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四章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开始的日子,他在兴庆宫城的勤政楼受百官的朝贺,宣布改换年号,并且大赦天下。
  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时,特许都城百姓在宫城外观看和欢呼,这又是一项新气象。
  ——在晚岁时,京兆尹自少府领到粮肉和布帛之类,分赠都城的贫户和老年人。
  此外,南衙的金吾军,北门的禁军都换发了质料比前为好的衣服,连所有役吏,都获得新衣及赐钱。这些,使内外尽欢。元旦大朝罢,内外欢呼之声,象盛夏的雷声。
  皇帝,还亲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见。
  在元旦大朝时,好动的杨玉环在花萼相辉楼看热闹,兴庆宫城中,勤政楼在南面临街,花萼楼在西面临街,在花萼楼,可以看到勤政楼外的动态,同时又可见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车骑和百姓们。
  元旦大朝时隆重的仪仗和仪式,这一回,杨玉环看全了,她极为兴奋。皇帝在城上接受百姓的欢呼时,她派了两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楼来。
  皇帝来时,杨玉环命四名内侍唱礼,独自一人,正正经经地来了一次大朝拜仪式,她以歌唱的声调为颂:“皇帝陛下万岁——愿我皇皇业兴庆,国家在我皇第二个世代比第一个世代更富更强,皇帝与庶民同乐!”
  李隆基轻快地笑着,双手把着了大吉服的杨玉环扶起来,低声说:“我你一体,同享太平盛世!”
  她含笑点头,牵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声说:“到那边窗口去看看——”
  从向西南角的两扇大窗外望,长安城几条大街尽在眼底,街上,依然拥挤着人群,欢呼声也依然不断。
  “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气!”她悄悄地说:“也有威仪!”
  皇帝期期地笑,没有出声。此时,皇帝在想,在默祷:“愿天保佑,自己能再活卅年,和这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过卅年,创造为皇以来的第二个世代的繁荣。”
  她看着雨景,她在繁华中欣快无比。她又说:“我请你来,让你也从旁看看——”
  “嗯,嗯!”皇帝看着,撩起她的长袖,捏住了她温暖的手。稍后,他低声说:“玉环,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遗憾,今天,不能让你受命妇朝见!”
  她微笑,低声说:“不妨,总会有那一天的!”
  杨玉环对是否能受朝贺的事,的确不太重视,虽然那是极光彩的事,可是,她对那种从来未经历过的大场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烦,也是好事。
  在兴庆宫,今年的命妇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样,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级接待,因为,自武惠妃逝世之后,宫中没有妃级的女人。
  但由于今年是李隆基皇业的新纪元开始,皇帝拉了后宫的二位父亲的遗孀出来,共同受朝贺。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参加受朝贺,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体制而坚持不肯。
  她和杨玉环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员的夫人入朝——杨玉环不许皇帝午睡,伴着偷看。李隆基只得答应,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妇。
  百官命妇入朝的人数并不太多,偷看着的他们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说:“这些官员的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好看的!”
  玉真公主笑着调侃:“因为有玉环在啊!长安城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不是比较,我的意思是,品评下来,没有好的!”
  “我知道!”杨玉环说:“这些女人老的多,是大官员的正妻,倘若许他们的侧室和妾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将来放宽一些——”
  “哼,这不行,言官会上本,各位官员的夫人也会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说。
  “将来,放宽品级,那么,有些年青的女士,情形会好一些。”玉真公主说。
  就在此时,内侍来奏告,诸皇子皇孙都已到了,在等待着拜见皇帝贺岁。
  皇帝欣然说:“我们一起去?”
  杨玉环信口应了一声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说:“皇上,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师在长生殿等你!”
  当皇帝走后,她们两人缓缓地向长生殿走去,杨玉环有些窘迫,讷讷地说:“我这人太没头脑,我是女道士——”
  “玉环,即使你成了贵妃,除非先调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见诸王、皇孙!”玉真公主平和地说。
  她领悟了,诸皇子皇孙入朝,寿王必在内,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能也在内。
  一念之转,她想到了从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入宫以后,她一直没有和外面联络过,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
  到了长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询问:“他怎样?”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谁,低声说:“很好,玉环,人事已改变了,你在宫中,不宜提到从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断!”
  “我知道——”杨玉环低喟着说。
  于是,玉真公主乘机询问她的家庭反应。玉真公主私问玉环,一旦册命正式宣布,她的父亲会不会大闹求死?这使得杨玉环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说:“父亲一定会极不高兴的,但是,我想他不会求死的吧?
  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怎会肯死?不过,父亲可能会不肯做官,我想他会如此!”
  “这是一件麻烦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
  “二伯父为人和父亲不同,有官给他做,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就难说了,他可能听命于父亲,只是,哥哥绝不会象父亲那样顽固。公主,这些事,我怎么和皇帝说呢?有几次,他好象要问我,后来,说了别的话,便岔开去了,公主,父亲还能管我吗?”
  于是,玉真公主又笑起来,她告诉杨玉环,父亲的权力管不着已嫁的女儿,但皇家却希望与外戚和睦。
  这是天宝元年年初一的事。
  到了正月底,杨玄璬终于得知了女儿居住在兴庆宫,女道士只是一个名义,他为此而大憾,他以为这是家门的大耻,但是,朝堂中没有一位谏官对此进言,大臣中,似乎全无反应,好象无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视。在痛心中的杨玄璬想了几天,自觉再在都城挨下去,会很无趣,于是,在二月中,他向国子监祭酒上书,自请致仕,并附了表文。
  国子监祭酒当然也有所风闻,但是,这一件事是不能说的,寿王妃入道,有过昭命,为了当年惨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对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不敢接触这问题,只是慰留,请杨玄璬于任满或书编成后再退休。可是,杨玄璬坚持着请求转呈表文。
  国子监祭酒在无可奈何中,把表文压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儿,李林甫是精明人,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一道表文没有处理,他也不奏告皇帝。
  杨玄璬等了一个月,还未见批复,他再上表,又拖了一个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辞职,但也不表示拒绝——这是官场中一种特殊的方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杨玄璬为此,苦恼越深。
  在兴庆宫内的杨玉环,完全不知道家人的反应,而且,从迁入兴庆宫之后,她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女道士的衣服法器,都被她抛掉了。而且,由皇帝嘱咐,宫中上下,都称呼她为妃子,近侍和女侍,听到高力士呼她为贵妃,也直接用了贵妃——这是宫廷中只比皇后地位低一级的尊号,而实际上,以现在的皇帝的年纪,以及儿孙之多,也不可能再立皇后了,大唐宫中,也多年没有皇后,武惠妃在世时,等于是皇后,惠妃的称号,也等于法制上的贵妃,有惠妃这名称时,通常是不再有贵妃的。
  高力士呼杨玉环为贵妃,想来,自天宝纪元开始后,皇帝要改变一下宫内的体制和名称——在朝中,已先改了,如侍中改称为左相,中书令改称右相,尚书左右丞相恢复仆射的旧名;此外,地方上,东都、北都等,改称京,州改称郡,刺史又恢复太守旧名。
  这是配合新纪元的。
  宫中的婕妤,美人,才人等,有两三人先已和杨玉环相熟的,她们喜称她为太真妃,一有人叫出,便叫开了——凡是和她相见的宫眷,人人都如此称呼她。皇帝一样听到,有时,也会唤一声“太真妃”。
  杨玉环初时有些不习惯,但渐渐地就随它去了——她的性格本来豁达,那是改不过来的。
  她没有经过册封,就实际上成为妃子了,而且,她不但和宫中的女人们相见时如此,有时和皇帝在一起见朝臣——皇帝的秘书监贺知章,是名重天下的名士。秘书监是管皇家图书的,但通常兼理内部机要文书之事。他以职务上的关系,常在内宫,见到玉环时,皇帝介绍时便说了:“太真妃”,再补充一句:“暂时且如此称呼吧!”
