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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环水绕的雪绒山谷



    ——雪绒河畔的异人奇事——为大地聚脂的仪式萨居朋巴——直贡噶
  举主寺直贡堤寺的昨日辉煌和随遇而安——幽闭了十一年的苦行僧人扎西
  热丹——天葬台来历和天葬——空行母化身丹增曲珍——直鲁噶举:一次
  转移灵魂的盛大活动——灵魂像风——

  拉萨河是一条自东而西的河流。它的上源主要有两个,一是东方的米拉雪山,二是东北方的藏北高原。流经藏北的拉萨河上游这一支进入墨竹工卡一带时被称作雪绒河。雪绒河经年累月地流过,河床下切了十数米深。高高的河两岸,也依地势由牧而农。历经两个冬春,我们不下五六次地溯着这条河走进这山谷,每次来,一住好些天,总有始料不及的收获、就觉得,这是一条难以穷尽的山谷。
  墨竹工卡东距拉萨八十公里,雪绒河谷深处的直贡堤寺距离墨竹工卡大约又是一个六十公里,位于东北方向。从县城东行不远,斜插进左首的谷口,一部史诗就打开了。这是一部地方文化史、宗教源流史、民间文学史和一些不见经传的秘史,这部长长的史诗画卷开端,大约就是古墓葬群,那是前几年被西藏的考古工作者发掘出来的。据说竟有藏地罕见的陪葬陶诵出土;还有一个嘎采寺。这是一个著名古刹。当年文成公主观风水,发现雪域藏地是一魔女仰卧形状,就建了一群寺庙分别镇住她的心脏和四肢。有一幅古旧的唐嘎锦画,画面一仰卧全裸的肥腴女性,周身各重要部位都画有镇魔之寺。拉萨的大昭寺镇住心脏部位,嘎采寺就坐落在魔女的右肩上。
  继续深入,到直贡堤寺沿途据说曾有一百零八座塔。现在也是一路领略,但不是颓败的就是重建的。仔细观察和询问,就知道这些塔形状、名称、功能都不相同。我们曾注意到咱塘村旁的那座塔,并在一个夏日的夕阳辉煌时分,我们把车舶于土路旁,拍摄了转经塔的人,还拍了村后山坡上的怪兽图案——那其实是山坡的斑秃:丛生着灌木野草的向阳草坡上,寸草不生地裸露着一巨幅画面,一只正阔步行走的骆驼口衔一倒悬人尸,整整占满了一面巨大山坡。当地人如是说,我们看来也酷似。同时又被告知说,怪兽图案是不吉利的象征,故建此塔以镇之。
  拍摄完毕,陡见我们的大地巡洋舰右后轮胎已瘪。大家面面相觑:定是怪兽所为无疑。
  后来我们在咱塘村稍事逗留,就轻而易举地获知了本村乡土神的来历,降神者的故事及其故事新编,就结识了一个传奇人物努巴活佛,就参加了由他主持的一次敬神施鬼的火供仪式。
  随着对这条山谷的继续深入,越发加深了这一印象。整个墨竹工卡地区的历史文化就很丰富。它不仅是松赞干布出生的地方,文成公主经过的地方,宗喀巴等高僧大德留下众多遗迹的地方,具有文化意味的还有,这一地区中的三十个村庄,是以藏文的三十个字母打头的村名。当然,一个直贡堤寺就足以名震四方;这条雪绒山谷现容纳了许许多多奇人异事。还有就是,曾经和正在墨竹工卡工作的一些当代人,包括藏族和汉族人,不约而同地对这类民间传说感了兴趣,时常搜集来见诸报端。所以墨竹工卡的知名度也高,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流传也广。
  例如,多年工作在墨竹工卡县的阎振中就向我谈到过这条山谷的两个异人。一是已故密宗大师兼防雹喇嘛群培具有分身术、长臂术和拙火定一类功夫。由于他的拙火定,无论怎样严寒的大雪天,任大地皆白,只有他房顶的雪是融化了的。在他坐化时,格外庄重地穿戴整齐,手摇铜铃,天空出现彩云并下了五色雨。另一异人是邦达村的“邦达古巴”,古巴是哑巴的意思。邦达古巴自从生下来就不说话,也从不穿衣服。夏天拉萨河涨大水,他从容地自此岸到达彼岸;他无家无业四处乞讨,所到之处备受欢迎:传说他到了哪里,哪里的收成就好。但不能专门请他,一请就不灵验了。所以远远地一见到他的身影,人们就备好了饭恭候。每次吃过饭,就拿酥油抹一遍赤裸的紫铜色的身体,一路小跑而去。五十年代末民主改革时给他发了许多衣服,硬给他穿上,他就显得异常焦躁不安,把衣服都给撕了。村干部又用牦牛线绳把衣服给缝在身上,其结果是又被撕得粉碎。有人说,这位邦达古巴是直贡堤寺创始人吉旦贡布的化身;也有人说他是祖师米拉热巴的化身。因为这些密宗大师都擅长于拙火定。这两位异人前些年才去世。
  近年来累见国内有关各地终生赤身裸体者的“火娃”的报道,邦达古巴大约属于同类。
  沿雪绒河上行的乡间公路经过咱塘村之后在仁多岗地方分岔,在前方可抵达著名的德中温泉。它因其对于胃病、关节炎的特别疗效加上圣地之名吸引了众多渴望今生健康长寿的人;右前方则可抵达更为著名的直贡堤寺和堤夺天葬台。对于相信来世并期冀来世好于今生的人们来说,原是最理想的归宿。直贡堤寺是我所见到的这条山谷的最后风景了。
  直贡堤寺高高在上地散布了半壁山坡。秋季里的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一位年轻的僧人引我们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去拜访丹增尼玛活佛,请示关于采访苦行僧人的事情。堤寺所在地山势陡峭,大多经堂及僧舍都是依山而建,半边伸进山洞。就从这样一处狭小的厅堂里传出了鼓乐声和诵经声——正在主持法事的鹤发童颜的丹增尼玛活佛坐在首席领诵经文。佛龛前的桌面地面摆满了封了口的陶坛。就这样,我们意外地获知了此前闻所未闻的一种仪式——“萨居朋巴”:为大地聚集脂肪。这是一项应当地百姓之请而进行的活动。今年夭气干旱,庄稼歉收,需要供奉有关神只。这些神只是古老的三界神,天上的人间的和地下的。上制的陶坛中放进了二十五种珍贵之物,这些宝物各是五种宝贝、五种粮食、五种香料、五种绸缎和五种藏药。经过五天的念经加持后,这些宝物就具备了特别的法力,选择时间、地点和风向、阳光,将宝物之坛埋在山坡高处的,是敬天神的,叫作“诺朱朋巴”,意思是招财进宝;埋在田野大地的,敬人间土地之神,叫作“萨居朋巴”,为使土地肥沃——聚脂;埋在河流上源的,叫作“鲁朋”,敬地下水神,为了风调雨顺并且防止疾病发生。
  这一仪式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为三界神的观念如此古老,古老得足以上溯到先于藏传佛教存在的本教时代,甚至本教之前的原始宗教自然神崇拜时代。那一时代的观念遗传到现在也许不该感到奇怪,令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居然连佛教寺院也在从事这种祭祖活动,而正统寺院对于这类现存于民间的神灵往往不情愿正式认可它。由此我想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这片土地上的传统古老深厚,二是直贡堤这座寺院的民间化。

  藏传佛教诸教派,依其服饰及较之服饰更重要些的特征,被俗称为红(宁玛)、白(噶举)、花(萨迦)、黄(格鲁)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历史传承、本尊宗师、所擅之道和传说故事。直贡堤寺属于噶举派的一支,直贡噶举的主寺。
