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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



    ——西藏传统人生:生死流转与时代变迁——赞美显得迟疑,心绪不
  再宁静,我所欣赏的和难于认同的——莎拉的诗:将那沉默的壮丽,化为
  我们永恒的轮回——心灵的流浪: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不再豪迈,不
  再壮烈,一个结不住的尾——

  上古之初空无一物,太虚中唯有空溟。
  光芒为父,光线为母,灰蒙与黑暗分别诞生;
  其间渐渐形成一股气息般的微风;
  于微风中出现冰霜凝结为露,化生一池塘犹如明镜。
  池塘之上渐生薄膜聚而为卵,孵化成黑白二鹰。
  二鹰交合生三卵:一白一黑一什色。
  白色卵进裂形成神山和神灵;
  黑色卵进裂形成黑头红面人;
  什色卵迸裂形成世间诸生灵……

  这一首创世古歌,记载在雪域藏地古老宗教——本教的一本经书里。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它,随后就被辗转引用于各类文章中。它也许是藏族先民对于世界起源和人类起源最初的诠释。本教有关西藏人起源的说法还多。其中一则是:天神西堆在天界看到壮丽的雪域高原,情有独钟,便下凡至此。当他感到寂寞时,又邀来了女神西绕。二神结合生下一子名协哇。开始他们不知采集耕种,只知捡拾成熟脱落的果实充饥。有一次,他们无意中摇动树枝,枝条上落下了野果,由此受到启发,人类的采集生涯开始了……
  在民间,这一些说法差不多已经失传,本教的宇宙观原型也无从记忆。西藏本土宗教向佛教最严重的妥协是宇宙观和轮回观方面的。一位年纪很大的本教著名画师向我讲述的有关世界的图像,我在一本藏传佛教的书里也大同小异地看到了。据说,宇宙中存在着四个世界:东方世界是白色天空弯月形大地;西方世界是绿色天空四方形大地;北方世界是红色天空圆形大地;我们的南方世界是蓝色天空三角形(或倒置的圆锥体)大地。本教画师告诉说,东方世界的人过于高大,行动不便;西方世界只有牛奶维持生命;北方世界里,随着一个人的出生,地上也长起一棵树,此后这人就只以这树上的果为食,以这树上的叶为衣。四个世界中唯有我们的南方世界好,食物丰富并可以信教,唯一的缺点就是战火多。
  老画师把这四个世界的形象绘在壁画上了。但他同时又说,这四个世界中所画的四个人是四大天王。
  ——很想知道佛教传入前有关灵魂何来何往的情形,但遍访不得。只听说早期墓葬石棺上留孔,藏南珞巴人崖葬封洞时也留一通道,供灵魂自由出入。
  后来本教的灵魂也随波逐流,在世间永无止息地投生转世了。六道轮回的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只有生而为人最好,唯有人最有可能接近成佛之道。所以老人们总在祈祷,期望来世仍然生而为人,仍然投生于南方世界,仍然吃糌粑喝酥油茶笃信佛教。
  当我对西藏农村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想我可以尝试着描述西藏人生了。当然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生。那样一种人生在今天,在西藏的许多地方,正在融入现代社会图景之中而变得轮廓不清了。藏族音乐家边多老师向我描述这一人生历程的梗概时,使用了过去时。虽然是他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他和他伙伴们的经历,他身边发生的事情,而今谈说起来,犹如隔世。

  生,在佛教中被认为是人生八苦中的第一苦。据说此时胎儿在饱受狭小黑暗的九个月的窘迫之后,又犹如剥了皮的牛遭受鞭打一样痛苦地通过狭窄的产道。所以小生命总是大哭着来到人世——不错,我们全都是大哭着来到人世——此时,家中老人们要将象征吉祥祝福的酥油抹一点在他的脑门上。三天后,拿着贺礼来道喜的亲友们也将酥油一一抹在他的额顶。自此,酥油的气味将伴随他的终生。
  一般说来,西藏地区是最少重男轻女观念的。生儿生女都差不多。虽然根据因果关系,生为男身据说要更好一些。
  百姓家的产妇通常是在产后两三天里就起床干活,健康勤劳的妇女会得到普遍的称赞。上层人家和体弱的妇女可以多休息一些日子。
  七天后,婴儿便由父母抱着第一次出门,去寺院朝圣,“央古”祈福,求神拜佛,保佑一生。
