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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审查和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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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个被俘的女性来说,也许,
          有男特工监视着用厕已经算不上一种
          难堪了。

  克格勃边防管理局,中苏边境第36号地区边防军营的禁闭室,位于营部后侧一百五十米处的一条小河旁边,与马厩为邻。上百匹军马在那里待着,整天长嘶短叫,踢抖蹄子,撕扯乱咬,热闹非凡。与马厩相比,侧边的禁闭室的景象毫不逊色。苏联军队的军风军纪自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直有些稳不住劲。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苏联原本人口不多,经过卫国战争折腾,男子就更少了。
  这样,在征兵挑选时就产生了问题,军队无法挑选到十足的德智体合格者,为了凑足数字,便把一些道德品质及整体素质较差的青年拉入部队。这些人进入部队,就成为害群之马。久而久之,军风军纪败坏就成一种通病,在“铁打的营盘”军扎下了根子。所以,自50年代后期开始,苏联军队(特别是陆军)在新建营房时,只要是连以上建制,设计图纸中必有禁闭室。禁闭室建成后,很少有空置的时候。边防部队的军人在挑选时属于“矮子中挑长子”,但违纪率仍很高。第36号地区边防营的违纪率在克格勃边防管理局属于“榜上有名”,因此禁闭室内经常人头济济,有时甚至是人满为患。那些违纪军人在里面还不太平,隔三差五吵骂、殴斗,有时兴致来时,则自发组织文娱活动、角力比赛、评选拳击冠军,整日鸡飞狗斗,乌七八糟。
  傅索安被押进禁闭室院子时,那里关着的十多名违纪军人正在自由活动。这些家伙见押进来一个穿白大褂、披军大衣,足蹬士兵大皮靴的漂亮中国姑娘,先是一愣,继而便吹着口哨哄闹起来:“乌啦!乌啦!”
  “中国妞儿!多漂亮啊!”
  “姑娘,把军大衣脱掉!把大褂撩起来!”
  他们边叫着边逼拢过来,指手画脚意欲有所动作,惊得傅索安脸色煞白,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落在这些人手里会是怎么一副样子。幸亏押解她的两个卫兵一边拍着腰间的手枪,一边厉声威吓,而管理禁闭室的卫兵也赶来了,才把他们驱开。
  禁闭室卫兵把傅索安关在刑事犯号间。所谓刑事犯号间,是禁闭室的特设的牢房,专门用来囚禁犯了刑事罪行的军人。那是位于禁闭室走廊尽头的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小间,装着铁栅栏,门外大约二米处又装着一道粗木栅门,傅索安被关进去后,卫兵把两道门都锁上了。一个卫兵留在木栅栏门外面监守着,显然,禁闭室是把傅索安作为要犯来对待的。
  刑事犯号间里有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草垫子,还有一条军用毛毯,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霉涩气味。屋角那里,放着一个便桶。
  此外,别无他物。博索安站在地下,一边打量一边想:苏联人的部队禁闭室比天津公安机关的看守所差得多!
  因为差,所以傅索安决定不沾那张床,而就靠着墙站着。她想考虑一下苏联方面大概会如何发落自己:第一个可能是收留她,给她在某个工厂或者集体农庄安排一份工作,一段时间后,允许她加入苏联国籍,她就成为一个苏联公民,将在苏联这块国土上生活一辈子,直到死。第二个可能是把她投入劳改营,也不过问,把她当廉价劳动力使用,直至累死或者病死。第三个可能……走廊里出现了几个穿着被剥去肩章的士兵服的苏联军人,打断了傅索安的思绪。那是先前院子中意欲调戏她的一群苏联军人中的几个,他们嘴里用俄语嘀咕着什么,嘻笑着朝木栅栏门走来。
  当他们走到距卫兵五米左右时,卫兵大声喝斥起来,于是慢慢地往后退,有的进了自己的号子,有的去了院子。傅索安松了一口气,继续进行她的思维:第三个可能,是把她遣返回中国。这样,她无疑肯定会被处死刑。和第二个可能相比较,其实这是“殊途同归”,但是由于这个可能距死亡近,所以显得可怕。但傅索安转念一想,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如果不叛逃,等待她的也是一条死路。
  傅索安感到自己已经理顺了思路,心头一阵轻松,顿时,困倦阵阵袭来。她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未睡觉,又经历了鲍家庄的批斗会和昨晚那场和额尔古纳河的惊心动魄的搏斗,禁不住头昏脑胀,膝盖发软,差点马失前蹄栽倒在地。傅索安望着那张木板床,忽然感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很是可笑:不沾那张床,难道就一直站着?一直站到苏联人发落自己?算了,随遇而安,就在这张床上睡吧!
  主意打定,傅索安走到床前,把那条军用毛毯铺在草垫子上,爬上床去躺下,脱下军大衣盖在身上。只一分钟,她就睡着了。
  傅索安睡了一会儿,被一阵喝斥似的俄语声所惊醒。她睡眼朦胧地撑起身子一看,铁栅栏门外站着苏联卫兵,手里摇晃着一个草绿色的搪瓷杯,原来是唤她吃午饭。傅索安下到地上,走过去接过搪瓷杯,一看,是半杯咸猪肉汤;卫兵又递给她一个面包、两个煮土豆,便转身走出木栅栏门,锁上。
  傅索安糊里糊涂吃下了面包、土豆,又喝完了肉汤,也不知是什么味道,重新倒下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盖在身上的军大衣滑向了一旁,正迷糊间,白大褂的下摆不知怎么忽然撑了起来,一股冷风悠悠地朝大腿间钻。傅索安一惊,抬头一看,不禁满脸通红!原来,木栅栏门外的卫兵不知怎么的已经离开了,上午打她主意的那几个关禁闭的兵痞乘机溜到木栅栏门边。他们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过木栅门、铁栅门,挑开军大衣,又用竿端撑起白大褂的下摆,偷看她的隐秘处。
  傅索安又羞又怒,马上跳到地下,却又不敢发作,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门外那几个。这时,卫兵来了,见有人站在木栅门边,马上吆喝起来。兵痞哄笑起来,收回竹竿,一哄而散。卫兵走到门边,往里看了看,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便退到墙边去抽烟了。
  傅索安只穿着一件白大褂,觉得身上有些冷,便披上了军大衣。她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觉得蒙受了无穷的耻辱,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傍晚,外面西边天际的殷红晚霞还没消失的时候,禁闭室里的灯光就亮起来了。一会儿,卫兵给傅索安送来了晚饭:白菜土豆汤和一个面包。
  汤煮得很咸,傅索安喝光后忽然想起自己一天没喝过一滴水,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大着胆子向卫兵讨水喝。她拿了那个盛汤的搪瓷杯,走到铁栅栏门边,把杯子伸出去,轻轻晃动着。
  卫兵以为她再要汤,便摇摇手,表示不能再给了。
  傅索安继续摇晃杯子,同时用中国话和英语轮流说着:“水!水!”
  但卫兵不懂中国话,也不懂英语,想当然地认为傅索安是在说“汤”,不禁有些恼怒,厉声吆喝起来。傅索安吓了一跳,因为卫兵有钥匙,随时可以开门进来打她或者污辱她。她想了想,便收回搪瓷杯,站在门边朝卫兵连鞠了三个躬,然后伸出舌头给对方看,又用手指指点着嘴唇,表示口渴至极,最后,又伸出了搪瓷杯。
  卫兵终于懂了,点点头,走了。一会儿,他拎着一个军用水壶重新出现在门前,开了木栅栏门,走进来,往傅索安的搪瓷杯里倒了一杯水,示意她喝了再倒。傅索安一饮而尽,卫兵又给她倒了一杯,然后出去了。
  晚饭后,卫兵把那些禁闭的军人全都赶进了号子,锁上了门。
  傅索安见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寻思晚上总算可安心睡觉了。尽管如此,但她还是调整了睡觉姿式,并把军大衣穿在身上。
  这一夜,没发生什么事。
  次日清晨,一阵哨音把傅索安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是禁闭室的起床哨,催促被禁闭者起床。傅索安虽然很想再睡一会儿,但她终于没敢冒失,乖乖地起了床,心里寻思不知会不会给她送一套漱洗用具来。这当然是一种梦想,苏联人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因此,直到卫兵送来早饭,也没见反应。早饭极其简单,就两个煮土豆,而且是凉的。
  早饭后,那些军人被放到院子里去活动。傅索安当然不能享受这种优待,话说回来,即使允许她去,她也不敢,她真害怕那些兵痞会撕了她。傅索安只能坐在木板床上,静思默想自己凶吉莫测的前程。
  傅索安当然不会料想到,她的叛逃竟会惊动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和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为此动用了克格勃总部和克里姆林宫的专线电话,直接向勃列日涅夫报告了此事。而勃列日涅夫,则亲自下达命令,要克格勃把傅索安妥送莫斯科。
  安德罗波夫接受勃列日涅夫的指示后,立刻命令他的六位副手之一、分管边防管理局的彼罗朱柯夫中将向第36号地区边防营直接下达命令,让他们立即作好准备,将越境叛逃过来的中国红卫兵傅索安移给从距该营驻地最近的莫戈恰市派来的直升飞机。
  第36号地区边防营的少校营长最初没把越境叛逃过来的一个中国姑娘当回事,这个地区位于额尔古纳河和黑龙江的交汇处,也是中国黑龙江省和内蒙古自治区的交界处,属于“一国二时接触区,所以每年有苏联人或者中国人逃来逃去的事件。作为边防军长官,他的使命是拦截苏联人越境,抓捕逃过来的中国人,至于如何处理,他不管,只要把情况上报就是了。上级部门让如何处理,他就如何处理。这次也是这样,少校营长听说逃过来一个中国红卫兵,就想起两年前中国刚开始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额尔古纳河对面中国境内高高的河岸上站着的那群手拿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开“声讨苏修大会”的年轻男女,颇有些不以为然。还是值班主任提醒他应当“注意政治”,这才让火速上报。现在,克格勃总部以边防管理局的名义直接发来加密急电让把这个中国姑娘交给从莫戈恰来的直升飞机,由此判断这起越境事件已经报往莫斯科,并且引起了克格勃总部的注意。营长想幸亏“注意政治”了,否则自己会倒霉也说不定。
  于是,少校营长立刻打电话给禁闭室,说他要去那里见那个被临时拘押的中国越境者。放下送话器,营长穿戴齐整,往营部后面的禁闭室走去。禁闭室的负责军官是个少尉,接到电话早已等候在门口,把最高长官迎进办公室。营长进门便说:“快把那个中国姑娘送过来!”
