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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溢寰中



拜年

  北京。春节。尽管现代的时髦,如潮水般涌进这座皇皇京城,但浓郁的传统气息,依然像四处可见的苍松古柏一样,根深叶茂。正月初一的拜年,互道祝福,恭喜一年的好运气,同样构成中关村一道特殊的风景。
  每年,第一个走进支部书记李尚杰家拜年的,必定是陈景润。他穿着褪色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面带真诚的笑意,一脚踏进门,便喊:“李书记好!李书记新年好!”他并不恭喜李书记发财,他知道,在数学所当书记,是无财可发的。
  李书记一家人都喜欢陈景润,也十分了解陈景润。寒暄,让坐,沏茶,忠厚的李书记给陈景润端上一盒五颜六色的糖果。
  陈景润礼貌地选上一颗颜色最普通的糖果,剥开,咬了一小口,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仿佛是细细品味这位领导对他的一片诚挚之心。
  李尚杰是1972年调到数学所的。他开始并不认识陈景润,有人指着陈景润的背影,说道:“瞧,那个穿旧棉大衣的就是。”时令才是9月,天气凉爽,中午较热,还有人穿衬衫,他觉得奇怪,陈景润怎么就穿棉大衣了呢?当时,李尚杰的办公室就在资料室靠门的一侧,陈景润常去资料室,从他门口经过时,连瞧也不瞧这个新来的书记一眼,他一钻进资料室,至少是半天。终于,有一天,李尚杰主动去请陈景润到他办公室中去小坐。陈景润有点惶恐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领导干部,向来敏感而且小心翼翼。
  “老陈,请坐,请坐。”李尚杰客气地泡茶、让坐。
  陈景润站着,始终不肯坐。李尚杰是个长期在基层工作的政治干部,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一看。”李书记和蔼地说。
  “好,什么时候?”陈景润很认真地问。
  “下班以后,下午五点半,我到你宿舍去找你。”李书记回答。
  “我在楼梯口等你。不然,你会找不到的。”陈景润说得肯定。
  “不用等,怎么会找不到呢?”李书记担心影响陈景润的工作,连忙拒绝。
  “我要等你,在一楼楼梯口等你,下午五点半钟。”陈景润不由分说。他始终站着,书记泡好的茶,也不肯喝一口。
  果然,当李尚杰在下午五点半出现在一楼楼梯口时,陈景润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上楼,走进那间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小屋。一目了然。
  “怎么没有电灯?”李尚杰问。
  “没有灯好。常有人来查视电炉,他们从来不查我。”陈景润慢条斯理地解释。语气中并没有怨言。
  一种凄楚的感觉,油然浮上李尚杰的心头。陈景润的遭遇、命运,他早有耳闻,身临其境,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失职之处: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看看陈景润,并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呢?
  李尚杰书记立即叫电工来给陈景润装上灯。这是1972年10月,整整断了4年的电,被李尚杰接上了。光明终于莅临陈景润的小屋。
  从此,陈景润从心坎里敬重李书记。他平时很少和其他人来往,相对封闭的心灵,透进一线灿烂的阳光。每年拜年,他第一个去的就是李书记家。
  “老陈,再吃糖果。”李尚杰端起糖果盒,请陈景润再挑一个糖果。
  “瞧,我这里还有呢!”陈景润剥开手上的糖果,再轻轻地咬一口。咬完,又细心地包起来。这个糖果,能吃多久,不知道,只知道陈景润出门时,糖果还握在他的手中。
  陈景润一直深深地敬重、感激这位可亲的书记,但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张扬这件事。深沉的爱,是埋在心灵深处的。
