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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部远风景



    ——从当穹湖到当惹湖——圣湖今古传奇——囗与本教——文部与文
  部老人——浑沌一团的古昔文化之谜:象雄——大草原奇光异彩——灵魂
  的幻想——

  从申扎到文部,乘车要赶一天路程。本次十一月下旬的出游,较之数月前的初夏之旅,绝对的不是旅游季节。上一回沿途富丽堂皇的景观,已改换成另番模样。在接近文部的百余里长的大草坝上,黄枯的江玛草深可盈尺,在夕阳中闪射着窸窸窣窣的粼粼波光,偶有三几只黄羊出没。大自然沉入安恬的梦。
  再一次踏上去达尔果神山和当惹雍措圣湖的草原公路,一首小诗记录了从当穹湖到当惹湖四十公里旅程所见——

    湖岸线层层叠叠
    沿台地可溯入古稀年代

    走过供果山
    走过圆根山
    走过熊猫山
    走过虎皮斑纹山
    走过中、晚更新世

    从当穹湖到当惹湖
    远远近近四十公里
    历史走了上百万年
    我只用六十分钟

    曾经明丽过的纷纷黯然
    古湖波涛早成固体积淀
    如繁星的湖泊相继陨落
    遗下退却备忘录
    苍凉而无奈

    姐妹湖永难相望
    湖畔山永不相及
    当穹湖北有峭壁林林总总
    当惹湖南有雪峰纷纷扬扬

    而当穹湖百年之内必将消失
    有可能仅留下湖边热水大沼泽
    月亮西沉,太阳东升
    周而复始的日月尚且会老去
    宇宙万象中
    看来只有人类年轻

    不免感念
    不免庆幸
    天地生我真乃天地福分
    遣我在高原湖消亡前诞生
    并来此一游
    并有诗为证
    ……
                  《从当穹湖到当惹湖》1986.11

  我写诗总是实实在在。之所见,之所想,无一遗漏地记述。唯独难以表述彼时怅惘与失落的心情。
  此前我已从一本地质方面的书中得知,百万年前,当穹湖、当惹湖还是同一座浩荡一片的古湖,现今它们不仅早已分开,而且当穹湖已经浓缩为盐分很重的水泊,而且湖面较之当惹湖低五十三米。
  从当穹湖南行到当惹湖,我们行进在当年的湖底世界。路右侧山山相连,当地人依据形状色彩取了些形象化的名称:供果山、圆根山、熊猫山和虎皮斑纹山。路左侧山如屏风,从山脚到山腰,阔如蟒带的古湖岸线层层环护,明白无误地记载了漫长岁月中湖水怎样一次次猛然跌落。风浪最初啮啃着今日所见的山腰,雕刻了深重的辙迹,随后干旱年代袭来,风浪遂又在几米、十数米之下的山岩上重复地工作着,一条又一条。几万年过去了,几十万年过去了……如今挺拔的山巅定是当年的湖心岛无疑了,而更多的山群则覆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沿途触目可见泛白的大大小小的干湖盆,则是晚近时期才陆续枯萎的。
  遥想数百万年前,湖泊家族何等兴盛,泱泱古湖与莽莽森林相颠连,万千种古生物欣欣向荣,那正是藏北的青春韶华时光。距今不足百万年,绝大多数湖泊万劫不复地相继消亡,藏北无人区渐次成为盐湖世界;幸存的湖泊正一步步接近那必然的命运……令人不免感慨万端。
  即便如此,目前地质界仍将藏北高原称作“藏北湖区”。会有那么一天,藏北湖群将全部枯竭,藏北高原将全部风干吗?但愿我是妃人忧天。
  抑或正相反,全球气候发生戏剧性变化,沿海低洼之处不宜居住,人类便渐渐迁往高处,投奔高原?又觉得这想法很乏味。目光沿湖岸线而下,觉得心正向一无底深渊一阵阵跌落。
  文部这地方,同样具备纵深的历史感和不可知的命运感。当那几位神秘的文部老人盘坐在卡垫上,在幽幽的烛光下,向我幽幽地讲述着虚幻玄妙的文部故事的时候,我更加感到了这种纵深的历史感和不可知的命运感。
