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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林姐一家回到了纽约。她们在北大西洋上一共航行了三天,到达小海湾的时间已是下午。萨娃在岸边迎接他们。她把冬冬抱下船,就催她赶快回屋准备东西。她和冬冬得马上启程,连夜赶路,为的是不能叫冬冬误了明早学校的课程。
  “萨娃,真是麻烦你了。”林姐亲吻着这位尽善尽职的波兰老处女的前额说。
  “哪里的话,为什么要这么说?”萨娃答。
  “你恐怕要陪冬冬在学校住上一段时间。”
  “是的,现在不是她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她。对不起,不能再说了。天哪,看看都几点了。冬冬快去拿课本,我去发动车。看看时间吧,上帝呀!”萨娃说着,就去发动汽车。
  冬冬拿到了书包跑出来,吻别了妈妈和国庆,就随着萨娃上路了。
  林姐目送冬冬走后,她看了看手表对国庆说:“国庆,詹纳森的请帖里只夹了一张票,没有你我真不想去。”
  “你还是去吧。不然,老人会失望。”丁国庆说。
  “他应该请咱们两个人。”
  “一张票也好,我看不懂歌剧。”
  “那你一人在家等我?”
  “我也要进城。”丁国庆说着,也看了看表。
  “有事儿吗?”
  “二肥遇到了一些麻烦,请我出面解决。”
  “好吧,吃了饭咱们开一辆车走。”
  “好。”
  《西贡小姐》这出轻歌剧,在纽约百老汇的大舞台上上演已有三年了。这个著名的舞台剧源于英国,制作人为此剧花了大量的经费,几年前初闯纽约码头时,还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纽约的亚裔演员工会,为争取亚洲角色,大动干戈。该剧制作人把应属亚洲人的角色分给了西方人演,不顾演员的化装如何费劲,也不顾艺术上的真实效果,硬是把大鼻子削平,黄头发加上黑头套,眼睛的颜色也可变,蓝眼球贴上一层黑色隐形眼镜,整苦了化妆师,弄惨了演亚裔角色的西方演员。
  《西贡小姐》说的虽是当代的事,可除了舞台上的灯光和电子高科技能显出现代味来,在结构和内容上,仍是老一套。它像是把西方古典歌剧《蝴蝶夫人》换了个版,又像把三十年代好莱坞出品的电影《魂断蓝桥》套裁了一下,音乐没怎么出新,悲剧的老套也是照葫芦画瓢。
  林姐出入这种上流场所不是第一次,可每次来到这里都有些不自在。
  开演前,詹纳森拉过来他那年轻的未婚妻,给林姐作了介绍。这位年轻的女歌手一见到林姐就惊呆了。
  林姐今晚穿了一身银光闪闪的夜礼服。那银的光亮不是用廉价的塑料亮片镶在衣料上的,而是在于质料本身。它是用经过软加工的金属纤维与绸纱编织成的。
  夜礼服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枚价值连城的钻石,胸前、肩上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它所以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与赞叹,主要是它裁剪得可体,且紧裹在林姐那妮娜性感的身上。
  林姐的头发今晚盘得很高。左边的鬓发倒梳,显得干净利落。右边的鬓发留下一组青丝,向下直垂。耳环是与脖颈上的大钻石相配的,与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正好组成一套。
  “你不太像东方妇女,与舞台上的女主角太不相同了。你,你简直称得上远东女王。”那位犹太裔的女歌手赞美着林姐。
  《西贡小姐》里的女主角是个越南女子。战争中与一名美军士兵相恋,生了个混血的儿子。美军撤离后,这名女子随着一股超级难民潮,突破越南当局的种种阻拦,携子来到纽约。夫没寻到,却加入了黄色大军,沦为妓女。一日,她终于发现,她所钟爱的美国军人,已经组织了家庭。善良的美国军人无法选择……造成了流血的大悲剧。
  老詹纳森开演之前看剧照时,握着林姐的手深沉地说:“都是重复。不过,这就是历史。”
  女歌手为了解除胸中的压抑感,叫来三杯香槟酒。她看着剧照连连摇头,对剧中的情节大加批评,并表示不可思议。她喝了口香槟酒说:“东方女性的想法荒唐透顶,为了爱情可以贡献出那么多。不要忘记,逃离边界时,是有生命危险的。太可怕了。”
  “如果换了你,你怎么办?”詹纳森端着酒杯问。
  “我……?噢,当然,是的,如果你也像男主角那么年轻,帅气,也许……”
  “不,不是也许。我相信你一定像她一样去寻找你的丈夫詹纳森。”林姐说得很风趣,大概是想给陷入尴尬的老詹纳森解围吧。
  丁国庆把林姐放在百老汇大街上,说三小时后再回来接她。丁国庆目送她安全地走进剧场,就驱车东下,到福州街找二肥。
  二肥已在潮州小馆的门前等候他多时了。见了国庆从停车场里走出,忙迎上去说:“快点儿吧,人家又打来了电话,拼命催。”
  “催什么?”丁国庆一边问二肥,一边和他穿过马路,向“温乡”走去。
  “催咱们快点儿去呗。”
  “谁催呀?”
  “‘温乡’的老板呀。他听说你今晚上来,特意为你摆下了酒宴。听说还为你安排了一个新鲜的游戏,叫……叫什么《垂钓美人鱼》。”
  “噢。”
  福州街的夜景很有特色,购物的人拥挤不堪。马路上,车满力患。几家小剧场放映着港台武打电影。建筑物的顶端闪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
  “温乡”老板设下的饭局也非同寻常,摆满功夫茶的小桌放在了地上,客人们席地而坐,饭前得饮家乡的乌龙茶。那气氛确实叫人想起远在东海沿岸的父老乡亲。阵阵的茶香,令人神往。
  室内有个不高的小舞台,可舞台上没人表演节目,也没有常见的卡拉OK。舞台前脸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布,它像个横幅,又像个围墙。那红布也就一米多宽,每隔不远,上面还挖了几个圆圆的小洞,每个小洞上都有一组灯光照射在上面。这就是“温乡”老板为请丁国庆,玩的《垂钓美人》的游戏。
  茶喝下没几盅,老板双掌一合,主灯全灭。家乡的潮州锣鼓一奏响,红布墙下露出十来双脚丫,红红的脚趾随着鼓点跳跃,伴着锣点移动。
  二肥捅了捅丁国庆说:“你瞧,又白又嫩。”
  阮卫国看了一眼丁国庆,举起茶盅说:“今晚国庆哥在场,都是乡里乡亲的,冲着国庆哥的面子,我和二肥的事就算了结了。”
  “啊?”二肥把头从红布下转到茶桌前阮卫国的脸上。也许是由于丁国庆在场的原因,他理直气壮地说:“不跟你谈。今天老子没空儿!”
