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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扎达——土林环绕的地方



    ——初见土林:独具的情境与情怀——古格城堡山风大作,陀林圣
  地暴雨将临——不见象雄,不闻象雄——古格十三发现——古格名人千
  古传奇: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甘丹才旺——反躬自问:干吗要
  关心这段历史,究竟关心它的什么——暮色窑洞,如过往古人不闭的眼
  睛,瞩望岁月,千年沧桑——

  是在夕阳将沉时分驶入土林地带的。扎达县城就坐落在前方几十公里开外的象泉河畔,此刻还不得见。这几十公里的路程全部需在土林的厢形峡谷间穿行——仅此一点,足够排场,足够奢侈了!走遍西藏,心目中充满西藏。充满了那些雪山冰川、寒野草甸、荒漠戈壁、河谷农田、原始森林,冻土地带上的膨胀冰河,各类地势环抱着的湖泊……土林,也许是我在西藏所经历的最后一种地貌了吧!我满意地想到,在句号之前,我总会得出一个完美的结句。
  土林这种地貌并不普及,正因其个别,才格外地为扎达增添了神秘意象。此前多次听到过有关的描述与感叹,欣赏过大量写实的和经过暗房加工的彩色图片,脑海中早已密实地弥满土林和土林,但当三维立体的真实土林墓地在眼前涌现,还是禁不住地大欢喜大感动。寻常,土林在白炽骄阳下一派焦涩灰枯,只在晨昏时分才生动富丽。此际夕阳正好,观土林正好。依然炫目的光线斜射于山体,向阳的一面金黄起来,山纹明暗有致。土林——土质的林莽,全不见巨石嶙峋,虽然高耸伟岸。切近看来,是以细碎砾石与胶质土作横向叠合,层次分明;是以皱褶和沟壑作纵向蚀刻,深入均匀。在高而平的山脊之下,严整的山体酷似城堡碉群,巍巍然,浩浩然,瑰丽壮阔。
  上林的组成形态相似于美国西部,大峡谷,但不似后者的狰狞险峻,而是严整平阔,从容不迫得多。听说,在特定季节的某些傍晚,土林世界妖烧狐媚,猩红如燃之炭。
  就停车,就登临晚照中的一座小山,让目光信马由缰,穿越眼下层叠土林甫望。极目处是喜马拉雅岩石与积雪的峰峦,风起云涌,苍茫如海。在这种时刻,在我举目远眺,直到目光不及的处所,感到世界的大包容和目光的大包容的同时,正感受着只有在西藏高原才能体会到的我只能称之为的——“审美晕眩”。这是一种化境,是超越,虽然短暂。是我所神往的这一方独具的情境与情怀。
  ——人生如此有限,又为种种窘迫所困苦,短暂的超越成为必须:否则,便被平凡庸常的日子消耗殆尽,心智失去灵光,精神暗无天日。短暂的超越即心灵的亮点,它的不断闪现便形成光束光团,烛照人生。
  有时就觉得,走遍天涯,仿佛就为一点一滴地寻找这瞬间化境。
  这一情境再不会被忘怀,我拿变焦长镜头摄取并珍存起它。就使我永久地拥有了那片大壮美的时空。
  夕晖之后便是澄明月夜。我们两台车在蜿蜒土林峡谷中行驶,月光清澈如水,土林半明半昧,世界幽静深远。古老的灵魂复活于朦胧山影中,我们就这样走向历史。
  这是自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离开拉萨后的第八天。最初的四天全部耗用于拉萨——狮泉河镇一千八百公里单程长途。关于路线选择,从拉萨去阿里,名义上有南北中三条道,北路经那曲,要越过羌塘高原大部无人区,夏季雨水大,多沼泽;中路即我们往返行驶的拉萨——日喀则——拉孜——措勤——改则——革吉——狮泉河一线,此路海拔较高,沿途均为高寒牧区景色单调;南路则溯雅鲁藏布江而上,穿越大片后藏谷地直达阿里的扎达、普兰。这条蜿蜒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脉之间的路线不仅风光壮丽,气势恢宏,它所具有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是一条古今文化走廊。藏族文化策源于雅鲁藏布江上中游,因而这是一条生存与文明之脐。地图上虽标有明显的公路线,但它实际并不具备交通要道的条件:没有食宿、油料供应处,需大车小车结伴而行——大车既可装载备用油料,需涉水过江时还可助小车一臂之力。韩书力一行首次走南路进阿里,开的是一辆旧“解放”卡车,因路况不明,就在雅鲁藏布江上游一个叫做“帕羊”的地方,车陷江心,直在江边守望了七天才获救。夏季水大,我们的小车断断不敢单独前往。别无选择只得面南而叹,走这条单调复又绵长的中路。
  向往十年之久的阿里终于成行,有赖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一项国际交流项目。此次由藏学中心文化人类学研究室主任格勒博士陪同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副教授、藏学家南希女士,去阿里农区考察社会制度与家户关系的课题,格勒先生并带了他的两位学生和助手扎呷、次丹多吉,额外加上我,一共五个成员。但在阿里活动期间,我们的阵容滚雪球儿似的直发展出一行二车十人,恰如唐僧去西天取经,依次收伏了孙悟空、白龙马、沙僧和猪八戒。这十人中包括学者、作家、画家、记者和电视导演。南希教授初次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对这种人情社会中的豪爽、潇洒、散漫、随意既不解,也不安。小团体中每增加一人,她都用疑虑的眼光语气询问格勒:这人是干什么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格勒则自始至终体现了他的康巴[注]性格,豁达侠义,不容置喙。这种康巴式的个人意志与南希美国式的个人意志不能不发生冲突。南希人生地疏,势单力薄,不免很快便败下阵来,只得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说来有趣,当我们致力于寻找人类文化的新标本之时,寻找者之间的交流与冲突正体现出人类文化尤其是东西方精神之间的异同,提供了不同文化心态的活标本。
  结伴而行的另一车人是阿里地区群艺馆的画家韩兴刚,驾驶员杨成,拉萨来的女记者小杨,还有一位搭车的汉族青年商人。车是改装的并已丧失了加力档的北京吉普。全天行驶的沿途中,我们时常停在高坡,看他们如何下车,往轮后垫石头,推车,直到爬过一个个陡坡——整个阿里三围之行就是这么过来的。在狮泉河,我们同韩兴刚一见如故。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急切地想要尽地主之谊,陪我们下乡一走;我们生来乍到也亟需向导,就这样一拍即合,又经地区行署专员特许,便一同上路。从狮泉河镇的扎达县城,近路二百五十公里,远路四百公里,晨起出发,将近半夜方才到达。而年轻人们的车却久久不至。后来才知道是月光下的土林迷住了他们,不仅停车欣赏,且举行了虔诚而浪漫的祭拜仪式。此后每至一寺院一圣地(山,湖,神奇风光),每每如是。非西藏人虔诚起来比之佛教徒犹过之。不久连南希教授也屡屡施行跪拜大礼。恰成对照的是,自小便在母亲襟袍里远行数千里从康地前往拉萨朝过圣,幼年时便在寺庙里注过册,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长大成人的格勒,却以异乎寻常的冷静眼光和理性头脑接纳一切见闻。这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兀自走得太远:“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就时常认真地批评弟子们的不严谨,说我们神神道道,陷入传说不能自拔。他也进寺庙,也了解传说,但用的是知性的眼光和耳朵。每每看到汉人和洋人们拜神灵偶像,大大地不以为然:“雪山湖泊本无生命,人们赋予它们灵性罢了。”后来,他固执地谢绝了我们一群的盛情相邀,到了山脚,到底也没去转大神山冈仁波钦——人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位置互易。
  我之从未屈膝顶礼,并非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向以为仪式毕竟外在,无可无不可,对此听凭感觉罢了。
  象泉河正逢夏季涨水时节,陡峭的河床深切谷底,水声已充耳可闻。黝黑的土林山影层层环抱中,扎达县城的灯火闪闪烁烁。这里与拉萨海拔接近,杨树柳树葱笼掩映。从一棵乔木也不见、干燥犹如火星的狮泉河镇乍到扎达,眼睛和肺部同时感到了充满和舒适。我们将车径直开往县武装部,那里具有该县接待客人的最好的食宿条件。在西藏各地,部队与地方关系密切,是近几十年间的新传统。
