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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边缘风景:活佛克珠的戏剧人生



    ——克珠的多重身份和多重心态——克珠的智慧语言——克珠的戏
  剧人生——克珠家乡的文化风景线:猴年望果节,防雹喇嘛驱雹,央古
  老人招福,降神男巫降神,为信徒摸顶的嘎旺仪式——五妙欲;克珠的
  世俗烦恼——灵魂在永无止息的岁月之流中——

  让我现成地引用克珠所写的一首歌词作为本章的开头——

    我的青梅竹马总在梦中出现,
    倘若捧出心儿怕随云雾飘散;
    北斗星光灿烂意欲摘取大难,
    本想搭个天梯奈何一筹莫展;
    新结识的朋友恰似带露邦锦开得十分鲜艳,
    凋谢就在瞬间。

  歌名叫《瞬间彩虹》。这首歌经由西藏山南地区文工团歌星的演唱传唱开来,并被灌进录音带。一听即知,这歌从歌名到内容都浸透了佛教精神,与乐天达观的乡土精神和民歌传统相去甚远。这典型地反映了克珠心灵深处情与理的矛盾冲突。作为一个作家,克珠重亲情、爱情和友情,但他灵魂中的遗传基因却拒斥这一切,充满了对人生的终极否定。
  认识克珠好多年了,但交往不多。他的工作单位在山南地区文工团,是编写歌舞、曲艺小品的创作员。他还从整理家乡的民歌、民间文学入手,借助乡土题材和佛经故事写诗写小说,从内容到形式,既有古典的也有现代的,既有宗教的也有世俗的。正像他自身什么都是一样。
  一般人不叫这名字,“克巴珠”本意是贤哲、成就者的意思。克珠是家乡一座小寺庙的世袭活佛。时代和命运的激流漩涡把他托上抛下,变得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确切地是了。
  与克珠作交谈实属不易,我想尽可能地询问,他想尽可能地诉说,但之间悬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语言屏障,只好请来翻译。由此谈话受限。他自学的汉语刚够表达一般思想,我的藏语更糟:有那么几回,当我试图以藏语表达时,克珠就不无同情并略显优越地说,你还是讲汉语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从克珠那里得到了平素难以窥知的一些人生情景。克珠是以藏文进行文学创作的。他不仅不反对我现成地拿走他的生活积累,相反还时常提醒说,怎样?像不像小说呀?他对我们反复叨扰他,为他所拍电视专题《僧俗之间的克珠》很乐意配合,但犹嫌不足,多番央求我专写他一篇文章,想让汉语世界也能对他有所认识。
  难以进行深层交谈,但我还是从克珠那儿丰富地感觉到藏语的魅力。克珠是有学识的人,他的知识结构与我的其他朋友不同。他讲出的民间的、宗教的谚语、格言、典故等智慧语言让我感到新鲜,不时要动笔记下来——其实不记也忘不了。例如为了说明他对于遍及西藏乡间的地方神崇拜的否定意见,就引用一句藏族谚语说:善父栽树,恶父造神。为了说明他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段无奈生涯,就用了一个典,结论是:羊子被逼急了,也会长出上牙来。克珠夫妻纠纷,岳父劝解说,狗打架,也不要把狗皮撕破了。在克珠的家乡结林村,从前的著名石匠克珠在盖新房现场一显身手,并和乡亲们一道唱起了筑房的歌。我们这些乐意帮忙的人,就像一条牛皮船里的兄弟,今生团结友爱,来世更加亲密。
  三十五岁的克珠已是饱经沧桑。佛教人生即苦的观点已渗透到他的骨髓,我听他感叹“人生真是苦海无边”不下十次。但我听他讲起以往经历,却是情节跌宕有致,不时令人捧腹。我见他人生的安乐与烦恼都来自于眼下的生活,是作为凡俗人的艰难无奈。所以,当格鲁派僧人对宁玛派允许活佛娶妻生子表示异议时,善辩的克珠就说,请问,各教派的佛祖是谁呢?当然是释迦牟尼;那么,佛祖释迦牟尼是否娶过妻、生过子呢?对方无言以对了。
  尽管如此,克珠其实并未心安理得。在他的一篇诗体自传中把自己的婚姻称作“高水低流”。好一个高水低流,世间还有这等捡了便宜卖乖的哪!——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呵!我们打趣克珠,高水总要低流,浩荡千里,就是壮阔海洋。
  克珠就有了一个雍容美貌的妻子和一双极聪明的儿女。
  克珠的儿子十一岁,女儿七岁。儿子叫克增,意为克珠的继承人;女儿叫央增,再一次继承。

