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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冰雪大江源



    ——在长江源头格拉丹冬——海拔六千米处的游牧人——雀莫山故事
  ——多玛部落的红糖——遇险唐古拉——藏北启示:苦难感与命运感,超
  越苦难——

  藏北高原的奇光异彩就要被搬上银幕,这一片地球上最高寒的大陆,将首次向世人全面展现世所罕知的自然景观的辽阔壮丽与人文景观中的神奇现实:山水风光、历史宗教、文化传奇、风土民情、珍禽异兽、牧人生活等等。试图为世人的客观世界开辟另一空间,表达了对于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同时这也是整个藏北的愿望。一经那曲地委行署决定拍摄这部风光文化片,整个藏北群起而响应。各县不仅踊跃集资赞助,摄制组所到之处也鼎力相助。前往格拉丹冬拍摄长江源,安多县便委托杰巴县长协助工作,并配备大小车各一辆,带了向导、医生、炊事员以及食宿所需一应物品。
  安多县地处交通要冲,青藏公路由北而南穿越全县。而凡是现代文明染指的地方,那种原始神秘氛围便受到扰动,那股由古贯今的魔力之绳变得时断时续。安多九万多平方公里的境内多山,去年我在县城采访,花费整整一个上午听人介绍了安多县有名之山。但那些傍着公路的神山显然失掉了灵气。县城以北不远处,有座拉日山,山色桔红,山岩多风化孔洞。相传它曾是印度的神山,因为山中多藏宝贝,遭到印度众神山妒忌。拉日山逃往安多,藏身于卓改山和江木拉两座神山之间;生怕印度神山们追踪而至,便请西藏喇嘛为它改成现在的名字。它与安多神山们相处融洽,安多牧民又奉它为神山,它便将珠宝捐赠世人。多少年来,一批又一批淘金的人们纷纷拥向它。
  顺便说一句,藏北富含金矿。在班戈、文部、安多都有淘金者。但开采程度很低。过去有外国人议论说:亚洲许多著名的大川发源于西藏,河水带走了大量金沙。这项巨大的天然资源只有在流到国外时才被人开发。
  我准备下功夫研究一番作为神山的标准和条件。因为许多神山与非神山与魔鬼山的安排令人困惑。因为如此壮丽奇伟的格拉丹冬在安多众神山中居然排不上号儿。
  距第二次开赴格拉丹冬之前刚好三个月,我生平第一回朝觐了这座令我久久神往的名山——那一个初冬的正午,我们的丰田在无人区行驶的第四天,目光所能及达的高远处一带雪峰在半天里悠然出现。一碧如洗的蓝色天壁下,格拉丹冬峻峨而晶亮,宛似高处不胜寒的天界宫阙。那一次我们被它的魔力所惑,险些儿没能走出那片恐怖的荒原。
  一九八七年三月上旬,我随电影摄制组再一次接近了它,在格拉丹冬脚下安营扎寨。只有冬季能乘车直接驶入山脚冰塔林中,此时冰河尚未消融。熟悉地貌的向导布擦达讲,格拉丹冬有阴阳二坡,东南阳坡好看,西北阴坡尽是冰雪。我们选择了阳坡。阳光使这位身披白色披风的巨人变化多端:融雪处裸露出大山黧黑的骨骼,有如刀削斧砍一般,棱角与层次毕现,富有雕塑感。近些年来,骤然掀起一股长江考察热,一批又一批中外勇士在此迈开了认识长江的第一步。短短几年里,先后有十多位探险者壮烈献身于这项人类事业。大自然对于任何征服它的企图都断然予以回击。
  季节上的隆冬将尽,但严寒还将在此驻防三两个月。远不是秋高气爽时节的明媚,这一个风云变幻的季节里,气势磅礴的密云来去匆匆,形如金字塔的格拉丹冬主峰难得在云遮雾障中一现尊容。
