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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部开始的地方



    ——神山圣湖之尊:念青唐古拉与纳木措——破译六字真言——一扇
  向所有人都敞开的门——金山羊的叹息——魔国的土地和子民——即将消
  失的驮运路——

  藏语称藏北高原为“羌塘”——北方平原。
  作为青藏高原的主体,高原上的高原,藏北相对于邻近其它地区的显著特点是更加高拔、寒冷和平坦。它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阔达六十余万平方公里,按现今行政区划分,它涵括了几乎整个那曲地区和西藏阿里局部及青海部分藏区,地域之广相当于国内许多个省份和国际许多个小国家。那曲地区面积约四十万平方公里,其中约有十数万平方公里为无人区。
  人们在记述藏北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要引用一首传之久远的羌塘古歌——

    辽阔的羌塘草原呵,
    在你不熟悉它的时候,
    它是如此那般的荒凉,
    当你熟悉了它的时候,
    它就变成你可爱的家乡。

  对于当地牧民来讲,藏北高原不仅是他们的生息之地,还是精神与情感的寄托之所,因为他们舍此无处可去——要是能离得开或许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但对于藏北之外的人来说,即使从这首古歌中,也不免感到辽远和迷茫,感到畏寒,感到这是一片自然与文化的荒漠。
  那曲地区所在地的那曲镇,距拉萨三百四十公里,沿柏油路面的青藏公路西北行至羊八井拐弯北上。羊八井是举世皆知的地热田,那里海拔虽然高过四千米,但在冰雪环抱中仍然四季热气蒸腾。拉萨——羊八井,只九十公里,沿途景致已很可观。山脉岩层以它们缤纷的和狰狞的姿态显现出地壳挤压突起时的扭曲和断裂,穿行其中,油然生发一种回溯感,富有现代意味的拉萨远去了,从此时起,我们步入神话时代。
  一过羊八井,就可以望见头戴冰雪冠冕的念青唐古拉大山脉了。伟岸的念青唐古拉是藏北高原的南方门户,西藏四大著名神山之一,雄踞藏北数以百计的保护神山之首。念青即藏语“大神”。与它素有夫妻美称的天湖——纳木措,是西藏第一大湖。人们无论走在藏北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有关念青唐古拉和纳木湖最古老的和最新鲜的传说。这一点很容易解释:神山圣湖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的故事当然应该继续:最早我听一位藏族小伙子说,在内地的西安、北京可以遥望念青唐古拉;前不久几位藏族老人纷纷告诉我,站在念青唐古拉峰顶,可以远眺峨嵋山、五台山——当然需要好眼力。
  念青唐古拉就坐落在当雄草原上,莽莽苍苍一大片冰峰雪岭,说是有上百座峰峦。凡是沿青藏公路去拉萨的人都可以一睹尊容。主峰当拉山,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在皑皑雪山丛中,最高峻的一座就是。那些来自青海、甘南的香客们,搭上敞篷汽车从北方一路驶来,只要一眼望见这座神山,便急忙跳下车,一步一长叩地接近它。
  据传说和史料载,念青唐古拉山神又名唐拉雅秀,或雅秀念,他统领横贯藏北的数以百里计的唐古拉山脉,是世间护法神中最重要的一位。他原是西藏土著神灵,后来被莲花生大师收服为佛教护法神,同时他还被称作“十八掌雹神”之一,被称作财宝守护神;另有一说为吐蕃著名赞普赤松德赞的体神,拉萨布达拉宫所在地的红山的保护神以及卫藏四如[注]的地方保护神,等等。总之,念青唐古拉山神是藏地尽人皆知的具大法力的神灵。
  念青唐古拉山神是一副穿白衣,戴白巾,骑白马的英武模样。为免除对教法的威胁,他时常匆匆行进于世界八方,率领着他们的三百六十名随从(亦即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三百六十座山峰)。他还有另外几种化身,其中呈现怒相神面目时,他的表情不仅严厉深沉,还佩铁剑,挽弓箭,穿玉销甲,缠黑熊皮。
  纳木湖意即“天湖”,湖面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它的明净与辽阔,无愧于天湖美称。然而,它的色彩多变却是蓝天所远不及的。时而碧蓝,时而苍翠,时而蓝绿相间,时而暗灰如晦。它还有个蒙语名字叫“腾格里海”;又听人说它实际上是个内陆海,有受制于月亮而潮涨潮落的现象。作为有生命的神湖,它的属相是羊。每逢羊年,神湖开放的盛大节日,西藏内外成千上万的香客潮涌而来。转山转湖,烧香礼拜。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的纳木湖,绕湖一周,徒步行走需要十多天,赶着驮行李的牦牛要走一个月。我在班戈县听一位当年的湖畔牧民德吉朋措说,他六十多岁的祖母,磕等身长头转湖,一圈,历时三个月。
