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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日益不原始的漠风



    ——草原小城那曲镇,大草原的异己风格——那曲人——牧区婚仪
  ——原始智慧:历算、藏医及巫医——一年一度赛马会——英雄末路的安
  多红马——草原艺术与美学——红漆木板下的大草原——

    草原构思出这种风格
    听凭一种直觉,一种意念
    听凭偶然或必然
    自由或命运之力

    这一个人类情感的避风港
    深埋人生及情及爱的底蕴
    在都市召唤陶罐古瓮的人们
    何不趁早来此领略
    日益不原始的漠风

    我为草原小城设计城徽
    是美而又美的长角羚
    ……
                      ——《那曲百行》1986

  统辖那曲地区四十余万平方公里辽阔疆域的是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是整个藏北高原的心脏。它是全国一两百个行署之一,而管理的土地面积却占祖国版图的二十四分之一还多。大地区,小行署。各地行署所属各主要行业部门在这儿几乎应有尽有,只是规模小得多。正可谓大象虽大,脑重量却小,而麻雀虽小,又五脏俱全。居民不过万余人的小城镇,数以千计的机关干部们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北京、丰田、尼桑们奔来跑去,有关政策条令的红头文件从这儿源源不断地传达到四方八面的各县、区、乡以至每个村落、每顶帐篷。但这个地区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镇中心的隆隆巨雷传到基层已是余音袅袅,在那曲投下石子所溅起的浪花波及边缘只见微微涟漪。即如在本镇,地委、行署召开紧急会议,并要求与会者将会议精神马不停蹄地火速地传达到每一个干部职工。但是会刚结束,爱挖苦人的天公刮起飓风,或下起冰雹。与会者滞留会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重大的社会变革对于数百上千里外的牧民来说,冲击力真是过于微弱。近些年来人们知道可以公开朝山念经了,牲畜私有私养了。当然恍恍惚惚还了解到别的一些什么,但比较起千年不变的游牧生活,又不能不说变化剧烈。例如无论居住多么偏远的牧民,高倍数的望远镜每家必备;例如一年一度赛马会上,总有许多牧民耗用很多干电池,实况录下格萨尔说唱和锅庄舞歌,以及地区文工团的演唱节目。尽管声音嘈杂效果很差,带回去还是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播放;例如牧民时兴色彩鲜艳的运动衫作内衣,喜穿五十年代那种白额头的蓝球鞋,还有一些时代因素的渗透等等。总之那曲镇是藏北高原与外部世界交流的一扇门窗。
  那曲镇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仿佛是一个象征。象征什么呢?久久地却猜不透。从市容上讲,这个城镇缺乏规划,大多数房屋仍保持着六、七十年代建造它时的样子:铁皮顶的土坯房。近两年来的新建筑影剧院、群艺馆、邮电大楼,富丽堂皇犹如鹤立鸡群,更使那些旧建筑相形见细,寒怆难耐。这个草原城镇最得天独厚的优越是长达一千九百四十八公里的青藏公路穿城而过。由于地势平缓辽阔,南来北往的旅人打从老远处就能望见阳光之下银闪闪白亮亮颠连成片的铁皮顶房。这一景观蓦然闯进眼帘,不论观者是初次相识还是久别重归,都不能不为之一振。那一次地区文工团去天津学习了三年的小学员们返回那曲,从北面翻过一架山梁,一眼望见这片亮闪闪的建筑群,不禁满车人热泪滂沦,哭声大作。那曲干部们下乡稍久些,归来行驶在那曲街道上,隔窗浏览,翩翩然如步入天堂。在双湖乡下饱受数月寂苦的那个工作组的年轻人们,按捺不住幸福感和陶醉感,有人由衷地赞叹:“那曲多么繁华,那曲姑娘真美。”一句话说得满车人像乡下人一样地害起羞来。
  那曲镇只有一条街,既不繁华,也不漂亮,而且在漫无涯际的大草原上,它人为地出现了也显得很不和谐,就像大自然的异己分子,违心之作,很唐突,有点儿荒诞,存在得没有道理,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认认真真,有滋有味。同时在那不漂亮的外表下是束缚不住的近乎妖媚的诱惑力。它使每个看过它一眼的人都一辈子不能忘怀。
  对于我来说,除了拉萨,最熟悉的莫过于那曲了。从感情上讲似乎更倾向这里。富有历史文化传统的拉萨,像个举止优雅、讲究排场的贵族,那曲却有“穷人乍富,挺腰凹肚”式的可爱。那曲镇也有断断续续的历史,古驿站和古战场。但作为城镇历史不过三二十年。它像一位初见世面的牧人一样渴望打扮自己,拿塑料纽扣作耳环,银元镍币当腰饰,各种毛料绸缎都裹在身上。憨态可掬,人情味十足。不仅仅是建筑方面的杂乱无章,可以说是生活形态的热闹非凡。
  仅仅三十年以前,那曲镇还只有几间土坯藏房几顶帐篷;仅仅十年以前,那曲镇的人们还难以见到新鲜菜蔬;仅仅三五年以前,那曲镇还相当冷落,一条大路空空荡荡,我们一群同学并排走在大路上放声歌唱也不必瞻前顾后。就这么最贴近的几年时间里,那曲镇豁然开放。楼台高筑了,车水马龙了,原来相对封闭的秩序和人际关系似乎解体了。青藏公路是一条准高速公路,八百公里之遥的格尔木,常有车一个昼夜便到达,三百四十公里的拉萨也只有几小时路程,所以自由市场里蔬菜、鸡蛋、京津沪的商品应有尽有。商人们操着的四川话、青海话、甘肃话和西藏话充耳可闻。来自内地的建筑包工队一批接一批。藏式、汉式、西式以及不伦不类的建筑平地而起。那曲还雄心勃勃地办起了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想要利用那曲丰厚的畜产品资源振兴那曲。他们想搞畜产品加工业,却苦在受制于能源。岂止开发公司,凡指望发展生产、改善生活的都在呼唤电力,不幸那曲的供电业又陷于困境。曾有一个时期,人们觉得前程灿烂似锦:风能、太阳能、水利、地热……随手指出其中任何一条道路,都能使那曲大放光明,可是“夜来千条路,早起还要卖豆腐”,酝酿了若干年,那曲镇还是靠了一条输油管道维持火力发电,为居民提供每晚四个小时的照明时间。人们就在这段时间里,看电视,办舞会,串门聊天,读书和娱乐。到了规定时间,全城所有音响和光亮同时消失,那曲一下子归于沉寂。
  有一次我在成都——拉萨的民航班机上,碰巧与一位水电专家邻座,他对那曲的困境很了解,他认为那曲的地热和水能都大有可为,不幸却陷入了通常可见的恶性循环:因为贫困,拿不出资金来开发能源,而正因能源不能被利用,才造成贫困。
  多年以前我就常往返于拉萨与那曲之间,自从一九八四年以来越发频繁。那曲成为我精神的伊甸园,现实生活中的乌托邦。在这里结识了一大群优秀的人。无论物质生活多么贫乏,还要买菜。做饭,但我在那曲期间工作效率是高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
  一九八四年二月间的那场大风刮了一周还多,让我永远、永远记住了那曲风。飓风呼啸中还夹杂着喊里咔嚓的铁皮屋顶的惨叫——一幢幢房子给揭了盖,白亮的铁皮成了一张绢纸。平时用粗铁丝捆着巨石坠在房前屋后成为那曲一项景观,如今也失败在骤烈的风中。人们日复一日地被迫关在房子里,一切工作和交往都停止了。我当时住在老群艺馆。根据飓风日出而作,日入即息的特点,我稍稍控制了饮水,练就一整天不上厕所的本领。和藏北文学音乐美术界人士的嘉措、双焰、发斌、黄绵瑾几位男士们海阔天空地胡聊。到晚上风停时,地区文工团团长多吉才旦他们就来了,一伙人吹拉弹唱,把所会的歌统统唱过一遍,从《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到《喀秋莎》,忘乎所以地娱乐一番。
  后来在东南方的沼泽地上新建起文化局大院,又盖起新的群艺馆,就是由成都的青年建筑设计师刘家琨创作的“鹤立鸡群”的那一座。老群艺馆被遗弃在路旁,冷冷清清,只有我记住了那一段风暴中的难得的快乐时光。
  藏北的环境造就了一大批既坚强、又细心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男子汉。我认识的这群人似乎无所不能。大至搞某项事业,设计盖房,管基建,小至修理拉链、锁、电筒和打火机,同时人人都是烹调家,美食家。
  在那曲工作的汉族干部中,李彬是藏化了的最典型的例子。四十七岁的李彬是胖胖的大块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宽厚耐心得像个老牧民。他在索县乡间生活了多年,藏语娴熟。在那曲市场上,牧民出售牦牛蹄子两毛钱一个,李彬用流利的藏话聊上一会儿,就可以降价到五分。牧民最喜欢讲藏话的汉人,更何况他的藏语如此地道。他的生活用品和习惯一概是藏式的,亲手做了藏柜,又漆画成藏式图案,鲜艳夺目。据说休假回上海大都市的家时,还需背上一袋糌粑。多年来他搜集了数量可观的藏北民歌、民间故事、格萨尔轶事及谜语。最近他已整理出版《西藏谜语》一千条,藏汉文对照,很精彩——

