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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弥漫的狼烟中


  铁蹄下的津门,刺刀的寒光冷凝着1937年8月。
  林徽因一家、金岳霖及清华的另外两名教授,下了从北平开来的火车,眼前的情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车站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天桥上日军架起了机关枪,每一个过往的旅客,都受到了严厉的盘查,日军把他们认为可疑的人,集中到站口的角落里,用枪托在他们头上、身上打着。五岁的小杰吓得哇哇哭着,直往外婆怀里躲。从北平逃难的人,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车站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气氛却静得可怕。
  临街的墙上到处刷满了“中日亲善”、“东亚共荣”、“建设大东亚新秩序”之类的黑字标语,街道上行人寥落,一队队巡逻的日军列队走过,树上的蝉也噤声不语。
  回到英租界红道路家中,这里还稍微安全一点,但睡梦中常被枪炮声吵醒。他们不敢久住,津浦路已成畏途,决定先乘船到青岛,而后南下。
  9月初,他们搭乘一艘英国的商船,从新港出发,驶人烟波浩淼的大海。船到烟台,那里也已战云密布,中日军队正在烟台对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林徽因、梁思成不敢在这里住宿,即刻乘上去潍坊的汽车,在潍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乘上了青岛开往济南的第一班火车。
  胶东半岛也已满目疮痍,火车在胶济线上行驶,不时有日军的飞机从上空呼啸着掠过。每到这时,火车便立刻停下来,拉响警报,男男女女便慌慌地跑下车去。日机飞得很低,几乎可以看到机身上红色的“太阳”标记。小弟天真地问:“妈妈,那是舅舅的飞机吗?”
  林徽因说:“不是,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
  小弟说:“舅舅为什么不开飞机来打他们?”
  林徽因说:“舅舅会来的。”
  火车就这样走走停停,下午三点钟才到济南。
  济南所有旅馆都已爆满,梁思成跑到山东省教育厅,由他们帮忙,总算在大明湖边找到了一家条件不错的旅舍。
  在济南住了两天,他们继续南下,经徐州、郑州、武汉,九月中旬到达长沙。
  9月的长沙,天气热得像蒸笼。下了火车,在小摊上吃了几块榕江西瓜,暑气稍退,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两间房子。这是一所二层灰砖楼房,房东住在楼下,楼后面有个阴暗的天井。
  安顿下一个家徒四壁的居处,林徽因的母亲几乎心力交瘁,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时就更支持不住了。林徽因、梁思成只好学习烧饭、洗衣服等家务劳动。所幸江南无战事,他们还能安下心来。
  这时,北平文化界、教育界的许多朋友也陆续到了长沙,他们大多是北大和清华的教授,准备到昆明去办西南联大,张奚若夫妇、梁思永一家也来了。林徽因刚刚安置下来的家,立刻又成了朋友们聚会的中心。朋友们经常到这里来,讨论战局和国内外形势,有时晚上大家聊得激动了,就一起高唱救亡歌曲。他们有时用中文唱,有时用英语唱,梁思成总是担任指挥。宝宝也学会了好几支歌子,天天唱着“向前走,别退后。”
  11月下旬的一个下午,空中突然出现了大批的飞机,小弟在阳台上喊着:“妈妈,妈妈,你看舅舅的飞机来了。”
  梁思成跑到阳台上,用手遮额向天空望去,以为是中国的飞机,把小弟抱起来高兴地说:“真的是舅舅的飞机来了。”
  这时乌鸦一样的机群,啸叫着投下了黑压压的炸弹,梁思成还没有反应过来,炸弹便在楼底下开了花,他忙抱着小弟冲到屋里,林徽因抱起了宝宝,扶着母亲下楼,门窗已被震垮,到处是玻璃碎片,刚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又一批炸弹在天井里炸响,林徽因被气浪冲倒,顺楼梯滚到院里,楼房塌倒了,一家人逃到街上,大街上黑烟弥漫,有几处房子燃起了大火,四处是人们惊慌的哭叫声。
  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是清华、北大、南开大学挖的临时防空壕。他们一家往那里跑的时候,飞机再次俯冲,炸弹呼啸而来,有一颗就落在他们身边,林徽因、梁思成紧紧护住两个孩子,只有一个瞬间,他们绝望地对望了一眼,然而这颗炸弹却没有炸响。
  飞机走后,他们从焦土里扒出仅有的几件衣物,刚刚安置下来的家,又化成了一堆瓦砾,有好长一段时间,一家五口东一处西一处借住在朋友家里。后来,他们和金岳霖一起,住在了长沙圣经学院。
  不久,沈从文、曹禺、萧乾、孙伏园也从武汉来到长沙。那天清晨,他们踩着鹅毛大雪,在林徽因家里相聚。
  沈从文在军中当团长的弟弟沈岳荃同日军作战负伤,从杭州来长沙医院治疗,这时,伤已痊愈,正准备重返前线,见到哥哥,兴奋异常,便问沈从文有多少朋友从北平来长沙,表示愿以沈从文的名义,请大家吃顿饭,以尽地主之谊。
  过了两天,沈从文邀请了林徽因、梁思成、张莫若、金岳霖、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萧乾等人,由沈岳荃在“三湘大酒楼”设宴招待客人。席间,他的弟弟还介绍了上海“八·一三”战役,大家听了很受鼓舞,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
