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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镇一方


  不久,黎梓卫街上新建了一个警察所,就驻在街上的关帝庙里。这显然是敌人要想守住黎梓卫这个重要的码头,打开他们由重庆从水路上华蓥山的通道。我和刘石泉一商量,觉得这一步不能让他们得手,这个警察所即使建了起来,也要把它捏在我们手里。
  第二天,我就上了街。
  我在街上逛了一天,只听说这个所长姓赵,年纪轻轻的,好像是个才从警官学校出来的学生;一到街上,就被段家两弟兄拉到家里去吃饭喝酒的,见不到人影。我想这怎么行,正着急,就听见有人在喊“三姐”。
  我一回头,见是一个背枪的,穿一身制服。他见我迟疑,就说:“三姐,你老人家好健忘啊,我是魏远荣,魏家沟的。”我一下子想起了,这人是我二姐夫的堂弟。
  我迎上去说:“是好久不见了,怎么你也背上枪,吃官饭了?”
  他说:“三姐,你不要取笑我,吃什么官饭啊?还不是来帮丘二①的,帮这里的赵大哥背枪。”
  我问:“哪个赵大哥?”
  他说:“新来的警察所长赵文俊嘛。他是我妹夫,我的妹子魏远秀,在顺庆读书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很快就要结婚了呢。”
  我一听,不禁喜出望外,口里却说:“好啊,妹夫当了官,舅子来背枪,你时来运转了。”
  他叹了口气说:“当什么官哦,他造孽。光杆司令一个,人也没得,枪也没得,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这么乱的世道,他自己都还没长醒呢,当什么所长。我不想来,是我妈硬要我来,说自己屋里的人可靠,好保护他。”
  我说:“你这个妈也是,咋不跟我说一声?好歹我是个亲戚嘛。跟你那个妹夫说,他和远秀的喜事我包了;缺背枪的人,我去给他找;只要这场上有我这个三姐在,包他汤圆不得散。”
  魏远荣一听高兴得很,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去见赵文俊。我一看,真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暗自好笑,看来这国民党真的是找不出人来了。我亲亲热热地打了两个哈哈说:“赵所长,你到这里来当官,眼睛就高了吗?听说你城隍土地都拜完了,咋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姐子?”赵文俊一听忙说:“我真的是不知道啊,我才说要和远荣一起来看你老人家呢。”
  我手一挥说:“哪里用得着你动步,今天我老姐子正街上请客,给你接风!”
  我不回乡下了,成天都在街上张罗,今天叫亚彬派来几个年轻人给他背枪,明天又把倾向我们的保长乡长们拉来和他打牌,没两天四乡都知道新来的赵所长是我的亲戚。段家兄弟眼睁睁地看着赵文俊在我们手里转来转去,连个空都插不进去,就急了,不知道从中捣鼓了些什么,赵文俊就叫魏远荣来找我保枪借子弹。
  我说:“你听谁说的我有枪?”
  魏远荣说:“三姐,你就帮了我们这个忙吧,人家都说你有办法。你说我们这个警察所,光壳壳一个,上面又不发枪呀子弹的,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咋办……”我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去给你想办法。”于是我跑到段成帆家里,说:“段乡长,上面叫成立警察所,又不出经费,明说了要由地方上负责筹办,可是你们乡长书记这样的公事人都不管,不是硬叫人家所长为难吗?人家年轻,又是初来乍到的,拿你们这样老辣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要到上面去说嘛,我又怕他伤了大家乡里乡亲的和气。唉,没法啊,谁叫我是他的老姐子呢?只好厚起脸皮来求你,求你看在我这么一大把岁数,又是亲戚的份上,赏个脸,算是借给我几支枪几颗子弹好不好?我叫文俊给你打个借条。”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堂屋里,不走了。
  那姓段的听了,气得两只眼睛鼓得多大,最后只得拿了八颗子弹和一支破枪出来。我拿起枪,拉开枪栓一看,就还给他,说:“段乡长,这枪,怕是哄细娃儿的吧?要是真的有了什么事来,警察所的枪都打不响,怕是要追究责任的哦。”
  他实在拿我没办法,只好又换了一支好枪。我把我们自己坏了的六颗子弹拿出来换了,然后才一起交给赵文俊。我坐在关帝庙赵文俊的办公室里,长叹一声说:“你看,这段家两弟兄,有多坏。我去说了半天的好话,还许了你给他们打借条,结果借的枪是烂的,我硬叫他换了;没想到借来的这八颗子弹,又有六颗要不得!你虽然年轻,却好歹是上面下来的嘛,不把我的脸面子当回事也就算了,这样不尊重你,你在这里怎么做事情?”
