里奥旁边没吭一声。
  在瑞芝旅店厄内斯特过去还留下一批物品。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包装搬运工人在五十六号房间收拾完一大堆行李后对厄内斯特说,有两口很旧的皮箱上面贴着他的名字。这些皮箱显然是一九二八年他住在瑞芝旅店时放在地下室的。箱子里有成捆的打字书稿,有他写过的蓝、黄笔记本、旧的剪报、书籍,汗衫和拖鞋还有一些发了霉的东西。厄内斯特看到这些他以前用过的东西,无限感慨。他对玛丽说,“这太好了。当时,我和现在一样努力地写作”。他买了两只新的皮箱,请旅店里一个男仆帮他把那些旧物品装好准备运回家去。
  厄内斯特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十一月三十日他请来路易斯施瓦兹医生诊病。后来施瓦兹医生回忆说,“我去海明威家那天,天气晴朗。路上一想到我即将见到一位我所敬佩的人,我感到欢欣鼓舞。一到海明威的住房,只见入口处放着一口大箱子。海明威躺在床上,一见我就微笑着欢迎我。看到他那杂乱的白色短胡,我原来紧张的心情顿时缓和了下来。海明威踌躇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对我讲起他的病史。海明威夫人坐在一旁不时更正海明威所说的话。他象个很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完全听从我给他规定的治疗要求,没有半句怨言,认真合作。我每星期去看他一次,连续一个月。”
  玛丽有时带海明威外出活动。从伦敦度假一个星期后回来,玛丽几乎每天陪厄内斯特到奥蒂尔去散步或过河去逛书店,到俱乐部去练习射击。弗朗科斯索摩带他们到阿丹斯的树林里打野猪。厄内斯特还单独陪专栏作家利奥纳德到克劳尼博物馆参观古代兵器和图案织品。海明威夫妇常常请朋友和熟人到外面饭馆吃中饭,但晚餐却在“瑞芝”,旅店自己住房里吃。玛丽写信给帕特里克说,厄内斯特对严格禁食感到厌烦,对处于隆冬的巴黎生活也失去兴趣,担心他的身体健康会使他不能从事创作。在芬卡的黑狗已经死了。这使海明威更加感到寂寞难受。即使在圣诞节那天,他也坚持节食,虽然他后来写信对梅伊说,这种做法使他感到不安,饥饿和容易发怒。
  厄内斯特接到阿奇马克莱西的信,知道他正设法把庞德从圣·伊丽莎白医院营救出来。这个计划是请检察总长驳回原告,否定对庞德犯叛国罪的控告。从而把此事移交医生处理。麦克莱西为此草拟了一封信。T·S·艾略特和罗伯特·弗罗特已答应出面支持。厄内斯特正盼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说,“我肯定会在上面签字的。庞德备受折磨,都快发疯了。所有的诗人都……他们得生活下去。象庞德这样的诗人不应该关进疯人院。就是从历史的角度考虑,他也不应该被关进疯人院。”
  一月底,厄内斯特从法国乘坐“法国之岛”号返回美国。在船上,他成为吉安摩尼尔医生的十分恭顺的病人。医生每天给他注射大剂量的维他命,吃减低胆固醇的药。在海上的六天航行中,他的血压下降到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高度。厄内斯特决定留在船上继续航行去西印度群岛。因为船会在古巴的马坦扎斯港停靠,他设法说服乔治布朗作为他的教练员同他前往。轮船在纽约停留了两天。象往常一样,他一天到晚忙于拜访和接待客人。奈德卡尔默和他的女儿与玛丽一起到码头去为厄内斯特送行。玛丽乘坐火车到明尼阿波利斯去探望她那住在疗养所正在患病的母亲。然后,单独一人先回家去。
  一九五七年春天到来了。可是整个春季,厄内斯特始终处在忧郁的精神状态之中。玛丽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最主要的是他的慢性肝病。”五月份厄内斯特自己对华莱斯梅伊说,不喝酒或找不到酒喝实在令人难受。当《大西洋月报》约他为该杂志创刊一百周年纪念写一篇文章时,他写了一篇回忆录,描述他早年如何结识费兹吉拉德。题目是:《我是怎样认识费兹吉拉德的》。动笔时,他发现情景历历在目,却不容易写出来。后来他想到迪朗托马斯的朋友在迪朗死后利用谈论轶事去攻击他,“背叛”他们的友谊。于是这种背叛朋友的感觉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最后他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另选一个题目《世界上的人》。这是描写一个叫布莱克的有名的老游民。他在怀俄明的杰索普一家小客栈里,不知怎地把双目弄得失明了。厄内斯特自言自语说,“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这么认为,他就大错特错了。
  一九五七年夏天,人们发动起来为撤消对埃日拉庞德犯叛国罪的起诉的运动有了显著的进展。六月份,麦克莱西从伦敦回来告诉厄内斯特说,他已经就此事同艾略特和弗罗斯特商谈。弗罗斯特同意代表庞德到华盛顿去。麦克莱西请厄内斯特到华盛顿去找弗罗斯特。厄内斯特借口有病不能前往,但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弗罗斯特。信中列举了许多事实说明庞德只是个有错误的人,但决不是个危险的叛国者。因此,没有理由不释放他。假如司法部能撤消对他的起诉,他将捐赠一千五百元,让埃日拉庞德同他的女儿到意大利去安家。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天气湿热异常,已经进入暮年的弗罗斯特带着海明威的信,在麦克莱西的陪同下风尘扑扑前往华盛顿,上访司法部。当厄内斯特刚满五十七岁的时候,他接到麦克莱西从华盛顿寄给他的一份临时报告。交涉的结果令人满意。据麦克莱西估计,由于案情复杂,可能要等一年后,庞德才可能获得释放。
  在气候方面,一九五七年真是糟透了。整个春季霪雨连绵,夏季又热又湿。厄内斯特早就预计到了。波比在哈瓦那当股份投资顾问。不幸,他得了肾炎,被困在床达两个月之久。他刚刚病愈,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格雷格里在弗罗里达州病倒了。整个秋天都住在米阿密医疗卫生中心。玛丽的老母亲住在明尼苏达需要专人细心照料。这一年甚至河、海也同他作对。当他的朋友丹尼斯扎菲罗从非洲到古巴来度假时,厄内斯特陪他出海钓鱼。钓了很久才钓到两条很小的黑马林鱼。
  虽然厄内斯特对古巴政府的审查抱有戒心,不敢在信中对于古巴的政治情况妄加评论,可是他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过去海湾的魅力已经消失了;昔日宽阔的海滨现在高楼林立;在芬卡附近一条有四条车道的公路横贯山林。哈瓦那的外貌现在看起来象巴塞罗纳和卡拉卡斯。八月里的一天,凌晨四点,一个政府巡逻队进入芬卡他家住宅区搜捕地下组织反对派的逃亡分子时,打死了他刚买来不久的一条狗。这就更增加了他对政治不满的情绪,他极力压住心头的怒火进行无声的反抗。他又一次看到,在独裁者的统治下,人们是无法生活的。
  对厄内斯特来说,这一年仿佛是事事不如意。九月份,他和玛丽去纽约度假,情况很令人失望。他们住在威斯特伯雷,经常出入于“吐兹”饭店,观看拳击比赛,到体育馆看了两次球赛。一天晚上,玛丽和丹尼斯去看戏,厄内斯特陪迪特里奇到第二十一号俱乐部去吃晚饭。他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以前那样吸引人。他喃喃地说,这个城市发生了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变化。他把这次经历称为“一次奇怪的旅行”。离开纽约时,他发现体重增加十磅,肝病有所加重。回到古巴后,当他得知他的所得税增加到每年四万一千美元时,他愤怒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摆脱精神上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一个接着一个而来的。新年前夕玛丽的母亲在明尼苏达病故。古巴的气候从旧年十二月起就一直很恶劣。从北极来的冷空气不断侵袭。每天平均气温达不到华氏五十度。由于从西部来的暴风雨的不断袭击,海里的鱼似乎逃得无影无踪了。在保拉的三藩市的印第安人村里出现了饥饿和失业的现象。同时哈瓦那看起来真象米阿密的海滩。“我不知道应向何处去?”厄内斯特十分悲哀地说。
  比较而言,芬卡在目前仍是个适合工作的地方。从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到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按部就班地写了一本新书。这是一本短篇故事集,内容主要描写作者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生活。他自己说,这本书包含着“人人都在写,而唯独我才知道的真实情况”。一九三三年他曾对伯金斯说,他的回忆录一定不错,因为他记忆详尽又与世无争。一九四九年,他又重新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提出那个问题。现在已是一九五七年了,他手头有一批从瑞芝旅店地下室找来的发了霉的旧资料,他终于可以动笔写起来了。首先他要写的是他和费兹吉拉德的友谊。这个问题他曾在一九五六年五月提出来,后来又搁置起来。现在他又想出了十几个新的课题。他的记忆力已不象过去那么强。例如,有一些人名和地名他已忘记或记得不准确。尽管他现在不妒嫉他的同行,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辞世,但实际上他的妒嫉心和瞧不起人的思想仍十分明显。例如他鄙视醉汉、游民、装腔作势的人或掠夺成性的人(墨菲夫妇和波林就属于这种人)。最后那一类人他着重谴责破坏他第一次婚姻。随着鄙视而来的是深切的爱。他爱哈德莉和他的儿子,他爱巴黎的街道和小山,爱那在河的两岸中间川流不息的河水,爱他们离开巴黎的都市生活到奥地利白雪皑皑,干冷山区度过的两个冬天。在所有这些短篇作品中最使人注目的形象是作者自己:一个善于挖苦别人的英雄,一个胃口大,热情高的人;一个富有德行,虽然也有错误和缺点的人。这就是作者年轻时的画像。