  这一对神山圣湖不仅外貌雍容华贵,传说还施予它们无上的财产和权力。它们是神界贵族。湖畔草原是它们的牧场,四周山族是它们的佣人。那些佣人山司放马、放牛、牧山羊、绵羊,以及喂狗的、磨糌粑的,各负其责。民间传说中的念青唐古拉大神的形象令人感到亲切,充满人欲人情,由于它的狭隘与善妒,就愈发可爱了。念青唐古拉身旁有一座低垂着脑袋的山,那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个劲儿地猛长,念青唐古拉说,你比我高了可不行,一个巴掌过去,作为儿子的那山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念青唐古拉至少还有另外两位夫人,一个是羊八井的白孜山,一个是尼木县玛尔姜乡的其姆岗嘎山。可是当纳木湖与波吉山偷情,并生了一个私生子之后,妒忌的念青唐古拉一怒之下砍断了波吉山双腿。波吉山这个巨人永远没能再站起来,至今它还躺在班戈县西南的草原上。它的断腿再不能愈合,断裂处成为山谷,是去日喀则进行盐粮交换的驮队必经之地。事后念青唐古拉海之莫及,便为波吉山供上一百座宝塔、一百眼泉水赂罪。现在那一带还可以看见名为“江朗却加”的一百座上堆。念青唐古拉另有一些霸道行为后文中还将提到。
  后来我在比如县等地,听说了念青唐古拉大神最近举行的一项活动,说是藏北所有的具有生命的神山都聚集在念青唐古拉那里开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目前宗教政策开放了,百姓们恢复了朝山活动,很好;但经济政策开放了,很不好;百姓们在山上挖虫草、挖贝母赚钱,可是虫草是山神的肠子,贝母是山神的心脏啊!众神山很生气,说要惩罚百姓。

  我在纳木湖畔逗留的时间很短,没能到达彼岸与山相连的扎西多半岛。那半岛地貌奇特,兀立着溶蚀浪蚀岩柱和穿洞;没能登上湖心那两个名为期多、良多的鸟岛;无从验证有关潮涨潮落的说法。更无法按照佛教徒说法绕湖一周:拉日恰地方是湖的头,果热协波是湖的脚;转到江旁垂果坚地方,要洗头、洗脸、喝神水;转到嘎日拉木冬地方,要堆石子、献哈达;某处有座石头门,杀生者罪孽深重的通不过,罪孽轻的挤进去了也要受惩罚;某处石头能治胃病,某处山洞曾有过某喇嘛修行;没能一走众山神们放牧神马、神牛、神羊的湖畔草滩牧场……
  纳木湖碧波涟涟,一个永远风平浪静的海洋。还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夏日里,我曾乘坐捕鱼者的小船滑行在水面,探身将手长时间地浸入清亮亮的水中。置身于雪山蓝湖间的享受,至今犹不能忘怀。内地都市,人海车潮,拥挤喧嚣,钢筋水泥的方匣子把人们叠罗得离大地越发远了,没有一个人迹罕到的角落,遇到伤心的事儿想要嚎啕一场都没个去处。遥相比较,这里的寂静与辽阔真是太奢侈了。现代人的心灵深处,应该常泊这一片宁静之海。
  念青唐古拉和纳木湖提供了大自然所能体现的无懈可击的最完美的境界。
  纳木湖畔玛尼堆遍布。由于年深月久,一座座玛尼堆渐渐连接起来,成为一堵堵长达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玛尼墙。玛尼堆名为“多崩”——“十万经石”之意。信徒们每逢玛尼堆必丢一颗石子,丢一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玛尼堆上悬挂着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布块,经幡随风摆动,每摆动一次就是向上天传送一遍经文。玛尼堆年复一年地增高,经幡一年几度地更新。经幡上印的、经板上刻的、转经筒里藏的、香客口中念的,都是那常读常新的著名的六字真言,音译为“嗡玛尼呗咪眸”。
  在西藏,六字真言随处可见,充耳可闻。古往今来绝少受过正规教育的牧人们,难以理喻佛教经典中所集革的高深的东方精神与哲理,难以理喻何为小乘佛经的三科五阴论、四谛论、十二因缘论以及大乘般若学的缘起论、本无论、“般若沤和拘舍罗”……佛教教义最深入人心的只是大大简化了的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而人们又把今生来世一切祈愿浓缩为那六个音节,但那些口诵六字真言十万遍百万遍的忠实信徒,至死也未见得弄清楚它的真切含义。它是造成雪域高原神秘宗教氛围的最强烈的因素之一。代复一代不歇的吟咏,令人感到六字真言所蕴含的,犹如历尽沧桑者的一声叹息,那叹息里纵情流淌着万千难言之隐;又犹如牧场上一首无字歌,只字不现而容纳了古往今来人类生活的一切:生生死死、苦辣酸甜。短短的音节中囊括了三千大世界。
  我也长久地感到了迷惑,多年来想刨根究底,多方求教而未得,便把这惶惑写进诗里:“费解的只是六字真言/疑为天外来客所遗/至今犹是无底之谜。”
  我所询问过的佛教徒和宗教上层人士,要么茫然不知,要么含笑无语,要么搬出宗教词典作更加费解的解释——
  六字真言:藏传佛教名词。据说是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真言”。“嗡”,表示“佛部心”,谓念此字时,自己的身体要应于佛身,口要应于佛口,意要应于佛意,认为身、口、意与佛成一体,才能获得成就;“玛尼”,梵文意为“如意宝”,表示“宝部心”,据说此宝出自龙王脑中,若得此宝珠,入海能无宝不聚,上山能无珍不得,故又名“聚宝”;“呗咪”,梵文意为“莲花”,表示“莲花部心”,以此比喻法性如莲花一样纯洁无暇;僻”,表示“金刚部心”,祈愿成就的意思,意谓必须依赖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党”,成就一切,普渡众生,最后达到成佛的愿望……
  短短一个音节,竟包容了佛部心、宝部心、莲花部心及金刚部心,未免繁琐。前不久一位画家朋友向我转达了藏学家最新研究成果,他说六字真言意译为:“啊!愿我功德圆满,与佛融合,阿门!”
