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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孪生姐妹


  机身开始剧烈地上下颠簸着,飞机两侧的顶板上亮出了清晰的两行字样:

  请勿吸烟。
  系好座位上的安全带。


  接着扩音器里传出空中小姐那圆润、甜美的声音:
  “……飞机现正进入成田机场的上空,东京的地面温度是摄氏23℃……”
  丰子宛如大梦初醒,要不是座位上的安全带束缚了她的行动,她真不能相信自己已从大洋的彼岸飞到了日本的上空。像是个支离破碎的梦。这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三个月、还是半年……当然树有根,水有源,这一切概因姐姐一年多前来到了东京。一想到英子,她顿时百感交加:有思念、有焦虑、有牵挂,还有某种怨恨。人们传说在孪生手足间,有一种超常的情感的交映,任何人为的物质障碍和距离都是无法阻隔的。对此她只是半信半疑。有时夜间,她突然醒来,辗转不能入睡,一想到只身生活在东京的英子,不祥的预感强烈地震撼着她,有关姐姐遭遇不幸的惨景,竟然清晰地历历在目。是梦幻、还是想象?她自己竟然难以分辨,整夜都遭受着煎熬……每每都要精神恍惚,无精打采地过上十天、半个月的,直到看见英子亲笔写来的家信,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有时信中也曾有声有色地描述过她的奇遇、历险,推算起来和自己发生心惊肉跳的夜晚,也有时间吻合的。丰子相信那超常情感的呼应。但事实证明,并非件、封封信都符合这一规律,特别是近半年来英子写来的信是屈指可数的。
  人们都说丰子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据说这是有医学上的依据:同胎一卵。要说世界上的事情也绝非一丝不差的准确、公正。英子比丰子来到人世间,仅仅早了五分钟,就这五分钟之差,决定了英子是丰子的姐姐,处处事事都要长她一头。丰子自然也就默认了。从身体情况看,英子先出生,显得强壮些,这一特征一直维持到现在。当然局外人并不能从这一点上将她们区分开来。
  她们从小就都习惯于穿着一样、打扮一样,就是英子到了东京,有机会就要托人为丰子带来相同款式的衣裙,甚至从信中寄来像片,那言外之意:就是请你照我这样做!凭心而论,东京时髦女青年的打扮和北京女青年之间,应该说没有显著性的差异,条件是必须有丰厚的物质基础和充裕的时间。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女人应该再加上一个“更”字,她们会发挥想象的驰骋的翅膀,将自己打扮的更漂亮、更富有诱惑力,按现今世界美学的概念应该是更富有性感。可丰子在国内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干,这是由于每个人所处的社会地位和环境制约的影响在起作用。
  细想起来,姐妹二人在穿着打扮方面有所区别,那是两年多前在国内就开始了。这要从高考谈起。
  姐妹俩从小在同一学校、同一班级读书,成绩平平,英子更活泼,更外向些。在这一点上颇像妈妈。丰子少言寡语,性格内向,与爸爸的性格相似,虽说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以及支撑门面,依然是靠在大学里当副教授的爸爸,可真正操持日常家务,主宰一切的“总理大臣”自然是在百货商店里当会计的妈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性格上的相近,自然地将这个不大的家庭分成了两大营垒,界限虽不十分明显,但它们确实是存在的。此外还有奶奶,不言而喻她应该属于爸爸这一边。可奶奶却始终保持着“中立”,从不乱掺和,街坊四邻都夸奶奶热心肠、耿直,从不惹事生非,是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的好老人。丰子从来没有看见妈妈明确表过态,不过妈妈也从没有顶撞过奶奶,即使是她满心不高兴的时候。
  渐渐长大了。丰子影影绰绰地感到,奶奶并不是白吃饭,除了操持一般家务:买菜、做饭、看家外,奶奶手里有钱,丰子知道奶奶文化程度不高,初中没有毕业,做过很短时间的工作,她自己不能挣钱,据说那是爷爷在十年浩劫后,平反昭雪得到的一笔钱。事实证明,在英子来日本时,奶奶动用了这钱。
  英子和丰子就读的中学是所普通学校,既非区重点,又非市重点,她们俩的成绩又都一般。死记硬背的功课,丰子比姐姐分数高些,因为她坐得住,英子能歌善舞,文娱活动非常出色,可惜对于高考这一特长不在加分的范畴之内,其实丰子的音色比姐姐还好,调子拿的还准,但常常在她还没有唱完一句的时候,就被争强好胜的英子一嗓子压了下去。七岁的时候,她得了一次急性喉炎,嗓音嘶哑了,后来逐渐恢复,可以唱歌了,但那轻微的沙哑声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近来表现黄土地的《黄土高坡》一曲唱响了,歌者们都巴不得自己能有一副破锣似的嗓子呢!更何况丰子的嗓子并不“破”,略带沙哑,再加上麦克风的扩张渲染,在舞台上产生很好的效果。细想起来,这也和英子分手有关,如果和姐姐永远粘在一起,那就别想有出头露面的机会。当然丰子的抛头露面绝不是指社会舞台,而是校园内的。
  三年前,英子、丰子同时参加高考,双双落榜。这年头,高考在一个家庭中都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哪位当父母的,不望子成龙呢!高考的榜一下来,有哭也有乐的。考取了虽不是张灯结彩,但放鞭炮大宴宾朋是大有人在的。考不取的,自然是无精打采,更有甚者——出了人命的也屡见不鲜。
  姐妹二人同时名落孙山。在英家反应最强烈的是丰秀兰。按理讲做为母亲,无论如何也要强压住自己的失望情绪,但她素常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个性,使她觉得无法向熟悉自己的亲朋好友交待,整日价哭天抹泪,倒好像她自己没有考上。英子本来没考上,心里挺不是滋味,一看妈妈那如丧考妣的劲头儿,不由地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感。而丰子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哭也没闹,发了分数单的第二天,她就从书架上将搁置了两年的文科书又找了出来,经过认真的思索,她觉着自己头脑不灵活,考取理科的把握不大,死记硬背是自己的特长,应该充分发挥,她决定改考文科。事情一定,她就开始准备起来。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甚至是爸爸。她深知高考落选受打击最大的是爸爸,那是内伤,伤在心里,不易被人们察觉,也轻易不能愈合,妈妈的伤在外表,那是人为的假象,经受不住认真的“检查”,出不了一周,一切就都烟消云散啦!