  噶举派曾拥有过昨日辉煌。噶举派的分支曾多至两支四大八小两派三巴之繁。噶举派的祖师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热巴,该派遂以苦修的藏密气功著称于世。直贡噶举大约创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元朝时曾被封为藏地十三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宗教势力也一度扩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围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尔、尼泊尔北部等地。鼎盛时,堤寺僧人号称十万之众。当历史烟云散尽,当代的噶举派仅限于嘎玛噶举、主巴噶举、达垅噶举和直贡噶举了。而且规模、地位和声望远非昔日可比。直贡噶举在历史上屡遭挫败:十三世纪时与萨迦王朝抗衡,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主寺直贡堤寺惨遭洗劫;十四世纪时,又与继萨迦之后的帕主王朝争斗,复遭失败;十五世纪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格鲁派如日上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许多属下寺院纷纷改宗倒戈投奔而去。连年遭际使得直贡噶举派势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贡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顶了呢?原来当初堤寺正坐落在雪绒山谷最开阔的平坝子上,殿堂僧舍,鳞次栉比,规模何其宏伟!就是在教派之争时,被人家一把火烧得荡然无存。
  最后一次破坏自然是在文革期间。最近的这次修复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贡堤寺名气仍然响亮,但它的名气不再因其规模宏伟或信徒众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体现在它所拥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贡堤寺天葬台,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灵魂所经由的最佳途径;同时,它还拥有着藏传佛教请教派中唯此派所独有的为活人灵魂所举行的大型群体活动——每逢猴年进行转移灵魂的“抛哇”仪式。
  当然,还有它的苦修和气功,其中的“拙火定”举世闻名。这一种藏密气功被传得很神,据说米拉热巴五冬六夏只穿一件白僧裙,就因为此功在身。要达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须经历多年极其艰苦的修炼也未必完成。遍访堤寺上下,没听说谁擅此道。或只有修行的人,说是某年某月某日由某活佛进行考试,方法:赤身坐于冰天雪地,取一冰水浸过的氆氇裹身,少顷悟干。但考试现场是不许围观的,更不许拍摄。所以很难有目击者。
  但我们在堤寺终于寻访到一位幽闭苦修了十一年的青年僧人扎西热丹。这一天天空晦暗,有雪。
  扎西热丹的属相是鸡,虚岁三十六岁,藏北牧民出身。二十五岁时在著名的巴穷活佛引导下开始修行,迄今已十一个春秋。这期间,巴穷活佛圆寂,改由那位鹤发童颜的丹增尼玛活佛作导师。此时的扎西热丹尚未结束苦修,只是短暂的告一段落,请求导师检验成绩并指导下一步的修行。不几天,他还要把自己囚禁于斗室,再过三年一月零十五天后,他才算最终结束这一漫长的修行过程。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首先是他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其次是他新剃了头发,只见头皮泛着青白之光;再次是他的五官虽然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但神情木然、目光畏怯。最后是他的语言——一个十一年间不与外部世界交流的人,他的语言能力能不衰退!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他,询问他修行生活中极其一般的问题。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修行?
  为了普渡众生;
  你已修行到何种程度?
  我不知道,活佛知道;
  是否感到寂寞?
  不。
  是否动摇过?
  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你是否想得知?
  我不想知道。
  另外的僧人告诉我们,扎西热丹修行的决心很大,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住了,除了留下一节水槽接受外面每周一次的供水外,连可以提供食品布施的小窗口也堵死了。他进食很少,五十斤糌粑可以吃上一年。他每天的功课主要是读经书,理解内容,冥想不多。夜间不可以卧睡,只能打坐。他在修行期间绝不可以看见人和动物,由于窗子是封住的,他见不到阳光。
  扎西热丹幽闭静坐了十一年的这间房子也是倚山而建的修行室。四壁是抹制粗糙的红褐泥墙,沿墙堆放木柴、干牛粪、糌粑口袋。室内仅有最简单的生活用具,甚至没有宗教用品。连佛像也没有。因为修行者以观想为主,而不再需要对于具象之物的凝视。但在修行期间,每天所要做的一个具体事项却是,念《多玛加擦》后,用糌粑做“多玛”,供奉“四客”。四客是:佛法僧三宝;各种护法神;包括人在内的六种生命;各种鬼。总而言之,四客涵括了天上人间地狱。多玛供品对上是为供奉,对下是为布施。
  他只有在夜间可以沿室内独木梯爬上房顶阳台,去泼早晨做供神多玛用过的水。每当此时,他可以仰望夜空,看群星闪烁,月圆月缺;倾听夜的呼吸,万籁微响,融入大自然之中。
  但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早已无心去看去听。
  扎西热丹看来无意交谈。他看我们与我们看他,大约都有距离遥远、不属同一维空间的感觉。还不如七十三岁的老僧人顿珠罗布津津乐道。老僧人引我们去他的僧舍,告诉我们他于二十七岁到三十二岁时在此闭门修行了整整六年的往事。
  修习前要先念四种共通先行经文,经文内容多为前生来世、因果报应等。闭门修行时,门槛要加高,门槛正中摆上这个圆椎形的木撅子,示意主人正在修行。
  这是水槽,每隔七天有专人从外面灌进一缸水。没有专人送糌粑,偶尔有香客前来布施食物,就敲外面窗口这扇小门,把食物放在门洞内;我听见敲门声绝不可以应声,更不能看到来人的面孔。待那人走后,我再打开里面这扇小门,取回食物。那时我每天很早起来,念经后冥想。冥想内容为:人身难得、因果报应、生平过失和上供曼陀罗。只喝三小碗清茶,中午吃三四匙糌粑。……有些人在冥想中经历了地狱;有些人则看见了佛像,还有的人修行了一年两年,毫无效果,就自动中止了修行……那时我就昼夜坐在这儿,从来没有躺下休息过,六年里从未宽衣解带……
  我提问了一个细节问题:六年不洗澡、不洗头,肯定会生一大批虱子吧?