  早有一人守候在此,等待有日了。此刻听见车声人声,大喜过望,快步迎来。此人个头不高但很健壮,满脸胡须,身穿满身是兜的摄影服和数月不洗已不见本色的牛仔裤,头戴一顶半边上翘的毛呢礼帽,宛似“西部牛仔”——这人正是西藏知识界无人不晓的“拼命三郎”孙振华。刚满四十岁的老孙前些年很不容易地从安徽合肥调到《西藏日报》任摄影记者时就曾只身闯荡阿里,走过西藏的冰雪旷野和深山老林,拍新闻照和艺术照,拍了雅鲁藏布一条江。出过电视片《雅江纪行》和阿里、古格的几本画册,在北京办过摄影展,几度大难不死,一时名声大噪。他的经历成为传奇,他也就成为传奇人物。此番他以安徽电视台编导身份大举进藏,是部分地接受了日本某财团资助,要拍整条喜马拉雅山脉:从该山缘起的西部阿里直拍到余脉消失的藏滇边界。只不过好事多磨,此刻的孙内外交困,西藏有关部门出于保护文化资源的地方政策,阻止此举,并将此禁令通知各地。阿里之所以热情款待孙,是请他协助阿里电视台拍摄六集有关阿里的电视风光片。但孙所拍喜马拉雅迄今仍未获准;内部也困难重重。孙意欲请格勒当文化顾问,请我作文字撰稿,数月前他前往北京时曾有一晤。碍于西藏方面的态度,作为西藏人的我当然满怀忧虑,虽然我十分喜欢这项工作并乐于助孙先生一臂之力。
  思贤若渴的老孙此刻满面笑容,由于感激倍加诚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握住格勒的手,连声的荣幸和谢意。并当即决定,鉴于我们从拉萨租来的车,车况人况俱不佳,难于安全完成此行,索性打发回去,改由孙振华人并车陪我们从扎达去普兰。在拉萨租车之事本为我一手操办,现在看来办得很糟。孙振华雪里送炭仗义相助,令我们一行感激不尽并皆大欢喜。
  到导演老孙和驾驶员马师傅(后来换成耿师傅)加入这个小团体时,我们便基本上保持了一行二车(都是北京吉普,老孙用赞助来的车率先实行改造,将其后部改成高齐篷顶的方正铁箱,以便存放更多的必需品,韩兴刚效法之)十人的格局。这是一个难得的组合,学者、画家、记者、导演、作家,快快乐乐像一个吉普赛团伙。南希教授有些不快,她预感到她阿里之行的性质将要改变,大概还认为我们都是干扰。格勒则认为南希美国式的个人中心不适用于西藏社会,“我们要影响她,感化她,改造她!”
  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总之南希教授这个工作狂后来果然变了,随波逐流了——当然就可爱了。
  格勒还决心把他的康巴性格及人生观散播到全世界。后来在瑞士,我亲眼见到他如何在短短的十多天中,把端庄、严谨、勤勉的房东伊莎贝尔小姐劝导得一反常态,居然故意上班迟到甚至就不去上班,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很东方很西藏,很豪爽也很潇洒了——极严格的科学态度和极自由的牧民天性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融合在同一个格勒身上。
  扎达所在的象泉河流域曾是古代象雄的中心地带、这一大河流域曾发祥了本土宗教、文字、医学等流泽深远的象雄文化。我在藏北的那曲、巴青等地,在藏东林芝一带,就多多听说了象雄、阿里、本教、本教祖师的传说,心下思忖在传说之源能不是相关历史的汪洋大海!兴冲冲赶到阿里,方知现今阿里地区唯一的本教寺庙中唯一的本教活佛(兼藏医)丹增旺扎先生恰在我们自拉萨启程那一天乘车,动身去了拉萨:失之交臂!待我们返回拉萨寻他时,又被告知他已返回阿里。算算时间,又恰在我们离开狮泉河之时:无缘——而整个狮泉河镇直到整个阿里,唯有他一人了解古格以前的历史,他为此曾著书立说。我所采访之人不是不了解,就是不关心。
  仍不甘心,寻到扎达来了。据我多年走访西藏的经验,每一县分地区,都会有一两个熟谙本地百科知识的能人。他们从不令你失望,总是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于是,本地一应历史风物人情掌故的“河流”便就通过格外抑扬、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或借助带有当地口音的因为走了调而别具效果的汉语涌出,一泻千里。我所获知的这一经验同时指示我,这种现象出于乡土的本能。它需要从每代人中例行选拔这类能人为自己树碑立传。通常的情形是,它所选择的人物在眼神和前额都会呈现智慧之光。
  扎达的情况多少有些例外,历史有过的断陷使智慧人物们难将以往完整地贯通。扎达县办公室主任扎西是扎达通。由他引荐的名叫强巴群培、强巴次成的两位老人也可以滔滔谈论古格。但古格之前对于他们则是一个空白。越过这大片空白,才是关于远古时代的朦胧记忆。
  他们说,很久以前,扎达一带一片汪洋,蓝天之下只有水和风。后来,上林山渐渐从海底冒了出来。香孜地方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黄牛”之意,形容海底之山刚刚露出海面时的形状。后来海水消失,陆地裸露,经雨水冲刷,便形成如此这般奇形怪状的地貌。您看山的层次是海水降落的痕迹;由于气候干燥,象泉河水位越来越低,河水依次降低留下的河岸线正在制造新的土林形态。
  我怀疑这传说是有文化的当地人结合科学常识构想出的新传说而非土林起源的原始说法。依稀听说扎达古风歌舞“玄”中有关于土林生成的解释,但未找见。求教于采风者边多,说有,但大堆原始资料尚未翻译整理。其实我想要寻找的是子虚乌有但色彩缤纷的民间解释。科学注解索然无味虽然精确。例如,据《西藏地貌》介绍,上林这种地貌学名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砂岩和粘土岩为主,间夹粗砂岩和砂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细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百至二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构成形态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结构致密而坚实的砂岩和砾岩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粘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
  对于自然科学的结论,我们出于信任因而总是无话可说。想要扫兴煞风景的话,就给它一个科学注解。客居狮泉河的一位喇嘛教活佛曾告诉过我,全西藏只有扎达才有奇特神秘的山势,那是自然形成的佛教圣地。
  古格王朝遗址就坐落在这种地貌的一座山上。用“坐落”一词失之确当,因为它的古城堡实实在在地与山貌融为一体,是植根于山土的建筑,是“长”在土山上的。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在某画刊上欣赏到该遗址全貌时,还仔仔细细地与同时刊登的另一幅上林景观作了分辨,以求明晰何为天工,何为人工。
  古格王朝遗址西距扎达县城十余公里远,地名扎布让。繁盛于此,衰亡于此,确凿古格王宫无疑。但有些学者考定该遗址先前曾是公元五、六世纪时的象雄王宫遗址,也许不谬。王朝更迭,易位的是统治者,而非京城宫殿,所谓物是人非,如北京与故宫。
  到达扎达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驱车前往古格。这一遗址就在众土林远远近近的环护之中。我见它是用取自土林的粘性土壤制作的土坯垒砌而成,本土而本色。坍塌的断壁残垣与脚下土林浑然一体,自然历史与人文历史浑然一体,残缺美,悲怆美。迄今尚未见到该遗址完好时代的详尽完整的描述,如同北京圆明园犹存的建制蓝图。只见过有关遗址的零星描述。粗略估计,自地面至山顶依山势而建的建筑物高约三百米,计有房子三百余间,洞穴三百余孔,碉堡、佛塔林立,工事地道遍布,山腰数处寺庙完好,山顶白宫峻峨,满山遍野散布着并非此山的鹅卵石,那是当年御敌的武器。只要留心在意,准能找到箭头、铆钉和生了锈的锁甲上的金属片。公元一六三五年,拉达克人进犯扎达,王朝臣民曾旷日持久地对峙,终因难克强敌国王人头落地,古格国土沦陷。陪同参观的县文教局干部慷慨陈词:那国王眼见得生灵涂炭,不忍使古格百姓再作牺牲,尽管还有粮草武器,仍然冒死请降。就在受降之时,死于背信弃义的拉达克人刀下。强巴群培老人则从根本之点剖析说,古格世代以弘扬宗教为要,人心向佛,从善如流,不重视武装。强敌人侵时长刀火枪,而我方只有竹箭和石头,既无侵犯之心,也无抵挡之力啊!