  果然,直到第三天,丰秀兰仍然愁眉苦脸,犹如霜打了一般,连班儿都不上啦!仿佛是她没有考上大学似的。爸对妈是没有咒儿念,奶奶说话啦:
  “胜败乃兵家常事,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丢人的,这绝不同于偷了谁家,抢了谁家,见不得人。我问过隔壁教中学的金老师,十个考生只有一个多点儿能考中,难呐!越考越难!”瞧奶奶的讲话多有分量,绝不是信口雌黄,还经过了调查研究呢!这话虽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至少她是不哼哼唧唧了。
  英子也不甘于寂寞,立即明确表了态:“看这样子,高考是再也不能参加啦!因为这可不是一万或万一考不取的问题,而是八成没有戏,自己吃了苦,考不上,还刺激了别人,何苦来呢!我还不希罕去念大学呢!”
  英子可不是赌气说着玩的。第二天就到学校里报名参加了空姐儿的选拔,那些日子整天价往学校跑,到医院检查,据说检查的十分详细,绝非简单的五官、身长、体重、胸围、腰围……从头到脚查个够儿,好在是女医生。每回回来英子都表现的感觉良好。一帆风顺,过五关斩六将,百十来个竞争对手,就剩下七、八个,可说是稳操胜券。丰秀兰经多方打听,探知这次招收的空姐是跑国际航班的,那些日子家里整天谈论的就是伦敦、巴黎、卡拉奇、东京、旧金山……就好像英子早已是经验丰富的空中小姐了。令人费解的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录取通知竟迟迟没有下来,英子等得不耐烦了,跑到民航去询问,才知道一周前录取名单已公布,这对英子可是当头一棒,原是十拿八稳的事,竟然成了泡影。
  英子明知没有戏了,可还不甘心,到处打听盘问,两耳灌满了小道消息。什么国际航班是抢手的热门儿,要是民航内没有过硬的关系,选中十分困难。有时就是内部调整,跑国内航班的改为国际航班,什么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甚至还传出了有鼻子有眼儿的消息说,民航某部门领导的亲戚,进了国内航班,因此国内航班某位被上级赏识的空姐儿,又改为国际航班。英子都快“魔症”了,空姐儿的事儿整天挂在嘴边儿,真是当局者迷。
  后来,还是丰秀兰通过商店客户的后门,将英子介绍到中外合资的假日饭店,去应试做服务员。要说够当空姐儿的条件,做服务员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在录取的人中,英子荣登榜首,因为中学学的英语,虽说成绩并不十分优秀,由于刚刚毕业,趁着热乎劲儿还能简单地讲上几句,英子又不怯场。说真的,讲外语可不能温文尔雅,要面子,把要讲的话,主、谓、宾排列好顺序,尽量合乎语法,外国人才没有耐心恭候着你呢!你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不成!这一印象是难以更改的。英子未必有这种亲身的关于语言的感受,她自知英语不行,会话能力更差,但她对自己女性的魅力是有充分认识的。特别是面试的考官是男性,无形中就增强了她的从容、自信。面带微笑地去回答提问,她所能回答的词句是极有限的,诸如:Yes、No、Excuseme、IDon'tknow、Ok!
  最后年轻的美国人竟然在英子的口语评价栏内写上了潇洒的excellent!丰秀兰逢人就要夸耀这件事情,“美国人都说我们英子的会话能力是优秀的,就相当于满分!”