  文部有一整部待考的历史,它与藏族早期文明有举足轻重的关联;文部有众多浓密的谜团,有不明年代的遗址、遗迹及白色尸骨、神奇传说,有根深蒂固的本教传统与民间哲学,还有许许多多。时至今日,文部历史还是浑沌一片,未来的藏学研究中,文部将是重要课题。想我两番文部之行,急于登堂入室却又始终在门外徘徊,只好遥望当惹雍湖而叹息了。
  文部是西藏原始宗教——本教的发祥地之一。达尔果山和当惹雍湖,是本教徒的神山圣湖。它们久负盛名,双双坐落在文部乡。它们与佛教所认为的世界中心的岗仁波钦和玛旁雍措(均在阿里地区境内)身价相等,且湖底相通。藏北广大地带佛、本教徒都传说,朝拜过此山此湖就不必转彼山彼湖了——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它们都成为异教徒的圣境。
  久仰达尔果和当惹雍大名,并听说他们也是一对伉俪,有九个女儿(雪山),其中七个已远嫁了。说给文部老人听,老人们不悦并矢口否认。说他们根本不是夫妻,又哪来的女儿。人家达尔果是众神之山,由七神组成,他们的名字叫布麦、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岗龙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和玛木拉真。其中四位是骑在骏马上的武神。
  文部山青水秀,不负圣地美名,是藏北高原上难得见到的小气候。青稞可以正常生长,柳树也能长成接近乔木了。土质肥活据说与火山熔岩有关,文部乡背后就是一壁铁锈红的死火山塔尔钦山。彼岸是达尔果终年积雪的山,峰峰相连。最出色的是当惹雍湖。它的美丽不仅是外表,最迷人处是它的奇。本教祖师敦巴辛绕[注]之前,当惹雍湖是魔鬼湖。敦巴辛绕制服了湖中魔鬼,遂成为神湖。说不准是妖气还是神气,当惹雍湖平时就多多具备与众不同之处。它每年迟至藏历元月十五日结冰(公历约在临近三月),至藏历二月底、三月初的某日在一天之内全部化解。百姓们说它“冬天不睡春天睡”。冰冻期间,湖畔一带百姓以盘羊角为轮,制作冰橇,此岸人去彼岸拉柴拉牛粪,彼岸人来区供销社采买日用品。若是某年湖水不结冰,必有灾难降临。这一年就是春季湖水不结冰,百姓们忧心冲忡,到六月下旬就发生了六点五级强震。而且余震连绵。我们闻讯赶去,见民房开裂坍塌,山石滚落,文部寺裂一条细缝,敬神的经幡柱台毁了一角。夜间躺在帐篷的地面上,体验了每隔十多分钟一次的余震,大地的运动轰轰烈烈传遍全身。当惹雍湖反常地呼啸着,在惨白的月光下,躁动的湖水掀起巨大的可怖的白色浪涌,高高地堆向达尔果山腰。虽然那是个无风之夜。这一次去文部乡,夜间特意看了湖面,一片宁静清和。
  从区公所所在地和沿湖村庄邀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和智者,请他们讲说文部。此刻,作为文部历史的几位老人就盘坐在幽暗的烛光下。年逾古稀的从前的文部头人参木多,浓眉小眼,两腮塌陷,干瘦得像木乃伊,稀而短的华发编结一根细如小指的辫子钉在脑后,面刻生不逢时的苦纹。剃着光头的中年人是文部寺住寺僧人吾色,他手执《当惹目录》手抄本,不时地从中引经据典,神情矜持而诚恳,态度严谨又热忱。旁若无人高谈阔论的魁伟老人,是还俗僧人丹巴坚赞。讲起当惹雍湖的传说,滔滔不绝,合辙押韵,像唱歌。上一回察看地震灾情时我们到了岗龙村丹巴坚赞家,他曾向我们炫耀展示了他的珍贵收藏:某位本教大活佛的头骨、某位本教大活佛的佛舍利,还有一枚茶碗大小的海螺化石。
  我们的话题很散漫,有如一派汪洋。这是一部人心中的文部史,是精神领域中的现实世界,他们以讲说那一番风景为乐事,历史对于此地的人们来说一点儿也不沉重。
