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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鸟



               ·凯丽·


                引子

  璐君离开我整整一年了。这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度日如年;一年过来,回首往事,却又恍如昨日……


               一  硕人

  第一次见到璐君时,我是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三年级学生,她是北京讲师团的教师,来我们学校教两学期的课。讲师团里都是一些年轻教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宿舍里的弟兄们就按给女生打分的办法把那些女教师也评定了一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璐君名列第一。大家都打定主意要选她的课,哪怕是音乐课也认了。

  璐君教的是公共英语口语选修课,我们中文系本来没人对英语感兴趣,连头两年的英语必修都是硬着头皮混过来的,可这次呼啦啦报了五十多人,还都抢着坐前排。

  她站在讲台上,不象我们学校几位英语老师那样金丝眼镜西装裙洋派十足,而且她张口第一句“同学们好”还是用汉语讲的——似是而非的胶东腔,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山东话学得不象,可你们却听懂了,对不对?”璐君微笑着说,“学英语也是这样,口音不是最大的障碍。不要因为有口音就丧失信心,也不必花太多时间纠正”。这小老师倒挺和善,不象那几位假洋鬼子那样净挖苦我们的山东英语。

  璐君的人缘很好,下了课就被学生围住,谁都想跟她多练几句。我是不好意思出丑,从来不张口,却暗暗地喜欢上了这门课,每星期都盼着周三周六下午这两次课。班里其他许多男生也都令人怀疑地变成了“亲英派”,有事没事就去找璐君借书借英语磁带。嗯,我得独辟蹊径。

  一天课後,我壮起胆量去办公室找璐君,“李老师,我虽然在课堂上不张口,其实很喜欢英语。刚刚译了几行古诗,想请您批改一下”,边说边递过《诗经·卫风·硕人》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段,中文原文是用我最得意的行草体抄在一张毛边纸上的,还加了一行“李璐君老师指正”。璐君低头看了看,抬起头来对我说,“真报歉,我看不太懂这原文。不是说你的毛笔字,你的字写得很漂亮,而是我不懂古诗”。我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诗经今译》。璐君接过书,“好,试试看吧”。我谢过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犹豫着补了一句,“那中文部分,嗯,您就留着吧”。

  星期六课後,璐君叫住我,“你的译文看过了,译诗算是再创作,旁人不好改动,我提了几处建议,供你参考”,说着又递过一张纸,“我也试译了一首,请你看看”。我接过来一看,没有原文,满满一页英文净是生词,又不好意思问,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好诗配好译!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冲回宿舍,打开词典,琢磨半天才明白是《诗经·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鬼心思被人看穿,我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二  进京

  转年夏天璐君讲学期满,回北京语言学院接着教留学生汉语。秋天我毕业,被分配到泰安二中教书。璐君给我留了通信地址,我却一直没给她写信。

  经过一年苦读,我考上了清华大学国文院的研究生。接到录取通知後,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璐君。几个星期过去了,直到动身去北京时还没收到回信。我不禁嘲笑起自己来,乡巴佬进了清华还是乡巴佬,别惦记着城里的白天鹅。

  到清华报到时系秘书交给我一封署着“本市李缄”的信,我的心跳马上就加快了。拆开一看果然是璐君的,原来她暑假里带学生去南方旅游,前天回到北京才见着我的信,估计我已经离开泰安,就把回信直接寄到清华来了。璐君信中请我星期天去她家吃饭,我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请见家人好象是个表示,可这么快?也许人家只是以师生关系尽地主之谊?

  星期天下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兴冲冲地出了校门。下了公共汽车,看看左右没人注意,用裤脚蹭去皮鞋上的尘土,又弯腰掸了掸裤脚。找到璐君家门口,挺了挺胸,用手背拂去鼻尖上的汗珠,然後摁下门铃。

  开门的正是璐君。一年不见,她的打扮好象变了:格衫花裙,披肩长发,显得格外风度,远不是街上大妞们靠那满头零碎一脸油彩能扮出来的。璐君拉着我的手,领我进了客厅,大声叫道,“爸爸,来见见你们山东老乡、清华校友!”璐君的父亲从书房出来,跟我握了握手,“你好!欢迎啊!请坐。”璐君撅起嘴巴,“又和我的朋友握手!人家早就警告过你嘛,这又不是你会见外宾。”老头子嘴也不善,“我们老爷们的事不要你管,你还是回厨房炒菜去吧!来来,小夥子,咱们聊着。”