  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也得见杨玉环——皇帝经常在内宫有小宴会,约的是文学侍从,杨玉环自移居兴庆宫之后不久,就时时参加。
  她认识了不少人,她对这种比较少有君臣间拘束的小宴,也感到兴趣。
  在这些宴会中,偶然会有人作几首诗,也会谈及当世的文风、音乐、艺术。
  曾经被搁下的婆罗门乐章,到了此时,又被提了出来,一次,杨玉环在小宴中命乐工奏了几节,请与宴的文士提出意见。皇帝在兴奋中指定,以太真妃为领导,选择适当的人来改编,他说明,这将是天宝纪年的大乐章。
  文学侍从们自然是叫好的,于是,杨玉环在宫中,也有了正式事可做,她集中了梨园中第一流的乐工,还有翰林供奉中的学士,甚至皇帝的驸马张垍也来凑兴。
  这是非常的欢乐的日子,杨玉环不曾去理会到人事上的问题,偶然想到父兄,也偶然想到丈夫与儿子,但生活太丰富了,偶然的想到,又偶然的抛开。
  也就在这样的好日子,她的父亲,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卧病不上班,而且上表以病为借口而辞职。
  宰相李林甫技巧地把这一封奏事交给秘书监贺知章处理,那是把这一问题转给内廷经办。
  皇帝得知了,皇帝也告知了杨玉环。
  于是,杨玉环自请回家去一次,她向皇帝说,自己将会把一切都说明白,希望父兄能予谅解。对此,李隆基有着踌躇,他要求玉环暂缓进行,依照官制,因病请退休者,有给假休养之例,如果体弱不能任事,可以同等职衔分司东都,不必真做事,但又不算退休,只是俸给比较少一些,他说明,病假或者放弃职务而满一百天,那就等于自行离开了官职。
  有一百天时间可以周旋,他劝玉环不必着急。
  杨玉环也真的不着急了。
  她修编婆罗门乐章,她又和皇帝在一起,由琵琶国手张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区域来的外国乐师,还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国乐师,共同创作了一套名为《紫云回》的乐曲。
  这一套乐曲的底本,原是李隆基在十年前自己有感而凑合摘录的,揉合好几种乐曲,但并未完成就扔下了。杨玉环好动,对宫廷中的忌讳又少予理会,她翻查皇帝的私人文书杂件,找出了《紫云回》的稿本,试了几次,就催促着皇帝将之完成。李隆基虽然通晓音乐,但是,要他独立完成一套乐章,根本无此可能。杨玉环的情形与之相似,因此找了许多人参研,就皇帝的稿本为基础,把《紫云回》完成了。
  这是揉合中外音乐的新创作,其中的舞曲部分,参照凉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两队舞伎,共二十八人。
  杨玉环亲自为之设计舞衫。
  《紫云回》试演了几次,才正式演出,皇帝找了不少文学侍臣来参观。
  ——一位很有名气的道士吴筠,为皇帝微召,从会稽来到长安,和皇帝见过一次,李隆基对吴筠很是赏识,《紫云回》第一次演出时,这位道士以客卿身份参加宫廷内宴而观乐舞。
  之后,皇帝、杨玉环邀文学侍从们小饮,问吴筠散隐天下的人才,吴筠脱口而说:“蜀人李白,命世奇才!”
  “李白,我也知道,我看过他作的诗,兴庆宫中就有他的诗卷!”杨玉环欣然说出。
  皇帝看了爱妃一眼,笑着说:“太真妃也欣赏此人文学,当是不错——李白这名字,我自然也知道,好象,从前来过长安?”
  坐在杨玉环身边的玉真公主微笑着接口道:“李白风神俊朗,以前来过长安,怕有十年了。”她稍顿,指着贺知章和侍御史崔宗之说:“他们两位应该深知李白,当年,李白在都中时,有饮中八仙之称,我们的贺监有一次请李白饮酒,身上没带钱,以所佩的金龟,质钱换酒,一时传为佳话。”
  皇帝回顾小妹,询问:“你也见过?”玉真公主点点头,杨玉环则转向贺知章:“贺监,你们饮中八仙,是那几个人?”
  “这是好事者随口说说的,似乎指我们中八个,一位是现在守制中的汝阳王,次为现任左相李适之,其次是: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及老臣——当时在一起,只聚宴,大家都豪饮,这八人中,苏晋于开元二十二年故世了,现存七人,以老臣年事最高。”贺知章谨慎地说。这是放纵的行为,他本人无妨,但对汝阳王和现任左相的李适之却有妨碍,幸而喜悦中的皇帝不在意。
  道士吴筠,借此机会,郑重地推荐李白,皇帝欣然命贺知章立刻起草诏书征召。
  李隆基同时又希望各人推荐才智贤俊之士入朝,他说明了不必经由考试而入仕,只要大家认为是人材,就可任用;他希望在自己为皇帝的第二个世代,能创造一个繁华的局面,以前三十年,拨乱反正,天下已大治,国家有足够的财力,四方也有猛士守土,因此,他希望在文学艺术方面发展,使大唐王朝的精神生活有一番新气象。
  于是,老去的秘书监贺知章举酒为皇帝寿,与宴的人也齐呼万岁。
  于是,著名的道士也是有名气的诗人吴筠,朗诵了李白的一首新诗。
  这是升平时代的宫中乐事。
  李白这个人,曾经到过长安,频交王侯,但并未获得当时的人推荐,虽然地在当时认识了朝中不少权贵,但是,权贵们不曾正式举荐才气纵横、具有多方面长处的年轻的李白。
  可是,一名道士,偶然于宫中提及,使李白的姓名在一日之间显扬了。
  李隆基在这一次宴会之后,才去看李白的诗,也从而欣赏了这一个人。
  至于贺知章,把征召李白的诏书草拟后,再正式转交而发出去。
  兴庆宫中,如今充满了音乐气氛。自从《紫云回》谱成之后,大唐天子和他的太真“妃”便热衷于音乐。李隆基对此,原有相当造诣,杨玉环喜欢音乐,早期只是爱好而已,但在入居太真宫之后,闲着无事,便在音乐方面深入,她也能作谱了。
  那一套天竺祀神的婆罗门大乐章,经过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融合中华古代的乐章,终于初步改编成功。这和原来的祀神乐有了许多不同,但这也和中华古典的雅乐异趣。大唐皇帝把它改成室内乐章,和《紫云回》一样,但新乐章是大部曲,共十八章,分为三大部,每部六曲,第一部分的乐章称为散序六曲;第二部分称中序六曲;第三部分称为终序六曲。
  第一部分是只有乐奏而不配拍的,没有拍,也就不能舞,第二部分入拍,舞蹈开始,那是以中华传统的舞蹈为主体,初为慢舞,到了六曲的最后二曲才转快,第三部分六曲,全为快舞了,乐部属黄钟商调,转到最后入破为越调,但在收结时,又回转到正黄钟宫,这部大曲的最后,以玉磐为主响,引一长声作结。
  从南北朝时代北朝的齐国、周国开始,都看重音乐,隋皇朝也一样,隋文帝立国的第九年,以还没有创立代表本朝的音乐而大为不满,大唐开国,融合南北朝的文化,但李世民热心地承继隋炀帝杨广的风格,为南方文化服务,在音乐上虽然有开创,但并未自成一个体系,李世民只是胡乱的吸收,以古典的雅乐定为庙堂之乐,取遥远的罗马帝国的军中乐章,扩大而为破阵乐,定为军中之乐,其余胡乐与南朝乐章相杂,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李隆基和杨玉环主持着,创立了一套综合中外,而有自我中心的乐章。婆罗门乐章原是佛教的祀神乐,李隆基将之改为室内大部乐后,宗教意识上也来了一个转变,李唐以道教为主体,他以道教代替了佛教,但仍保留一些佛教的东西在内,他求的是自我中心的综合,而在第一部分散序,又加入了儒家的雅乐分子。
