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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从白公馆到磁器口,路程不太远,抄小路要更近一些。无须多少时辰,华子良同卢万秋已经望见场口了。

  路道上,卢万秋有些反常,过去出门默默无言,今日话特别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华子良拉话。他突然自怨自艾,谈起家史来。说自己出生安徽淮北,也是贫苦人家,要同山东人华子良攀大同乡了。他还发起牢骚,掩掩藏藏,说了好些不满意杨则兴的话,特意提到刚才闯门之事,颇有夸功意味。言谈之间,又扯到赌博上来,他自我解嘲,说自己是个“憨包”。输多赢少,尽遭人家胡弄。然后又赌咒发誓,说什么今后自已再不挨牌桌边,去受人家的“烫”了。还说他的赌博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这些唠唠叨叨,华子良似听非听,有时含糊地应付两声,大多数时间,他是缄口不语。他哪有心思去理会那些没盐没味的话啊!他心中一直在思忖:今日如何尽快脱身?

  转眼间,他们来到场口的一个高坡上,站在这儿,可以望见集镇的全貌。

  磁器口是个江边集镇,依山而建。只见那条金蓉街上人山人海,拥挤异常。

  卢万秋兴致变高,他招呼华子良说:“我们快点走下去!”是他想购货掩饰欠款心切,还是阴敏之那句“快去快回”的话起了作用?谁知道呢;

  华子良意兴全无,他停住了脚,放眼遥望茫茫的嘉陵江,江面似乎比平时宽了好几倍,空荡荡,黄漠漠的,看不到一只过往船只。原来是发大水了,他不由得心里一紧。

  在卢万秋的再三催促之下,华子良才加快脚步,走进市场。三三五五的山民、乡民,手提竹篮,肩挎背篓,提着、背着一点可怜的山货、土产,来这里换取油盐。他们脸色是木然的,步履是匆促的。卖或买完东西,就又离开了集镇回山村去了。

  几个爱戴帽、斜穿衣的浪兵,步子歪歪斜斜的,大约刚才在什么地方灌够了黄汤。有个兵走到卖水果的老农跟前,用手抓起一个苹果啃了几口,随手一丢,扬长而去。

  两乘滑竿招摇过市,前面一乘上,躺着一个肥猪一样的胖子,后面一乘,坐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妇人。两个獐头鼠目的小兵在前面开道,一边喝开众人,一边催着汗流浃背的、抬滑竿的力亻夫快快走。一个挑粪的过来了,那妇人拿着一块花手帕乱摇着,捂住鼻子,嗲声嗲气地说:“好臭啊,好臭!”

  十字街口集聚了好多人,在围观打架。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用手抓住一个瘦骨伶仃的青年的衣领,大声吼着:“还不还?你赌输了,还想赖账吗?”瘦子脸色刷白,连连告饶,恶汉怒叫道:”不还,老子就剥你的皮!”“刷”地一声,他真把那个可怜青年的衣裳扯下来了,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了身躯,四周的人哄然大笑,那人浑身瑟索、抖颤着。江边小集镇,如一面镜子,反映着这个社会的污秽、阴暗。

  华子良痛苦地一闭眼睛,紧跨几步,从混乱的人丛中穿过去,来到“翠花楼”下。楼上传出歌女妖里妖气的歌声。门口一个小白脸军官,光天化日之下,同一个妖艳的女人拉拉扯扯,寻情骂俏。

  华子良猛一低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哈哈,华先生,是你呀!”忽见一人大声对他唤道。

  华子良大吃一惊。怔怔四下一瞧,那打招呼者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人颈脖微微偏着,笑脸是冲着他的,咧开的嘴唇中还连连传出两声“恭喜!恭喜!”