  真是简捷明快。“阿门”大约是画家的杜撰。总之前后各有一感叹词。末尾一词含有强烈的祈愿之意。
  偶翻一本藏医学著作,突然发现了对于六字真言最诗意的字面解释——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于是,那枯燥乏味的隅隅之音转眼间有了形态、光彩和清香。于是,这自远古而来的原始之声,起初只在每一个个体的喉间低回,继而缓缓升高,最终交融成为海洋般的和声。这一首对已知与未知世界的赞美诗,恒久地响彻了西藏高原,震撼天地,摇荡人心,这是信仰与精神意念的巨大力量,它仿佛一个极致,令人仰望而不可企及。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那么,一代又一代的牧人们,已死的,未生的,以毕生歌喉所咏唱的,就如此单纯明白吗?
  那么,千百年来,西藏万水千山的回声此起彼伏,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祝祷着的,就是某地的莲花湖,以及湖中的珍宝吗?
  我被六字真言所深藏的诗美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参与了赞美诗的合唱——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好哇!不仅仅是莲花湖的珍宝!
  现代人,能够领受这一箴言渺远又美丽的意境的,是否需要一些清澄,一份空灵,一种机缘。
  我第一次藏北的西部之行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季,从那曲经班戈到双湖,从双湖西行南下到文部;本次(一九八六年十一月)西部之行仍从那曲出发,经班戈、申扎到文部,北上双湖,绕一“n”形大弯,经无人区到达那曲以北的安多县。同行者是地委、行署几位干部和技术人员,各有工作任务在身。两辆米黄色丰田越野车结伴而行。七上藏北,去西部就这两次。前一回斑谰的季节里,对于大自然的奇光异彩的震惊和赞叹伴我全程。这一次的新奇感显然已随季节变迁多少凋零了些,我缩进了黄绿色的羊皮军大衣中。
  初冬的傍晚,我们路过一面幽幽的名为“巴姆”的小湖,它是纳木湖的女佣人;我们走进纳木湖畔名为“青龙”的草原。“青龙”的意思是干草成堆、结成毡子的地方,极言水草丰美。从前纳木湖畔散布着十多个部落,其中五个属青龙宗[注]管辖,是后藏地盘,班禅大师的牧场,其余的归前藏。对于青龙我并不陌生,我的那位会写诗的朋友加央的家就在青龙区东嘎尔乡,远离公路、远离世界的加俄草原深处。几年前初夏的那几个好日子里,我们北京吉普的引擎和喇叭第一回惊扰了那片与世隔绝的草原。加央召集起他幼年时代的牧童伙伴,为我们表演土风的牧民舞,一发而不可收,一直跳到凌晨三、四点钟还不肯停步,冷得我们只好围起被子观看。牧民舞主要是腿脚上的功夫,起、落、转、顿,花样繁多,我曾随着他们转了几圈也不得要领。其实就是掌握了动作舞步,也远不能触摸到非牧民莫属的那种韵味。歌声消歇的时候,嚓嚓的舞步仍然铿锵,冷不防,歌声又戛然而起,起自后半拍的歌声往往突兀而高亢,外来人在这种时候会感到强烈的震动,然而很难描述震动的内容,只简单地得出结论:唔,这就是牧人,这就是牧人的生活呀!
  班戈地处藏北中部,牧民居住集中,有定居村落。沿途所见牧民,清一色羊皮袍装束。女子皮袍镶上宽宽的红、绿、蓝、褐、黑五色彩条,规整又富有变化;男子则在质感很强的光板老羊皮袍的前襟、后背、袖口用红绿彩线以雕楼术缝制花纹复杂的大幅图案。最常见的花纹是“狗鼻子”图案,取材于狗鼻素材,而显然已经抽象变形艺术化了。原色毛绳编的长简靴,配以大红大绿呢料的装饰,鲜艳异常,富有戏剧效果。牧民们不分男女,都喜爱用最明亮耀眼的色彩来打扮自己,一点儿都不讲含蓄。
  但是不经过特意修饰,牧区孩童也都很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成人后他们将首先失去眼中光彩,白眼球因充满血丝丽黯淡。这是经年累月饱受风沙及烟熏火燎的结果——外来人轻易便可比较出这一点。他们的眼光变得迷茫,若有所思,仿佛在永远注视着现实之外不可见的远方。只是在微笑的时候才收回视线。牧人们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这是值得信赖、令人感动的那种最善良淳朴的笑。越往西部走,草原越深入,越如此。他们远远地向你招手,再陪上满脸憨厚的笑。如果能与他们短暂交往一番,便会发现他们虽不善辞令但很坦诚。说起来,他们与外乡人不过一面之交,一旦分手彼此再难相逢,依然诚心相待,让你一辈子也难忘怀。依稀记得一首诗中对西部的赞美——

    那里的笑容比较持久,
    那里的握手比较有力,
    那是西部开始的地方。

  诗中所指大约是加拿大西部,又好像是美国西部,中国西部、藏北西部恰好也如此。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西部”一词神秘而响亮,是一面旗帜,有一种意味,成为辽远、坦荡、壮阔的代名词。越是偏远的未经现代文明熏染的地方,越富有人情味,这种西部精神值得全人类反思。
  在班戈县招待所油漆剥落的单扇门上,有人拿彩色粉笔画满了大幅组合图案,居中是山、水、云,四周边饰集合起藏族图腾及吉祥物:囗、囗、莲花座、右旋螺……之下是一行英文:

    THESE PORTALS ARE OPEN TO ALL
    Home of Ali John
    ——这些门敞向所有的人阿里·约翰之家

  拎着水桶的藏族服务员讲,门画作者是一位徒步旅游藏北的外国人。年龄嘛,大概很大啦,因为有把大胡子——藏族老人才留胡子。此人可能刚从更西部的阿里地区返回,不知道多少天以来第一次住上有门窗的房屋。
  结束了数百上千年的自我封闭的时代,这扇门终于敞向所有的人。
  不知道这位有可能来自阿里的约翰,在穿越藏北时有过怎样的感受。东西方思想感情的距离是如此之大,他的一神论是否受到挑战,他是否感到自然崇拜的泛神论在此地更合理一些?藏北天地之大,风物人情之异,怎么能会是一位名叫耶和华的在一周之内创造出来的呢?