  拜年的第二家,就是老乡、老同学林群。这是他最要好也是最亲近的知交。林群比他年长几岁,两个人都研究数学,但方向不同,不在一个科室。亲情浓郁的福州方言,顷刻,便把他们的心融合在一起了。
  福州人过年,有一套特殊的风俗。款待客人的点心,是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泡线面。北京的羊肉好,来自内蒙草原的肥羊,细嫩而没有什么膻味。不像北方人那样水煮羊肉,福州人喜欢用故乡的米酒,将羊肉炖得烂烂的,连汤带汁浇在细长的线面上,外加一个蛋。一碗点心,就是一份精美的艺术品。陈景润到林群家,是用不着客气的,两个人吃罢点心,便开始无所顾忌地谈开了。
  陈景润没有家,父亲早已去世,继母在“文革”后亦西归了。兄弟姐妹虽多,但天各一方,平时也疏于联系。他是把林群当长兄看的,有什么事都毫无保留地对林群说,说到伤心处,也会流眼泪。林群安慰他,话不多,但入情入理。陈景润听了,往往从中得到莫大的慰藉。历经坎坷的陈景润,能够捱过来,这位老乡、老同学的支持和帮助,功不可没。
  中国有句古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陈景润平时对所里的其他人礼貌,谦和,逢人便问好,甚至,敬礼,但他心里却是有数的,谁的品格、人格、性格如何,他有一本十分清楚的明细账。他并不以自己个人的好恶来衡量别人,他对人的宽容程度,有时连由昆都感到无法接受。一位在“文革”中动手殴打过陈景润的人,在80年代想出国,前来请陈景润帮忙,陈景润不计前嫌,给予全力的帮助;还有一位斗过陈景润的人,要评职称,请陈景润作论文鉴定,陈景润亦十分公正客观地予以评价,这位同志职称也评上了。由昆为此生气了,认为陈景润太好说话了。陈景润笑着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算了。”然而,他的心灵只向他真正敬重和信赖的人开放。值得人们回味的是,对于他尊敬的领导和知心朋友,陈景润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说他们的好话,更不要说那种世俗的阿谀逢迎之词了。心香一瓣,久蕴胸中,正是他的不凡之处。
  北京春节的气氛很浓,科学界高手如林的中关村,同样洋溢着温馨、祥和、热烈的节日气息。陈景润只到他信赖的人家去拜年。此外,便是关上门,神游他的数学王国,或者,收听英语广播。他的确不善于周旋,不善于调整和其他人的关系。他的真诚和忠厚是表里一致的,或许,正是在人缘关系中过分的单纯,成为他事业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师生之谊

  每一个成功者的后面,都有含辛茹苦的老师。他们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学生的前程;他们悄悄地用自己的肩膀,托起社会,也托起沉甸甸的人生。
  陈景润尊敬老师,那是发自肺腑的一首首歌。陈景润热爱老师,那是从心灵喷发而出的动人诗篇。寻访陈景润的足迹,处处都可以拾到他尊师重教的佳话。
  1973年,陈景润完成了哥德巴赫猜想(1+2)的研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让曾经培养和教育了他的老师们分享喜悦。他把那篇发表在《中国科学》上的让世界数学界震惊的论文《大偶数表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的乘积之和》,一一寄给母校的老师,并在论文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非常感谢我师的长期指导和培养——你的学生陈景润。”当时,尚是“文革”时期,百业凋零,科技文教战线更是倍受摧残,千千万万的教师被打成“臭老九”、“牛鬼蛇神”,浊流滚滚,却无法玷污陈景润心中那片尊师的圣土。如今,陈景润的老师捧着这份最珍贵的礼物,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讲出一大串陈景润尊师的故事。
