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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溥仪出狱


  溥仪被特赦后很高兴,但新的苦恼又萦绕在心:一个罪人走上社会,被人们鄙弃生活着,那还不如就在狱中了却一生呢?
  为了解除溥仪的心中苦闷,我给他讲述了许多生动感人的新社会人品。那时中国确实是太平盛世,夜晚不锁门也可以安心地入眠。人们走在大街上拾到钱包,谁也不占为己有,总是主动上交公安部门处理。把这个时期,中国称为“雷锋时代”。雷锋是年仅20岁的解放军汽车驾驶员,他在路上见到病人就护送到医院治疗;发现老人背包沉重,他就回过头来帮助;哪儿有灾苦,就将不多的津贴寄给遭灾的地方。他不知干了多少这样的好事。针对雷锋式的人物在全国各地不断涌现,我向溥仪讲了像雷锋那样来生活,并安慰他不必担心人们对你的不信任。但是,溥仪仍然半信半疑。
  出狱后,溥仪前往北京。为了消除他的苦恼,组织决定我与负责溥仪的管教人员一同专程护送他。从抚顺去北京,要在沈阳换车。途中的第一站开车后,有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背着10多岁的孩子上车了。坐在门口的我和管教人员站起来让她们坐下。
  管教人员问她:“儿子吧?得了什么病?”
  “不是儿子,是我教的学生。上课时,他突然说肚子痛,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他的父母,这是上沈阳看病。”她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边回答。
  “很单薄的人背了那么大的学生上了车。”溥仪边看她边说。
  “你看,新社会人与人之间宛如一家人。”
  溥仪微笑着点头。看到他的表情,我有些放心了。
  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在沈阳站下车了。负责溥仪的管教人员一直陪同溥仪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后,因住处还未定下来,溥仪暂时住进他的七叔家。
  溥仪决心学习新社会新人的优良品质,做一名好公民,他每天早晨起得很早,倒垃圾,扫街道。有一次,他扫街道很长一段距离,等他回过头返回家时,竟然迷了路。
  一天,溥仪的妹妹领着溥仪逛大街。这天恰逢周日,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公共汽车站人较多,上车很拥挤。溥仪觉得自己是犯过罪的人,绝不能抢先上车,所以一让再让。
  一些亲朋好友为庆贺他释放归来,多次上饭店赴宴。宴席中,他怕服务员小姐太累,总是站起来接菜盘子。
  两个月过后,民政部安排溥仪到北京市植物园工作,并赋予了他公民的权力,不久又确定为国家公职,使溥仪兴高采烈。他虽然登过3次基,成了中国皇帝登基之最,但从未像这天如此这般兴奋。他为了成为一名好公民、好公职人员,积极主动地工作,他恨不得一天干10个小时,甚至20个小时。
  一天,植物园的民兵们在院里进行军事训练。溥仪找领导要参加军训。民兵是35岁以下青年方可参加,领导向溥仪解释了这一情况。溥仪根本不听解释。他说:“过去我出卖国家,犯了大罪。现在虽然晚了,可我想干保卫国家的事情,请你给予关照了。”
  “哎,你这个人真不好说服,我也因超龄不能参加民兵组织。”领导再一次解释道。
  溥仪仍然争论:“保卫国家的事,与人的年龄有何关系,请照顾照顾。”
  在溥仪的坚持下,年过50岁的他被批准当民兵,成为一名“超龄老民兵”。
  溥仪出狱后就是这样向新社会优秀公民的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
  两年后,溥仪被任命为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全国政协委员,并被选为中国最高权力机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委员。期间,他在许多同事和朋友们的关心下,结识了后来成为其贤妻的李淑贤女士。