  “好了好了,不谈不谈。”“温乡”的老板把茶盅举过头顶,面向丁国庆说:“今天我请大家来此,就是要在‘温乡’叙叙旧,玩儿个痛快。今晚有缘能见国庆见一面,是我三生有幸。来,我先敬您一杯!请!”
  “谢了。”丁国庆举杯饮完。
  “兄弟之间吵吵可以,不可闹翻,何况为的又是个女人。要女人我这里有的是,二肥你要是为了这事同卫国翻脸,就过分了!”老板和气地说。
  “他不讲理!”二肥嘟囔着。
  丁国庆敬了各位一支烟后说:“同在一条街面,大家相互照应,和气才能生财。”
  “是嘛,国庆哥说的话,也是我要说的。以前的事都不许再提了。来,饮茶。离乡背井,海外闯荡,各位混到如今这个份儿上实在不易,不属凤毛麟角,也是男儿中豪杰,何必为些小事闹不愉快。这事没有谁对谁错,不就是为了女人吗?女人我有的是。今天,我有个新鲜玩艺儿,在坐的弟兄都参加,请国庆哥与咱们同乐。”
  “温乡”老板喝了口茶,挥了一下手,热闹的潮州锣鼓声立即变成了温柔的闽南乡乐。接着,老板认真地把游戏的规则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垂钓美人鱼》是一种有奖玩儿法。那个红布围墙的后面,有十来个姑娘站成一排。红布的上端,遮盖姑娘们的头部,下端齐在她们的膝盖。每个人的肚脐眼都对准那个红布上的圆洞洞。男士们看不到姑娘们的脸,只能看到肚脐和脚丫。
  这是利用男人在不可知的情况下,求知破谜的欲望,又利用男人们的猎奇和好赌的心理。游戏的规则是,每人只能选一次,根据肚脐的深浅,脚丫的嫩度,来判断红布后所选的姑娘是否年轻貌美。如看上哪双脚丫,就在上面的肚脐抠一下,被抠中的那个姑娘就得马上从红布底下钻出来。谁抠到最年轻、最美貌的姑娘有特殊奖赏,不仅这次白玩,此女孩儿可供这个男人玩一个星期,只要不带出“温乡”,一切服务费从免。
  《西贡小姐》的演出进入了高潮。那个无知的越南女子,被狡猾的皮条商人卖到了四十二大街。皮条商人不是生面孔,虽说也是越南难民,但他正是原在越南就善作美军生意的妓院老板,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时代广场上经营性生意的大商贩。他不仅利诱、欺骗该女子接客赚钱,还想趁她找到小孩儿的美军父亲大敲她一笔。
  男主人公为了能见到他在越南时初恋的情人,为了还掉他身上的孽债,他付给那个商人一大笔钱,在脱衣舞场的后台,终于见到了该女孩儿和有着他身上血液的儿子。
  两大段动人肺腑的二重唱,深深打动了林姐。观众席上,坐满了整整三层楼的观众都在抽泣。
  舞台上的场景与舞台外一模一样,看戏的人似乎身临其境,与其说事情发生在舞台,不如说它就发生在他们中间。舞台上特制的背景及灯光,完全是写实风格,简直就是把当今生活搬到了舞台上。场内场外浑为一体,使观众感到这不是一场戏,或者说你就是戏中的角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使观众忘记自己是在哪里,整个感觉就是戏中有你,你就在戏中。
  导演的这个超现实手法,还有另外一个妙用,让你的感观就在舞台上,或许戏散人撤,你也不会觉得此戏已完,而是走进了更大的一出戏,重戏还在后头。
  催人泪下的二重唱刚一结束,接下来就是回忆越战时所发生的事。舞台设计家使用了最先进的电子技术换景。
  男女主角初识在西贡青楼;
  美军撤离西贡;
  女主角追赶撤军;
  巨大的军用飞机降落在铁丝网后;
  一身青黑的革命军袭击机场;
  直升飞机腾空起飞;
  女主角被革命军打入地牢;
  美军阵地一片火光。
  以上几个情节,一气呵成,所有事件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内,效果逼真,动人肺腑。
  随着一阵剧中休息的钟声,观众才喘了一口气。林姐他们随着热泪盈眶的观众,来到了休息厅。
  “这很像二次大战中我们民族发生的事。”女歌手挽着老詹纳森边走边说。
  他们站在吧台边叫了一些饮料。林姐为了使沉重的心情尽快得到缓解,她叫了一杯马蒂尼酒。
  “战争机器制造了悲剧,可人类总在重复昨天的故事。庞大的国家机构解体,分划成若干小国,这是不是一种潜在的战争根源?我们应该认真对待。林小姐,你说呢?”詹纳森问林姐。
  “是,是的。”林姐嘴上附和着他的意见,可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想着刚刚离开她的国庆。也许是这出戏感染了她,她生怕爱情的悲剧会在她身边重演。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想起了在西南边陲农场的那次爆炸,把那次爆炸的火光同舞台上的战火连在了一起。戏中男女主角的恋情虽与自己的恋情没什么相同,可又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大概马蒂尼酒起了作用,她觉得自己神情有些忧惚,以致都没有听清女歌手同她讲的话。
  “你同意吗,林小姐?”女歌手在问。
  “是,不,对不起,请你重复一遍。”她说。
  女歌手眨了一下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再次问:“她不应该来到美国,她应该独立,强调咱们女人的人格。对不对?”
