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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普兰——雪山环绕的地方



    ——从扎达到普兰的惊险之旅——咋达布热圣地以何为装饰——神湖
  玛旁雍措,鬼湖拉昂措——边境小城普兰的古商道、国际市场和尼泊尔商
  人——古宫九层引起拉姆飞升处;洛桑王子及其二千五百个“妃穴”——
  友善的印度香客和印度苦行者——边多的普兰歌舞,次旦的普兰彩石——
  那些编织起普兰社会历史生活的细而密的经纬——

  普兰是青藏高原这片高大陆的西南门户,在三围中被称之为“雪山环绕的地方”——南有喜马拉雅,北有冈底斯。翻过喜马拉雅险峻隘口急转直下,就是尼泊尔,就是印度了。
  普兰在藏民族精神世界中地位独特,盛名不衰,具有其地理、文化、历史、宗教等方面的多重因素。简而言之,它的神山圣湖——冈底斯主峰冈仁波钦和玛旁雍措——即是它神圣到极致的象征。
  普兰历史久远。据藏文资料,在公元初始,它就成为象雄国中心辖区之一。后来,又成为吉德尼玛衮的发迹之地。他和他的后代们在此建立了普兰王朝。在喜山另一侧建立了亚泽王朝——后者于十九世纪初才被尼泊尔的廓尔喀王武装占领。此前作为中原、藏地的“边界小邦”生存了七百余载。
  除此,普兰对于我们来说,别具风采的还有它的服饰、歌舞、传说、古商道……即便对于本上西藏人来说,它也具有扑朔迷离的相当的古典感和异域感。
  但是,县名“普兰”的音就译得不确。译成“普让”就好了。一巳接近了女孩子的芳名,这拥有严肃历史庄重文化的古老之地可就被弄得轻飘飘的了。
  从扎达去往东南向的普兰区区几百公里,本来也无意于当天到达,不想却在路上延宕了四天。人为的因素是有的,因为除急于投入工作的南希外,其余所有的人都可早可迟到达目的地,更何况沿途要经过杨成的姐夫担任矿长的门士煤矿、门士附近著名的咋达布热寺庙,尤其要经过名震中南亚、为众多宗教所崇奉的神山圣湖,可以认为处处皆目的地。除去人为因素,路途艰险、小灾频至也势必影响行程。
  八月八日饭后,颇有些留恋地告别了小住四日的扎达。两台改装了的北京吉普驶向我的新的未知地。两台车上的人们是两个年龄组:年龄大些的格勒、南希、老孙、我乘坐马师傅驾的车,而活跃的小字辈们则集中在杨成驾的车上。此前杨成再三宣称,到了门士,他将做八菜一汤招待我们。所以原打算当夜住门士。
  但是一上路,便即刻显现了不吉利的兆头:轮胎漏气。七手八脚之后重新上路,又误入歧途,迷失于土林沟谷中,转来转去直走到下午五时,找到路眼时,方知此处离开扎达不过三几十公里。有些扫兴地停车,捡柴,垒起简易的三石灶,打算加热罐头,吃糌粑和压缩干粮。用南希带来的小巧罐头刀旋了一圈,还有丁点儿相连时,格勒忙中出错,扯罐头盖的拇指被锋利的盖沿深切至骨,白花花的肉和着血疹人地翻卷开来,血流如注。一群人扑上来,拿云南白药抢救。格勒强忍住疼痛,笑说不要紧:他自小的保护神是最具威猛之力的大威德金刚,自然会情己平安的。他说如果此刻降些小灾于他,那么准是为了让他避开危及生命的大灾。
  随即我们走上的路是一条安危莫测的路。这条路是七年前由部队施工修筑的公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不常用了,地方政府又未设道班,年久失修,路况复杂。那路一眼望去,宽展平坦,强于一般公路,但有问题则是大问题:突然断陷;半边坍塌。由于需盘桓翻越五千多米的达巴山,山路时常一面倚绝壁、一面临深渊。前一年老孙曾走过这条路,车闯入一处流水断路的沟中,将翻未翻时定了格。当时几双眼睛盯住令人目眩的幽黑谷底,惊悸得张口结舌,呆了半晌。如今看来门士是到不了的,但愿在夜幕降临前能翻越达巴山,到达达巴兵站就算上上大吉啦!
  西部阿里的晚九时,正是明丽黄昏。西天云霞给烧灼成金黄,灿灿烂烂铺泻了一天一地。那时分我们正停泊在一座小山头。在这座小山头可以向四方高瞻远瞩,尤其可回望来路数十公里开外。杨成的车久已不见踪影,我们打算等到他们。而且我们的后轮总是慢跑气,趁机拿自行车充气筒一下一下往里打气。我们轮流进行,甚至连南希教授也亲自操作——她生平第一次使用这种器械。她的行动受到格外的赞赏:我们发现她已经意识到在西藏这样的地方,在莫测吉凶的旅途上,这样的小团体是共同着命运的。
  就在这座小山上等待了整整一个小时,极目处仍无年轻人们出现的迹象。看看天色向晚,拿不定主意地上了车。行前格勒特意搬来块石头放在路中央,上置一罐头盒。
  随即我们驶入险境。
  天空遽然阴暗,不知从哪里涌来的雨云雹云,刹时间巨闪大雷,喀嚓嚓惊心动魄。指肚大的雹粒嘭嘭乒乓砸得车篷山响,三两分钟间道路山野一片白茫茫。车灯光柱投射之处,山和路已看不分明,好不容易分辨出开阔地上的一处断路,急打方向盘,拐向依稀着车痕的便道,前面的路又模糊了。满车人空前地全神贯注和高度紧张。南希不时用英语惊呼“Stop!”格勒只好急用先学地教了她几个汉语单词:停!左!右!糟糕的是马师傅眼神不够好,同时开车的资历皆在安徽省会合肥市,在这种险山夜路、路况不明、大雷大闪、风雪雨雹的夹击下,一车人的命运都在他手握的方向盘上,能不三倍五倍、十倍百倍地紧张!格勒保持着弯腰站立于车中央的姿势,直盯路面接二连三果断地向马师傅发布指令:“注意左边!”“往右打!”或者:“冲上去!”