  对于藏传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宁玛派来说,扎囊这地方可以算是最古老的故乡了。早在吐蕃兴起之前的西藏原始四大族之一的扎氏就世居于此,“扎囊”一名即是扎氏之家的意思。后来,雅鲁藏布江北的桑耶地方成为吐蕃鼎盛时期的政治中心,修建了西藏的第一座寺院,开创了藏传佛教的前弘期。此后的千余年间,历史在这里翻云覆雨,宁玛——萨迎——噶举——格鲁,各教派势力轮番登场,交错融合。历史上还出现过十三贤人、四大智者等高僧大德。总而言之,扎囊是西藏宗教文化积淀最厚的一块土壤。
  克珠的家乡在雅鲁藏布江南岸的扎囊县结林村,与西藏第一座寺院桑耶寺隔江相望。克珠的寺院名为结林措巴,始建于十三世纪初。由印度著名僧人、印度那烂陀寺最后一任寺主喀且班钦·释迦室利之真传弟子强久贝于一二二四年创建。后来在上方的山谷里建一小寺名为嘎则布,其意大约是“爱与美的小丛林”。它并非正规寺院,而是为结林措巴的上层学问僧提供一幽静美丽处所,学习研讨经文。早年那一带林木葱郁,沿坡蔓延几百米连接坡下的结林村。但五十年代末丛林遭厄运,变为荒滩。目前主寺结林措巴并未获准修复,主殿在“文革”中虽因做了公社粮仓而幸免于难,但它现今仍然做着乡里的粮仓。已修复的是小巧玲珑的嘎则布。
  在叙述克珠的家史身世时,我选择了梗概的记叙方式而不是描述性的。一来可以节省篇幅,二来他早晚会写一部精彩的自传。那样的话,这一地区、这一时代的宗教的、民俗的和各样人物的命运就将通过第一人称绚丽多彩地可信地展现出来——我在涉及藏族某些敏感风习时,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而他们自己则不以为然,并且引以为自豪。
  嘎则布是克珠父亲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的驻锡地。他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就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尼姑。这尼姑后来就为活佛生下了晋美班丹和克珠二兄弟。一九五九年,当尼姑仍年轻,两兄弟未成年时,活佛父亲便弃世而去。按照宁玛派的一种世袭传统,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留下遗嘱,称两兄弟皆为小活佛。哥哥生性温厚,属文相转世;弟弟生性活泼,属武相转世。
  克珠的坎坷人生自此时始。母子三人被强行迁往结林村,嘎则布成为小学校。迫于生存,母亲改嫁给了父亲的一位弟子。未几年,母亲患心脏病故去。继父照料着一双孤儿,并教他们学习藏文。又未几年,继父娶进一位年轻的继母,继母只比哥哥大七八岁。按照当地习俗,继父子是可以同娶一女子为妻的。这位继母看上了一表人才的晋美班丹才嫁给继父。然而事与愿违,少年晋美班丹拒绝了她;继父闻知此事迁怒于少年,弟兄俩被迫离开;失望的二十五岁的继母不久与人私奔,后悔的继父渐与两弟兄和好。念及继父的抚养之恩,弟兄二人常常帮助他背水打柴,照料孤老。这一过程历经几年。再几年,两兄弟长大成入于“文革”中,三人都因成份不好入了另册。在修建水渠的繁重的劳动中,继父突然倒下。弥留之际执意不肯回家,克珠就用小推车把老人推回自家。当晚,老人向他们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最后连说几声:人生真是苦海茫茫,真是苦海茫茫啊,就死了。
  生产队出面为老人办理了后事,他不多的一点儿遗产也归了队上。本来说好要请一位天葬师的。未及动身,有人找来一罐子没兑水的青稞酒。喝醉了,队长就拍胸脯说,我是共产党员,我把他背到天葬场去!别人劝阻说,你醉了,背不动。队长说,活人还背不动死人,岂有此理!就背,就掉下了山谷。众人醉意朦胧中七手八脚处理过尸体回到村里,才想起队长哪里去了,就又回去找,找来找去到夜深才在谷底找到大醉未醒并已摔断了腿的队长,就又将其背回。大家说,背着死人去,背着活人回。
  事情并未至此结束。不久后这事传到区上,区官员严加追问队长与(成份不好的)死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亲自背他天葬。遂撤职并开除党籍。这位可怜的前队长在家中养伤一年没下地干活。
  这只是克珠往事中的一段插曲。那年月人们都过得窘迫异常。克珠只上过三年小学就失了学。此后哥俩只靠自学,以经书为教材。所以古藏文都好。队里规定不满十八岁者不得到队里干活挣工分,少年克珠就搬运石头和上为自己盖了房子。“羊子被逼急了也会长出上牙来”,就是克珠在讲述这段经历时用的典:米拉日巴的大弟子热琼巴乘船过江,船夫索要摆渡钱甚急,而热琼巴身无分文,就手持一狗头说,此为羊头。船夫说,羊子岂有上牙,明明是狗头。热琼巴就说了“羊子被逼急了……”云云。