  生日却被忘记了。因为西藏人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岁数也不必说得准确,但属相是重要的。当别人询问他的年龄时,他可以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属猴的,或,属鸡的。因为属相是参与生活的,遇事打卦卜算,谈婚论嫁都用得上。另外,村庄里举行的仪式也经常选择属相合适的人来扮演重要角色。除此,本命年也被认为是一个敏感的年份,这一年有许多禁忌需要遵守。例如——此时边多老师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拉萨过去的规矩是本命年的这一年内不得吃鱼,如若发现,就要被用鱼钩勾住嘴唇在八角街游街一圈示众。但是正逢本命年的人仍然想吃禁果。走街串巷的卖鱼人迎合这一心理,叫卖时只喊“卖水萝卜”。
  据说西藏人在吐蕃时代以前有姓氏,随着佛教在藏地的传播和深入,后来除了上层贵族有房名(与姓有区别)外,普通百姓是没有姓氏的。百姓家的孩子取名很随意,大都是按照出生当天的星日命名,例如叫尼玛、达娃、米玛、拉巴、普布、巴桑、边巴……是七个星辰的名字,也是从星期日、星期—……到星期六的星日称谓。藏族大多数人都叫这类名字,在教室里随便叫其中一个,一片应答之声。所以同一村庄、同一单位的重名者,前面往往再加一个区别符号。例如叫大达娃、中达娃和小达娃之类。
  另一类常用名是吉祥名字。例如次仁——长寿;顿珠——如意等。讲究一些的要请僧人取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卓玛——仙女;卓嘎——度母;多吉——金刚。为了好养活,就像汉人取狗剩一类名字一样,有人取名为其加——狗屎。死里逃生者叫西绕。
  藏族童谣有人搜集整理了,但儿童们的游戏似乎未见报道。而且现在的孩子们也不再玩这些游戏了。从前五六岁的孩子们摹仿成人的生活劳动,玩一种叫作赶狼的游戏。有人扮牛,有人扮狼,童声唱道:小牛往里进,豺狼往外赶。还有一种讨火的游戏意味深长,表现的是在没有火柴的年代里,村里人每天去负责保留火种的人家讨火的情形。大一些的孩子则会制作面具,认真摹仿长辈们的跳神、演藏戏。
  孩子们长到七八岁时,就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不同的命运从此分野。有的务农,有的放牧,有的去寺院当小僧人。家境好些的就上学。奴仆家的孩子能作为少爷的陪读是很幸运和体面的事情。
  从少年到青年,孩子们长大成人,劳动,生活,歌舞,参加村里的各种仪式活动。在节庆之夜,时常通宵达旦地饮酒狂欢。也因生活或宗教方面的需要外出。在婚嫁方面,一般说来,穷人家的婚恋是自由的,没有多少讲究。贵族家则讲究门当户对,还要算命打卦。但无论贫富,男嫁女家和女嫁男家都一样,在名份上和实质上都享有同等的权利。
  藏区的婚礼总是很隆重,过去一般只有有身份的人家才得以举行。近十多年来寻常百姓家也乐意讲究这些排场了。婚礼仪式很繁琐,繁琐得不仅一言难尽,那是可以而且已经有人写成专著了。婚礼歌这种罕见的大型套曲形式,不仅篇幅极长,内容也庞杂到足以涵括全部日常生活,集中地充满了古老本教的仪轨、色彩和意味。那些五彩箭、吉祥符和招福方式,都是古老生活和古老理想留下的痕迹。正因其古老,凝聚了世世代代的美好心愿,所以人们相信这类仪式能够带来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不同的生活道路体现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喜怒哀乐。童年时在一起玩赶狼、讨人游戏的小伙伴们,根据前世之“业”,今世将各得其所;而今世的所作所为之因,将直接作用于来世的荣辱祸福。
  在整个人生中,要遵从种种禁忌。佛教教导人们要扬善抑恶,怜悯生灵。其中尤以不杀生最为切要。但是,由于在生活中和劳动中总要被迫或无意间杀生害命,例如耕地时伤害了小虫子等等,也算是一种罪过,所以要经常烧香拜佛,参加各种宗教活动。赎罪的方式还有持某佛某菩萨名号,罪过可减轻;其中有一本篇幅不长的《赎罪金书》,犹如征服地狱的挫刀,每天念一次,据说可以赎清罪孽,顺利通过地狱之劫。
  然而地狱又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转换的必由之路。
  藏族有一首民歌唱道:

    上方的极乐界,未必就那么舒适吧,