  他是经常感念王亚南校长的。当年,他身处窘境,是这位“懂得人的价值”的著名经济学家、教育家的提携和帮助,把他调回厦大,才使他有了施展身手的舞台。1969年月13日,王校长含冤去世的时候,陈景润也正在“专政队”里被“管制”,后来,他得知消息,痛哭了一场。他的心系着处于逆境之中的王师母,连忙去信安慰。王师母给他寄去了王亚南校长的遗照,很可惜,陈景润没有收到。1981年,厦门大学举行60周年校庆,陈景润应邀回到厦大。他的一颗心挂念着已是年过七旬的王师母。那天早晨,陈景润4点多就起床,匆匆吃了点早餐,就乘汽艇渡过海峡,到住在鼓浪屿的王师母家中探望。久别重逢,陈景润紧紧地握住王师母的手,激动地说:“我非常非常地想念王校长,非常感激王校长对我的培养和教育。”他恭恭敬敬地站在王校长的遗像前,深情地回忆那些永远铭记心中的往事:全校师生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王校长给大家作关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讲座;细雨飘飞,浓荫如泼,王校长拄着拐杖,撑着长柄布伞去宿舍中看望学生;天刚蒙蒙亮,海滨的大礼堂工地上,出现了两个身影,王校长和陈嘉庚先生一起去检查施工质量……他完全沉浸在20多年前的深情回忆之中,知人善任的王校长一直鲜活在他的心里,说着说着,眼泪就溢了出来。他恳求王师母再送一张王校长的遗照给他留作永恒的纪念,王师母答应了他。细心的陈景润,临别时,赠了一套国画图片给王师母。
  中国人有个传统: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老师对学生的培养之情,是涓涓流水,经年不息,他们把自己宝贵的青春甚至生命,消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凡琐碎的教务之中,他们中并不乏成为科学家、作家的人才,但为了学生,他们牺牲了自己,甘于平凡,为学生做普普通通的铺路石。陈景润深深地理解老师的一片苦心。他回报给老师的,是成就的辉煌和对老师的赤诚之心。
  他一直和李文清老师保持通信联系。这次回厦大,他是在前往大礼堂参加校庆大会的途中,突然发现李老师的。“是他!”他惊呼一声,立即冲过人群,奔到李老师跟前,并且紧紧地握住李老师的手,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告诉李老师:“我一定来看您。”果然,两天之后,繁忙的陈景润拨冗到了李文清老师家。他动情地对李老师说:“我到北京后,一直想着老师的培养和教育。现在搞研究工作,总觉得以前老师的指导和培养是非常重要的。基础是老师帮我打下的。”陈景润带给李老师的礼物,是新发表的数学论文,他仍然像当年做学生一样,虚心地向老师请教,一起探讨数论研究中的问题。
  老师是陈景润心中的春风阳光。盛名之下的陈景润,受到学术界的瞩目,请他去做学术报告的请柬如雪片飞来,他太忙了,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去冲击(1+1),因此,都一一谢绝了。而对于浙江大学的邀请,他却慨然允诺,因为,这是他的老师方德植教授的母校。“爱屋及乌”。因为爱自己的老师,而对老师的母校也情有独钟,这委实是极为难得的。
  方先生当年任厦大数学系的系主任,现在家住鼓浪屿。一幢旧式的西式小楼。绿影敲窗,星星点点的花儿,寂寞地开着。陈景润专程去方教授家拜访,他细细地端详着这位已是满头白发的恩师,情深意长地说道:“方先生,我念书时,你头上只有一点点白发,不像现在这么多哟……”说完,又觉得言犹未尽,补充地说道:“我看到先生身体这么好,还是很健康,心里真高兴呀。”师生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浓郁的师生之谊,像窗外的涛声,沉雄而绵长。
  对于中学时代的老师,陈景润同样是尊敬有加。1991年,陈景润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恰逢福建师大附中(英华中学是它的前身)举行0周年校庆。1981年,该校百年校庆,陈景润曾前来参加。这一回,不少人都劝他不要来了,写个贺信就行了。但对母校和老师的一片深情,促使陈景润执意带病从北京前往福州。为了防止意外,由昆和长期关心他的李尚杰书记一起陪同陈景润,在这年的国庆前夕顺利地抵达福州。