  听说古格灭亡前,喇嘛教僧众已达万人,王宫下寺庙林立。一朝覆灭,便忽喇喇如大厦倾。记得多年前在上海,听一位艺术家讲龟兹艺术时,老先生似乎无心地说了一句:“龟兹在搞文化上太过分了,武力上不行,谁来就投降谁,很悲惨的。”那时我一字不易地记下了令我心动的这话,现在正好用在古格命运上。
  前些年来访的人还可以看到完好的藏尸洞,说是洞内尸体尽皆无首:首级被胜利者割下回拉达克过功请赏去了。后来有人翻动了那些尸体,据说因此腐恶之气弥漫了很久。许多人议论起此事都觉纳闷:几百年了,如此干燥,何以未腐未成木乃伊?我也跟着猜测,只好设想是尸体过于密集,洞内臻于真空状态不得腐烂,偶一翻动,暴露于空气中,方才重新分解。我不知这些说法正确与否。在西藏,近在眼前的事也常常亦真亦幻,莫衷一是,而你又难以处处亲临,事事亲验。
  好在已有考古学家前几年来此地考察数月。西藏自治区文管会来过几批人考察并作该遗址的部分修复工作。张建林,一位西安考古部门来藏合作考察的年轻人,和他的伙伴们一头扎进古格,兴奋不已地去发现,并写下有关古格的数十万字的专著。去年(一九九○年),在北京某出版社的地下室内修改名为《古格故城》的书稿,即将出版。届时,再叙述古格就有依据了:这恐怕是国内的唯一权威。
  以下似乎应当述及古格遗址的艺术现象了。在这一点上我已思忖良久,颇犯踌躇,难以下笔。这首先因为我在美术领域的造诣甚浅,且对世界美术史、南亚西亚美术史缺乏研究,对自己的感觉也就大打折扣。加之西藏藏汉族美术家阵容壮观,但眼下尚无美术理论家,权威的史的研究也暂付阙如,我便就无据可凭,强己所难地道来,不免就浮光掠影和道听途说了。
  实际上,最早揭示出古格及陀林寺宗教艺术的西方人当推意大利藏学家杜齐教授了。他的《西藏考古》(已有汉译本,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时常以古格艺术为依据,论证西藏艺术的起源。书中并附有古格壁画的黑白图片。那些壁画有些至今尚存,有些永远消失了。三十年代的杜齐之后,便有美国人、日本人、一些西方国家的考察小组纷至沓来,应用当代最先进的摄影、录像、发电器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个古格每一细部无一遗漏地统摄了去。听说日本人已出了画册。据此,估计国外艺术界、藏学界已有人从事研究,说不定已得出种种结论了吧。我孤陋寡闻,不得而知罢了。
  在国内,又是孙振华捷足先登,曾有充裕的时间细细拍摄镁光灯照射下的墙壁、天棚的每一片断、每一角落。后由安徽画报社出版了有关古格艺术的一部大画册。该画册首先以素材取胜,而贫于有关宗教知识:所有的壁画人物、神物皆未标明身份,皆成“无名氏”。据我所知,这是国内唯有的一本。经孙扫荡过,西藏摄影界沮丧地放弃了这片领地,转向他处:谁也不肯屈居(至少)国内发现者之后,哪怕水准更高些。反正西藏有的是处女地。
  更何况,一些壁画已旧貌换新颜——倘若你听到某寺庙被“修葺一新”时,定是灾难无疑,“保护性破坏”。
  我就在这个夏季艳阳高照下步向古格的石阶。走进白庙、红庙、度母殿和护法神殿。同时立即品尝到韩书力他们第一眼望见这些彩塑和壁画时的兴奋。这满壁丹青,流金溢彩,生动雀跃,比之藏地腹心众多寺庙刻板程式的画风——那是历代宗教工匠,只能因袭造像经和前辈们所规定的主题与技法,创造力受遏制的结果——简直另番天地,豁然开朗。在阿里,我就时时被提醒进而想到“活跃的边缘地带”这一概念。腹地与外部的接触交流,间接而又间接。而古格,东倚本上文化,西临波斯克什米尔,南向印度、尼泊尔,也曾北望龟兹于阗,与外来文化直接撞击迸射的火花,足以点燃某一个、某一批、某一代的艺术家的灵感与开拓精神,从而把卫藏腹地受遏制的群体心灵的能量释放出来。
  这个遗址中尚存千余平米壁画和部分残缺彩塑。度母[注]塑像应为二十一尊,虽然断肢缺臂,仍可看出当年的雍荣华贵,婀娜多姿。不知何时有人把残存彩塑度母们的前额、心窝挖了洞。因为这些部位通常内藏经书或宝贝。壁画中除规范的佛像、本生图外,还有西藏腹地寺庙鲜见的乘骑各种鸟兽的神灵,人首蛇身像,无以名之似有情节的画面,以肩背支撑佛座并支撑世界的各种力士像,牛头鹰嘴鸟。世俗图中有古格兴建图,当地歌舞,二牛抬杠,杂技马术,狩猎,放牧,穿铠甲持盾牌的武士——铠甲盾牌与在遗址现场发现的实物一模一样。而歌舞场面及动作,则是扎达人至今还在跳的“玄”。在文字不普及的古代,古格扎达人顽强地保存本地传统、解释山川万物起源、强调道德规范的方式,就以这种古老的玄舞仪式。只有特别选定的老人们才能跳,以口口相传的歌词一字不易地向后代重述其规定传统。
  护法神[注]殿在遗址最顶端。狭小黑暗,只能用手电筒照明。壁画主体部分大多为密宗[注]男女双修佛,画风强烈泼辣。壁画下端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地狱之苦:生前贪婪者、杀生者、淫乱者、行为不端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丛,油锅,火海,各式刑具,惨不忍睹。边饰则是一长排数十位裸体空行母。她们妩媚优雅,仪态万方,无一雷同。这是我在其它寺庙见所未见的。即使那些白面、青面、红面、蓝面的双身护法神,或清秀俊雅,或威严怖厉,因其构图的繁复多姿,色彩的鲜艳明丽,也呈现一派光明。有关密宗的事体多神秘之处,了解个中奥秘之人本来就少,又严禁泄露,所以越发神秘,我等不具备道业之人,还是少说为佳。
  画家韩兴刚特意招呼我们沿山道步入一个小山洞,指点说那壁画很奇特。果然,洞壁一排青色护法神之下,黑红色的三角、海螺图案组成的边饰之上,有一约宽十几公分的长条装饰画中,一全裸黑身黑面人,双膝弯,双臂伸,疾行奔呼状,红色头发(或头饰)十束直立各呈锥形,像海星触须又像火焰熊熊。此人之前是一奔吼着的黑熊,之上为俯冲着的黑色巨鸟,之后上下并列的两排依次为黑豹、黑狗、黑马、黑驴、黑牦牛、黑野羊,一只未见过的无名黑色无角兽、黑山羊、黑蛇,全都与黑人一个方向作奔驰、咆哮状。神情紧张、激烈、愤怒。这一行黑色灵异类之前,一圆锥形红色之物仿佛某种祭坛,上方为日月,经幢,紧接着是一巨大的缀有三具骷髅的头骨碗(内中一般盛血),另一侧则是三位半裸天女扭胯伸足的舞蹈。
  我把这条幅以远、中、特写拍了三张彩照,过后端详了又端详,总是不得其解。怎么就觉得这类画风在西藏既无传统,亦无流脉,倒好像非洲的岩画,又有一点古希腊雅典陶器上黑图案的味道。
  与古格壁画同出一源的陀林寺壁画也绝佳。就根本来说,那种乳房丰满、腰肢纤细、胯部倾斜、肚脐显露的菩萨像的的确确舶来风格。由于气候与习俗、审美观的原因,西藏人一定要给南方、西方来的佛像穿上衣服,越向东向北,佛像越敦实粗壮。大黑天神作为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本来身形苗条,到达西藏腹地已是五短身材,到达内蒙古时已作桶状。韩兴刚对陀林壁画的异域风格百看不厌,此次充当导游,越发兴奋不已,联想翩跹:“看这腰肢,多有韵味!这脐部的表情!看这群女像!上身正面,下身侧面,大概有古埃及影响,但比古埃及还要灵活柔媚……这些鼓和长号,后来传入卫藏,还有堆谐——踢踏舞,也由此传向日喀则和拉萨,堆谐:上部之舞……这些木轮马车,车上的贵妇人……对不起,我不能确定它们是当年扎达的交通工具,还是克什米尔一带风景……”