    你看活佛们在升天时,还不时地回望人间;
    下方的地狱界,未必就那么痛苦吧,
    你看贵族老爷们,都争先恐后向地狱走去。

  死亡与天葬的过程是一整套严格、严密、琐细的祭礼仪轨,它所传达的是灵魂不灭的理想、生死轮回的观念和纯粹的本土宗教精神。这一仪式甚至在死者尚未断气时就要开始进行。
  对于濒临死亡之人所要做的重要事情,是让其断绝一切凡念。为此,要给他服用由活佛加持过的特制药丸,要在他耳边高声呼喊他平日所尊崇的活佛或本尊的名字,使他以宁静的心绪踏上往生之途。尚存恋世之情、心怀未了之愿,被认为是一种危险状态,将直接影响到他的投胎转世,总之对死者极为不利。
  在将亡故之人送往天葬台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请僧人或巫师念诵有关经文,并卜算送葬吉日;请画师绘制相关佛画唐卡供奉于寺院或家中佛龛。这类工作的目的,在于超度亡灵。尤其重要的是促使死者灵魂自脑顶囱门出窍,以便投生三善趣。
  注意撤换死者所用的皮毛质料的衣服被褥。因为一根毛如一座山,死者将因此不得超生。将脱光衣服的死者头抵膝盖,作初生婴儿状,以白布包裹。要在遗体旁摆上饮食,名之“喂灵魂”,点灯烧香偎桑供奉。严禁狗和猫接近遗物,否则死者将死而复生,为害生灵。
  在择定的吉日,人们送他去往天葬台,走完他今生斯世最后的旅程。
  但灵魂在开始的四天里并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已经死了。它照旧来到它所熟悉的人们中间,与人们一道谈笑。但它很快发现,没有人拿眼睛看它,没有人回答它的话,总之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第五天时它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无奈地离开它所熟悉的环境四处游荡,用人们供给死者的桑烟充饥。念完四十九天的超度经后,灵魂彻底告别了这个地方前往地狱接受审判。
  虽有像直贡堤寺天葬台那样宣称死后可免下地狱的许诺,但一般人仍然认为地狱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转换的必由之路,是死后灵魂该去之处,即使善良人也不能例外——灵魂不去地狱反而是可怕的事情。在地狱里,灵魂将受到公正的审判。地狱之王将用特制的衡器称善恶:做过善事是白石子、做过坏事是黑石子,如果白多黑少,在地狱里逗留不很久就可以放行,反之,则有八热地狱、八寒地狱供受用。
  正因为死亡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所以死亡并非可怕之事。因而对于亲人的亡故,感情是比较节制的。为避免死者心有挂碍,尤其不能在垂死者跟前哭泣。此后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服丧期间要进行种种哀悼仪式,但在死者周年忌日,则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以祝贺那一灵魂重获新生。从此后,亲人们将把死者彻底忘怀:不得保存他的照片和遗物,甚至不得提起他的名字……
  按照人们的愿望,周年忌之后,那灵魂将再次投生人间,开始又一番轮回。
  我的同事拉巴次仁在亡弟的周年忌时写了一首歌词,请人谱了曲,大意是:

    兄弟你走了请放心地走吧,
    我会到寺庙为你点灯祝愿。
    希望你早日转生返回人间,
    我们又可以一起欢乐相聚。

  当然,这只是对于西藏传统社会里民间的普通人生的一般性叙述。这一状态持续了千载,由于缺乏剧烈的社会变革的扰动,它显得恒定而完整。文化即生活方式。
  是西藏农业地区的民间生活,不包括社会的政治的宗教的上层,那是一个我不很熟悉的领域,我只依稀遥见过那里的烽火和血光。但即使普通人生命运之间也千差万别,每一生命历程都是一部长篇,风风火火,曲曲折折,恩怨情仇,波澜跌宕。例如边多老师自己就是,他怎样出身于后藏日喀则的一个平民家庭,怎样去当过藏兵,怎样离乡背井,又怎样与主人家的女佣恋爱,怎样充当驮夫随了骡帮往返于中尼边境的商道上,迷醉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土风歌舞之中……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生动的人生故事都写出来。