  老人回答,绝无此事。因为修行者功力所致,这一类虫子不会近身。
  我们就修行问题采访了堤寺住持。住持介绍了本教派和本寺修行传统的渊源——从多吉强开始修行,历经德来那如巴、玛尔巴、米拉热巴、冈布巴、帕木主巴,直到创建此寺的觉哇吉旦贡布,自建寺到现在也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全寺僧人人人都想修行,而且最好是一辈子修行。但寺院考虑,总得有人维持寺院的日常活动、有人做饭做杂务才行,就规定了每次修行时间为三年三月零十五天,现已修行过和正在修行中的有六十人,迟早要轮流修行一遍。同时,修行也是有阶梯的,要根据个人具体情况,要具有相应水平,要循序渐进……凡此等等。
  住在雪绒山谷平坝子上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时常仰望着朝里暮里半隐半露于云雾荆丛中的那些半穴居僧舍,那儿不见天日,也是一种人生风景。就想到在西藏的许多这样的地方,有许多这样的山洞和房屋,许多人度过了许多这样的幽闭岁月。就想到这也已成为古今西藏的一种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不是一些格外坚强的人,一些格外虔诚的人和一些对来世充满恐惧的人才选择了这种修行的人生。

  也是住在雪绒山谷平坝子上那些日子里,夜晚我们就自己发电照明。有一次我们的音乐顾问边多老师也去了。他的藏文很好,我们请他口头翻译一篇关于堤寺天葬台的文章。这篇文章是当地文化名人、堤寺还俗僧人贡觉培杰先生写的。译文摘要如下——
  这座天葬台与众不同,它的名字不叫通常的“多楚”,而叫“丹卡”。这座山与印度的老鹰山相同,丹卡就坐落在老鹰的右翅上。释迦牟尼曾说,在直贡将有一个丹卡;莲花生曾说,在印度的北方会有一个天葬台,会有一百位空行母环绕四周;却吉察巴也说,他的十三个化身之一将在此诞生。
  东面山杰热色(观世音);西面山强玛多吉(金刚持);南面山囊巴囊则(?),北面山江白央(文殊)。丹卡周围还有八个天葬台。
  这座天葬台与印度斯瓦采天葬台以一条光线相通,连绵不绝。食肉空行母、(骷髅形状的)天葬台主人、若朗鬼、海螺色的神乌沿着这条光线在这两座天葬台之间走来走去。
  丹卡正中的巨石是空行母们以彩虹结网运送而来,它的四周还有四块石头分别象征着喜、阶、旺、察(似可译为和平、威严、严厉、愤怒)。它们的作用在于:引导灵魂无阻碍地穿越地狱之路。
  所有送往这座丹卡的死者灵魂都不会滞留在地狱的残酷处经受磨难,因为丹卡中所有鬼神都会解救他,免受地狱之苦,再转世为人。(边多插话说,这是很厉害的广告!)这些鬼神除了上述几位而外,还有察格热巴巾(血使头发粘结者)、夏萨森布(食肉魔)、依达(饿鬼)、赤姆(母鬼)、江公(纠缠灵魂之鬼),还有此地的龙神、山神、云神、木神、鹰神……
  丹卡周遭还有四块红石,是四种空行母的象征。死者中有患传染病的,她们将负责不使疾病传播。
  从丹卡右方绕行,有一喜瓦经廓(和平曼陀罗),是焚烧死者头发和骨渣的地方;往上走,几座白塔是一些有名的活佛的肉身塔;丹卡正上方,是空行母的舞场;那儿有一座沙山,谁能一口气爬到山顶,死后免进地狱……
  至于丹卡这一名称的来历,文章最后谈到,这一带山坡是漂亮的草坪,当年党哇仁波钦师徒常来这儿散步。一次师傅要求徒弟们各显神通,有的在空中飞,有的在云中坐。突然间一位叫仁钦察的弟子倒地身亡。想要剖尸却又刀插不进。觉巴活佛就念诵了一段经文,刀刃方才将腹部剖开。里面一种类似药丸的“仁色”宝物散落一地。大家将“仁色”扫在了一起——扫为“卡”,所念经文名为“丹”:念经——解剖——打扫——“丹卡”的来历就是为了纪念这一完整过程。
  ……

  这座天葬台位于堤寺右侧山坡,沿山道步行一刻钟的路程。沿途是密密的灌丛,神山圣地中的生态获得了尽可能的保护,这面山坡就在夏季里郁郁葱葱,经霜后的秋季里,又殷殷地紫红成一片。置身此间,可以俯瞰宽阔的雪绒河谷,那一线流水蜿蜒,将大平坝子一分为二。河谷另一侧也是山,雄伟有气势,即使在夏天,山巅也为白雪所覆盖,茫茫着直到天尽头。作为生命的归宿地,这儿很适宜。
  天葬台为姹紫嫣红的荆棘丛所环绕,被阳光风雨侵浸得泛白的经幡纵横成网。地面上残留着洁白的积雪,只是中间以大块卵石铺成的实施天葬的地方,仿佛被油渍血渍浸透了,随阵阵清风飘来浓烈的难耐的腥膻味。天葬师赤烈曲桑对于天葬台的介绍与贡党培杰的文章大致相似,主要的只多出一个更民间化的说法:这座山是多吉帕姆仰卧形状,这一天葬台位于她的肚脐部位;往下,专葬八岁以下儿童的一小型天葬台位于她的生殖器部位;再往下,她的脚边山下,则是专葬凶死者的天葬台。
  为尊重民族的习俗和情感,自治区人民政府多年前就发布通告,对天葬现场严禁拍照。虽说如此,国内外的猎奇者们仍然源源不断地拍走了这一过程。这大半因为乡间的天葬师和死者亲属并不以为拍摄有什么不好,让世界知道了有什么不好。作为我们,为了在表现藏民族的丧葬方式和灵魂观念方面说明问题,我们也需要拍摄一些有关的但是属于外围的镜头,例如环境,鹰鹫,气氛之类。请示过天葬师、寺管会和县领导,都同意了。就从前一天为死者念度亡经开始跟拍。
  荐亡仪式是在实行天葬的前一天下午,在堤寺大经堂前的院坝内举行。由一些具有相应法力的资深僧人轮流主持。当寺顶锣声响过,红衣僧人们便从山坡的各个角落陆续走来。这一天发送的两位死者,一位是本县农村的,一位是藏北牧区的,这从两家送葬人的衣着上看得出来。死者是按规范做法取出生时的屈肢姿势以布严密包裹了的。这种姿势也示意了愿死者再次投生为人的良好祝愿。僧人所念为“抛哇”经文。领诵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僧人。他应该是具备了相当的法力的,因为这一仪式旨在使死者灵肉分离,尤其使灵魂自最佳途径——头顶卤门处出走,以便往生善界。诵经结束前要调动自身法力,观想本尊,集中意念,两眼上翻,“噗、噗”吹七口气,死者灵魂就将由天灵盖上方脱离肉身。这是全部仪式的关键。
  荐亡业是直贡堤寺主要业务之一,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从前一位活佛说过,满山沟的金子不如一个天葬台。说明了天葬台经久不衰的经济效益。念经过程中,死者家属分别向僧人发放现金布施。堤寺僧人多次向我们谈过,人无分贫富,钱无分多少,都一视同仁。
  问起这个天葬台已经迎送过多少亡灵了,一般人都说不清楚。天葬师赤烈曲桑说,出于天文学方面的原因,每月初八日、十八日和二十八日三天不得天葬外,这座天葬台恢复五年来每天至少一个,多至十个。大都为本地的、拉萨的、东部工布地区的和藏北牧区的,用车运来或用牲畜驮来。按常规每进行一人天葬师要收取一套衣服,赤烈曲桑如数上交寺院。寺院每隔半年向僧人发放三百七十件。算下来,五年间天葬的已达三四千人了。