  傅索安马上过来了,还是军大衣、大皮靴的那身装束,营长一见,惊得差点伸出了舌头。这也难怪,他平时从来没见过被捕的越境者在禁闭室是这么副模样。有时奉命向中国方面遣返越境者需要他出场的,所见到的被遣返者都是穿着发给他们的新衣服,从来没有见过这副邋遏相。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不适宜上直升飞机的。他皱着眉头问了傅索安几句,见傅索安听不懂俄语便一摆手,对在场的少尉说:“你派人把她送往医务所去,让那里立刻安排她洗个澡,换上干净、合体的衣服,然后检查一下身体,送到营部来。”
  傅索安于是被押往医务所,在两个苏联女护士的监视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后,苏联人让她穿上军用女式衬衫,外面是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后来听说是那个女军医捐出来的;下身穿一条女式军裤,脚上套了一双崭新的女式军用皮鞋。走出浴室后,一个女护士又给她戴上了一顶红色绒布帽。这样一装束,傅索安又显出了一副光彩照人的俏丽相。
  两个女护士把傅索安押到医务所内科,那里,已经有四个苏联军医在等着她,其中一个就是前天晚上救治傅索安的那个女军医。
  见她进门,女军医迎上几步,用英语说:“你别紧张,我们这是给你检查身体。”
  傅索安点了点头,低低地用英语应了一个字:“是!”
  边防军营长安排军医给傅索安检查身体,是因为从莫斯科来电一举意识到克格勃总部似对傅索安甚为重视,估计这背后有什么名堂,因此认为要对交出这个人时的健康状况有一个说法,免得以后万一此人有不测时,边防营方面说不清楚。这个用心,傅索安当然不清楚,她在被几个军医检查时,心里嘀咕着一个问题: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又是检查身体,是不是那个少校营长在动脑筋想占有我?要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
  这种检查属于常规体检,操作得很快,傅索安还没想出个结果来时,检查已经结束了。傅索安随即被押往营部,直接进了营长办公室。营长已经知道博索安不会说俄语,而他也不会说汉语,或者别的其他什么语,于是就请来军队监察局的那个会说汉语的上尉担任翻译。营长是傅索安踏上苏联国土以来所见到的苏联人中最客气的一个,他很自然地朝傅索安微笑,请她喝咖啡,还让卫兵送来糖果和点心,然后问道:“漂亮的中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傅索安回答着,心里愈加忐忑不安,担心对方要占有自己。幸亏营长接下来很快就自己道出了真相:“傅索安,根据莫斯科的命令,我们将把你送往莫戈恰去。知道莫戈恰吗?那是苏联远东地区的一个美丽的小城。你到了那里,马上会感受到那种迷人的美丽的。在你离开我们的营地防区时,我——这个防区的最高军事首长,有必要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应当如实回答:在你被本防区拘押期间,是否受到我们这里任何一个军人的不法伤害?”
  傅索安听上尉翻译着,心头的沉重在一点点地减轻。上尉翻译完,她心里顿时一阵轻松,连忙站起来,连连鞠躬,说:“我从踏上伟大的苏联国土开始,就受到了贵方的人道主义的待遇,我感谢贵方拯救了我——从身体到灵魂。”
  营长听了,笑容又在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绽开了,连连点头,用俄语说着什么。他还想问什么,但这时外面传来直升飞机的引擎声,他便站了起来,说:“就谈到这里吧,接你的直升飞机来了。
  中国姑娘,和你告别了,真诚地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防区里。
  祝你幸福!”
  傅索安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理解这句话的内涵:根据规定,如果越境者被遣返回国的话,当时都是在越境地点原地遣返。如果她被遣返,自然仍被押回第36号地区。
  边防营长的意思是希望她不被遣返,所以说了这么一句话。
  营长说完这句话,大步出去了。上尉朝傅索安看看,也走出去了。马上从门外进来两个佩手枪的卫兵,朝傅索安面前一立,打着手势让她跟他们出去。傅索安被两人押着出了办公室,走下楼梯,进入一间面积不大的会议室。这时,她听见前面传来引擎发动的巨大轰响,然后倏然而止,直升飞机在营部前的大操场上降落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边防军营的一位少尉军官、军队监察局的那个上尉陪着两个莫戈恰国家安全部门的便衣特工走进了小会议室。他们来到傅索安面前,特工看了看她,把目光转向边防军方面的那两位,说了句俄语,听上去是在询问什么。上尉回答了一句。
  一个特工点点头,望着傅索安,说着生硬但能听懂意思的英语:“你就是那个从中国越境过来的红卫兵?”
  傅索安用英语回答:“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傅索安。”
  特工点点头,原来这是验明正身,防止押错对象。那个少尉从公文夹里取出几张纸,估计是《抓获经过》、《讯回笔录》、《拘押情况》、《体检记载》之类,一张一张就像递交大额面钞票那样递给一个特工,后者—一看了看,点点头,在文件夹里签了名。另一个特工也签了名。
  至此,交接手续算是结束了。一个特工从怀里掏出一副手铐,扣住了傅索安的双腕。傅索安对这副手铐的感觉是:比中国的手持大而笨重,估计是根据苏联人的体型而设计的。
  两个特工押着傅索安出了营部大门,门外大操场是停着一架小巧玲珑的直升飞机,傅索安后来在克格勃特工学校受训学习识别飞机时,弄清这是苏联1962年设计制造的“红色之鹰二型”轻型直升飞机,专用于短中距离之间的军事突袭。直升飞机周围站着十几个军人,都是营部卫兵、军官,出来看热闹的。见特工押着傅索安过去,他们都把目光移向她。一双双蓝眼睛看得傅索安浑身极不自在,就像在鲍家庄的批斗会上一样,她只好低垂着脑袋,机械地迈着脚步,似乎好一阵才走完了那段其实并不长的距离,顺着特别的阶梯很高的铝合金舷梯上了直升飞机。
  机舱里,所有靠舱壁的位置都设置着一种活动椅,不用时可以折迭起来翻上舱壁,以节省空间盛置物品。傅索安发现四张椅子翻下着,其中两张上面坐着两个穿空军地勤制服的年轻苏联士兵,怀里抱着冲锋枪。见她进舱,他们立即调整姿式,把冲锋枪口戒备十足地对准她。一个特工看了看机舱四周,从角落里扯出一个草黄色帆布口袋,扔在傅索安脚下,示意她就地坐下。傅索安遵命坐下,两个特工把机舱门关上后,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驾驶员发动了引擎,直升飞机发出很响的轰鸣声,傅索安坐在舱板上,只觉得机肚里面在强烈地颤抖着。她还是第一次坐飞机,不禁有些奇怪:飞机怎么是这样的?抖得那么厉害,要抖掉了一颗螺栓,这飞机不是散架了?她还没想出个究竟来,飞机升空了。傅索安只觉得心一悬,传进耳朵里的轰鸣声一下子减轻了许多,舱板下也抖动得不那么厉害了。傅索安觉得甚是新奇,竟暂时把对莫测凶吉的前程的担忧扔在一边,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站起来看看舷窗外是什么样子,但目光触及押解人员那凶狠的脸孔,便骤然失去了勇气。
  飞机起飞时,地面阳光灿烂,空气中一片春天的气息。但是,升空飞了一会儿,情况就变化了,飞机钻进了一个乌云团,舷窗外像探照灯那样射进来的光柱像被一刀切断似的倏然消失了,机舱里顿时光线黯淡。接着,高空的气流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一样,抓住了飞机并且肆意摆弄,把飞机在空中抛上跌落,左右摇晃。傅索安坐在舱板上,身子随着飞机的晃动而摇晃着,就像小时候在公园里玩一种叫“摇摆舢舨”的游乐器具。她的双手被铐在身前,不能分开,便只得快速左右移动,在失控时双手同时支撑,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那四个特工和士兵紧紧抓着座椅上的帆布软拉手,不一会,由于颠簸得厉害,一名士兵开始呕吐。接着,另一名士兵也出了洋相,他在摇晃着,手中的冲锋枪跌落在地,直滑到傅索安旁边,被傅索安一脚踢回到他的座位旁。一个特工见状站起来,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指着那个士兵用俄语乱骂了一阵。另一个特工也站起来,把另一侧舱壁上的一个椅子拉下来,固定,然后示意傅索安坐到那里去。
  这种颠簸状况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随着一团光柱切入舷窗,宣告飞机钻出了云团,摆脱了气流的控制,飞机顿时变得平稳了。
  又飞行了一会儿,直升飞机开始盘旋,接着降落在莫戈恰市郊外的一个军用机场上。
  按照原定计划,傅索安将乘上这天下午飞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一架军用运输机押解该市,停留一夜后再去莫斯科。但是,情况起了变化,那架军用运输机因所载货物未运到机场而推迟至次日起飞,这样,傅索安就须在莫戈恰军用机场待十多个小时。
  傅索安一下飞机,马上被汽车载往位于机场一侧孤零零的一幢建筑物,那是机场的机械仓库,其中一间没有窗子的空房子成为傅索安的临时牢房。牢房里有一股浓烈的机油气味,靠里侧墙边放着一张临时支起的行军床,傅索安可以坐或睡在上面。外侧靠门口放着两把椅子,那是两个押解特工的位置。他们奉命寸步不离守着傅索安,连傅索安上厕所也必须跟着。这使傅索安很是难堪,但她无可奈何。
  那两个年轻士兵下飞机后就不知去向了,仓库外面安排了一个岗哨,由机场卫兵担任警戒,两小时一次换岗。
  傅索安在临时牢房待下后,机场派一辆汽车送来了午餐。一共是三份,每份装在一个托盘里,有面包、熏肉、香肠和一种又酸又成的叫不出名称的蔬菜。两个特工和傅索安吃一样的食物。吃完后,每人还有两个苹果。
  晚餐也是这样,但内容变了,也是荤素搭配,还有一道甜点心。