  对于我们这些汉族的中国人来说,藏北的日常生活也大大越出了常轨。从那曲踏上征程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悠游于现实与超现实两个世界之间。有关现实生活的概念,著名的拉美作家巴尔加斯·略萨说:“现实的含义不仅包括人们的所作所为,也包括人们的所想所梦。”
  比较起其它民族来,藏族人更多具备了形象思维和梦幻意识。他们不讲推理的直觉主义哲学,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心灵感应,有如艺术家的浪漫与形象性的思维方式,更甚于汉民族。幻想与梦是藏民族真实生活中一个不能缺少的组成部分。远隔千山万水,西藏高原与拉美上地心有灵犀。
  当地人对于神魔鬼怪故事坚信不移的态度最能感染人。班戈人沾沾自喜地自称为魔国子民。很久以前,班戈及其邻近的申扎、那曲、安多部分地方是魔国土地,由魔王堆阿穷统治。至今班戈人仍充满怀念地讲述堆阿穷的故事,而对谋杀了魔王的英雄格萨尔耿耿于怀。
  堆阿穷有九头九命,头上长角。他一只脚踩在果热山头,一只脚踩在南木热山头,胃部靠在炯山上,手伸到拉萨,脑袋探入奇林湖喝水——真是大气派!南部青龙日那山是堆阿穷放山羊的地方,东部朋拉山是堆阿穷放绵羊的地方,北部果热山是堆阿穷放牛的地方——这些地名在百万分之一的西藏大地图上的巴尔达草原附近都可以找见。如果站在那片草原上,随便哪个牧民都可以指指点点。堆阿穷的妹妹、魔女阿达,驻守俄苏山谷,她靠猎取野牛为生,勇猛过人。现在俄苏山谷里还留存着阿达灰堆,灰堆下埋有野牛肚子里的草,至今仍清晰可辨。她在安多巴木多宗地方打死的野牦牛堆积成山。巴木多宗的石头,到今天还渗透着坏牛肉的腐臭味。占往今来,巴木多宗一直作为野牦牛的传统交配场所,每年秋季,数以万计的野牛们欢聚一堂,举行种族繁衍的庆典。
  听人说堆阿穷极凶残,每天要用一百成人作早餐,一百男童作午餐,一百少女作晚餐。又听人说,班戈一带的黑牦牛帐篷总是编上宽宽的白道道,是堆阿穷怕夜间吃错了人,让他的臣民做的标记。到了班戈,便核实这些事。
  “根本没有这种事情!”班戈县委负责人占扎激动地否认:“人家堆阿穷只吃野兽。”
  占扎耐心地解释说,堆阿穷只从岭国(今昌都一带)抢过三个人,而且是因为爱他们才抢的:一个是格萨尔的大臣青木,抢来后委以重任,成为心腹;二个是麦穷,抢了来又逃了,这不算;真正叫堆阿穷丧命的是所抢第三人:格萨尔的第二夫人门萨。
  堆阿穷从岭国一阵狂风把门萨卷到巴尔达草原,格萨尔气急败坏单枪匹马追来。等堆阿穷出门打猎去了,格萨尔便潜进王宫与门萨幽会密谋。到晚上堆阿穷睡觉了,门萨便在他身边捻毛线,掩护格萨尔磨刀霍霍。堆阿穷问:“门萨门萨,我听见有刀声在响。”门萨回答:“哪里呀,是我捻线的声音。”如此三番几次,堆阿穷有所警觉,当格萨尔拔剑劈来的时候,堆阿穷一跃而起,打飞了宝剑。两人徒手格斗起来。门萨便往格萨尔脚下撒沙土,往堆阿穷脚下撒黄豆。格萨尔站得又稳又牢,堆阿穷脚底打滑。至死不悟的堆阿穷还傻呵呵地问门萨:“门萨门萨,这是怎么回事吁?”门萨假心假意地说,我给他撒的是一钱不值的沙土,我给你撒的是五谷之首的黄豆呵!堆阿穷就这样死于格萨尔之手。
  讲到这里,占扎不平地说,那格萨尔太不仗义,如果他好好跟堆阿穷讲明原委,说门萨是自己的爱妃,按堆阿穷的脾气,是会送还门萨的,何必致人于死地呢!