  李淑贤是北京市东城区医院门诊部护士,年龄40多岁,但未婚。国民党时期,她就是医院护士。她在舞厅认识了杜聿明先生。杜聿明曾任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官、剿共总指挥部副司令,后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他也是建国10周年时被特赦释放的,后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他听说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关心溥仪婚事之后,便开始为他物色对象,最终得知李淑贤还未出嫁的消息,首先把她介绍给溥仪。
  溥仪步入老年方组成真正的家庭,所以他很珍惜这迟来的爱,周围的人都称他是“模范丈夫”。
  在长达9年的管理所生活中,溥仪与我结下了特殊的缘分。因此,溥仪出狱后,我俩仍然保持密切的联系。溥仪经常给我写信,信中谈及国事、家事,还谈学习和思想改造情况。甚至家庭里一些事不好处理时,他也写信听取我的意见。到了年末,他来信贺新年的同时,把一年来情况会详细地告知我。书信往来中,我总是处于被动。
  我经常去北京参加会议或出公差,每次到了北京,别人可以不见,但溥仪总是要见上一面。有几次因时间仓促,未来得及通知溥仪。可溥仪不知从何得到我到京的消息,他每次都到宾馆来看我。他考虑我白天工作忙,故每次都是晚间来。我们只要一见面,总免不了长谈,有时是通宵达旦。
  1962年秋。溥仪搬进北京市西城区白塔寺附近的新居。我出差到北京为他的乔迁登门拜访。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听了敲门声,溥仪夫妇一起出来开门,他俩都卷着袖子,看得出正在干活。他们的新居是典型的四合院。进屋后发现,厨房炉子上正烧着午饭,里屋一角堆了脸盆和脏衣服。
  我问:“正在洗衣服吧?”
  “我们家有分工,按规定今天他洗衣服,我烧饭。”溥仪的夫人回答。她的性格爽快。她接着说,上周日溥仪做皈,她洗衣服。溥仪把米下锅后,出来帮着夫人打下手,结果忘记看火,一锅饭全给烧糊了。说完,她捂着嘴笑。
  吃午饭时,李淑贤显得很主动,她讲了许多家庭趣闻。
  她说,一天,溥仪找不到自己心爱的怀表,为此,他失眠了。这块怀表是他当伪满洲国皇帝时,某国皇帝赠送的礼物。他被关押期间,这块怀表一直由管理所保管。出狱时,管理所金所长将怀表退还给溥仪。可溥仪说:“这样贵重品应该送给博物馆。”
  “不,必须收下,这是政策问题。”
  在我说服下,溥仪收下了怀表。他把这块表当作管理所的纪念品,非常珍惜。他丢了这么有价值的表,不能不着急上火。第二天起床时,怀表从村裤腿中掉出来了。原来,他把怀表放在西服马甲兜里时由于有个洞,表掉进了村裤里。李淑贤说了事情经过后,又朗朗地开怀大笑。
  1966年7月。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运动席卷全国,他们把知名人士视为“反动”分子,拉到大街上游行。这次来京找公安部有关部门办事,了解到溥仪病重住进协和医院,便去看他。
  “金先生……”溥仪看到我进入病房,高兴得欲起身,但他实在不能起来了,他向我招手。
  “金先生,我在这么好的医院接受治疗,死也瞑目……”说完,他哭了。
  “怎么这样说呢,现在的药很好,一定会痊愈的。”我安慰他。
  “是啊,我也是那么想。”说完,他疼痛的皱眉头。
  医生示意让我结束探望。我从病房走出后,与正在护理他的妻子李淑贤谈溥仪的病情。
  她说:“我家先生明知自己得了绝症,可他情绪很好,他怀着对中央领导人的感激之情。”
  说着说着,她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当时,在莫斯科发生了殴打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严重事件;几天前,被打伤的大使馆官员回国治疗,住进了溥仪隔壁病房。全国各家报刊大力宣传了他们,称赞他们是反修正主义的英雄。李淑贤说,溥仪认为,他能够在反修英雄住院的医院治疗,是莫大的光荣,并以此为动力与病魔斗争。