  仅有口碑传扬是不够的。当惹雍湖闻名四方多因有一本《当惹目录》。这是一本本教经书,手抄本流行。此刻,文部寺喇嘛吾色手持该书手抄本。我想了解为惹雍湖的传说,了解湖边能使灵魂上天的十三种东西是什么。与会者答道,你要问的事情都在这本书上写着,此书地委书记洛桑丹珍已经找人转抄了去。为争取多谈些别的,就没再继续。会后找到洛书记,却听说手抄本的手抄本现已流落拉萨。只好将区委书记最嘎的那个手抄本节录借到手,带回文部办事处找七十多岁的老藏医迁热讲述。无奈年轻的翻译古藏文及宗教知识太差,任凭老藏医学识渊博也难转述一二。但毕竟“啃”出一段。原来这本书是本教玉本寺喇嘛朗先丹巴江村写的。他记录了自己梦游当惹雍湖所见种种神迹,遂成《当惹目录》。现引最初一段,以慰与我一样好奇的人们。
  “……(喇嘛梦见)当惹雍湖中有四四方方绿宝石宫殿,天蓝色大门上刻有囗囗囗三个字。守门卫士是可怖的猛虎雄狮。四面墙四种不同颜色:东白、南黄、西红、北绿。天蓝色的房顶有精致的木质花纹,垂挂着各色绸缎的檐帘。大殿中央宝座镶有万千珍宝。宝座周围饰有狮子、老虎、大象、天龙、大鹏等等。宝座上铺着绣有莲花的锦垫,供奉一尊玻璃宝塔。这座自然形成的塔共十三层,顶端张开扇形宝伞。塔上还有普照大地的太阳和夜间光明的月亮。塔身周围是一千零八个活佛的浮雕。
  “在这壮观的宫殿里,静坐着当惹神女。她身穿五种珍贵绸缎,外罩天蓝霓裳。鬓边簪着马芭花,脸颊浮现笑容……”
  以下是喇嘛的求教,他询问这神湖有哪些特别本领,何以加持甘露般的功力。神女则用巴嘎尔竹笛以音乐之声答复他。
  书中还说,当惹神女又名贡觉玛,能化身为十万神女,而其中每一千神女又能幻化出二十七种颜色的神女来。各种颜色都有不尽相同的功力。白色给人以吉祥,绿色能征服鬼怪……
  在所有《当惹目录》手抄本中,可能洛桑丹珍手头那本最准确。因辗转抄写,错讹处颇多,而老藏医迁热凭着他的学识,在亲笔转抄时一一订正,交给洛桑丹珍。
  另外,还有一本《本教转经路线导游》的书中,也多处提到达尔果和当惹雍。可见这里最早是本教圣地。佛、本教徒都来转山转湖,但方向相反。喇嘛教顺时针方向,如代表法轮恒转不止的“囗”;本教反其道而行之,即如本教徽的“囗”。
  追究起“囗”的来源及含义,《宗教词典》上注明了一个怪眉怪眼的梵文读音,那意思是“胸部的吉祥标志”。古时译为“吉祥海云相”。释迦牟尼三十二相之一。原为古代的一种符咒、护符或宗教标志,被认为是太阳或火的象征。在古印度、波斯、希腊等国由婆罗门教、佛教、香那教等使用。武则天长寿二年制定此字读为“万”。“囗”称作“万字纹”。
  一般藏学家的著述里都将“囗”作为由佛教传入藏地的舶来品,时间在公元七世纪之后。我的一位朋友却在那曲以西的毫无宗教色彩的日土岩画中发现了“囗”由太阳演变而来的全过程:⊙→※→囗→囗。
  朋友认为这符号有可能是本土生长的,在世界文明的进程中不约而同的现象很多,如太阳的象形文字“⊙”就是汉、藏及古埃及等地所共有的。此事存疑。[注]
  本教教徽“囗”赫然入目,遍及本教徒的寺庙民房及山石圣物,在文部随处可见,颇有些惊心动魄。形似法西斯标志,外来人最初接受时总有些心理障碍。有一个曾在法西斯末日里充当了希特勒女仆的人回忆说,早年希特勒曾在某处发现了这个印度古老的吉祥符,他按照自己的意志理解了“囗”的形象与含义,并选择了这个标记。但他把方向记反了,所以导致了覆灭。前几年,曾有某家报纸刊载希特勒亲笔所画“囗”结构的四只大皮靴——铁蹄踏遍世界。法西斯亵渎了这个符号。
  “囗”,本教中念作“雍仲”。雍仲本,是原始本教理论化之后的主要流派。雍仲本领袖的传承人现在那曲镇,叫雍仲加瓦,是地区政协副主席,巴青县本教寺庙罗布寺活佛。我曾向他登门求教过几次,言谈中,我发现他对佛、本之争持超然态度,在谈及藏北宗教流派的一篇文章中,他还将本教作为藏传佛教的一支。
  本教曾作为吐蕃王朝的国教,直至佛教传入;在吐蕃之前是象雄国的国教。距今两千多年前的百代社会里,象雄部落西起今阿里地区的岗仁波钦,是为上象雄;东至今昌都的丁青,是为下象雄;横贯藏北的文部一带是中象雄,也是整个象雄中心所在。王宫就建在当惹雍湖边的穹宗。象雄最后一代王来朋杰布是被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派人暗杀的。随即象雄灭绝,吐蕃一统天下。有关象雄灭亡的来龙去脉都在本教经书《龙日》中写着,梗概是这样的:来朋杰布的神湖是彤布措(今文部杰瓦区),每年元月十五日他都要去祭湖。赤松德赞派人串通了来朋杰布的王后,利用祭湖之机杀了来朋杰布。后来这位王后做了赤松德赞的妃子。