  这更奇了!华子良看那人,中等身材,头发梳得光光,身穿白色绸衫绸裤,手挥白色台草帽儿,兀自扌扇风,“恭喜”二字明明是向他而发的。他的心更诧异了:这人是干什么的?……

  他讷讷着,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好硬着头皮,回他一个点头招呼。往事闪电般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出现,他还是想不出他是何人。那人意兴仍浓,还在祝贺:“恭喜,恭喜!今日有空上街赶场么?还挑箩筐,要买些啥子东西回家……”不待华子良发言,他又偏开颈子,蓦然发现在华子良身旁的卢万秋,话头猛可地以爆发式的热情对卢万秋叫道:“唉呀呀,是卢兄啊!你也出来公干。今日相逢,好,好!都是老相识,幸会,幸会”。

  听话听音。此人并非故意“点水”,而是误认为华子良获释出狱了。不过,华子良还在想这人究竟是谁?

  卢万秋一声“胡兄”称呼,解开了华子良的疑窦。他倏地想起了,此人姓胡名德祥,前息烽监狱一个管财务的。他在特务行道中算不上行伍出身,仅仅是个地位低下的职员,他为人圆滑世故,上下四方,都能相处的融洽、和气,从犯人到狱长,没有他不认识的。那时华子良是犯人,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卢万秋与胡德祥同是公事人,相交自然要深一些。加以二人常在牌桌角逐,志趣相投,更有一番情谊。此时两人异地相逢,更加亲热起来了,话也特别多。现在,胡德祥巳弃政从商,生意越做越发,成了一个搅船的大老板。他把原来那个黄脸婆蹬了,新娶了一个水葱样鲜灵的年轻太太,家也从重庆搬到磁器口一个独院来住了。

  二人寒暄一阵之后,胡德祥知道卢万秋酷爱赌牌,硬拉着他的手说道。“今日有缘,到我寒舍小坐小坐如何?喝喝酒,打打牌,叙叙旧——。

  卢万秋的心里发痒。但他口里却推辞道:“唉,今日有点俗务,改日奉陪吧!”

  华子良巴不得他这么说,但听胡德祥哈哈笑道:“啊哟,你当‘大官儿’了,瞧不起小弟,不赏脸?”又说道:“卢兄,你还没有见过你新嫂子呢……”

  卢万秋还在犹豫说:“改日,改日吧!……”,但神魂早被勾去了。

  胡德祥把手儿一拉:“改什么日,今日就好!……”

  卢万秋心旌摇摇地动步了。

  胡德祥这才顾着了冷落一旁的华子良,笑着附口。相邀:“华先生,你也一道去吧,箩筐,不妨事,寄放附近就行。”

  华子良趁机目视卢万秋:“你瞧,还要买东西呢!”

  卢万秋对他摆摆脑袋,表示不打紧,打几圈再说。他还主动抢去他的箩筐,把它寄放在胡德祥相熟的一个店铺里了。办完了这一切,他们二人随着胡德祥穿过人群,走街过巷,直向胡德祥家走去。这时,忽然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绉纹、身体瘦弱的老船工,挡在他的前头,细着声音相求道。

  “老板,请预支点工钱,救救我的急……”

  胡老板见来人扫他的兴,冷冰冰地反问道:

  “这关期到了吗?”

  “呃,呃,是没到,但我老婆子,病犯了,要抓药……”老船工苦苦哀告。

  胡德祥厌恶地对老船工一挥:

  “你少罗嗦!”

  老船工紧前几步,正欲再求,但卢万秋已拉着胡德祥快步而去了。

  老船工满脸悲忿地望着胡老板远去的身影,伸出两手,绝望地站着。

  “请收下!”

  老船工抬头一看,一位衣着褴褛,目光呆滞的老头儿,正把几张钞票放到他的手中了。

  老船工的手抖起来了,迟疑地看着陌生人。

  他还来不及感谢,只听前面喊:“疯子,你还不跟上走,在磨蹭什么。”华子良匆匆离去,追赶卢万秋和胡德祥了。老船工呆立着,久久注视着华子良渐渐消失的背影,他想把这个好人的形象深深印在自己的脑子中,他手捧钞票,眼睛模糊了。

                  二

  他们转了两个弯来到一条巷子口,胡德祥对卢万秋说:“不远了,不远,寒舍就在前头那个巷子内。”

  “好,好。”卢万秋应和着,扭头看了一眼华子良,又转了回去。一只手从背后向他伸过来,手掌微微窝着,招了两招,意思是叫华子良快拿钱来。

  华子良瞧着那只指甲长长指尖被烟叶熏得发黄的手,一股厌恶之情涌向心头。

  华子良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胡德祥以炫耀的口气向卢万秋瞎吹:

  “巷子冷僻,倒也清静,住家院子不大,也算有厅有堂,可以挤得下了。”

  卢万秋随声附和着。突然回头咬着牙说了两个只有华子良才能听清的字,“拿来!”