  霎时间,英子精通英语成了真事儿。英子自己也默认了,被捧的腾云驾雾。真正了解底细的是爸爸和丰子,不经过寒窗之苦,怎么会轻易地拿下一门外国语种来呢!
  可美国人的评语在饭店范围内还是有效的,英子没有被分配到客房,而是被分到礼品部售货,这在合资饭店里算是美差,大都要有门路的才能调来,一是活轻,用不着每天打扫客房;二是接触外国人的机会多,说外国话的机会自然也多;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分奖金的时候,算是生产第一线,钱一个子儿也不少呢!这正是当前青年们梦寐以求地想得到的职业,干轻活、干净活、少出力气、多拿钱!据说这美差大都是饭店的司机班长、保卫处、后勤处……头头脑脑的子女们包下来了,可英子是美国人拍的板儿,没有哪个敢去挪动她。
  渐渐地她习惯了饭店里的生活,又结识了一批新朋友,关于空姐儿的那段不快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有时偶尔在电视里,看到不论国内或国外飞机失事的场面,她都会为自己没有干空姐儿的职业而庆幸。她生活得十分愉快、满足。在旅游旺季,她每月的收入竟然超过了爸爸和妈妈的总和,她开始刻意地打扮自己,因为她尝到了一个青年姑娘富有魅力的甜头。
  丰子自己的选择与英子相比可是一条大相径庭的道路。她不仅没有丰厚的物质基础,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因为是弃理考文,她必须要把搁置了两年的史、地重新拣起来,因为到了高二就文理分科了,考理科的就用不着再在史、地方面下功夫了。历史就分中国史、世界史,而不论中国史还是世界史又要分近代的、古代的,地理也是如此,需要丰子踏下心来,一页页地看、一点一点地记,有时她陷入那繁杂的历史事件中,竟然头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所措。每当在这种情况下,英子的放荡的笑声,立体声收音机的音响,妈妈那没完没了的絮叨声……使她那过度疲劳的脑袋,根本理不出头绪来,仿佛是一湖淤泥泛起的浑水似的。她自知没有权力让英子收敛她的欢笑。家里住的是三间南房,一明两暗。爸、妈住东边,奶奶、英子、丰子住西边,中间屋子会客。
  丰子参加了一个全日制的高考补习班,但晚自习还必须回家来上。为了避免英子的干扰,她搬到厨房里去住。原来英家在东边还有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厨房。别看它小,但门窗俱全,只是简陋些,纸顶棚、黄土地,丰子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虽说这房间离开南屋只有两米远,至少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有时英子一时性起,能够频繁地试装,脱了衫子,换裙子,脱了裙子换裤子……就像骄傲的孔雀开了屏一样,把人搞得眼花缭乱,不要说念书了,简直达到了神不守舍的地步。
  搬到厨房里,得到了奶奶的大力支持,耐着老面子,奶奶出面,请同院的木匠师傅在小厨房前边临时架起了一个雨搭,将煤气灶挪到外边做饭,为的是厨房里不要太热。到了冬天,奶奶就到中间的屋子做饭了。可丰子始终没有离开厨房,冬天由于这小房子四邻不靠,屋里虽然有一个蜂窝煤也并不十分暖和,她去补课的时候,炉子自然是由奶奶来照看。
  妈妈对于丰子考大学的事情不闻不问,甚至将这个女儿遗忘了。偶有丰子因为复习功课不能准时地围坐在桌旁进餐的时候,难免要发上一两句牢骚,“书读的越多越蠢,越读越傻!”
  爸爸总是少言寡语,他从没有侃侃而谈、慷慨激昂地向她讲过什么鼓励的话,但她知道爸爸在暗中支持她、关心她、赞助她。爸爸在自己仅有的一点点支配权的零用钱中,节省出来为丰子买了《中国地图册》、《世界地图册》、《中学历史总复习参考》。书是越印越贵,丰子深知只要将课本背熟,参考书都是骗钱的,可她不敢讲真话,怕挫伤了爸爸的感情。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算是自己对于正在进行马拉松耐力赛的女儿的支持,丰子深知这是心援而非声援,她把它们放在小桌上,每天都能看到它们,但却很少有时间去翻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激励的象征。
  同胎同卵的孪生姐妹,每天在翻看同一本台历,对于时间的感受可是迥然不同,在英子的眼中,日子就像银行里的营业员数钞票似的,那么迅速、便当、轻而易举,一句话,生活就是简单的机械的重复,好打发!丰子过得可不轻松,间断地在台历的篇页上都注有红圆子笔的记录:
  历史小测验。英文测验。数学阶段考。语文模拟考试。
  ……
  对丰子来说“考”是持久不变的,不考只是短期的暂时的,这一切安排都是围绕着七月份的高考。这可是砂锅捣蒜一锤子的买卖,一锤定音。日子无形就拉长了,慢慢腾腾的,让人觉着一种受煎熬的味道。路是自己选定的,丰子从没有后悔过,她早已做好了苦读两年甚至三年的准备。
  就在丰子的马拉松赛快要冲刺的前夕,英子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旅游业进入了淡季。许多高、中档旅馆的床位都空了下来,中外合资的假日旅馆也不例外。开始是在客房部的服务员轮流休息,后来礼品部也开始倒班了,因为旅店里很少有顾客。起初英子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休息有什么不好,更落得自在,但很快奖金就锐减下来,大手大脚花惯了钱的她,对于手头的拮据却十分敏感,觉着不习惯,而旅游业的低谷却越滑越深。短期内没有复苏的希望。
