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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吕克莱斯·波基亚》


  雨果的作品每篇必定引起剧烈的斗争,使戏院的经理们生了畏心。《佛拉尔的晚餐》一篇,因之没有人来过问。法院开庭意外成功的发言,证明还有雨果这个人的存在人间。十二月底,家人通报亚莱尔来访。其时亚莱尔当了圣马丁门戏院经理。他的眼睛、他的白头发和表带上的饰物,都发着光辉。
  “我刚拜读了《国王寻乐》,”他没有坐下来就叫道:“好透了!只有法兰西戏院才会使这样一篇杰作失败。我今天来求你的《佛拉尔的晚餐》。”
  亚莱尔坐下,打开烟盒,大声抽着鼻烟。圣马丁门戏院有勒梅特尔和乔尔治小姐,外加一项优待费,这就是亚莱尔的条件。雨果晓得圣马丁门的后台老板是乔尔治小姐,不先将剧本读给她听,是不必谈其他的。亚莱尔急于成交,要求雨果当晚就去女演员家中读剧本。乔尔治小姐听了剧本,对于自己要扮的角色,非常得意。亚莱尔更表示佩服到五体投地。朗读一开头,他就鼓掌、喝彩。他认为剧本处处都好;首先,他看见的是乔尔治小姐要扮演一个华美的角色,其次是他的戏院要大大赚一笔钱。除此这外,他本也是个聪明人,又很热情,在他身上,文人和戏院经理同样得到了满足。
  “这太美了,”他高声叫,“剧本的名字叫《佛拉尔的晚餐》,这不够庄严、不够伟大。我如做了你,我要简单地叫它做《吕克莱斯·波基亚》。”
  雨果明白,经理想用乔尔小姐扮演的角色做剧本的名称,目的在讨她的喜欢;这建议不是无所为的,然而究竟是个好主意,作者便采纳了。
  第二一,演员们听了剧本的朗诵之后,雨果请勒梅特尔在亚尔丰斯· 台斯德和杰奈罗之间挑选一个。勒梅特尔说,亚尔丰斯·台斯德这角色十分出色,容易见长,任何人演来都可以讨好;杰奈罗相反,十分难演,最后一幕里有“原来你是我的姑母”一句尤其危险。因此,他选了这个角色。
  雨果想叫赛尔演固倍旦,赛尔演过龙习列,很不差。经理打消他的这个主意,把固倍旦给了白罗服。
  一次排练中,经理来找作者,面上露着以难的神气,手里扭着一撮鼻烟,不抽。
  “雨果先生,有一件事,我还不敢向你开口。你不是素常把音乐台交给你的一班年青朋友的么?我想指导他们安插在别处,让出音乐台来,你猜我把它交给谁?交给音乐队啊。”
  “好极了。”作者说。
  “真的么?你不反对这里那里插一点短短的音乐么?比方进场出场,和其他该有音乐的地方。”
  “我正要向你要求。”
  “好极了!”经理大叫道,把手中的鼻烟抽了进去。“这才是男子汉!你想想,革齐密·特拉维业就从来不敢搀音乐在他的剧本《马丽诺·番里洛》里去。他说,音乐只能用在歌剧里,法兰西戏院就从来不用。他的剧本,如果搀进小提琴去,就会失却身份。你可不同,雨果先生,你的文艺才不能不是拘谨的迂货啊!”