  赵文俊拿着那几颗烂子弹,摇着头说:“三姐,我真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坏。他们当着我的面只是说你的坏话,说你怎么又歪又恶,硬要人家给你磕转转头;又说你和廖大哥从前都是共产党,是地下的异党分子;还说像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鬼点子多得很,从来就不会安分守己的,廖大哥早就背时①了,总有一天你也要背时。”
  我听了一笑,说:“小老弟,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咋就听不来话啊?你不要忘记了,你也是知识分子啊,他们是在警告你,凡是知识分子,就不会安分守己,就是他们的对头!你也不想想看,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我明摆着一个地主,一个商人,愿意拿我的田土钱财去给人家共产?哼,当年他们一心要想占我家的那点财产,被我骂了个落花流水,这多年一直不安逸我,却只是拿你那个不明不白地死了几十年的廖大哥来东说西说的。今天的事情你该明白了吧?你是上面下来的一个堂堂的警察所长,他们都要哄你,我一个寡妇不歪不恶,那还不早就打碗水把我吞了?至于异党分子嘛,我既不晓得是啥子东西,也没见过。不过你放心,只要你给我说清楚,我就会给你注意着,说不定哪天,我就会给你逮一个真正的异党分子来,让他们看看谁真谁假呢。”
  起义的工作紧张地进行着,我们的人不断从城里派下乡来,宁君和一青都回来了。一青装作一个买药的商人,宁君穿着高跟鞋坐着滑竿,一回来就将乖乖的冰华放在魏家沟我二姐那里,自己将八卦丹、万金油在街上摆了一大摊,然后以药材商的名义到合川、广安到处去“推销药品”。许多同志成天在我家里来来往往,我自己就在街上守着赵文俊。眼看他的喜期到了,我又是为远秀操办嫁妆,又是找木匠来做家具,忙了一大阵子,然后邀约了一大群人,吹吹打打把一对小夫妻送进了洞房。
  我只图着热闹大操大办的,把赵文俊的积蓄花去了大半。婚后一缺钱用,赵文俊就想也学着打烂条。正好,街上一个贩卖吗啡的大地主被人告到了他手里,他就连忙来找我商量。我慢条斯理地说:“你如果要树你的威风,就秉公办了,以后就没有人敢在你的面前东说西说的;你如果不想树敌呢,就睁只眼闭只眼,还可以做个人情。”
  赵文俊听了,支支吾吾地说:“三姐,人情倒是可以做的,只是不能就这样白做啊。”
  我一听就说:“那当然,这事好办,你开口说个数,就交给我吧。”
  他连忙说:“三姐,我刚上任,可不能有什么事捏在人家手里,再说街上的段乡长他们又……你可千万要为我保密啊。”
  第二天,赵文俊把人放了。晚上由我经手,找人给他挑了两担黄谷加上五十块银元,了却了这桩公案。刘石泉听了,哈哈一笑说:“这下子,背枪的、打牌的、办事的都是我们的人了,眼下这两担谷子和五十块银元一进门,这位赵所长就死死被你捏在手里了。老大姐你松不得手啊,我们要在这里活动,你要在街上去为我们稳住阵脚,要不然,就可能露马脚哦。”
  我笑笑说:“老刘,你放心,当年连杨森的那么多师长旅长都不在话下,这赵文俊,算什么?”