  克珠所盖小房被村人称作“滋滋滋康”,意思是“老鼠窝”,因其小得此名。现在这旧居还在,就在做了粮仓的结林措巴背后的洼地上,小巧规整并错落有致,果然不凡。这一杰作使少年克珠因此得到“多索切莫”——石匠师傅美名,继后凡村人盖房有请必到。
  那个时代的克珠就开始用藏文写诗——沿袭古老的藏文创作传统,迄今克珠仍写诗歌、诗体小说、诗体文章等。刚成年的克珠参加了一项学大寨的群众性运动:为干旱的扎囊修建一条漫长的水渠。这项工程兴师动众,旷日持久,开支巨大,结果劳而无功。克珠就耗进去三年工夫。他白天在工地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还要练习写作,真想休息啊,就出了一个馊主意:指使一伙伴故意将小推车推进雅鲁藏布江,他则“奋不顾身”地跳下江去打捞。为此,克珠受到表扬并被获准休息半天。
  克珠如愿以偿了。但半日休息如何能够排解连年的疲劳呢?克珠因背部疼痛经久不愈,只得请哥哥到工地代劳一个月,自己回家休养。正值秋收时节,克珠到自留地里收土豆,“滋滋滋康”被盗:仅有的百多斤糌粑被尽数偷去。立即报案并请来县公安但终未破案。痛心疾首的克珠只有借诗泄愤,写了一首名为“噶协”即以藏文的三十个字母依次打头共三十行的古典形式的诗歌。大意是:一个人辛劳一生积攒的宝物,被歹徒在瞬间吞食;这小偷就像挣脱猎央的狐狸一样,一旦逃逸就了无踪迹。
  文人总喜欢夸张自己的感觉,今天看这诗不免有些小题大作,这反映了贫穷的克珠的历史局限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一年代乡亲们都困顿异常。命运安排克珠脱离了本来的生活之轨而重塑了一个克珠。乡亲们说,克珠可不是一般的活佛:不仅通晓经典,凡生产生活所需的一应技能他几乎无所不精。克珠谈起他的文学生涯也不免提到他最熟悉的生活莫过于他的家乡扎囊农村。一年到头的农事活动他都了如指掌,农田间的生长序列曾使他望穿秋水。所以在他的长诗《四季农活》中,土地就有了生命,庄稼就有了人格。他还写过另一长诗《氆氇三优势》,不仅历数了素有“氆氇之乡”的扎囊所产的氆氇之美观、坚牢、暖和的三特点,还历数了从原料来源到加工成品的全过程:牧羊、取毛、梳理、捻线、纺织。这似乎有些广告之嫌。历来干旱缺水的扎囊人自谋生路,历史上就擅长于手工编织业,并善于经商。前几年听说拉萨市面上东西越旧越值钱,有人专门高价收买旧卡垫,于是精明的扎囊人便把刚织好的新卡垫绑在手扶拖拉机后拖在路面磨损做旧。以至于路人跟在后面追赶高呼:“东西掉啦!”有心的克珠就把这些细节都写进了他的小说里。
  克珠受益于民族的经典文化,从小熟读藏文古典名著。他多次向我们炫耀他的非凡的记忆力,说只须读几遍,就可以全文背诵长篇小说《旋努达美》。但他是以客观的角度看待这部分民族文化遗产的。因为古典作者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书中充满了因果报应,都是大团圆结局。这违背了生活的真实。从创作手法上看,也有固定的格式,须必备类似于起承转合的四个部分。还是以《旋努达美》为例,就是经过了故事缘起、情节发展、人物感情和最终结局这四个部分。结局是:旋努达美和意翁玛这对患难夫妻,隐居了山林,过最朴素的生活,喝不含任何生物的水。并普渡了所在国度百姓再不受轮回之苦。
  克珠说他自己的创作与古典文学的最大区别在于,一、大多是悲剧结局;二、不写帝王将相,专写下层人民;三、在行文和比喻方面的创新。
  克珠还不同意一些当代作家把西藏农村青年的婚恋心理写得缠绵悱恻。说其实没那么复杂,农村青年男女们其实不谈什么恋爱,总是透明度很高,直截了当,一步到位: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拜拜的真实的农民行为。
  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是在扎囊农村克珠的妻姐家。我们就问难道你和你妻子平措卓嘎当年就没谈恋爱了吗?平措卓嘎在场插话说,最初克珠给了我两颗水果糖。平措卓嘎的姐姐也在场,也插话说,我妹妹当年没发胖的时候可漂亮呢,是活佛引诱了她,让她十九岁就生了儿子。克珠就承认是自己主动追求了平措卓嘎。说那是为生存所迫,当年几个公社合修一水渠,他俩背着行李卷同住工地,难免好起来。一般说来,这类工程的工地为男女交往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克珠做石匠师傅出了名,就频繁地参加上梁大吉、落成典礼、乔迁之喜等。凡这类场合必歌舞。扎囊的圈舞“果谐”全藏有名,每逢比赛必拿第一。以至于今年在山南兴办的雅砻文化节公然禁止扎囊参加果谐比赛——因为其它县联名要挟说,否则大家全部退出比赛——克珠就热心地搜集歌词,从此与民间文学结下不解之缘。还是他在家乡的时候,我们西藏文联的民俗学家们就注意到他,差一点把他调到我们单位。这是他在文学之路上的起步。
  而且凡这类场合必酩酊。克珠就是从那时起酷爱起青稞酒,去山南工作后转而酷爱啤酒,美其名曰酒后出灵感。这也为日后家庭纠葛埋下了伏笔。