  这天晚上,傅索安在行军床上睡了一会儿。那两个特工,仍守在他们的岗位上,也不知他们打盹没有。
  次日上午,傅索安被押上另一架飞往鄂木斯克的军用运输机,于下午2时飞抵鄂木斯克。下飞机后,立刻上了另一架螺旋桨小飞机,升空直飞莫斯科。
10

          如何处置傅索安,令安德罗波夫
          损失了若于脑细胞。

  克格勃总部组织对中国叛逃红卫兵傅索安的讯问,在傅索安抵达莫斯科的几小时后就开始了。傅索安当时根本不清楚自己已经被押送苏联首都莫斯科,只知道自己到了一个离中苏边境大概很远的地方。从飞机上下来后,她随即被等候在机场的克格勃总部的四名便衣特工押上一辆轿车,驶往距机场很远的一座建筑物。
  后来知道,这是克格勃设在莫斯科西郊的专门临时拘押被捕的外国人的一个看守所,该看守所对外称“特殊软金属研究所”。
  傅索安被关押在“特殊软金属研究所”的一间地下室里,里面装着用金属丝网罩住的电灯,通宵不熄。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室内一侧有一角装有冷、热水龙头,专供漱洗、淋浴及用厕。每隔一小时,警卫会开五分钟通风设施,以保证地下室内的空气质量不至于过分恶劣。
  傅索安已经在飞机上用过晚餐,所以一关进地下室马上上床睡觉。长时间的飞机旅行使她疲惫至极,一倒下就陷入了沉沉大睡。好像是才合了一会儿眼,警卫就在外面用俄语把她吆喝醒了,她刚从床上下到地板上,警卫已经打开铁门进来,给她扣上了手铐,押了就走。这回,傅索安已经胸有成竹,知道一不是枪决,二不是遣返,因为如果要枪毙要遣返,只消在边境那里就地执行,毋须大费周折用飞机载送到这里来行动,她估计多半是审讯。果然,警卫把她押上地面后,直送不远处的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里,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六名克格勃官员,都是男性,有的穿军服,有的穿西装。傅索安进去时,六双蓝眼睛一齐把目光投向她,盯着她足有三分钟。尔后,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军官开胜了,竟说一口标准得令傅索安几乎怀疑听到了乡音的中国普通话:“你,可以坐下。”
  “谢谢!”傅索安也说中国话,然后在屋子中央的那张硬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胡子把傅索安的话翻译成俄语给他的同事听,之后,他把傅索安的每一句话都照译不误,同时还把其他审讯者的俄语译成中国话。
  一开始讯问的内容,和刚越境被捕时在边防营的审讯差不多,也是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身份、叛逃原因等等。问完这些后,审讯者让傅索安“尽可能详细地陈述叛逃原因”。于是傅索安从“横空出世造反总部”这个组织的建立开始说起,说了“山下派”产生经过,又说了如何准备筹集笔墨纸张筹“战斗武器”,一直到“张厚石事件”、去奇玛村的情况……源源本本,侃侃道来,说完时,外面已是旭日东升。屋角的一架台式双卡录音机“沙沙”地转动着,录下了傅索安所说的每一句话。
  傅索安说完后,忽然举起了右手。大胡子不无惊讶地望着她,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傅索安说:“我想上厕所。”
  大胡子把话翻译给坐在中间的那个看上去是头目模样的胖子军官,后者点点头,说了一句俄语。大胡子于是召进警卫,用俄语下了一道命令。警卫便把傅索安押了出去,原以为是去厕所,不料却是押回地下室她的囚室让她方便。完事后,重新把傅索安押进审讯室。
  在傅索安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克格勃官员肯定已经对她的口供初步交换过意见。所以,当她重新在原位置坐下接受讯问时,他们对她先前口供中的一些未曾解释清楚的情节、细节一一进行了极为详劲不厌其烦的讯问。这些问题大约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傅索安回答完后,大胡子说:“现在,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然后再继续进行审讯。”
  傅索安又被押回了囚室,警卫给她送来了一份食物,是两个面包、一块黄油、几片牛肉和一盆由西红柿、洋葱、红肠丝、土豆粒做成的汤。面包很大,傅索安吃完一个就吃不下了,她把另一个藏在床上。但是马上被一直在门外监视她的那个警卫看见了,立刻用俄语吆喝着阻止,傅索安只好交了出去。
  吃完食物后,傅索安感到很是疲乏,便倚靠在床头的档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正什么都不知道时,却被警卫喊醒了,原来又要押出去受审了。
  傅索安再次接受讯问,克格勃官员要她供出叛逃动机和叛逃经过。傅索安一上来又想老调重弹说什么“寻求真正的马列主义”,但马上被他们厉声喝斥。大胡子在好几个官员都开过腔后,用中国话对不知所措的傅索安说:“你必须老实说清叛逃动机,这种动机应当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知道吗?”
  傅索安一边点头,一边在后悔: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我既然说了“投奔社会主义国家,寻求真正的马列主义”,那为什么不在谈叛逃原因时添油加醋,编造一点这方面的内容呢?她意识到面临着的潜在不妙:如果真是“投奔社会主义国家,寻求真正的马列主义”,那么就是“持不同政见者”,容易受苏联方面的重视。但像现在这样,那纯粹是因为在中国闯了祸,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叛逃以寻生路的。苏联人弄得不好,说不定会把她遣返的。然而,现在已是处于“木已成舟”的地步,她无法更改口供,只有硬着头皮老实招供了叛逃动机。由于她的口供在逻辑上和前面部分合得上拍,所以审讯者倒也未曾追问什么。
  傅索安交代完叛逃动机,又说叛逃经过,这就比较容易了,她只消把全部经过情况说一遍就是了。
  这次审讯,长达十多个小时。结束后,傅索安回到四室,只觉得头昏脑胀,什么也不想,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后来,在等待处理的那几天里,克格勃对外谍报局的情报官员,曾数次来讯问傅索安,向她调查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情况。这种讯问和前面的那种相比,显得轻松多了。
  傅索安在向克格勃对外谍报局提供中国“文化大革命”情报时,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正在考虑傅索安的命运问题。安德罗波夫在下令将傅索安从边境押解莫斯科后,曾在为其他事务去谒见勃列日涅夫时,顺便谈起中国红卫兵叛逃事件。当时,无论是安德罗波夫,还是勃列日涅夫,都想当然地把傅索安看成是中国的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她的红卫兵身份和“不同政见”以及叛逃行为,无疑可以作为苏联在全世界面前大肆攻击中国的一件武器。这就是勃列日涅夫命令克格勃把傅索安押解莫斯科的原因。但是,克格勃的有关专家在审讯傅索安后,发现这个叛逃者并不是什么“持不同政见者”,而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狂热分子,因为狂热得不得法,弄出祸事来了,在生死攸关之际,迫于无奈而叛逃投苏的。因此,这些专家经过讨论后,在送呈安德罗波夫的报告中提出建议:将傅索安送往中苏边境,予以遣返。
  安德罗波夫最初准备批准这个建议,但因为此事与勃列日涅夫也有关,他就显得慎重些,把专家们的这份报告书放在一边,暂缓处理。安德罗波夫虽然是特务机构头子,但他搞政治的本领远远超过搞特务,稍一考虑,就发现那份报告书所提的建议实际上是一个馊主意——勃列日涅夫1964年10月替代赫鲁晓夫上台后,在苏共和苏联政府内部面对着三派势力,一派是波德戈尔的,一派是柯西金,还有一派是谢列平。这三人在把赫鲁晓夫赶下台的闹剧中,都有功劳,如果他们联合起来,马上可以把勃列日涅夫赶下台。因此,勃列日涅夫在刚上台的二三年间,总是同这三派力量保持一定距离,引诱他们争斗,自己则坐山观虎斗。这种状况直到1967年才有所改观,勃列日涅夫的位置有所巩固,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的迹象。因此,安德罗波夫作为勃列日涅夫的亲信,应当时时事事考虑到如何树立勃氏的威信,而不是拆台脚。眼前此事,是勃列日涅夫下令把傅索安押解首都的,如果无功而返,来个遣返回国什么的,就会被那三派势力作为“领导失误”的一条理由。因此,应当留下傅索安,以证明勃列日涅夫和他安德罗波夫本人在这件事上的英明。
  安德罗波夫接着开始考虑如何安置傅索安:送往东欧某个国家去养起来?不,这不稳妥!因为,她在那里肯定要跟外界接触,而一旦被外界知道这个中国姑娘越境后曾紧急押解莫斯科,容易使人对此产生不利于勃列日涅夫和克格勃的联想。所以,决不能让她去东欧或其他国家定居。这样,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长期监禁。
  可是第二天安德罗波夫的主意就改变了,他考虑到如把傅索安长期监禁,可能会被外界人知情后引起猜疑,因为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偷越国境者,处理时根本不可能长期监禁,一长期监禁便说明其中另有隐情,而一旦被外界知晓了这个隐情,那又大大不妙了。
  安德罗波夫又考虑把傅索安安排在苏联国内的工厂或集体农庄工作,限制行动,划地囚禁,但却又没有把握绝对保证不被外界知情。
  想来想去,安德罗波夫头脑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何不把这个中国姑娘放在克格勃,把她培养成一名特工!