  我的眼睛近视,夜间视力尤其不好,坐在颠簸的车中,就仿佛置身于巨浪滔天的大海里、风雨飘摇的小船上。路也看不清,忙也帮不上,心想闭起眼睛来,任凭命运把我抛向何方吧,可是不,此刻我可没有那样坦然,视死如归。以往自以为很勇敢,明证之一是在翻车之际竟能体验到寻常的时刻所难以体验的大喜悦: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灾乐祸,一种涅槃之境的宁静澄明。
  现在我知道了那种勇敢的局限了。那是在毫无遇难思想准备之际,发生意外之后短暂的几秒钟内,当意识恢复时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时的庆幸。而此刻,当确知危险在即,但又不知究竟在哪一刻、哪一处发生时,就如已得知自己的死刑判决,而行刑期正飞速临近,能不惴惴!我们的坐骑在惊悸中搜索前进,我的脑海也在紧张扫描以往的所有历程,我曾走遍了的几乎全部西藏的东南西北,包括纵横过的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全程,十几年间旅行生涯所遭逢的一应惊险……这一回顾仅用瞬间完成。判断并立即得出的结论之一是:这一段山路是我在西藏所走过的最险之路。
  结论之二是,我生平确属大怯若勇,大愚若智。
  西藏有几条著名险途,大多分布在藏东、藏南的高山深谷间。例如川藏公路、昌都去往各县的公路、南去亚东、西南向樟木口岸的中尼公路等等。但那些路险在明处众所周知,如二郎山、雀儿山、“老虎嘴”、波密通麦大塌方处等等,且有道班工人常年维修,路况是保证的。岂像眼下这条路,完全是个谜,令人强烈不安。
  有一个词叫作“灭顶之灾”。
  突然——在这种险象环生的情境中,不发生点儿意外是难以提醒并阻止我们走向绝境的。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我们的车左边在下、右边朝上接近九十度停止了运转和翻动。
  少顷,惊魂稍定的我们自右边的上方之门鱼贯爬出。格勒在我前边钻出车,匆忙间就忘记了后面还有人,车门随着惯性猛然扇回时,只觉得脑袋上“轰”地一声问响,随即胸部感到沉重一击。接着就是稀哩哗啦的声音:车窗玻璃粉碎了。众人惊呼“怎么啦!”我下意识地摸摸头顶,那儿正迅速隆起一个包,摇摇头,还好,没有脑震荡。大家放了心,又管自去校正车。在雨水中手忙脚乱地弄车,忽觉咽喉部位有些异样,随手摸出一把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来,拿来电筒一照——天哪!血!于是又引起一阵骚动。下午格勒用的云南白药现成地放在顺手的地方,南希则快速取出包扎用品对伤口进行处理。伤口不大,但血脉旺盛,此时已湮湿了内衣,并汩汩地小蛇一样贴着胸口流下。
  用不着协商,意见空前一致: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再赶路了。车将翻,人受伤,是顶好的劝戒和警告。摆正了车,让车后的小红灯亮起。从车后厢取出鸭绒被,扯开盖在腿部,大家坐睡起来。马师傅很快发出隆隆鼾声,伴着小雨的浙沥声。此时是午夜十二时。
  我则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全力以赴于为杨成的一车人担着心。他们在哪里呢,在骤雨冰雹之中,在惊雷咆哮之时?他们的车没有加力档,能否冲过那些险坡,尤其是,杨成这样年轻,并非正式驾驶员,连驾驶执照也没去考呢。这样的天时路况,连经验丰富的老驾驶员也都捏把汗,他行吗?而万一他们出了事……
  二十四岁的杨成是西藏长大的汉族孩子,个头不高,穿一套专为下乡配备的迷彩服,脸膛黑红,眼睛很漂亮。尤其动人是他的嗓音,唱起时下流行歌曲来可以搞一个独唱专场了。在西藏我多多见到了这种随父母在西藏长大成人的孩子,环境铸成性格,多少就像藏族了,热情坦率,但也散漫爱玩。父母退休后,组织上批准了年轻一代的请求,把工作在西藏各地区的四兄妹一一调到阿里,现齐集狮泉河,只有姐夫在门士——其实西藏各地的干部最不愿意调的就是阿里。杨成兄妹的感觉与众不同。
  画家韩兴刚是新疆长大的汉族,当兵当到了阿里军分区,转了业留阿里,并娶了一位阿里长大的汉族姑娘。他的野心是吃透阿里,拍遍阿里,让阿里来成全他的艺术事业。他在地区群艺馆担任副馆长,也负责民歌、民间文学、民间谚语等三套集成工作,多次走过普兰、扎达。他说每回都有新感觉。除了美术摄影专业外,他还可以驾驶汽车,具有应付生存的一切本领,还抽烟、喝酒、发脾气,在家庭中大男子主义,每次出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坐下,贤妻为他脱鞋洗脚,哄孩子似地侍弄他。对于他所具有的极端的艺术家气质和匪气我曾不掩饰地皱眉头,他还自以为英雄豪杰气派。
  扎呷是格勒的同乡兼得意门生,调至北京的藏学中心之前在家乡任藏文教师。二十八岁年纪,藏文极佳,英语则会熟练地应用“Yes,it is!”“Look!”之类。已追随格勒从事了多个专题的考察并写出一批论文。南希有美国人的优越感,而扎呷则有康巴人的优越感,这一点处处表现得比格勒还要不含蓄得多。初见扎呷,都有庄重和腼腆的印象,一旦熟悉,可就见他放肆起来。从扎达开始,他已称呼看来仍年轻的南希为“妈妈”,真是恶作剧。幸好他工作起来认真负责,当翻译也极耐心,南希顺水推舟,渐渐就习惯了这个康巴儿子。
  最活跃的次丹多吉此时最不活跃,在扎达农户采访时,喝了人家不洁净的酥油茶,他和扎呷肚子拉得凶,死去活来一阵子,扎呷见好转,次丹多吉却近乎虚脱了,这样的恶劣天气艰难路途,又不知怎样的了。
  唯一的女孩子是记者小杨。她在西藏广播电台一个节目中担当主持人,能歌善舞,天真大方。她为自己安排来阿里出差,名义上是搜集民歌,私心里是想朝拜神山,为新亡的慈母祈祷超度;此外,新近又逢情感受挫,想进入大自然中散心。她是我在拉萨的年轻女友,见她独自一人前往阿里,自然就该带上她,而且自认为对她承担着监护义务。
  夜色深沉,雨雾迷蒙,凉湿的风从临时堵起的窗洞灌进来,腿脚已冰凉。怀着如此多的思虑,在这样的荒野中,以这种姿势如何能睡得着啊!南希在前座翻来覆去也调整不出个舒适来,弄得鸭绒被子嗦嗦响,格勒就小声提示她不要吵醒驾驶员。
  雨声更使山野显得寂静。在这辽阔深邃、与世隔绝的寂静中,本可以随遇而安,完全放松地进入冥思状态。而我却用了全部心思进行现实的谛听——终于隐约捕捉到了细着游丝的非自然的声响,而后,低而悠长的引擎的轰鸣明确起来,伴有微弱亮光在我们车内闪晃。凭窗俯瞰既远且深的谷底,果见蠕动的灯光!不管别人是否已睡着,兴奋地大叫一声:“他们来啦!”大家听了听,看了看,肯定了这一发现,皆大欢喜。此时已是凌晨近三时。
  我随格勒跳下车来,踩着泥泞山路迎向前去。指挥车停在远离悬崖又不致遭遇泥石流的地方,车上便跳下几个快活的年轻人来。一下车就争相报告,说看到路中间的石头和罐头盒啦!整条公路只我们两台车啊,哈!