  华子良一声不吭,浓眉跳了两跳,腮边肌肉抖动着。胡德祥又指着眼前的大路说道:

  “敝处别无他好,只是离河边近——顺着这条大道直走,就是码头。要吃个什么鱼虾河蟹的,倒也方便。今日,就请卢兄尝尝大蒜烧鲢鱼吧!哈哈,哈哈!”

  华子良精神陡然一振。啊,来到江边了。

  三人步入了一条僻静巷子。走到巷内深处,一个黑漆大门前,胡德祥抢前一步,轻敲两声。

  “谁呀?”院内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随着胡德祥应出一个“我”字,门儿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妖艳的小妇人来。这女人坐得娇小玲珑,身段不高,杏眼儿,小鼻梁,小嘴。见人就笑,露出一口细贝一样的牙齿。尤其是那对尖尖的小虎牙,十分惹人眼睛。她原是一个烟花场上的人物,这对小虎牙呀,不知撕碎过多少浪荡公子的身家性命。胡德祥发财之后,她一头投入他的怀抱。如今这对小虎牙,正在慢撕细嚼着胡德样的金银财宝。

  一见丈夫带来两位客人,这妇人的杏眼儿左右一闪,装着十分吃惊,十分热情地唤了一声:“啊哟,是贵客呀!”接着又是一串脆脆地笑声。看来,她是一个应酬世故的老手。她善于衣著识人,目光只一转,便分清穿着光鲜的卢万秋和穿着褴褛的华子良,并非同等身份了。她特意对卢万秋多瞄了一眼,那甜甜的笑脸和笑声是冲着他的。

  胡德祥介绍道:“这位是卢先生,我常常向你提说的万秋兄弟。”

  女人笑得更娇媚,态度也更热情了:“哎呀!卢先生,稀客,稀客!快请进,请进!”女人摆手作让了。

  她并来忘怀亲热自已的丈夫。入门时,她挨在胡德祥身边,一把将他正在扇风的台草帽夺了过来,故意白他一眼,娇声地道:“我给你取把扇子。”

  女人大声对着厨房吩咐:“李妈,把扇子拿来,“快给客人沏茶!”她拿起桌上一包强盗牌香烟敬客。她先敬坐在正座的卢万秋一支,卢万秋欠身接着。她走到坐在旁边马架椅上的华子良跟前,只把香烟抽出半截,向他面前一搡,见华子良摆手,立即转身而走,把那支烟送给胡德祥了。她放下烟,又随手抓起—匣火柴,飘到卢万秋跟前,笑盈盈地要给他亲自点火。一股浓浓的粉香透入卢万秋的鼻孔,他不觉身子有点飘浮起来,紧眯眼儿轻浮地说了一句:“谢嫂子!”

  女人格格地笑了。平常大家都叫她胡太太。今日卢万秋亲热地叫她“嫂子”,可中听了;她被胡德祥养在“深闺”,轻易不许外出——怕她旧性复发,飞了!今天相逢一个“兄弟”,对她如此尊敬,可高兴啦!卢万秋那双狭邪的眼睛,被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早装在心里了。但老公在场,她不敢太放肆,不敢露骨地去眉目传情。她手一掩口,转对胡德样说:

  “德祥哪,怎样待客?”

  “打牌!”胡德祥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人粉面生光。她对卢万秋含笑一顾,大声叫道:“人不够呀!”对华子良正眼不看,她早认为这是一个“土货”,哪会有打牌的本事!自解扣儿,说道:

  “我去拉一个人来!”

