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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克伦威尔》


  戴禄尔先生那时在法兰西戏院当了钦派督理。一天,他问维克多·雨果为什么不写戏剧。
  “我正想写呢,”雨果答道,“并且已经开始了,是写《克伦威尔》。”
  “好极了,赶快把它写完,你笔下的克伦威尔是非泰尔马演不可的。”
  为促成此事,戴禄尔在洛吉·德·庚革尔餐馆请了一次客,使诗人和名伶见面。
  那天到客很多。雨果和泰尔马坐在一起,有了畅谈的机会。
  泰尔马已经六十五岁,衰老多病,几个月后就要作故。他自觉此生已休,谈到自己的事业,牢骚甚多,说:优伶算不得人。象他这样,负了一生盛名,也不免有这样的感慨。他是极受皇帝赏识的,几乎被看作朋友,然而当他向皇帝要求十字勋章时,拿破仑也没有给他。
  雨果声辩不同意这种说法。
  “实在没有什么成就,”大悲剧演员坚执地说。“一个演员,离开了他所演的角色,自身即等于零;我呢,终我的一生,就不曾演过一次真正的角色。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所需要的剧本。悲剧,那确乎是美的、崇高的、伟大的东西。但是我的意思,在伟大之外,还须含有更多的真实。戏剧里的人,应该具有实生活里不同的种种,和一切活动变化,而不是件纯乎一色的东西。要是悲惨的,而又是和常人切近的;主角是国王,同是也应当是人。你看过我演的查理六世没有?我说的那一句:‘面包啊!我要面包!’非常动人,就因为处在那样的境地,查理所受的苦痛并非君王们所独有的苦痛,而是尽人共之的。那是悲惨的,也是真实的。查理是国王,同时又是乞丐,人君之尊,和穷途的饥寒,并存不废。真实,这是我一生追求的东西。我要求的是莎士比亚,而人们给我的是杜西斯。剧本的文字里面既然缺乏真实,我只得在服装上寻求补偿,所以我演的马列乌斯是赤着脚的。假使我遇到了我所期待的作者,我的成就如何,怕没有人敢限量,然而我现在将抱恨以终,连一次真的戏剧都不曾演过。雨果先生,你正年轻,又有胆量,你应该替我创造一个角色啊。戴禄尔告诉我说,你写了一篇《克伦威尔》。我一向有就演《克伦威尔》的愿望。我在伦敦买了他的一帧画像,现在还挂在我的床头,你到我家里去,就可以看见的。你的那篇戏剧是怎么样的东西,应该不和别人的作品相同吧。”
  “你所梦想扮演的东西,正是我所梦想写作的。”雨果说着,就把将要着手写的那篇《克伦威尔》序里的几项主要意思述给泰尔马听:写戏剧不写悲剧,用平常的人代替高贵的人物,用真实的描写代替习用的成法;在同一篇戏剧里,剧情可以由“英雄的”随时转入“实事的”;文体则史诗的、抒情的、讽刺的、严肃的、滑稽的,色色俱备;取消冗长的台辞,不用警拔的妙句。雨果说到这里,泰尔马起劲地插口说:
  “对极了,这就是我舌敝唇焦地告诉他们的,不要漂亮的诗句!”
  他十分留神地听着诗人的话。
  “你的《克伦威尔》就是照着这些意思写作的了?”他问。
  “当然,为表示这种写实的倾向,剧本开头第一句就标明一个日期:
  明天,一千六百五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你应该记得不少场面吧,”泰尔马说,“请你背一两场给我们听听。”
  别的客人也同声附和。雨果就读了密尔顿谏克伦威尔僭称王号的一场。这一节可选择得不适当。因为这里从头至尾就是一篇冗长的演词,虽然其中议论紧辟,词句斩截,通篇显得异常生动,可是它和那悲剧里的大段台词,竟没有绝对的差别;而且这里说话的,只是密尔顿一人,在台上演起来,泰尔马也只有呆听的份儿。他赞美诗句写得好。这话在他反对漂亮诗句之后,显然是不能信以为真的。他请作者再读一段,雨果背诵了克伦威尔盘问达母南赴法国旅行的一场。这和悲剧相去可远了。每提到一件地方的特点,或者一件平白的实事,如:
  你还住在那个房东家里么?
  在希莱纳,对不对?……
  你的帽子式样真古怪,
  请你宽恕我这许是太随便的地方,
  你肯不肯拿它(帽子)同我的调换?