  在格拉丹冬以东几公里处,有牛粪可捡的草坝子上搭起牛毛帐篷。安托师傅他们从崖底冰河里背回大冰块,我们喝上了长江源头的水。海拔接近六千米,力大如牛的安托师傅做起活来也不免气喘吁吁。他说自己是海拔低些的聂荣县人,所以不很适应。我就更不在话下了。此刻倒霉迹象接踵而至,频频小震酝酿着某一两次大地震:手背生起冻疮,肩背脖颈疼痛得不敢活动,连夜高烧,不思饮食……活动时只能以极轻极慢动作进行,犹如霹雳舞的“太空步”。
  这样的身体状况真是大煞风景。但愿它不要影响我的心态,格拉丹冬值得你历尽艰辛去走上一遭。我们把车停在冰河上,小心翼翼地踏上这块鲜有人迹的冰雪世界,在坚冰丛莽间的一个砾石堆上竖起三角架。我双手合十,面向格拉丹冬威严的雪峰行了跪拜大礼,虔诚而愚蠢——格拉丹冬是男性神,这片男神的圣地不欢迎女人,不久它便让我领教了一番。它还不喜欢人们过于恭顺,在等待云散天晴的日子里,大家恳求它,它不为所动;等到导演用粗鲁的话恶狠狠地咒骂它的那一天,它可就在蔚蓝的天幕下十分情愿地露了面。
  这里便是著名的长江奇观之一的冰塔林。从砾石堆上四面张望,晶莹连绵的冰峰、平坦辽阔的冰河历历在目。杰巴、安托、开大车的大胡子师傅,头戴狐皮帽,身裹羊皮袍,肩扛比人身还长的大冰凌,蠕动在巨大的冰谷里,一行几个小小的身影。远方白色金字塔的格拉丹冬统领着冰雪劲旅,天地间浩浩苍苍。这一派奇美令人眩晕,造物主在这里尽情卖弄着它的无所不能的创造力。
  慢慢从砾石堆上走下来,慢慢沿冰河接近冰山。这一壁冰山像屏风,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图案形态随意性很强,难说像什么,从狭小的冰洞里爬过去,豁然又一番天地。整座冰塔林就由许多冰的庄园冰的院落组成。我用新买的柯尼卡拍彩照。使用标准镜头很受限制,没同时配起变焦长镜头使我从此后悔了一辈子——拍一座完整的冰山,要退出很远。就在后退的当儿,脚下一滑,分外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冰河上。没等反应过来,裂骨之痛骤然袭来。这非凡的一跤,使我在后来的旅行中备受折磨。回那曲拍了片才知道,娇贵而无用的尾椎骨已经折断,连带第八节腰椎也错了位。
  往下的情景多少有些凄凉。此地已达海拔六千米以上。头痛、恶心、双脚绵软、呼吸困难——典型的缺氧反应。兴致极高的伙伴们,大口喘着气,扛着摄影器材,翻过一面冰墙,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索性哪儿都不去了,一个人蜷卧在最近的这座冰山脚下。置身于冰窟,却远比想象的要温暖得多。穿着件睛给棉衣,外罩一件皮甲克居然感觉不到冷。
  雨初老远喊我:“都到这地方了,不到处转一转,多亏呀!”他从冰墙那边翻过来,到小车里取盛放胶片的箱子。为节省体力,就在冰面上推。他们身体真好。
  “我要死了。”少气无力地说着,那声音空荡荡的,随即散失在冰原上。
  雨初爱莫能助,怜悯地望我一眼,走了。
  风声一刻不停地呼啸,辨不清它的来路和去向,大约自地球形成以来它就在这里穿流不息。把冰河上的雪粒纷纷扬扬地扫荡着,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河滩上,冰缝里。渐渐地冰河已光滑难行,从北京来的摄影师大吴,负责拍一本有关藏北的大型画册,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照相器材就装在一个很考究的箱子里。唯恐摔坏了,便推着箱子在冰面上爬行。他用奇怪的“鱼眼”为我拍了一张反转片。我的一部分精神和生命便永存在这变了形的仙境中了。
