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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全世界大喊:我无罪……”



      ——著名医疗专家德米特里·普列特尼奥夫的悲剧

              J·德米特里耶夫

  从少年时代起,就记得普列特尼奥夫大夫这个人的名字。原因何在呢?早在小学初年级时,每当我们打开高尔基的一木书,耳畔就响起这样的声音:作家让人杀害了。据说,他是受到错误诊疗,叫以这个魔鬼医生为首的一伙穿白大褂的暴虐之徒给送到了阎王那里。这个魔头大夫也同他的助手一起,“凶狠地毒杀了”(要不然,当时报刊上也不这样说)人民爱戴的古比雪夫……

  长久以来,这个被重复了千百遍的看来无可争议的可怕的神话,在习惯于对一切都信以为真的我们的心里流传着。只是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才一下子打开我们的眼界,让我们看到了斯大林及其同伙的罪行。然而遗憾的是,当时平反昭雪的正义浪潮并没有波及每一个被无辜判罪而被置诸忘川的人……

  次第轮番,只是近年来才轮到了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普列特尼奥夫。没有人为他奔走斡旋,因为这个当时已届中年的人已没有直系亲属。着手为他恢复名誉的是一些敬慕他的天才的人和远房亲属。我们翻阅着苏联最高人民法院给我们提供的、于1985年结案的德·德·普列特尼奥夫刑事案材料,这个地地道道的俄国知识分子,在1938年被沙所谓“右派托洛茨基反苏集团”大案的人,仿佛向我们走过来了。

  ……1872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普列特尼奥夫在哈尔科夫省鲍勃里克村出生。上完中学后,晚些时候又以优异成绩读完了莫斯科大学医学系。他出身于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家庭,是20世纪头30年俄国优秀的临床医师之一。他不曾加人过党。也没有跻身过任何政治流派。推动他的“只是一股火热的激情”——在医学领域内做一个有益于祖国的人。普列特尼奥夫仔细详密地研究了俄国生物学和生理学经典作家,首先是伊·米·谢切诺夫的学术观点,分析了诸如谢·彼·博特金、格·安·扎哈林、阿·亚·奥斯特罗乌莫夫这样一些祖国医学巨擘的著作和临床实践。他曾屡次出国,考察西欧的临床工作经验(后来,审讯他的内务部侦查人员“很工于心计”地利用了这一点)。

  “人民公敌”的可伯骂名多年以来罩住了普列特尼奥夫的科学著作。现在终于到了把它们告诉世人的时候了。在1906年成为科学博士之后,他发表了优异的学位论文《心律不齐根源问题实验研究》。后来又发表了在血液循环生理病理学方面具有革新思想的著作。多亏这些著作,祖国和世界的临床医学因为心肌梗塞诊断学方面的这些极为珍贵的研究成果而得到了丰富。

  临床医师普列特尼奥夫的著作以分析研究的新颖、独到和深刻为特色。在各种学术会议的发言中,普列特尼奥夫教授阐述了他对病理学过程的观点,这些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没有落人当时习惯的空臼。他的论题的出发点是:绝不能认为发生病变的仅是一个器官而不是人,因为人的机体不是细胞的简单的总和,而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在这个复杂的整体中,各器官只要其中有一个在机能上遭到了破坏,就必然要反映到整个机体上。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作为一个来自人民之中的生来有才华的人,作为一位热爱人民、热爱世界上这一最人道的职业的人,他坚定地站在先进的唯物主义立场上,忠诚地、勤勉地履行着自己的职守。然而,这样却

  ……没有刮脸,带着疲骨嶙峋的模样和一副疲惫黯淡的眼神,他坐在连夜间例行审讯前总要睡足睡够的侦讯员面前。以名声不佳著称的卢比亚卡,是一座塞满“人民公敌”的内部监狱。在这些“人民公敌”中,也有普列特尼奥夫大夫。往后就是剃光头,剪下裤子上的扣子,对个人采取侮辱性的搜查。再后来就是日日夜夜的单人禁闭,没有光线,没有空气。而早在这之前,是在住宅里进行长达几个小时的搜查,无论是对个人收藏的专业图书,还是甚至火柴盒和装粮食的坛坛罐罐,无不抖搂个这儿,搜得底儿朝天。当然罗,——“你是恐怖分子、杀人凶手”!“你要缴出武器来,缴出毒药和同谋者名单……”