  这伙年轻人之不负责任,没心没肝:居然在黄昏时把车开到牧场上去,跑到人家的帐篷里喝了茶,吃了酸奶,害得我们久等不说,多操心担心哪!本来该抱怨并恨不能捶他们一顿,但当时鉴于大家完好无损(有损的是我),如久别重逢,欢喜还来不及呢。
  于是我们十位难兄难弟,便抛锚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顶,风雨飘摇中坐过了一晚。这样的路宿方式在西藏被称作“当团长”。
  次自一大早,人们便钻出车来活动了。这才看清了我们所处方位及周围地貌。回望昨夜摸黑走过的路,多么壮阔!盘山道迤逦而下,优美安谧得很,全不似夜间的狰狞恐怖。此刻我们接近了山顶,前方不足十米远处,道路急转直上;车左方的路面,已被经年山洪冲垮成自然沟壑,其下是深切的谷底。群山为白雪所覆盖,举目一片苍茫。不远处有一座棕红的山,白雪也遮蔽不住地温暖妖烧着;山间有一泊青蓝的湖,分外炫目。明暗浓淡的云团分析开来,显出宝蓝的天幕底色。太阳将要穿越云层而来,如同亿万年间的每日此时一样——安详的大自然掩饰了它施虐的一面,明媚如处子,慈祥如老妪。
  此处距离达巴兵站不过二十公里,我们直走到午间十一时方才到达。就这样,还庆幸不已:沿途顺利地回避了发发可危的将断未断的路面,其中有两处简直就不可能通行。一处大斜坡上的路面看来尚好,但路面不足二米厚之下已被山洪穿通成一自然大隧洞。格勒眼力好,居然就发现了它。探路,绕行,等待那群要命的年轻人,杨成总是唱着歌快快乐乐前进的。所幸这将垮之路恰好安排在斜坡上还有路可绕;另一险处在接近山脚的拐弯处。山土为红色粘质土,车轮滚过时常打滑。这至关重要的拐弯,路偏就垮了半边,左侧是高耸的峭壁无路可遁,右侧则是同样的深谷峭壁——本就是在完好的一面山壁硬开出的路。路面只够开过三分之二的车,尚有一轮无着落。百般无奈,只得搬石头、拔野生物充填垮下的壑口,铺泥泞路面。十个人一齐动手,硬着头皮请马师傅开着空车过。这可真强人所难,但已无退路。我至今还想着那车怎样在这残破路面打着漂漂的情形。随后的杨成则镇定得多,稳稳地开了过去。至此方信过杨成的驾车技术。这两处险境,如在夜间是断断难以逾越的。不信神的格勒不免得意洋洋地抬出他的大威德。我也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护情了我们,只象征性地给予一些小灾小难罢了。
  达巴兵站孤零零一个院子坐落在何其大的一片荒漠平坝上,不见草场和牛羊。从狮泉河去普兰的过往行人路过时偶或落落脚。兵站的军人寂寞得可以。老孙前几天捎信去狮泉河,等待换车的耿师傅并他的车已于前天候在此处。就把马师傅的既无一档、又碎了玻璃、且慢跑气的车更换过。在达巴兵站稍事休整。需要处理的杂务很多:吃饭、喝水、加油、治病包扎等。仿佛我们一群是刚从战场上溃败至此的伤兵。事实上要办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困难:该兵站对地方不承担义务。我和小韩奔前跑后,到兵站隔壁的机务站面见一位姓沈的指导员,他是此处最高长官,说明来意,年轻的沈指导员慷慨相助,并亲自打电话嘱一位齐医生立即着手救护工作。
  南希却极力阻止为严重脱水的次丹多吉输液,同时阻止给格勒换药。在她的意识中,是固执于落后的中国一切都落后的。她坚持大家服用她带来的各种药物,因为她每年在联合国卫生组织服务一段时间,便以内行自居。她的一番话说得大家极不舒服:未免太小瞧人了!瘦瘦高高的齐军医把自己的宿舍腾了出来,请次丹多吉躺在他床上输送加了抗菌素的葡萄糖。扎呷被注射了庆大霉素。南希只好强烈坚持为我们换药。待打来温水,一点点儿地揭开格勒拇指上的纱布,大家倒抽一口凉气:伤口开裂,有炎症迹象。南希当即果断地放弃了先前打算,把我们交给了齐医生。
  齐医生细心地一一处理过,笑不得气不得地数落我们,你们怎么净玩这些!他还特意告诉我,如果玻璃再尖锐些,或者再偏上一丁点儿,便是咽喉要害处,那里血管、淋巴结、神经丛密集,会有生命危险的。我并没为这假设后怕,毕竟那玻璃钝了点,也偏下了点——我就时常感到,因车祸致死其实轻而易举,太常见了;同时又时常感到,其实并非轻而易举,太偶然了!
  这次小伤,在我的要害部位咽喉下方一厘米处,并非要害的地方,留下一颗红豆大的斑痕,用以纪念阿里。
  输了液的次丹多吉立即恢复了精神,达巴兵站的补充真是必需。说起这一路的灾难惊险,小杨就神秘地归结为我们去扎达前山的佛塔捡擦擦和经书的原因,她说,那些擦擦上都附有供献者的某些心愿,外人取走会遭报应的。
  早早到达门士。杨成兑现了诺言,请煤矿上的朋友给我们做了一大桌菜。他姐夫不在,去拉萨了。大家饕餮一顿之后,居然还享受上了半口袋新疆苹果。只有南希大不悦,当她得知当晚住招待所,而明天又要去咋达布热寺庙时——这不全是格勒的专断,杨成的车实在需要修理。无奈中,南希只有唠叨抱怨,拿我刚能听懂的英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格勒在美国讲学时,多么温和(作嬉笑状);但在中国,他又多么固执(作严厉状)。我笑说他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南希大加赞同。可惜我的英语、藏语都有限,本来我还想告诉她,他首先是被女人们宠坏了的。他幼年丧父,母亲和姐姐待他如掌上明珠。吃妈妈的奶差不多吃到十岁。去村外,到城里上学,都是妈妈牵着他走路。姐姐至今还疼爱这个小她十多岁的弟弟。最近的差不多二十年来,又是他的妻子,一个世上少见的贤惠女子在宠着他,从读硕士到读博士,宠得他脾气和学识一同见长。加上他那康巴硬汉的血液,他的博学、善意和坚定(也可说是固执)是一道出名的。进一步熟悉起来,便能发现非学者气质的天真、淘气和恶作剧的格勒的另一面。
  从牧童到学者,格勒当然与众不同。

  门士以南约十公里处的咋达布热寺庙是应该一走的。迄今我仍难以概括出它留给我的特别印象。信徒们之所以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转山,皆因此地是神山冈仁波钦的衣领,“转冈仁波钦不转咋达布热,等于没转冈仁波钦。”在阿里流行的对于该寺的礼赞民歌这样唱道——

    “咋热”圣地的头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头用印度“白绣”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耳朵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耳朵用小小贝壳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上百佛珠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手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手用小鼓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身体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身体用白布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脚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脚用白布鞋装饰为好。

  咋达布热就这样以阿里人所认为的最吉祥的色彩和物品装扮起来,一副花花哨哨、欢欢喜喜的模样。
  咋达布热其实是一座泉华地貌的小山。泉华,即是热泉自地下喷涌经冷却沉淀凝结而成的钙质体,满布蜂洞。山前一座小小的寺庙。据称此地为白度母的领地,莲花生[注]是其护法神。至今尚存莲花生修行洞。当地人说,早在格萨尔时代,这里环境优美,森林密布,是格萨尔的水晶矿,盛产茶色水晶。后来此地被妖女所占,森林迅速消失,变为土山,水晶石亦变为顽石——历来的妖魔都住最荒蛮之地;再好的地方由妖魔占据也会变得荒蛮。
  转咋达布热山有内、中、外三条转经道,我们只象征性地转过内圈。之所以被奉为圣地,是因山貌奇特。西藏虽不乏这类溶岩地貌,毕竟少而又少。山体为石灰质已被溶蚀成千孔百洞,山色则五颜六色地胡乱缤纷;有一面山坡下白上红,一排数枚山尖各各自然风化成塔形,被赋予“五百罗汉”之称。山前有一断为两截的黑石,说那是妖女的上身和脑袋,是当年莲花生挥剑砍杀的。细看脖颈间有一孔,据说曾由此处流过很多血。