  “对,对,我同意。不应该来,是不应该来。”林姐又喝了一大口马蒂尼酒。
  “她应该留在越南,开拓自己的事业。哪怕做个小学教员,不,她可以在本国发展她的艺术生涯。她的舞跳得不错,身材也很美。要么做个服装模特。”
  林姐点点头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虽然她觉得女歌手的意见幼稚,但也没加以反驳,她担心,这样会伤害她的自尊。
  老詹纳森喝了口饮料说:“美国犯了很多错误,六十年代的越战应该检讨,我们绝不应再犯不可挽回的错误。布什在中东的战略是完全正确的,那里又是一个泥潭,不能陷下去,解决侯赛因就要迅速。”
  “我的老顽童”,女歌手总是这样称呼詹纳森先生:“你的才华不要再表现了,我最讨厌战争,现在我关心的是咱们的婚姻。林小姐,你会来佛罗里达参加我们的婚礼吗?我觉得你应该来,那里的气候……”
  林姐的耳朵里总在嗡嗡作响,她又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
  “温乡”的老板非常热情,他几次请丁国庆站到红布前,让他第一个挑选,都被丁国庆婉言谢绝了。丁国庆客气地说,今晚还有其他事情,一会儿就得走。只要大家玩得开心,矛盾得到解决就行了。
  “不,国庆兄,今晚你能赏光来到我这个小店,怎么也得玩一会儿。来,试试手气,抠到漂亮的小妞,让她敬你一杯家乡的乌龙,以表‘温乡’对你的敬意。”
  丁国庆看看表说:“谢谢你的盛情,时间可能不够了。”
  “咳,您难得到此,何必那么赶自己。时间不够有短的玩法,只抠肚脐就行。万一您抠到的是个最美最年轻的,你可以留着下回用。要么转送其他兄弟,也是份好礼呀。”
  “大家请,你们先来。”
  二肥子已从席上站起身来。他提了提裤子,直目瞪眼地走到了红围墙前。他把眼睛贴在那几个圆洞上仔细察看,还蹲下身子,把鼻子凑上去闻。
  阮卫国看到二肥子的拙样,偷偷地笑着。
  丁国庆不住地看腕上的手表。
  二肥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看中一个长着小痦子的肚脐,嘿嘿地笑了几声,回头喊:“老板,这肚脐边上长了个小痦子的好不好哇?”
  老板皱起眉头,使劲地摇着脑袋。
  丁国庆看着二肥指的洞,也摇起头来。
  “自己拿定主意选,这事儿哪有问的。”听阮卫国的语调,对二肥也客气起来。看来他还真地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私仇。
  二肥又换了个洞。他拒了一个白嫩嫩的肚脐,姑娘立即从红布后爬了出来,她长得很美。二肥子抱着姑娘的脑袋就亲。
  “二肥,你要是喜欢她,就带到后面去吧。”温乡老板说着,向二肥挥了挥手。
  “我这个是最年轻、最漂亮的吗?”二肥抹了把鼻涕问。
  “不一定。算了,就算你免费吧。”老板说。
  “我愿意等等。反正国庆哥要是抠到了最好的,他也没空儿玩。他要是愿意送给我,我又多个机会……”
  “这小子真精。”老板笑着,转头对丁国庆说:“怎么样,你快来吧。”
  丁国庆的嘴唇在颤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直冲着那个长了痞子的肚脐走去。他看了一眼,一把就把红布墙扯断。姑娘们连笑带叫地跑了,站在丁国庆眼前的女孩儿一动都没动。
  二肥子、阮卫国都吓了一跳,他们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像。站在丁国庆面前的女子已毁了容。她混身颤栗着,瘦弱的身体上到处是伤.细长的脖子顶着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一只眼已然全瞎,另一只眼的眼角上也有刀痕,双颊上被利刃乱砍乱划过,右下巴的嘴角曾被割开,留下了被缝合起来的清晰可辨的粗糙针印。
  “你……”丁国庆大汗淋漓。
  “国庆!”被毁了容的女子在叫他的名字。
  丁国庆大喊一声:“阿芳?!”
  二肥子和阮卫国吓得躲开了。
  老板已逃出“温乡”,随着楼下一声车响,他跑得无影无踪。
  丁国庆踢翻了菜桌,撕碎了红布,打烂了家具,捣翻了“温乡”。他两眼冒火,像一只被刺伤的野牛。他狂吼一声,夹起已昏倒在地的阿芳,冲到了东百老汇大街上。
  当晚十点一刻,继红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立即关掉电视,大声问:“WHO IS IT?(谁呀?)”她来到门前,从可视镜的小洞里往外看。
  “继红,是我。”丁国庆在门外焦急地说。
  继红打开门,大吃一惊。她看到在丁国庆的怀里,躺着一个面部可怕的女人。
  “怎么回事?”
  “先别问,你快把她安顿好。”
  “这是谁呀?”
  “她会告诉你。”
  “那你?……”
  “明早我来找你。”丁国庆说完,转身跳过树丛,跨进还没有熄火的汽车里,一关车门,飞离了继红家。
  丁国庆驾着汽车箭似地飞。他没有上495号公路,而是沿着BQE公路向曼哈顿冲去。接林姐的时间已经过了,他的头上,身上,不停地在出汗。
  一种危机感困扰着他的心。怎么办?要不要对欣欣说,告诉她这一切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自从林姐和郝仁和谈成功后,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现在市面上一派繁荣,家里的一切又都正常稳定。他看得出她是那样地满足、幸福。谁料,阿芳从天而降。
  阿芳,这个善良的姑娘,为了寻找他,历经了人间难以想象的苦难。她所以还能活下来,只为了他这个人。在这一点上,丁国庆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安乐,弃她不问,弃她不管呢?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实现他当初的诺言。可是,林姐又当怎么办?