  据玛丽说,厄内斯特构思中的头三个短篇作品是在十二月份完成的。在第一篇的标题是《三天一游》。记述一九二二年一月,作者和他的妻子第一次到瑞典去度假之前在圣米歇尔地方一家咖啡馆里的情况。其余两篇是描述作者夫妇从瑞典回来后同格特鲁德斯坦恩过往的情况以及三年后他们同马多克思福德的情况。本来作者在《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写到一些关于福德的事情。但在一九二六年该书出版之前把那部分删掉了。
  厄内斯特把第一批写好了的三篇文章交给玛丽看。玛丽看后感到失望地说,“这里面很少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原以为是你的自传呢。”厄内斯特加倍地工作,从一九五八年春天起一直不停地写。到七月三十一日他说那本短篇小说集基本上写完了。现在他正在考虑如何编排这些故事的次序问题。目下这本书共有十八篇故事,其中包括另外两篇描述格特鲁德斯坦恩的文章,一篇关于诗人拉尔弗契夫唐宁的文章。这些文章中的人物象福德的画像一样描写得十分刻薄。当然也有善良的人物,例如:西尔维亚比奇,油画家派辛,埃日拉庞德和伊凡西普曼等。厄内斯特正在考虑那本书里增加两章的篇幅。但刚一开始又停了下来。从开始到结束,这本书一共花了他一年多的时间。
  在没有写短篇故事集的时候,他就重写那部长篇小说,《伊甸园》。这部小说十年前就开始动笔,而且部分内容被用在《跨过河流,进入森林》一书中。到了六月底,他已经重写了二十八章。七月底他预计,其余部分可以在三个星期内写完。可是到了九月中旬,全书虽然接近尾声,但仍未全部写完。这时全书已有十六万字。最后,全书共四十八章,超过二十万字。书的内容重复颇多,行文拖沓冗长,不是作者的最好作品。作者除了描写自然风景、食物、酒以外,还描写了一些作者同玛丽在性方面的生活以及他第二次非洲之行的情况。作者多采用对话来达到描述的效果,虽然在某些地方显得并不可取,而且在关于巴黎生活部分的叙述显得不简洁。
  他十分清楚,叙述巴黎生活的那本书必须先出版。关于埃日拉庞德如何一心为朋友的利益而不计较个人损失的故事,作者写得又幽默又出色。这文章写得很及时,因为四月十八日,经过十三年的监禁生活,庞德案件终于得到澄清,庞德获释了。他现在已回到意大利同他的女儿一起住在米拉诺的施奇洛斯。至于厄内斯特,他已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诊治他的病。特别是胆固醇偏高的问题要先予解决。曾一度发炎的动脉,现在跳动次数趋于正常,每分钟跳动五十四次。血压有所降低,体重下降到二百○七磅。肝脏的毛病治疗的时间花得最长。到了九月底也被认为是“治好了”。在给吉安弗朗哥的信中,玛丽十分高兴地说,厄内斯特的脑力已恢复到飞机发出事故之前那种情况。不过玛丽所说的情况并不可靠。
  她显然有点过份乐观。

花甲老人

  厄内斯特现在已经六十岁了,但他仍有兴致开玩笑。他说五十九岁的时候他受到写作和节食两方面严格的约束。回想起来,他十分风趣地说那一年是“只有工作,没有玩耍”。令人感到震惊的世界局势使他更加相信,只有写作才是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另外,他感到焦虑的是他的寿命一天天缩短,绝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如今看来,古巴既不适合他工作,也不适合他玩。他说,要是可能的话,他不愿在古巴过夏天了。那个罕见的风暴不断侵袭的冬天过后接踵而来的是热浪逼人。海面上一片宁静,没有半丝波纹。白天就象烧火炉,夜晚也不比白天凉爽多少。
  厄内斯特禁不住又向往西部山地的清新空气来。利伊德阿诺尔德在凯特丘姆找到一幢可以出租的房子。厄内斯特约了贝蒂和奥托布鲁斯一同乘车前往。结果是玛丽和贝蒂先去芝加哥,在那里等待她们的丈夫。汽车里塞满了行李,一路上厄内斯特却被乡间的景色迷住了。他们经过依阿华州,奈布拉斯卡州和怀俄明。在旅途中厄内斯特无论见到什么飞禽走兽都要一一辨认,加以计数。每当汽车经过小市镇的时候,厄内斯特就要停下来买苹果,奶酪和酸菜下酒。他从汽车里的收音机收听世界新闻。每当听到演奏国歌的时候,厄内斯特总要摘下头上的布帽,十分谦逊地把手搁在胸前,动作颇为滑稽,这就是他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电台节目常常因广播教皇皮厄斯十二世生命垂危的消息而中断。每次广播这则消息时,厄内斯特默默地用手在胸前划十字架。在依阿华州,他们特地到波林的出生地——派克斯堡和厄内斯特的曾祖父阿历山大汉科克一八五四年曾经住过的地方迪尔韦幸尔去参观。
  汽车经过奈布拉斯卡小镇的时候,他们停车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去吃牛排饭。女服务员告诉他,经理的小孩子们看出了那个留大胡子的陌生人是个著名人物。“你知道我是谁吗?”厄内斯特问道。那些小孩子回答说,“巴尔埃威斯”。厄内斯特听了暗暗地笑。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主动告诉服务员和小孩子们他是谁并热情地在菜单上给他们签名留念。在塞里丹和怀俄明,他们到一家酒馆作好去比汉斯和科迪旅行的准备。酒馆里的人都在看电视新闻。这时有个人向周围望了一下,然后惊奇地说,“瞧,这不是海明威吗?”海明威以前遇过这种情况。霎时间,许多人围着他。有的同他握手,有的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表示敬慕和致意。当天晚上他们准备在科迪一家汽车旅馆过夜。这家旅馆看起来十分清洁舒适,但厄内斯特却犹豫不决,因为他不大相信这旅店能提供令人满意的服务。他坚持另找一家。
  当他们到达凯特丘姆的时候,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这些朋友是:泰勒威廉、帕比和梯里阿诺德,克拉拉·史比格尔、朱克、弗罗西·阿特金森、弗雷斯特表克马伦、唐安德逊以及乔治赛威尔斯医生等。老上校威廉斯身体很不好,耳朵比以前更聋了。赛威尔斯医生在太阳谷医院当住院医师已经有五年了。个子高大,不太爱说话的唐安德逊今年三十六岁,在太阳谷旅店当体育教练已经有五年了。阿特金森在赌博场的旧址开了一家商场和汽车旅店。靠市镇中心有一间木房子。这就是阿诺德为海明威一行准备的临时房子。他们就住在这里等待狩猎季节的来临。厄内斯特埋怨旅途给他带来劳累。他此时的神色和举止显得有些异样,大家感到十分惊讶。可是,在阿诺德请大家吃鸡饭的时候,他的精神又来了。只见他把外衣一脱,拖起一只巡逻猫,在房子中间跳起华尔兹舞来,一边放开喉咙唱歌,不过有些走调。他并不急于立即开始工件,仍然对饮食有所节制。但他颇为满意地说,那干燥清新的空气使他觉得仿佛回到过去最写意的日子里去一样。
  布鲁斯夫妇走后,厄内斯特每天出猎。自从在非洲飞机发生事故后,两年多来,他没有打过飞鸟。现在他的反应比较灵敏,眼力也比以前好一些。他在安德森和麦克马伦的陪同下,他在草场里,在河边打射飞鸟。安德森认为,在射击方面,在这些人中间,除了泰勒威廉斯外,厄内斯特算是最好的了。到了感恩节,他已经打了十八只绿头雄鸭。尽管人们说春天是飞禽最多的季节,但海明威夫妇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野鸡和鹧鸪。它们长得又肥又嫩,和过去他们在比格特打的鹌鹑差不多。
  厄内斯特对在凯特丘姆的“家庭生活”感到十分满意。十一月份他在寓所里接待了三位客人。一个是他的波兰翻译家布罗尼斯劳吉林斯基。海明威习惯称他为“老狼”和“磁极”,他此来的目的是领取厄内斯特给他的奖金一千美元和《绿色的非洲群山》的波兰文翻译版本。第二个来访者是阿隆霍齐纳,他正在把《丧钟为谁而鸣》一书拍成电视片。他在那里的时候,厄内斯特几乎每天上午都在工作,下午带着霍齐纳到田野里,教他射击的基本技能。他们开车到海利。在那里海明威将回答一群教会学校的学生向他提出关于写作的问题。当海明威讲话的时候,霍齐纳就把他所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几个月后,他把这些资料卖给一家叫《周刊》的杂志。第三个来访者是盖利库柏。他们二十年没有见面,库伯对太阳谷仍一往情深。有一天下午,天正下着大雪。库伯带来了一只烧鹅。于是他们一起坐在火炉旁,一边聊天,一边饮酒吃烧鹅。库伯说,他已听从他妻子的劝告成为一位基督教徒。厄内斯特听了,十分同情,因为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而且他仍遵守他的信仰。
  古巴的形势总是令人担忧。他想通过修改他的巴黎短篇小说集中的部分文章和重写《伊甸园》一书中的三章来忘掉那恼人的形势。可是他脑子里仍然充满着恐怖,他担心吉巴的内战很快会蔓延到他住的那个岛屿。到了一月初,由卡斯特罗领导的军队攻占了首都哈瓦那,原来当政的巴底斯达逃到特鲁基罗。这样,海明威才松了一口气。赫伯特马修思写信告诉海明威,芬卡平安无事。接着雷恩打电话说,局势平静,食品短缺。不久,在芬卡附近的关拿巴高一座军火仓库发生爆炸。厄内斯特家的玻璃窗有几个被震破,房顶受到破坏。厄内斯特的一位古巴老朋友杰姆波菲尔斯打电话安慰厄内斯特,说他已当上了地方政府的官员,保证一定好好保护他在芬卡的房屋等财产。哈雷拉医生也给他来信报告好消息,说他认识菲德尔卡斯特罗,因为过去他们在医学院里同过学。他还说认识哈瓦那卫戍司令部里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是保拉三藩市人。小的时候和厄内斯特一起当过乡村棒球队队员。
  当时,厄内斯特是一投球手。
  当然也出现了一些流血事件。从保拉三藩市和附近乡村来的十几个青年人被巴底斯达的便衣警察逮捕,暗杀,然后把尸体丢入路旁水沟里。另一方面,那个曾在八月份打死海明威爱狗的巴底斯塔军曹十一月份被几个科托罗村的青年吊死后进行分肢。对革命颇有研究的厄内斯特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态度。他认为古巴政局所发生的变化总比不变化好。巴底斯塔一伙把这个富饶的岛屿掠夺一空。据厄内斯特统计,他们大约从那里抢走了六至八亿美元。卡斯特罗如果能掌握政权,那就太好了。但是卡斯特罗反对发财致富。美国在古巴的利益,如联合果园的开发经营是令人十分羡慕的。其他一些企业曾同巴底斯塔有瓜葛,非常令人可悲。厄内斯特说,“我祝卡斯特罗走运,一切如意!古巴人民第一次感到做人的光荣。”他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到可恶的巴底斯塔被拖出来示众。