  丰子的马拉松赛却跑出了名次。她考上了。虽非一流大学,是师范学院分院中文系。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只是在众多职业中相比较,她并不讨厌当老师。丰子看得出来,奶奶、爸爸都很高兴,妈妈表现的也很活跃,丰子不是傻子。前一阵子,她被妈妈遗忘了,那是因为英子的光辉太耀眼了。如今,大学的榜上有名,总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在与同事们闲聊时,这是一个值得夸耀的话题。她甚至提议全家到《鸿宾楼》去吃一顿。
  丰子第一个反对。她觉得眼下最需要的不是吃而是休息。正如马拉松赛取得了成绩的参加者一样,他们在几乎体力耗竭后的瞬间冲刺,首先渴望得到的,绝不是饱餐一顿或者是去捧回那金光璀璨的奖杯,而是想让自己疲惫的体力渐渐恢复起来。还是奶奶最了解她,趁家里人都不在的时候,为她包了最爱吃的扁豆馅饺子,算是对她的奖励。
  丰子考上了大学,由待业青年变成了大学生,家中地位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丰秀兰的态度是最敏感的测量计。师范学院不仅免收学费还给予饭费补助。丰秀兰还十分大方,每月给丰子一百元,按一般大学生的标准。其实有大学生的父母才知道,仅仅一百元是打不住的,因为他们不仅要吃穿,还要交际、旅游,有的还要抽、喝……丰子是足够了,她是走读,有时还回家吃晚饭呢!再说她花得十分节俭。
  英子因为工作了,自然不能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她吃饭也不要交钱,可平时挣得多,大手大脚惯了,时不时地要和朋友们到饭店里去撮一顿,虽不是回回都是英子拿钱,可也总不能老吃别人的,偶有资金周转不动的情况下还需要向丰子摘借,心里觉着很不舒坦,因为过去丰子在待业准备高考时,都是她高兴了,给丰子买张月票,要不然送给丰子一件自己不喜欢了的衣服,现在情况却倒过来啦!她可受不了。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英子折腾着要出国。她开始四处活动。按常规首先是去美国,这是一般人考虑的规律,英子也是如此。可她苦于没有学历,更没有一技之长。如果想走留学的道路,就得伪造证件。不过有同等学历也要通过ToFel考试。这可是动真格的,因为考卷无法认同性别的魅力。经过短期探索宣告此路不通。后来又听说可以通过劳务输出去美国,她甚至还与一位美籍华人的雇主面谈过,公开的身份是家庭教师,实则是保姆,每月所得工资有限,因为报酬的大头儿被插手的公司拿走了。英子表示不在乎,只要离开中国去美国就行,好在来往旅费,在美国的食、住都由雇主负责。她坚信自己不会做一辈子保姆的,这只不过是出国的一种变通办法。谁料有鼻子有眼儿的事情,因为雇主方面的问题,后来竟然不了了之了。英子自然是十分气恼,盛怒之下宣称不再去美国了。
  英子还曾试探过去澳大利亚学英语的路子;办去奥地利旅游的护照;甚至还想买汤加王国的护照……每次她都将事情描绘的有声有色,仿佛出国的机票都订好了,可是事情不出一个月,全都虎头蛇尾地销声匿迹了。
  英子要出国的消息真是不胚而走,整条胡同都是沸沸扬扬的。因为住的是平房,闷热的夏季会把人们从狭小的居住空间里,驱逐到胡同里的树荫下,英子的事情也居然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每逢这种场合,奶奶常常是悄然地走开了。她觉得自己很难开口,对于英子的讲话常是半信半疑,不过说实在的,她根本不赞成孙女的做法。她可不是老脑筋,一概反对出国,爷爷还是留德的学生呢!年轻人没有一技之长,在国内只不过干服务工作,到国外连话都听不懂,服务员都干不了,只能当活机器。外国人才不傻,专收留好吃懒做的废物呢!奶奶不喜欢英子,特别是进了饭店后,那矫揉造作的讲话声,连舌头都觉着短了点儿,奶奶看不惯。私下里奶奶和丰子说:
  “……奶奶见得多啦!远的不要比,就说文革期间吧!女人们聚在一起,彼此就要显掰、夸耀,我的儿子是专案组组长呀!我的女婿是搞专案的呀!一句话,搞专案的就像高人一头似的。结果怎么样呢?‘四人帮’倒台后,他们再也不提这段光荣的历史了。‘出国热’也长不了,热到一定程度就要冷下来!再说不是人人都适合出国,先要看清了自己呆在哪儿更适合!”奶奶是属于给英子泼冷水的,她虽从没有明确的表过态,英子是聪明人,从奶奶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上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只不过彼此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是了。
  丰秀兰自然是英子的最热情的支持者。她因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追赶时代潮流的女儿而骄傲,有关英子要出国的消息,除了英子回家高谈阔论有意将消息传送出去外,丰秀兰更是有意无意地进行了渲染、扩大,为什么说有意无意呢?隔行如隔山,商店里的帐目她头脑里自有一本细帐,可出国的程序她未必十分门清,诸如领取护照在先,还是签证手续在前,直到两个女儿都走了,她还没有倒腾清,但这绝不妨碍参加到侃“出国热”的人群中,伶牙俐齿地聊上一段,当然是有关英子的。
  商店里不断地有人给英子送来物美价廉的商品。“绣花长袖绸衬衫,出厂价儿,送给外国妇女最受欢迎的礼物!”