  丁国庆看了看表,已经误了二十多分钟了。他加大了油门,快速穿过威廉姆大桥。
  此时,林姐也在不停地看表。她独自一人站在剧场门前的台阶上,心里忐忑不安。观众已经基本走光了。
  国庆是个非常守时的人。和他的好的时间,他几乎从来就没有迟到过。她担心国庆会出什么意外,她甚至想到他今晚会不会遭到突如其来的暗算?林姐迎着楼与楼之间刮来的寒风,打了个寒颤。
  《西贡小姐》的最后一幕,给了她一个强烈的震撼。那位越南女子,当发现自己万里迢迢、历尽艰辛寻找到的心上人不接纳她的爱时,举刀杀死了亲生儿子,又用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死在了曼哈顿的时代广场。那舞台上的景色,和林姐眼前站在喧闹的百老汇大街上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当她看完最终这壮烈的一幕后,真想跑到台上,慷慨解囊,去帮助这位受尽苦难的越南女子。可她没敢动,不敢动的原因是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同她有着一种潜在的相像,受到同情的不仅是她,也应是自己。
  “的”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林姐混乱的思绪。她看到丁国庆的车子停在马路边上,就快步走向他,坐到车里。
  “你真吓死我了。”林姐刚坐好,就紧紧抱住了丁国庆。
  “堵车,来晚了。”他说。
  汽车离开了剧场,挤进了慢悠悠的车河。
  “欣欣,这个周末冬冬该回来了吧?”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抱着林姐亲热地说。
  “嗯。”她放松地趴在他的腿上,身体随着车子的走、停,轻柔地晃动着。
  “带她去CONNY ISLAND游乐场吧?”
  “随你便,你是她的义父。”
  丁国庆的大手在她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揉搓着。
  “戏好看吗?”他问。
  “好看。不,不好看。”
  “真听不懂。”他笑了一声。
  “有什么听不懂的?就是也好看,也不好看。”
  “说说看。”他像是在哄自己的女儿。
  “演员演得不错,歌儿唱得也很好,可我不喜欢这个剧情。”
  汽车被红灯卡住了。丁国庆刹住了汽车,低头向她看了一眼。他发现林姐的眼里闪着泪珠。
  “怎么啦?”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问。
  “太惨了。女主角是个越南难民,来美之前,爱了上一名美军士兵,还怀上了孩子。几年后来到纽约找她所爱的男人,可是那士兵已经另有所爱,无法选择。最后,她就连同孩子一块儿自尽了。”
  红灯变成了绿灯,丁国庆的汽车猛地一下往前冲,林姐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她直起身子,看了国庆一眼。林姐借着窗外百老汇大街上的强光,看到国庆脸色铁青。
  丁国庆放慢了速度,把方向盘扶稳,咽了日唾沫,他想润一润干燥的喉咙。
  “国庆,你,你的脸色……”
  “怎么啦?”
  “出事啦?”
  “没有”
  “有什么情况?”
  “没有,没有,都很正常。”丁国庆说的声音很大,似乎透出了一种烦躁。他咳嗽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正常,都很正常。”他像是在调控自我的情绪,又像是在安抚林姐。
  林姐闭上了嘴,把后背靠在车门上,点上一支烟,放到了丁国庆的嘴边。
  “谢谢。”
  林姐又打着了打火机,给自己也点上一支。
  丁国庆一向认为自己坚强,没有哭过,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是那是对别人。今天的坚强要表现在战胜自己,他真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他必须要坚持,用坚不可摧的毅力,保持守口如瓶。他感觉到了林姐的目光在观察他,这个时刻是对他巨大的考验。
  “你刚才去哪儿了?”她吐出口香烟问。
  “喝茶。”
  “在哪里?”
  “中国城。”
  “还有谁在?不,不。”林姐大声喊起来:“不,这叫什么?这……这像是在审问。你别这样回答,我也绝不会再这样问!”
  “请原谅我,以后我会守时的。”丁国庆真变成了被审的语气。
  “不,别这样。谈别的吧。”林姐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种自私的欲念,这种对他百分之一百的占有欲,促使她怀疑今晚国庆的迟到是因为别的人,也许还是别的女人。她受不了别人占他的时间,更不能接受他为了别的事,把她不放在心上。因为她把他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任何事都比不了她和他的感情。今晚《西贡小姐》的剧情对她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的胸脯一起一伏,鼻孔里的气流都呼出了声。
  “欣欣……”
  “我什么也不听。”
  汽车驶出了曼哈顿,开上了长岛高速公路。当路过继红家住的出口时,林姐提议拐进去看看继红。
  “太晚了。”丁国庆的方向盘根本没往那里拐。
  “我要去看看继红。”林姐坚持着说。
  丁国庆不能拐进去。他准备瞒着她,而且瞒到底。他大笑着说:“欣欣,干嘛生那么大的气,不就迟到十几分钟吗?”