               三  出国

  男的总得比女的学历高点儿吧?当初觉着清华研究生的牌子给我挣到了个平等地位,才有信心去追璐君,哪想到这“平等地位”却不是那么简单:到了北京几个月後才知道,璐君那“不,不是北大”的母校竟然在美国,而且她回国前又在耶鲁大学得了个硕士。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只好继续赶了,可学中文的想出国几乎是痴人说梦。璐君也不赞成我的留学打算,“你如果觉得清华国文院刚恢复、还抖不起旧日雄风,可以转到北大念博士嘛。放着园子里的真佛不拜,偏要往美国跑?”

  说得轻巧,真佛有什么用?远来的和尚好念经!我往《文史哲》投了四篇稿,都退回来了;我帮导师带的一个外国留学生却一投即中,其实他的论文几乎就是根据我一篇退稿里的两小节整理的。

  我这儿还犹豫着呢,璐君倒又要出国了:她写的一本汉语课讲义被美国弥度伯雷学院采用,人家聘她去任教三年。璐君跟我商量,“你要是陪我一起去,我就签三年的合同;不然我就只签一年,对方如不同意只签一年我就干脆不去。”

  让我说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的……

  【原稿此处若干段落字迹潦草辨认不出——作者】

  璐君退掉了六月七日回国的机票,跟弥度伯雷学院把合同续签了两年,让我马上来美国。一切手续都办得出奇地顺利,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六月二十一日,我从飞机里俯瞰着纽约城的灯火。

  我刚走出肯尼迪机场的国际出口,璐君就扑上来抱住了我,“谢天谢地,你总算出来了!怎么样,伤口不要紧吧?”去旅馆路上她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又告诉我她如何找所有的朋友帮忙把我弄出来,“电话上没敢跟你细讲:国内方面你知道,美国这边我可是把多年不怎么来往的旧朋友都挖出来了。耶鲁的一个同学从前在学校时老缠我,我总躲着他,可他这会儿在国务院中国科工作,我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找他帮忙。管签证的一位副领事曾经在语言学院当过我的学生,另一位领事的太太是我在史密斯学院的同学……”我知道璐君生来不喜欢求人,自己出来时并没有找任何关系,老老实实地等了两个多月才办齐手续,这次为了我真是破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隐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转天换乘美国的国内航班飞机,半个多小时就飞到了佛蒙特州一个小机场。出租车把我们拉到城里一栋深灰色的三层小楼前,“到家了”,璐君打开门让我先进去。看着宽敞明亮的客厅,我迟疑地问道,“我还以为是单租一套房间呢,原来是和房东合住。房东太太不在家?”璐君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就是房东太太”。


               四  位错

  从前在璐君给教委的出国申请报告里读到弥度伯雷学院的一些基本情况:位于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佛蒙特州,建校近两百年来以现代语言研究闻名全国。在美国汉语教学界提起“明德”无人不晓,璐君能在这里占一教席,自然很高兴。

  我虽然是第一次出国,对留学生活却也听说过不少——北京的大学校园里有几个人不会侃几句留美常识呢?到了这里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学校所在地弥度伯雷是个人口不足六千的小镇,全校也只有两千学生,中国人屈指可数,根本没有什么包打天下的联谊会。璐君没有什么室友,自己住着一所大房子,却连个录象机都没买,每天骑五分钟自行车去上班,冰箱里的东西大都是从街角那个小店拎回来的。

  璐君正在教暑期学校。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要命,没心思看书,电视看了两天就不新鲜了。璐君给了我一个大钱包,让我中午在街上吃。白天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过几辆车,几乎见不到行人,我也没有逛商店的瘾。我去过一家快餐店,要个三明治人家还问了一串问题,估计是问我都要哪些配料,我也听不懂,以後索性在家里自己煮挂面吃。美国的挂面黑不溜秋的,半透明,要十几分钟才能煮熟。中国厨房里的事我都不清楚,更甭说美国的了,晚饭都是等璐君回来做。