  新恢复的咋达布热寺像一座民居,四四方方,平整的房顶上矗立着一根经幢,“木”字形扯挂着经幡。寺内供着莲花生。我们从管理人手中拿钱买了哈达依次献上。格勒上前请教管理人关于“咋达布热”的藏文拼法,答说不知道。原来这位管理人是个青海来的牧民,不识字。
  山脚一侧有依山而设的小小的房小小的门。是多吉帕姆(女性猪头金刚)的修行洞。相传莲花生斩首了妖女,继而又降服了土著神灵多吉帕姆,使之成为佛教保护神,小小的门前有一巨大的泉华石,作为多吉帕姆的生殖器摆放于此供人朝拜,大约是自然形成的,酷似。朝圣者在此处吃点土,可免下地狱之苦并可尽快投胎为人。此物旁边摆放着质地很硬的石头,为男性生殖器形状。黑暗的小房里供着多吉帕姆的石质鼻子。布帐遮挡着其后的修密宗用的洞。管理人说,不让女人看。
  这个圣地的闻名四方,还因山旁有一神圣热泉。这座热泉是由众多热气蒸腾的小水泊环绕白色基座的石包泉眼组成的。可以洗澡洗头洗脚,据说有多种疗效。本来有人打算在此建一浴室、疗养院,终因怕破坏了环境(风水)而未建。圣地是有灵性的。当地人说,凡有灾难的年头,例如“文革”期间,寺庙倒了,温泉干了,石包消失了。待到恢复宗教,泉水和石包又都出现啦。
  我认真听着各种人所介绍的有关咋达布热的人心虚构的地方史(有一点不是虚构的:原始森林一定存在过,因为门士有煤层)。总觉着此地从寺庙圣迹到各种崇拜物的不同寻常之处。归途上,格勒顺便向他的学生们布置了一个思考题,即“性与宗教”问题。
  午饭后从门士出发,当天仍未到达普兰,原因是在神山脚下的旷野上遭遇雷雨。听人说这一带草原有多条小河流,经雨便猛涨,横断多处路面。生怕出事儿,决定住朝圣者的汇聚地——塔尔钦。一听到这决定,南希顾不得体面,大耍起女人的脾气来,脸垮下,嘴嘟起,说了许多不快的话。此时已近黄昏,两台车不由分说地停在招待所门口。南希决定不下车,谁功也不行。招待所一位藏族工作人员按惯例彬彬有礼地来请这位老外下车,站在雨地里恭候,南希仍倔强地用藏语说“我不”!同一层意思,藏语所显示的果决比英语更富有表现力。
  但当她得知这儿住有许多朝圣的尼泊尔人并很快打听到她在尼泊尔从事考察的几个村庄都有人在时,大喜过望,一下子就钻进尼泊尔人简陋的布帐篷里,随即率领着一批又一批的当年村民、房东女友介绍给格勒,不无得意之态,怨气顷刻间化为乌有。
  塔尔钦是著名的朝圣者的驻地。通常百姓自带帐篷,招待所只接待印度旅游团和国内公职人员。但接待条件差,连漱口水也不易找到。好在我们原本也没指望更好些。也好在我们自己带被窝——在这方面,有关部门如果具有沙特阿拉伯对于穆斯林朝圣地麦加的一半管理意识就足够了。
  在塔尔钦,其实见不到冈仁波钦的姿颜,面对着的是远在辽阔大草原那边隐约可见的雄伟的高度为七千七百二十八米的纳木那尼峰。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重返塔尔钦,围绕冈仁波钦五十七公里的转山道走上一圈再细细领略这众神之山。
  与冈仁波钦神山齐名的,是玛旁雍措圣湖。这座高原湖面积四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八十七米,最大深度七十七米。若论其大,其深,其(海拔之)高,其美,玛旁雍措脐身于青藏高原的众湖之国中都难称“之最”。唯有其神、其名,使得众湖唯唯退避。它被尊为高原湖泊之国至高至贵的王后。
  我们在离开塔尔钦不久后便望见了它!玛旁雍措正如期待中的那样静候于此。彼时所见的天光水色出神入化,仙境不过如此尔尔。幽蓝的湖面碧波轻荡,湖周远山隐约迷茫,悠远的晴空里装帧着多层次的云。最浅表一层的云朵累累,是任意放牧着的灵异们。以蓝色为主旋律的大自然交响乐章,就那样无时无刻不在那里无声地轰响。无论人们是否见过它,见过它而是否想过它,它都在那里不懈怠地轻荡或汹涌,那是整座湖面全部投入的恒久的运动。此刻远在拉萨,我也能感应到那韵律并在心底引起共鸣。
  在坚硬干燥的西部西藏,绵软柔润如斯者,少而又少。它以它特有的色彩和物质属性参与着这片被风干了的土地,显示了造化的宽慈与无所不能。
  关于玛旁雍措的传说不胜其多。由于它与冈仁波钦一道同为佛教、本教、印度教、耆那教所崇奉,所以每一宗教对于它都有不同的解释,并赋予它不同的功能。在佛教经典中,它被称之为“阿褥达池”:
  “在瞻部洲之中心、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金沙弥漫。波清如皎镜。八地之菩萨,以愿力故,化其龙王使居之。中有潜宅。出清冷水,给瞻部洲”。(《佛学小辞典》)
  在印度,它的名字叫玛那沙罗发尔——玛那沙湖。几千年前它就在印度的古老经典中被赞颂:
  “凡是身体触到玛那沙罗发尔的土地,或在它的浪潮中沐浴过的人,将走进勃拉马的天堂;谁是饮过它的水的,则将升上湿婆的天宫里,并解脱百次轮回的罪孽;就是负有玛那沙罗发尔之名的畜生都会走进勃拉马天堂的。湖水像明珠似的。没有比得上喜马拉雅的山脉的,因为凯拉斯(冈仁波钦)山和玛那沙罗发尔湖都在喜马拉雅里。正如露水为朝霞所消毁一样,人类的罪孽也就因着喜马拉雅山的瞩望而涤除。”
  在印度的许多古典名著中,也屡屡提到这座湖。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公元四——五世纪,迹梨陀娑著)就有这样的诗句:

    (天鹅之群)赶往玛那沙湖,
    一路以莲芽为食品。
    饮一饮生长金莲花的玛那沙湖水……

  印度人认为这里是天鹅之王的住处。
  在西藏,此湖古名为“玛垂措”。因为湖内居住着广财龙王,遂以龙王之名“玛垂”命名。后来佛教战胜了本教,更名为“玛旁雍措”,意即“永恒不败之湖”。另译为“玛法木措”。
  曲尼多吉所著《玛旁雍措概说》中依据藏传佛教噶举派的观点介绍了湖的形成:
  玛旁雍措诞生之先,曾有一个心如菩萨一样慈悲的国王木崩,在去往丛林的路上看到了人们生老病死的苦状,便询问他的老师昌塞退波:这些痛苦难道应该属于贤明君子吗?老师回答:这些痛苦归于所有众生。国王便请教解除痛苦的办法。老师说,唯有布施。于是国王令人修了许多房子并邀集了所有贫苦受难者提供为期十二年的温饱。于是地面上烧饭的灶坑越挖越多,倒出的淘米水越聚越多,十二年后变成了大湖。湖边有一棵树,树名“赞木直下”,果实有陶罐那么大。有一天果实落在湖中,发出“赞木”声响,由于水和树的作用,落入水中的果实变成了金子。玛旁雍措有四条浴池口,东口有五种沙子,南口有五种香草,西口有五种碱料,北口是五种彩石。沿湖周围建有八座寺庙。每座寺庙各有来历……
  距今八十多年前的一九○七年的七、八月间,瑞典探测家斯文·赫定来到玛旁雍措,着手探测它的面积、水深及与某些河流的关系。他在此住了一个月,走遍了这八座寺庙。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记录了他的工作,也记载了这类见闻,他描述了寺中僧人:刺尔吉比(恰吉寺?)庙只有一个孤独的喇嘛,当他早晚敲大钟时,听见钟声的只有他一人。钟声铸有六字真言随着声波将其奥秘传布到整个圣湖。在丘寺(齐吾寺),十二岁的真挚而忧郁的少年活佛,过腻了单调生活,想要陪赫定出游山里,启程时却又缺乏勇气了。
  斯文·赫定于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夜间划船到玛旁雍措湖心工作,看了月夜又欣赏了日出,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其后再次的湖面测量时,突然遇到飓风。惊涛骇浪中,小船被抛上抛下像枚核桃壳一样。斯文·赫定的旅行和事业总是充满了艰辛危险。在那曲地区旅行时,我就关注他的行踪;而今我到了阿里,也处处与他所记述的相印证。为此,我在赞颂自己善良、温和的同胞的同时,也不得不钦敬那些为了事业甘愿吃苦冒险的西方人。我所看到的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考队的专著《西藏地貌》等大书中,还多处沿用了斯文·赫定当年的测量数据。
  与玛旁雍措神湖相邻的是拉昂措鬼湖。前者为淡水湖,后者为微咸水湖。不知为何将同样美丽的拉昂措打入另册,大约出于湖水人畜不能饮用的实用心理;最根本的也许源于古老的二元思想。去普兰必得沿鬼湖岸走上老半天。此湖因其命定的厄运显得荒寂冷落,人们对鬼湖的过失总是耿耿于怀,斯文·赫定就记述了他的上一个冬天,有五个人横穿结冰的湖面时,冰破裂,五个人一齐淹死的情况。在普兰的老贡嘎也谈到,当年他表哥赶着牛走在鬼湖冰面上,掉进冰窟三头牦牛和一顶帐篷。