  说了这话没过两天,黎梓卫街上就出现了三三两两卖针头、麻线、毛巾、袜子的小商贩。我也不去关帝庙赵文俊的办公室了,也到茶馆里坐着,跟茶馆的老板摆龙门阵。我说:“这一向不知道啥子货好卖啊,我想再去重庆做趟生意。”
  老板说:“三姐,做米吧,米好卖,一趟米运到重庆,至少七成利呢。”
  我一边应着话,一边偷眼看那个卖针线的,突然发现他包头的布帕子下面,有一圈戴过军帽的痕迹。我站起身来,一趟子跑到赵文俊那里,把他从牌桌子上拉起来,悄悄说:“你不是要抓什么异党分子吗?我给你在茶馆里看到一个,你赶快去一趟,保证没错。”
  赵文俊一听,连忙喊:“来人,快去把人给我拉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地进来一群人,那卖针线的不服,一路上日妈倒娘地骂。这边的乡丁毛了,只听见有人喊打,就拳头脚尖地打了起来。那人直是喊:“打不得啊,我是上面派来的……”打的人说:“上面派来的,我们所长为什么不晓得?分明是来捣乱的异党分子,不打你不得说实话!”那人被打得遭不住了,说:“我真的是上面派来的,不信你们看我包包里的‘派司’。”
  赵文俊叫别打了,搜他的包包。又过了一阵,那个家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被送了出来,赵文俊还直说,“慢走慢走,对不起啊……”
  我跨出房间门,拉住赵文俊问:“你咋把他放了啊?”赵文俊哭笑不得地说:“三姐,搞错了,人家真的是上面派来的,那‘派司’是蓝本本,直线联系,不消和下面通气的。”
  我打断他的话头说:“他们这样真真假假的,谁弄得清楚啊,说不定真正来了异党分子,也要被蒙混过去了呢。看来这个忙我给你帮不了,我不晓得啥子蓝本本黑本本的。”赵文俊说:“三姐,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免得你又去闹笑话。这回啊,重庆一共下来八十多个人,我们这一带有二十多个人,他们是打前站的。你这一向看到那些一伙一伙的做小生意的人,就不要过问。”
  我说:“那他们这就不走了哦?”
  赵文俊说:“不得不得,他们不过是过个路,今晚上就去住新场一家姓王的旅馆里,然后一起到广安。”
  又说了几句别的,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告辞出来,装成一个卖纸烟的,连夜赶到新场,找到了那家旅馆的王老板。王老板说:“这些人,是有些怪,一伙一伙的,又不图做生意,听说明天就要去广安。”王老板看看四周,悄悄对我说:“他们身上都带着枪,还有一种这个样子的铁家伙。”他一比我就知道,是催泪瓦斯。
  我连忙回来,对老刘说明了情况,赶快通知我们的人这几天都不能上街。男人一律马上都把头发剃了,该躲的都躲一下,要买东西都叫女人来,尤其不要去和那些卖洋线毛巾的打交道,不能出问题。
  没两天就听说敌人一到广安,就逮了我们十来个人,其中就有我们的上川东地工委员、广安工委书记骆安庆。我们一听这消息,估计这几十人一定会马上经渠河送往重庆,就连夜布置人马,在渠河沿岸罗渡溪、肖家场、马头溪甚至金滩、丈八滩一带都布置了人,一定要把被捕的同志抢下来。一切安排好之后,我去对赵文俊说:“既然你们上面催你捉异党分子催得这么紧,你怎么就没在河边上设卡子?”于是我带着我们那几个给赵文俊背枪的人,连夜连晚地河边上守着,搜查来往的船只,防止敌人连夜偷运。
  一直等了三四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又听说敌人已经从旱路把人送走了,我们只好把人撤了回来。可是刚刚撤回来的那天晚上,敌人就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把人抢运去了重庆。我和刘石泉听到这个消息,后悔得不得了,只怪我们没有得到可靠的情报。
  骆安庆被押到重庆后,立即叛变,供出大批上川东的同志。重庆的敌人调兵遣将,大批军警特务涌进华蓥地区。王璞同志来到罗渡溪召开会议,决定将起义提前。紧接着,曾霖同志和已经在广安暴露的杨玉枢,被迫带领人马在代市场和观音阁起义,打响了华蓥山地区起义的第一枪。我们各处的队伍都准备动了,亚彬和老刘都在组织人马,修理枪支,形势已经半公开。王尧和一批死硬分子乘机出动,逮捕了阳合场的丁鹏武和左国政,先送到县城后来又送到了重庆渣滓洞。敌人到处都在捕人,只有我们黎梓卫街上还没动静。
  一天,赵文俊找到我说:“三姐,有个事我想问问你,我们这周围,有没有异党分子啊?”
  我说:“你又听到什么了?你看看到处都乱七八糟,只有我们这里轻风雅静的,哪里来的异党分子?”