  梅爱比和裴立渥兹两人自告奋勇,请为内革尼公主家宴会饮的一场制作曲谱。
  “那不行!”亚莱尔说,“弄些大音乐家,做些叫人不肯不听的好音乐,夺去了戏剧的吸引力!我所要的完全以剧文为主的曲子!叫比锡尼做就行了。”
  比锡尼是戏院里的音乐队长,他把配合歌词的曲谱容易地制成了,只是寻不出满意的迭句来,他把这困难告诉了作者。
  “这并不难,”雨果说,“你只要随着歌词就好了。喏……”
  雨果朗诵着诗句,在声调上加重节拍。他生平没有唱过一个正确的音,不得已,敲着台上提词人的木箱。
  “有了,有了。”音乐队长说,他在雨果的节拍里听出了一种调子,立刻把它记了下来。
  人们正忙着预备布景,晚餐场布景完成的那天,经理看见作者进来,迎上去,说:
  “请你看一看这个。”
  他领雨果到音乐台上。布景做错了。作者的意思是要一个柔丽辉煌,同时又阴森可怖的厅堂,一个明亮的坟墓一样的东西;而现在画着玻璃窗,大木橱,橱上布满着蜡烛台,和满盛着果子的果盘,活象一个生意兴隆的饭馆。为免自己的思想被人误解起见,雨果又当了一度布景师,亲自动笔画了厅堂的布景。
  排练进行得很快。亚莱尔规定每一个角色只练习一次。乔尔治小姐得了满意的角色,非常起劲。她也不象马尔斯小姐那样自高自大,没有对作者加以文字上的批评之类的举动。
  雨果以前的戏剧一概用诗写成,这次用了散文。青年朋友们对于应否一样拥护这个问题,很抱踟蹰,大家推举代表团,戈蒂耶也是其中之一,要求作者,读几节文字他们听听,不先说什么用意。代表们听了之后,认为满意,宣言这种散文,价值不在诗歌之下,为它奋斗不会有失身价。
  敌对派的报纸,在事前就宣传,说这篇戏剧猥亵之至。其中有一场狂宴是不堪入目的,《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运气不会比《国王寻乐》好,至多只能演一场等等。
  全巴黎没有一个人愿意错过这只演一场的戏,因此作者所收到的信,比《爱尔那尼》时还要多。我在其中随便举一封:
  “我已经好久不见维克多·雨果先生。他为自己的剧本作了有力的辩护,我还没有祝贺他。有一个朋友问,他新剧本公演的第一晚,能不能买一个包厢。俾尔季渥约若王妃曾设预定一个,但已太迟。人们告诉她,只有作者出面还可设法。维克多·雨果先生,请许我直接向你请求,同时借这机会向你致诚挚的友谊。
                      拉法夷特
                   一八三三年一月二十九日”
  《吕克莱斯· 波基亚》一剧,篇幅短,演不满三个钟头,恐怕不能餍足观众的兴致。第一天,在正剧之前,亚莱尔叫加了一出滑稽戏:《路易十五世的晚餐》。作者到戏院时滑稽剧正要开幕。他走进乔尔治小姐的厢房,看见她正在上装,一面同大仲马、捷宁、苏列埃等谈话。
  “时候还早吧?”她问向厢房外走去的经理。
  “足足还有三刻钟。小戏还刚开头。”
  乔尔治小姐从容不迫地上着装。光艳如仙,充满自信。外面忽然发生一阵哄闹,亚莱尔慌张地跑了进来。
  “赶快,赶快上装,十分钟内,要请你出场。”
  观众是为了《吕克莱斯·波基亚》来的,不愿意看什么《路易十五世的晚餐》。滑稽剧第一场没有做完,台幕就被迫落了下来,看客一迭连声催促要看《吕克莱斯·波基亚》。
  经理随即又奔了出去,一面喊:敲三下!
  第一幕的布景是很明媚动人的。第一场内,固倍旦说两兄弟爱着同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就是他们的妹妹时,一个猛烈的嘘声震响了全院。
  “怎么?有人打嘘?”经理说,脸上失了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表示剧本确实是我写的。”
  但是吕克莱斯和杰奈罗对话一场,乔尔治小姐读信时,声音的沉痛和哀婉,使全场观众都为之动容。青年公子们对她的当面辱骂,一字一句都激动着看客们。到结尾时,全场发出震天霹雳的彩声。
  作者要到他夫人的包厢中去,请人开交通站门给他走。
  “拿我的钥匙去,”经理说。“这钥匙我是从来不放手的,不过此刻这儿的主人是你呵!”
  第一幕第二节,杰奈罗听人主自己的肩带是成于吕克莱· 波斯亚之手的,立刻要把它摔掉。不意肩带缠住了腰刀,攀住了勒梅特尔头上的发网,惹起一阵冷笑。然而对于大艺术家,随时随地都是表演的机会。勒梅特尔扯下肩带、腰刀和发网,一并摔在地上,那姿态的高傲和愤懑,博得了全场的彩声。
  休息时间,大仲马来看雨果夫人,满脸流露着钦佩和愉快的颜色。他握着雨果夫人的手,两眼流着快活的泪。
  作者看见吕克莱斯叫杰奈罗逃走的那个暗门画得非常鲜艳。
  “那门画得岂有此理,”作者说。
  “真正岂有此理,”经理附和道,“人家要的是一个暗门,而他们画的门偏这样耀眼。”
  “赛香先生在院里么?”