  克珠现在的家在山南地区首府泽当镇,地区文工团宿舍二楼。妻子没有工作,儿子上小学三年级,女儿还没入学,家境不是很宽裕。他的哥哥晋美班丹在地区中学教高中藏文,娶了一位宁玛派活佛的女儿做妻子。有天我们跟随弟兄二人去地区政协,拜访现任地区政协副主席的玛觉·丹增加措活佛。他的驻锡地是南部措美县一座寺院,属于祖孙传承世袭。我们就请教他有关宁玛派较之其它教派的主要特点问题。他的回答,要是让边多老师听见,又该说是做广告了。这次是宁玛派在做广告。
  玛觉·丹增加措活佛说——
  藏传佛教有宁玛、噶举、萨迦、格鲁四派。宁玛派认为,江河源于雪山,佛法源于佛陀。上溯历史,佛教所有教派的根,还是释迦佛,只是各教派成佛之道不同。就像吃一块红糖,不管从哪边吃,都是甜的。
  宁玛派修习方法,称作资粮道修习法。这涉及到成道快慢问题。这是一条捷径。例如,乘飞机从内地到泽当,只需两小时,乘车时间则比飞机长。各教派成道时间的长短同理。
  宁玛派是由根本佛传承的一种教派。通过密承修习法于短时内悟到万物皆无,一切皆空。大承菩萨十地、五道的实践及律典的辩经虽有较长历史,但无论如何,其主要目的,是要研习佛教经典,进入密宗的禅定。我们的密承与噶举派相似,在一瞬间达到最高境界。这是我们宁玛派的一大特点。
  至于宁玛派活佛的世袭制,老先生又说——
  世代相传是宁玛派的特点。萨迦赤钦是后藏萨加昆氏氏族的活佛,南传宁玛派山南的敏珠林寺寺主、原五世达赖喇嘛的经师德达林巴,及现在该寺寺主,都是世袭活佛。我本人就是年氏王者的世袭活佛。所谓世袭就是这样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形成氏族世袭。
  据我们氏族史书记载,印度高僧班智达释迦室利抵藏后,我寺寺主也曾请求传授戒律灌顶,愿剃度受戒。班智达未许。他认为我们世代相传,能够宏扬佛法,造福世间;况且是菩萨传承,善根永续。
  我之前的一些上师也曾表示愿剃度持戒,亦未获准。由此持续了活佛世袭制。
  玛觉活佛加上克珠两兄弟,活佛济济一堂。
  雅鲁藏布江中部流域农区,广阔深远地拂荡着藏文化的古风。我从克珠那里就多多地听到了此前闻所未闻的神奇事物。有农事活动中饶有趣味的仪式,有关于为土地招请福运之气“央”的秘密行为,有旧日盛行、至今犹存的民间约定俗成的夏季法。克珠耐心给我解释旧时由德高望重的“温松”——田地保护者监督执行的、于藏历五月初五日颁布的、差不多为时三个月的所谓夏季法:不得让带角的牛进入田间;不得背尸体经过田间;在田野中行走,不得携带陶罐、妇女不得裸露头发,不得砍柴、杀生,因此不得天葬要水葬……这类禁忌属于联想与象征:凡属红色及动刀之类,意味着血和杀生的,均在禁止之列。
  夏季法的全部功能在于防止可能发生的冰雹袭击。由于防雹的事情格外重要,天气咒师(俗称防雹喇嘛、防雹师)这一神职便应运而生,且在乡村中占有重要地位。克珠按通常说法不加褒贬地介绍过这种神职人员。天气咒师一般具有一定天赋、有某些特异功能、后天再学一些天文气象知识和藏密气功。虽然这是必备的条件,但其功力大小也因人而异。在扎囊,有关天气咒师的传奇故事可真多,差不多每条山沟都有这类神巫人员及历史上著名的防雹师。历来的防雹师各自承包一条山沟或某村农田,每逢夏季便是他们施展法术的大好时机。当雹云涌来之时,东面的防雹师往西赶,西面的防雹师往东赶。其结果,法力小者失败:冰雹下在了他负责的地块中。若是功力相当,冰雹便就正好下在两片大田交界的田垄或水渠或小路上。西藏的冰雹总是多,严重的雹灾往往能毁掉全村一年的收成,所以夏季的防雹师便成为乡村中的核心人物。从前的某一年某一日,当一位极具神通的防雹师即将去世时,全村的人都来了,痛哭着挽留他。防雹师劝慰大家说,不必难过,我死后把我的手臂砍下来,就可保庄稼不受雹灾之厄。村人依其言,天葬他时特意砍下他的右小臂,就放置于村中房顶。此后每当冰雹来临之际,那只干枯了的手便簌簌抖动着自行从房顶落下,防雹师的继承者捡起它,指向乌云,并将其引向山谷深处,使渐渐散去。
  真的很灵验吗?克珠笑而不答。