  “真丝印花头巾,出口转内销,国外的抢手货!”“手绣的猫头手绢,按次品处理,合算!”……有时英子不在家,东西碰到谁手上都要接过来,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一片热心肠,将出国礼品都送到家门口了,再说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便宜货,光剩下说感激的话啦!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出国礼物攒了不少,出国的目标还没有瞄准一个呢!
  世上的事情就是有点儿蹊跷:你刻意去追求的东西,未必能称心如意地得到,而你并没有寄予希望的,听其自然发展的,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结出了你梦寐追求的结果。这大概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歪打正着了。连英子也没有想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件,将英子多天来的奔走、渴望、焦虑、希冀竟然变成了现实。这使她顿开茅塞,原来渺茫、幻灭、绝望与现实、幻想、成功间相隔的并非十分遥远。
  信是由日本千叶县发出来的。信尾的署名是荻原太郎。英子费尽脑汁地在记忆中搜寻着有关这位日本友人的信息,她隐约地记起他是饭店的顾客,他曾到礼品部买过一次国画。英子很耐心地帮他挑选,她回想起来,彼此是用的半通不通的英语和中文进行交谈的。她朦胧地记得他是位长者,年龄至少有60岁了,个子不高,但十分慈祥,非常像一位学者……
  信是打印的。签名除手迹外还按着一颗方方正正的红印章,内容简短但真挚、诚恳。

“英子小姐:

  “回信迟了。因为我离开日本国土,外出到菲律宾、新加坡等地去了两个月。鉴谅!
  “欢迎你来日本学习,我愿意为你提供经济担保。据我所知本国的日语学校学费十分昂贵,我也可提供资助,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你是否已有联系好的学校,请来信告之……”

  英子喜出望外,犹如中了头彩一般。不,比中彩还要高兴多啦!她竟然抱着丰秀兰在中间的屋子里跳起舞来。丰秀兰自然也是欣喜若狂。这些天来,她早已影影绰绰地感觉着四周向自己包抄过来的压力。心中暗自嘀咕,英子要出国,已经是隔墙吹喇叭,早就名声在外了。万一走不成,怎么向四周的邻居、店里的同事们交待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道行还是不够大。心中的苦闷和烦恼还没有地方去诉说,明知道丈夫和自己看法不一致,从他那里得不到同情。要知道中年妇女就怕心气不舒。中医书中早有记载,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六欲的失调,是导致疾病的主要原因,丰秀兰已开始得了失眠症。朋友劝她服中药,她心里明镜似的。对于她,唯一手到病除的妙方是:让英子离开中国!谁想荻原太郎先生竟然是那再生的“扁鹊”!要不是碍着众人的面子,她真想遥向东方磕上一个响头,以谢他去掉了自己心病的大恩!
  长期保持沉默的英熊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英子要求出国学习原则上不反对,可如果去日本全部靠荻原太郎先生的资助,这样做欠妥当,无功不受禄!我们不能平白地接受人家大量的馈赠……”
  丰秀兰还没有来得及抢白丈夫,英子就跳了出来。“爸,你这辈子就吃了学究气的亏,我也知道无功不受禄,可我问你,你能给我拿出学费来吗?”
  英子的话恰恰击中了爸爸的要害。他是学院里的副教授,基本工资140元,连全部补助算在内不足250元。这让丰秀兰抓住了话把儿,“二百五还不够格呢!”他是教俄语的,连到院外讲课的机会都不多,近年和苏联关系正在改善,俄语的应用逐渐多起来,但也不会像英语、德语、法语、日语那样。他的业务能力很强。可他翻译的俄文书找不到可以出版的出版社。叫他去捞外快那可真是入地无门!这年头,在一些人的眼中,能挣钱的是强人、是能人,否则是孬种、吃货!营垒分明,绝不能鱼目混珠。
  “我不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日元上也没有盖着荻原太郎的名字,我怎么不能用呢?花了,我学成后,再还他!”英子讲的振振有词。
  做爸爸的被噎得干瞪眼,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按着英子和妈妈的想法非常简单,荻原太郎先生的信写得多么清楚:
  “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用不着绕弯子,将实情告诉他,不仅交日语学校的学费有困难,飞机票也没有着落,甚至具体的学校也还没定下来,全托荻原太郎先生关照啦!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便宜的事情,这有多么省心呀!