  “不对,是几十分钟。”
  “好,我改正,以后绝不迟到早退。行了吧?”丁国庆说着,抓过林姐的手,让她还像以前一样趴在他的腿上。
  “国庆。”她掐着国庆大腿上的肌肉呜呜地哭了。
  “好了,好了,小孩子。”
  林姐哭的声更大了。她难过。在剧场里一直压抑的心情,此时全部迸发出来。她恨自己在国庆面前表现得永远是那么脆弱。无名的火、无名的恨,全发泄在他身上,他都能承受,他无穷无尽地吸收着她的喜和忧。她希望国庆今晚真是去中国城喝茶才误了接她的时间,哪怕是不真实的,她也情愿接受这个欺骗。她不愿再从国庆脸色的突变,去怀疑,去分析,她太累了。她现在唯一的需要,就是躺在他的腿上休息。
  今晚上,当继红第一次看到阿芳时,确实受了惊吓。面对这个脸部被毁了容的女人,她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当阿芳平静地叙说了自己的身世,继红觉得阿芳不再可怕,反而觉得她可怜得令人心碎。听到最后,继红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抱住阿芳,落下了串串热泪。“我不死,绝不死。活着,活到这一天。”阿芳费劲地扭着不自然的嘴唇说。
  打动继红的不是因为阿芳的故事,而是这个女人信念的坚定。她发觉这个毁得不成人样儿的阿芳,虽面部已不成人样,可她的头脑还极为清晰,记忆相当清楚。阿芳不愧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继红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内心讲究人格自尊的女人,在一群禽兽的淫威下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丁国庆是真正的男人,也是我崇拜的神灵。我坚信,我们终有一天会相逢的,在天国,也许在人间。在人间相遇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因此,不管他们对我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不会动摇。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受锤炼的是灵魂。”阿芳喝了口水,接着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说不出来,也写不出来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大概你也理解不了,这深处的内涵恐怕你也听不懂。”
  “我懂,我懂。阿芳,说吧,我在听。”继红抹着眼泪说。
  “我不需要哭泣和同情,我需要的是帮助。”
  “说吧。”
  “我需要一台录音机和一台电脑。”
  “没问题,阿芳,我这里都有。”
  “谢谢你。”
  “别谢。不过你得休息几天,你的身体太虚弱了。”
  “是啊,是要养好身体,写出这样一篇长长的记实性文学是要消耗很多精力。等我写好录好后,请你转交给丁国庆,让他一定想方设法把它发表,公布于众。”
  “阿芳,不用转交,他明天会来看你。”
  阿芳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可怕,以至于经过了生死关的继红,都不敢正视。
  “继红,我太累了,想休息了,你……”
  “我,我睡在客厅,你到我的卧房休息吧。阿芳,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不会再有任何危险,放心吧。”继红把阿芳安顿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下后,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走到客厅,躺在沙发里。她的眼泪不流了,她想的是林姐和国庆。
  雪,不知何时,开始降落下来。北大西洋的海面上,又往北美大陆刮来了寒冷的风。小海湾里的灯光几乎全灭了,只有林姐卧室的窗口,透出一束暗暗的光。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林姐摸着丁国庆的额头,轻轻地问。
  “头有些疼。不过,没事。”丁国庆说着,把林姐的睡衣解开,亲着她那丰腴的双胸。
  “有点发烫。躺下,快休息吧。”林姐推着丁国庆说。
  丁国庆没有听她的话,把头整个埋进了她的怀里。
  “瞧你,别逞能了。你想要,我还心疼呢。弄坏了身子,我可不答应。来,躺下,盖上被。”林姐说着,把厚厚的鸭绒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丁国庆赤裸的身体。
  “你流泪了?”林姐觉出胸上淌着滚烫的泪水。她正想打开灯,被丁国庆拉住了。
  “别开灯,我不喜欢亮。”
  “你,你真地流泪了?国庆,你怎么了?告诉我,亲爱的,你千万别瞒着我什么,不然……你是不是流眼泪了?”
  “是,是发烧引起的。”
  林姐把丁国庆的身体放平,用脸蹭了蹭他的前额说:“真没见你病过。还好,不算太热。来,睡吧,今晚就别要了。”
  过了一会儿,她翻过身来又问:“国庆,今天你有点儿反常。快一个星期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主动?”
  “啊?我?我怕你累。”
  “耍滑头,怕我累?我累什么,你不给我我才累。”
  “是吗?那好,那我就给你解解乏。”丁国庆压到她的身上,挑动着她最敏感的部位。
  “啊——!”林姐在他的身下扭动着。
  “国庆,我想快点儿来。”她抱住他呓语。
  “等一等。”丁国庆急死了,是阿芳的那张脸在作怪,还是他惦着明早的事情,反正他不能勃起,达不到预期的目的。他担心林姐会发现,他努力想扭转自己的念头。可是越急越做不到,他浑身冒出一层汗。
  林姐把手伸下去一摸,惊道:“国庆你……?”
  丁国庆从她的身上溜下,躺在她身边不语。
  林姐从未见到国庆出现过这种情况。她害怕,她开始生疑。
  天快亮了,她仍然不能入睡,很早就下了床,来到客厅,查找二肥的电话。她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而且就在昨夜。国庆说是去帮二肥调解矛盾。对,这事一定与二肥有关。
  林姐在记事簿上找到了二肥的电话,马上拨通。来接电话的正是二肥。她问二肥昨天丁国庆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肥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清。
  “是不是你带他去了按摩院。”
  “是,不是,我……”
  “去玩女人了?”
  “啊,可他,可他没玩。我玩了,他……”
  “二肥,你听着,我会要你的命的!”
  “我……”
  林姐放下电话,点上了烟。事情与她判断的差不多。她又气又恨,想回卧室叫醒国庆。刚一转身,看到国庆就站在客厅的门口。她冲到丁国庆面前“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怒不可遏地喊:“没出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丁国庆一动不动。
  “你……?”林姐气得跑到楼上,趴在床上大哭不止。
  林姐了解男人,对男人爱偷鸡摸狗的本性,她早就看透了。对顾卫华、李云飞这些好友的风流,她不管,而且还可以接受。可是对丁国庆,她坚决接受不了。
  难道我真地太老了,不能让他满足?他对性的要求是很强烈,可我从未对他有所拒绝,男人真的是那么伪善?连丁国庆都不能逃脱这种本性?
  “欣欣。”丁国庆站在床边叫她。
  林姐不理,但她止住了哭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冲动非常幼稚可笑。天下的男人都是这种德行.她还曾劝过继红,这种事对男人不是缺点,不拈花惹草的不叫男人,可为什么轮到自己就那么想不通了呢?想到这,她抓过枕头捂住脸又偷偷笑,又怕让国庆发现,不敢笑出声。
  林姐明白了,自己这种表现是太爱他的缘故。
  “欣欣。”他又在叫她,并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不许你常干这事。你要是得了病,我……”林姐扔掉了枕头,又抱着丁国庆撒娇地说。
  “好,你放心吧。”
  “你要是真的不满足,咱俩可以把干净的女人请到家里,我躲出去,你……”
  丁国庆捂住林姐的嘴。
  林姐亲吻着他的掌心。
  丁国庆的眼神更加彷徨。
  严冬笼罩着纽约城。乌云压顶,寒冷的气团盘旋在屋子上空。雪花时落时停,汽车的玻璃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清晨,丁国庆心急如焚。他开着车,飞快地向继红家奔去。他决定马上转移阿芳的住处。
  阿芳已经在继红家住了三天了。丁国庆总像有种感觉,好象林姐对这件事已有所察觉。不然,今天下午召开的会议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而非要改在继红家举行?
