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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暖流


  教育改造战犯是一项难度很大政策性很强而又十分烦琐的工作,它比与持枪的敌人面对面进行斗争更具复杂性。我们管理所的同志对这项工作谁都没有经验,大部分人难以适应,特别是有些工作人员都有一本受日本帝国主义迫害的血泪史,甚至有的人全家被日军杀害,他们心中充满着复仇的火焰。他们对上级不允许谩骂战犯很不理解。
  詹华忠是一位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同志,他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平,他找管理所长说:“那些杀害我们无数同胞的日本法西斯分子不仅不低头认罪,还进行反抗,为什么让他们活得自在,还让他们吃得好?我真不理解!”
  说完,詹华忠把腰间的手枪拿出来放在所长桌子上准备辞职。之后,有许多看守人员也纷纷要求辞职,返回部队工作。实际上管理所的领导中也有不安心这份工作的。
  人们思想情绪已波及到对战犯的改造,个别看守违反管理所的有关规定,谩骂战犯,食堂工作人员有时不洗净米菜就下锅,理发师故意剪坏战犯头发,有些医生声称不能当“东郭先生”,拒绝给日本战犯看病。
  我是从一开始就不情愿到战犯管理所任职的。每当想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残酷压迫下我们一家人背井离乡,哥哥和妹妹都死于非命,我在念中学时被日军抓去当劳工等等苦难的往事,不由得对这些日本战犯非常憎恨,我觉得整天和他们打交道尤如过监禁生活般难耐。国内解放战争结束后,我原来打算脱下军装去朝鲜族较多的延边当一名教员或进机关工作,并好好孝敬年迈的父母。为此,我在前往东北公安干部学校进修前,已将在嫩江省财政厅当会计的妻子调到延边和龙县税务局工作,结果事与愿违,整天和囚犯在一起,思想不通了许多日子。
  在那段时间里,管理所领导在压制战犯们的反抗改造的同时,又为稳定管理所工作人员的思想做了大量工作。以孙明斋所长为首的领导逐个找工作人员谈心,进行思想教育,组织学习改造战犯的政治意义和中国共产党的一贯政策。孙所长还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关于《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对于反动阶级和反动派的人们,在他们的政权被推翻以后,只要他们不造反,不破坏,不捣乱,也给土地,给工作,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也对他们做宣传教育工作,并且做得很用心,很充分,像我们对俘虏军官们已经做过的那样。”用这些政策说服大家。
  战争犯罪是历史的社会现象,具体来讲战争犯罪原因不是某个个人的原因,而是具有历史的社会原因。因此,不能把成千上万参与战争犯罪的人全部处以死刑。只有把他们改造成热爱和平的人,把破坏性的因素转变为进步性的因素,这才是长久之计。因而,中国没有处死一个日本战犯,制定了教育改造他们的方针。关于改造战犯问题,毛泽东主席指出:“放下武器投降的绝大部分敌人是可以改造过来的,但必须有正确的政策和方法才行。不能强迫压制,而是让他们自觉进行改造。”
  毛泽东主席的指示具有博大精深的哲理。管理所的工作人员通过学习政策,转变了思想,树立了改造战犯的自信心。
  思想情绪稳定后,我们根据上级的指示,用批判军国主义思想体系和实施人道主义教育相结合的方法,在改造战犯工作中找到了突破口。
  战犯的军国主义思想与其他一切反动观念一样,不进行批判是不可能自行灭亡的。我们没有把批判的矛头对准战犯个人,而是批判社会制度。开展批判的形式是讨论或自由交流思想。
  两次世界大战,使人类遭受了多少灾难?
  为什么战争不可避免?
  战争的根源在哪里?
  战争使你们得到了什么?
  战犯虽然参与了多年的战争,但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上述问题。他们通过批判和讨论渐渐地认识到过去的盲目性和战争的反动性。
  把杀人当做职业的战犯的心里是冷酷无情的,但他们也有喜怒哀乐的人类属性,这一点就是能够改造他们的基础。我们认识到,对战犯的罪行必须坚决批判;但对战犯个人要给予人道关怀,了解他们的苦衷。有了这种认识,管理所的全体人员自觉地投入到教育改造战犯的行列中。
  一天,一名战犯玩球时不慎将玻璃打碎。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后,看守人员急速赶过来了,战犯吓得不知所措。他们想至少会被训斥一顿。但出乎意外,看守没有训斥,反而安慰他。
  看守人员问“手没有伤着吧?”
