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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夏多布里昂的一句话


  前面我已指出,在生活习惯和政治意见上,维克多绝对接受母亲的领导,但是在自然景色和艺术欣赏上,维克多却完全不受母亲的影响,而有他自己独特的爱好。象一切有独创性的东西一样,《阿达拉》在初发表时是受到许多人揶笑的。一八一九年,这种揶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有一篇戏拟之作,题目叫:《嗬,了不得》,用极长的篇幅描写马铃薯田,目的在嘲笑梅夏塞贝河和原始森林的描写。雨果太太是站在这篇讽刺似作方面的,维克多是站在《阿达拉》这方面的。
  夏多布里昂的作品引起维克多热烈的爱好,在某一点上显著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基督教真谛》指出天主教如何富于诗意,是抓住了一种好方法,叫诗人相信天主教的诗意。维克多慢慢地接受这种信仰,这种信仰在夏多布里昂书里是和天主教堂的建筑和《圣经》的图象分不开的,他从此从母亲的伏尔泰色彩的保王主义过渡到夏多布里昂的天主教色彩有保王主义。
  贝利公爵被刺,维克多为他写了一首诗,在保王党社会阶层里传诵一时。路易十八屡次当着他的近臣,背诵过下面这一章:
  白发的君王,你赶快吧!时候紧迫,
  一个波旁被……
  夏多布里昂先生同一位右派众议员亚奇埃先生闲谈,谈起这首诗时,用了许多热烈赞扬的字眼,并且说,作者是一个“卓绝的神童”。
  亚奇埃在《白旗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论这首诗,引用了夏多布里昂的这句话。这句话被到处传扬,从此,维克多成了真正的名人。
  他去看亚奇埃,向他道谢,但他还不敢去见光荣盖世的夏多布里昂先生。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见维克多来,深觉悟奇怪,对亚奇埃表示了此意。亚奇埃把夏多布里昂先生的话转达给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自从《阿达拉》的作者常识他的儿子以来,不再反对《阿达拉》,她嘱咐儿子必须作一次拜访。在维克多自己也感觉到,既是夏多里昂邀他,他不能躲避,于是接受了这硬加在他头上的荣宠。
  第二天晚期七点,亚奇埃先生到他家里来找他。维克多走到圣陀密尼尼路二十七号门前,心头不免一阵骚乱。他跟着他的领路人,穿过一个院落,走上台阶。亚奇埃按了门铃,一个穿着白围裙的仆人开门,领他们进了候见室,随后又进了大客厅,里面陈设着简单的家具,所有的椅子上都铺盖着灰色的椅被。
  夏多而里昂太太坐在一把交椅上,没有起身。夏多布里昂先生背靠着壁炉,没有动身子,便对维克多说:
  “雨果先生,我看见你,很高兴。我读了你的诗,关于旺代战事的,和最近关于贝利公爵之死的。这里面,尤其是后面这首诗里,有许多东西,是当代诗人写不出来的。我的年龄和我写作的经验容许我有坦白说话的权利。我诚恳地告诉你,诗里面有些地方,我是不大喜欢的,但是,那些好的地方的确是非常好。”
  赞扬是尽情畅快的;但是,在说话人的姿态里、声调里,在这种评高论低的方式里,含有一点驾乎一切之上的不可一世的气概,使维克多自觉矮了一截,而不是高升了一步。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答语,感到困窘,想立刻告辞出来。
  这时进来了本宅的两个密友泰拉吕侯爵和海蒲维尔侯爵,转移了大家的注意,维克多赶趁此定一定神色,方才注目观看这位经极一时的作家,维克多只读过他的书,还没有见过他的面。