  在这之前几日,溥仪遇到了感动的事情。打针时间到了,主治医生在10余名红卫兵的前后挟持下进了溥仪的病房。其中一个头头抓住主治医生的衣领说,像溥仪这样的反动分子也弄到这么好的医院治疗,你们是什么立场!他还让医院立即把溥仪赶出病房。不知谁把情况反映给周恩来总理。周总理来电话直接命令红卫兵头头“立即撤离医院”。红卫兵这才灰溜溜地离去。
  “我和我家先生,永生不会忘记周总理。”李淑贤感动地说。
  从北京返回抚顺后,我受“特务”嫌疑开始被批斗。造反派说,那么关心战犯怎么不是特务呢?我做什么解释和辩解都无济于事。10年文革动乱后,我听李淑贤说,溥仪因我也受了不少苦。红卫兵和造反派为了调查我的所谓罪行,多次找躺在病床的溥仪审问。
  “老实交代金源的罪行,不然没有好下场。”造反派把笔和纸递给溥仪。
  “金源所长是我的恩师,是全国有名的模范干部。他始终坚决贯彻执行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我以全国人大常委和政协委员身份和金源先生的学生身份担保。”
  溥仪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安全,每次都重复上述的说法,为我辩护。因而,他受到更大的痛苦。我听了李淑贤的话厅,心里很难受,眼里流着泪水。
  1967年12月,溥仪因患肾癌,朝夕难保。一天,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他不再呻吟,睁开眼,微笑着,抚摸着夫人的手。
  他深情地说:“淑贤,我的一生做过皇帝,也做过普通百姓。我觉得,自己生命的结局是好的。改造我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容易的,任何国家也不会有的。”
  这句话就是溥仪对夫人说的临终遗言。他出狱8年后去世,享年61岁。他去世时,我因被游街挨斗,对他的去世噩耗一无所知。1979年,溥仪去世12年后,在政协礼堂举行了溥仪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见到了溥仪的夫人李淑贤、弟弟溥杰和杜聿明等老人。12年了,他们已哭干了对故人悼念的泪水。这天的话题主要是讲文比大革命的动乱。他们说了许多在周总理保护下,躲过动乱灾难的事情。
  改革开放开始后,我参加了反映溥仪一生的电影拍摄,是影片中唯一真实的人表演自己。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战犯》一片时,我担任顾问;中意合拍《末代皇帝》一片时,我参加了宣布特赦令的拍摄。
  《末代皇帝》是1984年筹拍的。意大利导演在写剧本时,频繁找我谈剧本。剧本是改编溥仪自传《我的前半生》。但这本回忆录描写管理所生活很少,我补充了许多部分。我与意大利导演经常见面。每次见面,总是从早谈到天黑。他提问不同时期的歌曲、大街上的标语、流行的服饰。我为了真实地再现溥仪的生平尽最大努力帮助剧组。
  剧本撰写完后开始拍片时,意大利导演还不时地找我谈片,听取我的意见。一天,导演请我出演影片的一场戏。我回答他,我连活报剧也没有演过,电影就更不能拍了。但他说,戏不长,为了保证电影的真实性,辛苦一次吧。不好再谢绝了。我按照他的要求,翻出原来在管理所穿过的旧服装,去了拍摄现场。戏不过1分钟。因演技问题,这场戏从一早拍到傍晚。这天我才知道,拍电影如此艰难。
  电影拍完后,被有关部门审查时,我以顾问身份参加了审查工作。电影基本上反映了真实的情况。但是,关押期间管教人员谩骂和殴打战犯的场面是完全捏造的。我向两国导演提议修改这一部分。
  意大利导演要求给予谅解。
  他说:“这部影片将在世界各国放映。战犯管理所与外国的监狱一样。看守和犯人亲如一家人,那别的国家人们不会相信,进而对这部影片的真实性也会产生怀疑。那么,花费巨资拍摄的影片就卖不出去了。请予谅解。”
  他再三这样请求,但我始终坚持不能歪曲历史。
  这部片子在世界许多国家上映,并获得了奥斯卡奖,特别是在日本反应较大。日本战犯们说,影片中将出现金所长,所以举家带口去影院观看。之后,我每次访日时,总是受到日本战犯们的质问。他们对影片中描写看守打骂战犯歪曲历史的场面很不满。我借该书向读者澄清电影中歪曲历史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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