  说着就随手在他的桌子上乱翻,一下子从他的公文堆里抽出一份印着“机密”的文件来。赵文俊一看事情不好,伸手要来抢,我一转身,顺势抖开,一眼看到那文件上写着“……立即抓紧调查,逮捕共党嫌疑分子陈玉屏……”我一笑,干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看不出来你啊,表面上三姐三姐喊得亲亲热热的,暗地里却在调查我,要抓我。也好,我送上门来了,你抓吧。”
  赵文俊一见事情败露,连忙声明说:“三姐,你莫生气,我哪里是要抓你,你看我这上面连章都没盖嘛。我们是亲戚,我哪样事情不是先跟你讲?”
  我把手里的文件一扬,说:“你先跟我讲?今天若不是我看到了这个,你会先给我讲?实话说吧,抓了我,你也跑不脱,我就说啥子事情都是你叫我干的,我是头子你就是下手,你是头子我就是下手!哼,我还在帮着你抓异党分子呢,没想到我自己倒成了你要抓的异党分子了。”
  赵文俊连忙说:“三姐,这事是上面下来的,只是喊调查,又没什么证据,我就拖他们一下,你赶快走吧。你去重庆赶紧把你的那些米呀盐的卖了,免得人家说东说西的。”我说:“我的米又怎么了?我卖米又不是一回两回,犯到哪个了?我早就晓得,段贡武那两弟兄不安逸我,就是因为我事事都帮着你,他们钻不到空子了。比如说枪的事情嘛,那回不就是因为去帮你借了那些烂枪烂子弹,他们就气得到处说我的坏话吗?对了,还有那两挑黄谷,硬是眼睁睁地看到挑进了你的屋里,原来这些甜头都是拿给他们吃顺了嘴的呀。唉,我这个人,就是过于热心,结果看来,还要连累你,你又偏偏老是这么不醒眼。你想想,抓了我,这满场上我的亲呀戚的,会饶了你吗?我的儿呀女的,会饶了你吗?而段家兄弟到时候,再去雪上加霜,说你是我的亲戚,说你和我同谋,说你包庇我这个共党分子,然后好把你一起除了,再安上他们的人。那个时候,你倒是自作自受,可是我那远秀妹子咋办?她肚子里的娃娃咋办?那才把人家高兴死了呢!”赵文俊一听,一时不知咋办好。
  我说:“看你那副窝囊相,还当什么警察所长,远秀真是瞎了眼睛。告诉你吧,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才不得去什么重庆呢。我这就去县上,就要到县衙门里去问问,是哪个去报的我陈玉屏是共产党。”
  赵文俊听了,一把拉住我说:“三姐,你去不得啊,只要你在我这黎梓卫,我就保你没事,你要是一出这块地盘,我就没办法了。”
  我一听,心里全明白了。
  可是老刘一听,连忙说:“大姐,现在我们是被迫起义,许多工作都很仓促,你一定为我们争取时间。再说,同志们现在都在你家里来来往往,还有的同志在你家里养伤,只要赵文俊不敢抓你,你就得在这街上守住,拖住他,能守多久就要守多久,一定要守到最后。”
  我咬咬牙,说:“好吧!”
  这时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八月中旬,华蓥山大起义的前夕。
  八月十四日,我陈家的妹子被她公公逼死了,于是我声扬要打人命官司。在街上摆出几张大桌子,扯了几匹白布,叫了些裁缝来做孝衣;又叫来我们陈家娘屋的人和我妹子婆家的人,在茶馆吃茶打官司。还扭着赵文俊和段家两弟兄,要他们这些公事人来给我作主;接着把宁君也叫到街上来,为她的姨妈哭丧,闹得满街上鸡飞狗跳的。这时候风声更紧了。有个地主跑到街上来到处说:“陈玉屏在这街上和人家打人命,她家里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一升豆子的豆花儿,筷子碗一响就没得了,不晓得在干啥子名堂。”我一听,趁着气头上把他拉了来,大吵大闹地说:“我在这街上脚都没动过,怎么会家里成天人来人往的?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不给我说清楚就走不到路……”