  参加会议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四个人,除了他和林姐就是鲨鱼和继红了。会议的内容也不复杂,就是共同策划如何收款。像这类会议以前一向都是在曼哈顿的办公室开。今天突然改会址,一没理由,二没必要。
  继红事先也没得到通知。当她知道四人会议临时改在她家召开时,也慌了手脚。她立即找到了国庆,说明情况。丁国庆也眉头一皱,跳进车里,准备迅速地把阿芳转移到别处。
  丁国庆驾着车,想着前几天在去继红家的路上,阿芳醒来后与他相见时那悲喜交集的情景,那情景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国庆!”阿芳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眼前的丁国庆,撕人心肺地叫了一声,就又昏了过去。半晌,阿芳醒来,一边呼唤着丁国庆的名字,一边使劲儿地睁着她那只已经伤残了的眼睛。丁国庆的血涌到了头顶,额头上暴出了青筋,双唇和眼角被血烧得通红,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着,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一阵阵滚烫的气流,充进了已胀得不能再胀的胸腔。他紧紧地抱着遍体伤痕的阿芳,把牙齿咬得“咔崩咔崩”地响。
  阿芳也许是激动得过分,也许是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扭动着惨不忍睹的伤脸,不停地笑哇笑哇,笑个不停。她的嘴里反复不停地念叨两个字:“国庆,国庆。”她不必再说什么话,丁国庆全都明白了。国庆,在这个庄严的名字里,包含着多少内容啊!记下了多少的苦和难,记载了多少恩和情。
  “国庆!”阿芳喘了口气又叫。
  “哎!”
  “不离开我了。”
  “不,不离开了。”
  “国庆!”
  “别叫了。不说了,休息吧,阿芳。”
  “……”
  丁国庆把汽车开到了继红家的门口,跳下车,准备把阿芳转移到已经定下来的一个地点。离继红家不远处,丁国庆租下了一幢房子。房东要价虽高,但看起来还守规矩。他打算先让阿芳搬进去,然后再为阿芳买一幢带游泳池的大房子。
  这幢房子是继红帮着挑选的。尽快把阿芳安顿好,也是她的主张。继红不同意把阿芳安顿得离她太远,近一些自己可以随时照顾她,也可多多陪伴她。几天来,继红和阿芳已经处出了感情。不知为什么,她的内疚感、心痛感,甚至比丁国庆还要重。黄龙号的重大失误,给阿芳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身心摧残。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使阿芳的下半生能生活得好一些、幸福一些。
  只有一件事继红是违着心去做的,那就是她让丁国庆对林姐绝对保密。可这并没有伤害到林姐,她再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林姐的事了。
  “你要是因为阿芳断了与林姐的来往,我就死在你面前。”继红曾对丁国庆这样说过,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在威胁。
  丁国庆推开了继红家的房门,听见阿芳一字一句地在说英语。丁国庆知道她在录音,录着她的一部长篇小说。
  丁国庆告诉阿芳得马上搬家,那里有更好的创作环境,整个大房子都属于她。
  他帮阿芳匆匆收拾一下行李后,来到了新居。新房的室内装修得高雅清洁,并有现成的整套家具。
  “国庆,我们永远在一起了吧。”阿芳仰起头问。
  “对,永远。”
  “一天到晚地在一起?”
  “啊?对。阿芳,过来,你看。”
  “什么?”
  “这间是咱俩的卧室。”丁国庆说着,把阿芳抱起来,放在舒适的大床上。
  丁国庆帮她解开衣服。
  阿芳轻轻地把他的手移开。
  “阿芳。”他想吻她。
  阿芳扭过脸去,痛苦地流着眼泪。
  “阿芳,我想。我……”
  “国庆,别,千万别。”
  “怎么……?”
  “我已经不能尽一个女人、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了。”
  丁国庆瞪圆了双眼,把拳头伸向空中,狂叫:“我要杀了他们!灭了他们的种!”
  雪下得很大,暴风雪疯狂地抽打着屋外的树木。丁国庆冲出门外,在风雪里乱跑乱冲。他对着一棵粗壮的圣诞树挥起双拳,一阵猛击,雪从树干上跌落下来,落在了丁国庆那双血肉模糊的拳头上。他愤怒地冲回到屋里,在阿芳的面前跪下了。
  “国庆!”阿芳也面对着他跪下,抱着他的头痛苦不堪地哭着;“国庆,咱们的儿子死了,死在海地。如今我又不能为你生子续后。我,我对不起你。”
  丁国庆擦着阿芳脸上总也擦不干的泪水,轻声问:“你知道是谁害你的吗?”