    草坪上一头母牛,
    百条绳子拴住它,
    嘴里吃人肚里说话。
                      (打一用物)
    十五圆月臀上挂,
    六谷麦穗胸前插。
                      (打一动物)
    五个人力量大,
    抓住两个灰兔子甩地下。
                      (打一动作)
    下面是海子,
    上面是雪峰,
    峰上飞来五只鹰。
                      (打一动作)

  怎么样,猜不出来吧?藏族谜语非常形象化,但对藏族生活不太熟悉的人是难以猜中的。以上四个谜底依次为:帐篷、黄羊、擤鼻涕、抓糌粑。
  去年初夏,若曦一行数位美籍华人作家来访西藏,取道青藏线。我专程来那曲镇守候并安排参观事宜。自然想到应该向国外来宾展示藏北最土风的歌舞,由此又自然想到应该去请教藏北老艺人叶甸。更何况此前若曦女士来信要求我为她录制一盘藏北民歌的磁带。
  叶甸五十九岁了,形容精瘦,动作迅捷,门牙脱落,声音沙哑,现在那曲地区群艺馆供职。当我在他家的大大的庭院里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格拉(先生),把你的歌声带到美国去怎么样?叶甸诺诺连声,干枯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几天后叶甸拿来了录好的磁带,赶紧试放了一下,可那歌声和乐器伴奏都是干涩嘶哑的。叶甸自豪而不无遗憾地说,少年叶甸和青年叶甸是藏北有名的歌手,歌喉清亮悠扬,舞姿优美奔放。叶甸的家是歌舞世家,祖上原籍是著名的巴塘弦子的故乡巴塘。叶甸那位有出息的哥哥在北京,已任国家民族歌舞团副团长多年。
  嗜酒毁坏了众多的歌喉,据说这是藏族男歌星之所以罕见的缘故。叶甸也是。大约二十几岁时坏了嗓。但他的牛角胡还是响着,他的舞步还是跳着,他仍是藏北数十万平方公里上的有名的艺人。
  叶甸口述歌词大意:

    夏天五六月的时候
    草原上开满美丽的花朵
    冬天十一二月的时候
    花儿和草原就要分别
    请不要为我们的分别难过吧
    明年夏天我们还会再见

  “这是送别朋友的歌,巴塘弦子,”叶甸说。我迷惑地“唔”了一声。

    绸子缎子你如果喜欢的话
    我俩去拉萨街上转一圈儿
    丝线棉线你如果喜欢的话
    我俩去康定城里转一圈儿
    海棠桃子李子你喜欢的话
    我俩去怒江边上转一圈儿
    大葱大蒜韭菜你喜欢的话
    我俩去菜地里面转一圈儿

  “这叫《热穷阿尼》—一两个小热巴(艺人),是昌都民歌。”叶甸说。我越发疑惑。后面几首分别是云南藏区民歌,巴塘东区民歌等等。
  有没有藏北牧区民歌,地道的土风牧歌呢?
  叶甸的磁带里一首也没有。当今藏北歌舞最活跃的地段是边缘的半农半牧区。在东部的索县和嘉黎,人们声称他们的歌舞来自昌都;而西南侧的文部等地,人们则说他们的歌舞来自日喀则。在藏北腹地班戈县纯牧区,据称是地道的牧民舞,腿脚上的功夫果然很棒。只是歌词为“文革”遗风,大都语录之类,老歌词青年牧人无从知晓。而在草原深处,传统歌舞近乎绝迹,有的只是大大简化了动作,唯有围成一圈,缓缓地一举手一投足而已。在海拔接近六千米的牧场,牧人干脆答复说,他们既不唱歌也不跳舞。重要的问题在于呼吸,他们全力以赴于基本生存。在高度分散和封闭的高海拔牧区,文化几乎消失。安多县北部牧区的牧人,每年在冬季历时数十天往返于多玛区所在地一次,出卖毛皮等畜产品,换回茶叶和白糖。
  我一般地认为,民歌大抵是生活的镜子,当生存方式凝固时也必然趋向凝固化,因而民歌不可免地具有程式化的表达方式。又由于群体的人生观的缘故,难以向人生深处开掘。由此大约可以解释众多民族民间的歌舞何以行之不远,何以不及迪斯科、摇滚乐等可以风行世界。
  但是藏族民歌时常记述历史典故。叶甸讲解《加嘎喇嘛》的歌词和故事。

    山阴处有一百匹马聚在一起
    可惜百匹马中只有一匹马驹
    而且马驹很快要离开马群了
    小马呀请你不必为离别难过
    我送金鞍子伴你去远行千里

  “加嘎”是汉人之意。巴塘地方有座卓瓦寺,百多年前寺庙活佛是汉人,人称“加嘎喇嘛”。因他年少又是外族人,卓瓦寺的百多位僧人不信服他,加嘎喇嘛忍无可忍,便打定一个主意。这一天他召集起全寺僧众唱了这首自编的歌。僧人们不解其意,待到第二天这位少年喇嘛携带寺宝不辞而别后,人们方才醒悟他是以小马自喻,“金鞍子”则是寺宝。加嘎喇嘛西行数千里到达拉萨,在甘丹寺做了高僧。大约中老年时才重返巴塘东区的卓瓦寺。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藏族中就数“康巴汉子”猛悍异常,康巴即川西藏东一带藏民。本世纪初期,巴塘东区和卓瓦寺僧众与西藏地方政府的藏军发生冲突,藏军力不能支,求助于四川的国民党军队(或军阀),方才平息战乱。时年八十五岁的加嘎喇嘛也被捉去砍了脑袋,叶甸的祖父前往刑场围观。之后,叶甸的祖父和许多战败的巴塘人一道流落到拉萨。又不知怎样北上去了藏北,把巴塘弦子也带到藏北。叶甸娶了一位牧女,后来他们的女儿也成了牧女。
  事情仍未了结,卓瓦寺寻找加嘎喇嘛的转世灵童的工作旷日持久,大费周折。若干年后,终于确凿无误地寻到了加嘎喇嘛的转世灵童——一位出世时脖颈上便带了一圈刀疤的男婴。这位活佛尚未成年,适逢一九五九年叛乱,他被一群康巴人带到瑞士,之后他还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瑞士姑娘。“文革”结束时,这位中年活佛来北京观光,叶甸的哥哥还有幸见过他哩。
  一首民歌引出一段传奇。西藏民歌所吟唱的,往往果有其人果有其事。在文字难以普及的民间,历史就这样口口相传。
  在欢迎美国来宾的晚会上,热心的叶甸不顾六旬高龄表演起高难度的《孔雀舞》,那是需要后折腰一躬到地的,叶甸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那晚叶甸一身热巴艺人着装:腰间一圈彩绳垂到膝下。拉起牛角胡且歌且舞,旋转起来时,绳的流苏飞舞得像一把彩伞。来宾中有人用“拍立得”相机抢了一张即刻交给刚下场的叶甸,叶甸望着翩飞如蝴蝶的自己,大喜过望,又笑成了一朵菊花。
  为了演出,叶甸弄坏了心爱的牛角胡。琴轴是北京的哥哥送的,雕饰着龙的图案,叶甸为这琴轴配上野牛角的琴筒和羊皮的琴蒙子,并为琴弓和琴弦选择了上好的马尾。牛角胡是西藏特有的乐器,属二胡一类,但因就地取材的局限,音量很小,吱吱唔唔;音域也窄,差不多只有一个八度。本来他想使这把琴更响亮些,便放在牛粪火炉边烤,谁知竟把羊皮烤焦了。演出时只好借了地区副专员次仁玉珠那把来应急。次仁玉珠学拉琴是叶甸的徒弟。
  我把录制好的磁带交给若曦女士,歉意地说明并非藏北牧歌。她说那不重要。叶甸的热诚之心是领受了的,叶甸的歌儿也乘上国际航班,远走高飞了的。