  在北京时,一位甘南(甘肃省)藏族青年桑吉扎西就曾谈起,西藏西部早期艺术是否与古埃及艺术有相似之点。当年埃及文化辐射如此之大,荫泽希腊、罗马,而古罗马东征时曾统治过中亚波斯,著名的曼陀罗艺术即是深受希腊雕塑影响的印度雕塑风格。远至国内的龙门艺术都受其影响,西藏能不留下一些痕迹?桑吉扎西走遍了西南各少数民族地区,独独没机会来西藏本土考察,他只是推想罢了。
  韩书力则认为陀林壁画中的侧身正面像是伊朗细密画特点,说不宜联想埃及。但波斯(伊朗)曾于公元前六世纪灭古埃及,遥远的埃及与伊朗细密画有何渊源?无人解答。
  陀林寺壁画明显直接受尼泊尔、克什米尔画风影响,当地老人则说该壁画均为西藏工匠绘制。其间关系待考证。
  作为古格艺术生存之地的本土西藏,研究条件如此有限,真叫人无可奈何。一九八五年间,现任西藏美术家协会主席的韩书力与他的几位同行去古格,搭乘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坐在帆布篷的车厢里摇来晃去不知晨昏,在帕羊的雅鲁藏布江上游的支叉里陷车七天,绝处逢生后赶到古格,没有发电机、录像机,以高擎的汽灯照明,尽管那效果不堪,仍为古格而欣喜癫狂。那时,他兴奋地想到,“可不可以称它为古格画派呢?”第二次去古格,他却默然。此间他又二去巴黎,在那艺术之都尽情地倘祥于古代南亚及古代西藏的艺术走廊中,当年对于古格艺术的惊喜就多少打了折扣。“能否暂不给古格艺术下结论。”韩书力谨慎地认为,想要透彻地认识古格,需要走一趟毗邻阿里的尼泊尔、印度和克什米尔,进行一番古代艺术考察——那一线,散布着佛教艺术的高光点——才有可能探知其间渊源,识别古格特点。换一个角度和空间,回望阿里,或许能有效地避免片面性,接近历史和艺术的真实。
  陀林寺大经堂壁画保存完好,全赖“文革”期间幸运地作了公社粮仓。陀林寺建于公元十世纪后半叶,为藏传佛教后弘期[注]上路弘法之策源地,在藏族历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创造了历史,改变了藏族命运。著名的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等人物的故事都以该寺为背景展开;它与古格王朝的兴盛衰亡同甘共苦。最盛时它拥有遍布阿里三围的二十五座属寺,可谓旺族。完好时的陀林寺由迦萨殿、白殿、十八罗汉殿、弥勒佛殿、护法神殿、集会殿、仁钦桑布译师殿、阿底峡殿以及讲经台、众多的嘛呢房、僧舍、拉让及一百零八座佛塔林所构成,东西宽而南北窄,是一庞大雄伟的建筑群,历经战乱兵燹加上“文革”毁坏,尽管政府已拨款数十万元有所修复还将继续修复,然而终于一蹑难振。所能继续的只是笔载口传的昔日盛况与荣耀。
  陀林寺位于扎达县城,或者说,扎达县城就建造在陀林寺近旁。从遗存的断壁残塔已难以想见当初的规模格局。如今村落民居散布其间,村民安居乐业,一派升平景象。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我方才窥见了这座寺庙的庄严。那是一个浓云密布、暴雨将至的黄昏,东部半天渐渐显现出两道弯弯彩虹,高天双虹之下,时明时暗的土林遥遥地交替显现着焦黄灰暗色调。夕照余晖穿越云层直射一方土林之巅,灰世界点缀着明灿灿的一抹。我在旷野里拿相机瞄了又瞄,期待着彩虹下土林夕照色彩最佳的一瞬。忽听得西天雷鸣,陡然转身,只见西半天如火如荼。闪电在金红浓云的背景中蜿蜒怒放,随着银白闪电的猝然划过,低沉雄浑的雷鸣从陀林寺上空隆隆滚过——这时我看到了火红云霞之下陀林寺的黑色剪影了。它庄重安详,横贯我的取景框,寺院平顶之上兀立着经幢之林,寺旁两座圆锥形佛塔尖顶如黑色火炬矗立;杨树之冠随风摆动如黑色簧火熊熊。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屏住呼吸抑制住心跳,耸起肩头缩起脑袋等待在风雨中,企图抢拍一张陀林寺黑色剪影之上金色云壁前闪电迸射的图案。每每在闪光的瞬间迅速摁下快门——但为时已晚。光速比我的快门更快。连续拍摄不下十张,未能如愿。但在短短十数分钟之内,我所拍到的天象显著地发生着改变,气势,形态,无一雷同,但都一片灿烂。不变的是陀林寺巍巍然,风雨不动。
  在八月初这个盛夏最美好的季节里,我这样来过了我所思慕已久的地方。当我站在古格王宫遗址的最高处,遥望象泉河对岸列队远去的壮士兵马桶般的士林山族,俯瞰山后垂直而下的深谷中,依稀可见的水渠农田、小片绿洲,阳光下灰白干涸的色调中,独见山前两株乔木挺拔黑绿。此时山风由弱渐强,我感到了气流的速度和力量,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袭来——

      历史的烟霞弥漫于前
      世纪风扑面

  这是我五年前所写《百年雪灾·风雪之旅》中的一句,那时我从未来过阿里,那时仅凭着想象和激情——

      转过冈仁谈钦神山
      浴过玛旁雍措圣水
      已成为圣者
      我们能够却无意使古格王朝死灰复燃

  五年后的今天我身临其境,面对铺天盖地的历史,感到了兴奋与惶惑,同时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但又豪迈。我们能够使之复活的,不是当年帝王将相、王族臣民。我所希冀修复并展现于世的,是七百年间古格时代的社会生活及文化形态。包括气候地理,人口市容,民情风貌,生产方式,对外交流,它的重要人物,思想潜流,它的黄金时代,它的悲壮衰亡……总之恢复一个文化古格。
  不仅如此,我还希望借助古格这一跳板,跨过一个长达百余年的历史断代,上溯象雄,修复古往今来一条明晰的史实、精神之线,包括澄清象雄的疆域范围、宗教渊源、文化联系、文明程度。它地处亚洲腹地,在亚洲文化中的地位,对于亚洲文化的影响;它鼎盛到何种模样,以什么为标志;它对于人类有何贡献,它的余泽在藏文化中的光芒,它对于今人的意义何在。
  修复这条史实与精神之线并非我力所能及,可能也并非一群人、一代人所能及。但这无关宏旨。人类并非在寻出所有答案后才有所进步。我也并不遗憾古代阿里留下的物质文化如各种古建筑遗址太少。相反地,它们本可以在自然和人为的作用下了无踪影。扎达,你尽可在晴空白日下,若无其事地静卧于土林之中,就好像不曾辉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已领略过,已感受过。扎达,你这象雄、古格两朝之都,你这卵石与粘土的残破建筑,历经千年季风袭扰,沉默无语,含而不露,是否等待着某个心智来发掘你。