  其实神湖鬼湖原本一湖,由于气候变化湖泊退缩才一分为二。百姓们至今还说两湖底是相通的。同时神湖、鬼湖之间有一河槽,神湖之水可沿河槽流进鬼湖中。百姓说,如果随水流入了金色鱼和蓝色鱼,鬼湖的水就可以饮用了。
  斯文·赫定特意考察过这条河道,证明在雨水较大的年份,神湖之水会沿着这河道流入鬼湖,虽然他此次与下一次(一九○八年)的两次考察都只见干涸的河槽。
  这条河槽就在齐吾寺附近。我们先就把车停在距寺庙不远的地方,准备生火烧茶吃早点,南希他们带上哈达朝拜寺庙。听说现今齐吾寺僧尼同寺。还听说那里有被称之为寺宝的稀罕之物,大约是彩石、沙子之类,可惜我们顾不得观赏,要去圣湖取水。但这湖岸水浅,无法取出水来,只得将车开到名叫“才”的地方。那里砾石铺于水下,湖水清清。
  用小小的塑料酥油桶打了茶。圣水将洗净我们今生罪孽了吧!一台东风车开了过来,敞篷车厢里盛满去神山朝圣归来的普兰的百姓们。他们下车,各自举行祭拜仪式,喝湖水,洗脸。不似印度人洗沐得彻底:印度人总是穿得极单薄,妇女则披着纱丽就全身浸入水中,如在恒河里一样。印度教是极其重仪式重偶像崇拜的宗教。一位印度香客告诉我们圣湖的来历:印度人祭拜凯拉斯(冈仁波钦)而缺乏净水时,创造之神便用意念制造了这座圣湖。
  我们在湖畔耽搁了很久。在这样壮伟美丽的湖边,无论做着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一样的美好。回想起在那曲时,在那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北方高原,总那么处处发现处处惊喜。这种发现和惊喜充斥了一整本《藏北游历》。而此刻的我,面对最该动心动容的圣湖景致,倒是分外的宁静,静若止水。只感到内心融融着空前的安然信然恬然适然。如果不是自己已进入了某种境界,就只能这样认为了:较之那曲,此前我把阿里设想得更为大壮大美;此际,它果然默契一般迎合了我的期待视野!

  普兰、普兰,听说了它十几年,总觉着就像童话里的地名,并非真的存在着。现在到了普兰,可就是概括不出它的总体印象。从看它第一眼起直到眼下,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它既不同于西藏其它地方,甚至也不同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应当类似的樟木口岸等地区。而且由于缺乏总体概括,那印象不免破碎片断。我想,一方面可能由于了解它如蜻蜓点水;另一方面,可能归咎于县城建筑的不紧凑:属恒河水系的孔雀河穿城而过,将县城与市场分割,并由于地处河谷,高高低低布满了建筑物,就有零乱感。至今我的脑海中就塞满了有关普兰的这一类断片:一些树,水渠,轰轰响的孔雀河,风蚀的山,山壁间洞穴的黑窟窿,桥头市场上的甘肃商贩,破烂的国际市场,古宫,引超拉姆飞升的阳台,洛桑王子,外宾馆的食堂,朝圣的印度香客,漂亮的印度女郎,乞丐似的尼泊尔人……
  只能在描述中使它完整一些了。
  总面积为二万多平方公里的普兰,平均海拔四千米(县城三千七百米);而可耕地仅占总面积的百分之零点零二八,即不足万亩。余者尽为山地、荒滩和小片草场。年平均气温零点二摄氏度,年降水量六十至八十毫米。在以干旱著称的阿里高原,普兰当属最为温暖湿润处。还由于平均无霜期达一百一十九天,农作物以青稞为主,兼种豌豆及小面积油菜,小麦。这一点倒与拉萨一带相同。
  在当地口承历史中,普遍认为古代普兰气候温和湿润,森林茂密。一位有知识的人佐证说,从前普兰并非冰雪环绕之处,他看过的一本古老经书上曾写有“普兰是森林环绕的地方”。
  扎呷帮我查了一番,证实说,《拉达克王臣记》和《五部遗教》这两本经典中都是这样写着的。
  人们解释说,本来是这样的,但后来因此地运气不佳,森林才迁往印度的。森林家族的搬迁在某一夜间进行。其中有两株松掉了队,行至山口已是天亮时分,无法前行,就永远留在那里了。现在边境某山口,还可见这两株松。
  森林原址还留有痕迹。人们说,从纳木那尼峰直到科加村一带的山上,还能找见粗壮的树根;纳木那尼峰一侧的多油乡也能找见干硬的树皮树叶;当年建造普兰的宏伟建筑贤柏林寺、科加寺时,木料就取自多油乡的山沟里。运送木料,是利用河道放木排。有关森林消失的另一种解释是:很久很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改变大地面貌的大地震。震后,四川低了,成为盆地;西藏高了,成为高原。所以普兰再也不见了森林。
  不知人类记忆的触须可以深入多远。总之我发现西藏的传说与真实之间总有或明或暗的联系:传说总是事出有因。例如,藏北一些淡水湖的来历虽然蒙上神话面纱,但一经考究,却发现这些湖是在地质史晚近到万年以来,由于地震等原因诞生的。而那时,进入新石器时代的藏北人显然目睹过这一自然变迁,于是,传说便开始了。传说是走了形的记忆,记忆来自真实。同时,我还相信,青藏高原并非严格遵照年升一二厘米的速度,有史以来的数千年间或许就发生过虽然为数有限的突变。加之人对自然开发利用的后果,此地千百年来的自然面貌的改观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当地人津津乐道于已逝的美好自然时,也一副听天由命的心安理得。
  我们还被藏学家们告知,古代的阿里高原并非我们想当然所认为的那样偏僻封闭。从前的时候,阿里依靠着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之间开阔的绿色走廊以及南部的孔雀河、西部的象泉河这三条通道开通了阿里与外部世界的交往。此刻,行驶在阿里高原上的人们,由于举目皆荒凉,很难有所谓文化走廊的历史感觉了。在普兰境内,仅县城可见青枝绿叶的乔木。但这小片绿洲历来就成为令外来商旅心驰神往、望眼欲穿的好地方:毗邻印度、尼泊尔的普兰,早早就做了三国传统贸易市场。有二十四条古商道孔雀开屏般地伸向喜马拉雅的每个垭口,从那里,再遥远地逸向并融入南亚次大陆。
  传统贸易市场有很强的季节性,经商者们是“候鸟”群。原因简单:依据大雪封锁山道的时间,活跃的通商季节为每年的六至十月。
  我们在普兰县城走来走去,时常见骡帮驮队往返。在这些古商道上走动的,。多是小型的边民贸易,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只有丁嘎拉山口等少量大型商业通道。大队骡帮运进从印度组织的货源:毛料、红糖、日用品。日用品中包括首饰及各色化妆品。换取并运出的是藏地的盐和羊毛。大队骡帮走过身边,扬起半天尘土,驮铃叮当,清脆悦耳,好像永远的喜悦欢快。其实驮运路是极其艰难的。虽是气候最适宜的夏季,海拔六千多米的丁嘎拉山口依然严寒凛冽,加之缺氧,死在那儿的人不是冻死的就是窒息而死的。老孙就在这个山口拍过一具尼泊尔人的尸体。
  死者当然是可怜的下层人。尼泊尔商人一年一度往返此间,通常携带家眷,妻妾成群,随同大批骡帮货物,当然要雇一批本国的背夫佣人。被雇的长工每人年薪七千尼泊尔卢比(大约折合人民币九百元);按日计工者,每天折合人民币七元。在西藏南线边境所见尼泊尔人,一般都贫困难堪,我方百姓瞧不起他们,对经商者也不例外,所以尽管交往密切,藏族也绝不与其通婚嫁。
  六十年代以前,普兰的国际贸易大户大都为印度商人。星散各处的商贸点也一度繁华。一九六二年被关闭的巴嘎区加尼玛市场,就曾有“那木嘎玛”的别称。“那木嘎玛”——天空星星。言其地帐篷像天上星星一样多。按照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二日的中印协议,大批印商全部撤回,普兰的国际贸易一度中止。直到八十年代国内改革开放之后,才渐渐兴旺。曾有一些印商意欲再度来此重操旧业,普兰县政府也表示了相应的积极态度,但迄今终于没见印商踪迹。有趣的是,现在的有经验的尼商中,多为当年给印商当雇工佣人的那批人。这些人当年吃得苦中苦,耳濡目染就出了徒,方得今朝腰缠万贯。
  穿城而过的孔雀河上架起一座铁木桥,称“东风桥”。桥侧沿河畔坡地而设的“桥头市场”,是国内小城镇常见的杂货地摊格局。经商者为一九八五年后陆续进入的国内小商贩:四川、甘肃、青海、新疆及康巴人。这些人各显其长:四川人当然经营川味饭馆,另外从事电视机、收音机、手表、打火机的修理业;甘肃人则经销衣物百货,并屠宰;卖瓜果的是新疆人;据说康巴人专做大宗羊毛生意。在桥头市场浏览过,尽是些廉价小型商品。次丹多吉急需袜子,就花两元钱买了双没穿就已褪色的线袜,看了一下印刷粗陋的商标,是男女二人扛撅头劳动的场面,繁体字的公私合营字样,我判断它们为五十年代产品。
  后来在科加村,次丹多吉所采访的一位老人,提着一双鞋质问:是什么人制造的这样不结实的鞋!