  在那曲镇我还有一群藏族朋友:加央西热、格桑次仁、多吉才旦、小花……通过这些朋友又认识了更大一群他们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们。每逢赛马会,人们在体育场搭起帐篷城,我便东家走走,西家串串,从这顶帐篷钻进那顶帐篷。吃酸奶,喝酥油茶。几年来,在那曲镇我参加了好几对藏族青年人的婚礼,不过这些婚礼已不是正规的传统婚礼,而是藏汉结合,只剩下献哈达、喝青稞酒、聚会的规矩了。这是“文革”时破旧俗,多年来提倡节俭办婚事的结果。在藏北,其实许多本土文化及习俗都渐渐归于湮灭,比如上文所述驮盐之类。
  传统婚礼却在某些地区有重新复兴的势头,班戈县就是。县领导人占扎热心于民俗,他女儿的婚礼就是按照牧区习俗,经他一手操办的。占扎曾详详细细、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地从头到尾向我描述了一番。
  结婚仪式,在全世界几乎所有民族的传统中,都表现为程式化和戏剧化的繁文得节,是地方文化的精彩点缀。如今国内的都市和乡村,婚仪已大大简化,婚礼的戏剧色彩也相应减退以至消失。人情味十足的牧区婚仪近些年来在班戈县方兴未艾。占扎说,其实本地的婚礼程序,很多中年人都不清楚,原因是从前的时代里,能举行奢侈婚礼的只是少数贵族头人,平民百姓连参加头人婚礼的资格都没有。六十年代以来,又作为旧风俗旧习惯给革除了。只是在近几年,过日子心盛的人们才乐此不疲地搜罗起这些繁文缛节,并在举行婚庆时严格遵循。
  结婚以前的程序和汉民族差不多。说媒、父母包办或自由恋爱。不过,凡有亲戚关系的禁止通婚,情况不明的要专门查访——“认骨头”[注]。请人(喇嘛)看属相、择吉日等等。只有婚礼程序具有强烈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
  在西藏,女嫁男家与男赘女家是一样的,社会上并无偏见。占扎就是娶了女婿。女婿江措仁钦的舅舅与占扎家是近邻。江措仁钦常来舅舅家走动,结识了占扎的女儿贡嘎梅朵,一来了去就好上了。占扎老两口很开通,主动把事情挑明了,并征求年轻人意见,是另立帐篷,还是女儿嫁出,或女婿入赘?两个年轻人选择了后者。
  顺便说一句,牧区姑娘出嫁前梳头编细辫,往往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完成。
  到了择定的日子,帐篷里布置一新,吉祥八宝图案的瓷碗预备好,四四方方羊毛毡垫铺在帐篷前,亲戚朋友陆续到来。至于酒、肉等食品饮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在藏族家庭中,舅舅的地位一般很重要,在婚仪中也是如此。贡嘎梅朵的舅舅头一天就骑马迎接女婿了。舅舅为新郎牵了一匹白马,带上白氆氇做的新郎服,还带上一块砖茶和一培酥油的礼品。快到新郎家时,新郎家派的两位姑娘早已迎候路旁,八宝瓷碗里盛满酒,送到迎亲的舅舅面前:“请女婿来的舅舅呀,你辛苦了!我俩敬你青稞酒,请连干三杯。这酒是阿爸去农区用白花花的盐巴换来青稞,是阿妈亲手酿成的,这酒既没毒性,又甜酸可口。”
  舅舅按规矩并不下马:“谢谢你们啦!我的路远着哩,请女婿的事也很急,原谅我不能再耽搁。”说罢接过酒碗,用无名指蘸酒向空中弹三下,敬天敬地敬神。之后催马便走。
  到了女婿家门,“亲戚的门用哈达开”,便手执哈达拂开帐门。进门后向帐内物品:帐绳、帐杆、炉灶、藏桌……——敬献哈达,——咏唱祝福。
  然后才坐下,喝酒喝茶。女婿上前问候:“舅舅辛苦。”舅舅回答:“外甥你好。”
  第二天,就是吉日良辰那天,女婿骑上舅舅牵来的白马,穿上舅舅带来的白衣,由舅舅和自己的叔叔陪同上路。行前自家亲人自然要献哈达,说些祝福吉祥的话。
  快到家时,舅舅先行一步报信,以便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于是便有两位未婚姑娘拦住送亲的人敬酒并对歌。送亲的叔叔不下马。女婿在帐前下马时要正好踩在白毡垫中央青稞撒成的“囗”上。待到对歌的唱到人也累了,马也乏了,占扎他们便邀叔叔下马进帐。作为送亲人的叔叔仍用哈达开门,依次献哈达、说诵词,表演一番。而后舅舅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占扎两夫妻、女婿、女儿及小儿女们在主人位置坐定,二十六位客人围坐四方。先喝一碗茶,再喝三杯青稞酒,再吃酥油人参果。最重要的项目是客人给新郎新娘及全家献哈达,每个客人在献每一条哈达时都伴有祝颂之词。有口才的多说一些,口拙的少说一些,少到“吉祥如意”、“幸福美满”之类。
  一般送亲人叫“念波”,专职或兼职。条件是在本地有一定地位,且脑筋灵活、能说会唱,会随机应变。因为长篇大套的诵词虽已相对固定,但难免碰上一些偶然、特殊的情况。念波可不能捉襟见肘。涌词内容大都祝福吉祥的话,喋喋不休,多有炫耀卖弄之嫌,但确有佳妙段落,也很诙谐。有的极尽夸张,有的富含哲理。比如给灶披哈达的诵词:

    ……
    啊!这炉灶是八龙的中央,
    外看是个普通火灶,
    里面却是龙的宫殿,
    灶上方如狮子抬头,
    炊烟如狮髯缠绕;
    灶下方如老虎显威,
    火舌如微笑的闪电;
    灶中间如大象挺立,
    锅碗盆勺像摆列的宝贝;
    在炉灶上烧茶的主妇,
    正像龙王的女儿,
    ……
    愿鲜红的炊火不间断,
    祝茶的颜色更好看!
                      ——《藏北婚礼诵词》

  在给新郎新娘献哈达时,则有些人生经验的总结和训戒意味了:

    在凶狠的敌人面前,
    莫要畏惧缩身溜边走,
    要像黑蛇放毒焰;
    在善良软弱人面前,
    不要故意走得响,
    要像履羊毛一样轻……
                      ——《藏北婚礼诵词》