  战犯回答:“手是没有伤着,但玻璃碎了。”
  看守说:“玻璃碎已经不能复原,只要手没有伤着就好了。”
  是很简单的对话。但谈话的一瞬间,战犯冰冷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通过。战犯为打碎玻璃而提心吊胆,而看守怕手伤了赶来安慰,没有指责,态度温和并给予安慰,这对几年的狱中生活的犯人来说,是首次得到公正的待遇。这名战犯在几年后被释放回国后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开始我们认为中国政府人道主义的待遇是个阴谋。但是,随着岁月的检验,我们从管理人员的言行中真正体会到了真挚的人间之爱。”
  战犯们骚乱时,食堂的炊事员把饭盆放到监舍门口后用脚踢出声,以示开饭。也就是说不愿与战犯们搭话。可是,思想情绪转变后,他们的态度全变了。他们主动询问犯人,饭菜可口吗?饭量够不够?日本人喜食何种饭菜?并根据征求的意见不断改善伙食。
  管理所规定,战犯平时不用的个人物品统一由管理所保管。战犯们的个人物品相当多,校官以上的个人物品一般都能装满五六个箱子。管理所把这么多东西一个不漏地登记在册,经常查看,以防损坏,布一类东西还经常晾晒,手表还保养上油去污。
  曾任铁警军少将旅团长的佐古龙信有25米呢子,他认为这些呢子早就要烂了。后来,他家属来探监时,管理所将完好的25米呢子交给他的家属。佐古龙情把25米呢子打开看后,发现没有一点霉烂。
  “保管员先生,太谢谢您了。我以为这些呢子全部会烂掉的,没想到还这么好。”佐古龙佑夫妇一再表示谢意。
  一天,管理所的温久达医生领着一名战犯去抚顺矿物局医院诊病。车到医院门口时,战犯晕倒了,温医生毫不犹豫地把他背到三楼诊室。当时正是夏季,温医生全身被汗水湿透。战犯看到这一情景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说:“我这样的人能得到治疗就已经是过分的事情,而医生先生还背着我上楼就诊,我不知怎样感谢才好。我也是有良心的人,我不会忘记中国政府的恩情。”
  曾任过伪满洲国国务院总务长官的武部六藏因患脑出血半瘫了。他在任总务长官的5年期间颁布了许多法令,血腥镇压了东北4000万同胞。仅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而被逮捕的人就高达17.7万人。对这样的战犯,中国政府也实行教育改造。担任看护武部六藏的护士焦桂珍,每天都要给瘫痪的武部六藏洗脸、喂饭,还给他洗澡。武部六藏被假释回国时,焦桂珍还一直把他送到天津港。在告别时,武部六藏泪流满面,他说:“我感谢中国政府,感谢中国人民,谢谢焦护士。”
  由于全所人员增强了改造战犯的责任心和使命感,这类感人的事情与日俱增。
  1951年3月,战犯中流行一种怪病,开始有几名战犯突然视力减退,几天后脚趾渐渐麻痹,走路时鞋脱落了也没有知觉。而重病号下半身全都麻痹。
  管理所发现此情后,急速向中央做了详细汇报。中央立即用飞机派来了专家和药品。诊断的结果是,多发性神经末梢炎。专家和医生采取应急措施,及时治疗,防止病毒蔓延。
  据文献记载,世界上日本人是患多发性神经末梢炎症最多的民族。后来调查结果表明,伪满洲国战犯患这种病的人只占1%,而日本战犯却高达35.9%。管理所的生活环境和条件是一样的,但发病率竟如此悬殊。发病的主要原因是营养不良和运动量不够。日本战犯在西伯利亚被监禁的5年期间,吃得极差,且干重体力活,身体相当虚弱。到了中国后,他们不活动,成天顾虑重重。特别是发生骚乱的那些天,许多日本战犯彻夜难眠,因而他们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
  周恩来总理了解这一情况,立即指示管理所要绝对保证战犯们的健康。我们根据周总理的指示精神,制定了多种措施,首先注重预防,定期进行体检,加强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严格执行更衣、洗衣、洗澡、理发、休息、活动等规定,进一步改善伙食的营养搭配。
  对战犯治疗时不惜用贵重药品,一些珍贵药品连中国老百姓都享用不上,却由中央卫生部特别供应。从此,战犯之中再也没有发生传染病。有不少日本战犯根治了诸如梅毒等原有的疾病,完全恢复了健康。在治病过程中,战犯与医生之间逐渐有了共同语言和人之常情。那些病愈回到监舍的日本战犯,向其他战犯赞扬了中国医生们的高尚的医德和高超的医术,叹服真挚的人道主义精神。从这些事情中,有不少日本战犯受到感化,踏上人生新的征程。
  1960年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不能忘记的一年,这一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的赫鲁晓夫要求中方偿还债务,就连抗美援朝期间无偿提供的武器也纳入债务要求归还。因此,国家财政极度恶化。而在这一年中国又遇大灾,食品相当缺乏,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一些灾情严重的地区,人们不得不扒树皮充饥。我们管理所的职员也受到饥饿的煎熬,有些人由于营养不良,甚至出现浮肿。我们为了解决眼前困难,到郊外开荒种地。我们每天连玉米面饼都吃不饱,但战犯们按规定吃大米饭和肉菜却一顿不少。战犯们感动地说:“管理所干部吃粗饭瓜菜代,而我们犯人吃精米白饭,这种监狱古今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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