  我们都感到百思莫解:从内地到边境,路途何其遥远艰险!小商贩们花同样的气力、担同样的风险,一些人干么净搞些残次品、过期货敷衍边地人!
  桥的另一侧,则是尼泊尔商人半永久性居住区,傍着风蚀断崖一层层用碎石垒起小房小门小院子。一家临街的房门用布帘遮起,内中有人嗡嗡营营念经,鼓、钹有节奏地响着。说是正做法事,不许围观。老孙就陪我到处走走看看,指点一些他拍过的尼商。那些人见到老孙就讨要照片,他们不知道录相和照相不同。
  和尼泊尔北部、西北部的人种不同,这些尼泊尔商人多属高鼻深目的雅利安人种了。一位看来很精干的中年商人巴尔肯·日古登,其父母过去就在普兰做红糖、盐巴生意,用赚来的钱在加德满都盖了一幢像样的房子。子承父业,巴尔肯现在普兰独立做生意。他打算明年把两个儿子都带来学做生意。他说,我们祖辈都靠普兰了。没有普兰,哪有我们的生意。
  还有一尼商大约叫比丹,在普兰县银行存款达五十万元之巨。
  穿过尼泊尔人聚居区,翻越一座极陡的坡,坡下面就是名叫“塘嘎”的国际市场了。一说国际,就有全球感。说了很久的国际市场忽然就在眼前,不禁相视失笑:哟!这大约是全世界最差劲的国际市场了吧!六、七排卵石垒的房上覆盖着帆布大篷而已。挨着门走过,转眼间走遍了整个市场。门面与商品大同小异,大都藏族所需日用品:红糖、木碗、首饰,经幡所用彩布,机织品等。卖主全是尼商。我只买了一只奶桃,几串石头项链。奶桃就是饱含植物油的椰子。据说扎达的底雅乡因海拔很低,就产奶桃,次丹多吉那一年待在底雅,就吃腻了奶桃,警告我们吃多了可要头昏胸闷的。彩石项链比拉萨的便宜。尽管便宜我们还是讨价还价,直降到六元钱一串——后来它们一直随我远行瑞士,被分送给我先后住过的苏黎世的两家女房东。同时指点地图告知购买地点——她们永不会到达的世界一隅,就因了这彩色石的项链,冥冥中便有些什么被触动,被引发。两位瑞士姑娘以夸张了的喜悦奉它们为神奇的东方尤物。
  整个市场真冷清。明亮但寂寞的太阳使人慵倦。就随了我们的小伙子们钻进阴凉而熏香的体面铺面里长时间流连。那里的女店主一定是位俏丽的尼泊尔姑娘,有一位真真美得惊人。这位身披艳丽纱丽的娇小女郎,勾眉画眼,顾盼流眄,鼻饰耳饰,灿若星辰。令人遥遥想起吉普赛女郎,想起《巴黎圣母院》、《叶塞尼亚》的女主人公。只是眼前的女郎娇媚而不妖冶,沉静而不张狂。眼神中总闪现一种藏而不露的光亮,仿佛等待。
  可谓陋室藏娇了。我注意到凡有女店主的店铺,在用卵石土坯草草垒砌的房框内,总有一角收拾得讲究,铺着鲜艳华丽的地毯床具,熏着极浓极俗艳的印度香——令人恍然置身于某个已布好的舞台,那儿正期待着某个人物出现,将有些什么故事发生……
  依稀听说过一个美女子的故事,大约一尼商富翁的妾,大约私奔之类,没刻意打听。反正我不写小说。
  弄不明白的一些暗示。疑疑惑惑想到一点,正值商贸旺季,仅有为数极少的买主,他们赚什么钱呢?后来方才得知,此地不以零售为主,而是靠批发转让,起到中转站、集散地的作用罢了。一些尼商还与阿里当地的外贸公司有大宗生意。
  阿里因其地势高寒,所产羊毛、山羊绒质量很高,历来为重要的出口原料,而近邻的拉达克等地也历来视其为特殊利源。日土等地所产山羊绒,被克什米尔纺成名贵的“开司米”,行销世界,尼泊尔也购进大批羊毛进行清洗等初加工后再转手销出。六十年代以来通道不通,一度阻止了民间外流,但近些年来又由普兰再度流出。胆子大的一些康巴人就以高于国家的收购价格收买羊毛,以秘密方式在偏远乡村与尼商成交,换回黄金、虎骨及名贵的水獭皮张等。普兰的有关部门也在打击此类倒卖活动,终因鞭长莫及而难以杜绝。
  从普兰的狭窄山口骡马道上,还流入了一些淫秽物品:裸体扑克和画报之类,然后沿着那条通往神山圣湖的朝圣之路,往北流向新疆喀什,往东流向拉萨,再成为当地“黄”源之一和“扫黄”对象。
  与通商口岸的特征相适应,普兰的机构设置中就格外增加了海关、动植物检疫、边防检查等机构。但是开展工作之难是可以想见的。我们下乡住科加村时,曾遇到驻谢尔瓦村的几位海关和检疫人员。每年十一月中旬至第二年五月大雪封山期间,撤回拉萨或狮泉河;商道通行的六至十月驻站。根据尼泊尔的具体情况与友好关系,国家规定海关税收减免百分之九十。鉴于近年来扎达县发现从国外传播而来的某些疫病情况,加强了检疫工作。当然,检疫只能抽查,每只牲畜检疫内容多达二十多项,检疫收费很低,每只羊二元,牛马大畜五元。就这样,许多尼泊尔人还交纳不起。检疫是有效果的,在丁嘎就发现了几只有疫病症状的羊子。
  海关与边防检查站有联检关系,协同缉私,一九八八年查出价值四十万元的皮张、虎骨和淫秽物品之类。
  同是在科加,我们又见到了前往边境线引渡尼泊尔人的县边防检查站的负责人。这个编制极少的检查站,要负责二百一十公里长的边境线,二十几条通道。近几个月来,由于风闻达赖喇嘛要在印度讲经,一些信徒就擅自偷越国境。所以每月都能截获小批量的越境者。本次是在几天前的科加截获的八个:四个拉萨人和四个康巴人。由一尼泊尔人担任向导,事先曾讲明:每人交费二百元,安全抵尼境时再结帐。
  等我们从科加返回普兰,集体应邀去边防检查站做客,喝咖啡,就见这位负责人真真操心透顶:所截获之人,都须管吃管住,还管开车把他们遣送回家——所有这些,都是在拉萨,在其它地方工作的人所体验不到的。不仅是工作繁重、麻烦事多——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尼泊尔人、内地人、藏族尤其是康巴人,外加文化生活单调,副食、日用品价格昂贵。总之我觉得,常年在这里工作,是一种牺牲。