  他暂时将之命名为《霓裳羽衣曲》。但并未将这部大曲交到太乐署去,他以为要成为一代乐章,必须有多次试演和修改。
  李隆基和杨玉环着迷于此,杨玉环又潜心于学击磬,李隆基则努力学吹笛,因为这两种乐器在乐章中都有引领的作用,大乐章的最后一个长引声,由玉磐先发的。
  他们往来于兴庆宫和大明宫,练乐教舞,还制作各种乐器,李隆基搜求到一块匀称的大玉,命乐器工匠日夜施工,为杨玉环制作了一具玉磐。
  此外,在大明宫的梨园教坊和宫城外光化门北的外梨园,都有许多买来的少女在受歌舞训练。这是一个浩大的训练计划,外梨园负责初步的训练和教育,使受训的人认识字,这一部分的女子,自八、九岁的女孩到十九岁的少女,以每隔二岁为一组,每组有一百四五十人,共六百人,至于旧人,在外梨园留着的还有二百余人,那是用以赐给诸王和公主宅的;有些人,也可能入宫为宫女及执事。另外,有五十多名女子,在受百戏杂技训练,教师大多从外面请来,只初步的基本功夫由宫廷的老人传授。
  至于内梨园,除了已训练成功的之外,又自外梨园选拔精华作高级训练。由于要分别着作各种训练,宜春苑内,也拨出了几所大屋,供训练和居住之用,同时,西内的宫城,也有她们的居处和读书写字的地方。
  皇帝和杨玉环的兴致很好,他们经常去巡视宫内的各个训练场所,杨玉环本身,能歌,擅舞,又通晓好几种乐器,她要求梨园供俸们努力选择通才,训练成为通晓各种技艺者。她的要求很高,作事也全无顾忌。有一次,皇帝的驸马、中书舍人张垍入觐,张垍是已故宰相张说的儿子,得到皇帝的宠信,以中书舍人本官入翰林院为学士,经常参与内廷的宴会的一人,杨玉环请张垍自翰林学士中选一二个人来教梨园中的女子读书。
  这是很荒悖的行为,但是,皇帝只是笑,没有阻止——侍诏翰林的人并不少,有的本官较低,但地位却极为尊崇的,岂可用以教宫中的歌舞伎?但善以奉迎的张垍一口允承了,他在翰林有首席的地位,商得自己引荐的一位学士的同意,又自国子监调了两名助教,入宫教书。
  这事进行时,高力士知道了,他命内侍省选出十名通晓文事的内侍,接替了翰林学士的工作。高力士熟悉杨玉环的性情,他明白自己的作法不会许犯到她的,不过,高力士讶异于皇帝对杨氏的过分纵容,在此以前,大唐皇帝李隆基是严守着制度的。
  他想:难道是皇帝老糊涂了?但是,他时时见到皇帝的,皇帝的身体很好,一些也没有老态,在治事的时候,也一样精细,为此,他淆惑。
  就在此时,一名来自新丰的少女谢阿蛮,自外梨园被特选而入内教坊,她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她已显出了秀丽,再者,她在入教坊之前就读过书,也有初步的技艺工夫,她会走绳,会玩弓腰,有这两样基础,习舞,自然是事半功倍了。杨玉环亲自召见她,并且命梨园中两名老师傅特别教育她。
  九月初尽时,名满天下的诗人应召到了长安。
  自从道士吴筠推荐之后,李隆基看了不少李白的诗篇,他也听到宫中的歌伎歌唱李白的歌词,以前,他没有留意作者,一经有人推荐,他留心了,对李白的才华也有了相当的认识。
  第一次,由秘书监贺知章陪同李白入觐,皇帝于便殿召见一名可以说是平民身份的文士,这是少有的,自然也是荣耀非常的。而且,在召见李白时,还有两名大官员在场,其一为京兆尹韩朝宗,他在当荆州长史时便已认识李白,韩朝宗是很有名气的大臣,人们以为他会有拜相的一天。其次为御史中丞张保,他们两人正在奏事,为偶然的巧合,另外是皇帝的驸马,信成公主的丈夫独孤明也在场。
  皇帝对四十二岁的诗人李白很客气,赐坐,向他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得此。”之后,皇帝和他谈了一些事,第一次的召见就结束了。这是习惯。首次为君王召见的人,不可能有深谈的。
  这是十月初的事,接着,皇帝就赴骊山温泉宫了。
  皇帝在便殿召见李白的故事,迅速地传出,长安的士大夫们,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故事。
  左相李适之为李白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介绍长安的名流,其他的朋友,也都来亲近李白。
  在骊山,玉真公主于见皇帝时,建议召李白到温泉宫,皇帝欣然接受,今年,皇帝将会在温泉宫留一个月以上,那是杨玉环建议的,她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天气初寒,都城中既没有特别事故,留宰相在那边照料足够了,何必只住十多天就回城内?再者,杨玉环以为,自都城到骊山,七十里路程,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大臣有事上山,也极为方便。
  这样,皇帝就改变了往年的习惯。
  李白是在斗鸡场中接到皇帝的诏命的——开元二十年以后,长安的社会风习因富庶而趋向奢靡了,有各式各样的娱乐兴起,斗鸡和踢毽,成了时髦的玩意,斗鸡,更是一种令人狂热的赌博。
  李白在长安社中看斗鸡——他虽然见过了皇帝,但并未安排职位,只是,他已住入了皇家延揽四方贤达的宾馆,皇帝去了骊山,他忙于酬酢,也忙于游乐。
  在斗鸡中,他得到通知,那已是下午了,李白问明了情况,次日,他自宫廷的厩中借到一匹马,由一名内侍和两名吏人陪着他赴骊山——那是北风怒号、长安城十一月的寒天。
  他到骊山,被安顿在学士院中。
  次日午前,他被召见了——这回的情形比之在便殿初见时更加亲切,皇帝在温泉宫是度假的,一切仪制都较在长安城中为随便,皇帝召见他,谈了国家大事,也谈了各地的民情风俗,李白多年来游历四方,闻见很多,再者,他在巴蜀时,因为家族中和胡人有商业往来,李白少年时会讲吐蕃话,也学过吐蕃文,他为皇帝讲了一些巴蜀地区的边境情形。
  之后,皇帝留他午餐。
  这是宫廷内宴,杨玉环和玉真公主都出席了,其余,有贺知章和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与几位宫廷官员在,朝廷外臣,通常不参与这种宴会的。
  玉真公主和李白是旧识,有她在场,气氛更加轻松,乐班唱奏了李白的作品。
  那是宫宴,在进食时,李白脱了外鞋,上暖阁席垫上而坐,皇帝和他的坐次很近,曾亲手调羹,赐李白食——对一名布衣,皇帝御手赐羹,自然是非常的荣宠。