  璐君很快就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她便中午回来带我一起去学校食堂或街上吃午饭,又领我去体育馆找人打篮球。她半开玩笑地叹着气,“在美国当‘家庭妇男’比当家庭妇女更不容易:人家在家当太太的每天带孩子、做饭买菜、看电视、逛商店,忙得不可开交。”看我脸色不对,她又赶快安慰我,“过两个月一开学就好了,全校各系的课你可以随便选,这是教师家属的福利”。家属?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个多月後,璐君带我去参加她母校的校友聚会,“别担心,那儿没有‘太太’,校友们都是带着丈夫去的”。敢情史密斯学院是当年的“七姐妹”名校之一,从前她没跟我说过。那一年她那个年级正好是毕业五周年小庆,去了很多人。璐君向人家介绍说我是北京来的古汉语学者,“世上最忠诚的丈夫,特意陪我来美国住两年,同时要在弥度伯雷学院修现代语言研究”。可我听着人家的丈夫一个个都是“常春藤”学校毕业的律师医生教授,有一个还是国会的众议员,心想我真不该去那儿现眼。

  那个夏天璐君带我去了不少地方,她到哪里都是如鱼得水,显着比在北京时还自在,好象她就不是外国人似的。想想也是,她在美国先後住过六年呢。我从乡下进城上大学,又到北京念研究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可现在什么事都要靠璐君,心里便有了一股失落感。

  弥度伯雷:“弥度”在英语里是“中间”的意思,“伯雷”的意思是“埋葬”。


             五  男子汉大丈夫

  我的“托福”分数很高,可“祭阿姨”没祭好,本想重考,可璐君的合同过半年就要期满,我们不能再拖一整年。璐君说我应该去找各校的教授面谈。从麻省到加州,我去拜见了六所大学的教授,其中好几位都能讲流利的普通话,他们都知道清华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也知道曲阜是孔夫子的故乡,还夸我的英文好。来美国一年半,这是我第一次独闯天下,感觉甚好。

  六发两中,第一志愿伯克利录取了我,但只有耶鲁给了我全额奖学金。璐君建议去伯克利,说我们前一年里存下了不少钱,够用一阵儿的。这倒是实情,自从我决定在美国读学位,璐君就改变了她那“量入为出”的生活方式。她的工资免税,讲师的实际收入比人家副教授的还多,手稍紧点儿就省出不少来。不过我怎么能靠老婆供着上学呢!当初我坚决不报“明德”时,璐君就知道我的想法了,现在我打定主意去耶鲁,她也就没说什么。几个月後,我们搬到了海滨城市纽黑文。

  这回轮到我如鱼得水了:第一学期的课不是我在国内玩剩下的就是我在“明德”时旁听过的,写读书报告更是驾轻就熟,去联谊会看电影时还结识了几个清华校友或山东老乡,这海滨的气候又跟我家乡差不多,两年来第一次觉得在美国也挺开心的。璐君做了家庭妇女好象倒没怨言,每天按时做好晚饭,问她白天都干什么,她说是在图书馆看书或在计算机网络上侃大山。

  很快到了感恩节,系里开师生联欢会,我带着璐君去参加。有同学问起她是否也在读书,她微微一笑,“我是管家婆”。我知道璐君当初在这里学的是美国研究,跟我们系不沾边,没想到系里几位老师居然都认识她,还问她为什么来纽黑文几个月一直不去看他们。看他们以同事身分在一起谈笑风生,我默默地想着,“曲于句中多用衬字,固嫌喧宾夺主……”,谁讲的,清朝的刘熙载还是李调元?

  我用一年时间拿下了硕士,顺利地进入博士阶段,心里很高兴。想想这些年来的马拉松真不容易,如今总算是追上了。


               六  亲情

  璐君应邀在一个国际汉语教学会议上作学术报告,会在合肥开,又是暑假期间,正好顺便回国探亲,我就和她一起回去了。会上见到语言学院的头儿,倒是没催璐君回去,可会後社科院的一位副院长请璐君去他们的美国研究教学中心参观,璐君和那里的教师座谈时好象很起劲。

  岳父听我说通常要四、五年才能完成博士论文,便问璐君有什么打算,璐君看了看我,我张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老人说,“趁年轻好好做点事,不要荒废时间。”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这儿一切都好,再等几年没关系,你们别考虑我”。