  我也禁不住随声附和,为堆阿穷鸣不平。格萨尔英名威震古今中外,有时做事情未免不太光明正大。
  占扎矮矮墩墩的身材,一年四季都穿藏装。当县委领导多年了,本质上仍是个牧民。上一年路过班戈,听他向地委书记汇报工作,诉说苦衷烦恼。
  “群众搞宗教活动集会,邀请党政领导参加——你说我们该怎样办呢?参加吧,我们可是不信神的共产党呀,不参加吧,又怕伤了群众的感情……后来勉强同意。这下来请我们的人高兴了,说,我就是要你们表这个态,你看连自治区党委的领导人都参加拉萨的传召仪式了呢!这才是尊重宗教信仰……”
  “还有哩,有些区公所主动参与组织宗教节日活动,我批评了他们……”
  当时地委书记沉吟半晌,大约也感到棘手,后来就肯定了占扎的做法,好言宽慰了他。
  格萨尔本就是“花蕊之王”。格萨尔之所以能在魔国畅行无阻,全靠魔女阿达的帮助。阿达爱上了格萨尔,背叛了哥哥堆阿穷,把作为通行证的戒指送给了他。格萨尔灭了堆阿穷后,便命阿达驻守魔国。阿达遂成为格萨尔十四位王妃中的第四夫人兼大将。阿达是一位女中豪杰,后为格萨尔屡立战功。
  我们驱车来到班戈湖边。班戈湖只落得大大的湖盆、浅浅的水了,湖边十数道大而阔的湖岸线。作为堆阿穷的生命湖,格萨尔每砍下堆阿穷一个脑袋,丢一条性命,湖水就降一次,留一带湖岸线,就这样连降九次。堆阿穷还有一头野牛,牛肚有大块金,是镇国之宝(一说牛肚里暗藏堆阿穷最后一命),格萨尔结果了它,湖水一下子暴跌到湖心成为小水泊了。
  班戈湖一带盛产高品位的硼砂。六十年代初曾在这里搞过大会战,拿硼砂还了苏联的债。直到八十年代的今天,仍有大车源源不断地将硼砂载运出去,仿佛这儿是硼砂的聚宝盆。
  时至今日,西藏仍处于英雄史诗的时代。被称誉为“东方的《伊利亚特》”的《格萨尔王传》,至今仍由遍及全藏尤其藏北最为盛行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们传唱不歇。说唱体的《格萨尔王传》卷帙浩繁,长达百余部,数千万字。西藏自治区设立专门班子,抢救《格萨尔》。全部《格萨尔》足够一个民间艺人不重复地说唱一辈子。也足够一个机构一大批人研究一辈子——犹如“红学”及“圣经学”,格萨尔研究工作也成为一大门学问,成为藏学的重要一支。

  离开班戈县城西行,继续走在传说的土地上。中午时分到达多巴区委所在地的许如那木塘。这是一片异常开阔的大草坝子,大象山银装素裹像白色屏风。这儿气候比较温和,草场也漂亮。
  我们在区委院里吃干粮喝茶,热心的人就请来了更热心的几位老人,把此地传奇炫耀给外来人:多巴这地方,差点儿成了拉萨。
  很早以前,西藏南部的雅隆部落逐渐强盛,建立了吐蕃王朝,急于向北扩展势力。神便派遣特使金山羊去北方物色建立拉萨(圣地)的地盘。
  在此之前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大象山从汉地走来,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要去班戈湖姑娘那儿求婚。妒忌的念青唐古拉神很恼怒,便派了大臣巴布七兄弟去追赶。巴布的六位兄弟在途中跑散了,只剩下巴布一个带钢狗、铁狗各一穷追不舍。两条狗挡住了大象山的去路,巴布举箭射中了大象山。大象内脏迸出。心脏成为土尔巧山,现今当地人的神山;肚子里的草料四处飞溅,成为今天的许如那木塘大草原;包草的肚子变成“经珠山”(肚子山);肠子成为准那河(黑蛇河),一直穿过大草坝,流入班戈湖[注]
  金山羊来到这里,见大象山外貌伟岸,只是内里空空,徒有其表了,不免叹息。它又一一细察了此地风水,总结了以下几句:有大象可惜没有穿鼻的绳;有小象可惜没有铺着垫子;有个黑黑的鬼可惜在前边,有个白白的神可惜在后边。
  那意思就是:大象山前没有水,小象山上不长树,黑鬼山“寨那古”近在草坝子里,白神山“拉加里”远在草坝子外。这些都不够神地条件。金山羊叹息了一阵,徘徊了一阵,拉了几颗羊粪蛋儿,长成几棵“朗玛”小树。金山羊继续南行,选中了现今的拉萨。后来金山羊被供在大昭寺里了[注]
  藏北还有几处小拉萨,一在申扎,一在文部,还有一个在别的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至今还扼腕叹息:……不然的话,我们这儿就是拉萨啦!