  总之,念波是婚礼的核心人物,他是使婚礼戏剧化、富于表演性质的重要角色。
  藏式婚礼无论怎样简化,献哈达一项是必不可少的。新郎新娘脖颈上的哈达越挂越多,最后被埋在哈达堆里。
  在藏族人民心目中,白色代表了圣洁和纯洁,所以常有人比喻说,“啊,我的心是白色的呀!”
  婚礼之后便是歌舞。占扎女儿的婚礼,热闹了三天。在藏北,婚礼同年节一样,是对单调的几乎一成不变的游牧生活小小的短暂的改变。由于这种改变为数甚少,所以才大事铺张和渲染。这是值得的。占扎每谈起女儿的婚礼,都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注]

  这座草原小城内有一座黄教喇嘛寺——章登寺。阵容虽不甚宏伟倒还整齐。门面颇似拉萨大昭寺。平平的寺顶中央矗立着作为守徽的金黄色法轮,法轮左右两只金山羊相向而立。孝登寺有两百多年历史,该寺以与十三世达赖关系密切倍添荣耀。一九○八年十三世达赖从北京返回西藏时,路经那曲,在孝登寺住了差不多一个半月。十三世达赖同孝登寺竹康活佛多次会晤,亲作指示:从藏历木虎年开始,孝登寺每年藏历一月四日举行传召大会,所有僧众可以享受拉萨传召大会的待遇:并指意孝登寺喇嘛不得少于三百。
  像西藏所有的寺庙一样,从前章登寺也有大牧场,有差户,收入可观。支出也是惊人的。举行五百多喇嘛参加的为期十八天的传召大会经费开支标准为:供品酥油五百三十八克(西藏计量单位每克二十八斤),青稞一百九十二克,糌粑一百九十二克;喇嘛生活所需为:酥油四百二十三克,茶叶三百二十块,大米一千九百一十五升,糌粑六百五十升,杀活牛十五头,酸奶四百八十桶,用于布施钱二百个占木多(约合当时人民币七百元)。
  孝登寺寺后不远处山坡上有一座隶属于该寺的尼姑寺。犹如天地。日月、昼夜、阴阳的自然和谐,有着严格清规戒律的喇嘛寺,也遵循这一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在西藏,大凡规模大些的喇嘛守总有尼姑寺辅佐。不过这座尼姑寺简陋得多,我去了一趟,尚未修复好,尼姑也不甚多。
  近年来孝登寺恢复了名为“羌”的宗教舞蹈。其中有一个赤足舞蹈最为精妙,令人心醉神迷。僧人们戴着顶端插三角旗的面具,身穿带大披肩的色彩鲜艳的服装,赤膊赤足。舞将起来或一个亮相造型,双臂蜿蜒伸展,双膝微弯,足尖勾起,足掌内翻,颇具南亚风,又似仿唐伎乐的《丝路花雨》而犹胜之。
  除此,孝登寺再无特别诱人之处了。如果专为朝圣,远不及拉萨三大寺金碧辉煌,更具神力。
  孝登寺竹康活佛已转到第七世了。七世竹康活佛很年轻,但很明达事理。在那曲镇我曾多次听人谈过他的事迹。地区工业局想要开采安多县的金矿,那里的百姓说那是神山神地动不得。工业局只好找到统战部,要求活佛出面。竹康活佛欣然愿往,便在安多召集百姓开会,作一番动员。百姓们唯唯应诺。不仅如此,还向竹康活佛献了三千元钱。竹康活佛把这些钱一部分给了寺庙,一部分捐赠灾区。年轻的竹康活佛常常唉声叹气、左右为难:他常应地方百姓之邀出席赛马会、宗教节,而每去必收钱,不收百姓不依,收了于心不忍——牧民们生活得并不宽裕,还要无穷尽地向寺庙布施。
  那位统战部的干部向我讲述了竹康活佛的故事后,又感叹说:真活佛、真教义只能对人民有益处,与我党宗旨相近。最怕那些假僧人妖言惑众。
  西藏人似乎都听说过有一个大活佛讲过一句这样的话:佛教“普渡众生”,共产党“解放全人类”,目标一致,道路不同罢了。
  在一次赛马会上,我见到了竹康活佛,戴礼帽,穿西装,系一根玫瑰红的蝴蝶结,年轻而富态。在此之前还见到了他美丽的妻子。迷惑地问起身边的藏族朋友:教规不允许活佛僧人娶亲是吗?
  回答很宽容:活佛即便行了几间事,肉体也是圣洁的。
  上一年夏天陪若曦女士一行参观了孝登寺,并与竹康活佛座谈,活佛高高在上地坐在佛座上,接受我们所献的哈达,并为每一位外宾摸了顶。我也恭恭敬敬地献了一条,并小声请求说:格拉,请祝福我。不想满面笑容的活佛连声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却伸出右手来与我握了手。
  座谈时,有人发问,对苍蝇应该怎么办呢?
  竹康活佛回答:按照佛教规定,苍蝇也是生命,不准杀生;但按科学说法,苍蝇传染疾病,应当消灭。