  璐君三岁时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兄妹俩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她的哥哥是一等残废军人,十几年来一直住在小汤山荣军疗养院。她父亲快七十岁的人了,过一天少一天,过去这四年里孤独一人,好象老了很多。

  离开北京那天,老人破例要送我们去机场。到了那里,却又在候机楼外就和我们道别。璐君低声地说,“爸爸,回去吧,我明年春节还来看您。”

  回到纽黑文没两天,就收到岳父的来信。璐君刚看了一页就满脸泪水,呜咽着走进卧室,我从茶几上拿起信来,看到老人苍劲的笔迹,“……四年了,终于盼到你回来。这次相见,也许是最後一面,但我总算死亦无憾了”。

  我接着读完了下一页,然後坐在厨房里愣神……当年赵元任先生在这个系教书时,用的是哪间办公室呢?


               七  诗梦

  第二年我本可以做助研帮导师写书,但我决定去当两门课的助教,积累一些英语授课经验。虽然助教收入略少些,但家里有璐君在校友基金会里那份工作顶大梁呢。我本来对汉诗英译没什么兴趣,这会儿教学需要,便译了几首。遵照刚学来的英诗格律,把音步和步律套得很整齐。学生们对我评价相当好,还聘请我做了他们诗社的顾问。我想应该客气一下,做个普通成员就是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深秋时节,诗社去郊外踏叶,璐君正好要加班,就没和我们一起去。我站在山顶出口成章,两首汉词一段英诗,博得众人喝采。那两首词牌我从前登香山时填过,不过这次换了些词句,倒也算是新作。诗社里另一个中国人是学美术的艾丽,自然我们俩在一起切磋的时候多些。艾丽曾在法国念过两年,讲起巴黎风情如数家珍,回来路上我还顺便到她的住处看了她在法国时写的诗。都是些无韵现代诗,不好提什么意见的,但她坚持要听我的批评,我就讲了一下无韵诗的节奏问题,举了例子来说明诗要大声读出来好听才算好诗。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的评论。

  璐君一直很忙,她跟我商量後把校友基金会的工作改成半职,只是上午去,下午有时去雅礼协会和其它什么地方做志愿工作。她还以博士生配偶的身分免费旁听了历史系的一门课,其实听这种课还不是白费工夫,不过她要听,我每天晚上到家时她又都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所以我也就由她去了。

  圣诞节前那个星期四,艾丽来图书馆找到我,送给我一件包装精美的节日礼物。打开一看,是一本书,封面上几个彩色圆圈围着四个暗红色的汉字,“梦中的诗”,很现代派,旁边却是两枚阳文篆印,淡淡的,几乎辨认不出,下面还有一驾古代战车。侧过来看看书脊,作者居然和我同名同姓!好奇地翻开一看,却都是我的诗,中文的英文的都有,还有很多插图,一种让人头晕的古今中外混合,却又透着独特的对称美。我抬头看看艾丽,嘴没张,眼睛里却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艾丽细声细语地说,“这是我装帧课的学期作业。老师要求每个学生自己动手完成全过程:排版、插图、设计封面,印刷、裁切、装订。手工生产,特制的,只此一本”。

  她翻到引言页指给我看,“这几行法文诗算是引了我的,大意是:

    诗人对哲人说,你在梦里作了很美丽的诗,
    哲人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我的梦里干了什么事?
    诗人答道,因为我梦见你在做梦,
    哲人惊讶地说,你的梦充满了哲理的魅力!”

  我忽然觉得图书馆里的空气好象含氧不足,大口喘了几下,呼吸顺了些,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我顺口问了一句,“你圣诞节去什么地方?”刚问完就後悔了。艾丽答道,“孤魂一个,还能去哪儿,在家里形影相吊呗。怎么,要请客吗?”我赶快解释,“随便问问。我们明天要去璐君的干娘家,下星期二才回来”。

  回家路上,拿着书的那只手始终是暖烘烘的,十二月底的冬夜似乎也不是很冷。“个人崇拜多了不好,一点儿没有也不行”,不记得是什么人讲的了。

  到家比平时稍晚了些,可璐君不在家,桌上留了个条子:“下午喜得意外礼物:我的书正式出版了,请来东亚出版社参加招待会。”