  卢比亚卡的审讯老是一个样子,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政治谋杀计划是怎样制订的?你们居心何在?对苏维埃政权,对它的领导人,你们早就怀恨在心吗?”真想对天长啸:不,不,这都是谎言!捏造出这个无耻的案件,真能让人发疯……但是侦讯人员却一再重复着他们的话。勒令坦白,命令在他们编造的记录上签字。要不然,就……

  这个“要不然”意味着什么,只是经过许多年以后,在今天我们才明白。在以前严加保密的普列特尼奥夫的卷宗中,保存着判刑后他从奥尔洛夫监狱写的一些信件。他求助于在他看来似乎能恢复公正的那些人——伏罗希洛夫、贝利亚和维辛斯基。让我们摘引其中的第一封信。

  “……我因牵涉布哈林一案,被判刑25年,也就是说,我将终生遭到监禁,直至步人坟墓。可怕的辱骂,处死的威胁,揪衣领推搡,掐喉咙窒息,通宵达旦的拷打,我都适应了。在5个星期当中,每昼夜只能睡2—3个钟头的觉儿,有用拔喉管胁迫我承认的,有用橡皮棍子毒打的……我被这一切弄到了半身瘫痪的地步。在四周的谎言和严寒里,在那些进行着破坏工作的小人和姐虫中,我处于半僵死状态。请指出来吧,在我们苏联也能象其他文明国家那样,有获得真理的可能。真理必将放射出光芒!……”

  囚徒的希望落了空:信根本无人审理,给维辛斯基写的那封信也是这样。维辛斯基后来在审判中用拙笨的问题折磨这位被告,当时他已“屈打成招”。让我们引用一次这样的“审讯”(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的例子:

  维辛斯基:您怎样说明您被雅哥达雇来策划杀害古比雪夫和高尔基时的情绪?您当时有反苏情绪吗?

  普列特尼奥夫:有过。

  维辛斯基:您把这种情绪掩饰起来了?

  普列特尼奥夫:是的。

  维辛斯基;在毒害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的事情上,您和莱温一块制订的计划是什么内容?

  普列特尼奥夫:把身体搞得疲倦不堪,这样来降低抵抗力。

  维辛斯基:一直到人的体力可能承受的极限?

  普列特尼奥夫:是的……

  维辛斯基:利用疾病为的是要干什么?

  普列特尼奥夫:为的是要采用错误的治疗方法。

  维辛斯基:为了什么目的?

  普列特尼奥夫:为了毒害高尔基。

  维辛斯基: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普列特尼奥夫:是的。

  维辛斯基:你们实现了这个计划?

  普列特尼奥夫:是的……

  维李斯基:对瓦列里安·弗拉基米罗维奇·古比雪夫,您也是同莱温一起制订了毒害他的计划的?

  普列特尼奥夫:也是,同莱温一起……

  没完没了的、明摆着的稀奇古怪、荒谬绝伦的问题,“被提示式”的回答,和一成不变的“是的”。这个极其纯洁善良而又被无比凶残的“审讯”摧残的人,是以何等折磨人的痛苦,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荒诞无稽的“是的”,他为这种驯顺付出了何等痛苦的代价?!

  这是一出精心导演的可怕的戏剧。现在我们知道:30年代的一些非常“法”不是建立在根据之上,而是建立在口号和指示之上的。假如本人自己承认,说声“是的”,那还需要什么呢?要证据、见证和技术鉴定干什么?……被告认可也就是证据,这就是“法”,据此可以实行判决。实行真正的技术鉴定仅是在50年代中期和后来在最近为普列特尼奥夫及其同事恢复名誉的年份。苏联医学界最有权威的专家做出了一致肯定无疑的结论:根据对阿·马·高尔基和瓦·弗·古比雪夫病历的仔细研究,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说,对他们的治疗是正确的,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在这起刑事案中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或多或少可资证明被告有罪的医学证据!认定有罪的判决所依据的只是被告人的供词——假日供。

  在多卷的刑事卷宗中,有一卷中有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普列特尼奥夫1940年5月26日给维辛斯基的一封信,信中是这样写的:

  “……当我不做退让时,侦讯人员的的确确说了如下的话:如果最高领导认为你有罪,即使你百分之百无辜,那你反正也是有罪的……”

  30年代的法官就是这样“玩弄”法律的。上面一有指示,那就一定要找出罪人!这位检察宫能对自己的牺牲品答复什么呢,如果他本人就是这个可伯体制的合伙发明者?