  几经考虑,安德罗波夫决定这么做,便向克格勃人事局下令,让他们对傅索安进行严格审查,判定把她训练成一名忠于苏联、忠于克格勃的特工的可行性。
  克格勃人事管理局,是克格勃的组织神经中枢部门。这个部门是克格勃诸多部门中惟一的一个受双重领导的部门,根据苏共中央政治局规定,克格勃人事管理局在接受克格勃总部领导的同时,还直接受苏共中央组织部控制。人事管理局的职能是负责局内人事调动及吸收新的克格勃成员。每一个成员参加克格勃时,都经人事管理局严格审查,被认为合格后,送往特务训练学校接受专门训练。
  人事管理局接到安德罗波夫的命令后,专门成立了一个由七名军官组成的审查小组,对傅索安是否能当克格勃特工进行严格审查。审查小组调阅了总部及对外谍报局对傅索安的全部讯问笔录,经过分析、研究,决定通过对外谍报局对傅索安所交代的情况进行调查核实,同时安排傅索安去外地过软禁生活。
  傅索安本人当时对这些情况自然是蒙在鼓里,她在莫斯科西郊的那个“特殊软金属研究所”的地下四室内被关了十一天,突然被警卫提了出去。还是在那间审讯室里,一名她没见过面的克格勃军官坐在椅子上等着她。见傅索安进去,那个军官出乎意外地站起来,迎上两步,跟她握手,用流利的英语说道:“中国姑娘,祝贺你,你自由了!”
  傅索安被这一幕弄得大为紧张,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对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是什么,是“遣返”呢,还是允许在苏联居注工作?那个军官说:“现在,请你跟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
  傅索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军官走到院子里,坐上了一辆老式“奔驰”轿车。军官对司机嘀咕了一句俄语,估计是关照去何处,那司机点点头,把车开出了“特殊软金属研究所”,拐上马路,往莫斯科市内驶去。一路上,那个军官不时向傅索安介绍经过的地方,直到此时,傅索安才知道自己被押解到莫斯科来了。她想起50年代,当自己还在读小学时,曾经唱过一首歌:假如我是轻灵的小鸟,我要飞得比天高,飞到那北京城,飞到那莫斯科,问一声“毛主席您好!”
  问一声“赫鲁晓夫同志,您好!”
  现在,尽管她不是小鸟,但竟真的飞到莫斯科来了。只是,她不可能向替代“赫鲁晓夫同志”的“勃列日涅夫同志”问好,甚至连凶吉都还是神秘莫测哩!
  “奔驰”轿车在市内一条冷冷清清的马路上的一座高层建筑物前停下,那个军官向傅索安介绍:“这是‘周末之旅大饭店’,下车吧!”
  傅索安给弄了个云里雾中,寻思怎么到饭店来了。但自从她踏上额尔古纳河的另一侧土地后,一切行动都是身不由己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行动上也只得绝对服从。她跟着军官进了饭店,直往底楼的一间客房。出乎意料之外,客房里已经待着两位看上去显得比较年轻实际上在三十岁上下的苏联女人。她们见傅索安进门,便走上来和她握手,说着还算流利的英语,向她问候。
  那个军官对傅索安说:“这是你的俄语老师,今后一段时间,你将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由她们教你说俄语。”
  傅索安意识到这不是不妙的苗头,马上用英语连说“谢谢”,又向那两个苏联女人行鞠躬礼。那个军官和傅索安握手,说声“再见”就出去了。从此,傅索安再也没见到过他。
  那两个苏联女人,后来傅索安也没和她们见过面,据估计显然也是克格勃里的。她们向傅索安作自我介绍时,名字是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这当然是随意所捏的假名,至于真名是什么,那只有鬼才知道。她们的任务是监视傅索安,并对她进行俄语强化教学。
  这种强化教学在那个克格勃军官出去后就开始了,体态丰满的富尔达娃在那个军官大概还没走出饭店大门时,就用英语对傅索安说:“记住,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英语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用俄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
  傅索安闻之一惊,想了想,结结巴巴想用英语说明自己根本不懂俄语,但话来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用俄语喝住了。这时,斯迪尔娃朝傅索安打了个手势,说了一句俄语,这句俄语此后每天要说三次,傅索安很快就掌握了,是:“现在,让我们去用餐!”当时傅索安听不懂,仅懂手势,便跟两人往外走。
  到了餐厅,两个苏联女人又用明白无误的手势加俄语说了一些俄语词语,“这是餐厅”、“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窗子”等等,并且让傅索安也跟着说。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一会儿,侍者陆续送上菜来,傅索安不无惊异地发现,所有菜肴都是根据中国菜谱烹饪的,显然是为了让她便于识别。每上来一道菜,富尔达娃或者斯迪尔娃就用俄语把菜名说一遍,让傅索安也跟着说。这一餐,傅索安还尝到了酒,那是中国出的长城牌葡萄酒。当然,她也知道了俄语中“长城”、“葡萄酒”的发音。
  午餐后,两个苏联女人带着博索安回到房间,拿出一些画册,上面有画有字,当然是俄文,先让傅索安自己翻看,然后教她认识文字。她们教学时极为严格,傅索安只要稍一走神,便会挨到几句俄语喝斥。特别是那个体重不会少于九十公斤的富尔达娃,脾气更是恶劣,喝着骂着,还把她那只胖嘟嘟的手捏成拳头,伸到傅索安脸孔前比划着要揍她,吓得傅索安一次次闭上眼睛。
  这样学了两个小时,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便带傅索安去饭店的花园里散步。那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有着比足球场还大的草坪,成片的树木,还有一个可以游泳的池塘,里面有一些金色和黑色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她们四处踱了一会儿,便在草坪上坐下,后来就躺下晒太阳。这三个女性在草坪上组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不时有也在散步的男的或女的旅客走过来朝他们作好奇的观望,当然,集中盯的肯定是傅索安。很久以后,傅索安才得知,当时“周末之旅大饭店”内部及外面都布置着克格勃特工,凡是被认为是可疑的观望者,事后都受到了监视和调查。这是克格勃人事管理局的审查方式之一,他们认为傅索安有可能是中国派遣的企图打入克格勃的特工,而在莫斯科也可能存在受中国控制的间谍,这些观望者中也许有一二个便是,是借观望和傅索安接头的,所以,必须严密监视。
  散步结束后,傅索安又回到房间去让两个苏联女人给她灌输俄语,直到去吃晚餐。
  晚上,换了一种教学方法,那是看电视和听唱片、录音,当然全部是俄语,但都是经过选择的。
  之后,每天的生活内容基本上都是如此安排。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傅索安已经能用俄语说一些简单的生活用语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傅索安已经可以用俄语加手势同她的两位女教师作简单的交谈了。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忽然拿出一包衣服,让傅索安换上,说要带她去郊游。傅索安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褐色薄花呢西装裙,镜子前一站,顿时显得亮丽过人。斯迪尔娃又给她戴上一顶有一朵红色绢花的编织得很是精致的草帽。她们离开房间时,带走了所有生活用具和学习用品。三人各提一口皮箱来到饭店大堂外,上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傅索安略显惊奇地看到胖胖的富尔达娃竟坐上了司机位置,动作熟练地驾驶着,汽车开出了饭店大门。
  这次旅行实际上是克格勃给傅索安安排的第二个学习俄语的教程,越野车把傅索安载到了莫斯科郊区的一个小城镇。这个名叫“河达乌拉”的小镇,面积很大,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北方的一个县城,但人口并不多。一幢幢粉墙红顶的俄式房屋里,通常只住着三四口的一家,少的只住着一个或两个人;也有没住人的,那是城市人的乡间别墅,他们只在周末或假日才驾车来住一祝傅索安三人住的房子就是这样一幢空房子,估计是克格勃的公有财产,也有可能是克格勃人事管理局临时向某个熟人借用的。她们进去时,客厅、卧室和厨房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热水里甚至还灌满了开水。
  从住进这幢房子开始,傅索安就发现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所说的“郊游”其实不过是“转移个地方”的代用词。她仍然必须从早到晚学习俄语,因为别墅里没有电视机,所以每天晚上的电视节目也取消了,但却有歌曲唱片听。苏联人给她选择的唱片都是50年代在中国广泛流行的歌曲,诸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喀秋莎》、《灯光》等等,傅索安都会唱,她经常跟着唱片哼唱,很快就领会了俄语歌词。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她们吃的菜、面包什么的都是有专人送来的。后来傅索安能在镇上走走时,认出给她们送菜的人原来是镇上一家饭店的服务员。一星期后,她们开始自己上街采购食品。
  这也是克格勃安排的俄语教程内容,三人一起上街,买菜则是傅索安的事。她用俄语向商店里的营业员询问、还价,说得不准确的地方,富尔达娃或者斯迪尔娃会当场给予纠正,付钱也是她的事。有一次,傅索安去商店购买果酱时,营业员少找了钱给她。富达尔娃让她交涉讨还,她搜肠刮肚也凑不齐需要的俄语词汇,临末急中生智,用柜台上的笔在自己手掌上写下阿拉伯数字,才算使营业员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把少找的钱补给了她。后来傅索安成了克格勃的一名正式特工后,回想起这一段情节,断定那是克格勃故意安排的,为的是观察她的反应以及掌握俄语的程度。
  菜买回别墅后,她们三人一齐动手,一边说俄语,一边清理、烹饪,从这时开始,饭桌上每餐都有酒,不仅有红、白葡萄酒,还有啤酒以及优待加烈性酒。富尔达娃、斯迫尔娃都善饮,她们可以大口大口喝伏特加,可是傅索安从来没看到她们呈现过醉意。在她们的带胁迫性的诱劝下,傅索安也每餐喝酒,有时甚至也喝伏特加,并且喝醉过几次。每次她喝醉时,两个苏联女人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为使傅索安喝醉,并且诱供她吐出心中的隐秘,乃是上司布置给她们的任务。每次博索安被她们灌醉后,她们和傅索安的谈话,都是被录音的,以便供专家分析。
  来到河达乌拉镇十几天后,两个苏联女人开始让傅索安自己上街去买东西,并且从来不规定时间。这实际上是另一种考察,傅索安当时不知道,她每次上街,后面都至少有三个化装成各类角色的克格勃特工秘密盯梢,以观察是否有人和傅索安“接头”。
  克格勃人事管理局安排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对傅索安进行俄语教学,真正的目的其实还是审查。克格勃人事管理局对于傅索安的审查,首先要弄清她究竟是真正的叛逃者还是他们假想中的“中国间谍”,为了弄清这一点,他们一面请对外谍报局检查傅索安的口供,一面组织了对傅的“俄语训练”。因为如果傅索安是“中国间谍”,那么她既被派遣来苏,自然是通晓俄语的,所谓“不懂”不过是装假罢了。“俄语训练”则可以使傅索安在种种紧张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露出懂俄语的马脚。
  傅索安是真正的叛逃者,所以无论是对外谍报局还是富尔达娃两人,都没审查出什么问题来。但是,根据克格勃招募特工的组织原则,对博索安的审查还未曾结束,她还得经受一种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审查。
11

            站刑、灯刑、电刑……刑讯进行二
          十四小时后,审讯官宣布:判处中国间
          谍分子傅索安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1968年7月上旬的一天,这是一个周末。傅索安清晨起来,就发现胖胖的富尔达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见傅索安盯着自己看,便兴冲冲地说:“傅,我今天过生日!”