  象雄亡了国,穹宗随之破败。现只剩下断壁残垣。文部老人认定说那王宫规模宏大,是山南的雍布拉康和拉萨布达拉宫以及阿里古格王宫那种类型的建筑:环山而建,险峻峭拔。当时的规模布局及设施,都详细记载在藏文本教经书《赤米斯及》十二部中。他们说,有兴趣的话最好去查一下,只要能找到它。
  那么“文部”是什么意思呢?老人们说,是“牛奶泡”的意思。煮沸的牛奶表层,沸沸扬扬,膨胀起一个个圆而大的白色泡泡,随即消失,再鼓起——寓有大起大落、兴衰无常之意。从历史上看,穹宗曾为一朝之都后遭亡国之变,极盛极衰;从寺庙方面看,文部一带寺庙众多,喇嘛多时达上千,但也曾有过仅剩四个喇嘛的时期。文部地名,若是古已有之,说不定出自哪位法师的咒语卜辞,暗示了此地多舛的命运;若是后来取的,则有总结意味了。
  原始本教是灵气萨满教的一支,主张万物有灵的多神教,具有初级宇宙宗教意识。即使在佛教传人西藏并居统治地位千余年后,在无神论输人的新近的三十年后,这种意识仍基本完好地保留着。
  然而当前本教仅存于藏北高原东西部偏远地带了,诸如文部、丁青、巴青、比如等地。笃信本教的文部老人谈起本教之所以还能存在的历史原因。一种说法是,当年赤松德赞暗杀象雄王来朋杰布时,本教大活佛杰朋钦念起咒经,使赤松德赞头痛不止。无奈只好派人捧了一野牛角金子去纳木湖畔找到杰朋钦,求他解除咒语。杰朋钦趁机提出两个条件:一、要赤松德赞在岗仁波钦山下建造十三座灵塔,为暗杀象雄王的行为赎罪;二、象雄虽亡,本教要生存下去。赤松德赞一一照办。
  第二种说法:佛教主神敦巴夏加土巴(本教对释迦牟尼的称呼)的弟弟安梅确布是魔鬼。敦巴夏加土巴就钻入魔鬼肚内,使魔鬼爆炸。本教主神敦巴辛绕的弟弟是魔鬼堆恰巴。敦巴辛绕开始没能降伏弟弟,便打坐山洞念经修行。九年后,堆恰巴从窗缝往里一瞧,见哥哥九年不吃不喝居然神采奕奕,就向哥哥学习,剪了头发,后来成为本教大活佛。
  魔鬼既除,两个敦巴便开始摔跤,结果难分胜负。于是两个敦巴同时领悟了一个道理:在同一时代里,不能有两尊主神。释迦牟尼便提议说,那么,本教就只留下一个名字吧。敦巴辛绕同意。他很豁达,因为他认为佛本教义是一致的。
  姑妄说之,姑妄听之。无疑这是客观上本教被排斥到仅有限生存的境地中,出于无奈编派出这些神话来自我解嘲。
  当问起佛、本究竟有何差别,文部老人丹巴坚赞悠然答道:“佛、本原无区别,点酥油灯不分先后。”
  在民间,藏族平民百姓的宗教观中,教派之间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佛本之争只存在于上层社会。而藏族民间的这种超然旷达正好与中华民族传统心理“教理纷繁,其理则一”相通。后来我也请教过索县黄教赞丹寺吉卓活佛,他回答:凡是主张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宗教教义都是一致的。但一般地说,藏传佛教的正统学者对本教则采取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副不屑神情。有部著作中就有如此训戒:

    佛和本是矛盾的一家,
    佛中掺本,本中也杂佛,
    如我不具出尘的法眼人,
    懒于去分辨他们二者的差别。
    有人口头虽然骂本教,
    但遇到紧要的时候,
    又到占卜家前去请问祸福休咎。
    如本徒一样喜爱凝观法,
    希望本徒的攘解法术有效,
    心里考虑的是现实事务,
    就这样忙忙碌碌哪有空暇之时。
    即今只有一次得到人身,
    有暇谁能根本不想坐静,
    奉劝不要尽作杂条,要修正法。
    不要多所考虑,要思维业果,
    不要行行坐坐太多,要到寂静处去住。
    这些言论不是佛法,也不是世间事,