  阿芳点点头。
  “能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吗?”丁国庆又问。
  阿芳的回答使丁国庆大吃一惊,她不仅准确地回答了那帮家伙的活动地点,还能回忆起走的是几号公路。
  丁国庆知道,阿芳虽没同郝仁做过正面接触,但这一伙的幕后操纵者一定是郝仁。近来郝仁出入十分谨慎,就连林姐都不知道他的活动地点。
  阿芳是郝仁手中的一枚定时炸弹。他一直把她关在总部的地下室里,严加看守。阿芳是个有学问、有心计的人。尽管肉体被摧残;但头脑记忆仍然十分健全,加上她又有英文的基础,几日前,在秘密押送她到温乡按摩院的路上,她把门牌、街名、路标都牢牢地印在了记忆中。
  下午,丁国庆提前来到了继红的家里,他打算在林姐来到之前,清除阿芳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丁国庆把阿芳说出来的地址,已全部抄好,藏在车子的座位底下。他打开了车后盖,检查一下那把大口径手枪,和那杆强火力长筒机关枪,加上两把匕首,一把藏在腰间,一把捆在小腿的护套里。他断定,今晚就是郝仁的末日,一笔笔的血债要郝仁来还清。丁国庆的这个计划,没有告诉林姐和继红。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眼下的繁荣和平全是假象,不杀死郝仁,世界永无安宁。林姐知道自己的此举后也许会大怒,认为自己破坏了她的整个战略布署,但是丁国庆已顾不上这些了。为了给阿芳报仇,为了林姐和冬冬今后的安全,为了阿芳无辜受辱,除了杀死郝仁,别无其他选择。
  丁国庆已定好了今晚的时间表,也想好了自己今后的前程。他打算在适当的机会,在不伤害林姐和冬冬的情况下,向她们说明这一切。是的,他准备离开林姐,不管走到哪里,永远带着他那可怜的阿芳。当然,他也做好了林姐反目的心理准备。说不定她一怒之下,举枪击毙他俩。他不在乎,就是死,也紧抱着阿芳,因为她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继红家离阿芳住的地方也就十来分钟。丁国庆在路上买了一些清洁剂和几瓶散发着各种花香气味的香料喷剂。他知道林姐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任何的异味,异象,都瞒不住她的鼻子和眼睛。
  丁国庆一想到就要离开林姐,心就像刀割一样地痛。他爱林姐,时常也会产生一种离不开她的感觉。他下过决心,也做过保证,一辈子属于她,水做冬冬和她的保护人。他也知道自己是林姐生命的全部,同她分离,这是何等的分量!有心有肝的人怎能鼓起向她摊牌的勇气呢?
  丁国庆在离继红家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了林姐的汽车,没想到林姐比自己还早到一步。他瞟了一眼刚买好的清洁剂。
  丁国庆按了一下门铃。
  继红跑出来开门。在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慌。
  林姐他们早已到了,待丁国庆一进屋,四人会议就开始了。会开得不长,但是时间拖了很久。林姐部署好下一步工作,就叫鲨鱼把带来的几瓶好酒拿出来。
  继红从冰箱里拿出盒牛肉罐头,一边开,一边说:“来,咱们都喝一点儿,也该让林姐轻松轻松了。”
  “是啊,咱们四个人像这样的机会倒还不多哩。”鲨鱼高兴地把一瓶威士忌打开,放在了餐桌上。
  四人围桌而坐。丁国庆先给林姐斟满,又为每人倒了一杯。他正要给林姐的杯子里放冰,被林姐拦住。
  “不,我不要冰。”
  “林姐,这酒很烈,你又不常喝,还是加些冰吧。”鲨鱼说。
  “不,不要冰。”林姐说着,举起了酒杯同他们三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继红为了调剂一下气氛,打开了音响。立即,屋里充满了欢快的音乐。
  林姐喝了一杯又一杯,她高兴坏了。随着音乐的节拍,她站起来,扭动起身体,狂跳起桑巴舞。
  继红、鲨鱼也围着她,兴奋地跳着。
  丁国庆坐在原处,眼睛一直盯着林姐的双眸。
  “丁国庆,你也来跳一跳。”林姐在叫他。
  丁国庆没有反应,也没点头。
  “你为什么不跳?”林姐停了下来,走到丁国庆的身边,抓着他的脖领问。
  “我不会。”
  “不会?不会就陪我喝酒。”林姐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凶气。
  丁国庆仍然不动。
  “你不喝,我喝。”林姐又倒了一满杯,正要往嘴里灌,被丁国庆一把夺了过来。
  “滚蛋!”林姐骂他。
  鲨鱼来到了桌边。
  继红关掉了音响。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静得有些紧张。他们发现林姐的嘴角在颤抖,眼睛里挂着亮亮的泪珠。“林姐,你醉了。你,你休息一下吧。”继红把林姐扶到了卧室。
  “继红,你出去,叫鲨鱼进来。”林姐躺在继红的床上,对正要走出去的继红说。
  “是。”继红胆怯地回到客厅,向鲨鱼呶了一下嘴。鲨鱼立即明白,向继红的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走去。
  “继红,她发现什么了吗?”丁国庆等鲨鱼走后慌忙问。
  “没有哇。你来时我们刚进屋。”
  “她今天不对劲。”
  “我也觉出了。”
  “继红,”丁国庆看了一下表说:“我得先走。”
  “去哪儿?”
  “去……去阿芳那里,她……”
  “好,你去吧,国庆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万一她问起我来,我怎么说呀?”
  “记住,瞒,瞒住。”
  “可是……”
  “继红,你要对她负责。”
  “国庆!”继红忍不住,哭着抱住了丁国庆。
  “继红,要冷静,我走了。”丁国庆说着,跑出屋外,发动了汽车。
  丁国庆的车刚一走,鲨鱼就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向继红点了一下头,也没说声再见,匆匆忙忙也跟了出去。
  “继红!”林姐在叫她。
  “啊?”
  “你过来。”
  继红的心脏紧缩在一起。她预感到,一定有事情要发生。鲨鱼为什么神经兮兮地跟着丁国庆的后面也走了?难道林姐她……
  “继红。”
  “林姐,我来了。”继红推开了卧室的门。
  “过来,坐下。”林姐说着,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
  继红看着满脸泪痕的林姐,心里更是诧异。她胆怯地坐在床边,鬼使神差地说了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林姐,我给你放点儿洗澡水吧。国庆他,他出去了。这,这床上躺着舒服吗?我……,不,鲨鱼,鲨鱼跟着国庆也走了。他们……”
  “继红。”林姐拉住了继红冰凉的手。
  “林姐。”
  “她来了?”
  “她,谁?谁来了?”
  “继红,我的好妹妹,你……你真糊涂哇。”
  “林姐,我……”
  “你看看这个。”林姐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乳罩说:“这是你的?气味不是你的,样子也不是你的,再说你也带不了这么小的,这根本不是你的号码!”
  “我……?”
  “我可怜吗?”