  天葬师赤烈曲桑五十五岁,本地德中人,民改时曾当过察雅天葬师的徒弟。文革中住在堤寺下面村庄的时候为百姓悄悄秘秘搞天葬。他介绍说,这个天葬台的最大特点在于,能把尸体处理得干净彻底。你看这天葬台的鹰鹫之多呵,少的时候上百只,多时三二百只。送来三两个是不成问题的;但要是送来四个,鹰吃不完就有些麻烦。这时就要念经和煨桑,请求老鹰继续。否则的话,寺院的威信受影响。别处天葬台对于吃剩下的,常常用汽油烧掉。我们认为这千万使不得,因为这种强烈的不良气味会伤害天上的和四周的神鬼们。对于剩余尸体的处理,我们是以酥油掺上各种配料:苏鲁、柏鲁、三棵针、然巴草、黑白矿石和小米等焚烧,并念经祈祷。八岁以下早夭的孩子在下方山腰的小台子上,遭刀枪等凶器致死者在山脚的天葬台处理;被毒死的人要送到雪绒河边的一个地方,为他念莫朗木祈祷经并经过“抛哇”后烧掉——以免株连鹰鹫。
  ——曾听朋友班果谈到,在他工作的青海果洛,就曾在天葬台发生过这样两件事:一位姑娘轻生服用了大量敌敌畏,天葬后毒杀了十多只鹰;另一位大醉而死,于是天葬台上也醉倒了一大片,鹰。
  现在似乎没那么严格了。那天早上天葬的二人中,就有一位非正常死亡者,大概是在民事纠纷中被人击伤头部毙命的,照理应发送山脚葬处。县公安部门一辆专车开来,身穿白大褂的法医在现场工作。场外一大片花褐色的鹰群等得不耐烦,一次次发动进攻,公安人员和送葬人员齐心协力,扯起长绳挥动起来,阻止它们的过早行动。但不时有一只两只硬闯过防线,叼上一条肉疾步跳出圈外。
  就这样,就在那个清晨,随着裹尸布的被打开,天葬文化以具象方式过细地在我面前展现开来。把它的每一程序、每一细节,以切割声、敲砸声、迫不及待的鹰们的叽哇声和翅膀扇动声,有声有色地展现开来。那时天空湛蓝,云彩洁白,初升不久的阳光新鲜耀眼且略带些湿润,天地之间差不多没有一丝风。
  我站在距操作现场不远处的雪地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一过程,看天葬师和他的助手们卖力的技术性操作。有一个念头盘桓不去:平素千般珍惜、万般爱护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就这样消失,一无所有。
  我们的边多老师和德珍远远地走开了,在山坡那边一直等到结束。后来边多老师反应强烈地说,他已经立下遗嘱,死后火葬,绝不天葬。
  所谓丧葬方式无非是对于遗体的处理方法问题,这是一个给活人带来麻烦的问题。这一天我空前地想到这事,想到将来我的归宿。思来想去,人类现有的任何方式都不使我满意,无论土葬、天葬,火葬、水葬……
  最好的办法是,在生命告终时,瞬间消失,了无痕迹。
  灵魂也随之化为清风云烟,归于虚无。

  德中尼姑寺距离堤寺并不很远,在仁多岗村分路,拐进一条山沟,走上六七公里就是德中寺。连续两年,我多次来过,这儿从自然到人都有特别吸引我的地方。
  德中山谷谷深壁陡,山青水秀,与雪绒河谷风景大不相同。谷口景观已初步显现出它自己的风格。巨大浑圆的灰色岩石叠相累加,直逼碧蓝苍穹;石崖间簇簇青松灌丛,其下涧水淙淙。前不久才遇到一位刚刚踏勘过此地的地质学家,得知德中的地质地貌果然不同寻常:德中山谷一线为欧亚板块所属的较小板块之间的结合部,是一条深大断裂带。论其大,东起横断山,西接冈底斯,直线长数百公里;论其深,自地表往下纵切全部固体地壳直至岩浆层。地质学家揭示说,凡断裂带上,必有温泉出露。这一山谷可见的温泉点有十数处之多。还说,凡断裂带上,必是地震频发区——那之后不久,我们在查古村睡地铺的一个凌晨,被大地轰轰的摇动惊醒。那次地震的震中在德中附近的羊日岗乡,一些房屋被毁,死了七头牛,伤了几个人——拉萨的电视如是说。
  德中的奇山异水成为圣地的条件之一。有一古老传说:南瞻部洲有七圣地,德中是其中之一;有一亿神女居住在德中的神山上——这也许是在此建立尼姑寺的依据之一。
  最著名的传说仍然是关于密宗大师莲花生的。相传这一圣地也是他开发的。当年他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降服并役使鬼神们修建好桑耶寺后,又乘坐神变绿马以白云包裹飞往北方。行至德中温泉上空,发现此处虽为宝地,但为孽龙盘踞,温泉毒气蒸腾,有鸟飞过上空,即垂直地殒落水中。于是,莲花生便以手中金刚杵掷向孽龙,降服了它并使之成为保护神,同时使毒水化为药水。随后,莲花生和他的明妃康珠益西措杰在此修行了七年七月零七天。他去夜叉国时,就将德中圣地交给益西借杰守护。
  德中地名含有宝矿之意,是由于莲花生当年在德中埋下许多宝矿:嘎拉土矿(据说此上可食用)、温泉水矿、财宝之矿(德中深山中有一自然显现的方形门即未打开的财矿之门)、还埋下人矿。所谓人矿,即康珠——空行母之矿。每隔若干年,就会有一位奇特女子被认定为益西措杰的化身。上世康珠名群丹桑姆,本世康珠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康珠丹增曲珍。
  丹增曲珍是个现实人物,是靠了自己的奋斗才从一个牧女被社会认可,享有空行母化身这一地位的。由此她的身份又具有神性,或者说介于人神之间。我们觉得越来越熟悉了她,了解了她的身世,与她对话交流,听她讲修复寺院的艰难以及寺里琐事,但也到此为止,再也没能够深入。而且,实际上后来我已经放弃了努力,第一次感到交流的限度。凡俗与宗教之间相隔着一堵墙,逾墙而入对我来说是难的。
  且让我一般地介绍,让外界一般地了解。如果外人能从这平淡的叙述中参悟一些什么或一无所获,也只好随缘罢。
  康珠的形象与一般尼姑不同,是带发修行者,披头散发。康珠是空行母的藏语发音,空行母有一些“飞天”的意思,但据说真正的空行母是丑陋的并且裸体的,是密宗里的修行伙伴之类。五十七岁的康珠则仍显得干练,双颊红晕。当我们冒昧询问她年轻时是否很漂亮,她假装没听见。当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就亲近地称她“康珠啦”。
  康珠啦谈到她的一些经历,也回避了另一些经历。她说,我小时呆在父母身边时,看到邻居死去,村中儿童、青壮年死去,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而未入佛门便死,于心不甘。只有佛法能解除痛苦,财富、亲人都不能。死亡是人类自然规律,超越生死之苦只能皈依佛门。从此我立志投身于宏扬佛法的事业。