  然而赛香没处可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一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早该结束了。
  “有颜料么?”雨果问。
  “有。画匠白天都在后台工作的,什么都没带走。”
  “去取了颜料盆和画笔来。”
  于是作者又亲自动手改画这一场布景。厅堂的壁衣是红底夹金线,作者将门框上的雕刻用红色统统涂抹,又勾联了两边断了的金线,使门和全体的壁衣成为一色。
  亚尔丰斯· 台斯德公爵的一幕完全成功了。特拉福斯的演出恰到好处,勒梅特尔更见伟大而且简拔。乔尔治小姐有力而韧练的才艺也特别显出从未曾有的深细和柔练。
  观众一致被戏剧魔住了,第二幕两场之间便不容有停顿。少数观众以为有空,立起身,想出去走走,看见幕布又往上升,连忙奔回座位,将出场的戏闹混了,观众不愿意放过一个字,终于闹得重新从头演起。
  宴会一场开头很顺利。青年公子们头上戴着花冠,亚莱尔曾经反对,说,只有女人才戴花冠。但是看客们却同意作者的看法。杰奈罗面色阴沉,坐着一动不动,立刻成了全场注意和焦虑的中心。这时,剧本所引起的兴趣超过了一切。这时,更没有所谓新旧文艺之争,古典派和浪漫派同样只注意下文的变化;什么悲剧、戏剧都已不成问题,甚至也无所谓作者,无所谓演员,观众眼前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母亲,而这个母亲就半亲手毒死她的爱子。观众连喝彩都忘记了。
  当在青年公子们的喧笑和歌唱声中,忽然听到修士们的殡葬曲的时候,全场的人感到一阵寒噤。为使表演列逼真起见,台上用的歌者,不是平日的下手,而是真的教堂的歌班。他们的出场,黑色教士服和花冠的对衬。五具棺木的上台,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突然出现,和杰奈罗的同他母亲的觌面,这种种使最后一场戏如狂风骤雨疾卷了全场的观听和思想。全场的看客,音乐台上、包厢里、月楼上、正厅里,一齐站了起来,鼓掌狂呼;花圈落了满台,报告作者的姓名不够,大家还要求一见他本人。雨果已到到了乔尔治小姐的厢房里,亚莱尔追了进去,一头乱发,满身衣服比平日还要绉乱十倍。
  “雨果先生,救救我的命吧!大家要见见你。他们已经跨过音乐台,跑到戏台上来了。一定要请你出去见一见,否则,他们要拆戏台了。”
  “但是,亚莱尔先生,我供献给人们的是我的思想,不是我的本人。”
  “那末,怎样对他们说呢?”
  “说我已经走了。”
  亚莱尔看一看自己的外衫,这外衫已经撕破了好几处,上面沾满了墙上的白灰。一只袖子上白灰实在太多,他把袖子扑扑,将衣衫上余下的两颗钮子钮钮紧,又抹一抹头发和胡须,说,
  “干净了,我见得人了。”
  我没有讲演员如何演这一幕戏。他们的艺术到了化境,完全和剧中人合而为一,使人不觉得有演员在眼前。乔尔治小姐象石头雕成的一样,复仇时的凶狠使人毛发悚在,悔罪时的悲痛令人心碎,目不忍睹。勒梅特尔当吕克莱斯· 波基亚在台上数棺木的时候,用一句话象电流一样震动了全场:“夫人,这里还要添一口来。”在最后一场里,他的表情深沉悲凉,甚是可佩。他是这次大成功里主要成分之一。但他并不因为担任了戏里的第三个角色而抱怨。有一个朋友对说他:“你的艺术真是无以复加了。”
  “忘我精神无以复加了。”这是他唯一的怨言。
  戏院门口,一大群人在等着雨果,他的马车和马被人家解了下来。雨果从另一个门偷偷出来,徒步而行,仍旧被人们追上,一直被护送到近他的寓处皇家广场。久已疏隔的朋友,这一晚也重新都来晤面。许多不相识的人都以握一握作者的手为荣。
  第二天,雨果被亚莱尔叫醒了。经理的愉快真是按捺不住。他的戏院从此声价十倍。真正的法国戏院就是圣马丁门戏院。从今以后,他不要别的,只要艺术了,真的艺术,伟大的艺术。他希望《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作者不要到别处去,他愿意和他订合同,和从前克罗斯尼埃给他的条件一样。雨果已见过昨晚听到第一次嘘声时,经理完全失色的脸孔,不愿同他订约。亚莱尔不肯干休,至少再要雨果给他一篇作品,雨果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