  贝利亚对给他的信避而不答,尽管普列特尼奥夫也向这个丧尽天良的人发出了呼吁:

  “所有认定我有罪的文件都是假造的。用暴力和欺骗强迫我‘坦白’……连续15—18个钟头的审问,强制性的不准睡觉……已使我心理失常,这种时候我已不清楚我干了些什么……我任何恐怖组织也没有参加过,什么过失也没有。我现在为什么该死?我要向全世界大喊,我无罪。意识到自己无罪,死是难受的……”

  这些信除了在有限的官员范围内,没有任何人阅读过。现在让人们了解一下它们吧,让人们听一听这样一个人的声音吧,他甚至在自己最可伯、最无望的时刻也没有丧失这样的信心:“真理必将放射出光芒……”

  被监禁在牢狱中、被革出教门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普列特尼奥夫,他的名字已多年没人公开提起,他的著作也被没收并遭到禁止。但是,这位教授纯洁无瑕的形象仍留存在铭感他的学生和战友们的心里。近日,我们有幸同苏联医学科学院通讯院士、苏联医学史著名学者B·A·彼得罗夫进行了交谈。他本人认识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并且曾在联盟院十月大厅里旁听过审判。他回忆道:

  ——我作为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曾邀请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为我们讲过几次课。这是一位在大学生中很有名望的人物,他和蔼可亲,谦恭有礼,学识非常渊博。在他的课堂上,青年人团团围坐,把我们最大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知道,教授是医师进修学院开创者之一,他主持着该学院的内科门诊部,从1932年起,他就担任官能诊断研究所所长职务。他还应邀作为我们党和国家著名活动家的治疗大夫和咨询专家。当然,对普列特尼奥夫的逮捕和判刑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打击。大家痛苦地观看着这次审判。好几次,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好象清醒了过来,大声喊道。“我要做一个有益于祖国的人!”

  这不单单是一个声明。就是在监狱中,普列特尼奥夫仍然是一位学者。他请求给他的牢房里送来许多书籍和专着。以便把科学工作继续下去。一些书是外文的,教授对其中许多著作都了如指掌。曾有传闻,说普列特尼奥夫在监牢里写出了10个印张的一部著作。这部著作现在何处?最好能找到它们,——这些在牢房的昏暗的灯光下用化学铅笔写成的无价的手稿。顺便一提,“卫生”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的著作。由B.博罗杜林和B.托波利扬斯基编辑的德·德·普列特尼奥夫一卷本《选集》明年就将与读者见面,责任编辑是苏联医学科学院通讯院士H.P.帕列耶夫。我们期望《名人传记丛书》中能有这个卓越人物的单独一卷……

  在案子卷宗中还保存着这样几句令人痛伤的文字:

  “1941年9月8日,为反苏鼓动和在奥尔洛夫监狱散布诽谤性谣言事由(按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提供的名单,包括其他一些犯人),德·德·普列特尼奥夫被判处枪决。该判决于9月11日付诸执行……”

  请注意“按名单”这句话。未经审判,未经侦查,也没有律师。枪决是在黎明时分,在监狱的地下室里执行的。到此就完事了,没作任何解释。看来,被判了25年苦役的这位教授的那些信,他的绝望的呼喊,是让什么人物大大厌烦了,于是,送他一颗子弹比“纠正不可纠正的事情”要更好一些……

  生活到底是要各就其位的。虽然有时做到这一点并不是这样迅速。花费了整整数十年时间,才终于取消了30年代错误贴在我国那些极其诚实、最令人尊敬的人物身上的可怕标签——“人民公敌”、“特务”等等。正在使我国整个生活实现民主化的改革,清洗着苏联社会从斯大林个人迷信时代遗留下来的污垢。由于践踏法律和正义,曾使千千万万象德米特里·普列特尼奥夫这样德高望重、富有专门才干的人遭受重重苦难。而这种对法律和正义的蹂躏,正在成为历史的过去。

  (原载苏联《劳动报》1988年6月5日。马龙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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