  “……“继红的脸色惨白。她忽略了阿芳挂在厕所里的乳罩,又想起林姐进门时去上的厕所。
  “我太可怜了。”
  “林姐!”继红扑在林姐的身上痛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怕,怕你承受不住。林姐,我……我不想干了。我想走,跟你走哇。”
  林姐抚摸着继红,劝她不要哭。
  “我难过,为你难过。”继红止不住地哭着。
  “好妹妹,听我说。”林姐坐了起来:“继红,说实话,你见过她了?”
  “见过了。”继红说了实话。
  “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吧?”
  “不,阿芳的脸被毁了,毁得不成人样。”继红的哭声更大了。
  “毁容了?”
  继红抽泣着点点头。
  “她现在在哪儿?”
  “她……?”继红摇着头。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林姐喊了起来。
  “我知道,你,你别急。”
  “快带我去看她。”
  “林姐,你,你不会杀死她吧?!”继红紧张起来。
  林姐苦笑了一下。
  丁国庆把车开进布郎克斯的一个新社区。这一带的房子都很大,建筑物的外型也相当美观,每一幢房子都是独立的。现代派的房子四周是草坪,草坪周围是低矮的树丛。他按照阿芳所说的地址,来到了一幢房子前。他把车开得很慢,先把这幢房子的地形查看了一遍。阿芳说的没有错,这幢新房正是郝仁活动的中心。
  丁国庆看到院子里的汽车有好几辆,没有旧车,全是崭新的。还有一点,可以证明阿芳记忆很准确,就是放在院子外头的垃圾箱。在几个肮脏的垃圾箱里堆放的都是些印着中国汉字的食品袋、青岛啤酒的空瓶、福州快餐的碗筷,数量之多,说明这房子里住的绝不是一户人。
  丁国庆把车停在远处,他要观察进出这幢房子的人。
  这个新社区很安静,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东方的面孔,只是在这幢房子的进出口,偶尔出现几个鬼鬼祟祟的黄面孔。
  丁国庆远远地观察着这里的动静。他坐在车里,戴上墨镜。他要等到天全黑下来,等着今晚必死在他刀下的郝仁。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乌云遮住了月亮。停在院子里的汽车一个接一个地开走了,大门口只有一个肥男人在来回地走动。
  雪下大了。丁国庆的车子不能发动供热,车内的寒冷袭击着他的全身,一直刺透到骨头里。突然,一队汽车从他身旁驶过,带头的是一辆黑色的林肯,林肯的后面共有四五辆车,他们转进了通向那幢房子的车道,一律关掉了车灯。
  丁国庆看不清车牌号,也看不清从车上跳下来的人。不过,他断定郝仁就在其中。因为他认得郝仁坐的那辆林肯。
  丁国庆又等了一会儿,见院子内没了别的动静,就点着了汽车,开向那房子的大门。
  那肥胖的守门人挡住了丁国庆。丁国庆打开车门,说了一声你好,上去就是一刀。那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喉咙就被飞快的刀刃割断。
  丁国庆从车后盖里抄起了两把大家伙,双臂端起沉甸甸的机关枪,二寸多长的子弹,缠满了全身。之后,他又把大口径的手枪往腰上一插,不紧不慢地走向停在院于里的一排汽车,拔出匕首,把所有的轮胎全部刺破。
  房子的门打开了,露出了一个人头:“谁呀?”
  “我。”丁国庆边应边向门口走去。
  “你是谁呀?”
  “我就是我。”
  “你……?”那人正要再问,一把匕首从了国庆的手中飞出,这刀飞得速度太快,刀尖一下子穿破了那人的后脑骨,连刀带头一起钉在了门板上。
  丁国庆端着机枪冲进了客厅,他大吼一声:“别乱动!”
  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不知是想拔枪还是想逃命,他们的身体刚一动弹,就吃了一梭机关枪的子弹。
  丁国庆怒视着围在桌上的几个人,往前走,走到坐在桌子正席上的祝洪运面前。丁国庆左手端着机关枪,右手拔出了那把别在腰上的大口径手枪,阴森森的枪口顶着祝洪运的脑门。
  “说,郝仁呢?”丁国庆大吼。
  祝洪运摇头。
  “你是谁?”丁国庆问。
  “我?……”
  “说!”
  “我不是郝仁,我叫祝洪运。”
  “正好!”丁国庆一搂大口径枪的扳机,把祝洪运的头盖骨炸得粉碎。
  “郝仁在哪儿?快说!不说就全毙了你们!”丁国庆扣着机关枪的扳机,从左往右就要扫。桌子上的人都急着喊叫:“这里没有郝仁!这里没有郝仁!大爷,饶命!”
  二楼的旋梯上出现了两面焦。他居高临下跳丁来,正压在丁国庆的肩上。两面焦把丁国庆按在身下,搬起了国庆手中冒着火苗的机关枪,一支冰冷的枪口顶住丁国庆的前额。
  “啪”的一声枪响,压在丁国庆身上的两面焦应声倒地。
  “国庆!快,快跑!”
  “鲨鱼?”丁国庆眨眨双眼,奇怪地望着正前方威风凛凛的鲨鱼。
  二楼上又有了脚步声。
  远处传来了警笛。
  “你跑!我断后!”鲨鱼推着丁国庆。
  “不,兄弟,别管我,你走。”
  “林姐命你快回去!”
  “兄弟,不杀郝仁,我哪儿也不去!”
  二楼上又冲下来几个人。鲨鱼一边扫射,压住他们,一边喊:“国庆,郝仁一定在地下室,快去!”
  “地下室?”
  “对!我掩护你。”
  “多保重,兄弟!”丁国庆连续几个就地翻滚,躲过了对方的火力,冲进了地下室。
  一楼的客厅,回荡着鲨鱼的喊叫和激烈的枪声。
  地下室有个后门,门是打开的。丁国庆刚一探头,就看到那辆大马力林肯正冲出院子,向黑处逃窜。
  丁国庆跃出地下室的门,钻进汽车,拼命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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