  闹完了,远秀拉我到赵文俊家里去吃饭。赵文俊说:“三姐,我这才晓得为啥子那些人那么恨你,你也是太恶了,怎么动不动就要人家那么大岁数的人磕转转头?三姐呀,你也不要只顾了你的这头,还是要帮我想想办法哟。广安那边都已经打起来了,我这里的枪还是东一支西一支的,人也不齐,连子弹都没有,要是真的打起来,咋个办嘛?”我说:“你不是说你的枪都是些烂枪,叫亚彬找人为你修理去了吗?只是我想,我们这街上又没有什么大商大贾大财主,那些饥民打过来有个什么图头啊?不过退一万步说,若是真的打了起来,你这几支烂枪也抵不了什么用,不要打不死老虎,反而和老虎结下了死仇,那时候才中了人家的借刀杀人之计呢!反正上面也晓得你和段家兄弟不和,你呀,就说枪都捏在段家两弟兄手里,叫上面要找就去找他们,这叫做顺水推舟,你一不劳神二不得罪人,也好给你自己留条后路。我晓得他们一看到到处都在捕人,手就痒,巴不得把平常得罪了他们的仇人都一下子杀绝了。”
  八月十八日,我这头的官司正打得热闹,七工委书记徐庶生就召集党内的同志,在太阳坪我的家里开紧急会议。会议决定将起义时间定在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全体武装人员在我家里和周围的几个院子里集合,起兵攻打走马岭,然后夺取山下各乡的武器,将队伍拉上华蓥山打游击。会议还决定宁君和几个女同志都不参加起义,一青因为熟悉整个华蓥地区上上下下的情况,就和我、宁君一起做后勤联络工作,亚彬此时已经是我们这个纵队的中队长兼党支部书记,要带兵出去打仗。
  八月十九日是个逢场天,街上人多,我没敢露面。等到二十一日,起义的人都开始到我家集合,眼看就要正式扯开,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下午了,还是到街上去看动静。没走几步,就碰到段贡武手里拿着两根红甘蔗,迎面向我走来,见我先是一愣,立即说:“是大表嫂啊,我正找你呢,听说你家廖亚彬把乡里团防的枪都拿走了,干什么去了啊?”我说:“段家大哥,什么我家廖亚彬,难道亚彬不也是你家的?你好歹也是他的表舅舅嘛!他为乡上的团防管这几支烂枪,还不是承你们段家的抬举?那天我听保长说,现在土匪闹得凶,叫他把枪都拿去修理,这几天你们都看见的,我在街上打官司,好多天连家都没回,这亚彬也不来给我帮个忙,我还正要找你们要人呢。”
  段贡武看着我,阴笑着说:“大表嫂,我说不过你,不过我真的有点事情要求你,今天请你吃夜饭怎么样?”
  我一看他那样子,就晓得是不怀好意,可是此刻他身边没有人,谅他也不敢立即就动手。我一回头,看见几个挑柴的农民大汉正朝我走来,就伸手将他手里的甘蔗夺过来,叭叭地就在膝盖上掰成几截,随手分给后面上来的那几个大汉,一边说:“请我吃夜饭我不敢当,就请我吃这几节甘蔗吧。”说完就和这几个人一起走了。
  段贡武以为这几个挑柴的农民是我带的人,一犹豫,我已经转过了街口。正想下一步怎么办,突然看见段成帆带着两个人朝乡公所走,我连忙又转身赶到河边,上了渡船,到了河对面的罗渡溪。
  我从罗渡溪抄小路回到太阳坪家里,天都快黑了。我们的人已经在四面放了岗哨,附近的几个院子里人来人往闹哄哄的,很多人都背着枪。刘石泉一见我就说:“老大姐,你看都要打响了,准备工作还没做好,阳合场、天宝寨的人说好早点来集合,可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打起来还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如果到今天晚上队伍还没到齐,你就在家里等,然后把他们带到走马岭来。我们的人算来,也不过一两百人,要是再有人掉队,被敌人分而治之,就糟了。”
  他急急忙忙的,走了几步又回来,补了一句说:“你不能再到街上去了,太危险。”
  这天晚上,我们附近的八个院子一起埋锅造饭,直到大家出发,我连和亚彬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天还没亮,保长就慌慌张张跑来找到我说:“三娘啊,你家亚彬把我们这一保的枪都拿到哪儿去了?人家赵所长说,上面喊人要集中,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人影子都找不到,连几个甲长也跑得没影了……”
  我说:“你这当保长的,就晓得吃鸦片烟,就不怕那些土匪饥民打到你的烟床上来了?亚彬早就让段乡长调去守卡子去了,赵所长他还不晓得?”