  我一直不能够明白,要运用怎样的匠心和功力,才能恰到好处地凿成这样一个如圣殿般的穹顶呢?四面环视,很久很久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是我亲眼所见。
  在难以想见的年代里,这一带大约是一整座硕大无朋的冰体。它在某一个冰期里巍然矗立。永恒的阳光和风的刻刀,千万年来漫不经心地切割着,雕凿着,缓慢而从不懈怠。冰体便一点一点地改变了形态,变成自然力所能刻划成的最漂亮的这番模样:挺拔的,敦实的,奇形怪状的,蜿蜒而立的。那些冰塔、冰柱、冰洞、冰廊。冰壁上徐徐垂挂冰的流苏,像长发披肩。小小的我便蜷卧在这巨人之发下。太阳偶一露面,这冰世界便烟烟烁烁,光彩夺目。端详着冰山上纵横的裂纹,环绕冰山的波状皱褶,猜想着冰山是否曾有消长,这波纹是否年轮。
  第二天,仍随大部队进入冰塔林。这一回打定主意要进行一番科学考察。在冰河上一点一点地挪动,时而也需爬行——人们越发有经验了,在有坡度的地方,就翻身滚将起来——终于过了冰河,我便半卧在砾石滩上仔细寻找起来,看有没有贝壳、植物之类化石,或者古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可是很遗憾,没有。而我似乎已经衰竭,心想碰巧哪一口气上不来,就长眠于此吧。这里的死亡肯定不带恐怖色彩。
  见我再也没有力气返回了,杰巴他们开着车过来,把我接过这一段冰河。
  拍电影的那一伙不知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久久不回来。不甘心在车里闷坐,便又挣扎着去那座冰河中间的砾石堆。过午的太阳很强烈,冰面疏松多了,还有流水浸了出来。此刻除了风声,还有一种声音轻易便可辨别出来。那是坚冰之下的流水之声,它一刻不停,从这千山之巅、万水之源的藏北高原潺潺涓涓流下,汇成长江,横贯中国,与黄河一道,万千年来哺育了中华民族的文明。
  依旧侧身半躺在砾石上。这个巨大的石堆很奇怪,大大小小的青褐、灰黑的石块棱角分明,没有风沙流水打磨的痕迹,四周又不见大山,它们从哪里崩塌而来呢?一块暗绿色小石块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与上次在哲木河滩捡到的细石器大小、形状相同,似有打磨和使用过的痕迹,只是更粗陋些。我捡起了它,但不敢证实它。
  古人类有可能在此生存吗?但今天的确有人生活在格拉丹冬的近旁。
  傍晚时分,我们一步三喘地走向一个帐篷。吉日乡二村牧民才多就住这儿。全家七口人,只有三十头牛,百多只羊,大部分牲畜死于前年那场雪灾。真奇怪接近六千米冰峰,还有人住。才多说,从前这里是无人区,民主改革后上级让搬来的。虽说在此生活了二十六年,还是有些不怎么适应。冬春季有不良感觉:头痛、气喘,喝了俄美冬冬的水经常发烧,犯关节炎。
  “俄美冬冬”的意思指母羊的奶不用挤,自动流出来。说明此地水草营养价值高。想来,是格拉丹冬调节了湿度,促成了这一带小气候。海拔这样高,水草又这样好,真是少见。俄美冬冬是山名也是草场名。这儿的山盛产水晶,格萨尔故事中曾有此山是格萨尔叔叔加察大将的水晶矿之说。从前有个牧主的马鞭杆,就是从这山上采来的细长水晶石做的。七十年代曾有青海人在此开水晶矿。才多还记得那矿上有个“秦科长”。在说到秦科长的时候,牧人的神态透露出惯常的迷茫,像讲一个传说。
  才多还说起前年这儿来了些白色小车,听说那些人爬上格拉丹冬,并插上了旗子。可是牧民们用望远镜把山头前后左右都看遍了,也没看见有什么旗子——才多讲了这番话,仍像讲一个神话。