  她本是藏北嘉黎县一个普通牧女,十八岁时离家出走,到了德中寺。不久后被家里人强行带回。两年后,她重返德中,独自一人在德中深山仲吾如莲花生修行过的地方苦修了十二年,她说,人生一世要过得有意义。为了来世,我要学经;父母虽有恩于我,但死后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他们。
  话虽如此说,修行期间仍由家庭供养。她的妹妹每年数次从家乡送糌粑来。民主改革时,当地乡政府曾劝说她回德中分房子分地过日子,但当时她已疯癫——传说当康珠化身已经显现但未得到认可时,此人必疯无疑。这也是康珠啦果然空行母化身的证据之一。文化革命中寺院被毁,康珠啦被迫做了十多年的农民和牧民,直到一九八○年重返德中寺。
  此前德中寺为僧尼合寺,八十年代中将僧人们迁往上方的仲吾如寺,德中寺才成为尼姑寺。在重建尼姑寺的过程中,康珠啦说她就像青蛙那样跳来跳去:向县政府申请拨款,去北部牧区要酥油,去南部地区要青稞,去东部林区要木材,组织尼姑们及尼姑的亲友们搬石运料建寺庙,终于将原先的四柱房经堂扩建成二十八柱的两层寺院。她还将个人所得用于山顶莲花生修行洞经堂及山下仁多岗村玛尼拉康的建筑。她苦心经营十多年,德中寺已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和声望。现有在册尼姑八十五人,加上编制外的非正式尼姑已达一百五六十人。
  听说康珠啦曾成过家,又听说生过孩子,但不幸夭亡。这些是在十八岁那年被家人寻回时发生的事情还是文革中的经历已无法确证,但我们所眼见的是山顶经堂看守人现在与她生活在一起,那人看来比她年轻许多。关于这些我们从未询问过她。
  人生即苦的观点是深入人心的。康珠啦为说明这一问题,向我们唱了一首米拉热巴规劝朗萨的道歌:

    朗萨姑娘你这一生,如同草坡上的彩虹
    纵然彩虹美丽无比,转瞬即逝无奈虚空。

  我们陪康珠啦一起走在她回家的山道上,那时她正感冒发烧,时常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沿途百姓们纷纷向她弯腰吐舌致敬,要求她抚摸自己的头顶。每逢此时,康珠啦就向我们诉苦说,她自己也是很平凡的人,不值得被崇拜。她说那些要求摸顶的妇女们是愚昧的——应该去顶礼那些真正的高僧活佛。真想换上乞丐服装,到一个无人之处静修,但又无处可去。
  因此,在朝圣者众多的时候,她总是避开人群,兀自走在荒僻无路之处。
  那一个多云的午后,我久久地遥望着她沿着山脊独行高处,直到隐人烟色如晦的天幕里。
  现在应该进入这一章乃至这本书的主题,进入灵魂。
  这一问题第一次引起我的关注,因为谈论它突然间不像是务虚了。它突然成为现实存在的实在之物被我们、被成千上万的人提上了日程并被翘首以待。
  直贡堤寺所代表的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所拥有的特别之处,一为天葬台,二为藏密气功,第三,也是最兴师动众的,是为活人灵魂开辟道路的仪式——“直鲁噶举”的“抛哇”。
  “直鲁噶举”直译为“猴年噶举”。藏历每逢猴年的六月初十日对于直贡噶举派来说是个于一切神圣之中最为神圣的日子:本尊佛莲花生于某猴年的六月初十日自莲花中诞生;据说直贡堤寺第九任住持多吉杰正式开辟德中圣地时也在某猴年的六月初十;到直贡堤寺第十七任住持仁钦平措活佛创建德中寺并开创“抛哇”仪式时,又是在某个猴年的六月初十。后者发端于十六世纪。即从十六世纪始,每逢猴年的六月间,都要在德中山谷深处的当年仁钦平措修行过的仲吾如坝子上因灵魂和为灵魂举行为期八天的活动。
  “抛哇”是音译,意指对于灵魂的导引和转移。与藏密气功有关。由具备特别法力的高僧活佛持诵,在活人,能够打开关窍,对死人,则是引渡。此前许多人将此一译音录记为“破瓦”,令人忽觉头颅如瓦瓮猝然被击碎之感,实在不妥。推敲再三,用“抛哇”二字可能不至于引起类似联想。
  听民俗学家廖东几老师说起过这项仪式的过程:接受“抛哇”者在头顶覆一纸,在主持活佛诵念经文后,以“呸呸”之声发气三次,那纸于刹那间便被冲得翻飞——天灵盖正中几片骨接缝处,汉语称“卤门”、藏语称“仓古”、学名为“矢状线”、道家作“百会”的地方刹那间豁然开启。自此,据说便确保了灵魂的未来走向:西方乐土。
  德中寺尼姑贡桑的哥哥、当地牧民平措罗布边为妹妹缝制新衣边说,格外敏感的人,当场有的昏厥,有的鼻血不止……接受了抛哇的人,死时超度经可念可不念……“抛哇”那天,一匹马走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
  直贡堤寺一老僧则说,是鹰飞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不仅如此,如果心生敬信的话,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你属干哪一教派,都如同身在现场利益今生来世……届时,持续八天之久的经文将发出“亿万之声”,感天动地;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场面参加者达十万之众……
  那么,它的理论和依据是什么呢?
  还俗僧人贡党培杰说——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理解是一样的。没有灵魂就无法谈其往生夺舍的“抛哇”了。噶举派祖师米拉日巴认为,对心灵的看法就是对意识的看法。所以心就是灵魂。从其所处的部位讲,心脏就像是水晶宫,心灵所在即灵魂的所在。没有灵魂,也就无所谓来世。
  所谓“抛哇”就是将死人的灵魂往趋净土。
  噶举派的“抛哇”仪轨,应具备三要素,即:中脉为途径之要素,灵魂为往生之要素,净土为佛国之要素。佛教认为,人体有三个经络,即中脉、左脉和右脉。往生净土之脉即中脉。灵魂沿着中脉到达佛土。佛土正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世界。
  宁玛派活佛玛觉·丹增加措说——
  通过运气,张开上窍,就像是法号的口,使气从囱门升出,观想本尊无量寿佛。按照根本佛密承修法,往生夺舍,将死者的灵魂从中脉和支脉送入,在肚脐处形成回旋气道,将意念集中在所修本尊佛的象征物上,连诵咒语发出“施”字声的瞬间,将死者的灵魂超度到无量寿佛的净土。
  噶举派格龙贡觉桑丹——
  关于密宗的修行方法,不可广传只能密传。“密承才能成道”。
  “抛哇”则是一种密承修行中灵魂超度的仪轨。噶举派活佛那如巴说过:
  闭门留一光射孔,以气射进心之箭;
  穿针引线成道路,灵魂开窍入净土。
  ……
  那么——我继续说,怎样证实我的灵魂已经开窍,如何得知灵魂在我身后所往何方呢?