  师大附中的师生永远不会忘记这动人的一幕:10月2日上午,学校隆重举行建校0周年暨侯德榜塑像揭幕典礼,经历病魔长期痛苦折磨的陈景润按时到了学校,他不要别人搀扶,只让由昆在一旁适当照顾,笑吟吟地挥动右手,从容地跨进附中的校门,和其他远道而来的校友一起,穿过二三十米夹道欢迎的队伍。这对于他,谈何容易!他用信念支撑着已是僵直的病体,他用满腔深情谱写着尊师的新篇。到了主席台上,他被安排在前排就坐,他说话已经十分困难,但面对热情洋溢的母校师生,还是情不自禁地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很高兴,今天又回来了!”掌声如雷,师生们听清陈景润的声音了,他连声地说:“谢谢,谢谢,大家好,大家好!”在欢腾的掌声中,由昆宣读了他的书面发言,这是陈景润留给母校的大海般的深情:“我会永远铭记老师的培养教育,希望老师们多多保重,为教育事业做出更大贡献。”对于附中的同学,陈景润寄予厚望:“我衷心希望同学们牢记‘以天下为己任’的校训,为报效祖国而努力攀登科学高峰。只有祖国强盛起来,我们中国人才能真正顶天立地,还希望同学们能尊师爱校,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为我的母校而自豪……”
  母校,恰似梦魂牵绕的故园,老师,更胜似骨肉相依的亲人。一泓碧水,辉映着陈景润尊敬老师的赤子之心;江山如画,镌刻着数学巨匠对老师的学子之情。
  师生之谊,地久天长。

月是故乡明

  胪雷,陈景润的故乡,山水依旧。一脚踏进去,便仿佛踏入历史的深处。无数的传奇、轶事遗落在这里了。故乡的人民,把陈景润视为他们的骄傲和自豪。沿着小店如须的老街寻觅,经常可以遇到普通的百姓,拈出一串关于这位数学奇才的故事。
  陈景润的生命,已经化为胪雷的一草一木,陈景润的精神,已经幻出了这片文化沉淀不凡土地上的不断演绎而出的新篇。尽管,这里已经很难找到陈景润的直系亲属,陈景润家的两间老屋也已是空无一物,然而,你只需到这里走一走,几乎处处都可以感受到陈景润那质朴的身影,那谦和的微笑,和一个远方游子对故梓的深沉眷恋之情。
  虽然,陈景润早年就离开故乡到外面求学,但他一直没有中断和故乡的血肉联系。一到假期,他爱回到这片纯朴的土地,家已迁往城中,老屋也租给他人开店了,他就住在村中小时候朋友的家里,同床共枕话桑麻,或者,到昔日熟悉的山坡、溪水中寻觅无尽的乐趣。
  陈氏祠堂,村中最宏伟的建筑,左厢房已经辟为陈景润的纪念室,那里陈列着关于陈景润的资料、照片、书信,详尽而条理有致。甚至包括陈景润去世时的数百份唁电、唁函,都保存得十分完整。不过,最让人心仪的,是保存在胪雷人民心中鲜活的回忆。
  这里文风很盛,许多农家子弟念书十分用功,然而,因为家境困难,影响了他们进一步的深造。村里的党支部和村委会出面成立了“陈绍宽教育基金会”。他们的目标是:力争筹集到300万元的基金,解决全村青少年从小学到大学的上学经费问题。他们自然想到陈景润,请他兼任这个基金会的名誉会长。陈景润是从不当“官”的,得到来自家乡的邀请信,高兴得像个孩子,欣然允诺。并且,通过各种途径,争取各个方面的支持。他虽然盛名在外,但经济并不富裕,可还是立即从自己工资节省下来的钱中,取出1000元寄给故乡,作为他的一份心意。陈景润的行动鼓舞了许多人,大家纷纷慷慨解囊,经过共同的努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筹到60多万元。村里使用这笔钱,是十分细心严谨的。每年要公开评选享受奖学金的学生,只有品学兼优家庭确实困难的青少年才有资格享受这一殊荣。一般是:考上本科大学的600元,专科大学的500元,中学400元,小学300元。个别特殊贫困的,如陈惠彬,考上西安交通大学,经评议,特别奖励1000元。获奖的学生、家长皆张榜公布,贴在宗祠里,让大家监督,对学生也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鞭策。陈景润这个名誉会长,并非只是挂个名,只要有机会,他就过问基金会的工作,能为故乡做点事,他一直认为是很值得欣慰的事情。
  村里偶有乡亲去北京,陈景润一接到电话,就会兴高采烈地对由昆说:“由,老家来人啦!”说完,就要亲自去接。他把乡亲视为自己最亲的亲人,并且按照故乡待客的风俗,一定要请乡亲在家吃餐饭。此时的陈景润,兴奋、激动,话也多了。胪雷是个风光奇秀之地,有胪峰晓雨、鱼屿晴烟等八大景,他的思绪仿佛飞到久违的故乡了,问长问短,对于村中的老人、小时候的朋友,都要问得仔仔细细。别看陈景润平时痴迷数学,生活过分节俭,但来了乡亲,他是极端慷慨大方的。常常是他亲自去买菜,并且自己下厨,按照家乡的习惯,烧出几道道地的“福州菜”来。疏于和别人来往的陈景润,请人到家里来吃饭,是件罕事,往往只有胪雷乡亲才能享受到如此“上宾待遇”。