  那曲镇上有一家藏医院,高高飘扬着藏医学北方学派的大旗。藏医学分南北两大派,对治疗寒性病和热性病各有所长,学术方面有些争端。从思想感情哲学观来讲,北方学派似乎更倾向于本上原始宗教——本教。按藏族惯例,天文历算的业务也设在藏医院。就像潮汐与月亮的关系一样,每个民族最早的哲学家居然都从凝视星空开始。地区藏医院荟萃着一大批如我们通常所说那种“智者”一类的学者。他们所从事所增长的是神秘主义的东方式智慧。像汉民族一样,长于沉思,不求实证,认识世界是用诗人的而非物理学家的眼光。他们的想象力又是超常的。相比较而言,汉民族幻想的翅膀早已退化了。
  按一般介绍,公元前一世纪藏族便有了以月亮盈亏计月份的本教原始历算法,后来原始藏历吸收了汉地的历算技术,逐渐完善成今天的藏历。藏历为时轮制的纪年法,把天体划分为十二个官,用十二属相配五行纪年。有闰月,也有闰日。六十年为一绕炯(即一时轮)。与汉地农历时日相距不远,属相一致。
  藏北每年的历书都是前一年由那曲藏医院测算。不仅预报下一年度是否风调雨顺,是否有旱灾、雪灾或地震,连某日有雨,每一天的吉凶都一一标明。曾听说过共产党的地委书记因盼雨心切,翻藏历查雨的趣事。这可不是笑话。他们预报一九八六年间藏北的三次地震,大体时间和方位都准确。为此我们去采访藏医院。院长说,不是因为人手少设备缺,我们连震中及震时都能精确无误地预报呢!这种古老智慧是怎样的一种机制呢?院长解释说,天象,是一尊大佛形态。巨佛象征地球,巨佛姿势很重要。假如站着就不好,就有地震、飓风和瘟疫等;巨佛坐着,人间就平安。当然计算起来要复杂得多。目前这门古老的学问,仍由古老方法计算。本来可以引进电子计算机的,全套计算只需编成六十多个程序,既省时又准确。为什么不用呢?为了保密。哪一流派都有绝招,祖传秘方,必须守口如瓶,严禁泄露。
  这一切是如此玄妙,以至于绝无意会的可能。我试图深入进去,领略一二,便去采访一位聂荣的民间藏医,请教星算历法之事,特邀那位口译最棒的年轻人次仁拉达翻话。结果他们谈得热火朝天,次仁拉达的眼睛里始终闪射着惊异和狂喜的光芒,他在对方快速的藏语里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妙不可言的世界。只来得及对我一迭连声地说:太好了!太绝了!他掌握的汉语词汇根本无力表现这一神奇的领域。于是我看天文历算就更神秘了。
  这个民族的精神领域永远值得惊异地注视。那些非此地莫属的心理素质、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如此引人入胜。人们注意到甚至在那些正史和学术著作里他们也是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地胡言乱语——史实与神话混为一谈,科学与荒诞水乳交融,客观现实与主观臆想相得益彰。藏民族几乎完好地保有人类早期蓬勃的想象力,它辉煌如太阳,将万丈光芒辐射在西藏高原生活的每块领地上。读藏族一本正宗史书,也如读马尔克斯。
  我读过一本有关西藏医学史及其医学理论的书籍。对于这门深奥奇特的学问,我怎敢妄加评判。我把它当作文学作品来读,它通篇充盈着人神杂读之俗,浪漫主义之风。鉴于藏医经典《四部医典》[注]尚无汉译本,而这本译成汉文的著作只限于内部发行,因之我把它摘引几段也让读者朋友们惊异一番。
  藏医史说,最早的疾病是消化不良,最早的药是开水;第一个病人是人体,第一个医生是梵天。
  人生所要涉过的四条河是生、老、病、死;产生疾病的远因是愚昧无知,近因是气候变化。
  藏药大量使用矿物药配方,一般为复方,有“珍珠七十”、“珊瑚二十五”、“十八大象”、“十三种金色”等等诗意的药名。
  藏医理论认为:人体内存在着三种因素、七大物质和三种排泄物。三因素即隆(气)、赤(火)、培根(水和土)。三因素比例失调则疾病生。
  “生理学”部分宣称人体共有:男肉五百拳,女肉五百二十拳,三百六十块骨头,十六条筋肉,九百条纤维,二万一千根毛发。在阿当苹果(喉结)与头顶之间计有七百万个小孔,躯干其余部分则有一千四百万个小孔;每一肢体三百五十万个小孔,四肢共为一千四百万个。五个内脏器官,六个管道器官,九个窍(女性十二窍)。人体可生四百零四种一般疾病。
  “胚胎学”部分对胎儿在母体中发育过程有形象化的描述,认为它经历了鱼、龟、猪三个不同阶段。同时认为人们能对胎儿的性别施加影响:“虽说出生和其后命运还要依靠羯磨(因果轮回规律),但有时可在(怀孕)第三、四周时试用‘中心转换法’(将胎儿)变为所希望的性别”——“中心转换法”极为繁琐,难以尽述。
  “在第三十九周后,虽然服侍人员已将柔软的材料备好,胎儿触及任何东西都会感到疼痛,娩出后,胎儿感到自己就像一头剥了皮的活母牛,有些像被黄蜂螫刺一样。如果用热水洗澡,他就会感到像被鞭子打了一样疼痛。”
  藏医中最神奇的要算是矿物药了,北方学派尤其如此。这是因地制宜的结果:藏北植物稀少,药用植物更少。而药用矿物却不少见。金子味苦,可去毒,防止毒物毒害人体器官,使毒物滑下,“有如水泼在花瓣上的情形”;银可止脓血;铜可退热;铁可吸出肝内毒物,治疗眼疾、水肿及身体和胃部肿胀;绿松石治肝、肺发热,蓝宝石治麻风病,珍珠治脑病,并以红珍珠最佳。因为佛佗和菩萨都化身为贝类,红珍珠就是他们胃中产生出来的。
  书中不厌其详地介绍了哪些征兆预示了病人恢复健康,哪些征兆表明病人不可救治。
  如果前来请医生的是僧侣或哲人,骑马前来又打扮漂亮的;病人梦见“佛像、神、僧侣和贤者,藏王或名人,大火,穿白衣的人,宗教物品,爬上高山,横渡大洋大河,骑马或骑象,从黑暗中或监牢中逃出,战胜敌人,受到父母称赞等等”,都是吉祥之兆。
  反之,前来请医生的是阉者、脏人或有生理缺陷者,骑驴、牛来,如果他来的时候带着极大的烦恼并且两手拿着石头或棍子不停地搓着,如果他取的是一个带有病态的名字,如果他手中拿一把刀子或红色花朵与人闲谈或哭泣,所有这些都表明病人将不能复原。至于病人梦见“骑在老鼠、猴子、狮子或豺类的背上”,就是死兆;梦见骑在马、猪、牛、驴子或骆驼背上向南而去,也是凶兆。
  健康人身上的死征更离奇:“那些无缘无故谈论别人坏话的人,谈论自己的医生及僧侣的人……无缘无故与以前的仇人乱交朋友。当他们洗澡时,淋在身上的水在心脏部位干得比其他部位快些……当照镜子时,他们有时突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像,或者影像扭曲而且变形了……”
  就这样。

  除了可登大雅之堂的藏医,源远流长的巫术在藏北仍然盛行不衰。甚至远在拉萨,人们都把巫医传神了。许多人都知道我得了胆石症,便认真地跑了来,问我在藏北待了那么久,何不让神汉们把石头吸出来,拉萨人还专程到藏北求医哩。说来惭愧,我虽听过不少有关传闻,却从未亲眼见过。建议拍电影的去拍巫医跳神和治病过程,不想摄制组到了文部的杰瓦区,那位著名的巫医已病故;双湖的一位巫医从不离家门,也在摄制组到达的前一天出了远门,追都无处去追。看来这些神神怪怪的仪式不愿被披露于世。
  刚刚病故的杰瓦区巫医名气最大,对疾病善吸善割。这个区区委书记多布杰的姐姐腰间长了大包块,办事处医院治不了,让。准备后事了。巴嘎乡那神汉试了试,只吸过三次,包块消失,后来可以正常劳动。他手持雕有护法神多吉金刚的小刀,为病人动手术,吐口唾沫抹上,不留刀痕。有一位干部自称“实事求是”地说,刀痕还是有的,但立即愈合。又有人补充说,神汉当时满口麝香味儿。办事处一位干部头痛难忍,便上门求医,尚未启口诉说病情,那巫医便说:你的病在这里!顺手从太阳穴处拈出一虫,文部干部的头不疼了。地区文工团团长多吉才旦告诉我,多年来他患有肩背痛的毛病,一年前他找到这位巫医求医。那巫医手持念珠,用念珠在背部四周往痛点挤压过去,随即捏出一只黑色肉虫。这一年多来,多吉才旦的肩背再没痛过。不少人看见过那巫医做藏药。他让大儿子去东西山上拣五粒白石子,又叫小儿子去西面山上拣五粒黑石子,然后放在铁锅里炒,不用铲子只用手指翻搅,真奇怪他不怕烫。
  据双湖办事处的阿布书记讲,双湖的那位巫医,有超人的神奇之功。他能使用法术指挥两把酥油茶壶争斗不休。宰杀羊子的季节里,人们将羊皮剥去,羊头砍下,开膛破肚将内脏取出。这位巫医口中念念有词,吹一口气,两具无头羊尸便跳将起来打架。他对死人吹口气,尸体能起身跳几跳,然后鼻孔流血重新死去。巫医便宣称他已将死者的灵与肉分离。
  这位双湖巫医的儿子尚未成年,也已具备了相当厉害的招数。有两位牧民打架打得难分难解,一群人去拉架都没能拉开。巫医儿子说,“让我来试一下,”用手一指,两个打架的人立即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再一指,两个人就分手了,悻悻而去。
  这一些,要是能拍成电影该有多妙!遗憾而奇怪的是,此后电影摄制组不仅没有能拍上神秘怪异的自然现象,如海市蜃楼和天象,连活着的双湖巫医也没找到,专程拜望而不得见。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此事颇蹊跷。
  西部偏远草原上,有巫师可以从指甲上端详出一个人的前身、今生和来世。阿布一直主张将全藏北的巫医神汉集中在那曲,来一场竞技表演。西藏的中国喜玛拉雅“奇谜”考察研究会正在筹备成立,总有一天会着手解决藏北的巫术之谜——反正不是揭开谜团,就是弄得更其神秘。
  当然也有明显的骗子,安多县前年就法办了一个借行医从事流氓活动的诈骗犯。他自称为活佛,让前来就医的妇女跟他睡觉,许多人居然信以为真。
  正宗藏医对巫术是不屑一顾的。凡藏医经典《四部医典》中没有的,藏医概不承认。地区藏医院院长也谈到一个骗术被拆穿的故事。那曲县年已八旬的老人阿达,本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如此高龄又忽发奇想,开张起巫医业务。一位副区长得了胆结石,本拟去地区医院做胆摘除手术,听说阿达会“吸”术,心想就试试吧。便派了北京吉普去乡下把老人接了来。如此这般吸了一番,老人展示了几颗石头。不想这副区长有求实精神,便拿到地区医院作化验:只是普通的青石和红石;再作B型超声波检查,胆囊内石头安在。
  “信则灵”。牧民对于听诊器的迷信已传为笑谈了。我曾随一位汉族医生下乡巡诊。牧人们像迎接佛爷似地款待着他,常规治病、发药之外,他还按照病人所求用听诊器在脑袋上按一下,治头痛;又往膝盖上按一下,治关节炎。病人便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位医生平时很严肃,缺乏幽默感。此时认真地作假,不免局促,特意解释一番这种“听诊器崇拜”:没法子,他们就信这个,只好“安慰”一下。
  不管是天文历算,是藏医,是民间医术巫术,都是组成藏民族独特文化的一翼。其间无论有多少科学或伪科学的成分,这种带有原始思维色彩的思维机制,至少提供了一种思想方法:认识世界有各种途径,到达彼岸可以乘坐不同的运载之舟。凡事都想以物理方法来验证,以分辨是非正误、搞个水落石出的企图,在此地注定要受到挑战。西方的实证主义似乎远不能解释一切;东方智慧虽有似是而非的含混,较之前者却要宽广深厚得多。