  刚过完藏历年不久,才多的帐篷内壁上用面糊画了很多吉祥符。其中有一只很醒目的羊子,跟加林山石画的画技风格相仿。其简约、稚拙,如果是刻在某个山洞里,大家肯定说它出自先民之手。太妙啦!导演当即决定明晨来拍这顶帐篷。当然,以后才多跟人家讲起来,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传奇人物。
  才多的儿子,十八岁的次仁诺布只认识三十个藏文字母,但他有幸在区上看过一次电影。小他三岁的弟弟才仁尼美,就没见过电影的模样。才多记得很清楚,才仁尼美出生那年,水晶矿上放过一回电影。说来又是十五年过去啦。
  这两兄弟显然发育不好,哥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我怀疑他们是否把年龄记错了。在草原深处,你若贸然问起某人年龄,他会搔搔脑袋,向周围的人发问:“是呀,我多大岁数了呢?”这一家还有一个女孩,当远远看见我们一行走来,便躲了起来一直没露面。才多说,小姑娘怕羞。
  告别时,次仁诺布把两截水晶石送给他们的县长。水晶石小指般大小,又有杂质,不太好。听说藏北因为年轻,许多金矿、玉石和水晶都是矿苗状态,正在生长。这就奇了,矿藏又不是庄稼和牧草。关于这个问题,拉萨有位地质工程师曾尽量通俗地向我作了解释,仍是懵懵懂懂。
  才多家是我所见到的住得最高的一家。无论自然怎样苛待它的子民,人却照样依恋自然,难离难弃。人类在只要有可能生存的地方都试探着生存下去。实在不可以生存的地方,南极、北极、第三极的珠穆朗玛,人都要去走上一走,插一面国旗象征占领。
  格拉丹冬虽然壮美,却非久留之地。住了三天就拔营开路。
  “最美的是雀莫山夕照。”我向摄制组建议。沉浸于红海中的雀莫山的那个傍晚,深深铭刻于记忆中,至今仍能感觉到那种辉煌的宗教感。摄制组临时改变路线,决定去格拉丹冬正北约一百公里的雀莫山。
  刚刚领略了雄性的格拉丹冬,大家立即为雀莫山的柔和之美所动。遗憾的是雀莫山却再也不肯第二次展示它的特别风采。它仿佛惟摔了,褐色山脊上深刻着纵向皱褶。灰白的云块时常遮住山巅,山顶有斑斑残雪;雀莫湖不再碧波荡漾,坚冰的湖面开裂着成千上万条深深的缝隙——藏北大自然千变万化,绝美的风景可能永不重复。
  想要以影视手段多少重现一番藏北风貌,非踏破铁鞋、花费三年五载工夫不可。上一年我所见到的令人销魂的景致,后来摄制组居然一次也没碰到。
  当地百姓称冰雪唐古拉山脉为“嘎尔山”(即白色山),格拉丹冬是嘎尔主峰;称嘎尔以北一带土红的山脉为“玛尔山”(即红色山),雀莫山是玛尔主峰。牧民认为嘎尔格拉丹冬与玛尔雀莫山是一对夫妻。他们南北遥遥相望。雀莫山是这一方司管野兽的主人。猎人们在此地打猎前,要向雀莫山敬酥油茶:用无名指蘸茶水连弹三下。行猎后再留下些猎物作祭献。牧民的牛羊病了,也要转雀莫山,祈祷求助。
  牧民们只在夏季来此短期游牧。因为雀寞山一带太贫瘠。海拔虽比格拉丹冬周围低,但缺乏那里的小气候。雀莫湖边大平原叫“雀莫多桑钦”——多石头的大坝子。牧草疏落,地衣遍布。这些地衣苔藓的名字翻成汉语是“鸟的奶渣”和“牛舔之草堆”。一到夏天,平坝子竞相生长起拇指粗的野葱。其时宰杀的羊子和野驴,其肉浸透了野葱味。
  雀莫山前有十来座藏北少见的沙丘。一座座小山似的细细绒绒的沙粒不知从何而来,并且它们还在悄悄移动。要把哪一座作为标记可就糟了:到明年它又不知移向何方。在沙丘群的一侧,有一副完整的牛骨架。牛头向着雀莫山方向,木质驮鞍委弃一旁。也许它曾是某个驮盐队中不幸的一员,因饥渴劳累倒毙路旁。狼来过了,乌鸦来过了,最后只留下疹人的白骨,表达着无限的情绪,天苍苍,野茫茫,几位男子汉屈膝跪在它的身旁,完成了一组造型。晚风阵阵袭来,人们久久地沉默无语,早就拍完了照还不起身。