  11月末,林徽因一家离开长沙,前往昆明。
  他们乘公共汽车取道湘西去昆明。这里是一片原始荒蛮之地,一路经常德、桃源、沪溪、吉首、凰,西出川、黔。
  凤凰是沈从文的家乡,林徽因早就在他的小说中领略过这里的山水。凤凰城在湘、川、黔三省接壤处的山洼里,环城皆山,处处可见造化的神工鬼斧,茂密的原始森林,为这座石头城拉出一道亘古的屏障。沱江自贵州铜江东北流人湖南境内,过凤凰城北,再东北向,注入湘西著名的武水。城东沱江的河面上,一桥飞架,桥西两侧重叠着住家的房子,中间夹成一道青瓦顶棚的小街,桥下游河流拐弯处,有一座万寿宫,从桥上可以欣赏到万寿宫塔的造影。城中多清泉,那泉水是从山岩的缝隙中渗出来的,人们在石壁上凿成壁炉式的泉井,泉井的四周长满了羊齿型植物,映得四周清翠幽碧。他们到凤凰的那天,是个赶场的日子,通向城里的各条山道上,涌满了盛装的人流,这些都是苗族、瑶族、侗族、土家族的山民,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背着背篓。汽车开不过去,拼命按着喇叭。
  最生动的是从水路来赶场的苗族山女,她们的头上包着比斗还大的帕子,带着碗口大的银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侗锦,裙子上边按着许多银钉。剽悍的小伙子们撑着长篙,船头上堆着他们出售的山货,有五彩斑斓的山鸡,有长着獠牙的野猪,还有棕色的山麂。林徽因对梁思成说:“这个沈从文,真把他的湘西写活了。”
  新鲜而陌生的景物,也让两个孩子兴奋不已。
  他们索性在凤凰找一家小旅店住下,用了两天时间,饱览这个湘西小城独特的风光。
  到了晃县,林徽因突然得了肺炎,高烧到四十度。
  城里无处可住,小旅馆里挤满了难民,梁思成怀着惆怅的心情走在黑暗而泥泞的街上,忽然一家小旅馆里传来悦耳的琴声,他敲了敲门,屋里住着空军学院八位学员,他们也在等车去昆明,思成把徽因得病无处可住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年轻的空军学员慷慨地挤出住房,欢迎他们一家人的到来。
  整座县城没有一家医院,梁思成便找了同车的一位留学日本又懂得中草药的女医生,给林徽因开了中药,半个月之后,林徽因才退了烧,一家人告别朝夕相处的八位学员和那位女医生,又继续赶路。
  他们晓行夜宿。早上起床后,梁思成很快就把铺盖卷打点起来。每到一个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找那些“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小客店,把两个孩子留在车内,坐在行李上,照顾晕车的外婆。
  他们乘坐的这辆汽车经常“抛锚”。有一次,车开到一个地势险峻的大山顶上,突然停住不动了,当时天色已晚,大病初愈的林徽因,在凛冽的寒风中几乎要冻僵了,乘客们也很害怕,因为这里经常有土匪出没,大家不停地抱怨着。
  梁思成不仅会开车,而且懂得机械原理,便主动与司机一起修车,寻找车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他把手帕放人油箱,拎上来手帕还是干的,原来是汽油烧光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又不能在车上过夜,他便同司机一起招呼旅客,推着车慢慢往山下走。太阳落山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村子奇迹般出现在路旁,大家雀跃起来。
  过贵阳、安顺和镇宁,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黄果树大瀑布了。很远就能听到那雷鸣般的水声,车子在离大瀑布两公里的路边停下来,大家便急不可待地循着那轰鸣的水声跑去。
  一道宽约30多米的水帘凌空蹈虚,飞悬在万丈峭壁上,凭高作浪,发出轰然巨响,云垂烟接,万练倒悬,跌人犀牛潭中,飞瀑跌落处,掀起轩然大波,迷蒙的水雾,化作数道长虹,悬挂在半空,若隐若现,幻影重重。
  许多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早就沿着水帘旁的石级,盘上了天生桥。林徽因站在百丈石崖之下,出神地望着飞挂遥峰的瀑布,听着那轰鸣的水声,对站在身旁的梁思成说:“思成,我感觉到世界上最强悍的是水,而不是石头,它们在没有路的绝壁上,也会直挺挺地站立起来,从这崖顶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下去,让石破天惊的瞬间成为永恒,让人能领悟到一种精神的落差。”
  梁思成说:“你记得父亲生前向我们说过的话吗?失望和沮丧,是我们生命中最可怖之敌,我们终身不许它侵入,人也需要水的这种勇敢和无畏。”
  车子在轰鸣的水声中徐徐起动,过普安,下富源,奔曲靖,春城昆明已遥遥在望,那里将有一片新的生活天地。
  林徽因在车子上把一路走过的地方,画了详细地图,交给小冰冰辨认,让她记住走过的路程。
  车子在如画的山色中慢慢地行驶,林徽因耳畔不停地轰响着黄果树大瀑布雷奔云泄的水声,一面刚毅的白色的旗帜在她的心壁上招展。
  那不是生命向死亡投降的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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