    不是必需,也不是全无必要,
    讲得不详尽,也不是太简略,
    说得不太明显,也不是不清楚。
                    ——引自《土观宗派源流》

  训戒中关于佛、本高下之差,“说得不大明显”,但“也不是不清楚”了。
  象雄的许多文化与习惯都保留至今或演化发展为别种形式继续存在着。达尔果就是象雄语“雪山”之意,当惹雍即“净水”。这座湖井且是本教大神上基强玛的生命湖。除此,文部寺寺宝是一面合金钹,也是象雄遗物,那是一位本教女神叫卓玛的一手击鼓、一手摇钹,飞升上天变作彩虹时用的。当然,这都是小小纪念。象雄所象征的古老的本土文化精神长流不息。
  历史上的文部究竟怎样地繁华过呢?地区领导人之一的次仁五珠走过文部大部分地方。她见到许多古建筑废墟、塔群遗址以及一些山洞和平地上的累累白骨。她推断古代文部(大约象雄王国时代)非常兴盛,产生了西藏最早的一批文化。
  象雄最早产生了本教可能是没有疑义的,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敦巴实绕就是上象雄人。代表了藏民族奇特思维方式的藏医学最早起源于象雄的说法也盛行。有关藏文是否源自象雄文字的问题存疑。巴青县文教局最近在成都印刷一本古书“达代尼顿”——《文化二十七讲》中就宣称敦巴辛绕时代便有了象雄文字。文部老人也说:据前辈讲,象雄文字有“玛钦”、“玛穹’两种写法,后以“玛穹”为基础发展成藏文。象雄文字刚好二十个字母(藏文也是)。字母写法不一样,但发音基本相似。象雄文字极难见到,现学者们手头所存仅是支离破碎的一点。据说山南曾有一座象雄文碑,“文革”中下落不明。现在看到的本教长条经书每页两行。上行象雄话用藏文拼写,下行以藏文意译。喇嘛用象雄话念念有词,但生活中已无人会讲也无人能听懂了。
  在对象雄文字的研究探讨中,国外藏学家显然已经走在前面了。一九六八年丹麦学者艾立克·哈尔就撰写了一本《来自西藏本教的语言——一个未经探索的语言——象雄语语法词典》。另外,也有人说过西藏的很多古老寺院的藏书,有些就是古象雄文的手抄本。但据我所知,至今尚无这方面的公开报道。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种著名寺庙的资料文献库存多少年来几乎未进行过初步的整理工作,以至于拉萨学术界时常惊喜万分地在布达拉宫“发现”了一部《丹珠尔》,在色拉寺“发现”了一部《甘珠尔》,等等。
  至于文部一带的遗址遗迹,从《本教转经路线导游》中看真是遍地皆是。那书不厌其详地介绍何处曾有何寺庙,是哪位喇嘛创建或指意建造的;何处曾有何喇嘛修行的山洞,得道喇嘛又如何骑着鼓在当惹雍湖面漂游,哪座寺庙里有哪本经典著作,有谁在穹宗遗址挖出过经书及珍宝……难以原文复述。此次在文部,听说穹宗有一座三、四米高的峭壁,很久以来人们都传说峭壁下埋藏有制服妖魔的兵器。遗憾的是最近一次地震时,这座峭壁垮掉了。
  我们参观了文部寺。本教寺与喇嘛教寺几无二致了,所供佛像大同小异。主神形象是一个模样,佛教称释迦牟尼的,在本教中则称敦巴辛绕。其他本尊神与护法神,也都名称不同而已。只是从那本《导游》书中得知玉本专供奉的是狼面神女。上一次地震时,通往王本寺的骡马道被山石堵塞,无法通行。几位同伴冒险从另一面山翻越,到那里察看灾情。,玉本寺依山而建,经堂就设在一个溶洞里,那个寺庙和寺庙的活佛,都被一种神秘气氛所包围。但同伴们没注意打听狼面神女的事情。
  听说旧时这一带山洞中常住苦修者[注],在山下可仰望山腰曲曲小路弯向山壁的洞口,竟未注意打听。回拉萨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方才得知西部修行习俗,惊骇之余,又懊悔得顿足。