  是领略和感受,不是考察和研究。我以自己一贯的采访方式,准确地找出当地的智者。口碑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出自某种有益于人类自身的命定的惯性本能,以作为对学者历史的对应和补充。
  但是仍然不见象雄,不闻象雄。在人们的记忆中难以综合成一个完整形象,它若有若无。人们只说,土林从海中升起,形成陆地,便出现了挖窑洞以栖身的人(格勒博士设想,象雄文化的标志,不是都市,不是巨石,正是土质洞穴)。人们已普遍得知在日土、普兰等地发现的石器、骨器属于七千年前,那么,使用这些石器、骨器的人应该是象雄的先民吧。
  幸好,前不久扎呷从北京寄来了藏文新译资料,从中得知早在公元二、三世纪时,扎达、普兰即象雄国中心辖区。那时,象雄国由里、中、外象雄三部分组成。据著名本教[注]学者朵桑坦贝见参所著《世界地理概况》记载:“里象雄应该是冈底斯山西面三个月路程之外的波斯、拉达克和巴拉一带。在这儿的甲巴聂查城的遗墟中有座山,山上密尊的形象自然形成。木里山拉在此建却巴城,并在该城修法灵验,将一块仿佛人体大小的巨石定在空中,不让它落地。后来人们用土石方垒了三个基座,把这块巨石托在半空中。在这块土地上有大小三十二个部族,如今已被外族占领(似指印度和巴基斯坦有争议的领土克什米尔)。中象雄在冈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夸的修炼地穹隆银城,这还是象雄国的都城。这片土地曾经为象雄十八国王统治。本教文化史上著名的四贤炽栖巴梅就诞生在这里。这里还有本教后弘期的著名大师西绕坚参和其他贤哲们修炼的岩洞。因为这块土地东南和蕃接壤,有时也受蕃的管辖。外象雄是以穹保六峰山为中心的一块土地,也叫孙巴精雪。包括三十九个部族、北嘉二十五族。(现属、安多上部地区,绝大部分信仰本教。有穹保桑钦、巴尔仓寺等寺宇和修炼的岩洞。”从上述记载来看,以穹隆银城为中心的中象雄,就是今天的冈底斯山一带的普兰、扎达等地区。象雄国在此中心地域筑有四大城堡,它们是穹隆银城堡、普兰猛虎城堡。门香老鼠城堡、麻邦波磨城堡。一直统治到公元六世纪末。到公元七世纪初,被吐蕃国统治。在《世界地理概况》一书中论述的“这块土地东面和蕃接壤,有时也受蕃的管辖”,应是从公元七世纪初,赞普朗日伦赞的儿子松赞干布继任赞普开始。因为,当时第三十二代赞普松赞干布在韦氏、娘氏集团的协助下,起事于雅砻河谷,展开了统一全藏的宏伟大业,先后兼并了苏毗、羊同请王国,建立了统一繁荣强大的吐蕃王朝,自此,象雄(羊同)王国也归属于吐蕃的管辖……
  ……
  以上引文中的史料出自宗教学者之手,藏族史籍之风格可略见一斑。考古学家们据此查考恐难证实一个古国的历史疆域,我所见到的凡有关象雄的史料与此风格类同。
  由此越发强化了我的一个感觉:象雄时代是阿里的先期文明,藏族文化的曙光;古格时代则是阿里的中兴文明,其时已日上中天,辉耀全藏。我来阿里的初衷——如果不算是心高妄想的话——正是想要回溯并感应这枚昨天的太阳,想要亲临一走象雄十八王。本教高僧、古国臣民生息之处,去遥想古人生存风貌;有可能的话,复原这两个黄金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态……
  有关古象雄,看来现已发现的藏族典籍不可能给予我们更多。公元前后,亚洲历史早已有声有色地展开。引文中“里象雄”涉及到的波斯,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即成为东至印度河流域、西到撒哈拉大沙漠、包括古埃及两河流域在内的横跨亚非欧三大洲大帝国(前四世纪时被希腊马其顿三亚历山大击溃)。公元前一、二世纪时,连结欧亚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开辟,波斯(时称帕提亚)国王还将罗马所赠魔术师运赠汉武帝。想要弄清古象雄的地理与史迹,恐怕还需参照亚洲史乃至世界史。查阅汉史所载当年与身毒(印度)、安息(波斯)、大夏(阿富汗)、囗宾(克什米尔)……的交往史,也许能寻出古象雄的蛛丝马迹……
  几年前写《藏北游历》时,我曾遥远地、向往地但也肯定地写过从藏北听来的有关象雄的地域、宗教及事迹,清晰而明确。几年来,尤其为了去阿里、写阿里,待我翻阅了不在少数的书籍资料后,对于象雄的问题却由于迷们再也无从下笔:象雄或羊同,在敦煌藏族文献中略有记载,在藏、汉文史书中也有过说法,在当代中外藏学家那里更是众说纷坛。其基本问题未获解决,例如象雄的空间,疆域不能确定;例如象雄的时间,至少上限不明。说西藏本土宗教的原始本教源于阿里似乎不存在疑义;说曾经有过早于藏文的象雄文字,即使出于民族自爱心理,人们也乐于接受这些说法。而且,扎达上林中多如蜂巢的窑洞及早期壁画,至少应该说是相当古老的物质文化的痕迹。在搜集有关阿里的资料时不免发现,许多对历史半通不通的人所揭示的某些谜其实非谜,史书上早有记载的;另有某些谜底大概就藏匿于藏族史籍中,但寻访阿里之谜者大都不懂藏文尤其古藏文,更何况西藏作为文献之邦,典籍浩如烟海。西藏自治区档案馆馆藏档案数百万件,已整理编目数十年,尚需再十年,到下个世纪初方才分类完毕,研究工作远未开展;后藏萨迦寺一藏经墙,高达十数米,据说藏有二千八百余部手抄佛经及典籍,至今未得编目整理,不知内中藏有何许珍宝。所以有关早期阿里的解谜工作还有待后人。公元十世纪后,由吐蕃王室后裔们建起古格等王朝且引发佛教后弘期以来,史家才将其收录于正史,但仍嫌简洁片断。
  要是煞费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那么,可能仅有一个解释了:记忆是通过农耕土地存储传达的。先是土地铭记了某段历史,而后将这一信息随着水与养分输送给庄稼。人们通过食物接收了历史信息,具有了历史意味的人们通过播种将新的历史再次植入土地,如此循环不已。
  要是煞费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可能的解释就仅有这一说了:牧场属于自然和季节,农村属于历史和文化。如果有人认为游牧民族是没有历史的,所指或许正在于他们少了春种秋收的程序,缺乏历史记忆的输入输出。
  象雄是游牧民族,它不属于土地的文明。
  游牧民族如果被载入史册,只可能与他们同农业地区的激烈接触(进犯、占领、被击溃)有关。
  不见象雄,不闻象雄。然而象雄并非经不起验证的神话。它以特别的形态存活于今天,不仅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在青海安木多地区,至今仍有些部落宣称他们是象雄后裔,在语言、风俗方面保留祖先痕迹;在阿里当地语言、当代的藏文、藏医、歌舞、宗教等领域,都烙印着象雄文化的深刻影响。藏文化由农业和牧业两大文化之翼集合而成,象雄以其强有力的一翼潜移默化于藏文化之中,瀑瀑运行于藏民族血液之中。扎达人举例说“底”这一字音就是象雄语中的“水”,临水之地多加此字,例如底雅、底扎、曲木底等等,沿用至今。
  音乐家边多声称他在扎达一位藏医那儿见到过象雄文字。这位藏医对此爱惜备至,不肯轻易示人的。