  她脚刚跨出门,又收转来了,大声对站在屋角的老妈子吩咐道:“李妈,去买几样菜回来!买完菜再把先生的衣服洗了!”她眼睛瞟着李妈身旁一个脚盆,那里有一套黑色绸衣、绸裤,是胡德祥今晨换下来的。

  她给李妈安排完了后,娇声娇气,碎步出门,先来到了磁器口水上警察所长家。所长的女人也是个醋坛子,见这妖气的女人找她的男人,也没好气,冷眼对她,飘出几句指鸡骂狗的话:“人不在!不知哪个骚狐狸精把他的魂儿勾去了?”

  她讨了个没趣,隐忍了。转身又到隔壁一个税务所的小跑腿的家里。小跑腿的老母生病卧床。但他听胡太太说三家等一家,心里发痒了,哪有心劲儿管老母的病,跟上胡太太来了。

  角儿凑齐,牌墙砌好,正要掷骰开张,忽听门外一声大笑:“哈哈哈哈,我来迟了!”一个穿警服的大胖子出现门头,他正是水上警察所长。那小跑腿的一见“贵人”来临,自觉形秽,慌忙让位:“所长,正缺你哩!你看,牌都帮你码好了!”那胖子毫不谦让,一屁股占去座位。女主人反倒有点过意不去,浅笑招呼小跑腿地说:“来来来,你给我抱膀子!”

  刹时一盘打完,卢万秋首炮走红,开门见喜,一把将牌推倒,收着三方送来的票子,嘻嘻笑着,率先稀哩哗啦地洗和起牌来。

  这赌徒好不得意!收了钱,回首望了华子良一眼。华子良安坐在身旁一张马架椅上,心里直犯愁,若要出门,立即会被他发觉,脱身难哦!

  一会儿“唏哩哗啦”,又洗牌了。女主人“格格格”笑着,是她和了,拍打着小跑腿的手,妖媚地道:“你有功!”那眼风却瞟在水上警察所长身上,话儿是冲他而发的。他故意放牌投桃报李,她当然是心领神会了。警察所长会心一笑,随即假装正经,低头自和牌。他码好牌后,靠着椅背悠然吸起烟来。他的座位正面对华子良,他用那只有警察们才有的眼光不停地把华子良上下打量。华子良心一惊,暗想:凭空又添一个警察所长,增加了一层困难。此时此地的华子良心中愁绪万端,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下意识地伸手抓着马架椅边的草帽带子,揉了又揉。

  “你摸牌呀!”女主人见警察所长发愣,提醒他了。胖子收回神来,把眼光从华子良身上收到牌桌上了。混牌、码垛、掷骰、摸张,一盘又一盘,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卢万秋已经好几圈没有成牌了,眼睛瞪得血红,恨不得一口把众人的钱钞吞了下去。而胡德祥却不时地说几句闲话、趣话,引得别人打几个哈哈。他不怎么计较输赢,主要图个热闹。女主人同警察所长眉来眼去,好几次她还故意去偷瞧他的牌张,对方躲闪、遮掩,引起一阵碰触、嘻笑。在这当儿,警察所长重声重气地对胡德祥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道:“老胡,过几天,你把那趟‘货’取回来!”胡德祥连连点头:“是,是。大水一过,我的船就走……”原来他们在打伙做贩卖金银和鸦片的生意,胡德祥低三下四,为了赚钱,赔上女人他是心甘情愿的。

  赌徒们沉醉在酣战之中,忘了华子良的存在。

  华子良冷静地打量房间四周,只见这客房的左右墙上,各挂两张条幅,凑成四季美人图: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个时装女人,拈花微芙,俗不可耐。正中墙上,挂着一个壁钟,钟摆在“嘀哒嘀哒”地摇摆着。壁钟旁,卢万秋身后,有一衣架,上挂一顶胡德祥的台草帽儿,卢万秋坐着一仰背,椅子便把衣架懂得摇摇晃晃的,华子良寻找逃跑的路道。他眼睛左右一瞄,集中在两道侧门上了。左侧门垂有一幅闩帘,想必是主人卧室;右侧门老妈子进进出出,一定可通厨房。厨房必有后门——倒汤倒水倒垃圾免不了的。华子良心中顿喜,有了一线希望。他正欲起身,假装去看画儿,接近右门,再看里面究竟,但刚撑身子,突听“咔嚓咔嚓”的皮靴声响,华子良的心越跳越急了。