  这一顿午饭,确定了李白在宫廷中的地位,但是,这是宫廷,不是朝廷——皇帝于稍后命以李白供奉翰林,为翰林学士。这是很清高和优越的职位,但不是官。通常,翰林学士是差使,以本官兼差的,但凡能兼有翰林学士的官员,几乎必然会飞黄腾达的。而李白的得到这一差使而不派实职,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对他的重视,同时,也由于他是平民,骤然入仕,很不容易担任官职。在理论上,如李白那样以布衣奉诏,如派他官职,至多是八品级之内。而翰林学士,有正五品官,甚至还有四品的官员。做一个时期空头翰林,再出来,就可以由差使转职而取得较高级官位。
  (按:稍后期,白居易入翰林,同时六位翰林学士,有五人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未曾拜相,由此可见翰林学士的地位特殊。)(附记:世传李白曾命高力士为他脱靴,在唐代人就有此传说,后来又加上李白令杨贵妃磨墨而“醉草答蕃书”,那都是完全不可靠的,包括杨贵妃骑马,高力士执辔在内,都是胡说。李白自到长安至离开,杨贵妃尚未册封为贵妃;再者,高力士的官职是: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内侍省监二人为从三品,高力士于开元元年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那时,因太宗皇帝立法,内侍省不得置三品官,知内侍省只有四品,但监门将军则为从三品级。其后,高力士进为左监门大将军,官阶为正三品,和宰相及尚书一样高的官阶。而内侍省属下就有六个局,依编制有官品的内侍凡一千六百九十六人,最低阶或白身者有三千之众,高力士即使对皇帝,也不必执奴仆之役的,他有自己的办公厅和府邸。李白绝无可能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即使要命也命不着,因为凡需要脱鞋子而入的地方,高力士决无可能在旁边。又,天宝七载,高力士的职位是骠骑大将军,官阶从一品。我们切不能以戏台上的太监而看古代的内侍。)
  华茂的岁月,到天宝二年的季春,《霓裳羽衣曲》在宫内已初步正式试演了,乐工和乐伎共六十四人,舞伎一百二十人,这是中式,可以减缩一半,也可再扩增一半。大唐皇帝李隆基有一个雄心,等全曲完成,人员训练好,便在蓬莱宫正殿举行一次大演奏,以三百余人演出。自然,现在距离那时尚过。
  耽于繁华和欢乐中的杨玉环,过着自己以为最舒适与愉快的生活。
  现在,她不再如初期那样,随时牵住皇帝与自己同在一起游乐。梨园子弟人多,内班的乐伎中有不少杰出的人才,她在闲时,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学歌、学舞,学着弄各种乐器,她精力充沛,常常乐此不疲。同时,她也识大体,去年十月上骊山,住了三十三天之久,大臣中有人说皇帝一改元就贪欢乐,皇帝告诉了她,她发了一顿牢骚,但在天宝二年的正月,她就主动劝皇帝不上骊山。
  知道这事的人,对杨玉环多有嘉许。认为自大唐开国以来,宫中的宠妃难得有如杨玉环这样的人,虽然杨玉环至今仍是女道士的身份,但人人都知道她实际是妃子了。
  宫中,因为年青的杨玉环好动,时时有游宴,大多在兴庆宫。一时兴至,他们也会到大明宫去,皇帝会召邀宫内官、翰林学士及其他侍从们参加宴会。
  有一次,兴庆池边、沉香亭前牡丹盛开了,杨玉环在下午发现,她数了一下,花开的数目很多,其中有数十本且已盛开。
  她在花间徘徊,陪着她的,有梨园的小舞女谢阿蛮。杨玉环是在梨园随李龟年学歌回来,经过沉香亭而发现的,她爱好春花的绚烂,命内侍去请皇帝来,她在沉香亭等待——不久,内侍回报,皇帝午睡未醒。
  她想了一下,不欲去唤醒皇帝,徐徐回长生殿。
  当她回来不久,皇帝已醒,而且也得知杨妃相邀,他找她来,于是,玉环告诉他,牡丹花盛开,很浓艳,如果今天不看,到明天下午,可能会有数十本趋向萎谢。
  她说明天下午,那是为着明天上午皇帝会上朝,而她又习惯着赖在床上,不愿早起的。
  皇帝有一个长时间的午睡,醒后,精神很好,他欣然说出:“那就现在去赏花——哦,这样吧,我们到沉香亭吃晚饭,布置灯彩,找小部乐演奏,明灯对酒,赏花,这是雅事。”玉环喜欢各式各样的活动,闻言,立刻命内侍去布置,她再派随来的谢阿蛮到梨园去,指定几名乐工和歌舞者,她特别点了琵琶国手贺怀智和歌喉最好的李龟年。
  接着,杨玉环对了铜镜自照,声言要打扮——作晚妆,她又要求皇帝也打扮。她自告奋勇,服侍皇帝一次。
  她为皇帝选择了颜色比较光鲜的衣服,又选择适宜年轻人的游春帽,然后,她命人准备照夜车——宫廷中有夜行用的照夜车,但一年中难得用上二三回的。杨玉环喜欢它,她向皇帝说:“今天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象正式宴会那样,排场体面些,让我们两个人享受。”
  她作了晚妆,皇帝为她画眉,点脂……
  宫中的人多,皇命,一切安排迅速地完成,当暮色低迷时,皇帝和杨玉环都已打扮好了,有四名执事女官,两名内常侍,四名内侍,四名小内侍,十六名宫女随侍,照夜车停在宫门外,前面伸出两支杆,各燃着四盏防风灯,车左右和后面,也各有四盏大小不等的灯,灯光是射向外面的,灯内向车这面,用白银作壁,灯光反射向外,特别明亮。
  通往沉香亭的路上,宫闱局的内侍每隔二十步就有两人,每人管三盏灯。
  至于面积广大的沉香亭,四面都悬了灯,花丛两边,设立七巧灯架,每一个架上,都置有十多盏灯。
  天色尚未全黑,但沉香亭区域的灯光却把白日的余光驱尽了。
  梨园子弟们在奏乐,供奉梨园的几名主要的乐工到前面来迎驾,皇帝看着辉煌的灯火,走入亭中,杨玉环指引他看灯光照耀着盛开的一丛花!
  此时,乐工们奏出凌波曲,在序奏中,左右献上酒和小食,皇帝和杨玉环并坐在亭子向西的一面,对着花丛。乐工则在亭下阶的两边,当序曲将终时,著名的乐工马仙期上前奏告:谢阿蛮新学成一套舞,可配凌波曲。他说完退下,杨玉环再为之介绍谢阿蛮,李隆基唔了一声,随着说:“这女孩,刚才你带着她,一忽儿不见了!”
  就在这时,马仙期敲着方响,有两座七巧灯架转了向,齐齐升高,而娇小玲珑,身型未足的谢阿蛮出场了,她从北面舞蹈而入,几个快回旋,似蜻蜓点水样地舞向南面,有一名妇人蹲下身,双手托着谢阿蛮的脚,乘势抛送,谢阿蛮在一个灯架上一停身,舞蹈着走上绳索,绳索在花丛之上,她又自南向北,到了北面,沿着杆滑下,接连作了五次弓腰舞,到亭边的御座前,自两名侍女手中接过酒,献给皇帝和太真妃,此时,乐奏转繁,皇帝为之大乐,他预言,再有一年的训练,谢阿蛮会是宫中甚至长安城中最好的舞人。
  这是夜宴的序曲,谢阿蛮以一舞而出名了,她也以一舞而提高了皇帝的兴致。李隆基召入乐工张野狐、李龟年,指点今夜的乐奏和歌唱。李龟年是宫廷乐师中唱得最好的一人,他把自己最擅长唱的一些歌名报出,杨玉环对着皇帝询问的目光,思索着——她觉得那些歌太旧了,她都听过几次,于是,她问他有没有新歌词。
  当李龟年思考着正要回答的时候,充满逸兴的皇帝一扬手,召一名内常侍上前,问了在翰林值班的学士名字,随后,他豪畅地说:“赏名花,对妃子,今夕不要旧乐词,龟年,你自己去翰林院找李白学士,命他写作新诗,以记今日之事!”他说着,再回顾一名内常侍:“你和龟年同去,赐金花笺予李学士写诗!”