  四个月前第一次路过雀莫山时,就在这平坝子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黑颜色的狼。我们打伤了这只狼,但又让它逃掉了。黑色狼极少见,危害性最大,因为它酷似牧羊犬,一般牲畜和野兽都不很介意,等狼逼近时再奔逃已经太迟了。这次同杰巴讲起了那次遭遇战。杰巴曾在这一带住了很久,对当地情形了如指掌。他证实说,雀莫山一带有两只黑狼,四只灰狼。离开雀莫山那一天,我们又碰上了一只灰狼。离得不过几米远,几管枪同时击发,竟没能打中!那老奸巨猾的狼起初还假装一瘸一拐逗弄我们,待看到三台车紧追不舍,它便飞也似地窜到冰湖上。因为冰面路况不明,只好放弃追赶,眼睁睁地看它消失在远方。想我们两番进入雀莫山,不乏神枪手,两次打狼不准,莫非真有雀莫山这个野兽保护神施了魔法?
  我们的向导、多玛区青年干部布擦达,从小就在格拉丹冬与雀莫山之间的大草原上放羊。至今他的妻子还住在西方可以望见的那座山下的帐篷里。在藏北,唯有多玛部落的人爱吃野驴肉。即使冬季牛羊肉最多时也非要猎食野驴不可。说野驴肉有甜味,好消化。所以南部人戏称野驴是“多玛部落的红糖”。这一次常遇见成群结队的野驴,布擦达一眼望见野驴,就说“想吃得没办法”,杰巴县长照顾情绪,一直想为他打上一只,可惜追猎了几次也没打到。
  没来过西藏的人,想象中的藏族牧人是一番模样,等见了藏北牧人,才发现与想象的不同。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厚道和迟钝。多玛人则是个例外。历史上的多玛部落蛮悍骁勇,颇有威风。和毗邻的青海部落打冤家,持续了许多代。对于打冤家的起因,据多玛老人岗恰说,多玛历来有游牧狩猎习惯,零星猎户牧户,常遭青海人袭击,多玛人将仇恨积蓄到忍无可忍时,便大举报复一番。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辞。老人还记得四十年代多玛部落与青海扎图部落最后一次械斗情形。当时几多玛人一律有枪出枪,有马出马,有人出人,共集合了百人百骑,奔袭了扎图部落。这一次共杀死青海人十七个,伤五人,把凡能赶来的牛羊全部赶了回来。好斗的多玛部落令人闻风丧胆。
  一九八七年三月间,多次往返于多玛区与嘎尔措乡之间的大草原上,在又深又密的牧草中穿行。整个草原又广阔又平坦,深而密的牧草在黄昏的风中居然能索索作响,不禁大加赞叹。杰巴说,那场雪灾不仅使家畜损失了几十万,黄羊几乎死绝,羚羊也死了不计其数,甚至连可恶的草原鼠也死得差不多——那场十月间的雪灾不仅牧民毫无准备,连老鼠都没来得及储备过冬食物。所以一年来草长得特别茂盛,牛羊吃都吃不过来。大自然总是这样:肆虐一番,再抚慰一番,完成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杰巴还说,从前这片草坝子上羚羊、黄羊特别多,一看见手就痒,那些野物与家畜争草场也太凶啦!可是现在,一看到几只大难不死的羚羊就心疼,再不忍心下手了。
  杰巴穿一套罩着面子的皮袄,矮瘦的个子挺精干,戴一副斯文的近视眼镜。他属于那种各个县分都能找出一个两个的有文化的能人,这种民间学者对于本地各方面情况无所不知。历史、宗教、风俗、传说……凡你能够想到和提出的问题,一概对答如流。这类人物应列为各县一宝。杰巴还介绍过藏族中另一类异人。离开雀莫山那一天,我们一群人大喘着气,才把那顶可容纳二十人睡觉的牛毛帐篷折叠起来。安托师傅接过来扛在肩背,一耸身给扔到大车顶上。我看那帐篷怎么也有三百斤,连叫不得了!一旁的小伙子王郁说,前几天在索县,他看见一位大汉将背上两麻袋大米——四百斤——硬给甩到大车厢里。杰巴慢条斯理地说,这些都不算奇,他认识一位老人,年轻时力大无比,年老时仍余勇可贾。过河时,他心疼马,就把脑袋往马肚子下一伸,扛起马蹚河;要是碰上狗熊,你猜怎么着?他就把狗熊抓住,手脚捆起来,再仔细察看毛皮怎样,满意的话就动手宰了,皮毛不好的释放掉。这老人前些年才去世,他的儿子一般,看不出特别之处。