  十二月中旬,他们租住的房子已经到期,他们便搬到一家叫维奇的新房子去住。那房子还没有完全修好。虽然,房子的外墙糊着焦油纸,地板是胶合板的。但配备了许多管理房子的用具。玛丽看了十分合意。室内有暖炉,即使气温在零度以下,也会感到暖和;有高效力的冷藏设备。他们打回来的野味可以进行冰冻;一台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大型电视机。凯特丘姆的人开始到他们那里观看星期五晚上的拳击赛以及星期六的专业足球赛。厄内斯特很喜欢这个地方。于是,他开始找房子买。当时所能买到的最好房子是一幢二层楼的混凝土小屋。屋主叫鲍勃托平。这幢房子在一条碎石路的末端。碎石路直通一个离城镇中心一公里西北面的小山岗。屋子里有一间很大的铺着黄色橡木的客厅。楼上的主卧房也很大。在主卧房背后有一间较小的卧室,室内家俱都漆上黑漆,最适合作厄内斯特的书房。房子外顶风景如画。从南到北峰峦连绵不断;东边有一条双河道的乌德河。两岸长着茂密的白杨树和三角叶杨。阿特金森认为,厄内斯特如愿出五万元,他就能得到那幢配有家俱的房子和十七英亩土地。横过山谷,穿越落了叶的树林,便看到一块长方形,长着绿草的墓地。一九三九年凡吉德尔的遗体埋葬在这里。现在他们在这里为泰勒举行了另一个送葬仪式。泰勒于二月十八日突然死去。厄内斯特这次没有发表演说。等送葬吊丧的人走了之后,他们开始给墓穴填土。厄内斯特悄悄地说,举行葬礼是一种过了时的异教徒信仰。这个过程要尽力缩短。死者已离开尘世,对于活着的人厄内斯特建议每人喝一夸脱的威士忌酒。可是这种回忆使他忧郁难受。他的老朋友查理士斯威尼最近从盐湖城来探望他。谁料到,查理士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厄内斯特说他又中风了。
  丧事办完后,厄内斯特积极作好到西班牙避暑的准备。他们计划住在移居西班牙的有钱美国人住地,如奈敦戴维斯。此人厄内斯特已经结识了二十五年。他的住宅靠近马拉格的科恩村。那个地方环境十分幽静有利于厄内斯特写作。从那里出发去观看斗牛也非常方便。奥多涅兹和他的妹夫多明基恩准备好几场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准备观看他们两人的每一场表演。他的身体健康比以前好多了。他的肾病和肝病有明显的好转,血压和胆固醇几乎恢复到正常程度。“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天啊!”厄内斯特对比尔戴维斯说,他热情洋溢轻松愉快,一举一动仿佛象个十几岁的孩子。
  三月中旬厄内斯特一行乘坐一辆租来的汽车离开凯特丘姆到新奥尔良去,由霍齐纳负责开车。到达福尼克斯车子停下来让厄内斯特签发一张五万美元的支票购买一间在凯特丘姆上等房子。车子来到杜克松,他欢天喜地地碰见画家华尔多比斯和他的妻子爱伦。抵达新奥尔良后,改换由厄内斯特开车,返回基威斯特岛。然后在复活节改乘飞机去哈瓦那。他想,卡斯特罗的革命是多么“纯洁和高尚”,可与西班牙共和国开始成立时人们所寄托的希望相比拟。据说,卡斯特罗在四月份访问美国。厄内斯特觉得,卡斯特罗肩上的担子相当重。他希望卡斯特罗能忍耐点,千万不要发火。到美国后能得到令人满意的收获。
  厄内斯特在家小住期间,戏剧作家坦尼西威廉斯前往探访。这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个小小的别具一格的插曲。原来这是肯尼斯泰纳出的主意。泰纳特地到古巴会见卡斯特罗,并约厄内斯特到弗罗里达饭馆吃中饭。威廉斯来迟了一点,他听到人们传说,“海明威特别不喜欢象我这样的人”,感到十分害怕。但是他的害怕是毫无根据的。他告诉海明威,他前不久在西班牙碰到奥多涅兹。他把奥多涅兹描写成一位很可爱的,容易接近的年轻人。他还说过去在基威斯特岛见过波林一面。他问起波林因什么致死。厄内斯特回答说,“她象一般的人那样自然地死去。”慢慢他们把话题转到海明威在非洲时飞机发生事故受伤的问题上。厄内斯特对威廉说,“即算肾脏只留下一边,你还可以活下去。但是,如果肝脏坏了,你就完蛋了。”他们的谈话结束了。小说家和戏剧作家在友好的气氛中分手。用泰纳的话说,“他们两人是通过谈论精神道德和医药治疗对某些问题取得一致看法的。”
  厄内斯特同威廉斯的会谈预兆了六十多岁那年的夏天将有危险事故发生。五月初,海明威夫妇飞往纽约,然后乘坐“大陆号”海轮去阿尔契拉斯。上岸后改乘租来的一辆淡红色福特牌汽车,由比尔戴维斯开车。车子沿着海边坑坑洼洼的公路前进。最后到达了康绍拉。厄内斯特看到那幢房子,就想起芬卡来。在芬卡他的房子比这个旧些、大些,其它方面都差不多。这幢白色大房子建于一八三五年,有两个大门。每道门都有两个佣人看守。里面有个大花园,还有一个六十四尺长的游泳池。房子内部装饰得十分美观雅致,到处挂有戴维斯的油画和版画。戴维斯个子高大,眼睛灰蓝色,五十二岁,秃头。他同他的妻子安妮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生下两个孩子。厄内斯特夫妇安排住在二楼两间相连接的房间。厄内斯特的房间靠楼房角落,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望到庭院和花园。房间里有一张书桌和一张放报纸的方桌。厄内斯特颇有风趣地说,“住在这么清静的地方,要是还写不出东西来,在别的地方就更写不出了。”五月初,他开始为这年夏天的写作定出一个初步计划。首先,他要为他的短篇小说集新版本写一篇序言。
  五月十三日,他写出一个初稿。接着他和妻子出发到马德里去观看斗牛。这次,他们住在城中心一家新开的“苏西亚”旅店。旅店里的服务把他们当作贵宾招待。尽管他在某方面有不满情绪,但他对那里的公众还是十分喜欢的。他知道,人们十分敬仰他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当人们发现他是著名的斗牛士奥多涅兹的好朋友时,他感到洋洋自得,因为他对斗牛怀有浓烈的兴趣。厄内斯特在群众中具有的威望于五月二十四日在托罗斯新广场万人观众中显示出来了。那天下午的斗牛士是一位叫赛格拉的年轻人。他娴熟的斗技和干脆利落地制服并杀死猛牛,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观众纷纷挥舞手巾向他致敬。但是高潮还在后面。海明威从看台上站了起来,面向主持这次表演会的主席,热情庄重地向他挥手,主席立即挥手回礼,并授予那青年斗牛士最高荣誉奖——两只牛耳朵。
  五月二十六日到三十一日,安东尼奥安排大家到科多巴、赛维拉、阿朗朱兹和格拉朗达去观看斗牛表演。这段时间里偏偏天气不好,玛丽又是感冒,又是发烧。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再陪她丈夫去看斗牛了。每次为了观看一场斗牛赛,他们要坐汽车跑得很远的路程,她实在吃不消。可是厄内斯特却兴致勃勃,不知疲劳。五月三十日,他去马德里南部的阿朗朱兹观看斗牛。他后来写道:“雨已经停了。太阳又出来了。整个城镇沐浴在雨后的灿烂阳光里……我们到浓荫底下一家老咖啡饭馆,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滔滔的河水和匆匆离去的游船。”他的同伴中有一个《纽约论坛报》的记者约翰,他跟着厄内斯特一起去的目的是饱吃黑草莓。后来,他们去观看奥多涅兹的出色表演。不料到第二场表演时,奥多涅兹被猛牛的头角撞伤了左腰,表演被迫停止。奥多涅兹的伤口流血不止,一气之下,他竭尽全力,一剑把猛牛刺死了。厄内斯特整整陪他五十个小时,看到他伤势有所好转才离开。一个星期后,奥多涅兹安东尼奥坐飞机到马拉格他朋友家养伤。
  厄内斯特这次到西班牙后已经观看了十三次斗牛,现在又重新拿起笔来写那篇序言。据估计,奥多涅兹要到六月底伤势才能痊愈重新登台。因此,厄内斯特便可以利用上午时间写作。可是他无心做事,精神集中不起来。他心目中只有奥多涅兹。他认为奥多涅兹是个勇敢、机智、敏捷,可爱的人。他致身于腐败的体育界而不受影响,是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的人物。厄内斯特加快速度写他那本新版小说集的序言,以便腾出时间去参观奥多涅兹在梅迪纳西多尼亚附近的驯牛场。厄内斯特参观后,深深为这块地方所吸引,打算就在特拉华尔格海岬附近买一片土地。他的那篇序言,最后写完是五千八百字。这篇序言的特点是同评论家的俗套话和谎言相抗衡。他说,创作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所描写的活的东西同腐朽的东西之间的斗争。”
  六月底,安东尼奥伤愈重返斗牛场。厄内斯特又紧跟着他,每场表演他都必去。首先是到扎拉格扎,接着阿里肯特,巴色罗纳和波格斯。厄内斯特自夸说,有他在场,安东尼的斗牛表演就好一些,因为每次表演之前,他可以对安东尼勉励一番,增加他的信心和勇气。表演完毕,带他去餐馆边喝酒吃饭边谈论斗牛的经过。厄内斯特已经六十岁。换另一个人,这样的生活一定感到枯燥无味。可是,厄内斯特却认为这比他住在古巴,坐在家里为那里的政治形势所苦恼有趣得多。到七月六日,即圣华明节即将在庞普拉纳举行的前夕,厄内斯特已经观看了二十多场斗牛赛,还想多看一些。
  庞普拉纳和过去一样,呈现节前的一片忙碌景象。节前节后,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安东尼也在那里,不过只作为主持宗教仪式的教士身份出现。佐安尼托奎塔纳从圣赛巴斯蒂安来;安尼戴维斯和玛丽从马拉格来。阿伦霍齐纳六月二十八日在阿利肯特和厄内斯特会面。赛维尔医生和他的妻子帕特作为厄内斯特的客人应邀从太阳谷来。一位十九岁的姑娘名叫威拉里·丹华史密斯毛遂自荐作为记者的身份加入他们的行列。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和安东尼在霍齐纳的陪同下参加了一个狂欢会。会上厄内斯特认识了两位漂亮的美国姑娘。她们十分恭顺地接受厄内斯特的邀请,第二天一起到乔科酒巴间饮喝。
  在狂欢节期间,厄内斯特一行到郊外野餐,还到依拉迪柯去游泳。这个地区是厄内斯特在一九二四年发现的,风景之美,令人神往。他原来很担心这个地方的自然美境可能象其他一些地方一样遭受破坏了。到达那里后,他发现中世纪唯一的古老森林仍然存在,高大的山毛榉绿荫如盖,山坡下一片原始的苔藓地。厄内斯特坐着倚靠在一棵大树上,一边吃着带去的野餐食品,一边呷着玫瑰酒。赞不绝口地说,“我太高兴了”。玛丽在通过一处干涸的河道,走在一块石板上时,不小心溜了一下,把一只脚趾弄破了。她只好扶着棍子,一瘸一瘸地向前走。厄内斯特对此无动于衷。事实上,厄内斯特在庞普罗纳和后来的几个星期中的一举一动体现了他行动上的勇猛和思想上的幼稚。显然,通过同一个妙龄女郎的接触,厄内斯特象过去接触阿德里安娜一样,又焕发了青春。厄内斯特要丹毕史密斯当他的私人秘书。不管他到哪里去——吃饭、观看斗牛或开车外出,他都要她作陪。在经过马德里作短暂停留时,马迪纳维蒂亚医生给他作健康检查,交给他一份无疫证书。