  但越是最普遍的人生现象越可以说明一个民族生存的风格,心态,性格。事实上,回望藏族传统人生时,本质上是对群体生命和命运的观照。而非个体的人生和命运。
  今天世人看到的这个民族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盖源自灵魂和来世的观念。这是我对于藏区多年体验感知的结论。
  一群这样拥有无穷时空的灵魂,一个消弥了有限界限和个体意识的群落,以群舞与合唱为其显著特征。他不必有姓氏,无所谓香火延续,财产积聚和继承,无所谓奋斗竞争,因之无所谓由此所5!起的烦恼、焦虑、失落、惶惑、忧患、危机、绝望。无所谓祸福,无所谓苦乐,一次次低位进入世界,崇尚自然,生命平等,贫寒而不自知,善待并同情天下人,而不管那些人如何优裕于他们。
  一个古典的善良的人格,
  一群可爱的消极的生态保护主义分子,
  一个超时空的哲人,
  一个知天达命的歌者。
  他们是桑秋多吉,尊珠旺姆,是赞域和咱塘,雪绒山谷和许许多多这类人物、村庄和地区。
  不是传统与现代交接的这一边缘时空,不是查古村,堆龙德庆县城;不是边巴、克珠,甚至也不是罗布桑布。
  一首和美温馨的田园诗,你尽可以远距离地去欣赏它,但你能否认同它呢?
  十几年来,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享用着高原的空气和阳光,酥油茶和风干的牛羊肉,水土使形象趋于藏化,下意识里也时常以“我们藏族人如何如何”为出发点思考问题,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心安理得地沿着从前的思路行进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藏传佛教对于我来说,就已演变成一些熟悉的名字和面孔,一些难以忘怀的生活场面和人生风景,而不再是一般的概念和浅表印象?真是这样。也许在过程中就开始了,我的审美目光开始变质,我的赞美显得迟疑,心绪不再宁静,尤甚者,我还将冒着被逐的风险,很不明智地对许多问题进行质疑追问——虽然还不至于不相宜地追问众佛、神灵、灵魂和来世是否真实存在之类,相反我宁可相信他们真真正正地永存着;我尤其不会也不能对佛教稍有不尊:这是我的理解中最为宽容的一种宗教,我比一般的佛教徒更多地理解这一宗教的原理和教义,激赏这一宗教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创造性艺术思维,在它所提供的无限宇宙的辽阔时空中神思飞扬;很少有人像我这样频繁地登临佛教圣地,为那些即使是断壁残垣的辉煌建筑、即使是残破褪色的宗教艺术所倾倒所震撼,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太经常地与那些穿越千古和清澈如水的目光和心灵相遇,使深心里顿起虔诚敬信之念;也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能够直接向藏传佛教差不多所有教派的高僧活佛请教交谈,听取来自另一思维国度的智慧哲理并领受他们以多种方式给予的祝福和加持;在神圣马年曾转过的至圣神山冈仁波钦,不仅已洗清此生罪孽,同时也一劳永逸地洗清了一劫数以亿万次轮回中的罪孽;在神圣猴年参加的导引灵魂的仪式,已可确保未来往生佛界乐土;一座小寺院的僧众,专意为我念过信护平安的祈祷经文……
  我比一般佛教徒更透彻地浸润了佛光恩泽,此生来生都已受惠利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我回顾描述了仍在延续的传统人生,记挂着那些悠久岁月中的村庄和寺院,那些人影和音容时,一种忧郁的心绪漫浸开来。我觉得心疼。觉得不忍和不堪。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不自觉的意念从脑海深层渐渐上升,渐渐明晰,浮现于海面,并渐渐强化起来。我凝视着它——这是对于什么的不以为然。
  不是对于生活本身,人群本身,不是对于劳作者和歌舞者,甚至也不是对于宗教。
  是对于灵魂和来世的质疑吧——是,或者也不尽然。
  灵魂和来世的观念尽可以存在,与基督和伊斯兰的天堂地狱并存于观念世界。
  只是,灵魂和来世观念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一个地区一个民族,如此左右着一个社会和世代人生,则令人辗转反侧地忧虑不安。
  ——谁从中获益?