  爸爸仍然是一口反对。他主张人穷志不短,何况现在不同于以前,迫于生活被卖到东洋的猪仔和贩运到北美大陆的劳工。英子有工作,想深造可以考成人大学。在中国可以生活,现在想去日本学习,开眼界,也成,但不能都依赖别人,“学成后还给他!”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可要靠自己积攒几十万日元,绝非易事。中国人传统的习俗是量体裁衣,按着家当办事!人们不愿意去干自己努着力去干都达不到的事儿!既然英子已经铁了心了,在他看来,只有全家尽最大的努力,将那人情债减少到尽可能小,否则那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背地里英子不服气地撇嘴道:“爸,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连蚂蚁都怕踩死,自己把手脚都捆住了,至今连国门还没有迈出一步呢!”
  说归说,做归做。母女二人还不能将英熊的话当成耳边风,因为有关回信等文字工作必须由英熊起草,他虽不懂日语,但他可以草拟成中文,再请有关人员代为翻译。别瞧娘俩都是铁嘴钢牙,动起笔杆儿来可就玩不转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联系的人大都是伶牙俐齿,但一提笔就会错字连篇,这就是为什么英熊在她们眼中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但却没有被罢黜了一家之主的原因。
  最后双方都做了让步,达成的协议是:机票自家出,日语学校的学费尽最大力量自己掏,不足的部分请荻原太郎先生暂付,关于日语学校还是自己联系为好!
  不管家里出多少钱,英熊个人能承担的部分是有限的。其中很大部分都是奶奶出的,而且动用了爷爷的落实政策的退赔费。其实奶奶是不同意英子去日本的。说心里话,她对日本可没有什么好感。她原是哈尔滨人,常听她说那时候叫滨江县呢!日本人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的时候,她就在东北,亲眼目击了“皇军”的残酷罪行,东北成立满洲国时,爷爷已经开始教书了,日本人实行的是奴化教育,一律让讲日语,张口骂、动手打,还常有被指控有反日情绪的,拉出去就砍了。爷爷不堪忍受民族的奇耻大辱,立志离开满洲。然而,谈何容易,一旦走漏了风声,全家都要受到株连的,幸好爷爷有一位日本朋友铃木,在满洲国的教育厅工作,他出面担保。其实他深知爷爷的用心,临别的头一天晚上,他推心置腹地说:“民心不可辱,中国必胜!”
  1945年日本投降后,铃木做为战俘等待遣返,生活十分困难,曾写信请求爷爷的资助,爷爷接信后,立即赶赴东北去看望铃木,并且慷慨解囊,很长时间都有书信来往。谁料到十年浩劫中,这段友谊却做为里通外国的铁证。爷爷不但被赶进牛棚,最后竟含冤而死。尽管日本人中也有铃木先生这样的好人,但他们在侵略中国时所犯下的罪行,在老一辈人的头脑中印象太深了,那是一生一世难以磨灭的。
  奶奶私下里也曾向人家打听过,到日本去学习日语是非常苦的事情。大多数人都要到餐馆里去打工、端盘子。在国内端还不行,必得跑到国外去,而且还得去日本?这可是何苦呢!不过事情既已成定局,奶奶自知没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再说她更心痛儿子,只要对儿子有利,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就连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何况是几个钱了。
  英子出国的手续办的十分顺利。她颇为得意地夸耀说:“咱起的就是日本名字,办起来自然是要快当些!”其实英子和丰子的名字还是爷爷在“牛棚”里起的呢!奶奶、爷爷自然是希望抱孙子,因为英家只有英熊这根独苗,谁知生下来偏偏是一对女婴。爷爷到底是读书人,轻轻地舒了口气说:“命中无子,有女也不错,要以女代子。”大的取了父姓叫英子,小的取了母姓叫丰子。
  英子离家的时候,真如笼中的鸟儿放飞了一般,连跳带蹦,兴高采烈的,丰秀兰还要加一个“更”字。要知道这不同于十年浩劫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家分手的时候哭哭啼啼,犹如生离死别一般,那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英子是要去日本,是要飞往人间的天堂,做妈的怎能不高兴呢!如今谁家有个在国外的,比解放初期,门楣上,钉着军属光荣的黄五角星,还要觉着荣光、显耀。
  通往机场的小汽车,在胡同里徐徐开过的时候,这绝非是丰秀兰让司机减慢了速度,而是胡同太窄,门口还堆着看热闹的人群。英子出国的消息立即扩散开了。自然丰秀兰跟着车子去了机场。
  奶奶、爸爸、丰子都留在家里,因为汽车里没地方。
  英子走了,她是家中唯一不安定的因素。家中立即恢复了多年来已经失去了的平静。虽然丰秀兰依然在,但那毕竟是孤掌难鸣,而且她如果与英子相比,能量可差多啦!英子走后不久,家里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变化,那就是搬了家!爸爸在学院里分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起初奶奶不愿意搬,觉着住平房活动方便,尤其是和街坊邻居相处的不错,自己在家呆闷了,好说个家长里短的,相互聊聊,要是搬到楼房里关门闭户互不往来有多闷得慌。
  丰子是青年人,自然是住够了那冬不暖夏不凉的平房。她向奶奶列举出了平房的致命的缺点:要生炉子,倒脏土,没有上下水道,还要去公共厕所……奶奶同意搬家了。在新家里丰子有了一间不足七平米的小屋子,正适合于她的走读,用不着考试开夜车的时候,把灯用报纸罩起来,怕影响早睡的奶奶休息。
  说真的,突破了高考这一大关,进入大学后,丰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文科好对付,大多是死记硬背的功课,考试的时候连背带抄。起初丰子十分不习惯,硬是认认真真地背,凭着自己的记忆去答卷子,事实证明老路子走不通,教室里几乎没有人不抄的,还有相互抄的。卷面上可看不出来,哪个是抄的,哪个是凭自己的本事考的。事实证明靠自己的记忆,往往是费力不讨好。有一次,丰子竟然差点儿要补考,她才决定随大流,你们抄,我也抄!