  我们陪克珠,或者说,克珠陪我们从泽当去扎囊,去领略他家乡的文化风景。两地之间距离不远,一个多小时的汽车路。
  夏季的一天,我们到了结林村,刚巧村民普穷家盖新房,全村男男女女家家户户都来帮忙。男人们站成一排递石片,女人们排成一队背上。站成一排的男子们正在唱这种场合应唱的劳动歌,歌词很动人:

    我们这些乐意帮忙的人,
    就像一个牛皮船上的兄弟;
    今生今世在一起,
    来生来世不分离。

  克珠很自豪地说,我们村很团结,一家盖房,全村帮忙。
  我一听这话就笑起来了。我走过西藏那么多村庄,每到一处大家都这么说,我还曾认真地记载了发表了,其实这是西藏农村的共同特征。
  村人见克珠来了,格外地高兴。即刻敬酒。克珠爬梯子上了房顶,抄起家伙叮叮当当就干起来了。夕阳照在他脸上,显得容光焕发。又有几位妇女端着酒壶酒碗上了房顶,一碗一碗地劝哪,不依不饶。全村的人都醉了,劳动场面格外热烈融洽。普穷说,全村有一百多人参加了盖房,为盖房他家准备了一千八百斤青稞做的酒。
  夏季的另一天,我们陪克珠全家来扎囊家乡过望果节。
  克珠家乡的望果节并非在他的村庄结林村举行,而是在他父亲出生的村庄阿嘎村举行。据说某年结林村欢度过这一节日后,村中连遭疾病灾害等,被认为不吉,从此取消,改为邻村阿嘎村的节庆参与者了。阿嘎村的望果也并不像西藏其它农村那样一年一度地举行,而是每隔十二年在猴年的庄稼成熟时节举行。这一特点连许多藏族人都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阿嘎村的“萨央节”,没有固定时间,只选在年景不好时或认为有必要时,在春季里举行。也是极其隆重的,为的是使田地里的央重新聚集不使流失。
  阿嘎村的猴年望果已中断了许多年,为了确保今年的成功,听说去年预演过一次,由此可以推测当地人对待这个节日的态度和心情。
  今年藏历水猴年的望果节让我们赶上了。阿嘎村的望果节的隆重程度恐怕是西藏之最了。走遍西藏,不会再有哪个村庄能超过它。转村庄、转田头的盛装队伍阵容庞大,男人们披挂着古旧的武士甲胄,女人们穿戴着鲜艳服饰,儿童们也装饰一新,擎旗的,鸣号的,击鼓的,身背经书、佛龛、宝塔的,人流马队,浩浩荡荡。围绕着辽阔的大田青稞小麦地转上一圈,也是为了央的缘故。结林村和附近乡村倾巢而出,观看歌舞表演和赛马射箭。在这一天的下午,节日气氛的最高潮,是数以千计的乡亲们齐集打麦场,亲朋们互献哈达,互致祝福。这是一个极富人情味、令人动心动容的时刻。真不枉乡亲们一场呵。
  这些仪仗和欢乐场面其实并不是我关心的全部,或主要部分。在这次望果节上,意料之外的收获很大,让我想到喜出望外这个词。
  首先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防雹喇嘛的煞有介事的表演。夏季的西藏正是雨季。雨季的西藏几乎天天都在下雨。但在望果节那天,却是阳光格外明丽。村里人得意地告诉我们说,昨天,村长已关照过防雹师阿旺扎巴,请他务必保证今天不得下雨。我们赶紧找到正在观看赛马的阿旺扎巴,阿旺扎巴马上证实了这一说法:是村长让我保证今天不下雨的,我已做过法事。年近七十的防雹师满面笑容,成竹在胸。正说话间,忽见南面山口涌来大面积的乌云,雷鸣电闪。我们不失时机地发问,会不会下雨呢,会不会下雹呢,能否请您即刻施展您的法术呢,允不允许拍摄呢?阿旺扎巴不动声色地微笑说,已念过咒经做过法事了,这片云不要紧的,我早已为它指过路,它不会到我们头顶的。但我们的摄像机已对准了他,经执意恳求,阿旺扎巴友好地应允,在镜头跟前表演了一番:吹起灌了咒语的腿骨号,呜——呜——呜,三声;从小袋里撮出一种名为“拥嘎”的粉状物向上方撤出,并伴有噗——噗——噗吹气;再以手作投掷状若干次,最后以念珠作引领状,示意乌云去往西南方山际。
  全过程用去十多分钟。
  乌云在空中原地滞留许久,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散去了。
  第二天应我们之请山南文工团前来演出节目,不想那雨一直下到下午三时方才止住。其间我们央求村长再去关照防雹师,请他把雨云引走,但被婉辞道:阿旺扎巴昨天说过,今天的天气他不再负责了。
  阿旺扎巴是宁多寺僧人。宁多寺在扎囊山谷很深远的地方。秋季里我们想再次拜访阿旺扎巴,曾沿着谷中最难走的路前进了十多里,那无水的谷渠中布满了尖利的石块,就像沿途石山都不断地崩坏了似的。整个扎囊山谷虽有悠久的农业史,也许正因为悠久开发得过了度,才造成生态的失衡、资源的匿乏、自然灾害严重。尤其是干旱缺水和夏季里冰雹频频。宁多寺就应运而生。宁多寺的主要功能是防止冰雹灾害的发生。宁多寺是宁玛派寺院,佛殿内主供的不是通常的佛像和本尊,而是一截从藏东一带迎请的檀香木短柱,被称之为神柱。据说这神柱具有抗旱防雹的法力。据描述,应该是来自原始的生殖器崇拜时代。不过这一主供平素难得一见,只在每年规定的一天里公开供奉。那一天我们寻阿旺扎巴未遇,他去了贡噶县一带乡村化缘去了。秋收后是僧人化缘的大好时机。
  看来宁多寺的民间宗教色彩很浓,不仅防雹,也还有代神汉言,传达神谕的职能。
  在望果节上防雹喇嘛阿旺扎巴表演驱雹的当天,在这个叫作央康的房子里,我第一次看见神汉降神。
  当时防雹喇嘛阿旺扎巴和神汉土登嘉措、几位老年农民在场。他小声询问我们,那个人会降神,你们拍不拍?我们求之不得,岂有不拍之理。老人又跟靠墙坐着的中年男子商量,那人迟疑。当时正值西藏乡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宣传科学,反对迷信。跳神的都不敢了。我们说,我们是把降神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拍的,只拿出去给外国人看,说明西藏传统文化的恢复。那人还不放心,非让我用汉文写一字据,说明原委,签字画押,以免上面批评。
  刚写完证明,一中年妇女忿忿地进来,是神汉土登嘉措的妻子。她板着脸朝丈夫数落一番,说是我们靠劳动吃饭,也不指望降神怎么样,快些回家!
  大家讪讪地坐着。等妇人一走,老僧人阿旺扎巴即刻咿里唔噜念起经来,这是召唤神灵前来附体的经文。土登嘉措立即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的出现迷幻状态。众人急忙扶他起身,到神案前,七手八脚为他穿起宽袍大袖的神服,戴上夸张的神冠。在场的两位老人弯腰吐舌,谦恭地请求神示:今年年景不佳,庄稼收成不好,村中人畜也有病,如何是好?迷醉状态中的神汉未置一词,但以慢动作从神案上取哈达、抓青稞,吹气后递与二老人。一旁的阿旺扎巴解释神的意思,大意是按旧例供奉。神汉又将一哈达打上结后批挂在对面的摄像机上,以示祝福加持。又从大瓮里舀出浓白的青稞酒,示意我们过去,依次倒进我们的手捧里,让我们喝。从头到尾,神汉一言不发,这是他的降神风格。
  分发完毕,阿旺扎巴的诵经声也停止。请求神示的一位老人轻松地对我们说,完了。此时的神汉双手合十,做收功状。稍顷,似醒非醒,众人又七手八脚帮他脱神服神冠,扶他靠墙坐下。又稍顷,恢复常态。
  刚刚恢复了常态的土登嘉措就谈感受。说他本心是不想做降神者的,但他出身于降神世家,自八年前出现异常状态后,就由宁多寺僧人陪同开始降神了。只要一听见召唤神灵的经文,就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往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神走了以后感到格外疲倦。
  同一天,我还第一次看到了央古——一招福仪式。当时人们聚集在村前大坝子上歌舞欢娱。忽见一老人头顶一个用羊毛缠起的大帽子,手里捧着装满青稞、插着青稞穗的切玛盒——五谷斗,另只手摇着缠了彩绸的名叫达达的彩箭,还隐约看见他怀里揣一只风干了肉的羊腿。这些都是招福的吉祥之物。没有人尾随,老人一路唱着小曲跌跌撞撞往村里走——他已醉得可以了。我们好奇地跟了他,看他能去哪儿。一路穿过村中小巷,到了央康——装全村福运之气的房子。老人一级级上了台阶,进了房门,放下手中的吉祥物,手舞足蹈跳起舞来。
  房里早有人备好了茶和酒,舞毕就敬给他喝。老人醉眼朦胧地望望我们,用拇指和无名指蘸一点儿茶,掸三下,敬天上人间地下诸神毕,就口诵祝福词:祝自治区领导万寿无疆!
  我们赶紧请他重新说了一遍传统诵词——
  吉祥如意!兴旺发达!身体康健!永世安乐!