  说到玉本寺,不免感叹本教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不仅表现在香火的若断若续,传承人的素质也太低。玉本寺活佛丹增次仓,二十出头年纪,西藏东部丁青人。十六岁时出家在丁青哲珠寺当小喇嘛,前几年去阿里岗仁波钦朝圣,路过玉本地方。当地百姓正为刚刚修复的王本寺找不到转世活佛而犯愁,丹增次仓自天而降,人们立时感到心有所倚,纷纷热泪长流地求他做活佛。虽是两厢情愿的事,有关部门还是干涉过:随便认定活佛也太不严肃了。但生米熟饭,似乎也奈何不得了。
  我们打听王本寺的情形,是出于好奇。而同行者多托就对这位丹增次仓充满了义愤。大学毕业的多托,立志振奋民族精神,发展西藏经济。其时正潜心研究吐蕃时期西藏的经济状况,准备花十四年工夫,到四十岁时拿出一部上下卷的论吐蕃时期西藏经济的巨著。吐蕃王朝是西藏繁盛时期,据说人口多达五千万。多托认为衰落的原因固然多,但千余年来的全民信教不能不说是极重要的因素、多托感到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受到伤害,所以对年轻活佛的愤慨就很自然了。
  多托和丹增次仓是现时代藏族青年两个极端的典型。
  电影摄制组是在五月里骑马去工本寺的。行前得知丹增次仓活佛已进入五十天静修的第三天。活佛静修期间,不问世间事,不与人交谈。正踌躇间,文部区委书记最嘎写了封信,说他与活佛交情很好,活佛见了信会讲话的。果然,年轻的活佛暂停静修,热心协助电影的拍摄工作,人情味很浓。与他的交谈却令人失望。他夜郎自大地说,本教有一千三百年历史,而佛教只有八百年历史。好在信徒们并不注意这些;再者,一座寺庙的秩序应该能够体现出管理者的气度风范,而玉本寺经堂摆设的杂乱无章恰好表现了寺庙主人的美学观念的缺乏。这座具有千年历史、鼎盛时曾培养输出过成千上万喇嘛的本教最早的寺庙,已零落成今天的模样,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临走时,丹增次仓央求把新拍的照片寄给他——他毕竟还是孩子呀!
  第二番来文部,只是察看地震后房屋修复情况。我也只来得及与几位文部老人座谈几小时。不比地震时在当惹雍湖畔帐篷里住了十来天,除对岸冰雪的达尔果群山无法攀援外,几乎驱车绕湖一周,看尽了神山圣湖的千姿百态。
  凡到过文部乡的人,无一不感到那儿的非人间气息。不仅太美,重要的是有股仙气在。它仿佛一个大舞台,一个大背景,天上人间,一应悲喜剧都可以在那儿尽情展开。在初夏那个月亮半明半昧之夜,寒森森的月光从天窗斜射进幽黑的牛毛帐篷里,当惹雍的惊涛骇浪拍打着耳鼓,全身心感受着大地深处有节奏的震动——那时候,我知道我已进入另一个空间。那是一个纯自然的空间,可以遥望明亮的日月之路,聆听太阳金链的金属声响,月亮处子的裙裾窸窣,大草原不胜其艰的叹息,小草们的喝隅细语。万物在交流,在合唱,人声以纯自然的方式加入了——在那个大地躁动之夜,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远方凄凉地呼唤着,仿佛开天辟地,人的第一声嗥叫。
  一览无余的大草原环绕着这片冰山秀水。,蓝天在大草原上方无穷尽地展开。草原上的云朵别开生面。它不再抽象,不再与人类漠不相关。它具体得可触摸可亲近。浓浓的、乳白的或浅灰的云块熙熙攘攘,凸现在地平线之上像大群浮雕。夏日正午的阳光蒸腾起草原蜃气,从地表袅袅上升中作疾速摇曳流动。托起远山,远山就幻术一般悬浮成海岛,地平线那端是大片汪洋,蓝极了。暗灰的山影倒映水中——但这是海市蜃楼,牧草稀疏的荒漠盐碱滩最富有此类幻想。
  永远用欣赏的、赞叹的目光和口吻观照、讲述这一切。曾有位朋友批评我缺乏苦难意识和幻灭感,也算有道理,但我以为人生原本更简单——就为了这一片蓝天,一方草原,远天下孤独的野牦牛一个黑色剪影,黄枯的山脊上一群滚动的羊子,就为了这一声鸟鸣、一丝微风……不是占有它们,就为了此生能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这一辈子就很值得了。更何况感受到的不胜其多,已是奢侈。人生对万物有情,万物才有情于人生呵!