  ——老百姓本来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人生,造物主恩赐于人的多么伟大、丰盛的贵重礼品,你其实只有一次生命。纵然果真有来世,也应该把今生看作是仅有的一次。
  ——缺乏的是一次人本主义的文艺复兴。
  从德中到青朴,为了来世之声不绝于耳。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来世,就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许诺,我们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们就以全部今生为代价,不假思索追问地、心安理得地毕生等待,他们除此而外几乎一无所求。然而他们只担了一个风险——要是来世确凿无疑并不存在呢!要是终有一天,他们确凿无疑地得知,千百年来拼命抓住的维系过祖祖辈辈生命和希望的绳子的终端空无一物呢?
  莎拉女士是我朋友的朋友,已年过六十岁,生活在美国一个极富有的有产阶级家庭。是属于那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自在的人。从八十年代开始,她不下六次进藏旅游,有一年还到达了世界上最高的寺庙,珠峰山下的绒布寺。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尼姑。老尼为她祝福,还送给她一根红绒线的“松退”护身符,至今莎拉仍把它系在脖颈上,旧得发白了。去年莎拉在拉萨找到我,我正因每分钟数次数十次的心脏早搏被迫从乡下返回住院。莎拉想和我探讨有关西藏的一切问题,限于语言,我送给她一本英文版的《藏北游历》。今年八月间,她回我一封信,朋友申再望先生帮我译了寄来。信中谈到了她以往所得信息,都来自于探险家和西方宗教学者所写的书,或是目前在美国的西藏难民的观点。但所有这些都带有他们各自的观点。利益和偏见。她说我的书反映的是一个汉人的看法,也难免有偏见。她能够指出的是我在使用“进步”一词时所表露的这种优越感——多年来她热心研究印第安地区,拥有着对于衰亡着的这一文化的丰富经验和思考。她认为,“干预和帮助之间的区别在于对方是否在寻求。在西藏人寻求帮助以达到进步时,也只是在此时,如果你想要并能够帮助,你的帮助才会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受到欢迎。然后你才能成为帮助者,成为身穿挣亮盔甲的骑士,成为救星。而如果他们没有接受能力,所谓的帮助者就会成为反派人物,成为压迫者,你希望给予的所有帮助,你所有的良好动机,都会浪费在敌意的环境中。因此帮助必须是他们所寻求的,希望的,已经提出来的。”
  以下的感受是莎拉所强调指出的,连同她的一首诗。
  ……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我同意你的观点,即西藏这块土地,确实给人的心灵一种归家感。在西藏群山之中经历了九死一生以及与精神、个人、文化、自然相关的体验之后,我有一种归宿感。以至于当我“获救”之后,或者旅行结束,我准备回到我们称之为“家”的时候,我却感到相当失望。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我的身体住在一个非常好的家里(我想不出会有更好的一个),我很幸运那里应有尽有,换句话说,有健康,丈夫,儿女,孙儿孙女,金钱,农庄(我真的很富有,非常幸运有这样一个家),但我的心灵另有一个家,就是西藏。我一直走运,因为我感到我在陆地上的家和心灵的家都非常美好,实在美好。但如果现在要我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我会选后者。也许,只是也许,这就是我一再回到西藏的原因,因为那是我心灵的家。
  我很幸运,因为我们在人生之路相遇,尽管是短暂的。我也许永远不会皈依佛教,但我仍被它的另一种境界所吸引,被它难以捉摸的、它暗示的永恒和渺无边际的空间所吸引。