  厄内斯特六十岁寿辰那天,刚好是卡曼奥涅兹的三十岁生日。为了筹备庆祝会,玛丽只好在康苏拉市多住了一个月。她后来这样说,“我们这里人多,较复杂。有戴维布鲁斯、依凡格林、米格尔普里莫、巴克朗哈姆、美国女郎,一位名叫米来斯的英国人善于弹奏吉他……还有许多西班牙人。”在这些人中她没有提到吉安弗朗哥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卡尔曼和安东尼奥、赛维尔医生和他的太太、彼特巴克莱和他的妻子、丹尼史密斯、阿隆霍特齐纳。他们在二楼阳台上举行了一次特别晚宴。桌子上摆着一个很大的寿糕、客人送的礼品和吐司。管弦乐队奏起悠扬的曲子,大家跳起吉卜赛舞来。门前庭院里有射击游戏,接着燃放爆竹。庆祝活动通宵达旦。
  参加庆祝会的来宾于二十二日吃完早饭先后离去。
  但是在欢声笑语中潜藏着危险和忧伤。厄内斯特的肾病又发作了。赛维尔医生在给他诊治。他的卧房里摆放着许多用来化验的盛着小便的玻璃瓶子。连续好几天厄内斯特的举动有些失常。十八日晚,朗哈姆从马德里来看望厄内斯特。吃晚饭的时候,朗哈姆交给厄内斯特一本有二百页油印纸的关于第二十二步兵团历史情况的书。厄内斯特当即打开书看。看着看着禁不住流下泪来。他起身向隔壁房间走去。一直到情绪恢复正常才又回来。两天后,厄内斯特在米拉马旅社举行晚宴招待朗哈姆。出席宴会的客人中有美国天使和布鲁斯夫人,戴维斯和霍特齐纳等。午夜之后,他们开始跳舞。朗哈姆邀布鲁斯夫人陪跳。当他们跳到厄内斯特座位背后时,朗哈姆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厄内斯特的肩膀,十分友善地说,再过二十分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他的生日了。朗哈姆转过身时,不小心左臂碰了一下厄内斯特的后脑勺。厄内斯特一时疼痛难受,仿佛受到烈火烧烤一样。他大声地喊叫起来说,不管是谁都不允许摸他的头。朗哈姆听了气得脸色发青,立即离开会场。两分钟后,厄内斯特赶上了朗哈姆。他伤心得流下泪来,连连向朗哈姆道歉。他说他的头是秃顶的,只好把后脑勺的白头发往前梳,盖住那光秃秃的头顶。要是朗哈姆能宽恕他,第二天,他就到理发店去把头发剪短,短得象朗哈姆的一个样。朗哈姆虽然还很生气,但他要厄内斯特别再说傻话了。他只没说,要是当晚有民航班机,他早就离开那里了。这是他们两人结交朋友以来发生的第一次摩擦。
  朗哈姆同情厄内斯特,但他不愿原谅他。
  朗哈姆对厄内斯特口出猥语和对青年时期不健康的怀念,感到又震惊又悲痛。尽管玛丽竭尽全力组织准备他的生日庆祝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的生活,厄内斯特熟视无睹,达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抱怨说,他妻子把他的钱全部花在庆祝会上。可是事实上,花在庆祝会上的钱大部分是玛丽给《体育报》撰稿得来的稿费。他取笑玛丽跛着脚走路,甚至强行要赛维尔医生公开表示玛丽的脚趾并没有划破。朗哈姆不能容忍这种侮辱性的言行。可是厄内斯特却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劝告。
  朗哈姆飞回华盛顿之前,陪厄内斯特和他的那一帮人到瓦伦西去参加狂欢节。现在他们的人数已减少到九人——朗哈姆,吉安弗朗哥,克里斯梯纳、比尔安尼,威莱里尔,阿隆以及海明威夫妇。厄内斯特预感到某种破坏性的东西就会来临。在第一场斗牛表演开始的时候,天上出现了黑云,刮起大风。安东尼和路易斯都注意到了。安东尼对厄内斯特说,“厄内斯特,这风可厉害哪!”风一直刮个不停。下午的天气更差了,天昏地暗。当多明基恩把最后一头牛赶进场时,猛牛把他撞倒在地。安东尼飞快跑上前去想把牛拖开。那牛的头角正撞在多明基恩的腹股沟。三天之后,两个斗牛士都住进马德里桑纳多里奥医院。安东尼奥真是霉运当头,因为不久前在帕尔麦他曾被猛牛撞伤过。
  海明威利用安东尼奥和路易斯两个斗牛士之间的抗争为《生活杂志》写了一篇关于斗牛的报告。在观看斗牛表演时,厄内斯特把某些重要的细节记录下来,以便写作时作参考。八月中旬,比赛进入高潮。双方都竭尽全力进行抗争,技术和勇气的发挥达到最高峰。不料,厄运又来临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在比尔保比赛时,多明基恩被猛牛撞伤。由于伤势严重,他被迫放弃这次竞赛。安东尼奥一人继续表演斗牛。他越过法国边界,来到达克斯。不幸,在一次表演中,他的脚扭伤了,也被迫停止表演,进入医院治疗。
  厄内斯特陪着他的受伤的朋友,直到伤势有所缓和才离开医院。他在瓦莱里的陪同下,由戴维斯开车,出发到马德里去。当车子来到巴哥南面的阿朗达地方,车子前轮一只轮胎爆裂了。车子沿着路基向下滑行,越过五级石板。幸好没有人受伤,但车的前部撞得一塌糊涂。他们把车子留在马德里,然后返回马拉格。第二天,厄内斯特郁郁不乐地承认,这次到西班牙来弄得他够呛。他为安东尼奥担忧,思想极度紧张。玛丽看到厄内斯特安然无恙十分高兴。她支持她丈夫的活动,但她更盼望他心平气和,坐下来写作,不发脾气。
  斗牛赛已经结束。安东尼奥因为同管理斗牛赛的官员发生争执被扣押一个月。阿隆霍特齐纳写信告诉厄内斯特,他已同布依克达成一个协议,在以厄内斯特短篇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中插进几场斗牛表演的场面。所得利润作者和改编者各得一半。玛丽急于要回他们在古巴芬卡的家去。整个夏天她既受伤风感冒的折磨,又受到人格的侮辱。厄内斯特却不愿意回家,他似乎决心要等到十月中旬才离开康索拉。他留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目的是写出关于斗牛的文章来。但实际上他到了十月十日才开始动笔。整个夏天,厄内斯特只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集的序言和几封信。正式执笔写的那天,他写了五百四十一个字。第二天写了八百四十五个字。他正在回忆一九三九年佛朗哥取得胜利后他于一九五三年第一次回到西班牙旅游参观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到了十月十五日,他虽然已写了五千字,但这仅仅才开始。
  在意大利,埃日拉庞德七十四岁的寿辰即将来临。庞德写信给海明威说,“我生活得很愉快。我把你赠我的支票作为珍贵的礼品镶嵌在有机玻璃板里。它象征着光荣,是一件无价的纪念品。我不能把它随意摆在桌面上。”庞德明显地感到高龄给他带来的不利因素。他在信中说,“年纪大了,容易感到疲劳。”厄内斯特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已花甲之年了,仍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安东尼奥和卡曼答应在打野鸭季节结束之前到凯特丘姆和厄内斯特一起去打野鸭。厄内斯特说,“我想到外面活动活动,减轻一点体重。”

人生旅程的终结

  厄内斯特一心要减轻自己的体重,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一九五九年夏天的潜在危险性比他所能意料到的要大得多。当他在巴黎瑞芝旅店停留期间,由于终日伏案工作,缺少运动而得了重感冒。他非常担心感冒会引发他的肾病。当他离开巴黎登上“解放号”邮轮时,他还在吞服药丸。他给玛丽买了一支钻石别针,部分原因是为了弥补他夏天对她不够关心体贴。可是他仍孩子气十足,对玛丽过去对他的行为的不好看法仍斤斤计较,耿耿于怀。他列举了许多形容词,说这些词是玛丽过去用来形容他的。例如,漫不经心,毫无良心,极为自私,愚蠢至极、骄横放纵,察觉不灵,利欲熏心,爱出风头等。他收集了这么多的词,但一个他也不承认适合用在他身上。
  船在海上航行时风浪很大。厄内斯特感冒未愈,整天躲在舱里,头昏脑胀,有微烧。有个叫安德鲁汤波尔的人递给厄内斯特一张纸条。此人正在收集费兹吉拉德的材料,准备为他写传记。汤波尔征求厄内斯特的意见,问他能否提供有关司各脱的任何材料。在厄内斯特那个旧皮包里有一大捆过去在巴黎写的手稠。其中有三章专门谈论司各脱情况的。但是他无意向任何一个陌生人透露他的秘密。因此,对于汤波尔提出的问题一直拖到船抵达目的地后才作出回答。十月三十一日,他外出吃中饭,在一家酒吧间喝酒,开始和汤波尔商谈。另一个船上的乘客觉得海明威的谈吐显得很不自然。汤波尔虽然有同感,但从这个身材魁梧,脸有忧色的人身上,他也确实看到一种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候,他和别的人一样,看到一只枯瘦的,没有汗毛的前臂和一张苍白的脸庞,眼白上罗结着血丝时,不免要大吃一惊。谈话时,他显得有点腼腆,若有所思。他的谈话对写司各脱的传记并不能提供多大的帮助。他不时望着汤波尔,眼睛里流露出踌躇的神情。
  当船停靠纽约码头时,阿隆霍特齐纳前往迎接。然后带领他们到本芬涅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去。霍特齐纳发觉厄内斯特爱发牢骚,特别想知道玛丽是否对他买给她的那支钻石别针感到满意。玛丽托请劳尼、乔治布朗、乔治普林普顿和霍特齐纳找一套象样的住房以便她和海明威来纽约时有较舒适的地方住。结果他们在东六十二号街一号四楼租了一个套间。房子的横对过是克尼克波克俱乐部,侧边是中央公园。厄内斯特以一种看了惊险的侦探影片后的口气说,“太好了。这地方太安全了。”但是在纽约租买房子的事只是玛丽一人的主意,厄内斯特宁愿回古巴住他那旧房子。此外,他在凯特丘姆已经买了一幢房子。十一月三日他把过去在巴黎写的一捆稿子交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并请他看后寄回凯特丘姆收,以便他进一步修改。接着厄内斯特在安东尼奥、卡曼奥多涅兹的陪同下乘飞机到南部去同玛丽汇合。