              八  不思其反

  我还得奋斗好几年才能指望戴上那顶博士帽,毕业後不知再要多少年才能站稳脚跟。璐君倒是一番风顺,弥度伯雷—普林斯顿联合班想聘她去讲课,她却告诉人家她这几年离不开纽黑文,好象是我拖她後腿似的。我一抗议,她倒笑了,“要能分开那我何不回北京呢?”我知道她是真想回去,每次给她父亲打完电话她都要悄悄流会儿眼泪。

  我们系里一位教授休学术假,要找人顶明年的课,系主任请璐君去谈谈,她一口回绝了。其实我就是看见她坐在二楼角上当年赵老先生那间办公室里,也不会太那个什么的。

  近来我时不时地胡思乱想,假如我和璐君没走到一起来,是不是会对两个人都好些呢?她可以在美国的学术界里好好干一番,想拿个博士也是很容易的;或者她可以回北京,教汉语教美国研究都是轻车熟路,还可以陪老父亲。上学期璐君在艾丽班上修过一门美术史,现在艾丽对璐君崇拜得要命,总说我耽误了璐君的前程。

  夏天快结束时,璐君跟我商量要回北京住一年,说是她父亲年初退休後身体垮下来了,春节她回家不到两个星期就陪着去过两次医院。我有点儿犹豫,可听她口气挺坚决,就同意了。璐君没带多少钱走,却把四季的好衣服几乎都带上,其余的打了个大包让救世军来车拉走了,弄得我心里有点儿嘀咕。

  璐君回国前要先去她干娘那里住几天,那是她一个大学同学的母亲,家在马萨诸塞州一个海滨小镇,老太太极喜欢璐君,便认了个干亲。我们在美国年年的圣诞节都是在璐君的“娘家”过的,从前璐君上学时连感恩节都一个不落地在那里过。

  璐君不让我开车送,要自己坐火车去。临走前坐下来跟我交代了家里的大事小事,最後说,“从曲阜师院译《诗经》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两个人真有缘分,分开一年也散不了;如果缘分不够,连两个星期都顶不住”。我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手也找不着地方放。璐君叹了口气,“诗三百,我怎么单挑了那首《卫风》呢?”

  我的心抽缩起来:《卫风·氓》的结尾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九  日落

  璐君星期五到那儿,老太太星期天晚上打电话来让我马上去。估计她要替干女儿训我一顿,我心里倒隐隐有点儿高兴,也许我好好认个错璐君就不走了呢?

  开车到干娘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恍惚如梦,这一年来我拼命地回想着每一细节,却总是断在这里:“真报歉,你得马上跟我去医院”。眼前又是医院的白墙、白床,白色被单下璐君那苍白的面孔、那紧闭着的双眼。我好象在喊叫着,却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周围仿佛有人在抽泣,又象是从遥远的空间传来的回声。

  为什么山上会有毒蛇?为什么人的生命这么脆弱,蛇咬一口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下来?为什么这本该落到我头上的惩罚却降临到她身上?天道不公,天道不公!也许我就是那条毒蛇?也许上天就是要让我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和永远赎不清的罪孽,留在这世间?

  追思仪式在神学院的公共礼拜堂举行,在场近二百人里我只认识二十多人,其他人是如何认识璐君的呢?他们讲述了那么多往事,难道他们竟然比我对璐君更熟悉?璐君确实没讲过多少她留学时期的事情,是为了不伤我那无名的虚荣自尊吗?雅礼协会、红十字会、济贫厨房、联谊会、领事馆、校友会……,璐君什么时候去做了这么多事?人们走过来向静卧鲜花丛中的璐君告别,并握住我的手说一些安慰的话。他们会羡慕我曾有过这样一位人生伴侣吗?其中会有几个人怨恨我对璐君的不公吗?

  璐君的干娘一手操办了所有的事,我只是头脑昏昏地站在一旁。老太太轻声问我丧葬该怎么办,我愣愣的,说了一句傻话,“璐君怎么讲的?”


                尾声

  我孤零零地跪坐在璐君的墓前。碧绿的草地延伸到坡顶,与无色的天空相接,大理石墓碑上跳跃着血红色的夕阳余晖。耳边回荡着璐君的临终遗言:“不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国。让我葬在这里,好离他近一些”,我默诵起《诗经·秦风·黄鸟》,

   “……
    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
    人百其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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