  兴庆宫的翰林院在宫城西面兴庆门与金明门之间,沉香亭则在龙池的东北,他们到翰林院去,要绕过龙池以北,折西,过兴庆殿,路程虽不太远,但来回也不近,不过,有内常侍在,他绕到龙池北南薰殿前,就调了车代步。
  夜宴的时间一定会有一个时辰以上,但他们希望越快越好。至于在沉香亭,好兴致的皇帝命张野狐与贺怀智作琵琶双弹,他自己吹玉笛相和曲中过门。
  在琵琶乐奏毕时,开宴了,乐伎们合奏音节繁盛的凉州部曲,杨玉环召谢阿蛮来,赐她一盅酒,再问她学上竿上绳的事,谢阿蛮报告,教这些技艺的是范汉大娘子,刚才接托自己双足的妇人便是。杨玉环只哦了一声,但皇帝却听到了,笑问:“范汉大娘子出宫嫁人,怎的又回来了?我还不知道?”
  于是,皇帝命召范汉大娘子来,也赐酒。
  于是,范汉大娘子自请表演一次竿上技——她说明,自己嫁人后以教徒为业,现在,是内梨园管事找她来教霓裳舞伎以平衡身体的功夫。
  在初食小停,凉州部乐告一段落时,范汉大娘子表演爬竿的绝技,一支长竿,她以双手双足如猿猴般地攀援而到顶端,以一手握住竿顶,身全倒竖,然后,在空中一翻,以一足落在竿顶,竿并不粗,承受了一个人重量而摇晃不已,范汉大娘子随之摇荡,再作几套翻动的表演。
  杨玉环看得出神了,她对皇帝说:“几时,我也随这位大娘子学——”
  皇帝望着她笑,凑过去,低声说:“你受不了的,她有腋臭,用劲大,出了汗,一二丈方圆都能嗅得到,但她的竿上功夫,可算第一——”皇帝饮了一口酒,再说:“这玩艺太险,我也不希望你学。”
  “三郎,你的皇朝,人才可真不少,内内外外,名臣学士,九流三教,杂耍歌舞俱全!”杨玉环笑嘲着。
  “这是天下太平了长久之故,各方面人才都出来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只有你,天仙化人,来装饰我的太平盛世!”皇帝也似嘲弄地说。
  当再次进食时,内常侍和李龟年回来了,李龟年报告,见到李学士,即成清平调词三首。
  皇帝欣然点头,向杨玉环说:“李白解人意,刚才奏过繁音,现在唱清平调,最是合适。”
  他说时,向李龟年挥挥手。
  李龟年是述说了沉香亭夜宴的节目而清李白作歌的,清平调,也由他所选择。在归途,他已唱熟,而且也录了副本。
  现在,李白亲手写在金花笺上的诗,放在皇帝的案上。
  于是,李龟年捧着檀板入场,有四名男歌者和四名女歌者分站两边,他们将叠和每首歌的最后一句。
  于是,在平和的弦吹乐声中,李龟年唱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诗很轻灵,歌又高超,皇帝为此而尽一杯酒,虽出“名花倾国两相欢”一句,大笑着命李龟年再唱,他吹玉笛为之按拍,杨玉环则以象牙筷子击玉杯为应。
  这是欢乐的时日,沉香亭畔乐不绝,虽然只有他们两人为主,但繁华陪衬着,两个人行乐也一样兴奋,他们醉了。他们流连着光景而不忍散。
  在灯光热力烘焙中的花,未开的,开茁了,盛开着的,有些已趋萎谢了。
  高力士终于来了,劝请半醉的皇帝和太真妃归寝——除了高力士之外,宫中没有人能劝得动皇帝的。
  (附按:唐代稍后时人和宋朝的乐史说清平调三首,李白以赵飞燕比杨妃,高力士谮之,杨贵妃从此大恨李白。这是靠不住的。初唐及盛唐时,赵飞燕为地位高的美人的代表,赵飞燕是正式的皇后,杨玉环于李白在长安时,尚无名义。李白在第一首诗中似为点出她女道士身份(群玉山头和瑶台都是道教的仙境),第二首似乎是建议皇帝立她为后,如赵飞燕然,因为赵飞燕入汉宫之初,也是没有名位的。杨玉环当然不会因此进谗,再者她也不是一个弄是非的人。宋人乐史的记载有不少取自唐人笔记小说,又如杨妃取宁王玉笛欢而许旨,根本无可能,因宁王既居外,又早死了。)
  芳春多令节,欢乐移易了大唐皇帝的心志,他统治天下三十年,以精明练达著称,也以勤劳为人所重。但是,从天宝二年的春天起,他有些变了,他要求欢乐,为了寻求欢乐而对政务有了懈怠的倾向。
  再者,他的欢乐面,也不断地在扩大,除了两人的行乐外,还时常举行规模较大的宫廷大宴会,皇族中地位相当的人,文学侍臣甚至外廷中有些官员,也会被邀入宫。
  有一次大规模的游宴,自兴庆宫到大明宫,衣香鬓影,极一时之盛,女道士杨太真在皇帝身边的身份,外廷官员也看到了。就在那一次盛大的游乐中,空头的翰林学士,著名的诗人李白陪侍,又奉诏命撰写宫中行乐词十首,其中有几首,成为宫廷中最热门的歌词,如下: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选伎随雕辇,微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卢桔为秦树,葡萄出汉宫,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绣户香风暖,纱窗曙色新,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绿树闻歌鸟,青楼见舞人,昭阳桃李月,罗绮自相亲。
  今日明光里,还须结伴游,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艳舞全知巧,娇歌半欲羞,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
  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风吹绕瀛洲,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毬,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
  李白的歌为人争唱,由宫中传到外面的教坊和所有公侯之家,李白这位江湖诗人,一变而为宫廷诗人了,而且也成了最杰出的宫廷诗人,人们以为李白不可能作纤巧式的宫廷诗,然而,他作出来的比当时的其他的宫廷诗人的还要好,他的作品清新,铺陈华丽,但又在不着意中表现了自己对宫廷行乐的一些意见。他希望君王的乐事能与万方同享;他又暗示了君王行乐之时,也该记得“宜入未央游”。未央宫是治政事的大殿,他出一个游字带过,但内行人会懂得他的隐晦的含义。
  人们发觉李白的不简单,同时又由于李白受到特殊的宠遇,许多官员都来和他交结、同游。人们忖测,不久以后,李白大约会得到给事中或者中书舍人的实官职。
  自然,在翰林院中,因李白的特出,也有人妒忌他。驸马、常驻翰林院的中书舍人张垍,就有些心酸,因为他只仗家世,实际的才学,和李白不能同日而语了。
  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在自己的道观招待李白,这位世故的公主,也发现李白锋芒太露了,她婉转示意,但在春风得意中,本身又是豪情高丈的李白,却未曾留意。
  大唐宫廷中狂恣的行乐,到了热天才告一个段落。