  哈瓦那机场里聚集着一群人,手里拿着彩色旗,准备欢迎海明威夫妇旅行归来。当记者问,美国对古巴的态度逐渐冷漠起来,他有什么看法时,他十分惋惜地说,他在古巴已经生活了二十年,早把自己当作古巴公民了。说时,扶着一面古巴旗子亲了一下。由于动作来得突然,摄影记者来不及拍下这个不寻常的镜头。记者纷纷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咧嘴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说过,我是个古巴公民,我不是演员。”玛丽对他亲切的欢迎和接待,使他感到十分喜慰。在劳卡,玛丽已负责把房屋修理好。与此同时还把凯特丘姆的新房子整理后,准备让安东尼奥和卡曼住。不过,玛丽再不愿意当厨工和干苦活。这一回她要雇用一个仆人。厄内斯特听了不吭声。他要带安东尼奥去打猎,他不愿意他订下的计划遭到破坏。
  到西部去旅行打猎开始了。开头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大家兴高采烈。可是,结束时弄得大家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厄内斯特兴致勃勃地带着安东尼奥和卡曼观赏美国的山林风景。虽然天下着大雪,气候严寒,厄内斯特仍把这次旅行看作是无以伦比的。旅行的最后一天,他们的汽车行驶了八百里,从西部格兰德大峡谷的南侧山脊到维格恩河。安东尼奥很喜欢维格恩河,厄内斯特却十分欣赏一个在内旺达和爱达荷交界地方一个有许多石砌的矮房子的新兴市镇。当他们越过铁路和桥梁,来到两旁树木成荫的公路时,玛丽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这时令人不快的事情终于到来了。安东尼奥在墨西哥的妹妹因家里发生了意外事故而突然患了癔病。他不得不告别他们到墨西哥去看他的妹妹。安东尼和卡曼走后,海明威夫妇感到,自从四月份来第一次最难忍受的寂寞。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十一月二十七日,海明威夫妇和乔治赛维尔外出打猎。玛丽一枪打了一只针尾松鸡。她正感到高兴时,不料她站在上面的那段园木松动了,开始往低处滑。她顿时失去平衡,一下摔例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左手肘骨当即断裂。赛维尔用了两个小时才把她的左臂包扎固定好。玛丽疼痛难忍,后果如何,一时也很难预料。意外的不幸使厄内斯特感到头痛。他抱怨他的打猎度假的计划全盘被打乱。本来他想通过打猎减轻他的体重,以便回来后,给《生活杂志》写文章,整理过去在巴黎时写的手稿。现在,上午的时间大部分用来外出办事或到太阳谷医院去照顾玛丽。他不耐烦地说,他正在做芬卡佣人所做的繁琐的,没完没了的工作。他晚上睡不好,血压又开始上升。不过,这里的气候十分宜人。一月十三日,他写信告诉比尔戴维斯“连续下了三天雪,今天天气特别好。天上无云,群山露出真面目,空气寒冷清新。你走在路上,踩着又脆又干的白雪,只听见脚下发出吱吱声。站在卧房里往窗外望,只见房子下面的大水塘里一对野鸭正在吃水芹菜。”
  厄内斯特正在阅读哈洛德罗布的自传体小说《人生的道路》读后很受感动,十分悲切,因为罗布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东西。厄内斯特也开始考虑自己在传记中,情况将是怎样。在他那些旧稿件中,特别是最末尾的一章描写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在斯奇伦斯的情况。当时波林,墨菲夫妇和唐帕索斯闯进了他的生活,把宁静的气氛搅乱了。不过,他认为他的书和罗布的书,在内容上不会有什么联系。后来他得知,罗布一直患有心绞痛病。他的父亲在一九二八年自杀身死之前也患了这种痛。厄内斯特说,他希望罗布平静而快乐地死去。不过,他的想法也太天真了,因为罗布年轻时期的抱负和现在垂暮之年的痛苦十分巧合地证实厄内斯特原来对他父亲所表达的思想:“与其等到希望破灭,拖着病残的身躯痛苦呻吟死去,不如在血气方刚,怀有雄心壮志,高高兴兴在烈火中焚化。”
  一月中旬,海明威夫妇乘坐火车回到米阿密。旅途中玛丽大部分时间躺在铺位上,用一只松软枕头垫着她那只受伤胳膊。数日来此方寒潮南侵,气温陡然下降。他们回到芬卡感到那地方象个巨大的冰窖。厄内斯特不顾寒冷,急于要把有关斗牛的文章写出来。为了节省他的时间,玛丽同意她丈夫的建议,叫瓦莱里当他的秘书。在此期间,海明威夫妇不染手古巴政治,俄国人已开始拉扰卡斯特罗。米高扬和他的随从人员来到芬卡,把苏联翻译的几本海明威作品的俄文版送给海明威。三月份,赫伯特马修斯去见厄内斯特。他对革命仍然那么热情高涨。玛丽称他为“古巴的民族英雄。”据说古巴的人民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人支持卡斯特罗,主要原因是卡斯特罗政府能给人民提供体面的食物,教育和医药卫生等。
  厄内斯特日以继夜地工作,到了四月愚人节那天,他的那篇西班牙斗牛文章已经写了六万三千字。他写道,“我看赛马看厌了。那些马都是要死不活的。人们可以去看斗牛……”虽然他埋怨说,他同《生活杂志》签订的合同使他感到头痛,可他一个劲地写,根本忘记人家只要他写一万字的文章。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断地写下去。到了五月二十八,他宣称已经写了十二万字。他从一月底写到五月底。由于过度劳累,视力严重下降,而影响得最厉害的是头部。他写信给他的西班牙朋友佐安尼托奎塔纳说,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使他的大脑神经紊乱。这样,到了一九六○年六月一日,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的病状表明他可能会发疯。
  过了三个星期,厄内斯特请阿隆霍特齐纳协助他整理打字稿。天气炎热,连续数天每天中午都下了阵雨。由于工作量太大,他们建议把那作品的篇幅缩小到五万字。最后,霍特齐纳把改写稿带回纽约。可是,压缩后的改写稿篇幅仍然超过原定的一倍。责任编辑汤普森同意用九万元买下那篇稿子,另一万元作为出西班牙文版的版权费。为了暗指一九五九年在西班牙的激烈斗牛赛,这篇文章取名为《危险的夏天》。虽然那篇斗牛的文章写完了,但厄内斯特觉得他应该回西班牙去帮助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把计划之内的工作做完。他对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安东尼奥总需要我,因为我们是莫逆之交。”他们在上一年十月份分手,彼此惦念不已。现在他准备再次同他的英雄生活在一起。
  他决定到西班牙去的时候,离斗牛的季节还很远,但霍特齐纳提早在纽约第六十二号街给玛丽租了一套间房子。七月底,海明威夫妇在瓦莱里的陪同下横渡基威斯特岛海峡。他们在桑塔玛丽亚汽车旅馆小住。房间是布鲁斯早为他们定好的。海明威随身带着一大捆稿件。布鲁斯替他派人送到凯特坎姆去。瓦莱里原先到古巴来持的是美国的临时签证,又很久没有去续签,厄内斯特担心会引起麻烦。在基威斯特移民处,厄内斯特多方提出保证,说瓦莱里是个来访的客人。然后,他一个人先坐飞机去纽约,让他妻子和瓦莱里乘坐火车前往。
  厄内斯特的六十一岁寿辰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和他的六十大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很少外出。在会客室里摆了一张会客用桌作为他的临时办公桌。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曾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同他商谈。没有重要事情他决不外出。其中只有两次。一次是去看眼科医生,另一次是请朋友吃午饭。霍特齐纳正在同二十世纪伏克斯电影制作公司磋商,准备拍一部叫《尼克阿丹姆斯的生平》的影片。电影以厄内斯特的短篇小说电视剧为基础,带有一点自传的性质。有关方面初步提出给厄内斯特十万美元。厄内斯特感到不满意。他坚持要霍特齐纳向对方索价九十万美元。如果说他这种无理的索价是由于他的妄想病引起的,那么他精神上的总崩溃已经来临了。七月三十一日,他写信给他的大儿子波比说,他身体不舒服,眼睛已经不行了,要是能不去西班牙就好。
  事实上,他不必到西班牙去,也不须要去。可是他坚持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需要他。几经延期,最后还是走了。他搭乘夜航的“特华”喷气式客机先到里斯本再去马德里。和他同座的是一位芝加哥律师路易斯库特纳。厄内斯特过去曾为保释庞德出狱同库特纳律师通过信。库特纳和前年十月份的汤布尔一样,他发现这个神情萎糜、沉默寡言的男子根本不象人们所传说的那样精神抖擞、勇猛无畏的英雄,不觉大为震惊。当飞机抵达马德里,由于地区差别所引起的气候变化,海明威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心里烦闷。他当即同《生活杂志》驻巴黎记者比尔朗格简单地交换了意见。接着他乘坐比尔戴维斯的车子到康索拉休息两天。
  戴维斯夫妇对于厄内斯特的性格和内心感情是十分熟悉的。可是这次他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十分异样,他们感到很诧异。厄内斯特显得精神十分脆弱,恐惧、孤独、无聊,怀疑心特别重,失眠、内疚、懊丧以及记忆衰退。他到西班牙才十天就写信给他的妻子,抱怨晚上做恶梦,精神特别紧张。才过了两个星期,他又对玛丽说,“由于过度的工作劳累可能会导致他在体力上和精神上的全面崩溃。”他经常通夜不眠,这是他固有的习惯。现在他感到日子太难过。每一天就象一个持续七十二小时的梦魇。尽管他经常说感到孤独,但只要见到陌生人他就非常紧张。现在,斗牛赛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腐化堕落,无关要紧的玩艺儿。”参加斗牛的人都是极端自私的。他甚至怀疑多明基恩搞阴谋鬼计陷害安东尼奥。可是他又十分担心,他那刊登在《生活杂志》上的文章不能公平地对待多明基恩。九月初当刊登《危险的夏天》的第一篇连载文章的《生活杂志》到达他的手时,看到封面上那个露齿而笑的人像吓得他往后一跳,一边说,“多么可怕的脸孔!”他为自己干出了这么一桩蠢事而感到厌恶和可耻。他十分懊悔,竟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接二连三地写信给玛丽,叫她作“可怜的小宝贝”。并且说,他到此时才明白一九五九年夏天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呆在西班牙。他盼望她能到他那里去,使他得到安慰。