  且让我继续介绍那曲。那曲镇上纷繁驳杂,什么都有,只是没有一棵树。我曾把这一特点写进我的诗里:“人类是草原上最高的生物。”有人便把从东部砍伐下来的松树枝“栽”在院子里,权作风景;有人则把大黄培植得高过窗棂,冒充乔木。那曲镇的冻土层厚达三米,不甘心的人们在最温暖的八月里试种白菜,结果只长成眼睛那样大小的叶片就再不肯长了。那曲连草也长不好,矮矮的,硬硬的,从不会柔曼地临风摇曳。前任地委书记为此焦虑,急中生智,说他想在《人民日报》登个招贤广告,悬以重赏:看谁能使藏北高原的牧草再长高一寸或半寸。
  我在老同学赵志廉家的院里忽然发现,他种的草深可没膝,急忙问哪里引进的草种,怎样的管理方法。赵志廉笑了起来:就是普通的草籽,一点也没费心管,只不过四面墙挡住了风——没有风,草可以高高生长。
  如此说来,是没辙了。总不能在藏北圈起万里高墙来。
  自从五十年代以来,一批又一批汉族人来到这里,过着简陋的生活,为自然界风雪所苦,也常被政治风云所席卷。这里显然不适宜于异民族儿童发育成长,所以大多汉族干部妻子儿女天各一方;又因不适宜于老年人安度晚年,所以汉人在此度过珍贵的青壮年之后终于还要告别那曲。但那曲岁月将铭刻于心。
  友人黄君,在那曲一住十年,两年前回归他的江西故里。离开那曲时,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独行在那曲的皓月之下,默默地泪流满面。在那曲工作了十年,因为难以克服的家庭危机被迫撤离。十载寒舍,一无积蓄,两袖清风。行前只带走三件藏北的纪念物:鹰的腿骨做成的鹰笛;一瓶冻土十粒青稞;以红绸包裹的状如假山的蜡烛泪。
  黄君素来书呆子气十足,人到中年不改穷酸气。黄君在藏北从没得意过,所任唯一头衔为地区文工团副团长。黄君生活自理能力差,衣食住行时常显露出窘迫模样。黄君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刻,那是端坐在钢琴前,将额发一甩,将全部身心投入十个指尖,方显示高贵潇洒气派。
  只是一曲终了,又该起身往火炉里添加牛粪了。炉火映在两只眼镜片上呈鲜亮的桔红色,又不免降尊纤贵,不免无可奈何。
  西藏贫寒的生活造就了这样一类文人:注重精神生活和自我体验,缺乏竞争意识和应变能力。黄君崇尚高雅纯净的艺术,看到故里早已商品化了的艺术,“卖大腿的玩艺儿”(黄君语),遂感愕然忿忿然。拂袖而去,遂于家乡的中级法院谋了一个“刀笔小吏”的严肃差使。
  我对于黄君携带的三件纪念品无话可说,而仅在三两年前,我还深情地赞美我们当年大批进藏的热血青年悲壮而可敬的理想浪漫之举。“是谁招呼了一声,人往高处走呵,”——我们一群就这么来了,“阅读风沙,阅读生生死死”,我们认为“寂寞也是美,悲怆也是美”,我们感到自己的热情已“层层叠叠地渗入了冰雪层和冻土层”
  黄君给那片土地留下了些什么呢?统而言之是十年青春。青春是以岁月日时计算的,而个人的岁月是不可见的和不足道的。青春已了无踪痕。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黄君曾拟古韵谱写了这首著名的《无题》,朋友们至今还会唱的。古往今来有无尽的凄侧感伤。黄君很重感情,他对藏北一往情深。但无疑地,这种情感只作用于个人。他带走的用飞翔者的灵魂制作的鹰笛,所发出的音响与他的乡土是不相宜的;青稞也不会在他的乡野里生根扬花结籽,而面对那座状如假山的蜡烛泪,黄君,你想起了什么?
  烛台上的蜡泪是藏北一个小小景观。红白相间,参差嶙峋,并非刻意为之,实在是放任自流。那曲镇是地委行署所在地,但火力发电有限,蜡烛仍是必备的照明用具。那蜡的瀑流便成了许多人家的盆景点缀。默默无言的蜡泪,凝固了黄君的藏北岁月,烛照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幽深的难以成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在飞沙走石搅得天昏地暗的风季里,在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干冷的冬天里,在雹粒敲打着铁皮房顶的时刻,在大雪忽然飘飞的六月末……你在那些夜晚里守在牛粪火炉旁沉思默想,面壁十年你差点儿成了一个哲学家。
  远离喧嚣的都市,我们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贵族自命,安贫乐道,知夭达命,虔诚而惨淡地营造着我们的精神家园。可是当我们走出草原一。看——不对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所领悟的有关精神美学的问题,在现实世界的坚壁前作烟云流散。
  藏北十年、二十年,有什么价值呢?不来,又有什么价值呢?有价值怎么样?没有价值怎么样?即便怎么样了又怎么样?
  现代价值观解释不了诸多精神的情感的疑问,解释不了我们有关这片冻土的深情和迷惘。倒是“在劫难逃”、“欲罢不能”之类的词儿能似是而非地予以解答。是呵,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藏北的雪风抚平了前人的和我们的脚印,还会有更年轻的人们走来。
  俄狄浦斯对于斯芬克斯谜语的解答是“人”,而人的谜底呢?生存意义价值的谜底呢?代复一代的人们寻求并努力得出答案而无一定论,我想那底蕴也许极其简单——与愚傻得可敬的黄君之于藏北同理,春蚕生来为吐丝,蜡烛生来为燃烧,你在劫难逃,欲罢不能。
  我们毕竟都是这块土地上的过客。那曲任去任来。它旁若无人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