  唉,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历史过程是不可逆的。金山羊捉弄了古人又捉弄今人。据我推测,大约当年筹建拉萨前,曾酝酿过若干方案,最终敲定了现今拉萨所在地卧玛塘。由此大约可以佐证千余年前藏北文明南迁的事实。但按藏族正史讲,现今拉萨是南方的后起之秀雅隆部落——吐蕃王朝势力北渐的成果。拉萨,是藏语“神地”、“圣地”字音。

  告别了大、小象山、巴布山、铜狗、铁狗山,告别了许如那木塘,前方就是著名的西藏第二大湖,“威光映照的魔鬼湖”——色林措。色林措是地图上标的湖名,因其湖所在地名为奇林,当地人习惯称它为“奇林湖”。
  在强玛的冬季草场上行驶,黄枯的草野铺展天际,单调的色彩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间,世界改变了模样,振作并且似乎欢腾起来了——右前方远远的地平线以上,灿然展开一条宽宽的蓝绿色的带子。蔚蓝的天空相形失色,变成了灰白调子。湖中有山,山中有湖,山环水绕,风姿绰约,真是一千种柔情,一万种姣好。
  奇林湖是个湖泊之国。它周围据说有二十二个卫星湖,如同美丽的翡翠项链缭绕。这个湖泊群,在几十上百万年前还曾是一整座湖,湖面曾阔达一万平方公里。后来慢慢零落成今天这番模样,有个错鄂湖鸟岛,近两年才被科学工作者公诸于世,引起轰动。这座高海拔的鸟岛上栖息着斑头雁、棕头鸥等高原候鸟数十万只。
  高贵而美丽的奇林湖被称作“妖魔之湖”,湖畔既无玛尼堆,也不见经幡,这似乎有些不公正。申扎县的百姓们对此有三种说法。一是说奇林湖冬季结冰时,常有人、畜从湖面经过。一次湖面冰破裂,四十户人家落水,因此坑害人的湖被称作“堆措”(鬼湖);二是说拉萨附近山上有个色林魔,为害甚烈。大师莲花生决心为民除害。在莲花生的追逼下,色林魔躲进了奇林湖。于是奇林湖便成为色林鬼湖。此说法显然在喇嘛教兴起之后。较为可信的说法则与堆阿穷有关。堆阿穷生前住在果热山上,环山的四座湖供他饮用仍嫌不够,便常来奇林湖饮水解渴。当格萨尔最后结束堆阿穷性命前,堆阿穷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说,我生来喝水有海量,死后就把我的脑袋放进奇林湖继续喝水吧。这次格萨尔守了信用,所以奇林湖水永远不满。尽管有小湖群与之相连,有永珠河、申扎河、扎鲁藏布等七条大河流入,是因堆阿穷的头无时无刻不在喝水。当地有知识的人们则说奇林湖有暗河通往印度洋。另外,由于堆阿穷临死前曾诅咒说,奇林湖水只能由我一人独享,人与畜饮之必死。所以人畜从不喝这湖水——奇林湖是微咸水湖。
  “除了好看,”当地一位干部说,“真是一无所用。”
  与奇林湖相连的还有一个淡水湖扎林湖。听申扎县领导布才讲,前几年发生地震时,我国曾买下美国人造卫星所拍图像,经分析研究,意外地发现扎林湖并非古湖而是晚近时期地震的产物。这结论与该湖生成的本地民间传说不谋而合;申扎部落里住着父子两个,父亲叫木堆龙阿(盲智者木堆),儿子叫巴拉比吾(愚蠢者)。他家门前有口井。每次打完了水,木堆龙阿都用藏式氆氇手帕盖上井口。有一回巴拉比吾打过水忘了盖,井水溢出。木堆龙阿问:“怎么水声这么大呀?”巴拉比吾说:“是忘了盖井。”木堆龙阿焦急地问:“莲花生大师来了吗?”儿子看了看:“天边飞来一只黄羊。”
  莲花生化身黄羊飞临,他一连盖了一百一十三座佛塔才镇住了井水,申扎一带总算没被淹没。井水泛滥成扎林湖。扎林湖是藏北绝少见的淡水湖,有可能真是后起之秀,说不定在它诞生时人类已有记忆了。
  但是此地传说也像喷发的井水一样过于泛滥了。你若打听一个山名或湖名,被问者立即又搭配上一个传说,即使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人们也多凭想象讲话,真是感情用事。那些古代的、当代的神话劈头盖脸而来,令人应接不暇。结果使你都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是否传说。一些老干部诚恳地向我介绍,三年前中法地质队曾在奇林湖考察过,证实湖中有比房子还大的鱼。我拿此事去请教布才,马上被否决了。布才最有发言权,因为那年作为陪同和向导,他始终和地质队在一起。中法地质队从没说过湖里有大鱼。但同时,布才又透露了一个新情况:在他陪同地质队泛舟湖心时,发现湖面绝不是水平的,而是凹陷如盆。四周的山也骤然矮了许多——视线被高高的水面所阻。
  稍稍深入一下藏北,便会强烈地感到这里并存着的两个世界:现实的物质世界和非现实、超现实的精神世界。在后一世界里,至今仍活跃着丰富得不亚于人间的种群、神鬼、半神半人、半魔半人、水底生物……也争斗也杀戮,也爱情也生育,高尚的、卑微的、冷漠的、哀怨的……总之凡人间所可能有的全部情绪。这类传说的存在就如奇林湖的存在意义是一致的,是一种充实,一种美化,一种寄托。设想,要是没有奇林湖,这广袤的草原多单调;而没有了神话之光的照耀,游牧生活将黯淡许多。至少,人们会倍感孤独。