  “你找什么呀?找火柴吗?——我这里有!”女主人又关心地叫了。

  “不是那东西,我热了,脱衣服!”胖子已经在松皮带。他走到衣架子前,把制帽、制服往空钩儿上一挂,转身回去,对华子良看都未看。他挂衣服漫不经心的,一下把胡德祥的台草帽儿撞了下来。

  华子良松了一口气,趁机伸了个懒腰,眼看着那顶台草帽子滚了两滚,滚到右侧门边。门口放着一个脚盆,盆里堆着胡德祥所换的衣服——李妈未来得及洗的,他的心猛然动了一动……

  卢万秋满脸通红,已经坐不住了,蹲在凳子上抱着膝头,身子前倾,两目圆睁,在找张子,如同饿狗等食,他输得眼红了。

  正门人影一晃,老妈子买菜回来。女主人最先瞥见,立即吩咐:“早点煮饭。”又加一句,“弄红烧鲢鱼,火候要拿好!”李妈应着,进了厨房。厨房有了人,这条道路又被封死了。华子良心中又犯愁了。

  “当当……”壁钟一连破了三下。三点了!时不待人,华子良顿感浑身燥热,如坐针毡,他的手下意识地撕着破草帽的边儿,已把那麦草秆儿,一节又一节掐断一地……

  “我和了——满贯!”卢万秋一声大叫,他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推倒牌墙,一手抓来桌中张子,“咔”地—声卡入牌阵,确是一条“青龙”。他得意忘形地数着牌点,高兴得满面红光……这张惹祸的牌,是女主人听信膀子客参谋而出的,当然遭到另外两个输家的埋怨。女人脸红了,悻悻地瞅了那小跑腿的一眼,怨道:“都是你!”小跑腿自知有罪,发窘地笑着,额头在冒着虚汗,尴尬地呼叫着:“好热!好热!”又自我解嘲地说:“我头都有点昏了……这会能有一个西瓜,解解热就好了……”他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可是难舍票子出堂,只是讪讪地离开女人,在屋门来回踱步,不肯行动。

  一句话点醒了华子良:“这膀子客久在门边坐着终究是个祸害,何不趁机把他支走?”他缓缓起身,也轻轻唤了两声“好热呀!”给了那膀子客一个呼应,随即慢步上前搭讪:

  “老兄,卖瓜的不远吧?”

  “不远,不远。”

  “你路熟,烦请去买两个好不好?”边说边把钞票放在他的手里。

  “这……”

  “不必客气了。”华子良挥挥手。

  小跑腿的有瓜白吃,而且还能脱离尴尬的境地,飞快地走了。

  牌桌上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四个男女屏神敛气,完全沉浸在竹战厮杀之中了……

  华子良,你还不快走吗?

                  三

  华子良一闪身就可以出门,真是飞身脱逃的大好时机;

  华子良好象并不着忙,静静地望着牌桌。此刻阵势已经分明:女主人面前碰了一排“发财”、“东风”……正在等着别人一张牌,她做的是“对子福”外加“全求人”。卢万秋面前列成一溜“筒子”,他巳做好清一色,专等“自模”。男主人肯定在做桌子,面前已“杠”了四只么鸡。警察所长早已下“教”,但路子不宽,似乎走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赌棍们人人凝神,大气不出,手儿不动。吸烟的烟头已经灼着手指,拿扇的,扇子已经松松地垂下……一桌上的牌剩下不多了,已经临到紧急关头。