  夏多布里昂先生平日受装军人派头。执笔之士没有忘掉当年的执戟之士。脖子上硬帮帮地系着一个黑领结,盖住了衬衣的领子;一件黑色常礼服,钮子钮到下巴下,把他微伛的身躯挺住了。最美的是他的头。这头高贵而庄严,和他的身材不相称。鼻子很直,表示着坚强的意志。眼睛很高傲,微笑时很动人,但是这微笑一霎便过,嘴唇上立刻恢复了严厉高傲的表情。
  夜来了,人们不取火来。主人不再逗客人说话。维克多起先听了主人的言谈而受窘,此刻又为主人的沉默而受窘了。他看见亚奇埃先生起身告辞,心中甚是欢喜。
  维克多不停步地重穿过候见室和院子;到了街上,他大声地透一口气。
  “怎么样?”亚奇埃先生问道:“我相信你是满意的。”
  “是的,出来了很满意。”
  “怎么?”议员先生说:“夏多布里昂先生对你可和气得很呀。他和你讲了许多话。你还不认识他,他常有四五小时不说一句话的时候。他今天第一次和你见面就对你把大客厅和小客厅都打开了,这真切特别赏脸。你如果还不满意,那你真是太难说话了。”
  维克多没有被说服。他爱客厅里的《殉道者》的作者,不及爱书里的《殉道者》的作者。如果不是母亲对儿子有无上的权威,维克多和夏多布里最的交谊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为尊重母亲的意志,有一天早上,维克多又到了圣陀密尼克路。同一仆人给他开了门。这次,夏多布里昂先生是在卧室里接待他的。他穿过客厅的时候,碰见夏多布里昂太太。这时天色尚早,夏多布里昂太太已经要出门了。她头上戴着一顶当时在圣热尔曼区时行的窄额帽子。第一次维克多没有看清楚刀子的面貌,因为她坐在反光的地方,天色又黑下来;这次他才看清一个高大的瘦瘦的女人,面貌冷峭,长着麻斑。见了这们的青年,她脚不停步,承她赏脸,点了点头。
  维克多进卧室的时候,夏多布里昂先生穿着衬衣,头上裹着一条丝巾,坐在桌子前面,背朝着门,正在翻阅什么文稿,维克多进门,他连忙转身相迎。
  “啊!你好,维克多·雨果先生。我在等着你呢!请坐。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你一直在写什么?是在写作,对不对,你写了许多诗吧?”
  维克多答说,诗是常常在写一点的。
  “你这做得对。写诗,要写诗!这是高一级的文学。你站的地方经我高一层。真正的作家是诗人。我也写过诗,我没有继续写很后悔。我的诗比散文好。我也写过悲剧,你知道么?呃,让我来读一段你听听。……庇洛驹,你来,有点事情要烦你。”
  一个红头发、红胡须、红脸庞的家伙进来了。
  “去把《摩西》稿本找出来。”
  这位庇洛驹夏多布里昂先生的私人秘书,这职务可不轻松。除开手稿不算,只书信一项就要占他许多时间。因为,除了他先抄写,然后是夏多布里昂先生就要占他许多时间。因为,除了他先抄写,然后是夏多布里昂先生签名的原件信札之外,每一封信都要留底子,入档案,我们这光荣的作家,十分注意身后之名,把自己的每一个字片儿都精心地保存着。庇洛驹另一个任务是把本宅收到的信件分类编号。
  秘书把稿件送来。
  于是《勒内》的作者拿出腔调,带着巨大的信心,读了一场对话,随后又读了模仿《阿塔莉》和《爱丝苔尔》的合唱词,这两节文字都不能令人信服作者认为他自己的诗用胜于散文有很大的根据。维克多竭力寻找里面的佳句,总算在合唱词里找着了一句:
  悲伤时常可用歌唱解除。
  他忙抓住它象抓住一块救命的木板一样。
  给他开门的那个仆人提进来一大桶热水,夏多布里昂先生解开头巾,脱去脚上的绿色拖鞋。维克多起身告辞,但夏多布里昂先生留住他。他继续毫无拘束地脱他的衣服,脱掉灰色毛衬、法兰绒坎肩,跨进木桶,仆人给他洗身擦背。洗完,着好衣服,仔细地检查他的牙齿。他的牙齿很美,为修饰牙齿他备有一大套牙科医具。澡水提起了他的精神,他高兴地谈论著,一面修饰着牙齿,维克多觉得他很和蔼和亲。他谈到当时的新闻检查。
  “什么政府!那全是混蛋、饭桶。‘思想’是比他们强大的,他们想打击‘思想’,准许要磕破脑袋。如果受累的只是他们本身,倒还罢了!可是,还有君王政体呀!”