  由于厄内斯特的要求和戴维思的邀请,玛丽派瓦莱里到西班牙去帮助厄内斯特处理邮件。瓦莱里安祥而高兴地到达了厄内斯特的住地,发觉他精神十分颓唐、沮丧。原来,安东尼奥在比尔鲍斗牛时被猛牛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引起脑震荡;卡曼计划失败。厄内斯特说他对这一切感到非常厌烦。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次想拿起笔来把动人的场面写下来,可是厌烦之感又袭上心头。他说,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厌烦和难受。
  瓦莱里和戴维斯夫妇都心神错乱拿不出主意。当阿隆霍特齐纳十月初在马德里会面时,厄内斯特住房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他显然神经已经错乱。他对霍特齐纳说比尔戴维斯在一九五九年企图制造车祸来杀死他。现在他又企图杀死他。他的肾病一直折磨着他。他喜怒无常。在餐馆里他破口大骂服务员。饭没吃完就怒气冲冲地离开。回到住所后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起来。找出种种借口延期回家。最后他的朋友们设法送他搭上一架飞往埃德威尔德的夜航机。那种情景就象送别一位陌生人那样。
  玛丽最担心的是她丈夫会出什么毛病。见了面,完全证实玛丽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厄内斯特同七月份一样整天呆在屋里。他忧心忡忡。他为在西班牙的瓦莱里担心,为在伦敦的霍特齐纳、他在古巴和爱达荷的房子,他的所得税以及他的肾病担心。过了一个星期,玛丽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设法送他搭上开往爱达荷的火车。十月二十二日,他们到达索松,接着由赛维尔医生开车送他们回家。即使住在凯特丘姆自己的家里厄内斯特也面无笑容。一天当他把汽车开回凯特丘姆停车场时,他把另一辆汽车碰伤了。他感到十分不安,生怕警察抓捕他。他取下车牌交给车主。即使车主告诉他车子损伤不厉害,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对玛丽说,他们将被迫卖掉他们住的那幢房子,理由是他付不起房子税。玛丽设法打电话同纽约银行联系,证实他们有足够的钱付还房税,以此来安他的心。尽管如此,他还不相信。
  厄内斯特的神经错乱现象仍然存在。他提心吊胆,怕联帮调查局为了瓦莱里的移民签证问题,派人跟踪他。瓦莱里现在已到了纽约,将就读于美国戏剧艺术学院。厄内斯特寄给她一张支票缴付学费。十一月中旬,他请霍特齐纳到爱达荷,他自己开车到火车站迎接他。在回家的路上他十分肯定地对福特齐纳说,联邦调查局的人正在眼踪他。回到凯特丘姆,他看见银行的两个雇员还在工作,以为是政府派人来审查他的帐目,如找出差错就要惩办他。
  蒙塔纳州立大学两位英语教授事先不知道厄内斯特当前的情况,找他去米索拉讲学。有几个月以前见过海明威的人,这时看到他的外貌不禁大吃一惊。其中有个叫贝特斯基的人说,“在我们记忆中的海明威,能够同眼前这个人相一致的地方,只有他那张涨得红红的脸。就是这张脸也显得特别苍白无神,一点也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我们感到特别惊讶的是他的手脚变得枯瘦……他走起路来,样子好象不止六十一岁,给人的感觉是他疲惫不堪,十分脆弱。同样令人奇怪的是他讲话的功能大大削弱了。他只能急促地,断断续续地讲些不太成句的话。他根本不愿意谈到他的写作。我们也不勉强他。”会见持续了九十分钟。当他们即将离去的时候,厄内斯特要求他们顺路带他到凯特坎姆下车。两位教授回到米索莱,他们的一致看法是:海明威一向待人温和、考虑周到,懂得人情世故,注重礼仪。只是身染恶疾才使他变得前后判若两人。
  感恩节即将到来。海明威的病情已发展到非住医院不可的地步。关键的问题是住进那个医院,什么时候进去。赛维斯医生经过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每当厄内斯特工作顺利,心情愉快时,他的血压就正常;每当他精神苦恼,忧虑焦急时,血压就升高。高时可达到危险的程度。十一月底,他的血压达到高压二百五十二,低压一百二十五。自然,引起血压升高的原因是心理上的。霍特齐纳征得玛丽同意把海明威的病情详细地告诉纽约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我的能力有限,不一定能医好这个病人,”这位医生说,“让我先作一次病理上的诊断,然后订出一个治疗方案。这个方案将包括内部器官组织治疗和心理性治疗。”尽管诊断困难又要花很长的时间,但在厄内斯特住进罗切斯特梅约医疗中心的时候,这位医生起了很大的作用。十一月三十日,厄内斯特在赛维尔医生的陪同下,静悄悄地从海莱乘飞机至罗切斯特。这次飞行碰上天气好,中间只停留在雷比得城加油,旅途平安顺利。这时厄内斯特情绪高涨,兴致勃勃地谈到美国西部的历史。厄内斯特抵达罗切斯特后,便以乔治赛维尔医生的名义住进了圣玛丽医院。玛丽乘火车随后跟上并以赛维尔医生夫人的名义,住进卡勒旅店。
  厄内斯特的主治医生是休格R·巴特。负责心理医疗的医生是哈华德P·罗姆。他是心理治疗中心的两个高级医师中之一。几天之后,玛丽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在太阳谷的医生乔治赛维尔没办法降低爸爸的血压,因此不得不到梅约医疗中心来。在这里医生给他一次大检查。到目前为止检查的结果还比较好……我完全相信医生们不但能确断我丈夫的病情,而且能治好他的病。”厄内斯特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一直有高血压。除了这个,内部器官的检查几乎全都是阳性。经过做葡萄糖耐受性试验,结果证明病人患有轻度糖尿症。负责新陈代谢检验的斯普莱格医生认为:厄内斯特的体重一百七十五磅是比较理想的。只要他的体重再不增加,他愿意吃什么都行。巴特医生发现,厄内斯特肝脏的左叶可以明显的触及。它的边缘是圆的。由于厄内斯特多年来饮下大量的酒精,引起了糖尿病和肝肿大。巴特医生认为厄内斯特很可能患一种非常罕见的血素病。但要作出确切的判断,还需要进行活组织检查。因此,他决定暂时不作进一步检查。
  厄内斯特的血压一遇到他心情急躁不安就突然上升。在开始接受治疗阶段,他的血压保持在220—150之间。医生认为,厄内斯特精神上的颓废,部分原因是服用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引起的。医生建议往后非到绝对必要时,决不要服用那种药。然而,他的精神忧郁症越来越严重,罗姆医生只好采用电疗法,从十二月底到一月初,每周进行两次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厄内斯特现在除了感到头痛和患有失语症外,其他似乎还正常。厄内斯特同医生、护士交上了朋友。他从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要来一些他的作品送给这些他新交上的朋友。他常到巴特医生家去做客,常对医生和护士说,他对医院生活感到厌倦,想到存书很多的地方去走走。
  十二月里的一天,他外出回家,头上戴着一顶礼帽。他小心谨慎地取下帽子,接着把后脑勺的头发往前面梳,以便把秃顶遮盖起来。开始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喝了两杯酒后话头就来了。他谈起在非洲飞机发生事故的生动场面。可是当他记不起那些猎物的名称的时候,他急得流下泪来。大家知道,他记忆力的衰退是由于接受电疗的结果。然而,他的神经错乱并没有彻底治好。例如,尽管当时他身上不名一文,他对别人说,有人要抢他的钱。圣诞节前夕,他应邀到巴特家作客。他同巴特夫归和他们的四个孩子一起吃饭,他感到既荣幸又快乐。他和玛丽用西班牙语法语和德语演唱西班牙民歌。一月初旬,他出席了另一次招待会。这次巴特医生同意他喝少量的酒,他高兴极了。他还同巴特医生和他的儿子到梅耶附近的一个旧采石场去打泥鸽子,结果打中了一排共二十七只,还隔着一百一十尺远,用0.22口径的手枪打中了摆着的全部空酒瓶。
  厄内斯特到罗切斯特的医院就医一事本来是没有公开的。六个星期之后,即一月十一日才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立即慰问信象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纷纷飞来。来信者有的是他的老朋友,新朋友,有的是敬仰他的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他的朋友的信件使他重温旧梦。例如:基威斯特岛的汤普森、比米尼的谢夫林、西班牙内战时期结识的弥尔顿沃尔夫和伊利斯布里格。他还记得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之后,他曾和一些人,包括布里格在内在加勒比海海域巡逻,追踪敌人的潜水艇。有一次,他给布里格寄去一封信,通知他去哈瓦那参加一个交际会。他还收到了一些军队里的朋友的信,如朗哈姆和杰姆劳基特。他们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就同他结交成友的。另外,他还收到菲利浦帕赛维尔的信,告诉他,在他七十六岁生日那天还亲手打死了两只伤害牲畜的狮子。厄内斯特请医院里的一位秘书麦克科里替他打字复信。从他给秘书口授复信的情况来看,他的记忆力正在恢复,差不多达到正常人的程度,信的内容洋溢着昔日对朋友的热情。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二日,海明威接到当选总统肯尼迪拍给他的电报,邀请他和他的妻子参加十九日和二十日的总统就职典礼。厄内斯特当时内心的高兴,实在难以形容。第二天,他给肯尼迪总统复电说,“对于总统的邀请,我和妻子都感到无上光荣……祝愿新的政府在发展文化和其他事业方面取得成功。遗憾的是,我在这里养病治疗高血压,一旦离开这里,一切活动就会受到限制。因此,无法参加总统的就职典礼。我们谨向肯尼迪总统和夫人表达我们的深切谢意和最热烈的祝贺。”一月二十日海明威夫妇通过电视观看那盛大的就职典礼。随后,或许出于无意,厄内斯特又给肯尼迪总统拍了电报。电报中说,“我们在罗切斯特收看电视,观看了盛大的总统就职典礼,心里充满着幸福、希望和自豪感。我们看到了美丽的总统夫人。从荧光屏上所看到的使我深信肯尼迪总统今后将会象就职典礼那天顶住严寒一样顶住任何热浪的袭击。自从我对政府恢复信任和有所了解以来,我看到,总统每天都面临着许多困难和棘手的问题,等待着他拿出勇气去解决。我们感到特别高兴的是,正当国内外危机四伏、危象横生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大无畏的人来当我们的总统。”