  华子良开始行动了。

  他轻轻站起身子,移步走向右侧门去。他早已盘算停当。他要去拿脚盆里那套衣裳,盆边那顶台草帽子。

  他认为这两样东西对他如生命—样重要,飞走以前,必须把它们弄到手!他走过去了,开始弯腰。

  “先生,你找什么?”李妈突然出来,脚步如此之轻,华子良一点也没觉出。

  他顿时怔住了,手脚无措。

  “找扇子吗,……我给你去拿……”李妈话语低低柔柔地,神态再也温和不过了。

  华子良回过神来。他脸上僵板的肌肉松弛了,发直的眼神有了一点活气。他对那和善的老妈妈点了点头,乘势伸手去拾起那顶台草帽子,扇了两扇,同样低低地答道:“谢谢。”

  李妈拿起盆中一张围腰,缓缓拴在腰上,一掠头上的白发,又进厨房辛苦去了。

  华子良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把帽子扇了两扇,偷眼向牌桌望去,赌徒们激战犹酣。他又朝右门内望了一眼,李妈再也没有走出来,于是迅速躬身,一把抓起胡德祥那套衣服,揉成一团,闪电般地塞进了台草帽深深的帽窝之中。

  动作完成。华子良呆立着,心儿咚咚狂跳。他镇住心神,缓了缓呼吸,方回过头去。众赌客纹丝不动。他如释重负般地放下心来,轻松地折了一下帽沿,微扇两下,凉风欣然送爽。

  牌局角逐达到顶峰,几个幽灵在无声拼搏,谁也没有注意华子良的脚步已在房中滑动了。华子良的脚步移到了门边。他面部的表情镇定从容。他一边扇着帽子,一边装着漫不经心地细语道:“好热呀,好热!”接着又低声自语一句:“解个溲去!”

  卢万秋好象听见了,拾了一下头。但这时“啪”地一声,上首一张牌打出来,他的魂儿立即又被勾了去。

  华子良慢慢迈出了房。

  他走进庭院,绕过花台,在假山背后停了片刻,侧耳凝神,倾听房内有无动静。

  忽听卢万秋大叫:“你往哪里跑!?”

  华子良心惊肉跳,耳朵嗡一下响了,额上冒出冷汗:“糟了,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

  但是并未听到脚步声响,只是传来桌子上一片竹墙倒塌之声。“哈哈哈哈,老子终于抓住了你!”卢万秋在濒临绝望之时,最后摸到了那张绝牌,狂喜得跳下了椅座!

  好一场虚惊!

  这虚惊提醒了华子良,再犹豫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行了。他猛跨了几步,掠到小院大门,门儿虚掩——刚才那买瓜的出去后,未闩门,轻拉—条缝儿,从中轻轻挤了出去。

  闪身进入一条静静的小巷。

  他疾如流星,快步跨出了巷口。

  那条直通河边的大道摆在他的眼前了,他顺路急急向河边奔去。但只走了一段路程,突然转身,向那大道右侧的菜地走去。他怎么不直插江边?在此紧急时刻,还折腾什么?不,华子良还有一件紧要事情,必须马上处理!他走上田埂,向着菜畦中间一个茅厕匆匆走去,一飞身,跨入了那茅棚之中。立马将全身外衣外裤脱了,把台草帽中的绸衫绸裤一抖而出,急急换在身上。又把地上自身的衣衫抓了起来,提在手中,必须把这身衣服处理掉!他猛地发现粪坑四周是用红砂石垒成的,有一处石灰已经脱落,红砂石松动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蹲身去扳石,扳了两扳,有点儿活动;但条石毕竟太沉,移挪可困难。华子良急得满头大汗。他退回身来,四处乱瞄,实无他法可想,倏地狠心,口中猛地轻喝:“咋,咋,咋!”竭尽全身之力,偌大的条石终于让他撬起来了,他把旧衣服往石上一缠,又用袖管、裤脚打了一个结儿,缠个死紧,狠命—推,“轰隆”一声。条石堕入粪池。他的心也象卸了一块重重的石头似地轻松了,他缓了口气,把换上的衣服抻平,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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