  远走千里万里,故乡是他的根,久居京城几十年,他一直保持着福建人的饮食、生活习惯,他爱吃“福建式”的稀饭:将米煮开不久,就将火熄了,焖着,稍过一段时间,再开锅。这样,既节省燃料,烧出来的稀饭又清爽。用一根红丝绳扎着线面,细长如丝,更是他神往的佳品。用线面泡羊肉,泡老鸭(一种胪雷出的土鸭),其味美不胜收。以前,福州人烧菜不用盐,而是用虾油,外地人只要一闻到其味,就避之不及,而对陈景润,却是极为难得的珍奇。家乡人了解他的习惯,有人上京,不辞旅途劳顿,给他捎上一些,他会高兴得几天都在叨念:“这虾油,味道好极了,好极了!”浓郁的乡情,已经化为陈景润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以至他后来到福建养病时,人们惊讶地发现,病恹恹的陈景润,一回到福建,人就不一样了。精神焕发,吃东西有滋有味。月是故乡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陈景润属于中国,他的生命之根,却是深深扎在榕城这片土地上的。
  一生拼搏,历尽坎坷,陈景润和生育了自己的故乡,多少次相逢在梦中。一直到他得了重病之后,才有暇回到胪雷,重温那萦怀心中多少载的故园梦。1991年10月1日,正值国庆节,应邀回福建师大附中参加0周年校庆的陈景润,携夫人由昆回到了久别的胪雷。小轿车从福厦公路的15公里处,轻盈地往左边一拐,驰上了一条绿树摇曳浓荫如泼的柏油路,陈景润那颗思乡之心,顷刻,便荡漾在南国如诗如画的故园中了。当年,这是一条田埂路,陈景润是常常赤着脚从这里走过的,一晃近60年了,往事如烟,说不尽的感慨,化为了绵长回忆,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一幕幕浮上心头。
  “瞧,这就是‘鸭母陈’放鸭的地方。”小溪还在,池塘却化成一片高高低低的乡间小别墅了。陈景润兴致勃勃地向由昆介绍故乡的风物,他不忘自己贫贱的出身,他的祖先只是一个善良、勤劳的放鸭人。
  自发聚拢而来的乡亲,足有近千人之多,形成了夹道欢迎的阵势。“景润回来啦!”这一喜讯,像南国的风,把每个胪雷人的心灵鼓荡得如三月的春潮。
  陈景润不用由昆搀扶,一步跳下车。他幸福地笑着,尽管头上已长出了丝丝白发,那张昔日孩子气的娃娃脸,过早地浮出了老人斑,但那人们熟悉的笑容,依然是那样的灿烂、温暖。
  “景润,景润!”小时候的几个朋友,高声地叫着,从人群中向他奔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陈景润大大方方地向人们介绍由昆,人们笑了,用道地的福州话议论、品评这位胪雷的媳妇。
  “他们说你长得很俊,也就是,很漂亮!”陈景润话音一落,便激起一片欢腾的笑声!
  看望村中的老人,上祠堂祭祀祖先,陈景润和由昆按照福建人的乡俗,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柱香,插在“鸭母陈”的祖宗牌前。远走的老祖宗,你有如此的儿孙,应当会高笑于九天之上吧!最后,陈景润还没有忘记,到村对面的山坡上,去祭扫祖坟,他默默地站着,让绵绵无尽的乡思,悄然消融在这片故梓的热土里。
  乡情是山,熔铸了这位数学巨子的坚毅、伟岸、不屈不挠;乡情是海,造就了一代俊杰的渊博、深沉、无比壮阔。只有扎根在祖国大地上的绿树,才能本固而枝荣。

留在长白山的笑容

  科学研究是洋溢着崇高献身精神的长征。多少科学家为了人类的进步和祖国的繁荣富强,牺牲了个人的利益甚至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品质、人格、襟怀,是照亮后人前进的燃烧的火炬。
  常为这一让人揪心的细节而感到强烈的震撼:我国的两弹(原子弹、氢弹)元勋邓稼先,长期在沙漠深处工作,积劳成疾,不幸患了癌症。弥留时刻,人们问他,有什么事需要交代,他两眼含着泪,回答说:“我还没有去过杭州呀!我真想去看看。”他一生奔波,严守机密,恪守纪律,连想去看看“人间天堂”杭州这一很普通的愿望,居然也成了无法实现的人生遗憾!他所做出的牺牲,何止如此!