  由于恶劣的天气和害感冒引起的头痛,厄内斯特一直呆在罗切斯特的医院里。一月二十二日他才正式离开圣玛丽医院。他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五十三天。特别凑巧的是,他出院乘飞机回家的那一天刚好是他在乌干达时同罗伊马萨从内罗毕西郊机场起飞的七周年。他心有余悸。不过,这次不会出问题。驾驶员拉里约翰逊驾着飞机朝他十分熟悉的西边航线航行。飞机越过温德里物山脉,穿过月亮山山口,整整飞行了八个小时,终于平安地在海莱机场降落。
  三天后,厄内斯特说,“工作一劳累,血压又会升高。”在一段时间里,情况似乎是这样,虽然他的工作并不重,只是把他过去在巴黎写的手稿,按内容、时间的先后重新编排整理。他每天上午七时起床,八时半开始工作,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午饭后,睡一下午觉,然后到雪地里去散步,当作一种运动。他经常单独这样走来走去,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布帽,穿着高统皮靴,不时停下来对那些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招手致意。玛丽订出一个计划,每天他们开着汽车沿三十九号公路北上,到了固定地点停车步行一段路程。厄内斯特认真按医生的吩咐不喝含高强度酒精的酒,只是在吃饭时饮少量的红葡萄酒。一天,他从朱克阿特金森市场买回一只刻有度数的量酒杯,想量一量他每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二月初,他说,“每天都在思考,动脑筋,然后设法把想到的东西写下来。可是情况十分艰难。”他十分想念他在古巴家里书房里的书。他写信给斯克里布纳,请他把詹姆斯国王的圣经和牛津英文诗集寄给他,因为他想在里面找个短篇小说集的标题。
  查理士斯克里布纳给他回了一封激励他的信。信里克里布纳提醒他自己立的毕生座右铭:要坚持下去。厄内斯特很受感动。他立即复信表示尽力去做。每天上午他来到后边卧房,站在窗前的大书桌旁边,翻阅报纸,一看就好几个小时,头都不抬一下。正如玛丽说的,他的眼睛从不望窗外的山林风景。二月份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厄内斯特越来越象个隐居者。他再不邀请朋友一起观赏电视里的斗牛表演,也不到凯特丘姆或太阳谷去了。当他从楼上的书房出来,穿着宽松的印度睡袍慢慢走下楼来的时候,他才同人谈上几句话。他的眼光深邃,思想深沉,令人难以捉摸。有时他站在宽大的窗子旁边凝视着远处河流对岸的凯特丘姆,眼光穿过疏疏落落、枯干了的棉花树,最后落在安葬死人的墓地上。即使他真正能看到什么东西的话,他也从不告诉别人。
  厄内斯特现在几乎完全停止写作了,偶尔给朋友写几封回信。二月份,玛丽要他写几句话附在送给肯尼迪总统的书上面。她买回一些纸,裁成所需要的宽度和长度。随后他开始在客厅里的长桌上写。他整整忙了一天,中间只停下来吃中餐。桌上放着二十几张写过的纸。显然,全部不合格。这时房子里气氛十分紧张。玛丽耐着性子等着,后来索性到外面去散步。可是当她散步回来,他还在那里不停地写。他所喜欢接触的人不多。其中一个是赛维尔医生。赛维尔医生每天都到他家给他量血压。他这样来来往往,仿佛厄内斯特的生命就操在他的手里。他们两人总是肩并肩地坐在客厅的北端窗子下的长椅上。厄内斯特总是坐在老地方,上臂箍着那灰白色的量血压器,一边辛酸地说,他再也不能写作了——不可能有新的作品了。说到这里,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淌流在双颊上。
  三月份,厄内斯特的血压仍继续上升。他为自己的体重、血压和节食担忧。朱克阿特金森前不久动手术切除脸上的皮肤癌。他顺路探望海明威。海明威告诉他说,他很担心他体重不断减轻是癌症引起的。他还担心他那本巴黎手稿的书出版后会牵连到法律。有一天,厄内斯特打电话给他的第一个妻子哈德莉。当时哈德莉正同他的丈夫正在阿里卓纳旅游牧场度冬假。在电话里哈德莉听到对方那没精打采的声音大吃一惊。厄内斯特忘记了一九二五年他们在巴黎时所结交的一些作家的名字。哈德莉提到华尔斯和埃瑟摩赫,但当时的具体情况她已想不起来了。厄内斯特问还有谁能知道情况。哈德莉说:西尔维亚彼奇,比尔波德和埃日拉庞德。厄内斯特说,西尔维亚靠不住;庞德或许还可合作;比尔波德同他关系不怎么好。厄内斯特告诉哈德莉波比和他的家人前不久到凯特丘姆看望他。谈话结束了,但海明威当时讲话的音调永远留在哈德莉的脑海里。
  玛丽眼看着她丈夫经受的痛苦和悲伤而束手无策。当哈里曼杯车赛在波尔迪山区举行的时候,唐安德森约请海明威夫人同往参观。后来玛丽被说服同意和克拉拉斯比格尔一起去,而海明威留了下来。巴德波迪刚从非洲打猎回来,给厄内斯特带回一些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和儿媳妇亨尼以及他们养女的像片。厄内斯特在写给帕特里克的信中说,他非常高兴看到他们一家的顺利成长。但他也告诉他儿子一些不如意的事。他说,“无论在凯特丘姆还是在芬卡,情况都不好。我身体有毛病,心情不舒畅。写信给你这一会,算是舒服一点。”四月初,玛丽由于很长时间以来心神错乱,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楼梯头,一脚踩空,头向下往下面滚。结果头撞破了,脚扭伤了。走路要扶棍子,但表面上仍装出若无其事,高高兴兴的样子。此时春意正浓,灌木丛一片青绿,金翅雀和云雀象闪电从窗前掠过;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可是这种充满着勃勃生肌的自然美景厄内斯特并没有看见,因为他整天笼罩在绝望的气氛之中。
  四月里的一天上午十一点,玛丽跛着脚走下楼来。她看见她丈夫正站在枪架附近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身上穿着一件他们称之为“皇帝的龙袍”的意大利浴衣;手里拿着一支猎枪,窗台上放着两颗子弹。玛丽十分温和地同他谈话。她知道赛维尔医生中午会来量他的血压,她唯一的希望是坚持到赛维尔医生到来。她劝她丈夫不要灰心丧气,他仍然大有可为;她赞扬他的勇气,请他想想孩子们。厄内斯特写好了一个条子,但不是写给她的。条子上的字似乎是用手指头写的。他把那条子塞进浴衣里,从此她再也见不到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玛丽低声地同他谈话。他紧绷着脸不吭声,痴呆呆地凝视着窗外四月天的山林景色或坐在椅子里,手中握着一支枪。好不容易捱过了五十分钟,玛丽才听到路上开来了一辆车子。那车子从房子前面绕过,开到后面客房门停了下来。接着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通过楼梯来到会客厅。来的正是赛维尔医生,玛丽松了一口气象见到天使一般地欢迎他。赛维尔医生轻声细语地同厄内斯特说话,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把枪交给别人。随后,他们先送他到太阳谷医院,让他服了大量的镇定剂。
  现在除了再送他去梅耶医疗中心外,没有别的办法了。飞机驾驶员拉里约翰逊已作好准备用一架轻便四座飞机送厄内斯特去罗切斯特。唐安德森和太阳谷医院的一位护士琼妮陪厄内斯特回家拿衣服用品。汽车在厄内斯特家的后门停下,他们走出车来。厄内斯特对他们狐疑地笑了一笑说,唐和琼妮不必跟他进屋,他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可回来。唐低声回答说他们得看护他。厄内斯特径直朝厨房方向走去,他家的女佣正在做饭。他匆忙走下一截阶梯来到客厅,穿过厅堂来到放枪的地方,立即抓起一支枪,装进两颗子弹,然后咔嚓一声把膛机扣上。当厄内斯特正把枪口对准喉咙准备开枪的时候,唐安德森一个箭步跑上前去,一边说,“别这样,爸爸!”他用力想从厄内斯特的手里把枪夺过去。尽管唐安德森个子高大,有手劲,他一时没能把枪夺到手。琼妮后来说,当时厄内斯特满脸杀气,手里死死抓着枪不放。最后,唐安德森终于把枪闩打开,连忙叫琼妮把枪膛里的子弹取出来。厄内斯特被迫坐在沙发椅上,两眼露出凶光,绷紧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着。玛丽闻讯走下楼来,象以前那样细声细气地劝他,厄内斯特仍然默默不作声。琼妮立刻打电话把赛维尔医生叫来。接着他们把厄内斯特送回太阳谷医院,让他服用镇静剂卧床休息。