  这第二次拜访比第一次给维克多的印象好得多。他赠夏多布里昂先生一首古体歌,题名《天才》。从此他时常去看他,但是很少再见到第二次拜访时那样活泼自然的态度。夏多布里昂先生经常是他第一次去拜访时那样的神色,那礼貌底子里是冷冰冰的。你和他交往,必然见着一种性格,其木强和高傲是任何东西都不能软化的;对于他,你会感觉到敬畏,而不是同情。在他面前,你只觉得见到了“天才”,而没有见到“人”。
  当维克多听说,夏多布里昂先生被任为驻柏林大使的时候,心头是不禁觉得高兴的。他跑去祝贺他,并且道别。
  “怎么,道别?”大使先生说。“不,你要跟我一块去。”
  维克多两眼睁得挺大。
  “一块去,”在使重复说。“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把你放在大使馆随员里面了,我要带你一块去。”
  维克多真诚地谢他的盛意,但是说他不能丢下老母。
  “就不过为了你母亲么?”夏多布里昂先生微笑着问。“行,我不勉强你。但是,这事不能实现,我很遗憾;否则,对于我们两人都是体面的。”
  这时夏多布里昂太太进来了。直到此刻,她没有表示,她是认识维克多的;因此,维克多深为吃惊,看见她口含微笑地向他走过来。
  “雨果先生,”她说。“你别走。我要请你帮我做一件好事。我为救济穷苦的老教士办了一个疗养院。这疗养院很费钱,我的力量不够。因此,我又办了一个巧克力糖厂。我的巧克力比较贵一点,但是味道很不差,请你买一磅,怎么样?”
  维克多看了夏多布太太先前那派头,心里颇介怀,这时想借机在她面前摆一摆阔。
  “太太,我来三磅吧。”
  阔是摆着了,但是维克多这天口袋里已一文不名了。
  乐善好施的不只是夏多布里昂太太一人。在夏多布里昂先生书房里的壁炉上永远放着一叠五法郎一块的硬币;他的仆人时刻走进来,交给他一些信,一些乞丐、或真或假的亡命客、旺代保王党、圣路易骑士等人的讨钱的信,他嘴里嘟囔着,随手在壁炉上拿些钱,包在信纸里,交给仆人送出去。
  乔治· 桑在她的生活史里说起,有许多乞丐专向著名的作家进攻。如果不设法禁止,简直要流为一种剥削。许多人都参加在里面活动,有穷人、骗子,有穿着破衣烂裤的穷鬼,也有衣衫入时的妇女,而且并不一定象夏多布里昂太太似的,嘴上含着微笑。有一次,一个圣热尔曼区的慈善捐款人用这样一种口气向维克多劝捐,维克多给她答复:
  这里是你的二十法郎,伯爵夫人,
  虽然,一个人不懂礼貌,
  说真话,便已经是
  违犯了慈善的真谛。
  夏多布里昂先生给人钱是不计数的,象他自己花钱一样。钱到他手便象水一样泻掉了。他到布拉格见逃亡在外的查理十世,查理十世问他有多少财产。
  “我穷得象只耗子,”他说,“我同夏多布里昂太太养的那些穷人胡乱地生活在一起。”
  “呵,可不能长此下去呵,”查理十世说:“看看,夏多布里昂,你要多少才能称富足呢?”
  “陛下,这只会叫你白费用心计。你早上赏我四百万,晚上就一个子儿没有了。”
  对金钱的如此蔑视甚为可贵,却有一点坏处,这叫我们伟大的作家逃不脱高利贷的魔掌,生活节俭里面包孕着不依靠和自尊。曾给钱他花过的人自以为有权干涉他的政见。有时,他在众议院发表了一篇演说,或在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之后,第二天便有人跑到他家里大肆咆哮,以他的高傲,也只好忍受。由于经济拮据,他的晚年益见困顿,甚至不得不预先出卖他的《墓外回忆录》,把自己的尸首押钱来花。人们给他每年养老金两万法郎,但是他死得迟,市面情况又不好,后们人们只肯给一万二千法郎。他自己承认不该活到那么久,接受了这种减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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