  闭塞埋没人才。不然许多人可以去参加国内国际上的体育竞争。
  杰巴还讲起前不久“破除迷信”的事情。巴木隆山旁有座名叫鲁阿东则的小山,原籍在昌都芒康境内。因久仰多玛神山巴木隆威名,从芒康千里迢迢投奔了来。百姓们从来都把它敬作神山。不想前几年有喇嘛说鲁阿东则是鬼山,把牧民百姓搅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对神山巴木隆也越发敬畏,不敢去山上猎石羊,不敢在晚上大声说话。这一带常有一匹孤独的野驴出现,百姓们说那是巴木隆的坐骑,是神马。一心想破除迷信的杰巴,一枪击毙那匹“神马”,大摇大摆地走了,也没见巴木隆发怒。
  然而地球上,宇宙间,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所以“迷信”总难破除尽。在我二月中旬来藏北的当天下午,一步跨下公共汽车,立即有粒沙子飞入左眼,一个念头一闪:“这只眼睛的同一部位将进三次沙子”——不久后一一应验;在格拉丹冬期间,倒霉迹象的频频小震之后,在冰河上摔伤了,但感觉告诉我,这不是最后一次;直到几天后在唐古拉山口翻了车,大家说这已达到高潮、灾难该结束了。可是不然,返回那曲第二天,胆结石发作,腹痛难忍——当然,那是余震尾声了。
  灾难的预示来自一封匿名信。二月初从北京返回看到了它。此信诡称“幸运降临”,系接力式的扩散性传递。信中符咒一般指示:接收后九天内必须发出三十封信,转述此信内容,幸运便会降临,否则将发生不幸——多无聊!为了自个幸运宁肯让三十人再忙乱一番或让这三十人遭遇不幸。巴青县最近正传播一本来自青海的预言天书,内容是劝人信教,把所有财产都献给寺庙。天书命令凡读到它的人必须再转抄一份送亲友,不然将有大难临头——不免都有些阴谋陷害的性质,而且汉藏手法相同。对这类事根本不信便罢,疑惑间邪魔便附于体内。
  我所乘坐的“北京”吉普的驾驶员,因故未能赶上格拉丹冬之行。无奈只好由老友雨初操起方向盘。同车人还有摄影师大吴、安多县蒋医生和年轻人王郁。向格拉丹冬进发之初,王郁就开始提劲:“老师你别紧张,我们这满车人都是亡命徒!”大家随声附和。还好,多难走的路都没出大问题,包括有一次夜间赶路,与前面引路的丰田车失去联系,独自闯进一座咸水湖中,在冰面上左冲右突转不出来。后面大车上的大胡子师傅发现了,打开车灯,拼命摁喇叭,方才冲上湖岸。大家捏了一把汗。咸水湖冰点很低,此刻又在三月,万一有地方冰不牢,后果可就严重了。这也算惊险动作之一吧。现在已经凯旋,行驶在平坦的青藏线柏油路面上了。翻过唐古拉山口,安多县在望。
  唐古拉山,去年四月里我曾试图翻山而过,到多玛区采访那场救灾斗争。由于雪封车阻,只得原路回返。然而我却不是空手而归。我注意到山口玛尼堆上,火红的桔黄的深蓝的经幡招摇,我理解到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意识的结合,是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之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生命意兴。由此我强化了对于苦难涵义的理解。对于自己,也如此地渴望和召唤着苦难——