  象雄作为本象雄,以其原始本土宗教的本教影响着藏民族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改变了舶来的佛教的本来面目,参与创造了西藏历史,这已是众所周知的既存事实。
  然而如何才算见闻了象雄?也许象雄、古格一脉相传不能割裂。与雅鲁藏布江流经区域不同名称各异同理,同一骨系的祖先后辈曾臣属过不同王朝,同一窑洞中既住过象雄人也住过古格人。正如有学者认为的,扎布让的王宫作为古格遗址之先则是象雄王宫遗址。我们所看到的颓败废弃的农田、灌渠、窑洞是同样意义的提示。
  被我称之为阿里中兴期文明的古格时代,恰值亚洲中、南、西部宗教史上剧烈变革时代。七世纪初,麦加入穆罕默德在希拉山洞的冥想中创立伊斯兰教,随后便以其新生的蓬勃活力蔓延于阿拉伯半岛、遍及半个世界。七世纪时侵入波斯(藏史称伊斯兰波斯为“黑衣大食”),撼动了历时近千年的佛教在亚洲的统治地位。巴基斯坦由佛教之国转而为“清真之国”;曾经有过光彩夺目的佛教艺术史的于阗(新疆和田)一○○六年起被伊斯兰教占领;巴尔蒂斯坦(亦名“小西藏”,其人民多与藏族同源同种)于十六世’纪时成为伊斯兰教地区;伊斯兰教入侵印度始于十世纪,之后入侵据说多达十数次,并于一二○三年毁掉印度超行寺后,印度的佛教宣告消亡。其实早在公元八、九世纪,婆罗门教经改革更名为印度教,已经取代了佛教的国教地位。今释迦牟尼诞生地、佛教发源地的印度和尼泊尔,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奉印度教,百分之十几的人信奉伊斯兰,仅有极少的人信奉佛教、基督教、锡克教等等。九世纪时,藏史上著名的朗达玛灭佛运动恐怕还有其世界背景,不然或许不会对佛教徒这样肆无忌惮地围杀剿灭的。由此,阿里不仅成为藏地佛教徒的避难所,其实也为周围诸国佛教高僧提供了荫庇之地。阿里的历史意义或许至少正在于此。
  从今天宗教分布区域看,青藏高原以其喇嘛教卓然独立于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中,北抵青海西宁,喇嘛寺与清真寺相对峙;西北与新疆径渭分明;西部南部,与克什米尔、阿富汗、孟加拉、尼泊尔和印度;东北还有河西走廊的回回们。史载吐蕃大军曾在昆仑山一带与“黑衣大食”浴血奋战,抵制了伊斯兰教朝向青藏高原的渗透。这真是富有意味的人文地理现象。
  古格并未白手起家。吉德尼玛衮及其后裔承接象雄遗风,拼合卫藏正统文化,渐渐发达。于是,在口碑中,古格鼎盛时的世俗风貌如同《清明上河图》一样展现开来——
  在古代的阳光照耀下,古格一带的十万之众有如飞虫蜂群,依坡而掘的土质窑洞有如蜂巢排列。生命活动的气息声浪弥漫其上,各类手工作坊满布其上。被后世称之为古格文化十三发现(或十三贡献)就兴旺于这一时期。这十三发现包括淘金、冶炼、制陶。纺织、木工、缝制、出版、雕塑,大约还包括种植业的黑白青稞等等。总之在本教中,十三是个吉祥数目。将古格文化总结为十三项,带有完满恒久的象征意味。
  如果你不熟悉藏语,自然不懂“鲁巴”的含义。鲁巴是“冶炼人”的意思,现在作了扎达县的一个乡名。鲁巴乡,还有萨让乡和底雅乡等地,残留着烧陶痕迹。那多半是坍塌已久的窑炉址,一些残破的瓦罐片,烟灭灰飞。而当年那里曾出产过精美古朴的坛坛罐罐,缠绕着八条龙的长颈瓷瓶,酱红色的佛塔尖顶之类。当然不止于陶瓷制品,还有金属器皿。阿里三围以陀林寺为主寺的下属二十四座属寺的部分金属佛像、法器由鲁巴铸造。鲁巴铸造的锃亮的净水铜碗,摆在阳光下可聚焦点着火;鲁巴以金、银、铜等多种原料合金而成的佛像,价值高于纯金佛像,并且由于浇铸方法的特别,整尊佛像全无接缝处如自然形成;鲁巴特别著名的“古格银眼”,若不下功夫探询,就无法弄清是一种什么名堂。
  而且,所有可供烧冶炼制的原料、燃料均取自本地:那时差不多每条山沟都有矿藏,都有开矿人,都有银铜匠——人们以绝对自信的口吻讲述着,外人听来仿佛置身于玛雅之类什么地方,恍惚中幻觉到古格是因矿藏开尽而盛极必衰的吧。
  不仅如此,那时古格人人会织厚重的毛料氆氇,那多半因生活所需:邻近的印度尼泊尔气候炎热只出产薄衣料,而卫藏地区太远鞭长莫及。另外,那时的印刷业也发达,不过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印刷品,是用金粉银粉手抄在自造的涂过磁青的黑色纸面上的著作。主要是宗教经典,也有文学作品,另有专职从事美术和雕塑业的艺术家……
  作为古格王国中心的扎达,如今就像一座古代遗存的露天博物馆,只不过散漫不集中罢了。它就赤裸地摆放在那儿,任凭岁月风化剥蚀它,任凭后来的外人们遥想缅怀它,任凭喜欢厚古薄今的当地人举一反三地夸张演绎它。
  喜欢厚古薄今的人们眯起眼睛沉醉其中地强调说那时以及那时之前,上千年来此地气候变化可真太大啦。那时冬天大雪,夏季大雨。现在呢,再难见到大雪大雨,气候越来越干燥啦……
  人说若论古格之贡献,首推宗教领域。在朗达玛灭佛后藏史称其为百年“黑暗时代”中,古格首开规范教规、整肃教法风气之先,以修建陀林寺、迎请阿底峡之举令藏地初闻藏传佛教后弘期之先声,从此确定了藏民族在意识形态领地中保存至今的形象。
  我说若论古格之贡献,最切要的在于它推出了几位生动传奇的历史人物。这些决定过阿里、西藏命运的可敬的人们辉映出那一时代的光芒。
  当年,吉德尼玛衮分封三子。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为王的是次子扎西哀。其后扎西哀的大儿子继承王位,但不久即禅让王位于其弟并出家为僧,法名益西沃。
  其时,藏地佛教正处于复苏但群龙无首状态。卫藏阿里一带的密教行为错乱,走火入魔。行为不端的僧人酗酒纵欲,“交合解脱”,杀人越货,无法无天。在这种背景下,先是仁钦桑布受命赴克什米尔,学习显密教法,回国后,在益西沃的支持下,修建陀林及其属寺,翻译大量经论,被称为“大译师仁钦桑布”。犹嫌不足,益西沃听说孟加拉高僧阿底峡道行高深,意欲迎请。但迎请高僧历来需用大量黄金。于是,年迈的益西沃奋勇率兵攻打西北方的穆斯林国家噶洛,以索取黄金。不幸,兵败被俘。
  噶洛国王面见被俘的益西沃,好言相劝说,倘能放弃佛教皈依伊斯兰教的话,可免您一死。
  益西沃回答:不!
  噶洛国王又说,或用等身重量的黄金赎身,亦可免一死。
  益西沃回答:不!
  那么,噶洛国王遗憾地说,您只有死去啦!
  古格闻知此事,举国上下动员,尽其所能地筹措黄金。待筹集到与益西沃身体等重的黄金后,他的侄孙,在朝国王拉德的已出家的三太子绛曲沃前往噶洛狱中看望老人,告知只差头部重量的黄金一旦集足便来赎身。益西沃答曰:我已者迈无用,就将赎身黄金用以迎请高僧弘扬佛法罢。再三恳请不允,绛曲沃只得挥泪而别,益西沃引颈受戮。
  已担任过印度十八座寺庙住持、年近六十岁的阿底峡尊者之所以接受迎请,一感古格王诚意,二感益西沃献身,第三,也因佛教在印度备受伊斯兰教印度教排挤。行前,他的本尊[注]及其座前空行母曾提示他,若去西藏,将减寿二十岁。但尊者阿底峡去意已决,只要对佛法和众生有益,减寿何妨?