  像你一样,初去西藏时,我并没有想到要去发现我灵魂的故乡,那肯定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然而我却发现了。我找到了它,并非常喜欢它的庄严与壮丽。

    穿越宽阔坦荡的沉寂空间
    无尽的层叠的褐色阴影
    处处都点缀着
    暗褐色与白色的小块土地
    在碧蓝碧蓝的天空下
    装饰着白色与灰色的
    孕育着的云
    它充满生命

    这里有地球上的和平
    庄严与你同行
    将那沉默的壮丽
    化为我们永恒的轮回
    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
    ……

  莎拉为她走遍世界后最动心的发现所陶醉。相见恨晚。她把西藏作为审美对象遥远地欣赏着,而西藏,也向着它的审美主体遥远地变幻着美丽,仪态万方。
  非常感谢她,莎拉把她的热情和诗意投向西藏高原,愿她在整个晚年因心灵所依的归宿而宁静而美好。西藏祝福她。
  对于她的诗文,她想要探讨的问题,我突然不想再议论什么了。我由此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那样熟捻。
  假如我在《藏北游历》之后就返回我的家乡——对此我一派茫然,其实我并不知我可以认祖归宗的家乡在何方——或者,不再深入接触西藏农村,也不曾看到咱塘村火供仪式上那一双双迷茫的眼睛、何时想起都令我痛彻骨髓的冰天雪地磕头朝圣的身影、青朴和德中各地终身无望地修行着的僧尼们。如果我后来没再继续经历这些,我有关西藏的印象要单纯得多,也只剩下了美丽。将铭心刻骨地保持着一种向往,一种不再的体验,一些终生可以述说的遗憾,关于我西藏的美丽传说。
  为时十八年的西藏之旅,认识上也阶段性地走过了几个层次:由浅入深;由……不是由低及高,而是由高及低——飘浮如云的高和脚踏实地的低。
  在初涉的诗意的时期,拥有着单纯的理想热爱、惊喜。冶悦。那是属于我的蔚蓝和洁白,湛绿和温煦,是旷野上的小小帐篷,荒原上永不能企及的海市幻境;是轻轻叩打着心扉的长久的感动,一个会心的微笑。
  随着生命的深化,草原的雪灾与心灵的雪灾交相叠加,我初识苦难审美般地品味悲凄、悲凉、悲怆、悲壮并偏激地强调困苦难而崇高的生命美学的这一时期,我是坚实的、深厚的和激越的,那时我举目于更辽阔更深入的精神世界,并尽力迎向它,亲和它,认同它。
  沿着这条路向同一方向继续走下去,一些始料不及的情况发生了。越是深入,越是贴近,离初衷越远,越是微妙地感到了什么地方在酝酿着分离和背叛。这应当是我心智成熟而激情萎顿的近些年。
  文化背景一片驳杂,思想无章可循,既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当突然间不再豪迈,不再壮烈,不再大人格,就成为一个没有着落的人,只想缩进哪个角落,停顿脚步,无思无想,做点别的什么,或什么也不做——渺渺不知所终……
  多少年间的思想和情感的经历都是我自己的,没有谁来强迫我,引导我,让我就范。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地感觉着,切肤触及着;只有我知道,在真切与真切之间有多么的不同。
  以往尽可能的客观公允并非作假,这正好说明了我曾经尝试过的努力,我曾经拥有过的激情感动,赞美热爱,还有一些向往展望,建议设想。多么殷切。我们看待一个地区,一种文化现象,纯粹客观是做不到的,一厢情愿也没多大意义。以我的眼光和心态,假装了一回学者,想要抛弃一切偏见进行客观的考察和描述,但不时地露出马脚。
  我的过失在于感情的投入和参与。
  既不适合做学者,也不可能充当救星。其实我的全部心愿,不过是认为我们西藏高原的同类们应该享有参与世界的权利,享受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的一切成果。