  在县上还见到一位山东老乡,援藏不久的王副县长。从富庶的家乡茫茫人海中来到偏远县城,这落差也够大的。这些援藏干部与我们不同,我们年轻时进藏,大多在藏成家,西藏已变为生命的一部分,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则抛妻别子,怪不容易的。西藏的干部轮换制度始终在尝试之中,至今也未有成熟完善的方案出台。
  现在该来谈一谈普兰的一大名胜——古宫了。在去往塘嘎市场的路上,贤柏林寺遗址所在山巅之下的山腰,蜂窝似地满布着窑洞,有古旧的楼台悬空伸出,其上斜挂数条经幡迎风飞舞。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女引超拉姆的飞升处。这神迹源自于藏族著名的《洛桑王子》的故事。据说由民间故事后成为八大藏戏之一的。故事梗概如下:
  一渔夫(猎人)因救了湖中龙王的命,得到捆仙索,缚住了美丽的仙女引超拉姆,本意想娶其为妻,但因身份低贱,仙女抵死不从。后经高人指点,渔夫便把引超拉姆献给了洛桑王子,被封为王妃。由于王子和仙女恩爱异常,引起了他先前的五百位后妃的忌妒。妒忌的后妃们与一位凶残巫师勾结起来密谋陷害。巫师谎称北方有敌,使洛桑王子出征迎敌;后又蒙蔽了老迈昏庸的国王,巫师率领五百后妃要对引超拉姆剖腹取心。万般无奈,引超拉姆只得忍痛飞向天庭。待到洛桑王子凯旋,发现人去楼空,便解甲卸刀,追寻而去。一路披星戴月,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天宫。随后又战胜了引超拉姆父王的种种刁难和考验,终于双双返回家乡。巫师和五百后妃都受到了应有惩处。最后是一大团圆结局:洛桑王子继承了王位,引超拉姆做了王后,国家富强,人民幸福。
  这是一个典型的真善美战胜假恶丑的故事。这类故事在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版本,搞不清谁是谁的翻版,大约出自同样的理想愿望和同一个思维模式。例如李秀明主演的《孔雀公主》,据说是取材于云南傣族民间传说,但两剧人物、故事情节几无二致。
  普兰人以洛桑王子的同乡为自豪(如同格萨尔一样,人们极乐意认英雄为同乡,到处都有格萨尔的诞生地,赛马称王地以及生活作战遗迹。洛桑王子也是)。但藏戏中的五百后妃,被认为不确,因为普兰县城,古宫一带的洞穴曾住过二千五百后妃,现遗址尚存。孔雀河沿岸也还有洛桑王子的许多遗址;有一个村庄的人们都自称是那位捉了仙女又奉献的渔夫的后代。因为当年洛桑王子为答谢渔夫,曾免去他的全部差税。
  登上这高数十米的古宫,钻进供奉引超拉姆塑像的洞窟,见满墙壁画被烟熏得油亮,看守这座古迹的一位少年热心地描述当初引超拉姆如何从此地飞升的情景。他也肯定地说,洛桑王子就是娶过二千五百名嫔妃。
  我们尾随他又看过几个洞。那洞顶被经年烟熏,油烟已结成奇形怪状的黑极亮极之物,有如金属。看来从前是住过很多代人,同时看来这片洞窟群早年距离地面不应该如此之高。当时就想,如果古宫仅是附会,那么这数百眼洞穴曾住过什么人呢?象雄人?当地土王?
  感谢少年的热心指点,把刚才在塘嘎市场买彩石项链时还价节省的钱,都供在引超拉姆像前了。
  下得坡来,就见一印度青年身背简单行囊,身着单薄衣衫正迎面埋头往上走来。一看见我们,就善意地微笑着立在一旁,为我们让路。旁边有人端起相机,他赶忙调整一下姿势,更加友善地微笑起来。他个头矮小精瘦,头发蓬乱,面色青白,拄一根木棍。他是一位苦行者。
  印度宗教中的苦修行为由来已久,源远流长。早在唐僧玄类一千三百多年前到印度取经时,就惊愕地看到印度教徒的苦修状况。他在《大唐西域记》中描述道,这些人“或断发,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
  普兰外宾馆的翻译汪清格勒去年曾见到前往神山朝圣的四位印度中年人,二十年来只吃苹果维持生命,并将以此终其一生。
  还有更残酷的更不可思议的。藏传佛教中的幽闭苦修直至形灭盖源于此。
  我对印度教了解不深,只知那是一个众神世界和偶像崇拜世界。正因为不甚了解,所以看到后期印度教艺术时大吃一惊:想不到一个在十几个世纪前就创造出《吠陀》巨著,登上古代哲学峰巅,又在其后伟大的佛教艺术登峰造极的同一个印度,后来的宗教艺术会如此不堪。
  宗教学的奠基人麦克斯·缪勒曾说:“几千年前曾在《奥义书》中达到哲学顶峰的印度人,现在却身处宫殿,沉迷于对牛和猿猴的卑躬屈膝的崇拜之中。”
  恰好一大群朝圣归来的印度人与我们同住普兰外宾馆,男女老少都有,穿着都很体面。刚刚徒步转过神山不免疲劳,但看来人人愉快兴奋,心满意足。因为不论在印度,在尼泊尔,只要是“转圣山归来的人”,都身价倍增。犯过罪的人也因此洗心革面成为新人。从圣湖带回的水,要向亲友分赠:倒少许水于对方手心,先虔诚地喝上一口,再把剩余之水轻拍于头顶额际。
  共进早餐时,就请求我们的格勒先生当当翻译,我们去随便聊聊好吗?格勒不情愿,说他在国外见到的印度人都挺“那样的”。说话间,扎呷已起身向一位绅士模样的中年人打起招呼,扎呷的英语就那么两下子,居然还应酬了一阵子,不过脸已涨红。随即,好几位绅士都闻声而来,清高的格勒只好充当翻译,友好热情的印度人争先恐后地发表他们的观感。
  他们说,在印度所有被认为是神圣的地方中,喜马拉雅是最重要的;但越过喜马拉雅,有一个更神圣的地方,那就是凯拉斯(冈仁波钦)。因为它是宇宙中心。
  一位很有风度的大胡子说,神无处不在,并非只有凯拉斯才是神殿。但是凯拉斯太美了!所有的小神山在它面前很像莲花瓣环绕着花蕊,只有在清晨,带着虔诚之心,才能看到打开的莲花。
  他们说,尤其是,今年月蚀。八月六日,月亮正在凯拉斯头顶上,天上有轮流旋转的多位神,今年君临的神是最好的。
  我们就问,你们印度人是否有这种说法:今年马年,马年转山,转一圈等于十三圈?