  傅索安连忙向她行礼,笑吟吟地说:“亲爱的富尔达娃老师,祝您生日快乐!”
  富尔达娃说:“我们上街去采购一些东西,我将亲手烹制几道菜肴来庆祝自己的生日。”
  斯迪尔娃兴高采烈道:“好啊!让我们马上上街去采购东西吧!”
  三人便出了别墅,先去一家咖啡馆用早餐。傅索安叛逃投苏已有两个月,天天吃苏式西菜,已经基本上习惯了。她和两个苏联女人一样,要了面包、果酱、火腿煎蛋和加牛奶的咖啡。她们的吃法还有差异,傅索安用刀叉和富尔达娃两人相比,毕竟显得生疏得多。早餐后,三人去了商店,富尔达娃选购了许多食品。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天是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两人自己讨价还价和付钱,没让傅索安参与。傅索安在事后回想起这个细节时,意识到这是一个信号,但是当时她没有虑及,只以为是富尔达娃过生日的原因。
  她们采购完东西回到别墅后,斯迪尔娃吩咐傅索安今天不必学习,可以自由活动,也可以上街散步。傅索安没去散步,待在客厅里听音乐。而富尔达娃则在厨房里丁丁冬冬忙碌着,斯迪尔娃兴致勃勃地当她的助手。中午,镇上一家面包商店派人送来了一个她们上午购物时预订的大蛋糕。一会儿,富尔达娃完成了她的烹饪,把一道道菜送上餐桌。
  这一顿午餐,是傅索安叛逃以来最好的午餐。这个“好”不仅仅在于菜肴丰富,而且还由于气氛热烈。三个女人喝了许多酒,唱歌、跳舞,斯迫尔娃甚至还鼓动傅索安用汉语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两个多小时后,傅索安喝醉了,说了许多话,都是俄语的简单重复句。斯迪尔娃把她扶进卧室,让她躺下,她很快就睡着了。
  这时,大约是下午两点多钟。
  傅索安这一觉睡得很长,直到午夜时分才醒过来,确切一点说,她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的。她刚动弹了一下,富尔达娃就打开了电灯。
  “怎么回事?”
  斯迪尔娃说:“傅,你去看看是谁在这样敲门。”
  三个女人中,富尔达娃和斯迪尔娃都穿着胸罩、裤衩,只有傅索安因是下午酒醉后睡的没脱衣服,让她去开门似是顺理成章之事。因此,傅索安没想到这里面是否别有隐情,立刻下床走出去开门了。
  傅索安刚把门打开,外面就冲进来三个穿克格勃制服的苏联大汉,手电筒光直照她的脸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傅索安的一双眼睛被照得眼花缭乱,只得紧紧闭上,用俄语回答:“我叫傅索安。”
  话音刚落,傅索安的两条胳膊已经被紧紧抓祝对方手劲极大,傅索安只觉得胳膊似被大铁钳夹住了,一直痛到骨头,她禁不住叫起来:“蔼—”傅索安的嘴巴立刻被堵住了,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不许叫!
  我们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你被捕了!”
  克格勃军官说着,迅速往傅索安手腕上扣了一副手铐,推着她走出门外。院子里已经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两个克格勃军官拉开后门,把傅索安推进车厢,一左一右夹着她坐在后排。另一个军官跳上司机座位,迅速发动引擎,汽车驶出院门,拐上大街,穿镇而过。当汽车驶出镇子时,一个军官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黑布,折成长条,扎在傅索安的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汽车在静夜的黑暗中快速行驶,传进傅索安耳朵的只有引擎的轻微“沙沙”声。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傅索安听见车顶上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接着车窗又发出了刮雨器的声响,她恍然大悟:下雨了!这时,汽车开始减速,接着在一阵连续拐弯之后,戛然而停。
  车门打开,傅索安被拉下汽车。两个克格勃军官左右架着她,上了几级台阶,推开弹簧玻璃门,走进了一幢建筑物。随后,又是几个拐弯,他们站了下来,松开了手,皮鞋声“笃笃”地从傅索安背后离开了。傅索安蒙着眼睛,扣着手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心里涌起一阵恐惧,她意识到这个遭遇看来凶多吉少,十有八九不是善兆。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是两个人的。他们走到傅索安背后停了下来,随后有一只男性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阵轻微的金属擦碰声,手铐被打开了。傅索安只觉得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两只手上冲,自腕部至指尖产生了一种奇痒,她不由自主地双手交错乱揉。那双大手又在傅索安脑后摸索着,解掉了蒙目的黑布。
  顿时,明亮的灯光似万道钢针似地直射眼睛,傅索安不得不闭上了眼睛,然后渐渐张开,这才勉强适应。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深红色的地板,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四个墙角装着四盏强光射灯,照得室内一片炫目。室内空荡荡的没任何东西,只有两个身穿克格勃军服但未佩衔章也未戴军帽的苏联大汉,威风凛凛地站在侧边,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她。
  傅索安定定神,用生硬的俄语说道:“首长好!”
  “闭嘴!”一个大汉低声喝道,“把衣服脱掉!”
  啊!傅索安一惊,怔怔地望着对方,没作出反应。
  另一个大汉提高了声音喝道:“脱!快脱!”
  傅索安给吓了个哆嗦,只好动手解纽扣。她脱下了外套,又脱下了衬衫,只穿一个胸罩,脸泛红云站在那里。
  “脱!脱光!”
  一个大汉从腰间解下一支尺余长的电棒,拿在手里,打开开关,将棒端往傅索安赤裸着的背脊上戳了一下。傅索安只觉得背上一阵剧麻,迅即波及全身,四肢微微颤抖,禁不住尖声大叫:“哇——”“脱不脱?”
  “脱……我脱……”
  傅索安姑娘的羞涩,思维方面的迟疑被电棒的高压电流击到了九霄云外,以极快的动作把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定定地站在那里,难堪地忍受着两个异国男性朝她投来的包含着复杂成分的眼光。
  脱光衣服一举,是克格勃对付被捕者的一个策略。他们往往把被认为有必要这样对待的被捕者(不论是男是女)的衣服在刚进来时就脱光。据克格勃的审讯专家认为,这样做有利于打击被捕者的自尊心。因为通常说来,一个人被脱光衣服站在穿衣服的陌生人面前,会感到难为情和胆怯,这样可以使被捕者的反抗心理受到挫折。
  傅索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即使不发生什么而就这样光着身子站着也够她受的了。当然,克格勃的审讯专家所设计的审讯程序绝对不会如此单调。两个苏联大汉盯着博索安看了足有五分钟,其中一个吐出“看着”这个词语后,朝前面的墙壁走去。
  傅索安遵命看着他,只见他走到墙前,挺直身子站着,双手举起,放在脖子后面,脸部正正地对着墙壁。
  另一个大汉手指着同伴,眼睛望着博索安,嘴里说着俄语,可能是为了让她听得懂,说得比较慢:“你听着,就照这个姿式站着,不准乱动,不准讲话!否则……”他举起电棒,在傅索安脸前威胁性地晃动着。傅索安的脉搏当即加快,担心他顺手在自己脸上戳一下。
  那个做姿式的大汉退回原处,冲傅索安喝道:“去!”
  傅索安最初站的时候,没有感觉到这种“温和的刑罚”的厉害。
  她按照对方示范的姿式稳稳地站着,因为没觉得有什么难受,头脑里竟还有空考虑着一个问题:苏联人这样摆弄我,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然而,情况很快就起了变化,大约过了三刻钟,傅索安还没有把那个问题想出答案来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她发现自己的四肢渐渐变得软弱无力,从而影响了保持平衡,于是不得不微微颤抖起来。苏联大汉马上觉察,大声吼道:“浑蛋,不许动弹!”