  克珠一直不肯回答我们对于本地地方神、降神行为等问题的询问。正统的佛教教义不情愿承认这些只对今生起作用的神,佛教关心的只是来世。问得着急,实在不能敷衍了,克珠就说,以我自己的观点看,祭祀和供奉诸神作为西藏古老宗教已相沿成习。我们固然尊重它,但从宗教教义来说,这种迷信意义不大。谚语说,善父栽树,恶父造神。就是说,种树为后人造福,造神则是灾难。那些乡土神能怎样呢?“文革”中被打翻在地它也无可奈何;等到重新盖起神殿,敬奉它们了,就听说这人被它踢了一脚,那人给摄去了魂。我从来不信,它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看来克珠的观念还是比较传统:他对于宗教不分派别都是肯定的;对于防雹喇嘛他也肯定了一大半:他认为这属于藏密气功范畴,而且具有气象方面的科学知识;对于地方保护神则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属怪力乱神之列。但总起来说,家乡的这些文化现象还是够可爱的。

  节日的第三天再度掀起一个高潮:以克珠兄弟为活佛的嘎则布寺为当地群众举行“嘎旺”仪式。这一仪式以活佛摸顶为重要内容,旨在祝福人民平安吉祥、健康长寿。这一天,连十几里外的县城的人们都赶来了。一向清幽的小寺院一下子就沸腾起来。嘎则布寺本已毁于“文革”之中,前些年由群众自愿集资重建。现有僧人二十人。寺内事务一般由哥哥晋美班丹主管。那一年克珠随乡上宣传队去地区演出,被地区发现了这个创作人才,欲录用在地区文工团。当时克珠只提出了一个条件:把哥哥也一起录用。考虑到晋美班丹的藏文水平也很不错,就将相依为命的哥俩同时录用了。哥哥被分配在地区中学担任藏文教师。寺庙修复后,僧人和百姓们都盼望哥俩中哪怕有一位能回来主持寺庙也好,但未能如愿,引为憾事。
  那天举行仪式前,哥哥晋美班丹为弟弟克珠剃掉了作为诗人作家的长头发,一位老尼姑跪在地上把这些头发收到一起,据说这也是活佛的圣物,将来要放在神圣的地方,例如放进经培或佛肚里。
  组织了一个仪仗吹着法号为克珠换上活佛穿的袈裟,在神圣的气氛中完成了从人格到超人格的转换。
  弟兄两个面对面坐在经堂里念经,哥哥的坐垫比弟弟的要高一点儿。这是弟兄两个苦熬了半生,才重新获得的权利。
  最后,在寺前院坝里,两兄弟一人拿彩箭,一人拿宝瓶,为拥挤不堪的百姓们摸顶祝福。
  我们在现场采访了朝圣的群众。问当地老人们,你们看着克珠长大,现在他又是国家干部和作家,你们觉得他与一般人有什么不同吗?
  老人们抢着回答说:呵,有天壤之别!他俩天赋极高,几乎没上过学却学识渊博。吃了那么多苦而矢志不渝。我们集资修复寺庙正是为了他俩呵。现在宗教场所已经有了,就缺内在根本佛当住持。他俩是国家干部,因为他们学问高。我们老人有个心愿,有朝一日他们能回到寺院,我们将万分高兴,心满意足。
  我们拦住县城来的几位打扮时髦的小伙子,询问他们,克珠是个活佛,又是一个有妻室儿女的人,你们年轻人怎样看?
  年轻人热情地回答,这不奇佳。我们是佛教徒,也来朝佛,但我们也经常去一些舞厅等娱乐场所。他是活佛,但毕竟是个人。他有学问,对社会有贡献,我们羡慕他。在现代社会,只要心正,我们不能说他是违背宗教的。
  我们又问年轻人,你们是否羡慕克珠,小伙子们回答说,他编的节目我们看过,他写的书我们看过,我们羡慕克珠的才华。
  就问克增,今天是爸爸还是活佛?说是活佛。那么,你将来是否也回来当活佛呢?说是将来要去内地上学,上完学再说。
  又问平措卓嘎,你今天也来接受摸顶呵。当然。平措卓嘎在家乡姐妹们面前意气风发,真正衣锦还乡了。在当下乡村,活佛的地位是令人仰望的,乡村妇女们能做到活佛夫人的自然也如王后一般。按照格鲁派严格的宗教戒律是不允许娶妻的。但百姓们其实又是极宽厚的。光彩照人的平措卓嘎身穿藏式长裙,罩一件米色毛料外套,贵妇般的雍容,款款地走在熙熙攘攘的朝圣者中间,任人们投来善意的羡慕的眼光。
  平措卓嘎虽出身农民现在又做家庭妇女,但不失大家风度,通情达理。但某一天,当我们的摄制组到达山南泽当克珠家之后,又是因为喝酒之故,平措卓嘎愤而出走:只身径回扎囊娘家去了。尴尬狼狈的克珠承担起全部家庭重负:上街买菜,回家做饭,照顾一双儿女,仍不忘啤酒。还要陪我们拍摄。
  我们一起到了穷结县的藏王墓。克珠站在高高的如同金字塔般的藏王墓堆上,指点江山,谈说历史。为山南、为自己的民族所有过的辉煌过去而自豪。他说他准备写一本山南地区古代名人传记,其中既包括高僧大德,也包括民间美女。对于许多事物,克珠的想法说法都与众不同。例如他谈藏地丧葬方式的沿革时这样说——
  天葬早于土葬,两千年前的最早的藏王,说是沿着天梯返回天上,实际实施的是原始天葬。第八代王被弑,王子们仓促间抢回父王尸首,无奈中埋于地下,从此开创了土葬。原因在于西藏人的摹仿习惯:一位帝王大德做了什么,大家争相效仿,盲目追随。正如萨迦格言所指出的那样:一只狗咬起来了,群狗跟着咬;究竟第一只狗在咬什么,谁也不知晓。
  至于火葬是后来出现的,得大成就者才有资格享用,为的是取其舍利于宝物做“擦擦”(供奉物);之后有水葬出现,是因在天葬时动了刀子下了冰雹,被认为不吉。总之,天葬自远古存在,一直未断。
  返回的路上,克珠的历史激情烟消云散,因为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