  泰尔马连声赞扬:“好极了,我们讲话正是这样子的啊!”作者一读完,他伸出手来,说“赶快写完这个剧本,我急于想演它呢。”
  此后不久,泰尔马逝世,雨果失去了演员,也就不急急于完篇,因此他有工夫在《克伦威尔》里加入许多发展,都不是一篇剧本上演时所能容纳得了的。
  雨果时常一面走路,一面工作。他家离蒙巴奈斯林荫道很近,他时常到那里去散步,杂在人群中间,往来于咖啡馆、百货摊子、市集和公墓之间。公墓的对面,那是一个杂耍场。看了这两样东西的对峙,雨果想定一种戏剧,在这种戏剧里,他要把两件极端相反的东西联合在一起:《玛丽恩·德·洛尔姆》和第三幕在他的脑里的胚胎,就在那个时期。在这一幕里,能琦侯爵的殡葬和葛拉锡欧的科诨是相附并进的。
  牛油坊的饼子是当时的时髦品之一。所谓牛油坊是它的主人以卖牛油起家的一个铺子。它在巴黎的近郊,方佛尔的一面。游人到了那边,不再回巴黎吃午饭,就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东西。有一个星期天,维克多的哥哥阿贝尔· 雨果在那里寻吃饭的地方,听见树荫下有音乐声。那是:
  萨盖妈妈家轻泛的梵亚铃。
  他走进去,发现一所小屋子,前面是树荫蓊翳的小园,后面是花草斑谰的院落。他在凉棚下吃了一顿便饭,吃得非常满意,因此要把朋友们都拉去。朋友们赞扬他的发现称他作萨盖妈妈的哥伦布。这一来他倒不得不时常跑去吃东西。他每次去,必定经过乡间圣母院路,有时就领他弟弟一同去。那地方就成了大家的聚会地点,不久竟因此出了名,吸引了许多画家和雕刻家。大维德、查尔莱、路易· 贝隆谢、台弗利亚兄弟和建筑师罗勃郎就常在那里凉棚下聚餐。食客们的年轻和他们的嬉笑欢乐声是最足以显出厨司手段的地方,萨盖妈妈的唯一食品储藏所是她家后院的一只鸡舍。她烧出来的菜,第一道是鸡蛋,第二道是童子鸡,味道调得非常妙。她把一只鸡对剖开,丢在铁箸上一烧,加上辣酱油。此外,于乳酪和葡萄酒可以尽量吃尽量喝。这就足够你从六点钟坐到十点钟,还让你笑容可掬地回家去。
  有一天,维克多·雨果同大维德上萨盖妈妈家,经过蒙巴奈斯路,遇见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大维德向她看了看,立住脚,和她讲了几句话,问了她的名字和住赴,记在手册里。下星期雨果到大维德作场去,就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身在那里。他肢体孱弱,皮色萎黄,带着穷困所加于她的创痕,但人依然是美丽的。大维德用她做模特儿,给巴蔡立斯墓塑了一个少女像。在雕刻家的想象中,这个少女是希腊的象征,当时正在压迫和危难中挣扎着的希腊。那女孩子显出很快乐的样子,似乎也懂得,自己渺小的身躯将靠着白石而永垂不朽于将来。所可叹的是,白石和肉体同样逃不了劫数,以熙德墓当作射击目标的是法国人,而以巴蔡立斯墓当作射击目标的却是希腊本国人。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在维德到希腊,发现他所刻的像额上中了一弹,一只手也被打落,这使得亡命中的大艺术家十分悲痛。他要求将残破的像拿回去加以修理,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他就死了。
  这年的夏梢,一天,雨果写完了《克伦威尔》的某一幕,晚上到泰斯杜夫人家中,泰斯杜夫人请他将这一幕读给大家听听。在座有铁沙先生,他听了认为非常好,问作者已经有了出版人没有,雨果说还没有,铁沙请代向自己的出版人接洽,第二天安勃洛野斯·杜朋先生就来买了那篇稿子。从这时起,作者便动手写序文。
  《弗莱修茨》的成功演出是奥台恩欢迎外国戏剧的开头。继维伯之后,又来了莎士比亚。听到英国演员有来演他们的大诗人的消息,全巴黎的青年都激动兴奋起来。欧仁· 德拉克洛瓦写信给雨果,说:
  “敌人大举进攻了。哈姆莱特举起丑恶的头颅,奥赛罗在预备杀人的枕头,破坏了戏剧界一切良好规律。还不止此。李尔王将要当着法国的观众挖出自己的眼珠!这一类外来货,法兰西学院应该加以禁止,这是和社会道德绝对不想容的东西。完了,雅趣的赏鉴从此绝迹,但是我奉劝你们,外衣里面衬件软甲,当心古典主义的匕首。”