  阿底峡来阿里时,译著等身、德高望重的大译师仁钦桑布已年届八十五岁。初始,大译师对小他一辈的尊者不甚信服,等意识到阿底峡是大智者中最大智者时,便敬畏谦恭,拜尊者为师。后遵阿底峡指教,闭门专修十年。《青史》载,“译师也听从尊者教言,作了三层门道,于外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贪恋世间轮回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于中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为自利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于内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凡庸的分别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译师一心专注而修获得殊胜成就。享寿九十八岁于乙未年(宋太宗至道元年公元九九五年)示现圆寂时,遍虚空中诸天神齐奏音乐,天雨散花瑞相,为彼城市所有一切老少人等所亲见。由于没有灵塔存在,盛传往空行刹中而消逝,虽发现犹如小叶莲色极红的舍利三粒,然亦渐次坏灭而发出如巨雷声向空消逝。”
  阿底峡来阿里三年之后,被前藏僧人迎请,在卫藏地区的传教活动达九年之久,直至圆寂。他晚年在藏十二年,著书立说,教法灌顶,致力于藏传佛教的教理系统化和修持规范化,成为西藏佛教史上的著名人物,被奉为“佛尊”。同时,他的东行卫藏也成为复兴佛教的势力从阿里进入卫藏的一个标志。
  那一时期,古格、陀林寺成为当时西藏的宗教、文化中心,阿里确立了在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沿着同一方向走下去,走到极端,到十七世纪初,古格王国已形成庞大的贵族僧侣集团,僧人已达万人之众,寺庙如林遍布阿里——必然急转直下,走向反面。
  扎达人回忆并评论说,古格盛极而衰,终至覆灭,根本原因是王室与寺庙为争夺权力、争夺属民而形成的对立,导火索则是天主教士的介入。
  历史已迈入近古。一六二四年,葡萄牙天主教传教士安瑞特来到古格,重金赠送国王夫妇的同时,宣讲福音劝其皈依天主。一定是出于错综复杂的政治原因,促使国王夫妇打算凭借西方宗教与当地寺庙相抗衡,于是下令拆毁民房,建立起天主教堂(今已不可见;但扎达人仍能指出该教堂所在地)。此举使原有矛盾激化,古格僧俗愤激,拉达克乘虚而入,于一六三五年灭古格。历时七百余年的王朝毁于一旦。
  如前所述,古格人可以是象雄人,但扎达人未必古格人。王宫遗址所在地的扎布让村,一九五九年时仅有三户人家,还是在该地荒废已久后从外地迁来的。近三十年间又有人举家迁往,现共有十七户人家。据说古格亡国之后,古格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现今曲龙乡不足三百人,但古代曲龙之大分为上曲龙和下曲龙,上、下曲龙相交往,人们多不相识,并有“瞎老人一百人,瞎马一百匹”之说——盲人瞎马如此之多,可见人口之众。当拉达克入侵时,曲龙人举乡北逃,经色麦地方,为了怀念家乡、祈求路途平安,一定在那里举行了某种仪式,男女老少每人往指定的一处丢一颗石子,那玛尼石堆迄今犹存;同样地为了怀念家乡的缘故,他们把故乡名字也带走了:日土县现在就有上曲龙和下曲龙。
  古格历史上曾达十万之众,现今扎达县仅有四千人。古格时代的窑洞与农田用之不尽大多荒弃。除扎布让的古格王宫遗址外,还有著名的达巴遗址、多香遗址、香孜遗址,还不时发现规模宏伟的未名的遗址。据说,香孜遗址为古格王族的夏宫,上千亩窑洞遍布全山。其上有寺庙遗址,有大量精彩壁画(我看到了孙振华拍的照片,颇类敦煌早期风格)。香孜的这些洞窟,距地面足有二十多米高,一般人无从攀援,只好用绳子把人吊上去。
  孙振华声称他拥有对多香遗址的发现专利——至少他是第一位拍摄者,并首次将之公布于世。
  多香一地仅有十四户人家,但守着的却是五百多个窑洞以及一个莫尔多寺遗址。该遗址位于多香河以西、象泉河以南,垂直高度约二百五十米的土山上,久已无人居住的窑洞中尚存经书、佛像以及壁画之墙。当年拉达克占领了古格,打算攻打多香时,相传多香的野鸽子密密匝匝地把寺庙遮盖起来。而多香的百姓们则脚穿特制的铁鞋前往扎布让,面见入侵者,煞有介事地声称,去多香需翻山越岭,路远难行,您看,走一趟铁鞋都已磨穿,请你们就不必事倍功半地去攻打多香了吧——这种经常的天真的机智为藏族所独有。
  如此说来,已发现的遗址群结构成一个有意味的布局组合——多香遗址在古格以西三十公里处;香孜遗址在古格以北数十公里远;古格以东骑马一天的路程之外,则是达巴遗址。并巳,这些遗址本身的建筑形制也极相似——古格鼎盛时,显然已形成众星捧月的卫星城格局。
  沿象泉河流域,这儿那儿,时常可见古代村落遗址,大都为坍塌的窑洞,一些断墙,倾把的佛塔。扎达县的当代农业中多多谈到“复耕”的话题。县办公室主任扎西扳着指头算帐给我们听:象泉河流域是阿里农业、水利最发达的地区,现在扎达2.25万平方公里境内,共有耕地万余亩,其中仅香孜一区就开荒、复耕二千亩;香孜另有尼俄、日穷、扎哇、阿赞四处千余亩原农田有待复耕;扎布让村附近有一条二十多公里长的灌渠尚存,旧时自雪山引水灌溉。但据七十多岁的老旺堆说,从他记忆的前几辈再没用过这条渠,六十年代办社初期,扎布让村还有四百亩农田,现仅耕种着二百亩——地多人少,水利不足是扎达全县普遍存在的问题,大量古代农田只得继续闲置任其荒芜。
  扎西叙述了古格的来龙去脉之后,将两手一摊,以权威的口吻作了结论:“随着古格王朝的灭亡,这一地区的文化消失了。”
  一盛一衰间以数百年,在历史上并非鲜见。时隔半个世纪之久,此地才由卫藏统治者派遣的僧人将军甘丹才旺率领的蒙藏骑兵收复。以古格覆灭、阿里被纳入卫藏政权管辖为标志,阿里的近代史开始。三百年以来有过一些规模不等的战争,以抵御外来入侵之敌。外敌主要是来自克什米尔,来自英国扶持下的印度道格拉人[注]——千余年来藏民族早已钝了外向锋芒,而仅有招架之功了。
  十七世纪末叶,阿里三围正式纳入西藏噶厦政府统辖之下,被划分为四宗六本。首府设在噶尔河南岸的噶尔雅沙和噶尔昆沙。拉萨的噶厦政府每三年轮换派出一届噶尔本(相当于专员)。由于地处边境,噶尔本较之卫藏同级官员品位高些,为四品官。
  此时的扎达被划分为扎布让和达巴二宗(宗相当于县)。扎布让宗下设六措(区乡)。其中宗本直属四措,陀林寺下属一措,另有曲底措直接归属噶尔本。各措未设行政长官,由当地土王、头人、差巴首户等代理措本职权。以执握法鞭象征司法权。各级长官使用法鞭长短粗细均有严格规定;同时各级官员穿衣、戴帽以及马饰等级森严。可惜实物保存到现在的不多,只听说多布杰是曲底最后一位代本(相当于排长),现在地区政协,他还保存着那顶象征官阶的帽子。
  达巴宗因是牧区,无措,由自然区域划分的四部落组成,达巴、曲龙、顿居、东布。四地均未设行政长官。顿居是象泉河发源地。一九五六年,达巴宗与扎布让宗合并成立扎达县。
  当年宗、措行政长官的职责是:接待政府官员和信使,监督执行地方政府法规;检查差民的户数、人口变动情况;检查监督差民支差税赋情况;处理一般民事纠纷;守卫边境领土(每年派员去哨口守山)和二十四条外贸通道、与印度谈判会晤等外事活动;收取出口税。
  直到本世纪五十年代,曾有过一短期的中央政府与藏政府联合组成的地方政府执政阶段。到一九六○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扎达县委员会、扎达县人民政府,下设农牧科、民族宗教科、公安局等直属机关和六区十五乡五十七村。这一体制延续至今。
  文化革命开始时,中央有过指示:边境县不准搞“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要求整个西藏不摘“文革”。但终于失控。一九六八年,县领导被罢官;下乡串联的干部们鼓动群众拆寺庙、烧经书,民主改革时有寺庙三十二座,僧人一百五十二人,尼姑四人。“文革”中彻底破坏的二十六座,破坏严重的二座,仅有四座基本未破坏。现有僧人五个。
  县办公室主任还给出一些数据罗列如下:
  扎达全县总面积二万二千五百平方公里;
  总耕地面积一万零一百二十八亩;
  草场总面积一万五千五百平方公里;
  实用草场面积六百多平方公里;
  土林实际面积约二百平方公里。
  截止到一九八九年底的统计数字表明:扎达全县共有八百五十户、三千三百二十五人;粮食总产一百八十三点八万斤,牲畜十五万头(只),人均年收入六百七十四元。
  我们还特别了解到,一九五九——一九六○年间、一九六八年该县两次外流人口二千人,后陆续返回五百六十人。一九七○年以来该县每年递增五十八人。
  ……
  我这样梗概了扎达自古格以来的千年史;如果寻出了象雄文明起源的上限,还要再上推几个千年。国内外许多学者专家正在辛苦地做着这些工作,象雄的轮廓将要渐渐分明起来。
  但是——但是什么呢?