  两天之后,即四月二十五日,赛维尔医生和安德森带厄内斯特到海莱,准备在那里坐飞机航行一千一百公里到罗切斯特。离开前,厄内斯特坚持要给玛丽写一张条子。他用一截铅笔,一片纸,摊在机翼上写起来。唐安德森感到厄内斯特花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一刻钟。写完后,厄内斯特把条子交给拉里约翰逊的的妻子,请她交给玛丽。随后,厄内斯特和唐安德森坐进飞机后座,拉里和乔治坐在前座。飞机起飞了,愈飞愈高,跨过巍巍群山。这天天气晴和,飞机下面一片黑色熔岩和向东伸展的一望无际的黄色平原。可是厄内斯特看都不看,神情忧郁地坐着,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唐安德森开始谈起一个打野鸭的地方,想借此引起厄内斯特的兴趣。但厄内斯特只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一心一意忙着摆弄他的安全带。近来他体重大大减轻,安全带总是拴不牢。唐安德森看了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他坐着不动,他的裤子是不会掉下来的。可是厄内斯特坐在座位上总是不安地扭动身子,安德森只好把他自己的安全带给他用。人坐在那狭窄的座位上,要把安全带解出来很不容易。当他把带子交给厄内斯特时,厄内斯特拿出一把折刀把皮带割断,使之适合他腰部的宽度。最后在系腰带时又费了一番周折。飞机在上午的金色阳光里轰隆隆地朝东方飞去,厄内斯特坐在座位上喃喃自语,他觉得他仿佛正飞往中国的上海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飞机从海莱航行了五百五十公里之后在雷彼得城的飞机场降落加油。飞机在起飞前没有检查磁力机,现在驾驶员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库,调换一个磁力机。厄内斯特走下飞机松一松筋骨。他大步流星地朝飞机场的停机库那边走,唐安德森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厄内斯特到处寻找枪枝和子弹,把机库内的屉子和工具箱都翻遍了,口里咕咕哝哝地说,人们一般都把枪枝藏在这些地方。他甚至在停放的汽车仪表板上的小贮藏柜里找。当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另一架正在机场上慢慢滑行,厄内斯特径直向正在转动的飞机螺旋桨走去。他和唐安德森只相隔三十米远。接着,驾驶员关闭发动机,机器停止转动,厄内斯特也失去了兴趣。
  当飞机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厄内斯特的发狂程度略有好转。大约下午三点,他们抵达了罗切斯特机场。巴特医生和一位卫生员到机场来迎接他们。厄内斯特又见到了巴特医生,他特别高兴。但当他知道送他来的朋友立即就要离开他时,他感到十分惊讶。他转过身来,带着渴望的神色问,“老弟,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当安德森对他说,他们必须回去时,厄内斯特再没有作声,默默地跟着巴特医生走向一部等待他们的汽车。
  厄内斯特象十二月份和一月份一样,天天吃药,做电疗。他收到多斯帕索斯的一封短信。信中写道,“海明威,希望你住院不是永久性的,请安下心来。祝你一切如意。多斯”。格里库伯和他的妻子给海明威拍了一封慰问电报:“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和爱戴”。在古巴有一小股敌人在匹克海湾进行侵略性行动,结果被消灭了;五月劳动节,卡斯特罗在庆祝会上宣布古巴为社会主义国家。这些事件都悄悄过去了,没有引起厄内斯特的注意。罗姆医生要厄内斯特向他保证不自杀。尽管他说他可以用绳索和衣钩作为自杀工具,但他从来不想这么做。
  玛丽被嘱咐留在凯特丘姆家里。她把家里所有的枪都锁在地下室里。由于厄内斯特曾两次试图自杀,所以尽管他留在罗切斯特治疗,她仍然感到自杀的威胁仍然存在。五月中旬,玛丽告诉贝蒂和奥多布鲁斯,由于过度忧虑,她感到十分疲劳。她准备到一处气温较低的地方去休息一个月。可是实际上她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休息。五月底,他去纽约请教那位首次安排厄内斯特进入梅耶医院的著名精神病专家。到纽约还住不到一个月,厄内斯特便要玛丽到罗切斯特去。他一直抱怨住在医院里没有女人陪着他,感到很寂寞。然而,玛丽到罗切斯特后并没起多大的帮助。她向罗姆医生提出了不少问题。罗姆医生的回答并不能使她感到满意。厄内斯特在医生面前是一副表情,在玛丽面前是另一副表情。当她听到罗姆医生说,他准备让厄内斯特出院时,她感到愕然。回到纽约后,她着手办理转院手续,准备让他丈夫转到康涅得克的哈佛精神病医院。可是梅耶医疗中心不肯让厄内斯特转院。厄内斯特过去曾长期服务过的堪萨斯城星报五月一日登出一则消息,说海明威的病情正在好转。玛丽明知报导不真实,但也无可奈何。于是这种僵局继续拖下去,到了六月份。
  厄内斯特还同一些人保持接触。一位叫赫伯特威灵顿的人写了一本《黄石水域钓鱼指南》。斯克里布纳寄一本给厄内斯特看。他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并要求斯克里布纳给他在三藩市的儿子波比寄上一本。阅读这本书,使他想起昔日他曾去过的那些令人神往的地方——黄石的克拉克海湾附近的诺德基斯特牧场。斯克里布纳还告诉海明威,他的书销路很好。海明威听了非常高兴。创作就是他的生命,他多么希望能尽早回到凯特丘姆去重新拿起笔来写。
  赛维尔医生九岁的儿子弗里兹因病正住在丹佛的一所医院里。他患早期心肌炎,估计很难治好。乔治说,如果厄内斯特写封信给他儿子,可能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于是厄内斯特给弗里兹写了一封信。信里是这样说的:“亲爱的弗里兹,今天上午从你父亲那里得知你在丹佛一家医院里住院治病。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和难过。现在我匆匆忙忙给你写这封短信,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罗切斯特的天气又热又闷。但最近几天凉爽一点,晚上睡觉睡得很香。医院周围的环境很美,特别是我有机会看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光。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先辈曾把大批大批的原木从山林深处运到河边,再沿密西西比河而下运到别的地方去;这里也是探索从北方来的开拓者的足迹的地方。在这里还可看到鲈鱼在水里欢跳。过去我对密西西比河以北的情况一无所知。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美丽的地方。秋天在这里是猎打野鸡、野鸭的最好季节。当然比起爱达荷来就逊色了。我希望,不久我们都能回到爱达荷去。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谈谈各自在医院里的经历和感想。祝你永远快乐。你的一位上了年纪,非常想念你的朋友——爸爸先生。”
  回到爱达荷去这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厄内斯特极力让医生相信,他的病已经治好,可以出院了。玛丽来到罗切斯特后才发觉厄内斯特作出了十分错误的决定。她虽反对,但厄内斯特死死要求出院。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同意是不行的。她用电话通知在纽约的乔治布朗先生。布朗于是到罗切斯特然后送海明威夫妇返回凯特丘姆。玛丽从赫兹那里租了一辆汽车。六月二十六日上午,他们开始出发。厄内斯特和布朗坐在前面。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第一天,情况良好,一共走了三百公里。当天晚上在达科塔南部的米切尔一个汽车旅店里过夜。不料,二十七日,厄内斯特的精神病又发作了。玛丽随身带了一些酒,他们可以在路上野餐。厄内斯特一直提心吊胆,怕警察因为他们带着酒和饮料要抓捕他们。还没到中午,他就开始问起他们将在哪里过夜的问题。这类问题他以前根本提都不提。玛丽没法子,只好用电话同前方的旅店联系预定房间。厄内斯特每天都坚持要这样做,玛丽被迫只好把硬币塞进电话机槽里佯装打电话。一天至少两次,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每天下午两点至三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来休息。他们的旅途全程一千七百公里,汽车整整跑了五天。
  六月三十日,他们抵达凯特丘姆。玛丽睡在前房卧室,厄内斯特睡在后房。乔治布朗住在厨房外面靠近停车场的客房里。第二天厄内斯特和布朗一起开车到医院去探访赛维尔医生。赛维尔医生说,弗里兹收到厄内斯特的信后非常高兴。他回家来已经住了很多天,不巧当天晚上弗里兹得坐火车回丹佛医院去。厄内斯特步行来到太阳谷唐安德森的办公室。不巧,安德森不在,于是他们便乘汽车回家。当天下午朱克阿特金森去看望厄内斯特。他们两人站在门口走廊里谈了足足一个小时。后来克拉拉叫他们进屋去吃晚饭。厄内斯特不肯。相反,他倒邀请克拉拉星期天去吃晚饭。海明威夫妇同乔治布朗到阿特金森的汽车旅店附近一家餐馆去吃饭。厄内斯特坐在角落里一个面对着房间的座位。他一言不发,但还看不出有不愉快的样子。那天是星期六,餐馆里顾客特别多。他们吃完饭后就回家。一到家里厄内斯特就准备上床睡觉。他到与卧房连接一起的盥洗间刷牙,突然,玛丽想起了一支曲调特别轻快的《人家叫我金发女郎》的意大利歌曲。她轻轻地哼起来,厄内斯特在后面几句也和了起来。他身穿蓝色的睡衣,打开床头灯。玛丽径自到前面大卧房去睡觉。
  星期天,黎明比往常来得早一点,天上无云亮灿灿地。厄内斯特象往常一样很早就醒来了。起床后,他披上那件大红的“皇帝袍”,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下楼来。早晨的阳光照进了楼下的客厅,在地板上留下许许多多明亮的圆形的光圈。他知道枪枝都被收藏起来放到地下室去了。但是他知道钥匙放在厨房水槽上面的窗台上。他拿了钥匙,蹑手蹑脚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轻轻地打开门锁。门一打开一股潮湿的霉气向他扑来。他挑选了一支双管猎枪,这是他以往常用来打鸽子的枪。他从子弹匣子里取出几颗子弹,重新把门关好锁上,离开地下室,回到客厅。此时,即使他看到户外明媚的阳光,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他横过客厅来到耳房休息处,这是一间只有七尺长五尺宽象个小神殿一样的房间。墙上嵌着橡木,地板上镶着光滑的花砖。他多年来恪守一个信条:“活着,则应勇敢地活下去”。现在他又有另一个信条:“面临死亡,则应勇敢地死去。”这种观念,如果说不仅仅是一句话的话,已经使他下了决心。他打开枪膛,塞进两颗子弹,轻轻地把枪托立在地板上,弯着腰,身子微微向前倾,前额顶住枪管,刚好是在眉毛的上方,接着食指放在扳机上,用力一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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