  而这一愿望正好也是当下人民政府提倡的,老百姓们所希望的。没有一丁点儿的独创性。毫无文采可言。也只有在这一基点上我们来欣赏西藏的传统文化,我才能感到心理平衡,不至于失掉了一个西藏作家的道义和良知。
  所以我同时欣赏这样的西藏:收看和收听由卫星转播而来的来自全球每一角落的声音和图像,并向世界发出西藏的信息;
  可以通达全球每一角落的直拨电话和图像传真;
  来自世界各国的奔驰三菱和丰田,各类家用电器;
  县城乡镇村庄的水利发电、太阳能电站所提供的照明和电视;
  喜欢听新民歌:昨天飞机飞过去了,今天飞机还没飞来……
  喜欢这样的采访:查古村、色新村甚至江村女巫都恳求说,请帮助我们解决电视机的接收装置……

  主张发展进步的观念局限了我的文思。我想做一个貌似客观的学者终于也没能做得成。学者做不成,也同时妨碍了我做诗人。同时对于手工制陶,我发掘到的是人类已经走过的新石器时代,一个遗存,活化石,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角落;我注意到的是一个文盲村庄,年轻的兄弟共妻,老死闺中的制陶女,一些感慨,一些无言……
  而伟大的聂鲁达,他表现了同样的题材,多么激情奔放——
  “南美洲从来就是陶器工人的天地。这是一个陶罐的大陆。这些会唱歌的罐子从来就是人民制作的。用胶泥和双手制作的。用陶士和双手制作的。用岩石和双手制作的。用银和双手制作的。
  “我总想让人在诗歌中看到这样的手。我总想创作出一种带着指纹的诗。一种带着漂白粘土的诗,水能盛在里面歌唱。一种面包的诗,大家能够充饥。只有人民的诗歌才能保留这手工的痕迹。
  “当诗人们关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人民在用胶泥、土地、河流和矿山来唱歌……”
  ——这便是我的诗行之不远、是我与伟大诗人之间遥不可测的距离之所在吧。
  什么时候,能恢复我最初的激情,或,重新调整好我自己,走向否定之否定?
  主年以来、也许五年以来,在我力不能及的这一领域,其实我就做了这样一件事。当初我向往着它,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满怀热切和迷惘。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苦役。但不久我就明白了,当做完这件事,我将耗尽心力,而这心力并非用于我想要的艺术事业。我还明白了,与天奋斗,其力不支;与地奋斗,其险无比;与人奋斗,其烦不堪。还有别的一系列的经验。例如毛片编完后,我的经验是:旷日持久,艰苦卓绝,事倍功半,功过待定。最后,在一九九三年九月下旬的那个晚上,当我终于完成了《西藏文化系列》十二集的制作、且又完成了在四川国际电视节期间的工作时,内心却静若止水。以我们起步时的艰难条件,我们已获得了未曾期许的收获——总算完成了,我这样想。是完成了,而远非成功了——总有一言难尽的感叹和遗憾。
  焦虑伴我走完全程,应该轻松一下了吧,哪怕只有三两天。去年这整个年份,我们奔走于西藏乡间,其时最令我担着心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人和车的安全问题。我不厌其烦地思忖着,要是野外拍摄结束时大家安然无恙,我该怎样高兴呢?该怎样来庆贺呢?其实不然。当年底拍摄的最后一天,那一群苦行的僧尼们五体投地地磕进大昭寺,在金光闪烁的释迦牟尼像前以迷醉的神态了结终生之愿时,我们也功德圆满了。拟想中的喜悦和轻松如期不至,最强烈的感觉只有肚子痛。是以弯腰捧腹之态做了最后一次采访的。
  当后期制作在成都漫长的春夏季进行的时候——其间反复做了修改,令人格外厌倦——我又想,何时能全部完成彻底解脱之时,将是我苦役的结束,我将获释,取得完全自由,是再生。但等待着我的,却是比上一回更加剧烈的腹痛,以至于卧床不起。
  中秋时节的成都已有少许寒意。深夜拥被独坐,脑海和心怀一派空虚。突然间,一个念头不期而至——
  你何时才能结束心灵的流浪?