  听者无不欢欣鼓舞,合掌称幸,说他们此前并不知道西藏人这一说法,现在只觉得万分荣幸,越发不虚此行了。
  这批印度人是两个旅游团,乘车、骑马、走路,分别用了十多天才到达神山脚下。往年印度香客川流不息,这些年由于接待条件差,加之某些原因,我方每年限定进境人数。所以能获准放行者此前已麻烦了许久:要通过印度朝圣协会许可,中国方面批准,到中国驻印大使馆办理签证,并从规定的中印交界处强拉山口入境方可到达。旅费也相当可观,大约每人要花掉三万印度卢比,其中交中国方面四百美元。获准来朝圣的人一般社会阶层较高:医生、律师、教师、教授等。
  这个团的团长萨仁山先生,曾是印度驻中国的外交官员,还到过拉萨,他的汉语表达能力刚够介绍必要的专有名词的。他认真地解释了印度人信仰冈仁波钦的三个原因:
  首先,它是宇宙中心。
  第二,它是破坏之神湿婆居住的地方。而湿婆是印度最崇拜的最有威力的神。
  第三,印度人一向认为印度最著名的河流,包括信仰之河恒河都发源于凯拉斯。
  凯拉斯因此确立了它在印度信徒中永久牢固的神圣地位。
  印度和尼泊尔现各有百分之十几的伊斯兰信徒,他们大约不会来朝圣,因为伊斯兰教作为更高一级形态的宗教,不主张偶像崇拜,他们的真主也无形无影。
  与友善的印度人签名留念,萨仁山在我们的本子上写下他的汉文名字。尽管中印两国之间有一些悬而未决的边界问题,但人民总是友好的。
  这群印度香客作为印度人的象征,给我们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愿他们归途平安,并使凯拉斯永存心中,佑其终生!
  普兰这地方,我虽没能深入,但凭直观感觉所得印象概括起来,就是它形式上的包罗万象,实质上的包容力。由于它所处的特别的地理、自然环境,决定了它所特有的历史文化现象;尤其它拥有着神山圣湖和国际市场,就越发使它的社会自成体系——与西藏各地较为单纯的农牧区相比较,它就具有了特别的形态。遗憾的是,普兰尚无县志,档案工作也未系统开展。格勒他们是第一批到达的人文学者。我相信,在从事不同学科的人们眼中,如透过多棱镜一般,普兰将千姿百态,异彩纷呈。
  韩兴刚已在阿里拍摄了一万张反转片,其中普兰妇女服饰就是一个专题。回狮泉河后我们欣赏了幻灯片。由于贵重服饰只在节日盛典时才穿戴,我们无缘一见。那一晚可真是大开眼界。一套盛装,从头到脚,装饰有黄金、白银、松石、玛瑙、珊瑚、珍珠、田黄等珠宝,重达十多斤,价值十几万元:世代家产集于一身。充分显示了普兰人典型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这是普兰妇女最重要的炫耀。穿上这套盛装,自我感觉上尊贵俨若王后。依我看那红珠绿玉,环佩丁当,只觉得太重了。我最欣赏的是普兰一带妇女所穿的红氆氇嵌花披风,羔皮村里,长可及地,披上它,既端庄又潇洒,就像巾帼英雄,妩媚中透出一些英武。据说此披风可用于遮风避寒;席地而坐等多种用途,只是奇怪为何未推广到藏北广大牧区中去。看来,这或许能说明普兰人格外的生活情趣吧。
  在音乐家边多的眼中,普兰是歌舞之邦。四十多年前,在他艰苦而浪漫的赶骡帮生涯中,就发现了阿里的歌舞品种丰富、年代古老而且保存完好。一九八八年,他带领一个小组在阿里七县选了二十八个点进行普查搜集——“人人都说西藏是歌舞的海洋,但说这话的人却不知这海洋有多深,有多宽!”边多说,“许多品种从未上过《艺术词典》。”
  阿里七县分东三西四。东面的措勤、改则的歌舞与那曲地区一样,属于牧区歌舞;普兰、扎达、噶尔三县属农区风格旧土,革吉则是兼而有之的农牧区过渡。阿里地区歌舞大品种就达十几种之多。其中最古老原始的大型民间歌舞“玄”——在普兰、扎达叫“玄”,后藏称“谐钦”(大歌),定日称“加谐”,日土称“协巴协玛”(男女歌舞)。“玄”舞须在重大节日和重大庆典时跳,重大庆典包括达赖坐床、活佛选灵童等。古格时代在迎请阿底峡时就跳过,古格遗址尚留壁画。歌词内容则固定得一字不许更易。那是有关世界形成、物种起源、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一系列解释:是由歌者传达的这一人群的世界观。歌舞由十三大段组成,男女二队各十六人。可演唱整整一天。
  古老的玄能保存至今,真是个奇迹。这有赖于古已有之的保存方法,男女演员以支差形式参加,谐本(歌师,男女各一)为世家,代代相传,除口口相传的歌词外,还负责保存古老的服装和道具。在需要演出时,谐本便负责敦促排练。当然,在所有的差税中,这是最令人乐为的服役。
  普兰婚礼歌则是藏地久负盛名的一大品种。这是一门综合性艺术:歌、舞、诵、表演。正式歌词十三大段,吉祥插曲十八小段。普兰县城附近的章介村,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富裕山村。边多在那儿导演了一个模拟婚礼——选了个模样俊秀的小伙子冒充“新娘”,以便录相。但是除去假新娘,一切行头服饰、婚礼程序都是真的,气氛也如同真婚礼一般无二——我在藏人中间的一大发现是,他们的一切仪式仪轨乃至日常生活都富有表演性质,而在做戏时的角色投入则显得表演比真实更真实——此前村中精选的男女歌手们手捧厚厚的歌本紧张排练了四天,以图规范再现古已有之的喜庆场景。婚礼中的许多歌词、称谓、仪式(例如驱邪气、招福气等),都保留了当地古老的本教色彩。
  韩兴刚他们也曾在县城前方的赤德乡搜集婚礼歌。村中老人们集结起来,逐段逐句回忆,用了七天光景,终将散落于各记忆之网的歌词全部捕捞归整。
  普兰古今事物庞杂,看不尽,听不全。何况我兴趣广泛。就时常觉得粗心大意,遗漏太多。例如民俗学家次旦多吉先生说,他打算去捡三种小石头:一种色彩形状极像椭圆雀卵的,凑在耳边摇一摇,可以听见内中水响。这是一种名贵藏药:破卵石取其水擦眼睛,可使睛亮目明。他说他在拉萨藏医院强巴院长家见到过一个,是阿里藏医丹增旺扎(即那位本教活佛)赠送的;第二种四方黑色小石子,是藏式数学演算时作为数学符号所用,同时在某一藏式游戏中充当棋子儿;第三种为鲜艳红石,犹如珊瑚,但只可作为摆设观赏,不可穿凿成项链:想要在红石上钻个孔,石子儿便会崩碎。
  我就问哪儿可寻到这些有趣的石子儿,次旦说,它们分布在普兰,有个叫“托麻”的山上——因其山形像裤子,故名。我便叹气:早该向这位民俗学家咨询,阿里归来才请教,悔之晚矣。
  当然这仅是细节普兰。重要的是,厚重帷幕后的普兰我仅见其一斑。县政府的档案室所藏档案本就不健全,仅存一九五九年民主改革三十多年来的部分文件、报告等,其中还有一部分已上交地区档案馆。但就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资料中,我获知了前所未闻的一些特别情况。例如当地人与国外客商之间就存在着如此之多的有关债务、租赁、契约之类关系,体现着与别处不同的唯普兰独有的人际结构,使从前的普兰社会内容纷繁多姿。
  到此为止,我所罗列的普兰的方方面面已很庞杂,但仍不全面,也不深入:几乎每一段落都可自成专题,详加考察和论述的。此后我一直在想,纵横织就普兰地区广远深厚的社会历史生活的,一定就端赖于诸如此类的细而密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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