  傅索安马上想起那个“否则”,吓得连忙不再动弹。但她已经处于力不从心的地步,只保持了片刻平衡便又颤颤抖抖了。于是,耳边又响起了充满威胁的咆哮声。如此几次后,两个大汉便用电棒给傅索安增加精神压力,他们把电棒凑近傅索安的脸部、胸部,并不触及,只是缓缓移动,令她胆战心惊。
  这样折腾了两个小时左右,傅索安真正体会到了难受滋味。
  每分钟觉得自己的手、臂、脚和头变得越来越沉重;接着,又开始感到身体的每一部分,直至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有千斤重力在压下来。强光射灯不知何时调整了方向,四盏灯的光束一齐射向傅索安的身体,使她感到灼热难熬,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淌汗,汇成一颗颗豆粒大的水珠滴落到地下。也许是汗水刺激了皮肤表面的痒点,傅索安忽然感到整个肉体开始难以忍受地痒起来了,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着咬着,难受至极!傅索安一次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比死还难受,我大概顶不住了。但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痛苦而缓慢地挺下去,挺下去。
  就这样,傅索安一直站到黎明时分,当她觉得实在无法坚持下去,而决心不顾一切地躺到地板上去的时候,那两个苏联大汉忽然命令她放下手,转过身子,穿上衣服。一瞬间,傅索安感激涕零,真想跪下来冲他们磕几个响头!可是,当她穿上衣服时,那二位却转身出去了。接着,灯光也熄灭了,从窗外透进一道霞光。傅索安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五个多小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腰部,更有一种难以支撑的感觉。她便在地板上仰脸躺下,伸挺四肢,舒展全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适感在大脑深处穿透而过,她禁不住轻轻呻吟起来。
  声音未绝,一个卫兵模样的克格勃军人大步闯了进来,一手按在腰间插着手枪的皮套上,一手指着傅索安,厉声喝道:“起来!跟我走!”
  傅索安吓得愣了一愣,顿时忘记了全身的酸痛,马上一骨碌爬起来,被卫兵押出门去,推进了隔壁的审讯室。室内,一张高高的桌子后面并排坐着两个克格勃军官,一个二十多岁,另一个大约四十来岁。傅索安进去后,没忘记应该向他们鞠躬行礼。那二位却不领情,一个拍桌子,一个指着地下一张椅子厉声喝令傅索安坐下。傅索安刚一坐,那椅子就翻倒了,把她摔在地下。原来,这张椅子只有三条腿,目的是让受审者坐在上面一直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以免其集中精力动脑筋对付审讯官。这也是克格勃审讯专家的一种发明。
  “爬起来!扶起椅子!坐下!”
  傅索安遵命照办,当她重新坐下后,不得不分出部分心思去对讨这张恐怕在全世界各国所有审讯室里也找不出第二张的三脚椅子。
  审讯开始了,那个青年军官问道:“你的姓名?”
  “我叫傅索安。”
  “你的出身地?”
  “中国天津市。”
  傅索安以为像前几次审讯一样,会把身世、经历以及叛逃动机、经过等等都问个遍,便暗作准备想炒冷饭。但对方却没往这方面问,而开辟了一个新内容:“傅索安,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清楚。
  “想知道吗?”
  傅索安当然想知道,但她不敢表示,便迟迟疑疑地摇头。
  “可以告诉你,这里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特别调查部。”
  这是傅索安叛逃以来所接触的苏联人中第一次向她自报家门的。当时,生长在中国的一般人士虽然知道苏修,但对克格勃这个名称却还很生疏,傅索安也概莫能外,她所接触过的俄语词汇中没这几个词语,因此听不懂,愣愣地望着对方。
  中年军官见状,便用英语把那句话翻译了一遍。显然,他知道傅索安是懂英语的。
  傅索安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克格勃究竟是一个什么机构。
  “傅索安,你知道你为什么被捕吗?”
  傅索安稍一思忖,吞吞吐吐道:“我想是因为我非法越境来到了贵国的原因,不过,我是怀着投奔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一颗红心……”“住嘴!”青年军官拍着桌子打断她,“告诉你,你的情况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是中国人派到我们伟大的苏联来的间谍!你的任务是打入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刺探重要情况!”
  啊!傅索安大大吃惊,她没想到苏联人竟会这样怀疑自己,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不过,她要作解释:“首长,我不是间谍!我投奔贵国的目的很清楚……”青年军官猛拍桌子,高嗓大调喝道:“不准嚣张!”
  中年军官也用英语厉声道:“傅索安,你来自中国,我知道那里正在搞一个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这种运动惯于辩论,你也一定很会辩论。但是,我要提醒你,这里是苏联,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特别调查部,不是跟你辩论的地方,而是在审讯你,只准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就这样,两人轮番逼着博索安承认是“中国间谍”,要她交代问题。而只要傅索安试图作出解释,就会被大声喝止。他们叫嚷、咆哮,威胁和恐吓她,要她交代自己的罪行。傅索安数次企图开口解释,都被喝止,后来干脆就不开腔了,任凭对方说什么,她只是摇头。
  一会儿,中年军官看看手表,站起来:“你这样顽抗,对你绝对没有好处!卫兵,把她押下去!”
  卫兵押着傅索安走出审讯室,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一拐弯就是监房。铁门一开,推了进去,又锁了起来。
  这监房很小,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仅有一张小床,上面没毯子也无垫被。傅索安此刻早已精疲力尽,见有床,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躺。她刚刚把身子摆平,只听见“咣当”一声响,铁门被打开了,卫兵大步闯了进来,嘴里哇啦哇啦不休——原来又要提审了!
  傅索安又被押进那间审讯室,审讯室已经换人了,那是一个长得很帅的青年军官,没坐在审讯桌后,而是背着手在室内踱步。见傅索安进去,他指指左侧墙壁,卫兵便把她推过去。傅索安刚驻步,审讯官打开了她面前墙壁上的一盏射灯。强烈的光线直照傅索安的脸部,使她的双眼被刺激得难以睁开。
  审讯官慢慢地踱到傅索安的身后,拍着她的肩膀,问道:“你肯不肯交代?”
  傅索安摇摇头:“我冤枉!”她脱口而出的是一句中国话,随即又以俄语纠正:“我的交代都是真实的!”
  “哈哈……”审讯官出人意外地笑了,然后得意洋洋地对傅索安说,“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足够的证据和材料,派你潜入苏联从事间谍活动的那个人已经在一个相当特殊的场合把你的底细露了出来;另外,你准备在苏联接头的那个关系也已落入我们的手中了,因此,你现在交代不交代都没关系了。如果你执迷不悟,顽抗到底,坚持不肯交代,那就以目前掌握的旁证,亦足够作为间谍的铁证而把你枪毙了,知道吗?”
  傅索安被这番话搞懵了,寻思准是苏联人调查错了人,把别的什么人当成她了。她急于想表白,但一时又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急得流出了眼泪。
  审讯官退回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望着强光灯下傅索安的侧面,说:“不过,根据苏联的政策,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肯交代的话,还可以减轻对你所控罪行的处罚。中国姑娘,你快坦白交代吧!”
  傅索安连连摇头:“不!不!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们一定搞错了人!”
  “砰!”审讯官勃然大怒,乱拍桌子,用俄语破口大骂。当时傅索安的俄语水平还不懂骂人的词汇,后来,她精通俄语后,回忆起那个审讯官所骂的内容,才弄清了对方骂她是“母猪”、“可恶的敌人”、“丑陋的东方妞”之类。
  接着,审讯官又大声威胁她,说如果还是否认,那就要动用“社会主义的刑具”。傅索安凭着她对中国政法机关的了解,认为苏联不是西方国家,也不是国民党,断定这是无稽之谈,决不存在什么刑具,所以并不害怕,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审讯官于是又拍桌大骂,强令傅索安睁开双眼,对着强光射灯。
  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审讯官让卫兵把傅索安押回监房。
  傅索安此时已精疲力尽,一进监房就往床上倒。但她刚摆正姿式闭上眼睛时,铁门打开了,卫兵又吆喝着冲进来,粗暴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推推搡搡押往审讯室。那里,又换了一个审讯官,但内容和上一次完全一致,一切都从头开始。
  这种把戏式的审讯进行了七八次,每次都换一个审讯官,以保持足够的精力进行拍桌子、谩骂、恐吓。而傅索安却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每次押回监房,只要一躺下,马上会被卫兵重新押往审讯室。到了晚上,傅索安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感觉到整个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得快要断了,头脑里好像打翻了一盆浆糊,一片迷糊,已经丧失了思维能力,连看人的眼神都是定愣愣的,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傻气。她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审讯官的讯问,只是机械地摇头、摇头。
  这种强迫审讯一直进行到午夜过后才结束,但等待傅索安的并不是休息,而是更可怕的内容——刑讯。
  当傅索安被押进刑讯室时,她才相信像苏联这样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竟存在着残酷的肉刑。这是一间大约六十平方米的屋子,可能是生怕鲜血染污墙壁,所以,墙壁、黑色地面都是大理石砌成的,这更增添了恐怖色彩。室内到处是刑具,从古老的皮鞭、木棒一直到最先进的电器刑具,应有尽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傅索安被带到一张和医院的手术床十分相似的“床”前。表情看上去十分冷漠的审讯官指着“手术床”,慢吞吞地开腔道:“介绍一下,这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电刑设施,它有着一个富于诗意的名称:‘逍遥床’。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肯交代自己的罪行,就可以免受这次折磨。”
  傅索安头脑里的浆糊,自从进了刑讯室,已经被吓掉了一大半,所以恢复了部分思维,她已经无法琢磨自己面临的究竟是怎么一种处境,但隐隐意识到一点:到这一地步,哪怕是死,也就认了,而决不能胡说一通,否则,前景可能会更加不妙。所以,她九供不离一辞:“我是清白无辜的!”
  审讯官咬咬牙齿:“好!我叫你‘清白无辜’!”