  堤寺格龙贡觉桑且说,是可以验证的!你接受了“抛哇”,可从你死后的头盖骨上看到已开启的缝隙,缝隙宽度可以插花插草——藏语称这种现象为“抛哇加促玛”——加玛草是那种可以用来扎扫把的细而长的草。

  直鲁噶举的抛哇仪式理当每隔十二年举行一次,唯有此次距上次的一九五六年逾三十六年之久。信徒们翘盼已久,我们也等待有日了。八月上旬的一天,我们走进德中山谷,走向仲吾如圣地。
  正如前文已经描述过的,德中山谷谷口景观已显现出它的不同凡响。巨大浑圆的灰色岩石叠相累加,直逼碧蓝苍穹;石崖间覆以青松灌丛,其下洞水淙淙。由于名满四方的德中温泉对于胃病及关节炎之类的疗效,为满足前往洗浴者的需要,汽车路已于去年就修通了的。靠近德中寺的达雅地方,做了前往仲吾如僧俗人等的转运站:凡汽车运抵的粮、柴、搭帐篷的木料之类,皆由此处改由牦牛队驮了去——公路只通到温泉,余下的山道须靠徒步了。
  达雅即马与牦牛。从前在这山坡两侧各有一自然形成的石马和石牦牛。一则古老预言宣示:当石马和石牦牛相撞之日,便是宗教毁灭之时。确实,文革中炸毁了它们,据说碎石扔在了一起。当地人在解说这一公案时也解嘲说,虽然它们以这种形式“相撞”了,宗教还是没有毁灭啊。在原址,有人拿石头又仿造过,非马非牛,四不像。
  德中温泉这儿,海拔大概足有四千二百米以上了。由于小气候的缘故,温暖而湿润,多有藏地罕见的小蛇出没。尤其是,分隔成两个圆圆石圈的男女露天浴池中,随时有柔滑蛇身在石缝、在水面浮游。那些蛇据说从未伤害过人,洗浴者与它们同沐于水习以为常。但上一年我来这里时,经人百般劝说也没敢下水,生来最怕蛇的我担心“万一”。这一次前来连同伙伴们也无一敢下水:数以万计、数十万人次地路经此地的转经朝圣、接受抛哇的人们都以一洗为快,通宵人流不息,而浊流滔滔了。
  我们摄制组是在仪式进行的第二天,藏历六月初九这一天的黄昏时分赶往现场的。雇了两匹马驮我们的行李沿德中河的淙淙涧水往上走。周遭百姓僧尼连日来赶修的山道不免窄了些,因为那些把帐篷扎在德中、达雅和邻近村庄的人们在转完神山、听罢讲经、接受了活佛摸顶而心满意足地凯旋的农人牧民们和马匹们都迎面拥来,我们就迎着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双方都像多年老友一样互致问候,相互感受着教友之间的善良与美好。一路上,听说了在仲吾如地方已聚集了大约三几万人,他们分别来自藏北的那曲、藏东的昌都、藏南的林芝和山南,西部的阿里,来自拉萨一带的农民和城里人。全西藏的人都来了。我亲见有孝子从很远的地方背着年老的父亲一步步走到仲吾如,还有一位濒死者被用担架抬了来,我亲见他就死在了第二天的抛哇现场。他荣幸地在临终前接受了过于辉煌的葬礼,这对于他微不足道的一生来说未免奢侈了些。
  地势越走越高,灌木丛就越矮小,而两厢的山就高大陡峭仰不可视。青灰的金属般的山体上有土黄的岁月流痕,如锈迹斑驳,愈显刚硬挺拔。夕阳照射于山尖,温和富丽。这条狭长的山谷做圣地一定很久了。被称为此地“松玛”保护神的阿吉曲珍就一定是位前佛教时代的本教女神,因为她后来是被莲花生降伏过了的。干年以来的佛教时代里,这山谷又被宁玛派的、噶举派的僧人们做了修身之所。不仅修行洞依然可寻见,高在危崖上的莲花生修行洞成为朝圣者必去之处,更何况眼下仍有僧尼在人迹罕至处幽闭密修。这一条神圣的山谷,古往今来栖居过多少自甘寂寞的灵魂。
  仲吾如地名是野牦牛吼叫的意思,极言谷深荒凉。而圣地总有圣迹,左右远近的四座山都为传说所累。例如左前方的那山被称为“噶举颇章”,意即噶举派的宫殿。居中的一山,名为多吉帕姆,猪头金刚亥母。她长坐于此,右腿曲左腿伸,丰硕漫长的左腿从山腰下穿过抛哇会场一侧,直延伸到草坝子末端山洞水中。仲吾如寺就建在她的怀抱里。我们的营地,红、黄、紫三顶耀眼的尼龙帐篷就扎在她的左膝上。
  三百多年前,直贡堤寺高僧活佛仁钦平措在此间一小小山洞内修行,忽发奇想,怎么就首创了为活人灵魂开窍之举呢!藏传佛教教派众多,何以噶举派独钟此道,请格龙贡觉桑旦解释一下可以吗?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说法不一,直贡噶举自有独到看法;我们向以宗师之一的罗珠的灵魂而灵魂,以堪金布德萨多的行为而行为;对于你们这些未入门道的俗人来说,我们对于灵魂的独到看法还是密而不宣为宜。

  海拔约在四千五百米的仲吾如草坝子果然沸沸扬扬,由各色帐篷搭成的临时城镇晚炊弥漫。帐篷城自下方沟谷蔓延,上方触角伸向多吉帕姆巨大山体两侧狭谷地带德中河的两个上源。山坡路边的小叶杜鹃新近被砍斫或被连根拔去作了燃料,遍地厕所;人们汲水要穿越整个帐篷城去往上方洁净处。往年孤寂如世外的圣地,忽然间烦嚣凡俗不堪了。这样的活动,对于当地生态来说,是一种灾难。好在并非年年举行,十二年后新发的枝条又已葱茏。
  我们在此一住三昼夜。每天凌晨,就有几个年轻僧人在紧挨着我们帐篷的小山梁上吹起法号,声音高高低低,若断若续,不时很响地敲一下锣。这时候,信徒们就都起身了。坝子中央大帐篷前的草地上迅速铺满了各种占位子用的坐垫物品。占好位子后,人们纷纷启程按顺时针方向沿山路环绕右侧神山一周,这是每天的必修课。这件事情约费时四、五个小时——他们健步如飞,如果是我,一天也转不下来。上午十点多,人们便陆续返回,各就各位端坐于会场。来自墨竹工卡全县及藏北的大约十七、八座寺院的僧人及七、八位活佛轮番来场内念经,猩红色袈裟的方阵。每位活佛每天讲经的内容不同,我们弄到一份日程安排及所讲经文题目,苦于难以翻译。概括说来,都是劝人向善的和长寿之道的。例如,由根布活佛宣讲的《古如西瓦》(大约可译作《善相莲花生》)就是讲长寿之道的。经文冗长,大意是:人寿有长达六十岁、八十岁者,也有早夭者,盖由前世的因缘而定。如果前世曾杀生害命,此生寿命必然缩短;若得今生长寿并来世幸福,须作两件事情:其一为多行善事,赎命放生;其二为一心向佛,尤其要崇信次巴梅(无量寿佛)和莲花生,因为这二佛虽身为二身,实为一个性质。