  在这一段欢乐的时日中,朝廷发生了一宗巨大的舞弊案,是吏部考选方面的。为皇帝所宠信的大臣,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被吏部选拔为第一,选人以万计,入等的只六十四人。
  张倚的儿子中了首选,群情大哗,那时,平卢军节度使,杂种胡人安禄山正入朝,由他奏发,皇帝面试张倚的儿子,居然交了白卷;于是,主持考选的吏部两位侍郎宗遥、苗晋卿,再加御史中丞张倚都被贬斥,其余佐理考选的中上级官吏,也有被贬斥的。
  这是轰动天下的大舞弊案。但在同一时期,又有一宗使长安百万人口兴奋的事:江、淮南租庸使韦坚开凿了几处运河,再在都城开引水道,又于禁苑以东开了一个湖,引浐水人人工湖。这个湖在禁苑的望春楼前,因而预定了名为望春潭。
  这项工程耗了两年的时间,功成之日,韦坚领了数百艘江淮地区驶来的货船,直至望春潭,皇帝到望春楼观看,连樯数里,出现了长安有史以来船舶集中的壮观。陪了皇帝,在别室望台上参观的杨玉环,写了一张纸,命人送给皇帝,她说:如今的长安,兼有洛阳之盛了。
  长安地区,因为水路欠通,江淮间漕运很难直达,转经陆路,运输费用昂贵,因此,每当关中农业歉收,皇帝和百官会到东都住一个时期,一方面调剂粮食和日用供应品,一方面也借此而对关东政务作重点治理。
  韦坚的通水路,自然是有益万民的大事,大唐皇帝在望春楼上看连绵不断的帆樯,听无数人的欢呼,他估计,长安百姓来看运输船队的,只此一地区,会有十多二十万人;在浐水两岸看热闹的人可想而知。
  虽然耽于欢乐的皇帝,为政并不昏聩,他在望春楼上颁诏,将拟定的望春潭易名为广运潭——望春只是对皇帝个人,广运而是对百姓全体的。
  同时,皇帝也及时升韦坚的官位,加左散骑常侍衔。
  这项大工程的完成使皇帝喜悦,但朝中有几位儒学大臣对此却有不满,他们著论和上言,认为这项工程自江淮至京城数千里间,为了开河,坏人坟墓,劳役民间,并非仁政,甚至有人举隋炀帝开运河的事为鉴。
  皇帝为此而发了好几天牢骚——杨玉环入宫以后,第一次看到皇帝发脾气而又自忍着不作任何处置。
  但杨玉环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发议论的人中,有她的父亲的名字在内。
  这是长安的炎夏——今年的天气又特别热。
  杨玉环怕热的,皇帝似乎也畏暑,他们中止了行乐而在歇暑,事实上,一春行乐,迟眠早起,五十九岁的皇帝也感到疲乏了。他需要休息。
  炎夏,许多政务被搁置了起来,皇帝和杨玉环,在内苑的树荫下散步,听听音乐,好动的杨玉环于此时学习下棋和钓鱼。
  她偶然想到父亲,但懒散,一下子又放开了。
  杨玄璬用了不少方法想摆脱国子监司业的官位,可是,他连假借生病而弃官这一目的都无法达成。他被左右的形势所限而只能回到国子监去。
  可是,他的心情凄苦,情绪在极度的不安中,当李白的清平调和宫中行乐词传唱京城的酒楼歌馆、豪家巨宅时,他无可能不知道,“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那是自己的女儿啊!“名花倾国两相欢”,也是自己的女儿啊!他为自己这样一个女儿而痛苦了。
  同僚们在奉承他,而他,尽可能避免参加宴会。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李白的歌词。
  名勋公卿,为皇帝所重的李白,处境也很快地逆转了。他的才名遭到了同时人的妒忌,而李白本身在狂豪之外又谨守自己的立场,他不阿谀一些庸俗的权贵,也懒得与有名无实或行为上有污点的人来往。
  以中书舍人而主持翰林院的张垍,对李白妒忌着,但不敢轻动。另外有一位名气极大的诗人,不但妒,而且暗恨着李白,那是王维。
  王维出身富贵之家,青年时有女性化的秀美,他在开元十九年应考进士,先入公主宅,唱《郁轮袍》歌,受宠。由公主全力推荐,乃得为是年进士第一,即是中状元。他能诗能文又能画,再者,他又善于逢迎,家中有钱,交游广,人缘也好,如今,他由左补阙升库部郎中,他以才名而供奉翰林,属于清贵官中的特出者,在李白没有到长安之前,王维诗名赫赫,李白一来,把他比下去了,再者,在翰林,王维当值时,应该由他执笔主写的诗文,有过皇帝指名命李白写作的事。
  王维和张垍兄弟及韦济等人在朝中是一个声势很大的结合,他们取悦宰相李林甫,又结好于高力士,还有已被贬的吏部侍郎苗晋卿,乃至京兆尹韩朝宗及一部分皇亲国戚,与他们都很合得来,且有世代的交情。
  李白不愿进入这一个集团,他因贺知章的关系,接近的是另一派讲求自然气度和正直的文人,如左相李适之等,文人中还有如薛挺等正派者,这样,长安的文人圈中,分成了明显的两个对立派系。
  引荐李白的道士吴筠,也在翰林院中作空头学士,他看出由李白所引起的风向,他同时又发现李白虽然和许多权贵交好,但旧日长安的文士集团却对李白不相容。而这些人老于官场,深通权术和会用阴谋;吴筠发现,贺知章也被这一个大集团排挤着,而李适之的权位在增高,又为宰相李林甫所忌。显明的,他们这一个集团,不久将会受到打击。
  吴筠是聪明人,在天宝二年的秋日,当李白还浑浑地在发议论和游乐逞快时,他就有了退出的策划。同样地,贺知章也有所感,他一方面希望李自去接交李林甫,但在心志方面,又不愿李白改变风格。
  这是李白到长安后所引起的暗潮。
  但在宫廷中,此时又是宁静的好日子,秋天来时,皇帝在秋暑日率百官祭兴圣皇帝庙(凉武昭王,李唐皇家自认是凉武昭王的后裔),中暑而病,经十日始愈,因此,宫廷中只有一次游宴,杨玉环陪了皇帝转住大明宫休养了半个月。
  这时,咸宜公主借了机会,单独见着杨玉环。她来,为转达寿王的致意,同时提醒她,设法为寿王谋取太子的地位。
  咸宜公主陈述:外面的情势,对寿王显然很有利,李林甫越来越得皇帝的信任,当皇帝患病和休息时,几乎是把军国大事的全权交托李林甫,这位权相,无疑是完全支持寿王的。
  杨玉环痛苦了,她在表面上敷衍了咸宜公主,可是,她内心却极难过,入宫以来,皇帝在她面前,从来不提到寿王,好象,他没有这个儿子,自己又从来未嫁过寿王似的,但她又知道,皇帝曾单独召见寿王——近一年,诸王入觐时,如果是节日,她会陪着皇帝,而每逢这样的时候,寿王总是缺席的。
  她并不是有心机的女人,可是她也不愚蠢,情形如此,她又怎能在新丈夫面前提到旧丈夫?要推荐旧丈夫作太子,非但行不通,必然会得到最坏的结果。
  为此,耽于欢乐的杨玉环流了几次泪。游乐的兴致也减了——而她的心事,也无法向人倾诉的。
  一次,在少府服官的杨慎名入内宫,在偶然中告知杨玉环,杨玄璬身体欠佳——这又是她的心事之一,和父兄,虽然消息鲜通,可是,她怀念着的,她闻讯而不安,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入宫,什么好处都没有,“名花倾国两相欢”,除了娱乐了皇帝之外,都是空虚的,她厌心——但过了几天,她的观念又改变了,她想到入宫之后,自己同样也享受着青春的欢乐啊!