  大学生活虽不十分有趣,但丰子觉着还算轻松;她虽不热爱教师的专业,可她并不讨厌孩子们。不知道对于职业的偏爱是属于遗传范畴,还是家庭熏陶?爷爷是教员,爸爸是教员,丰子也要做教员,她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工作。丰子并不急于结束大学生活,因为她得来十分不易,付出了比别人数倍的力量,她还没有品尝够滋味。再者她有一个十分温暖的家,有疼爱她的亲人。有时她也会想起英子……
  英子在日本生活得十分快活,从她的来信里、电话中……从没有流露过孤寂、失望或后悔。她找到了充分表现自己、发挥自我的地方。大概在她离开后的半年时间里,她托一位访日的文化代表团员带回来的日元,将所借奶奶的债务还清了。
  这在家里引起了很大震动。因为这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丰秀兰更为兴奋、激动,到处张扬、宣传。虽悦刚搬家不久,整幢家属楼都知道英副教授有一位在日本混得很不错的女儿。后来她又陆续地给丰秀兰带回来了项链、戒指、手表……还帮助家里换了一个二十八英寸的平面直角遥控的彩电……丰秀兰正在跃跃欲试的,想到日本去探亲呢!为了加强与女儿的联系,英家也装了部分机,丰子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这分机似乎诱发了一些事情……
  英子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打电话过来。这不难理解,在异国他乡混得再好,也会怀念自己的亲人,有几次电话打的时间很长。虽说日本过十一点后,电话费可以减半,而北京与东京间的时差是一个小时,夏季时则是一样,但谈话时间也架不住长了。丰秀兰催促英子快挂上电话,英子却说是在荻原太郎先生家打电话,用不着自己付钱。
  爸爸却常常为此感到不安,告诫妈妈,“对英子讲,不要老去麻烦、打搅荻原太郎……”
  不知丰秀兰是没有及时地向女儿转达这层意思,抑或是说了,英子不予理睬,反正电话是照打不误。不过打电话的地点却有所变动,有时是荻原家有时是近江家。她们依然谈的时间很长。
  近两个月来,丰秀兰将家里安在厅里的电话,移到她和爸爸住的房间里。大概是为接起来方便。不过看来还有一些在家中不便公开的事情。三间屋子虽都有门,但隔音并不很好,有时会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奶奶曾经私下里探问过丰子,“你听见什么啦?”
  丰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她不想打听,如果她需要知道、应该知道的时候,她深信有人会告诉她。
  一个晚上,爸爸敲响了她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样子有些踌躇,丰子注意到三间屋的房门都大开着,但妈妈没有在。
  丰子静静地等着爸爸开口,她知道他一定是有事情。爸爸讲出来的唯一的一句话是:“你愿意出国吗?”
  “不,我不愿意。”丰子连想都没有想,竟然冲口而出。
  爸爸脸上显出十分困惑的表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扭身走开了。
  事后,回想起来丰子才知道,爸爸那时正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之中。她隐隐地意识到平静的小家又孕育着一种不安,仿佛正在煮沸的水要将压着的盖子冲跑了一样。三周后,在同样的情况下,妈妈依然没在家,爸爸向她讲了事情的经过:
  “英子到日本已经一年多了。按着日方的要求,去日本学语言最多滞留期间为两年,在两年中如果考取了日本的学校,中专也好、专科也好、大学也好甚至大学院也好,这样就取得了在日本继续延期的充分理由。可你知道英子不可能考取任何学校,她根本不想读书……”
  “那就按期回国!”丰子想的十分简单。
  “问题就在这儿!”爸爸紧皱双眉无可奈何地说:“她不想回来……”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丰子耸了耸肩膀。
  屋子里是难堪的沉默,爸爸低下了头。
  奶奶在一旁插嘴说:“英子打电话、写信都希望你能去东京……”
  显然奶奶也早已了解了一些情况,只有丰子蒙在鼓里。
  “我现在上学呢!”丰子不解地问。
  爸爸说:“到东京也是学日语,英子说她可以将一切手续办妥,我们只要出一趟单程的机票钱就可以了。”
  丰子听了不以为然,张口反驳道:“我在国内中文,英文都没学好,干什么要去东京学日语,再说不能觉着便宜就拿我的学籍开玩笑,花了两年时间考大学,又上了两年,这时间可糟踏不起!”