  他冲一旁站着的两个助手打了个手势,那两个立刻将傅索安揪住,利索地剥光了她的衣服,推在“逍遥床”上。那确实是一种世界上最先进的刑具,刑讯执行者一按电钮,从“床”的一侧就自动伸出五个把手,上面连着宽宽的皮带,分别把傅索安的颈部、胸部、腹部、大腿、小腿牢牢扣住,使她无法动弹。接着,行刑手把几个尾端连着红、蓝电线的形似心电图仪器金属夹子的玩意儿分别夹在傅索安的两只脚的脚底板上。
  审讯官走到“逍遥床”前,冷漠的眼光居高临下地望着傅索安:“姑娘,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傅索安不吭声,闭上了眼睛。
  审讯官咳嗽了一声,行刑手按下了开关。傅索安只觉得脚下一麻,几乎是同时,电流已经刺激全身,她感到浑身上下各处都似被细针在乱刺乱扎,禁不住剧烈抖索起来,嘴里发出不规则的呻吟。这种状况维持了几分钟才结束,当电流被切断后,傅索安停止了呻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深深地感受到一种从痛苦的深渊回归到正常状况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常人所无法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的。
  但是,审讯官却不让她继续体会。金属夹子被转移到两肋部位,审讯官问道:“怎么样?交代不交代?”
  傅索安打了个寒战,她意识到新的、更强烈的痛苦即将袭来,但她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矢口否认。
  于是,电流又开始折磨傅索安。也许是两肋部位的神经末梢更为丰富敏感,或者苏联人加大了电流,这回傅索安所受的痛苦更为厉害。她不只感到浑身被细针在乱刺乱扎,而且体内的五脏六腑也似钻进了无数条小蛇,在里面乱窜乱咬。抖索、呻吟已经不能表达这种痛苦,傅索安在“逍遥床”上浑身抽搐,嘴里发出骇人的惨叫。
  这段时间,其实也不过几分钟,但是对于傅索安来说,却好像捱了几十分钟乃至几小时。当审讯官示意行刑手关上了开关,“逍遥床”上已全是汗水,傅索安虚脱似地躺在那里,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
  审讯官朝傅索安看看,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行刑手按电钮解开了绑人的皮带,喝令傅索安爬起来,穿上衣服。傅索安挣扎了一会儿,方才爬起来,又用了大约五分钟时间才穿上了衣服。
  当傅索安再次被押进审讯室时,已经又换了一个审讯官。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军官,穿着一身克格勃军官制服,没戴帽子,露出一头浅黄色的头发,高挑身材,很俏丽的脸庞,但说起话来嗓音显得沙哑:“你来了?哦,请坐吧!”
  这时,傅索安才发现室内墙角里多了一张造型奇特的椅子。
  卫兵把椅子推过来,示意傅索安坐下。傅索安挨了电刑,脑子清爽些了,想起曾经领教过的那张三脚椅子,所以坐下去时特别留神。
  但这张椅子是四只脚的,她可以坐得很稳扎。坐下后,傅索安望着女审讯官,猜测、等待着她会说什么。从对方说话的语调看来,等待她的看来不会是很坏的消息,至少会比刑讯好些。
  女审讯官看看手表,说:“现在,是清晨4点,离你被捕已经有二十八个小时,也就是说,对你的审讯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我们为了挽救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调集了那么多同志,花费了那么些时间,可是,你是那么的顽固,真是令人遗憾和惋惜!傅索安,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傅索安矢口不改:“我是清白无辜的!”
  女审讯官笑笑:“这样,我们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交代你的罪行。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你不要错过。”
  傅索安摇摇头,没有吭声。
  “怎么样,你再考虑一下。”
  “……”还是摇头。
  女审讯官站起来,脸上的笑容褪去了,语气也随之变得严厉:“既然如此,现在宣布最后决定:为了保护苏联国家安全,决定判处中国间谍分子傅索安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啊?!
12

          “只有神经坚强的人,才顶得住这
          死亡的游戏。”

  最初一瞬间,傅索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能相信,苏联人竟然会真的把她作为间谍分子处决!所以,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女审讯官,缓缓摇头。
  女审讯官问道:“傅索安,你听清楚了吗?”
  傅索安不回答,只是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后来,傅索安在对比她晚叛逃的女知青胡国瑛说起这一节时,有过一段发自内心的自白,她说:“当时我想,苏联人怎么这样草菅人命?我冒着生命危险投奔他们,他们给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临末却要一枪打死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宁可被中国方面枪毙了,也免得至死还背着‘叛徒’、‘汉奸’的骂名!”
  女审讯官听了,冷冷一笑道:“你不要说‘不可能’,这个严酷的现实已经无可怀疑地降临到你的头上了!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而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决定,这是苏联共产党和苏联人民授予我们的权力。现在,给你半小时的时间,让你写一份遗书,我们将通过外交部把这份遗书转交给中国方面,然后再转达你的家属。好吧,就这样吧!”
  女审讯官一挥手,卫兵走过来,把椅子旁边的一块尺余宽、二尺长的木档板翻过来,正好搁在椅子扶手的前部,把搭扣系牢,就是一张小桌板。女审讯官把一叠白纸、一支很粗的木壳圆珠笔放在小桌板上,看了看手表,说:“写吧,半小时后,我过来给你送行。”
  说着,她走出去了,只留下卫兵在内监视着傅索安。
  傅索安这才意识到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现实果真是如此严酷,死神已经来到她的身边!说也奇怪,当傅索安作出越境叛逃的决定以及后来毅然跳入额尔古纳河时,死神也在她的身边,但她并没有胆怯,而现在的情况几近相同,她反倒害怕了。后来她自己分析,认为前者是还有“死里逃生”的希望,而后者却是一种完全的绝望了。所以,傅索安后来一直认为自己是怕死的。此刻,她受死神的威胁,已经六神无主,心乱如麻,手里拿着圆珠笔,不知从何落笔。忽然想到:此刻事已如此,写什么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三言两语往家里送个消息就是了。于是,她定了定神,在纸上写道:

  爸爸、妈妈:女儿于5月上旬来到苏联,于今日被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作为“间谍分子”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特告知并希望您们保重身体。

                  女儿傅索安绝笔
                  1968年7月×日

  之所以写“×日”,是因为此刻她已经想不起这天是几日了。
  写完后,傅索安放下圆珠笔,双手搁在小桌板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前面,头脑里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想。她感到极度疲乏和困倦,哈欠一个连一个地打着,却没有想睡觉的念头。
  一会儿,女审讯官走进室内,问道:“半小时到了,你写完了吗?”
  傅索安点点头:“写完了。”
  女审讯官拿起纸看了看,也不知她是否认识汉字,但内容多少是一看便知的,于是问道:“就写这么些?你不觉得太少了吗?”
  傅索安摇摇头:“可以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去刑场吧。唔,你想吃一点什么东西吗?
  比如说熏鱼、烤肉、鱼子酱、水果什么的,也可以喝咖啡,但不能喝酒。”
  傅索安哪有食欲,只是摇头。
  女审讯官说:“那就让我们动身吧!”她朝卫兵做了个手势,卫兵从腰间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先把傅索安的双手扣住,然后才打开椅子前的小桌板,叫傅索安站起来。傅索安刚站起来,从外面又走进一个卫兵,和室内那个卫兵一左一右把她夹住,架着她走出了审讯室。
  穿过走廊,从一扇小门走出去,外面的水泥市道上已经停着一辆轿车。司机事先一定已经得到了通知,坐在驾驶座上,引擎发着表示运转正常的嗡嗡声响,打破了黎明的静谧。女审讯官站在车旁,看着两位卫兵把傅索安押上汽车坐下后,这才上了汽车,在司机旁边坐下,吩咐道:“去刑场!把她的眼睛蒙起来!”
  卫兵取出一块黑布眼罩,蒙住了傅索安的双眼。汽车随即起步,快速向刑场驶去。
  直到傅索安离开克格勃,她也没弄清楚克格勃特别调查部的刑场坐落何处。一种说法是,那是克格勃设在莫斯科近郊的一所特工训练学校的射击靶场,傅索安认为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从审讯地点驾车过去,不超过半个小时。汽车在那里停下时,傅索安还没下车,耳朵里就听见了外面传来的阵阵清亮悦耳的鸟鸣声,她估计这是一片树林。果然,当她被扯去眼罩,押下车时,发现汽车确是停在一座很大的树林前的一条石头小道上,小道的另一侧是一块大约有五个足球场大的草地,草地的另一边又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树林子。
  卫兵把傅索安押到树林边缘,用绳子把她绑在一棵树上。女审讯官默默地看着卫兵的动作,待绑定后走到傅索安面前,碧蓝的眼睛盯着傅索安的脸,慢慢开腔道:“你如果现在开口交代自己的罪行,我还可以收回成命,留你一条性命。”
  傅索安确实极想活命,但她无法交代什么,除非瞎说一遍,但那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和痛苦,并且到头来仍难逃一死,所以她没有开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女审讯官等了一会儿,不见效果,便说:“那么,我们就执行吧。傅,我个人认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希望你能勇敢到底,当死亡到来之时,你敢不敢睁开眼睛,正视死神?”
  她这么一说,傅索安性格深处的倔强被煽动了,寻思到这当儿,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有什么不敢睁开眼睛的?于是,她睁开了眼睛,注视着苏联人的举动。
  女审讯官点点头,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递给一名卫兵,那卫兵便退后几步,举枪瞄准傅索安。女审讯官往侧里走开几步,双手反背着,专注地望着傅索安的脸。傅索安睁大眼睛望着对准自己的枪口,感觉到那就是死神的眼睛,内心涌起一阵恐惧,真想闭上眼睛,但因有女审讯官先前的话语,她强撑着不闭,心里催促着:快开枪吧!