  克珠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男人的福运气数已尽啊!摄制组的先生们深表同情,连声劝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家女人都如此。后来“乌鸦”一词成为我们这个摄制组的专有名词,特指每位先生的内人,你家乌鸦如何,我家乌鸦如何。我们的德珍被认为温和贤慧,算是白乌鸦;我则被爱称为“乌鸦王”。
  其实我们也不主张克珠喝多了酒,那首先是对身体的不负责,其次也费钱,再则影响形象。克珠却是酒的传教士,宣传酒对于灵感的作用,还奇怪我居然没喝醉过酒,那还写什么文章,当什么作家!他让我试一试酒醉的感觉。有一天下午山南地区领导办招待,山南人有海量,我们全组人都不胜酒力,都喝得微醉。结果出现了极其热烈和亲切的场面,让我们后来不胜怀念。
  左等右等不见离人归,何为提议说,我们陪着克珠去请吧。克珠就去地区小学为儿子请了假,带上一双儿女,两辆丰田直奔扎囊而去。这种迎请在乡下人来说还是够风光体面的。
  正是秋收大忙时节,平措卓嘎和家人一道下地割麦子。看见车停在家院门口,方才栅栅走来,平措卓嘎一脸的温怒,克珠则是满面的讪笑。这一天恰好是中秋节,我们便热情洋溢地宣讲这一天全家团聚对于和睦团结的意义。平措卓嘎板着面孔为我们打酥油茶,直到她父亲回来,和气地同女婿问候过,转向女儿劝说道:狗打架,也不要把狗皮撕破了。平措卓嘎才理直气壮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
  岂止是把狗皮撕破了呢,都到了这地步了。父亲您住得远哪里知道,要是在一起生活您就不会这样说了。(父亲说,活佛愿意怎样做,就随他的意思好了。)是啊,有些人是可以去偷去骗,去做非法买卖,去生私生子。反正人们崇拜活佛,活佛们这样去做那很好啊!(我们说,克珠只不过是喝点儿酒,是有利于创作的嘛!)克珠他当然可以继续喝酒,继续写作,像流水一样地写,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克珠:别怄气了,又没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呵,反正我说服不了你,亲戚们说服不了你,连地委的普穷书记也说服不了你,你白天一个心,晚上一个心。你喝醉了酒说,这是我的家,你明天回你家去吧……(克珠喝了酒总不至于打你吧?)他还打我呢,不等他动手,就被我推倒啦!(众笑。请她的妹妹来劝姐姐。)我已经受够了,妹妹你嫁给他吧,你嫁给他你就知道了。你待上两三个月就该回来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我的小孩喜欢我。(女儿: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后也没钱了……
  平措卓嘎慷慨激昂,克珠不免英雄气短,事后克珠解嘲说,他一向能言善辩,不开口便罢,不然平措卓嘎岂是对手。
  寻常家事,倒为我们的专题片增加一绝好情节。不过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傻瓜。第二天举家返回时,就已夫唱妇随:在行驶的车内夫妻俩合唱起来。
  寻常家事只不过是克珠的世界中的生活表象。克珠着急着想让我了解、理解并尽可能地以汉文来表现他的思想,灵魂,心——在藏语中,这几个词汇相同也不同,但人们认为它们同为一体。为此克珠耐心地讲了又讲。他沿用了许多佛教教理、经典所载例证来说明他自己。佛教的时空观建构了他的思想世界,决定了他的认识方法——我已经无法接受其它宗教,例如基督教。尤其道教。道教居然主张一切顺其自然,一切如太阳东升西落,认为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是这样呢!世间的一切本都存在着因果关系,前生行为影响今生,今生行为影响来世。宇宙万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一手指可翻动整个海洋之水,一呼吸可搅动全世界的空气……
  然而佛教一向是倡导理性、扬弃情感的,作为作家诗人的克珠的情感世界不可能不与此相抵触。他的这些身份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无论是活佛身份、国家干部身份、作家身份,都是令人钦羡不已的。他说正像谚语中所说的,过路人认为曲鲁(一种可食的酸秆植物,也称大黄叶)在阳光下多么舒适温暖,曲鲁自己却觉得风吹雨打饱受熬煎。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七情六欲中,站在僧与俗、凡与圣、城与乡、旧与新、是与非之间,方方面面都在向他展示着魅力,都在向他发出召唤。外人只看见他沐浴在阳光中,他内心所经历的风雨磨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他才经常感叹人生真是苦海茫茫,也经常引用佛经中作为警世的“五妙欲”名言来自我解嘲。这五妙欲是:

    视觉贪恋美丽形象,飞蛾才扑向光焰,自焚于火;
    听觉向往动听声音,羚羊才奔向笛声,被猎人捕获;
    味觉偏爱美味食品,才设下诱饵杀生害命;
    嗅觉嗜好芳香之气,昆虫才流连于花蕊自投罗网;
    触觉喜欢柔软之物,大象才踏进沼泽断进性命。

  克珠身处于这样一个空前的时代,不能不为自己寻找一个平衡内心世界的支点。他就用下面一番话来调侃自己:
  当活佛是为净化心灵,普渡众生;当作家是为发展藏民族文学事业,教化民众,两者目的相同。
  上一年最后一次见克珠时,他正为儿于的户口问题而烦恼。
  令他烦恼的事情还多。他想在宗教方面有所造诣,又想在文学方面不同凡响,还想使儿女有出息。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有着如此深厚的传统文化和现实体验的积累,为什么没能写出惊人之作呢,至今默默无闻呢?令他想不通的还有,包括马丽华在内的许多西藏作家为什么凭道听途说就可以招摇过市呢?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克珠确实吃了亏,就建议他两点,一是走出山南,走出西藏,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第二是学一门比古藏文要容易许多的另一门语言,汉语或英语,用新的工具去汲取,去参与。
  假如你不想只做地方名人,假如你不想只重复父辈,假如你不想自生自灭。
  克珠新近完成了一篇自传体长诗,这首长诗充满了自吹自擂,自负自卑,自怨自艾,自嘲自晒,宣泄了那股深心的莫名的情绪。标题为《色雄》,这是金子般的手艺、运气欠缺如盆的简写:克珠自喻为“色雄”。诗中历数了自己的善缘慧根勤勉,所拥有的金子般的天赋、金子般的善缘、金子般的品质、金子般的心灵、金子般的记忆、金子般的理想、金子般的手艺、金子般的灵感、金子般的才华并得到金子般的称赞之后,又叹息了自己的有命无运,空洞如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结尾部分的三节是这样的:

    人说色雄今生今世无福气,
    你年华如逝水日头已偏西,
    脑门无人刻皱纹越来越多,
    你还是准备粮食和船桨去。

    色雄你不要难过我的孩子,
    生活虽犹如苦海茫茫无际,
    但人世非白非黑而是缤纷,
    幸福与痛苦总是结伴而至。

    是呵就算作家枉说一番空话,
    然而说了即知不说谁人能知;
    马克思与释迦牟尼并行于世,
    苦海无边人生缤纷同为真理。

  准备粮食和船桨的意思,是让他摆渡到对岸的桑耶寺,那里有个专收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乌康”——气室。
  自称能言善辩的克珠终于也没能说清求助于我让我写他些什么。我无法谢绝这要求,我已告诉他了,那我就乱写,将来不要告我侵犯人权啊,或者侵犯佛权呵。
  所谓活佛,实为化身。就是历经生生世世修证获得大成就已经成佛可永生佛界者,为普渡众生,自愿一次次投生于人世,教化民众,直到全部生灵脱离苦海。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劳役。
  克珠,你这个与常人不同的人,是谁规定了你的命运,福兮祸兮。你就这样踯躇于人生的边缘什么都是而什么都不确切地是。有时似乎就捕捉到你的心迹了,那心迹却又逸去。不想强己所难地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因为时空的不同,我们没能同处于一个思想世界。但我还是以一个常人的思想对你表示我深切的同情:在永无休歇的未来岁月之流中,在永无穷尽的人生轮回中,你的灵魂已被规定在劫难逃。假如真有来世的话,假如灵魂真可以转世的话,你可能会生生世世地生活于感情与理性、世俗与宗教的夹缝中而内心不得安宁——你是否知道其中的奥秘?
  让我来告诉你,是由于你的先辈们曾经使用过的那同一颗灵魂的秉性所决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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