  杨玉环的本性如此,她不会自行潜入愁怅中,偶然有愁,又自我将之抛开。
  但是,在她的家中,情形却相当严重了。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无法忍受人们对自己女儿的悄语私议;同时,对本身的出处,他也痛苦,由内宫官出身而为皇帝所信任的杨慎矜,已接连和他商谈,希望他稍为表现得积极一些,接受国子监的祭酒,杨慎矜暗示他,只要当一任国子监祭酒,就可以入相,杨慎矜还举出先例:神龙元平二月,当大唐中宗皇帝自女皇帝手上夺到政权之后不久,曾任命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祝钦明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事。
  杨玄璬自然知道这一段往事,然而,他更明白人们如此对自己,只为着女儿有宠。再者,他又明白,杨慎矜努力来交好,另有原因,宰相李林甫似乎对杨慎矜不大好了,为此,皇帝任命杨慎矜为御史中丞,他辞不敢受,转任谏议大夫。他知道杨慎矜是一个有旺盛的政治欲望的人,慎矜拉拢自己,有结党的目的在。
  为此,杨玄璬不堪了,他想:人们来巴结我,只因我的女儿可耻地周旋于父子之间啊!在自羞中,他真的生病了,他家居,以养病而谢见宾客。
  可是,新的难堪的事件又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儿子杨鉴由宰相李林甫的推荐,擢任秘书省秘书少监,那是从四品上的官阶!以杨鉴的资望,自然无可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何况,这又是清高而机要的地位。
  杨玄璬明白,这又是因为女儿之故。再者,他又忖测,此项任命,也可能另外有作用,李林甫用杨鉴来排挤贺知章。他不欲自己的儿子参与到政治派系的斗争中去,于是,他命儿子亲自去见宰相,辞谢新任命。
  可是,杨鉴却不舍得放弃这个优职,他见宰相对,只谦逊了一番,并未认真辞谢不受。回家,他告诉父亲,宰相不许辞职。
  这使杨玄璬为之气结。
  这是天宝二年的初冬,十月新寒,杨玉环偕皇帝去了骊山。骊山,自天宝元年起,建筑了一所新宫殿,祀天神的,宫殿很巍峨,有高楼,为长生殿。但是皇帝另外为之立了一个名字:集灵台。因为宫中的寝殿通常呼为长生殿或长生院,以前,祀神的宫殿也称长生殿,二名相同,李隆基加上集灵台以为分别。
  集灵台长生殿是道教的,没有太多的戒忌,杨玉环常常在祀神的新宫殿中游乐。她对父亲的病一无所知,对哥哥升官,很高兴,她曾代表哥哥向皇帝致谢。
  这回在骊山,由于杨玉环贪玩不肯回长安,住了三十八天之久。
  朝臣中有人记录下这一次皇帝避寒骊山,有“上乐而忘返”之语。这自然是因杨玉环而乐而忘返的。杨玉环曾经顾全一个皇帝的现实,但她又时常很任性。这回,她任性了。有人向皇帝进言,不宜在骊山宫留得太久。杨玉环也知道了,她很不高兴,向先知这一事件的皇帝说:“三郎,有时,你大可不予理会,在骊山,你也一样治事的啊!一个人做了皇帝,一年忙到头,玩一个多月也不可以吗?何况这又不是完全玩,对不?”
  皇帝望着她期期地笑,说出:“很是,很是!”
  “那些人要多事,由他们去,我们一过了年,再去骊山,看他们怎样?”她发着稚气的牢骚。
  皇帝又笑着说:“很是,很是!”而这一回,杨玉环发现了皇帝的“很是,很是”,只是敷衍自己,于是,她嗔了,哼了一声,命人去找时日卷来。
  “找时日卷来作什么?”皇帝笑问:“选日子,过了年,哪一天是好日子,我们再上山去!”她说着,皇帝正要接口,她抢着说:“很是,很是!”
  于是,皇帝大笑,捏住了她的双手,再说:“不必急,现在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哩!”
  “我要先行选定日子!不行吗?”她还是有些气恼。
  大唐皇帝接受了——杨玉环自己选定了年初六,辛丑日,那是利于行的好日子。她请皇帝预定年初六上午发驾赴骊山,皇帝也答应了下来。
  ——这是她偶然使一性,皇帝以为很有趣。
  进入用天宝年号的第三年,皇帝把年号改为载——称为天宝三载。
  年初六,他们又上骊山去了。
  对杨玉环来说,这个新年是很有趣的,他们上山的日子,好太阳,天气不太冷,但到骊山的第三天,气候变了,大雪,一夜间,山谷间除了温泉区之外,铺满了白雪,她在积雪上和谢阿蛮同舞。
  谢阿蛮的技艺的确很高,她的脚浮陷雪中,但仍能使身体平衡,每次一个脚印,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匀称。至于杨玉环,却无法做到,她好胜,努力学样,终于,她滚跌在雪中,而看她们作雪上舞的皇帝,因杨玉环的滚跌而大乐。
  随后,皇帝也冒寒出动,和杨玉环等人堆雪人,他们发动以百计的宫女和内侍堆雪人。
  宫廷在欢乐中度新年,朝廷却在人事倾轧中。
  先是,在去年底,皇帝准许道士吴筠还山,有一笔相当丰厚的赏赐,正月初,他走了。随驾在骊山的李白,情绪为之低落。接着,秘书监贺知章受到暗暗的压力,自觉再做下去不会讨好,在皇帝批准吴筠还山之后,他由长安城上山,想乞求退休。以他的年龄而乞退休,也很合理的。
  皇帝和杨玉环在集灵台长生殿,贺知章是老于官场人事和深知皇帝的性情的,在集灵台内,他灵机一动,把原来请求致仕的方式改变——那是从杨玉环的衣饰而引起的。这一天,杨玉环为了好玩,又着上她平时最厌恶的女道服,自称集灵台主。
  贺知章就在谈笑间请求皇帝的恩典,度自己为道士。皇帝度一个人为道士,由皇家供奉,待遇很优厚,退休,虽然仍然可得一半俸禄,却比做道士差得太远了。为了现实,他有需要,再者,他又认为,自己请求度为道士,比请求致仕来得好,皇帝必不会起疑。
  “贺卿,你这年纪,真还想做道士?”皇帝轻松地问。
  “陛下,女道士宜年轻,男道士,似乎是年纪老一些的好——”他说着,转向杨玉环一揖:“还请妃子勿介意!”