  “……渴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尽磨难的天涯孤旅,渴望艰苦卓绝的爱情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的献身。”
  这一回,真是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了。行至距唐古拉山口石碑约百多米处,小车在结冰的路面飘摇起来。雨初只来得及说一声:“糟糕!打不过来了!”小车已疾速地向左前方冲去。随即——
  随即若不是车毁人亡,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西藏的翻车事故够多的。多次听当事人讲起,有着长期的思想准备。这一回在劫难逃,第一反应就是右手紧抓扶手,左臂夹住相机,在翻车的刹那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突然间好奇心又战胜了一切,忙瞪起眼睛目睹翻车景象。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声响,车内碎玻璃和着扑进的雪粉布满空间,未及落下复又颠起,飘飘荡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个一百八十度,再一个一百八十度……想数一下到底要翻几圈儿,忽然再也不动了。五个人好端端地各就各位。王郁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发问:“都没事吧?”
  我迫不及待地响应:“我没事。”
  大吴惊魂未定的声音传来:“没,没事。”
  斜眼看一下雨初,此人目光呆滞注视前方;忽想起还有一人没表态。掉过头一看,坐在后排正中间的蒋医生,因曾惨遭类似祸端,至今伤痕犹在,此刻旧景重现,不免面色如土。就在我掉过头去的工夫,雨初发现了问题,一声惊呼,方才发现我的前襟已被血打湿了一片,不知哪里伤了,摸摸索索在左侧太阳穴地方找到伤口。大家在破烂不堪的车里七手八脚翻找药棉和云南白药。血从指缝里流出,啪哒啪哒滴下来,殷红殷红的。是让玻璃给剜了一下,要是往下一寸,可就挨到大睁着的眼睛了。万幸!
  这才发现翻车时犯了个错误,光把手抓紧还不够,脚要蹬住。我就给忘了。屁股下的坐垫不知怎么侧起竖在车门口,我端坐在油箱上,而左腿却别在驾驶座下。叫他们帮忙搬腿,没人理会,只好自己慢慢来,心想那车再多翻一道,这腿可要受苦了——又一个万幸!
  王郁拖一个坐垫放在雪地上,扶我坐好。医生忙包扎,大吴忙拍照。雨初两手抱脑袋,坐在一旁雪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另一台丰田从后面赶上来了,惊惊乍乍的。杰巴县长前后左右视察了一番,满意地说,这车翻得恰到好处:往前面一点,路基太高,不连翻几个跟头,就是一头栽下去也就完啦!往后面一点,路基虽然低些,但是雪很少,阻力小,会一连串儿翻下去的。这儿路基不太高而且雪很厚一很好很好。试了试那破车,居然发动起来了。雨初英勇地驾驶着没有挡风玻璃的车,在雪花飘飘中上路了——车内寒风刺骨。另几位勇士小寥、大吴和王郁也缩着脑袋上了车。我改乘“丰田”直奔安多县医院。
  只缝了三针,留个纪念。
  事后谈起来,大家互相取笑一番。其中尤以我坐在油箱上最失体面。
  “这也算是翻过一回车?”小王郁意犹未尽,“还不如在成都坐翻滚列车带劲儿哪!”