  那篇开台滑稽剧终于被取消了。《吕克莱斯· 波基亚》一直单演。每晚上,戏院门前,扎满灯彩,辉耀如同白昼,两个巡警,骑着马,在门前维持秩序,弹压车马。第二第三晚的戏也和第一晚一样得到了伟大的成功。
  巴黎的报纸,不敢作难,都一致发表良好的批评。《评论报》捷宁的一篇最为热烈。全城大小戏院,都仿制了类似的剧本演出,如《波基亚魍魉》就是其中之一。春季狂欢节中,人们抢了剧中的人物,在街头了游行,到乔尔治小姐窗下,立住大呼道:用毒药的凶手!这一切都越加激动了大众的好奇心,戏院的收入因之一天比一天增加。下面的一封信可以证明《吕克莱斯· 波基亚》成功到如何程度,并且让我们知道,在巴黎人口因铁路交通而激增之前,一般戏院的收院如何情形:
  “先生:
  自从我经营戏院以来,收入最多的剧本,就是《吕克莱斯· 波基亚》。此剧上演一个月,总收入为八万四千七百六十九法郎。八年以来,无论哪一篇剧本,都不能同它相比。
                        亚莱尔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三日”
  然而《吕克莱斯·波基亚》也不能免于嘘声。起始古典派的报纸不敢独表异议,只慢慢地显露敌意。阿尔芒· 加莱尔在《民族报》上最先施行攻击。他对于作者别有一种怀恨的地方。《吕克莱斯· 波基亚》第一次上演的那天,加莱尔为了贝利公爵夫人怀胎的事,和人决斗。这件事成了全国的谈资。报上按日发表他的伤势,到他门前探病人的, 日以千计, 连保王党也有,夏多布里昂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恨《吕克莱斯· 波基亚》分散了群众的注意。不过加莱尔的文艺思想,确是代表古典派的,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否认它的价值。《民族报》开了攻击之端,别的报纸,和一些文艺集团就渐渐学样。此后,每晚做到进药,和修士们进场,和“你是我的姑母么?”等处,总有几声嘘啸。但是雨果的剧本着实经过战阵,这点儿小阻挠算不得什么。
  作者和经理为了种种原因,渐渐意见不合。有一天雨果到戏院里,看见门前海报上宣布明天改了戏码。《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叫座力并没有减,亚莱尔又没有事先证求作者的同意。雨果一径跑乔尔治小姐包厢里,那里是事实上的经理办公室,追问换戏的原故。亚莱尔答复他说,他是戏院的经理,他爱演什么,就演什么。作者问当天的收入多少。
  “二千五百法郎。”
  “明天换戏,可以收入多少?”
  “五百法郎。”
  “那为什么换掉我的戏呢?”
  “因为我要换它。”
  “可以,作者说。“不过你记住,这是你演我的戏的最后一本。”
  “倒末第二本。”亚莱尔说。“你忘掉你今后的第一篇剧本已经允许给我了。”
  “我并没有允许你。”
  两人争论起来,据经理说,《吕克莱斯· 波基亚》第一天上演的次早,就在乔尔治小姐包厢里,作者亲口允许他的,还说了好几遍。据作者说,在乔尔治小姐的包厢里和在他家中,他的话是一样的,没有拒绝,可是要等作品写成之后才能决定。
  “我说你是允许我的。”
  “我说没有。”
  “那末,你说我是谎你了?”
  “不敢,不敢!”
  晚上,雨果回家,看见一封信:
  “阁下坚不承认屡次而且当众的约言,并又加‘不敢,不敢’一语,实在有意侮辱,此事非经阁下赔罪不能了结。请即赐知地点及时间为幸。
                        亚莱尔
                      四月三十日夜。”
  第二天,雨果一早起身,预备出去寻证人。当他走过马路转角处,迎面来了一个人,穿着民卫军军装。雨果起初没认出是谁,再一看,就是亚莱尔。
  “雨果先生,”经理说,“昨夜我写给你的信,荒廖极了。为要得你的剧本,而把你杀死,不是好办法,在你这方面,杀死一个亚莱尔,也出不了什么风头。最好还是讲和吧。我是受辱的人,又是我先来求和解。请你宽容一切,允许我剧本吧。今晚上,继续演《吕克莱斯·波基亚》,当然不用说。”
  作者不便固执,方才允许了第二篇剧本。
  “了不得,”亚莱尔说,“一个经理对作者说:‘你给我一篇作品,否则我同你拼命。’这只怕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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