  爸爸听了连连点头说:“你讲的有道理,有道理!主意由你定,道路由你选,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不过英子曾多次恳求你,希望你能帮助她……我们所以没有让你直接接电话,是怕影响你的情绪,我们答应她将情况如实地转达给你……”
  丰子沉默了。这是姐姐身陷困难之中,向自己伸出了求援的手。她动心了,请求给她几天考虑的时间。
  丰子失眠了,第一次高考落选后,她曾失眠过,那是对于自己未卜前程的担忧。现在呢,在她心灵深处的天平上,一头是姐妹的情谊,一边是自己的文凭,两端的重量很难维持住平衡,在大幅度的摆动之后,天平虽然平稳了却依然有着细微的抖动。
  三天后,丰子主动去找爸爸,爸爸看了以后,吓了一跳,女儿像大病初愈,显得十分憔悴、虚弱、心神不定。他觉得十分于心不忍,让小女儿去承受这种不应该承受的折磨。他拉着女儿的手,关心地说:“不用再去想这件事情,你踏下心来读自己的书。”
  丰子的回答却出乎爸爸的意料之外,“我同意去东京!”
  英熊的手上滴落了一连串的泪水,他自己鼻头一酸,也险些儿掉下泪来。说心里话,他怎么舍得自己身边唯一的女儿也走开呢!可他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来自内外的压力,外力自然是来自东京;内力就近在枕边。
  丰子出国手续办得很快,速度不亚于英子的。但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的。丰子的退学手续是爸爸托自己的中学同学办理的。“别声张!”这是丰秀兰煞有介事地说的。
  丰子私下里和奶奶嘀咕,“这是怎么搞的,我像是政府派往日本的女特务或者是克格勃,搞得这么神秘!”
  奶奶笑了,怪嗔地说:“别瞎打比方,让你妈听见了,该不高兴啦!”
  丰子的行装十分简单,一切都是按着英子的要求办的。这样就免却了她的肩挑、手提之苦。有些自费去日本的,不仅带着被子、褥子,女学生带着卫生巾,还有打着方便面的,穿的、戴的自不必说,还有带生发精、十全大补丸的……其目的不外乎想在高消费的日本节省点开支或者赚些外快的。要知道一张飞机票可携带的重量是有限的,托运二十公斤,手提五公斤,超重罚款,那才划不来呢!另外别忘了,“能解一饥可解不了百饱”,人就是难以跳出自己划下的圈圈。
  英子也提了几点不难做到的要求:第一,要买一套玉龟,一套即非一只;第二,要一块装在锦盒里的福建寿山石;第三,要两件真丝的手绣的白色长袖衫。指明要两件小号的,看来这不是给英子买的,她身高一米七五呢!这些事情用不着丰子操心,全是妈妈一手承包下来。对于丰子也有一点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留长发,为此她寄来了自己的照片,意思十分明显,“请你照我这样办!”她那一头秀发将白皙的脸蛋衬托的越发光彩动人。这对丰子来说并不难做到。她一直梳着两根小辫,只要散开来就行啦!还省事呢!只不过开始有点儿不大习惯,“糊”着脖子,有时还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那也得忍着。丰子知道,这就叫做入乡随俗!
  唯一让丰子想不通的事,从一开始,英子就说不能到成田机场来接。她不信日本的工作就那么紧张,半天假都请不下来!要知道这不是在国内坐飞机。即使是在国内,她也没有坐过飞机,两眼一抹黑,再加上语言也不通,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学日语,连五十音图都没有记住,唯一可表达的声音符号,就是那半通不通的英语。不过听说日本人的英语发音也十分不准确。虽彼此都指着一件事情,发出声音来却是南辕北辙,也难以达到交流的目的。一想着自己到了成田机场,顿时集盲、聋、哑于一身时,竟然不寒而慄,要打退堂鼓为时已晚,看来只有背水一战了。
  英子从航空信中寄来了详细的“联络图”,告诉她到了成田机场应该如何走……凭良心说这图可够上文图并茂了。可丰子总觉着死图再好、再详细,也不如一个活向导!但她依然将路线熟记,默印在脑海中。特别在最后一次通话中,英子叮嘱她不要和别人讲话,走自己的路!
  姐姐!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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