  但是,卫兵却迟迟不扣扳机,只举着枪瞄准着。当傅索安感到无法忍受,正想叫“快开枪”的时候,女审讯官已经开口了:“预备——”傅索安心里出现瞬间的轻松,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她知道再晚片刻,这种恐惧将会导致自己吓出尿屎来,就在这时,女审讯官喊出了“放”声。
  “砰!”枪声响了。傅索安看见枪口冒出一缕青烟,但她全身却没一处感到疼痛。哦,是子弹打偏了!她正在想问那个卫兵的枪法怎么如此差劲时,女审讯官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女审讯官大步走到傅索安面前,笑道:“只有神经坚强的人,才顶得住这死亡的游戏。”
  傅索安还没回过神来,两个卫兵已经同时在给她松绳子、开手铐了。这时傅索安才算明白:这是一次考验。
  傅索安被押回克格勃特别调查部,女审讯官把她送往一个房间,那里有和宾馆房间相同的设施。女审讯官让傅索安进卫生间洗澡,换上已在里面放好了的新衣服。等傅索安洗完澡出来时,房间的桌子上已经放上了几个盛着菜肴的盘子,一旁还放着大量面包、饮料和一瓶红葡萄酒。女审讯官坐在桌边等着她,说:“让我们一起用餐吧,用完后,你可以好好睡一觉,然后,还有事情等着你。”
  傅索安刚刚轻松的心头被这句话又压住了,可能对方从她的目光中觉察了这一点,便解释道:“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很麻烦的,而是一种科学测定,你不必紧张。”
  傅索安用过餐后,马上睡觉。她已经有三十个小时未睡觉了,原以为一觉会睡上十几个小时,但是却只睡了六个多小时就醒了。
  房间里一定装有监控器,傅索安刚醒,一个卫兵就推门而进,说:“请你马上漱洗,然后跟我走!”
  这次,傅索安被带到了一间布满仪器的屋子里,里面待着几个西装革履打扮的专家。在这里,专家对傅索安进行了测谎和药物“洗脑”,用先进的科学手段对她作一个最后的权威性的鉴定。所谓测谎,是使用测谎器,按照设计理论来说,这种仪器能够根据人的心脏、血液流量和压力、呼吸等数据来判断是否说了真话。而“洗脑”,则是以药物将人催眠后,在丧失意识控制的情况下对其实施讯问,据说这是获得真实回答的一种可靠方法。傅索安顺利地通过了测谎和“洗脑”,从而获得了克格勃特别调查部“审查合格”的结论。当然,当时她本人还不知道克格勃如此大动干戈对她进行严格审查的用意。
  审查结束后,傅索安被送往克格勃在莫斯科郊区的一个专门供外地来莫斯科总部述职的克格勃特工所住的内部饭店,在软禁的状态下过着舒适的生活,同时通过看电视、听唱片继续她的俄语学业。
  克格勃人事管理局根据对外谍报局和特别调查处对傅索安外调内查所作的结论,认为可以吸收其为克格勃特工。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接到人事管理局的报告后,在上面批了行字:同意吸收。加紧培养训练,注意谨慎使用,重在保守机密。
  安德罗波夫的这段批示在苏联解体后的第三年即1994年随着克格勃部分档案的公开而被正式披露。德国一个专门研究前苏联领导人的民间学术机构在这段指示后评论说,安德罗波夫这里所说的“谨慎使用,注意保密”,是指今后在使用这个女特工时,不能让她落到中国公安机关之手,因为她将会暴露莫斯科对她的重视,认而使中国方面分析出苏联对中国的战略意图。这个说法是否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却是和上面的分析是合拍的,即傅索安在完成特工训练后,虽被派往苏联以外的国家和地区从事过特务活动,但一次也没来过中国。
  1968年7月17日,上午9点钟,傅索安所住的房间里来了一个穿便服的五十多岁的苏联老头,陪他来的还有两名警卫,都站在门外走廊里,阻止其他人员在这个房间前停留。苏联老头走进房间后,先不开腔,只站在那里冲傅索安浑身上下打量着。傅索安当时正用耳机在听唱片,见状马上摘下耳机,关上唱机,朝老头行礼。
  用俄语问候:
  “您好!尊敬的首长。”
  苏联老头听了,微微一笑:“哦,你俄语已经说得不错了。那么,我们就用俄语交谈吧,当然,如果感觉到词汇不够用,也可以用英语或者中国话,我都能听懂的,也凑合着可以说几句。”
  傅索安点点头:“听您的指示!首长。”
  苏联老头自我介绍道:“我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上校安德烈。你姓傅,叫傅索安?”
  “是的,首长。”
  安德烈上校在沙发上坐下,示意傅索安也坐下,他点燃了烟斗,慢慢地抽着,说:“我受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授权,全权代表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同你进行这次谈话。首先要通知你的,是这样一件事:经过我们多方面的调查和考察,认为你投奔苏联以来的所有陈述内容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你确实是真心实意前来投奔伟大的苏联的。对此,我们表示欢迎!”
  傅索安心里一阵激动,站起来冲安德烈上校连连鞠躬:“谢谢!谢谢!”
  安德烈上校摆摆手:“你坐下,坐下。第二件事,是想征询你列留在苏联后就业方面的意见,你想从事什么职业?”
  “首长,我以前在接受讯问时,曾经向当时审讯我的首长表示过,我想我可以去工厂或者集体农庄做工,为建设伟大的苏联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
  安德烈上校抽着烟斗,用一种长辈对小辈的颇带亲切感的目光望着傅索安,一边点点头一边说:“唔,唔,你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出来,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隐瞒。”
  傅索安想了想,又说:“我想要求加入苏联国籍,今后就在苏联结婚成家,成为一名真正的苏联公民。”
  “这个,我想不是一桩难事,我们既然接纳你,当然会让你加入苏联国籍。只是,在工作方面,你不妨可以把思路放宽些,比如你是否愿意参加保卫苏联国家安全方面的工作?”
  傅索安闻之一怔:“保卫苏联国家安全?我行吗?我这样的人行吗?”
  安德烈上校笑了:“哈哈……我想没有什么不行的,政治上我们已经有了结论,信任你。至于其他方面,比如说技能,可以学习嘛!所以,我代表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来征询: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的工作?”
  傅索安一阵激动:“愿意!太愿意了!”
  安德烈上校说:“你作出这样一个选择是非常聪明和明智的。要知道,即使在我们国内,苏联青年想参加我们的工作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安德烈上校向傅索安介绍或者说透露了克格勃招募特工的一些内幕情况:克格勃招募本国特工,首先是考虑家庭出身,必须是干部或者工农子女才可以被列为对象。其次是本人表现,必须是苏共党员或者共青团员。这两项基本条件都符合的人,则由苏共基层组织根据其政治思想,对党的忠诚程度,个人的才能和表现从中选出优秀者,将材料报送上一级党组织部核对再核对,由组织部集中并加以综合研究,然后由区委组织委员对材料的可靠性向上级作出个人的保证,送呈州组织的书记处。
  州委书记处的组织部在收到这些材料后,将再次进行核实和过滤,再加挑选之后,最后才送往苏共中央委员会组织干部委员会。这个机构的权力是审查并决定每个干部是否可靠,该委员会将州委会送上来的名单及档案再一次进行核实和挑选,决定最后的名单,然后送交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人事管理局。克格勃人事管理局首先对名单档案自行进行不厌其烦的核对审查,然后交由克格勃特别调查部进行多方面的各种方式的调查,直到他们认为被审查者是“绝对可靠”的,才作出结论。这个结论被送往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本人亲自审定后,方才生效。至此,此人才可加入克格勃。
  傅索安听完,惊讶不止,她没想到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招收一个成员竟要费那么些周折,同时也为自己被苏联人选中而感到兴奋。当时,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当特务,今后会终日与死神打交道。话退回来说,知道也别无选择了,她从跳下额尔古纳河开始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安德烈上校说完,从他那口大大的黑色牛皮公文包拿出一份俄文表格,放在傅索安面前:“我们准备把你送往一所学校去学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工作。这是这所学校的入学登记表,你现在就填一下。”
  傅索安面对着这份表格,傻眼了:原来她虽然已经能结结巴巴地用俄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对俄语文字却是文盲。安德烈见了,说:“不认识俄文?没关系,让我来指点你应该怎么填,你可以用中文来填写,我们在列入档案时,将会附一份俄文译件。”
  于是,傅索安在安德烈的指点下,填写了这份学员登记表。直到填完,她也不知道自己将去的学校叫什么名称。她不是没想到过问一下,但是她不敢问,怕安德烈上校生气。
  安德烈上校把傅索安的表格放进皮包,这份表格将送往那所特工训练学校,在博索安完成学业后,则转往克格勃的档案资料部作永久性保存。
  安德烈上校看看手表,说:“现在,让我们去餐厅用午餐吧,下午,我将亲自送你去学校报到。”
  午餐时,安德烈上校向傅索安说明,按照克格勃训练特工人员的计划,她在特别调查部所经历的一切应当是特务学员在完成学业被分配工作前的一种考验,同时也是一种训练内容。鉴于她的特殊情况,所以特别调查部把这项内容提前实施了。说到这里,安德烈的脸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为了保守这一神圣的秘密,你必须作出保证,绝不向任何人道出这个秘密。”
  傅索安说:“好的,我向您保证!”
  “你还得签署一份保证书。这份文件上有条款注明,如果你在任何情况下违反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则将会受到我们的严厉处罚!明白吗?”
  傅索安打了个寒战,连忙回答:“明白!”
  安德烈就在餐桌上让傅索安签署了这份保证书。但是,傅索安后来还是没保守这个自己曾经同意保守的秘密,而是把这秘密告诉了也是叛逃过来的女知青胡国瑛。
  午餐后,傅索安什么东西也没带,就随安德烈上校动身前往那所待工训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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