  那个瑞典人斯文·赫定久仰达尔果大名,穿行藏北时错过了它,到达日喀则后,向地方政府再三请求,经特许后才爬上一座高山,远眺了达尔果雪山。我们有缘到达这里,而且几乎绕湖一周,从各种角度欣赏了它,欣赏着文部大草原的奇光异彩。
  从湖东侧去湖南侧,要绕很远的路,要返回百多里外的文部办事处,从那儿经甲谷区,到达文部区下秋措乡。驱车在漫无尽头的沙原上,七月的紫色喇叭花怒放,风姿绰约,叫人爱怜,那一片黄黄的沙地上只有这一种生命色彩。小小绿叶藏在紫花之下。就在甲谷区硕大的大平坝上安营扎寨。那片草原之辽阔可以容纳三分之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兵分两路视察灾情,第二天下午返回驻地之前的一小时,突然袭来一阵狂风,掀翻了帐篷,锅碗瓢盆皆被席卷而去。我们的车到达时,那位守帐篷的还在满世界地寻找锅盖。
  狂风过后,黄昏的草原格外安详。东方天际骤然映现一弯巨大的彩虹,七色分明,两端深深楔入南北方地平线之下的草野,美丽得有些恐怖,叫人目瞪口呆。当彩虹渐渐褪色,仍旧是东方天际,从天地之交的一点,数十条带状白光,由窄渐宽,由亮而暗,灿然直射中天,岂止万丈之遥!我们的彩卷仅剩下一个,便拼命拍照。草原奇观不肯轻易示人,它在我们一生中能够闪现一次也算是恩宠有加了——在我之前和之后到过西部草原的人,再也无缘一睹这般惊心动魄的天象。即使当时所拍唯一的那卷彩色胶片,也神使鬼差地忘记上卷。
  从甲谷到下秋措小车跑一天。路过一片马兰花盛开的草坝子,那儿有一所简易经堂,许多喇嘛在那儿念经祈雨,鼓钹声声、酥油灯闪闪。隔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听说不久要升任活佛的——正在看医生。甲谷区卫生所的年轻医生为他把脉。我们在下秋措观察地震灾情。突然间一声霹雳惊天动地,拇指肚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砸来。一行人捂着脑袋狼狈窜进最近的一个帆布帐篷里。这是一个专刻经石板的老人的住处,四处堆放着石板材料和刻了一半的经板。帐篷内到处在滴水,不过几分钟地面全湿透了,坐都没处坐。要是牛毛帐篷就不会透水。不大一会儿天就晴了,我们赶紧走出来,原野上积满了白花花的雹粒。
  当夜又是暴风骤雨大雷大闪。我睡在丰田车里被摇来晃去。恐怖的夜与我仅有一层玻璃之隔。作为补偿,第二天清晨,达尔果和当惹雍展现了它的最俏丽的姿容。碧蓝的湖水微波不兴,乳白的浓雾浮在山腰,天空格外明净,我久久地望着,直到浓雾渐渐散尽。
  这雹这雨来得也奇。西部草原近来缺雨,但我们每到一处几乎都带去了雨水。
  所到之处,几乎家家百姓都有一个角落充当经堂,供着神龛,点着酥油灯,摆列着大活佛像、拉萨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的画。许多人家还并列着中央领导人的肖像——关于这一点,初到西藏的人感觉尤为强烈。一位成都朋友说,拉萨的怪诞意识给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是罗布林卡新宫的一面壁画。大活佛的高级画师把毛泽东主席一笔不苟地画在壁画上的显要位置。老人家栩栩如生地与佛本生故事的众多角色永远不分离了。
  无神论的国家领导人也被当作神认真地供奉起来,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文部老人们的神情和目光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神情是超然物外的,那目光是穿越俗世的。多年来我走过西藏许多地方,第一次撞见如此集中的一群民间智者哲人,不胜惊讶与喜悦,无从表示,便把从北京捎来的一袋加应子每人分发了三枚,他们大方地接过去,没有表现出惊讶,虽然这种加工法的糖果文部从来没见过。
  告别那几位文部老人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禁不住发问:
  你们生活在神山圣湖之间是否有幸福感?