  若是在春夏之交来西部草原,沿途常能碰见一拨又一拨驮盐队疲惫的行旅。藏北牧区日常生活中,最逸出常轨的要算驮盐这项劳作以及专用的驮盐用语了。驮盐全过程的精神状态始终行进在非现实的另一空间。那一世界笼罩着浓重的神秘氛围。每一次路遇都重复加深了这个印象。班戈、申扎县城里中年以上的藏族干部大多参加过驮运队,他们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有关细节。朋友加央十七岁时也加入了这支长征队列,那时正是公社化时代,全公社派遣了二十名汉子,赶上七百只牦牛,携带八顶帐篷,浩浩荡荡,前往赞宗盐湖驮盐,往返时间长达两个月。加央已经把他的这段非凡经历写进他的大组诗里了,最艰苦的历程成了最诗意的体验。
  “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可好玩儿呢!野营、野餐,每天都在赶路,每天都有新风景,还可以打猎……”
  加央津津有味地回忆着,眼睛里充满了神往。
  藏族人身处严酷的生存环境里而不知其苦。其实驮运路的苦难让外人看来真是无以复加。
  双湖一带无人区是盐湖世界,从春季开始,远远近近的牧民们赶着驮牛或驮羊,跋涉数百里上千里,去那个高寒地带的赞加、雅根、巧热、空空帕擦等盐湖驮盐。驮盐供自家生活所需仅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要待到秋冬之际驮往农区进行盐粮交换。长达数月的艰苦跋涉使驮牛们形容惟淬,毛发毫无光彩,缓缓蠕动在漫无尽头的驮运路上。途中宿营的驮运者们,在牛毛帐篷里支起三石灶,牛粪火燃起来了,火舌舔炙着一张张黧黑的面孔。沉重的盐袋从牛背上卸下,均匀摆放在帐篷前的开阔地上。驮盐歌低低地、若断若续地响起,一种苍凉意味升腾弥漫开来。
  同部落的人们结伴而行,为了相互照应,旧时代里更为了防御匪患,每一拨至少四人以上,每人平均照看三十五头左右的牦牛。若按每头驮百斤计,驮盐行程中每天需上下装卸二万八千斤。驮盐队中还有一位德高望重者作首领,帐篷内设有首领专座。还有一人出发之前专司念经,烧起小小的糌粑坨坨作桑烟,金刚材和铜钹也小小的。由于驮畜边吃边走,每天赶路不过十几二十公里。走完全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驮畜们因不堪饥渴劳累,沿途倒毙的很多,驮羊尤甚。我曾路遇一群八百多只驮盐的羊子。每只羊脊背两边各搭一个袖珍家织牛毛花条纹口袋,负重在十至十五斤之间。看见汽车飞驰而来,驮羊们小跑起来,一时间群羊滚滚,头角躜动,八百只驮羊的队列很壮观,又不能不叫人爱怜。让孱弱的羊子作驮畜,本来就有些残忍,由于它们为数众多,驮盐人无法像对待驮牛那样每天卸下盐袋,长达数十天的行旅,驮羊们必须昼夜负重。背上的毛已经磨秃,皮肉早已溃烂,就是当时宰杀了,背部的肉也又酸又臭,根本不能吃。
  驮盐队从古至今清一色由男人组成,而且在整个驮运过程中绝无例外地不准接近女人。这一个地道的男性世界里通行着一种只有牧区男人才听得懂的语言。这种与日常用语全然不同的另一套特殊语言,从离开部落或家乡的山头那天开始使用,直用到返家之日或望得见家乡山头时。这种驮盐专用语在使用中偶尔说走了嘴,说出日常用语就受罚。但一般只罚打一壶浓浓的酥油茶就可以了。
  到底是怎样一种语言,是借代还是创造呢?人家讲了几个单词,都是藏语中没有的。
  “它不是藏语。”小翻译米玛迟疑了半晌,又觉得这结论似乎不妥。
  “藏语嘛还是藏语,就是很粗俗,就是……流氓话!”一位申扎干部赫然宣称。
  我便到此打住。此后上千公里的行程中,采访了当年曾参加驮盐活动的不下十人,谈到驮运过程都兴致勃勃,像干过一项多么了不起的业绩似的,一说到专用语言的实质立即面露难色,缄口不语;或有人诡谲地一笑,又当即严肃起来,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我和所有藏族女性一样被关闭在这个世界门外,第一回感到性别对于工作的不便。后来从无人区返回时,听说地区文化局已派专人搜集并翻译驮盐用语。最近才有人悄悄告诉我,这些专用语全部与性有关。
  因为众多的禁忌和非常的方式,使驮盐劳务越发显得神圣又神秘。
  对于产生这种语言的解释也很离奇。有三种说法。一般说法:既然驮盐的事由男人完成,既然长时间离开家庭、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语言也就相应地改变成另一番模样吧。另一种说法,最早开始驮盐时,人们满怀敬畏,满口敬语,结果盐没驮回,人们生气了,就满口脏话,骂骂咧咧,反倒满载而归。有鉴于此,粗俗的驮盐用语便应运而生。只有一个人向我这样解释:盐湖是女性,讲些“低级趣味”的话是为了讨她的欢心。驮盐尤其不能带女人同去,妒忌的盐湖会发怒的。即使往返途中也不行,一旦接触了女人便会带来灾难。同伴们将用一种非常手段惩戒那个犯了禁忌的人。人家说那手段不便披露。[注]
  开始时也有女人参与这种劳苦工作。但女人们会过日子的天性,无可奈何地使她们显出了贪心不足:所有驮袋都塞得结结实实了还想再多装些,于是衣袋、针线盒甚至手指套都充分利用上。据说盐湖很生气——我想那是男人们认为女人的贪婪,造成了对盐湖的亵渎。