  过了一阵,一个和我一起做过小生意的人跑来说:“陈三娘啊,听说走马岭那边打起来了,开仓放粮,口口声声说什么打土豪打恶霸的,都说不像是土匪,像是共产党呢。”我心里一愣,说:“不会吧?我听说是饥民,吃大户。”那人说:“什么饥民啊,人家喊的都是打倒蒋该死,解放全中国呢,还喊共产党万岁,这和饥民有好大个关系?听说张家院子和王家院子粮仓的后壁墙都被打烂了,下粮的人像牵线线的蚂蚁,好多人没得箩筐,就脱下裤儿来装……”一个小媳妇在一边听了,忙说:“管它啥子党,只要是分粮给我们穷人吃,就是好党。搞快点,大家都快回去拿口袋,装好多算好多!”说罢转身就跑了。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暗着急。这一片到处都是敌人,怎么能够公开喊出我们自己的口号,这下子想盖也盖不住了。正在想下一步怎么办,我放出去的暗哨回来了,急急地说:“大姐,你赶快走,段贡武两弟兄从县城里带来了十多个兵,都过河来了,指名说的是要捉你们全家。”
  我想了想,问:“我们阳合场那边的人,好久能到?”来人说:“不晓得,你怕是等不得了。”
  我说:“你慌什么,他那头不是才过河吗,还有一阵,我再等等。”
  又过了一阵,我听见保长在下面的几个院子里惊呼呐喊地叫着:“张老二,王老三,都快点去各处守卡子,要不然一会儿土匪从走马岭打过来了,大家都跑不脱……”
  我估算时间,段家两弟兄带的人很快就会到了,要是再不走,我就走不出去了。再一想,走马岭这一边打起来了,敌人很快就会扑过去,我只有从黎梓卫过河,顺渠河而下,按照和刘石泉事先约好的第二方案,到马头溪杨巨白家去等他派人来接头。
  我从屋背后的坡上绕了一圈,又到了黎梓卫。
  街上静悄悄的,到处都关门闭户。我正在想,难道这些家伙都抓我去了吗,就一眼看见走马岭那个被人叫做王棉花的保长在街上东奔西窜的,后面跟着他那披头散发的老婆。我说:“王棉花,你两口子一大清早不去打你的早谷子,跑到这里干什么啊?”
  他一脸的哭相说:“不好了,走马岭打起来了,还把乡长张蜀俊都拉走了。我来找段乡长他们,能不能帮我一把……”
  王棉花一边说一边走了,他老婆一把拉住我说:“陈三姐啊,你没看到那个阵仗,好吓人哦,我现在脚杆都是软的。”我把她拉到一边说:“你那老公,硬是不醒眼,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有心去管人家。”
  那女人一听,恍然大悟地说:“三姐,我晓得了,我这就拉他到我娘屋里去躲祸事。他这个保长,不过是为人家那些大户人家跑腿的,又没打到我屋头来,关我们什么事……”
  我看见他两口子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我们的人在走马岭下谷子,这不假,可是说乡长张蜀俊被我们当成土豪拉了,这就是假的了。那张蜀俊早几年前就是我们“好人团”里的人了,前段时间张伦又去做了不少工作,现在都成了我们游击队的纵队司令了。
  我赶到河边,一眼看见魏远秀戴了个草帽,在那里站着。我老远就招呼说:“远秀啊,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去好生将息,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干什么?”
  远秀一见我,泪汪汪地说:“三姐,你没听说吗?走马岭那边都打起来了,上边喊要设卡子,文俊找人去了,叫我在这里先给他站着。”我叹了口气说:“远秀,你怎么嫁了个这么没用的男人!我只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听说男人要女人家来为他办公事的!见了文俊,你跟他说我到县上打官司去了,说不定还要拉他去给我当证人呢。”说着就上了船。
  我坐的船刚走出码头不到五里路,就听见走马岭那边又是枪又是炮地打了起来。船到了罗渡溪,我看见岸边上站着六七个戴草帽的,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文俊为什么要叫远秀也戴个草帽站在河边,看样子这些人都是特务。我不敢在罗渡溪上岸,一眼看见河边上的另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个叫田老幺的船老板,就打了个招呼,一脚跨了过去说:“老幺,你是到重庆去吗?正好搭个方便。我有一船货在重庆卖了个好价钱,他们叫我去算帐呢。这里又是兵荒马乱的,我还是去躲躲的好。”
  船到了马头溪,我找个借口下了船,到了杨巨白家里。老杨一见我就说:“大姐,你的胆子好大啊,没看见这渠河边,一路都是兵?”
  我说:“怕什么?他有七算,我有八算,他有烧酒,我有罐罐,我这一辈子不都是在和他们转吗?就是不晓得我们阳合场那边的队伍,到了没有?”