  老人们欣然微笑,纷纷抢答:当然,当然,非常幸福!非常幸福!你看,前有达尔果神山,当惹雍措圣湖,湖畔有使灵魂升天的十三种圣物[注];既长树,又长庄稼,又能放牧;气候温和,从不必防霜,而且不生炭疽病……我们很满足。
  那么来世是不是还愿再托生于此呢?在这片充满生死轮回因果律说教的大地上,老人们却悠然答道:身后之事很玄妙,看不见摸不着,其实可信可不信,那只是——灵魂的幻想。
  文部的山水和文部的人,耦合得多么和谐!这是一种大美境界,无与伦比。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从美学角度看待他们,若有人从社会学角度观察,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令人心事重重。
  在这片号称“全民信教”的雪域土地上,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一种巨大的惯性旋进那个恒转不息的转经筒里了。数月前,次仁玉珠在文部办事处六万平方公里的区乡搞社会调查,不少基层党员找她诉苦:如果不随乡俗,压力就太大了。老人会对党员儿子说,超渡灵魂是做儿女的事情,你不信教,我的灵魂就变成阿修罗(阿修罗,六道轮回之一,非天非人非鬼)了。丈夫是党员,妻子说:咱们把酥油分了吧,你是不点灯的。而且不信教也脱离群众,所以不管怎样不情愿,还是要跟着搞宗教的形式。
  作为那曲地区负责文化工作的领导干部,她觉得问题太多了:
  “文部各村所订报纸,普遍二十天到区,一个月到乡,到偏僻的村庄就成季度报了。有重要内容的报纸还要层层抽……
  “文化生活太缺乏,文部六万平方公里,只有六个电影放映队。跋山涉水用牛驮马背,机子折腾坏了,又得修。有个老人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看场电影。
  “不光看电影,群众还要求看新电影。最近文部在放《天山的红花》,我说这是歌颂公社化的,你们政治上要敏感些;后来又有人向我们借机油放《地雷战》,还有一部是《侦察兵》。
  “群众除了放牧挤奶,就是看牛打架了。我动员他们讲故事,唱歌跳舞,别把我们民族传统给丢了。他们说,我们早就不跳不唱了,有时间我们就念经。……”
  上述问题是直到一九八六年还存在的现象。除此,还有乡间的男女作风问题,私生子问题,等等。为此,次仁玉珠帮助文部区作了一条规定:罚私生子的父亲八只奶羊作抚养费。于是,一些妇女抱着孩子找上门来,有文化的次仁玉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面数落她们一番。
  至于乱伦者是极少见的,藏民族有关方面的禁忌和惩罚措施极严厉,一旦发现,就用撒上盐巴的生牛皮裹起来,投入江河——从前的社会里就是这样做的。
  次仁玉珠讲的许多不良现象,文部乡大都不在此列。世代生活在神山圣湖旁很有幸福感的人们,热爱生活,能歌善舞。近年来,文部乡歌舞由于地区文工团的采风和举荐,已名震那曲了。
  我们沿着当惹雍湖徒步去岗龙村。岗龙村离文部乡大约五公里。湖水蓝得令人心醉,天空变成了月白色。整面天空只有一朵巴掌大的云絮,真奇怪它来自何方,想必为达尔果雪山蒸气所凝吧。一面赶路一面仰起脸盯着它,亲眼见它怎样渐渐舒展、飘移、变淡,烟一般消失。
  什么时候再返文部,一定要去穹宗考察一番,一定要去湖边寻找那使灵魂升天的十三种东西,还有,一定要翻山越岭去五本寺朝拜狼面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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