  贺知章的话说得很风趣,皇帝点点头,连连说好。
  皇帝以贺知章为老臣,历事三伏四帝,给予特恩,许以贺知章的住宅为千秋观,并命举行送行典礼。
  当晚,贺知章把自己请求度为道士获准的事告知了李白——这使李白为之错愕不已。
  隔了两天,欢乐中的皇帝接到了杨玄璬病中的上表。这是一封特殊的陈情,除了久病乞休之外,并且缕述杨氏家族四世族系,声言本族以长房作为代表,四世以来,俱皆依长房之制承袭财产等等。在这一段之后,杨玄璬才说明叙述世系之原因,以椒房之亲,宜正谱牒。
  这表文很突然,李隆基错愕着,倘若是旁人所上,或者会有讽刺皇家的意思,李隆基本身并非长房,但皇帝明白杨玄璬不会作这种无聊的讽刺。再者,他对年纪并不大的杨玄璬的病,也有所疑,因为杨玄璬因病辞官,已不止一次。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知杨玉环,也不曾处理事件,他命内常侍偕两名御医同往探疾。
  ——这是恩命,一般大臣也不易得的。
  杨玄璬这回的病是真实的,御医回奏了之后,皇帝终于告知玉环,她不便说自己的家事,请求皇帝于回城后,让自己和哥哥见一次,皇帝自然答允了。
  不久,大唐皇帝的老臣,以正三品太子宾客衔,官从三品秘书监的贺知章,一获皇帝准许,就上表告以回乡的日期,于是,皇帝颁下特诏,命太子率六卿庶尹大夫饯行。
  这是大唐皇帝历史性的盛典,皇帝本人,先作了一首诗,又附了序文,如下:“天宝三载,太子宾客贺知章鉴知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卦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A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亦励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帐别深。”
  (南宫搏按:全唐诗及纪,唐玄宗此诗序中谓“天宝三年正月五日”,有误,天宝三年,年初一改年为载,玄宗皇帝自己不会再用年字。又正月五日应亦有误,是年正月初六日驾幸骊山,至二月初五庚午始还都城,而饯送贺知章实分作两次,宋蜀本诗序未系日期,依之。)
  接着,皇帝于宫内赐宴,饯别,并命预宴的人都作诗赠别,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在情绪低落中,草率地写出一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的诗。
  接着,贺知章离开长安,由太子李亨主持,有一个盛大的送行宴会。八十五岁的贺知章,自女皇帝证圣元年中进士入仕,在官场中经历了五十九年,终于离开了大唐的皇都而回到江南的会稽故乡去。
  他身体依然健康。近年,由于李林甫的当权,连贺知章也受到无形的排挤。他离开,是有着依依不舍的。而在近十年间,他的作风也有改变,在生活上狂恣,不再在政治上求进取了。实际上,他并不是文学上的才人,而是政治家。早在开元十三年时,他就同时就任礼部侍郎和集贤学士,当时人认为无比的荣宠,宰相源乾曜当时有意引他入相的,但首席宰相中书令张说,虽然是提擢贺知章的人,又不愿这位有锋芒的才人入相,只称赞他的文才,提高贺知章在文华上的地位,列为清高人物,另引李元绂为相。从此,贺知章转了几次官,都在清高部门,有一次转为工部侍郎,算是失职而降级,随后又很快起来,以太子宾客的荣衔而宫秘书监。他自知拜相无望,年纪又大了,在人们排挤中,趋向狂放,即使这样,在八十五岁的高龄,还是自请作道士而离开。
  李白赶到饯行宴,在惆怅中狂饮而送酒中八仙中列首席的朋友,然后,他唱出了下面二十八个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别了,一个集团的首领离开了长安城。
  贺知章在秘书监任事兼内职,总是控制皇帝部分机要事务的。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也引进四方的才人,使入翰林或其他机构。在朝臣中,他是一派的领袖,显贵如李适之,名望极大的李邕,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士,和贺知章合在一起,这对李林甫行事是有牵制性的。如今,贺知章这位领袖一走,他的集团等于散了,贵为左相的李适之,没有领导一群人的才能。
  这些事,在长安虽然成议论的中心,但是,宫中的杨玉环却全不着意,当贺知章退休而归去时,她在内宫和作秘书少监的哥哥相见了。
  她直率地向哥哥说明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表示:皇帝会在适当的时候立自己为贵妃,同时,也会对自己的家人有封赠,她要求兄长向父亲说明,求取谅解。
  杨鉴处身在夹缝中,他很痛苦,但他又不能不将父亲的意思说明,他告知妹妹,父亲呈明家世,以长房为主,就是为了避免本身受封爵,如果皇帝有封赐,父亲必然会不惜一死而辞,同时,他又表明父亲辞官的决心。
  她又为此而愁,喃喃地说:“大人只是小小的国子司业,和你的地位相等,而且还不及你的官位重要,为什么要这样呢?”
  “玉环,大人原也不许我出任秘书少监的——”杨鉴痛苦地说:“他已谢绝了好几次封官……”
  她缄默了,稍后,喟叹着说:“大人原来是热衷做大官的,我知道,这只是为了我的缘故,我本可以回家探父,皇上一定会答允我的,但我不敢,哥,那怎么办呢?让父亲辞官,又不好——”
  “大人有病,那是事实,但据我想,你如为贵妃,爵封给予已故的大伯父,大人可能不会感受太大的刺激!”
  “哥,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为贵妃,封赐,第一是予生父,已故的大伯父会有追赠,二伯父也会有一个爵衔的,封赐不及生父,依照体制是不合的!”
  “玉环,大人目前的官职,再拖延下去大约无妨,他不去上班,也不会有人说话。可是,如封赐及于大人,那真会出些事,大人的性情你总知道的,他是儒家!”
  她无法可想了。杨鉴和妹妹默默相对了一些时,告诉她:从妹花花丧夫,有儿子,又承受了夫家的大财产。此外,杨鉴又说到再从兄杨钊,在巴蜀做官,渐渐有了声名。他说出:花花曾以资力济助杨钊。
  她为花花的丧夫而叹息,对于隔一族的堂兄杨钊的事,她完全不关心,因为,她本家的事就够烦了。
  李隆基原想在天宝三载的春日册立杨玉环的,当杨玉环把父亲的反应坦率地告知皇帝时,迫使皇帝只能将这一事暂缓下来,皇帝为此而心情不好,于是,有一连串事故发生了。
  左补阙兼东宫侍读薛令之,多年未有升迁,在壁上题了一首诗表示心情,皇帝到东宫巡视时看到了薛令之题诗的最后两句:“无以谋朝夕,何由保岁寒”,很不高兴,他命人取笔,在这两句诗之下,写下一首诗:“啄木嘴距长,凤凰羽毛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看到了,立刻弃官,徒步还乡。
  也在同时,供奉在翰林的酒中八仙之一的裴图南,上表请求还山,皇帝在不满中批准了。
  这两人都属于贺知章集团的,裴图南是以起居舍人本官入翰林,应该说是很受重视的人,但因受到兼领兵部侍郎、中书舍人、翰林院首席学士张垍的压力,告退。
  李白去送行,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最后两句是:“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于是,张垍把这首诗和李白赠集贤诸学士的诗,乘机给皇帝看,也乘机说了李白的坏话,心情不好的皇帝皱着眉,向同在的高力士说:“此人固穷相,他要做隐士,让他回去好了!”
  在偶然中,皇帝的女婿张垍又把一名才人排挤掉了!
  虽然是如此,皇帝对李白总有一份好感在,他让李白还山,赐金,礼仪接近先走的道士吴筠。
  长安的春花三月,著名的大诗人李白,在社中斗了两场鸡,喝得醉醺醺地离了大唐皇都长安。
  喜欢李自诗歌的杨玉环,此时困扰在自己家事中,对李白的去,不曾留心。
  又接着,皇帝罢换了京兆尹,又处分了一些人,有一次,杨玉环还听到皇帝向高力士发脾气,可能是她领悟自己的事使皇帝烦恼,也可能因皇帝的烦恼而致的烦恼,也可能因皇帝的烦恼而致的一些影响,不懂权势的杨玉环,认为应该改变一下气氛,她又抛开了自己的紊乱,偕皇帝游乐。
  ——这中间,还有一件矛盾的事,那是咸宜公主来通知她的,皇帝近来对太子不满,薛令之的去,就是一例,咸宜公主请杨玉环留意。再者,咸宜公主又告诉她,眼前情势,对寿王非常有利。
  她不懂运用,她想让皇帝愉快一些,对寿王或许有好处。
  这样,在初夏之后不久,他们又沉缅于享乐了。
  杨玉环伴着皇帝,亲自设计,用太湖石在兴庆宫的沉香亭畔,堆砌一座假山,小舞娘谢阿蛮在堆石时,曾冒险舞蹈而上。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