  那曲镇最隆重的节日是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赛马场上一夜之间搭起帐篷城。那些特为赛马游乐制作的帐篷如大朵大朵白莲开放。
  赛马,就是骑在马背上跑,看谁跑得快。第一名有大奖,最后一名也有奖——一串马粪挂在马脖子上,戏称为“捡马粪的”。
  说来简单,但在极广阔的藏北草原牧区,赛马会是比藏历新年更热闹的民间节日,唯一的全部族集会的机会,它在牧人心目中的地位、它所引发的向往之情,自然就超越一切。
  自古以来,藏北高原以地方、以部落为单位,每年至少举行一次大型赛马会。有些地方根据宗教节日或临时需要(如部落头人举行生日或婚礼庆典等)多到两、三次。通常在藏历六、七月间气候最好的几天里举行。
  牧民们把参加赛马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早早就着手准备工作。赛马不再使用,以便养精蓄锐。在冬季最寒冷月份里的三个“九”——藏历十月二十九、十一月二十九、十二月二十九这三天的上午,必须给马洗冷水澡。马冷得发抖,主人虽然心疼也还是咬紧牙关不能手软。他认为只有这样,夏季比赛时马才能跑得快,奔驰起来呼吸不困难。参赛的马一般不必喂特别的精饲料,尤其油腻食品,那样的话比赛时会影响呼吸。最佳饮料是山羊奶。奶中能放点冰糖则更好——照此地说法,奶中加冰糖能治人的气管炎和哮喘病——夏季初临时开始驯马,训练要循序渐近。起初大约每隔一周练跑一次,练习结束给马洗澡,仍要让它冷得发抖。比赛临近的最后一周,练跑更加频繁,上、下午各跑一次,完毕再沐浴一番。洗沐后每每用羊毛毡全身裹好保暖。赛马在整个比赛期间除了上场比赛,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给包在毡垫里。马主人护理自己的心肝宝贝,比照看襁褓中的婴孩还尽心。
  而马分五类,训练方法各不同。五类马的说法来自一部驯马经典《达布西》。这部著作首先谈及马的起源:猴子生了五只卵,孵出五匹马。马长得既不像雄鹰父亲,也不像猴子母亲。当然比父母更英俊更潇洒。每一类马又分为互补的两种:大、小,长、短,黑、白,阴、阳以及头高头低等五类十种。驯马须首先区分类别,选择相应的训练方法。类别搞错了,训练就失败。这是一门学问。一个大部落里也未见得有那么一两个驯马好手。按民间行家说法,赛马切忌滚瓜溜圆,驯得好的马状如野狗。
  好,现在赛马开始。参赛的马都披红挂彩,极尽装饰之能事。不仅马头令人眼花缭乱,簪上鹰翎雁翎孔雀翎,马尾巴也红红绿绿飘飘洒洒。参加大跑的是少年骑手,焕然一新地穿戴戏装一样的行头:色彩鲜明的绸缎单衣,从头到脚一种色调。老远看便是一个红点、绿点、黄点、紫点。参赛人马上场,骑手们王子一般高踞马背,马主人贴着马头拉紧缰绳,虔诚地环绕场中央巨大的焚香台转一遭。焚香台香烟缭绕,台前一大群席地而坐的红衣喇嘛在念经祝祷。随后参赛人马走向预定的起跑点。各地赛程三几里、十里八里不等,那曲镇的赛程是七公里。
  在这段时间里,观众们耐心等待。马主人们通常在终点线旁指定席位等候。
  当各色彩点从远方刚刚出现的时候,引颈翘盼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随即喝彩声、口哨声、奚落的笑声响成一片。接近终点的时刻最为关键:如能一举夺魁,立时誉满藏北;如果屈居第二,则大为逊色。第二名几乎不算名份。
  计名次的裁判员有一大群,每人手持一块标有数字的木牌,拥挤在终点线这端,以便及时迎向自己负责的那一名次的赛马,交付木牌。
  大跑决赛当场发奖。按参赛数量酌情取前十名或二十名。头马大奖奖金在五百至一千元人民币之间。旧时一般奖一匹马。随后由冠军领衔,列队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有如谢幕。往往最后一名不肯露面,于是广播喇叭里传出戏滤的召唤:“喂,捡马粪的,你辛苦啦!请到主席台领奖呀!”
  其实最后一名的奖也较重,相当于所取名次的末一名(第十名或第二十名)。除此,还要在马脖子挂一串马粪或用哈达包一坨马粪递上。金巴曾主持过那曲镇的几回赛马会,他认为挂马粪带侮辱性,曾以砖茶代马粪特别奖给了最后一名。金巴还告诉我,旧社会有些人自知拿不上名次,还专门“争”最后一名哩!
  参加赛马小跑的都是青壮年汉子,显得威武雄壮,器宇轩昂。那些剽悍的男子们丝毫也不掩饰得意之态——一年中唯一一次能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机会,而且并非人人都能表现,也并非年年都能炫耀的——嘹亮地吹一声口哨,或者放开喉咙吼一声,在赛场内纵横驰骋,东奔西突,转上一圈再一圈。一九八四年那曲赛马会上,赛手们不论圈数,不计名次,旋转得天昏地暗,久久不肯下场。当时全场情绪达到高潮,参赛者与观众交融一片,忘情地发出自己的所有声音:呼喊或者唿哨。在寂寥的藏北高原,这种群情鼎沸的场面一年只有一回。
  赛马会其实是牧区综合项目的体育比赛。除大跑、小跑外,还有带表演性质的马上竞技:俯仰在马背上拾哈达;骑射:用藏式叉子枪打靶。田径运动有大人或儿童赛跑。从前有规定打赤脚的,但现在那曲镇不行,遍地啤酒瓶渣儿。还有拔河、跳绳、跳远、跳高——两人扯绳子,参赛者依次跳过去。举重比赛是抱石头,或者抱装满沙子的牛毛绳口袋。抱起来扛上肩就算数,不必举过头顶。一九八五年那次盛况空前的赛马会上,把索县赞丹寺保管的重达二百二十斤的“扎多”石头也运了来凑兴——重也不见得很重,主要是没角没校的使不上劲儿。这些比赛项目娱乐色彩很浓,所有项目都没纪录,只有本届优胜者。
  有些牧区赛马会上有赛牦牛的项目,我没见过。想那笨拙的牦牛摇摇摆摆不守规则,一定很逗人发笑。
  赛马会期间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歌舞和打藏牌。歌舞是藏北锅庄圈舞,男女分成两排,围成大圈,且歌且舞。有时就通宵达旦地跳。看热闹的以为就那么几个步法、几种调子,看门路的人才明白唱法和套路的个中妙处。听索县歌舞队队长勇扎讲,民间时常举行锅庄比赛,几天几夜跳得不重样,哪个村一旦唱重复了就算失败了。打藏牌的有时也下赌注,不过一般输赢都不大。
  追究起赛马会的起因,有说是源自尚武精神,从前的格萨尔就是赛马夺魁而称王的。有句老话说:“印度国王是通过宗教仪式选的。岭国国王是通过赛马选的。”也有说赛马会仅有几百年历史,藏政府收税官每年夏天来征税,需召集牧民,顺便举办赛马会,庆贺完税。还有一说是起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松赞干布时代,王宫中每逢议完大事都要庆祝一番,久而久之完善成固定的赛马会。
  我以为,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则是: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人们很有孤独感。同时牧场青绿,牲畜膘情好转,一年中美好而短暂的黄金季节到来了,牧民的心开始骚动,渴望着聚会和交流。可以说,赛马会的意义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精神需要。
  其次才是生活需要。藏北各地每逢赛马会,各地商人总要蜂拥而来,带来青稞和其他日用品。近些年来由政府组织的赛马会,更是伴随着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不仅那曲的商人倾巢而出,连山南、日喀则、拉萨以及汉族地区的商贩也纷纷赶来,成交额往往很惊人。
  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参赛心理。既然命里注定做一名牧民,就命里注定决难出人头地。可是人们不仅要求生存,更要求一种光荣的生存。就这一点来说,赛马会几乎提供了唯一的机会。赛马会简直是应运而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似乎都倾注在赛马夺魁上了。每一回赛马会的头马及头马的主人,立时名扬天下并传颂久远。人们可以如数家珍地数落出历史上的名马,并添枝加叶越传越神。一九八五年那曲地区赛马会,参赛的马有三百五十八匹,安多加傲乡的红马得了第一名。顷刻间,这匹安多红马“赤灵萨巴”——安多红马的名字恰好叫“万人称颂”——和马主人加查美名远扬。藏北高原有口皆碑。
  从此,安多红马和它的主人都走进传奇中。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陪一位老诗人在那曲观看赛马会。不想老先生十分失望,参赛的马不多,马匹个头矮小,大跑骑手尽是羸弱少年。一切全不似他想象中的马背上的民族的英武蛮悍。令他扼腕叹息。
  确实,藏北的马极少高头大马,跑起来也远非疾如流星。这是对高寒气候长期适应的结果。青海、新疆的骏马乍进藏北,心脏很难适应。听说曾有个骑兵团驰骋藏北,马们全军覆没,临了那骑兵团长抱着个空马鞍,含泪离开那曲。
  诗人老先生显然把藏北赛马与国际赛场的赛马搞混了。那些出身名门的高贵的赛马,当然矫健善跑。一匹世界上最著名的赛马,售价高达一千二百万美金哩!而老诗人倘能稍稍深入了解一下,便会发现令人扫兴的事儿多着哪!如今不少地方赛马的兴致较之往昔低落多了,东部几县赛马会时有少至十几数十匹的。原因很简单,人们越来越愚不可及地心疼马,怕参赛活动量太大,累坏了宝贝马——关于马的特殊地位的由来,后文还将提及。再一点,许多赛马会组织者把奖品标准定得太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原因。
  假如继续深入并能等待一下,一直看到冠军马的终局,不止扫兴,简直大煞风景了。在此我补写一番一九八五年誉满藏北的“万人称颂”的安多红马赤灵萨巴的续篇:命运只肯给它一次成功机会。
  一九八六年在新疆举行全国少数民族地区运动会,有赛马、骑射等比赛项目。安多红马赤灵萨巴作为西藏方面赛马项目的第一号种子选手,衔命直奔新疆。安多红马穿过整个西部中国,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行。马主人加查紧随左右,更加精心照料这匹不仅为安多,也可能为西藏争来更大荣耀的心爱的马。尚未比赛之前,那曲、安多一带就盛传开安多红马已获赛跑第一名,拿到金牌的假新闻。当时我正在那曲,听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说起。他原籍是安多,自然关切得很。但不久,凶讯便从几千里外传来:安多红马因前蹄骨折,无法参赛;马主人大恸,运回家乡,安多县领导前往慰问……云云。询问起来,那件极偶然的事情大约是这样发生的:安多红马好好地待在马厩里,一只猎溜过来,马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就这么一下子,从此这破足之马将虽生犹死,在昔日荣耀的阴影里度过惨淡余生。
  这件真实的事情令人伤感。由于这种偶然在生活中时有发生,又难说是偶然是必然。总之它带有宿命色彩。每一个了解安多红马遭际的人感情上无不涌起过波澜。英雄末路比英雄的凯旋更震撼人心。
  还是让我们在赛马会上继续浏览吧。游人们可以从赛马会上观赏到藏北牧民美学观念的大展示。大约出于一种对单调生活的补偿心理,整个藏民族都喜爱明亮和浓艳的色彩,尽其所有、尽其可能地装饰凡能装饰的一切。赛马会开始前几天,那曲镇居民便在赛场周围搭起帐篷城,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蓝布帐篷篷篷簇簇平地而起。最豪华的一座是地区藏医院的。那座帐篷阔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巨幅花纹图案;帐周身精心缝制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注],帐内壁悬挂名贵的唐嘎。这一顶帐篷,耗资九万人民币。所有人家的帐篷里,都摆设着描金绘银的红漆藏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着艳丽的藏毯,居民们和来自牧区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大紫大绿缎面的皮袍或夹袍,阳光下光彩闪耀;男人们把辫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红珊瑚、绿松石、头饰、胸饰、腰饰叮当作响,走动起来一路清脆悦耳。曳地的藏式女装很美,形如座钟,看起来端庄娴雅。男式藏袍也长可及地,夜间要作被子用的。但穿起来把它们堆积腰间,留个短下摆不过膝,显得精干矫健。所有牧男牧女的肤色和装束及形态都富有雕塑美,他们三五成群站在那里,就是一组组石雕。他们处处寻求着美,其实他们自身就提供了一种几乎难以再造的美。
  赛马会期间,还可以观赏到来自东西部不同风格的民间艺术。除锅庄外,还有东部的热巴舞。热巴是一门集歌舞、杂技、藏戏(有情节)于一体的艺术,因其动作高难,通常由专业艺人演出。现在东部几县的歌舞队都有热巴节目。集体舞一般执铃鼓热烈奔放;独舞者手拉牛角胡,边拉边唱边舞。牛角胡是西藏最古老的乐器,野牛角作琴箱,山羊皮作琴蒙,马尾既作琴弦又作琴弓,音量不大,音域不宽,嗡嗡嘤嘤,把一支单调而动人的旋律,演奏了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漫长的生活。藏北草原还有一种独特的乐器——鹰笛。当鹰笛哽咽着吹响的时候,顿时感到一派辽阔苍凉。
  赛马会上的传统节目,是说唱格萨尔。幸好《格萨尔王传》各部都可以独立成章,故事情节一般地说也不很严密,随时可以听。格萨尔是传奇,说唱艺人本身也是传奇。这些艺人大都目不识丁,一部可以说唱几十年的故事,是通过怎样的形式传授的呢?所有艺人都声称自己是天降的“帕布中”,大都是在十多岁时因梦中所见或大病错迷中神示而成。经历大同小异:在山上放羊时,见一白衣白马人来,回家后就生了病,卧床一个多月,不思饮食,每时每刻脑海里都闪现着古战场上的旌旗、马嘶、刀光剑影,格萨尔南征北战的事迹电影似地放了一遍。等到病愈,就开始说唱。说唱故事的大体轮廓也都大同小异。一直唱到最后一部《岭与地狱》,这位艺人便完成了在人间传播格萨尔英雄业绩的使命,将被重新召回天庭。格萨尔说唱,在藏北可算一奇。
  《格萨尔王》搜集整理工作将长期进行下去。磁带每天都在转动,一大批年轻的、年老的艺人工作在录音机旁,每人每天可录制四、五盘磁带。然后再经人整理,拿去出版。数以千万字计的格萨尔陆续面世。它是迄今为上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史诗。研究工作已经开始。非学者的干部、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关注这项事业。胖胖的那曲干部李彬,就热心搜罗了藏北有关格萨尔传说遗迹几十上百处。例如何处是格萨尔的马蹄印,卸下的马鞍,与魔女下棋”的棋盘,用来拴太阳的桩子;何处是格萨尔爱妃珠牡的诞生地,灰堆,氆氇桩,与格萨尔话别的地方;何处是格萨尔的大将们、对手们活动的场所……格萨尔故事就凭借这些真实的地名遗迹的典故,更显得神乎其神了。