  老杨没想到我到了这种时候,还说出什么烧酒罐罐之类的话来,禁不住卟哧一下笑出了声。
  我跟着老杨,到合川冯家牌坊一个姓赵的同志家里,见到了刘石泉。他问起战斗情况,我说:“还不晓得,不过这些年轻人,连山上的情况都不熟,就要拖队伍上山,而且粮食也没运上去,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老刘,你就让我上去吧……”
  刘石泉说:“先不说这个,再给你一个任务。听说我们一打响,县长就亲自带着两个警察中队二百多人往我们这里来了,另外还派了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去重庆绥靖公署告急,搬救兵去了。现在岳池城里,到处都在修工事,怕我们去攻城,听说还在向国民党的一个退役师长杨什么借迫击炮。”我说:“这个人叫杨赛宣,我认识。”
  老刘说:“认识就好,你去叫他把他的三十门迫击炮收回来。还有,我们这一打起来,很快就要攻城,你再去把城里叫门的乡长的工作都做一下,叫他们把兵都撤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不听,我们打的时候就不留情了。”一路上都已经设了密密的卡子,老刘给我把任务交代了,一想起路上的情况就犹豫。我说:“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危险,我要是不去,一旦打起来又不晓得要牺牲多少人!”说完转身就走。
  这一去,又是十恶九险,等我从敌人的通缉令下逃出来,又见到刘石泉时,他已经明显地瘦了一圈。
  我说:“石泉,工作我都去做了,可是四道城门只打通了两道。”
  老刘说:“两道也可以。只是现在敌人的兵力太强,我们的同志又大多没有火线作战的经验,一时还是不去攻城为好。亚彬他们已经在山边上和岳池、广安两县的警察队伍交了火,从山上扯了下来。准备拉到肖家场来和这里的队伍会合后,再拉到金子沱去和大队人马会师。”
  我一听就有些着急:“敌人正从四面围过来,这么多的人拉到平坝上来打,一定会吃亏的,这是当年我们作战的大忌啊。”
  老刘说:“老大姐,现在顾不得那些了,你现在就去渠河嘴找张伦同志,和他一起去把渠河的退路打探一下,他不熟悉那一带的情况。”
  于是我又赶快去找到张伦,和他一起坐一条小船,到渠河上去察看地形。我躲在船舱里,悄悄指给他看这渠河两岸,哪里是伏击敌人的要地,哪里是我们打了之后的退路,我们在这里最多能派多少人,敌人的救兵船来了我们又应该在什么地方拦击……最后我还带着张伦找到了一个姓贾的滩师,让他帮着我们把群众都组织起来,只等我们的命令。这事办完了之后,我又跑到合川,买了一船木柴到重庆去卖了,赚了个对本,为我们的队伍筹点经费……就这样,起义一打响,我就白日黑夜地没停过脚,在整个战场上跑来跑去,到处都是枪声和炮声,好消息之后又不断地伴随着一些坏消息。先是华蓥山上原来派人做过工作的一支土匪队伍反水,切断了我们回山去的后路;接着我们的队伍一路冲杀,到了武胜黑尔场,却被敌人四面围住,纵队政委杨希勤牺牲;再后来又是我们的七工委书记徐庶生被捕;最后得到的噩耗,竟是王璞同志的牺牲……就这样,从八月十日曾霖和杨玉枢同志在广安代市场首先起事开始,到九月二十一日渠县第六支队一打响就转移结束,整个华蓥山地区的这次起义一共进行了四十二天。这次被迫提前发动的起义,当时就震动了正在成都召开的四川省参议会上的要员们,省主席王陵基当即指令,不能使华蓥山变成了“四川的盲肠”;成渝各报也纷纷披露:“共匪此举在于建立游击武力,发动农民运动,响应外匪入川”;那些上层人士们慌了,纷纷给蒋介石打电报,要求派出“得力部队进剿”;蒋介石很快给四川的保安部队来电,责询华蓥山“土共”的情况,并令迅速扑灭……我们在这场斗争中的牺牲也是惨重的。据后来不完全的统计,我们的同志在战斗中牺牲了四十五人;在岳池县被捕后送往重庆渣滓洞关押并牺牲的七十多人;至于起义失败后在敌人“铁篦式”大清乡中和群众一起被杀害的,更是不可估算。这其中的很多人,都是曾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志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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