  小小地体验了这么一回。这一天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体验死亡,并把它表达出来,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从现在起,不知道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够体验一次真正的死亡。但那种感受恐怕永远无法示人了。那仅仅属于自己一个人。我常想到这问题,不仅因为这问题很诱人,同时也因常常耳闻目睹别人的死亡。尤其年轻友人的摔死,一回回同样地惊心动魄,永不会麻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对于我来说,最强烈的感情似乎并不是哀恸,而是一种由衷赞美。死亡之神在那一刻引领我窥见了端庄安详的另一世界。而年轻的死者分明变得通体透明、美丽动人,更加高尚圣洁,甚至光辉灿烂。许多种死亡,其实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是短暂生命交响诗中的华彩乐段。
  在藏北高原的冰峰雪岭间,死亡不再严峻。它只是回归自然的一个形式。大自然随你去任你来,一切都天经地义。
  生活于斯的民族,大约也持这种观念。
  可是那真算体验过一回了吗?它一点儿也不沉重,不灰暗,记忆中只留下破窗而入的迷濛雪粉,以及滴落于雪地上的好看的血。除此还有什么呢?
  还有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自一九八六年四月末唐古拉误车开始,差不多一年时光,我七次来藏北,每次都有新感受。即使对于苦难和认命,也有了比较一年前更深切些的理解。而几乎所有的感受都与大自然有关。大自然并不因、也不为谁的存在而存在。即使没有人类,它依然万古长存。万千物象合成一个自然,万千物象又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如此无一遗漏地包容了一切,当然包括微不足道的人类,当然也包括了更加微不足道的个人命运,以及通常我们所称之为欣悦或苦恼的幸与不幸。
  一年后我再一次仁立在冰封雪裹的唐古拉山口,注视着玛尼堆上又经历了一番风霜雨雪的经幡们。我虽不能宣称自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全部底蕴,但或许会说那涵义原本极其简单明了。
  继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唐古拉山口之后的这一两年里,深心里又经历了感情世界一番大起落的轮回。这一事件纯属个人性质,不具有普遍的或典型的意义,且难于示人。但它富有夸张意味的戏剧化的过程和结局又不能不深刻地体现了命运。命运安排我在人到中年之际领受了精神与肉体的模拟涅槃,从而结束了我的前半生。

    沿一条向上的路,我们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迈的秋阳明媚

  藏北给予我前半生的启示——超越苦难。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这一箴言具有莫可言说的美,是一个飘渺高妙的意境。我终于不会去做佛教徒,但我喜爱这个宗教所创造的诸如此类超绝人寰的意境,喜爱它所包容的东方式的若明若暗的思想内涵与表达方式,以及它所指向的时空的其阔无比和长流不息。
  遵从着某个暗示,我这样走遍了藏北大地,并奢侈地领受了这片大地所赐予的一切。我在心灵的晴空里张扬起自己的五色幡,它沐浴着阳光和雨雪,招摇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有一句醒世恒言从那里升起,充满人宇和天宇,向万古长青的大自然传播着人间不朽的赞美诗——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牛粪火灰蓝的炊烟融进暮霭里了
    升起炊烟的地方手磨咿呀在响
    那时我们能望见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后的圣湖蹒跚走去
    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成而浓了
    又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越发成而浓了

    历史复如是
    人生复如是

    当我以老妪之态轻叹
    如同大地温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恋呢
    有什么理解或不理解
    宽容或不宽容
    依旧惊心动魄
    还是无动于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娇媚如水
    宁静致远
         1987年6月一9月于成都、拉萨一稿再稿,
             1987年11月于拉萨增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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