  夏季西藏,烈日灼灼。今年干旱,雨季姗姗来迟。草坝子上没有一株乔木可以聊避骄阳,晒得昏头涨脑也无以藏身。终于不耐的我们只好丢下摄像师在场地中央任他曝晒,撤回营地,撑开五彩伞做了遥观者。但干燥暑气仍从四面八方蒸腾扑面。白日永昼里,人们自太阳东升至夕阳西斜一直就一动不动。尤其令易于满足的人们喜出望外的是,往年需念经七日,直延至第八日即藏历六月十五日才进行的抛哇仪式,由于今年的特别安排,已将初八日、初十日都作为了转移灵魂的抛哇的日子。主持者由各寺活佛轮流。
  藏族人认为,人身上下共有九个孔窍(女性十二孔窍)。人死,灵魂倘从上部孔窍逸出,可往生三善趣,即六道轮回中的天、人、阿修罗;倘从下部孔窍逸出,则将沦入六道轮回中的三恶趣,也即地狱、饿鬼和畜生。而念诵经文的过程,正是逐一关闭全身孔窍、等待打开头顶天窗的过程。
  在莲花生佛诞日的初十这一天,我们怀着兴奋的、好奇的并掺杂着复杂种种的急切心情,等待了大半天,在五彩巨伞下密切关注着讲经场的动静。场地中央一大片猩红色的僧尼的几番集体诵经已毕;法号腿骨号的吹奏已毕;主持活佛的讲经说法也已毕,看看表,下午三时了。忽见场内骚动,摄像师孙亮拎了摄像机疲惫不堪地走来,方知不经意间已被开过了窍。忙问那一关键镜头是否已拍上,那一关键动作是如何进行的,孙亮说,在县干部的密切提示下,严阵以待很久,终于抢拍到手:不注意的话肯定忽略,因为活佛所吹三口气动作幅度并不大,且声音也很小,难怪你们没感觉,我在近距离内也……没感觉。
  后来我们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看过活佛的表情动作了:他双目微闭,只用唇噗气三声,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唔——”了结。这一镜头之后,我们以蓝透了的天和浓白的云结束了名为《灵魂何往》那一集,结束语道:
  就这样,灵魂往生西天净土之路已被开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灵魂的终极归宿。虽然还需要在世间周而复始地轮回转世,但在时空的彼岸,希望已经闪现。
  事后打听过,是否有当场晕倒者,人们满意地回答说,有的,有的。
  这一天的摸顶仪式从下午三时开始,直到晚七时。直贡噶举的摸顶仪式与别处不同,不是活佛端坐于宝座,使信徒排队依次自宝座前经过,接受活佛以手或以宝物法器的摸顶,而是让百姓们仍坐于原地,两位活佛在随员及铁棒喇嘛的陪同下,手持长寿宝瓶和达达彩箭,每次只解决最前面一排。受过加持的人们再到中心大帐中领取名为措的供物食品。宝瓶和彩箭不仅要触及数以几万计的脑袋,同时还要触及几乎每一人每只手中所举的以各色线绳及红布条缠起的“松退”吉祥绳。它们经活佛圣物触摸加持过了,尤其累经八次的加持,这些绒线布条便就被输入了神圣的信息,从而珍贵无比:系于脖颈;具有特别的护佑功能;馈赠乡邻亲友则是上上佳品。
  每天从事摸顶仪式的活佛很辛苦:从下午三时到黄昏的七时。

  正如同物质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在精神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也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了泛灵的、泛神的、巫术的时代。那一派精神的汪洋曾经何等轰轰烈烈并为时甚久地恣肆于全球,在广大而漫长的时空里弥漫着巫风巫雨,诸神众灵。而今,它已久久地退潮于世界的边缘角落,只有依稀涛声偶从现代人耳边掠过,如低低的叹息。
  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泰勒曾指出:人类伟大的宗教教义之一,就是深信灵魂在一个生命体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和生活,而这种对于来世的信仰可以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是灵魂的转世论;第二是死后灵魂的继续存在。
  余脉尚存于西藏。泛神主义和灵魂转世观念几经辗转流变,已融合于这片雪山草野之间。这里的人们坚持认为山川草木皆有灵性,历经无以计数的生老病死,我们每一人所秉有的灵魂仍是那个来自上古之初的老旧不堪的无形之物。
  在这里,对于灵魂的观念和安排,不仅成为一种思想方法,也构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群体行为。
  灵魂真正是一神秘而奇丽的字眼,以往总是诗意地看着它;不作它为一种实在,而今该确实地想一想它了。便就随时随地地询问,灵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它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
  被询问者,僧人,尼姑,老人们,都友善地笑起来了。
  ——僧人仁钦宁阿说,地、火、水、风四种元素形成世界和人体,灵魂也随之产生;待万象绝灭时,灵魂自然消亡;等到世界重新生成时,灵魂又将再生。
  ——灵魂无影无形,看不见摸不着,我们的谚语说,灵魂像风。
  ——按佛经说法,心、意、识(灵魂)三者,不过是三种不同的术语,其概念完全相同。心即意,意即识。有无灵魂?说它有,因为有五官的感觉;说没有,找不到它的根。关键在于首先要理解透对心的概念,才能理解意和识,由此正确悟得空性。四种教派对此理解相同,只是某些修法、名词不同罢了。
  ——接受了抛哇的灵魂,未来将直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德瓦坚”,在那儿,将由乌巴梅(无量光佛)接引。
  ……
  由此说来,这便是佛教净土宗的世界了。我无师自通地想到这一点,不免心生隋唐以来久存的疑惑:那么因果报应呢?难道作恶多端的歹徒来此抛了哇,也能脱胎换骨,往生西天吗?