  大诗人的戏剧经大演员们的表演,相得益彰,其中有一个女伶斯密荪演艺尤其卓拔,她的跳舞可以压倒妲格立渥尼小姐,她的衣装,风靡了当时巴黎的画家。裴立渥兹那时在奥台恩音乐班里做提琴手,向她求婚。
  这些伟大的剧本,经了伟丽的演出,深深地激动了维克多·雨果。这时他正在写着《克伦威尔》的的序文,所以满篇是对莎士比亚狂热的颂扬。雨果称他为“戏剧之神”,认为他兼备了法国戏剧史上最高三大天才的优点,高乃伊、莫里哀和傅马舍。
  那篇序文,象《克伦威尔》剧本一样,写得十分冗长,写成之后,一本可以抵得两本,即日付印,于一八二七年十二月出版。
  序文所引起的反映还远在剧本之上,它无异是对旧文艺理论的一通战书,掀起了许多报章杂志上的争论。敌人对它的思想和文字施以全面攻击,下面录当时重要报纸之一《法兰西公报》上的一段作例:
  “这篇序文一开首就此人注目的,是这位年轻作者对于抱不同意见的人的那种高傲不屑的口吻,虽然他自己的名声还没有超出私人朋友的范围之外。先前他也曾象旁人一样写过一些诗歌,那时他的野心是准备接受未来的桂枝(他最初的作品确曾给人以这样的期望),可惜这桂枝到今天还未曾落在他手中。现在可大不同,当年谦逊的青年诗人,此刻已经俨然成了大师,对着他那尚未列席的听众,傲睨地发挥着教诲……这无聊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老官司,谁还愿意提呢?这不是早已使人厌倦了的么?雨果和达林固两位先生同时来重翻这件旧案,两人所用的词句,也十分相似,如其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还是达林固较为高明,他的散文,无论以趣味论,还以简洁论,都比《克伦威尔》的作者强得多,……他雨果)自己标榜的目的,是要打破‘小人国的人马,企图乘戏剧熟睡之际加以束缚的蜘蛛网’,用明白清楚的法国话来说,就是要推翻三一律。我们敢敬告这位作者,这人小人国的人马,也有几个矮将军,也不能过于轻视的,比如从《熙德》以来,到《克伦威尔》止,所有为法国舞台写作的人们便是。雨果称莎士比亚为戏剧之神(可怜连莎氏的名字都没有写对),那末那些人算是什么呢?……和这末一节不表同意的人们——大概不在少数——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意见为新奇吧,竟有人想拿一个只写过几篇至多可以算是生动的妄诞的剧本的作家和莫里哀和高乃伊比论高下,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拉辛的名字,是连提都没有提到的。在这些先生们心目中,拉辛等于不存在,这一点也应该在此地指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底子里就没有一点可取的地方,经过有才艺的演员的演出,或许可以当作一种消遣吧。想和大力士角斗,自己原得有几分气力。一个人想推翻百数十年来大家一致推崇的作家,必须要用一种武器,不说和那些作家的不相上下,至少也该有一手简洁明爽的文字,使人信得过,他是了解那些作家的,他之所以加以攻击,并非由于自己赏识力的不够。但是象序文作者这样一手文字,又如何能伤他们毫末呢?”
  但是当时的青年们拥护雨果的热烈,也不减于反对者的方面,他们高呼着戏剧解放的口号,拿着《克伦威尔》的序文,作为他们集合的旗帜。
  《环球报》以表了雷缪沙的一篇文字,维持他事佬的态度——雨果的图卢兹的朋友们感觉到,在这一种壮盛而无所畏惮的新艺术的猛烈奋起之中,他们所主张的新悲剧必将没落,泰尔马之死已经了他们一次打击,《克伦威尔》更是他们的致命伤,他们自己已承认失败,并且英勇地为他们的敌人捧场。苏梅给雨果的信里说:“我一再读你的《克伦威尔》不忍释手,亲爱而大名鼎鼎的雨果,这篇文字充满了簇新而奇特无比之美,你在序文里虽毫不留情地斥我们为地苔和爬藤,我可仍旧要颂扬你那值得钦佩的文才,我谈起你那米开郎基罗式的作品,仍旧要象我先前谈你的短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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