  不管有多少种解释,有一种心理是普遍的,那就是对盐湖的感恩戴德。在装满盐袋、踏上归程之前,驮盐人总要向盐湖祝祷拜别,称盐湖为“母亲”,自称为“盐湖的儿子”。
  这种告别仪式很动感情,也有情趣。风餐露宿几十天,赶到盐湖,要是碰上干盐湖还快些,尽管用锹装就是;要是碰上水盐就艰苦很多,脱了靴子下水捞盐,皮肤泡在盐水里,想想看那滋味!被捞起的盐堆放着,泥巴随水流走了,只剩下晶亮洁白上好的盐。等到装满所有的盐袋,十多天又过去了。
  启程前一晚,驮盐人在湖边塔形玛尼堆上扯起五色碎布的经幡,并在绳上缠系一团团牛羊毛,用糌粑或面团捏成大大小小的牛羊,用酥油做成柏枝模样,供在玛尼堆前,投在盐湖里,用以祝祷盐湖母亲,保佑盐湖之子一路平安,明年再来。
  还有一种形式更具有戏剧色彩。把酥油捏成的牛头对准家乡方向,置于玛尼堆前,驮盐人扮演驮牛,有一人扮演赶牛人,手持乌尔朵[注]赶“牛”,嘴里不停地吆喝,绕玛尼堆一周,一直赶回驻地帐篷前。此时,事前留下的一人则扮演家乡人,迎上前来道辛苦,并连连夸赞:“你们回来得可真快呀!一路上真顺利呀!今年的盐巴真好呀!”
  这种仪式近乎游戏,一想到一群男子汉那样认真地去做,不免好笑。在许许多多方面,这个民族的童心未混。同时,从人们希望平安还家这几乎唯一的愿望中,也可见驮运路的艰难困顿。驮盐者有一套完整的歌,历述驮盐全过程。《驮盐歌》分为几个章节:离别的歌——途中悲歌——装盐歌——装盐工具歌——生活用品歌——驮盐人赞歌。
  其中尤以《途中悲歌》最为凄切感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身穿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
    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脚穿配彩两层底鞋。
    当走过岩石累累的山,
    我彩鞋像竹编滤茶筛。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赶着羊子千千万万。
    当走过无革无水之地,
    我可爱的羊纷纷死去。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花袋装满酥油肉茶。
    当步履沉沉踏上归途,
    我驮盐人吃草喝雪水。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亲友唱起送行的歌。
    当独行在茫茫风雪中,
    我苦思着家乡的亲人。
    ……
            ——藏北民歌《驮盐歌·途中悲歌》

  驮运路极尽苦难和孤寂,但也不乏豪迈气概和风采——

    怯懦者害怕来盐湖,
    有志者才敢上征途。
    岩石峭壁我当梯子,
    小山坡我当门槛儿,
    走平原轻松如诵经,
    白雪飘飘我当舞姿,
    狂风呼叫我当歌声……
              ——藏北民歌《驮盐歌·驮盐人赞歌》

  后来我到了藏北高原西部、北部无人区,见到了大大小小的盐湖,朝拜了盐湖母亲。是她哺育了西藏高原上的人类生活与人类精神。那个寂静的洁白的王国以最丰富的馈赠,施予藏北大地上的男男女女。
  说来,驮盐这种独特的劳作方式已持续了成百上千年了,而今驮运路却迅速冷落。因为许多地方已动用省时省力的汽车运盐了,而且农区供销社里的盐价很便宜。
  驮运队就这样渐渐地从视野中消失,迟早也将从历史上消失。随之消亡的,还有与此共生的文化现象。
  此后当我回首藏北岁月时,眼前必定会晃动起八百只驮羊灰黄苍茫的身影,上百头驮牛步履艰难的阵容。那很悲壮。同时我已领悟出那一种默契:当投身于驮盐苦役,踏上漫漫驮运路,驮畜们便也同时被赋予了神秘的使命,在大自然与人类之间达成了默契,沟通了灵魂——它们已成为永永远远的天国之言。
  而当我回首藏北岁月时,更多的会想到那一大群守望着牲畜的草原人。加央在他最近的一首长诗中,写了一支驮盐队,他们在寻找失散了的驮牛群的过程中,深刻认识了草原的富丽壮阔,心灵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认识到大草原正是牧人自己的形象——大自然与草原人已融合为一。
  我让自己幼小的儿子称加央为“阿向”(舅舅),加央也欣然应诺。当时我并不明确为什么要这样称呼,而儿子对我的一应友人概称“叔叔”。细想起来,藏北人家的“舅舅”地位特殊,对家人影响很大,作为舅舅是极亲近的。我的本意也许就是借了这称呼,使儿子成长为草原汉子那样的体魄、胆量和有耐苦精神。虽然他们不同血缘、不同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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