  经说,向西方,过十万亿佛上,有世界名曰极乐。净土宗又称阿弥陀宗,为一上圣下凡共修之道,或愚或智通行之法,下手易而成功高,用力少而得速效的捷径。经说,至心念阿弥陀一声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又据说,藏传佛教中的“德瓦坚”(西方极乐界)只是佛界天国五极乐界中最低的一个层次。进入西方极乐界并非成佛,只不过是在佛的怀抱中能够毫无干扰地潜心修行而已,将来还要返回人间,传播教义,普渡众生。只有成佛是脱离轮回之道的最终的和唯一的途径。
  抛哇现场,一位衣衫肮脏但气派高贵的来自藏北寺院的老尼姑,边用手指搅和玻璃罐中的糌粑糊糊,边悠悠地解答我的疑难:因果报应是绝对的。经历了抛哇并非一劳永逸,它只不过是给灵魂指明了一条向上的路径,能否到达西天,主要依据今生所为。
  我拿这一问题继续去烦人。连有学问的僧人也一时语塞,沉吟半晌方才说,抛哇也是学习,为灵魂照亮道路;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只要拜佛念经,虽然做过坏事,最终还是能往生西天的。
  但空行母康珠啦却认定,接受了抛哇就能洗清罪孽,纯净灵魂。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远千里、历尽艰辛前来接受抛哇的原因。
  更多的人认为经抛哇者死后灵魂可免下地狱,或者虽经地狱但可尽速通过,起到减刑作用不至于长期受苦。有人则认为抛哇的功能在于推荐灵魂,使它较之因果报应得到略好些的待遇。还有人认为,这些都是广告。
  可惜古往今来无一人能从西方极乐界归来。

  灵魂与无以穷尽的今生来世相关。这使我永远地感到新鲜并时常浮想联翩。我像祥林嫂一样不厌其烦地询问我所能询问的人以期明晰这一哲学。年轻僧人反诘说,你们汉族人把死人埋在地下,还要陪葬许多宝贝和生活用品,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汉人也承认有灵魂。由于佛教的影响,也承认有来世,问题在于,我觉得不可思议:围绕这一问题的所有解释都是片断的,未成体系的,难以自圆其说的并且都是无可验证的。
  格龙贡觉桑旦最耐心,且试图同我认真探讨这一问题,就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地阐释轮回观念:
  我们得承认,我们一般记不得自己八岁以前的往事,这说明人是有忘性的,对不对?但忘记了它不等于往事的不存在。人是有前世的,只不过我们把它忘记了而已;至于来世,正像我们很难得知明天或明年我们将做什么一样,对于来世我们就一无所知了。我这样解答你的疑问不知你是否以为然,如果不同意的话可以反驳;总之是可以讨论的。
  格龙说完,静待我的回答。面对对方期许的目光,不胜惊奇的我脑海顿感一片空白。我无一言以对。双方的游戏规则不同,思路径庭。不仅如此,后来不论怎样沉思冥想,也还是无言以对。我思想僵直,不能讨论。

  其实格龙贡觉桑旦大可不必与我认真探讨——轮回观念在佛教中早成定论,不言自明:是释迦牟尼创立这一宗教的根本缘起。这位伟大的佛陀觉者根深蒂固地接受了他所身处的社会中有关人生即苦、无限轮回的观念,佛教的最高理想正在于休止这种无穷尽的循环往复从而达到涅槃寂静。格外急切的人还异想天开地创造了诸如密宗、净土宗之类即身成佛的方便法门。
  然而成佛之后又怎样了呢?
  释迦牟尼在世时,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始终语焉不详,如是佛界乐土及生存其上者的状态终是迷茫。同时通往彼处之路歧路纷繁,各家各派之论众说纷坛,令人无所适从。
  直鲁噶举之后的几个月中,我因拍片遍访了西藏中部地区。灵魂问题困扰了我。凡遇智者高人,必追问其对于灵魂的看法。却无法查询本土灵魂观念的原貌:大同小异的说法来自佛教。但各教派的解释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殊途可以同归。其中以居住于直贡堤寺山下村庄的还俗僧人贡党培杰的交谈最为生动。
  问:它出现于何时,它来自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它居于哪一部位?
  答:灵魂生成于生灵出现之时。生灵并非神造,生灵与神共生。生灵的存在说明灵魂的存在:一块肉不会动,一块骨头不会动,有了灵魂骨肉才会动。父精母血形成胎气,灵魂附着才成其为人。灵魂像气,也像风,实际存在而无形。心即灵魂,灵魂即心。它居于心脏部位,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如六门,灵魂居于六门之间。现代科学认为大脑支配行动,宗教认为灵魂支配大脑,再由大脑支配行动。例如,你从拉萨来,你马上可以想象拉萨,即是灵魂在支配思想。
  问:灵魂为何隐瞒前世呢?
  答:由于我们宗教造诣不够,所以我们不知自己的前世。我们今世为人,只说明前世积了一些德而已。众佛悉知自己的前世,成了佛即无所不知。
  问:灵魂有性别属性吗?有智力的或职业兴趣方面的遗传吗?
  答:经书上并无灵魂性别的记载。今生怎样看前世,来世怎样看今生。转世为男或转世为女是因果报应的结果。一般说来,投生为男身要好一些,投生为女身要差一些;但无论男女,转世为人总是好的。这是你的造化。
  转世不存在职业遗传问题,你今生写作,来世未必与文学有关。
  问:成佛之后灵魂怎样了呢?佛是怎样生活的?
  答:那时候,灵魂就停止了转世,再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或其它世界去了。成佛是我们的最高愿望。但我现在没成佛,就不知佛一天都在干什么。他们总不会下地干活吧!(笑)

  这个扰人的问题肯定烦恼着全世界的人,所以从现代原始部落直到西方文明社会的全世界的宗教都急于对此作出解释和安排。所不同的只是,诸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的灵魂,是个体所有的灵魂。它们与生俱来,当肉体消失,它们便或天堂或地狱,直到世界末日,面对上帝的最后审判。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他们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唯一的和不再的感觉。
  而佛教世界里的每一灵魂,则是以往和未来不计其数生命体所共同拥有的灵魂。它已经并还要拥有不计其数的生命和人生。所以佛教徒们富裕的只是在时间方面。
  对于有机会选择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是否同时在选择灵魂的属性和归宿。
  长劫轮回,人生大梦。拿佛教观念看待我自己,首先提出的问题居然是——我是谁?
  我和我的灵魂——不对,是暂栖于我身的这一灵魂——也不对,或者说,灵与肉,究竟谁是我,是那个叫作马丽华的人,我是谁呢?
  这个灵魂,不仅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人身(或男或女,好人坏人,各行各业,各种面孔,重复地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爱恋过和仇恨过成千累万的别的灵魂),也一定做过牛马,野兽,虫豸,苍蝇蚊子小昆虫之类,做过无痛苦的神,易怒的阿修罗。受过地狱的熬煎。也许还有宿仇未报,前缘未了——谁知道呢!我只是这个灵魂无边际生命流中的一点幻像,转瞬即逝;是这个灵魂无数次存在状态过程的阶段之一;是这个灵魂无穷无尽生命之链上小小一链环——
  这条链可真长啊!
  让我说及佛教的时间观。假如灵魂与世界共生,让我们来计算一下,暂栖我身,或者说,我当下正使用的这个灵魂,它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世界也在生死轮回之中。每一番轮回为大劫,大劫中又分为成(生成)、住(安住)、坏(破坏)、灭(毁灭)四中劫;每一中劫由二十小劫组成,每一小劫的时间是以世界生成时的人寿最高数的八万四千岁以每隔百年递减一岁的节奏减至人寿最低数的十岁,以后又以同样的幅度由十岁增至八万四千岁……
  这是一个难以遥想追忆的天文数字。我费神地计算不出我之灵魂的高寿,无法得知它所经历的生命流变,它所经历的生命与在下的我有什么关系,对于我及遥遥来世的作用和影响,哪些债务是前世所遗,或,我已在享用的福泽中哪些并非现世现报——这一切谁能告诉我,我如何能得知!真希望有高人指点迷津:我的前世,前前世以及来世复来世。
  不过,也许最可怖的倒在于:有人洞悉并告知说,你今后百世将如何。
  不免忧虑地想到,经历了如此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如此众多的生命,这一灵魂还能完好如初吗?抑或是,它已被打磨得珠圆玉润光可鉴人,还是创痕累累,充满使用痕迹?
  尤其是,此生不肯安分,必定是此一灵魂使然。看起来,想要改变也难——它早已被规定。
  灵魂像风。
  灵魂如歌。
  灵魂疲惫不堪。
  灵魂无处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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