  就在这个深夜,在经历了轰轰烈烈之后,在极度的倦怠和百无聊赖中,在不经意不设防时,这一念头引发了一系列强烈的情绪。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涨潮般匐然袭来,汪洋恣肆。至此我才明白,它们从未离我而去。它们与生俱来,坚如磐石地坐落在心灵幽秘处,伺机而现。
  它们就选定了此刻出现,为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缘由。引导我心沦陷深渊。那里是世界之底和世界边缘。那里荒寒死寂,无风,无月。在心灵的这一特定空间,时间丧失了意义,无论间隔多少年,它仍然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到被洗劫、被放逐、被遗弃的滋味。心灵从未寻找到实在的归宿,它一直在浪迹天涯。
  在此刻,夜深人静之时,外部压力刚刚卸去,个体心灵便就显现出它自有的两半:意志的自我和灵魂的自我。
  那个意志的自我,她曾以成熟的人格充满自信,拥有过一己的全部光荣,独立,勤奋,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心理能量巨大,能够作用和影响;她自身也可以发光,并给月亮和星辰以光,身心健康,光明磊落。她关怀世界,尽其所能地在成就事业中成全他人。就她所处的环境和条件而言,她已竭尽全力,无懈可击。
  只是在最近的几年中,她才感到自豪与激情、诗意和文采的缺失。双足生根,羽翼退化,匾乏了足以滋育灵魂的营养,超负荷的是人际的斡旋和事务的躬耕。终于只剩下顽强,面孔和心灵一样坚硬无比,不会哭泣。
  这么久以来,生命的主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存在,逃避与她的相会和对话,逃避到感情世界里:亲情,友情和爱情,那一世界以欢乐和痛苦提供着掩体,逃避到事业中去,以忘我的投入遮蔽灵魂的存在。若无其事。
  但在意志的自我稍一松懈之时,那个抑制了很久的灵魂就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显示了它的终极存在和不可抗拒的威力。意志属于今生,灵魂的秉性则是永恒。
  这也许是灵魂的根本属性吧。灵魂是人类宗教感情之源。
  以我的坚强,我曾断言过我不可能皈依哪一宗教,我是尼采和马斯洛的信奉者——那也许可以算作宗教,是崇尚人,意志至上,自我实现,是有关强者和超人的哲学。
  问题仅仅在于,我能否永远坚强下去。
  宗教不是强者文化。是柔弱灵魂的庇护所。一种宿命。我所见到的虔诚敬信三皈依的人,是一些无奈的人,一些无助的人,一些无力、无为又无望的人,孤独无依的人,痴愚且无意挣脱的人,痛彻地感受到人生全部苦难的人,被苦难、不幸所淹没、被不可抗力打翻在地的人,一些心怀恐惧的人,没有其它着落的人,善良了还要再善良的人,贫穷着还将更贫穷的人……
  试图超凡脱俗的人,渴求缘此达到高境界的人,功成名就登峰造极时忽觉不过如此尔尔的顿悟的人,淡漠名利的人,淡化人生的人……
  ——至于那些希图假此捷径达到政治目的的人,企图做精神领袖的人,从来就没什么虔信超脱可言,不在此例。
  我想我本就一无所有,现在仍是子然一身。也许暂时能够拥有的,就是眼下正在进行着的《灵魂像风》了吧。我原想,当这部书稿被打上最后一个句点时,我可能又将腹痛难忍吧,又将茫然了吧。但事实上,情况比料想的更糟。
  且不去说它,它不属于本书范围之内。
  而这一本《灵魂像风》,则由干几年间的经历和思想的演变——尚未定位的演变——它没有找到一个落脚之点。
  因之这本书就有了一个结不住的尾。
                       1993年10月—12月
                       成稿子成都——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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