  我对那曲镇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想要向世人展示它竟然不知从何处着笔。本章叙述了对那曲的感觉,描绘了小城外貌、那曲人生活形态,介绍了作为民俗的牧区婚礼,作为民情民风大展览的一年一度赛马会,作为藏学北方学派中心的藏医、历算、及至李彬的谜语、叶甸的歌舞、黄君的蜡烛泪。读来如果感到七横八竖、混乱不堪,风马牛不相及——那就对了,那正是那曲形象:乱七八糟的那曲,令人魂牵梦绕的那曲。它本身就是非自然因素的自然,不和谐之美,反戏剧的戏剧效果。
  让我用一个非那曲莫属的场景结束本章。那曲群艺馆考究的舞厅内,音响控制的彩灯随着音乐之声明明灭灭。迪斯科早已风靡了那曲,一帮藏族青年人跳出了国际水平。偶尔播放一支交谊舞曲,立即引发出全场有节奏的召唤:“迪斯科!迪斯科!”
  身穿厚重老羊皮袄、头戴狐皮帽的牧民们拥进舞厅,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不久以前,藏族人还对迪斯科不以为然:“他们把屁股甩来甩去是想说明什么呢?”但此刻,他们津津有味地看那么一会儿,便得了要领,挤进舞池,扭胯顿足——牧民是天生的舞蹈家。
  舞会行将结束,辉煌的转盘灯下,人们围起象征圆满和美的大圆圈,跳起牧区锅庄。男声女声无伴奏合唱,和着坚实而缓慢的舞步,一声声叩打着红漆木地板之下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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