  当我心心念念于阿里的向往,对于它壮阔绚丽的自然面貌以及对于它晦暗不明的历史之谜的向往,并完成了阿里之行之后;当我急切地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整理笔记、翻阅资料、各方咨询,重新使我所见闻的每一细节复活之后;当我设身处地,试想亲自参与那声色俱烈的历史情景,并果然同那些王族臣民、尊者上师熟悉起来并感到了逼人的生气之后,在我向朋友们津津乐道于阿里、并满怀激情地写完古格千年史之后……在兴冲冲地从事了这一切之后,突然有一个念头骤然升起——
  我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这一地区的历史。我关心它的什么。我希图找到什么。它对于人类所关注的重大而迫切的现实人生问题有无意义。而我,是否借机逃遁,以远避需要痛苦地面对着的现实。如果不是,如何从这一关切中看出我的积极努力。
  都是问题。这一念头攫住了全部心思,思路无法进行,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最好还是把这一念头搁置,否则我对阿里只能保持缄默。寄希望于文字。它或许能引领我,到达我渴望到达的彼岸——我有多半靠文字思索的习惯。、罗素曾在论述国家特性的成因时说,“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恰好在开创年代临世的卓绝人物的个性。比如像摩西,穆罕默德和孔子那样的人物。”后来他还说过,“我不相信俾斯麦若在童年夭折,欧洲七十年间的历史会跟实际所发生的完全相像。”再后来,否认历史规律性和必然性的理论在当代史学中较为普遍。恰是这种历史的偶然性、个别性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并与我所关心的史实对号入座。去阿里前在北京大学,我与年轻的甘南藏族学者桑吉扎西曾有一席谈,他对克罗齐的“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当代史”的观点极推崇,格外看重历史表象背后的思想活动。他不无激烈地说,假如当初松赞干布不选择佛教,藏族的历史和今天会怎样?如果说由于时代的原因这是唯一的选择的话,那么,成吉思汗面对着伊斯兰教、摩尼教、基督教、景教、拜火教、道教(长春真人邱处机一直追随成吉思汗于鞍前马后),为何最终选择了喇嘛教?结果如何——一位蒙古学者曾写道,自接受了喇嘛教,蒙古人就变得懒散,“梦一般活着”——这个与世无争的宗教削弱了一个民族的强悍之风,复又削弱了另一民族的强悍之风。
  不消说,这一观点是当代藏族识者中部分人的看法。穿过历史的烟云展眼望去,西藏人蒙古人乃至中国人历经怎样的思想光芒照射:佛教教义提倡的慈悲忍耐、因果报应,孔孟学说的内省节制与中庸和谐,老庄哲学则自由飘逸甘美香醇,这些教义哲学温柔敦厚,温情脉脉地指引人们从善如流,从善如流;千年以来规范了蒙古人种的道德与行为准则。只是这类哲学忽略了一点:人类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丧失进犯之心的同时也失却了自我防卫能力。历史进入到公元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七日的今天,人类历史显示的不乏强权政治和暴力流血的场景,而吝于展现希望、光明、乐观迹象。东方式的心智与意境,我身处其中也陶然其中,但在巨大沉重的现实面前不免屡屡遭挫。
  历史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走来了,但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每代人都将作出不同的评价,以助于校正通向未来的航标。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精神史。在古格从苍茫中渐渐显现明朗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位刚毅的形象凸现于前:在生死关头毅然谢绝赎身之金的益西沃、宁肯减寿二十岁也要跋山涉水来藏来传经的阿底峡、耄耋之年仍勤奋译经并拜师求教的仁钦桑布……这些可敬的大勇大智的老人是精神上的伟人,他们开创了历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然而那位试图改变民众信仰的古格末世国王呢?那位冒着生命危险前来铁板一块的异教地区传教的葡萄牙人安瑞特呢?岂不需要更为非凡的勇气!未遂而已。得逞了会导致怎样的结局?未得逞又因为什么?
  天主教、基督教以温和的方式始终未能攀上这片高地;伊斯兰教以武力铁骑也未能成为征服者,阿里除东部而外地处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之中真是个奇迹。假如无论从哪一方打开缺口,藏地盛行伊斯兰教会怎样?
  印度教也望尘莫及,它只在相邻的尼泊尔成为国教。吉德尼玛衮的后裔分支在今尼泊尔境内所建的亚泽王朝末世王,也因试图改信印度教而遭灭亡。
  在充满偶然的历史中,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必然。
  ——在我设想着不同于既成历史的种种可能时,我仍然祈望着我的东方精神在与盛气凌人的西方世界的对峙中处于明显劣势的状况下,终能超越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表象,呈现出更长久、更深厚、更坚韧、更美好、更符合天理人性的本质。

  学者们夜以继日地投入工作。“土地制度与家户制度”是南希教授此行课题,格勒及其弟子们辅佐之。她从师学习了三年藏语文,此刻派上了用场,但有时仍需格勒用英语讲解一番,或扎呷和次丹多吉拿藏语一字一句地慢慢重复一遍。她的极为详尽的调查提纲是前几天在狮泉河镇上由格勒口译我帮助整理抄出的。内中包括该地区各时期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近三十年间的土地改革状况;生产制度沿革;家户历史等大题之下不少于上百个小题并许多的禁忌和提示。按图索骥并较好地完成的话,作为生存基础的这一带的经济状况、人际关系等深层社会便就一目了然。遗憾的是时间太紧。不管怎样,由于正式开展了工作,南希的焦躁有所平复,工作之余的一个午间,我们便跑到一个山涧洗澡洗衣。这小溪还是前几年次丹多吉首次来阿里时发现的,此刻只由他担任向导并放哨。小溪水清澈洁净,我们好好地享用了它并记住了它。
  杨成把北京吉普停泊路边,拿脸盆舀鱼,一会儿工夫就十六尾。仁慈的南希示意他放生,十六尾鱼儿顺着山溪游走了。
  与小溪同一方向的山坡,由于上林风化造成了大片的砂质滑坡。山上倾颓的佛塔及断墙,凄凉地耸立于晚风中。次丹多吉说,那是迁移下来之前的陀林寺旧址,塔内多多存有经书和擦擦[注]。听得动了心,便与次丹多吉和老孙一道去访古。彼时正值夕阳已沉,暮色清明。我们走出县城,走过菜地和庄稼地,一路嚼着刚摘来的青豌豆,穿过长长的土夯的残墙和一大片久已废置的窑洞群——我回转身来,打量着这些成片成簇的高及人齐的土崖壁上的洞穴,突然发现它多像一个村庄:道路可通向每一洞窟,似有可集会的小广场,且有墙垣环绕……
  那是一个向心的古代村落街庭,如今它固执地永远沉默着。
  在晚风中好不容易攀上坡顶,便一头扎进佛塔肚内。里面散乱堆放着黄纸黑字或黑纸金字的经文,这是次丹多吉主要的搜索对象。我则专心致志地挑选擦擦。阿里擦擦图案及制作方法都有异于拉萨一带。其内容多为作为护法神的双身佛,多种多样,形态各异;每个擦擦背后都清晰地印着指纹,这一点特别地叫人产生联想:制作这枚擦擦的那个人早已作古,他留下了心愿之痕,意味深长!对于自己选中的一枚十一面观音最满意,不仅造型优美,裙据密集的皱褶细节也被处理得精美飘逸,在这直径不过五厘米的方寸之地上。后来请一位文物专家鉴定,制作时间被确定为十三世纪。我所珍藏的阿里擦擦中,最早的为十一世纪。
  佛塔内的空气有些特别,据说为了防腐的缘故,经文纸加进了有毒原料名为狼毒草,加之内有破烂衣衫和袈裟,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赶紧撤了出来。我选了几枚擦擦,次丹多吉找了一叠经书。说是对面山坡洞窟内还是应该去一下,无奈夜幕将临,踌躇半晌,只好下山。
  暮色沉沉,我感到象泉河在深邃的谷底汹涌扭动,季节使它膨大而浑浊。这一条了不起的河流,哺育过象雄进而哺育过古格,远去,则又去开发滋养另一些国度和人群。象泉河谷因它富庶,历史人事因它无中生有。扎达是象泉河发源地,扎达因此不朽。我在此地所见闻的一切都是它的作品,假使没有它——我还不习惯这样设问——然而假使没有它,那些村落,牛羊,稼穑,草野,那些往逝风景,以及我的探问感慨……
  象泉河滔滔而无言。
  明天就要离开扎达去往普兰。我站在扎达萧瑟的旷野上,任晚风拂面。对面山壁上星散的窑洞此刻黑黝黝静悄悄,如过往古人不闭的眼睛,瞩望着象泉河谷的岁月,千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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