  相比较之下,陈景润比邓稼先幸运。1991年8月19日,他终于实现了去著名的风景胜地长白山一览雄奇风光的夙愿。
  正是金秋时节。长白山敞开胸怀,纵情拥抱这位为祖国立下卓越功勋的忠诚的儿子。在陈景润的一生中,或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如此的闲暇,携带爱妻、爱子,去领略祖国名山大川的美丽姿容。
  这是无比壮阔的旅行,已是身患严重帕金森氏综合症的陈景润,久蕴心中的热爱大自然旖旎风光的天性,被浓浓的游兴激活了。火车沿牡丹江南行,山青、水秀,延边朝鲜族美丽的村落,身着绿衣红裙的姑娘,从车窗前悠悠地闪过。长白山,神奇莫测的原始大森林,层峦叠嶂无数,奇花异木无数。红松、云杉、水曲柳、岳桦林,列队成为气派非凡的仪仗队,欢迎来自北京的佳宾。陈景润的情绪很好,是那绵延跌宕的峰峰壑壑,又一次激起了向哥德巴赫猜想顶峰冲刺的豪情?还是借偶尔难得的闲暇,纵情地放牧那封锁太久的儿女情、父子爱?一路上,他不断地和由昆说着笑话,小儿子由伟,更是无所顾忌地抱着他脖子,开着玩笑。亲情融融,我们的数学家,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同样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家庭,爱着情趣洋溢的生活。
  长白山最美的是镜泊湖,又称天池。山上气候瞬息万变,往往山下晴空万里,山上却是乌云密布,甚至刮起八级以上的大风。人们都说陈景润人缘好,天缘更好。他们一家三口登上天池的时候,风平浪静。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澄碧如洗。湖畔,有的树叶已经开始红了,满目滴翠,朵朵初红的秋叶,恰似一幅幅精美的油画。陈景润静静地伫立一旁,他没有说话,连走路都轻轻的,真怕一不小心,打破这人世间罕见的恬静和幽深。
  最美的当然是水。天池,是不染纤尘的仙子,是长白山的精魂。清洌沁人。它不像西湖水曲曲折折,散发着浓郁的脂粉气;也不像故乡的大海那样沉雄涌动不已。它的最动人之处是在于清和静。没有横卧碧波的人工造的石桥,也没有挤满了善男信女的寺庙或庵堂。碧水依依,恰似亲人无声的祝福。没有涟漪。倒影如画。世俗被滤尽了。天然无雕饰。掬一口,足以把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
  长白山人崇敬陈景润,早已在湖边准备好了游船。一条一丈多长的木板从船头伸到岸边,本来,只须七八步就可以跨过去的,细心的人们知道患病的陈景润走路不稳,他们一个个跳到齐腰深冰凉的水里,两旁围起了两道人墙,一个个伸出双手,扶着陈景润走过这不寻常的路。
  陈景润激动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真麻烦你们了,真麻烦你们了!”
  只有真正赢得了人民尊敬的人,人民才会真正把他们搁在心窝里。
  碧水长天一色。游船在天池缓缓移动。陈景润端坐在船头,眉舒目展。他在想什么呢?从胪雷走出,历经半个多世纪了,他落难过,也辉煌过。饱经沧桑,便能参透这壮丽奇伟而有时又显得无奈的人生么?清风徐来,卷地吹起了一湖涟漪,倒影恍然若梦。拭目看去,丽日正高挂云天,仿佛,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旅人,正倔强地穿行在天宇之中。他有时也感到极度的疲惫,真想歇一歇,今天,终于有幸在天池如玉的碧水上歇一会了,但一颗心,却仍然会时时牵挂着他那永难忘却的数学。
  由昆是很能体贴丈夫的,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不是分心了,她亲昵地依靠在陈景润一旁,轻声地指点这人间仙境,并且为陈景润摄下了一张张珍贵的留影。由伟很懂事,他没有插话,他要让辛苦了几乎一辈子的爸爸,静静地休息一会。
  游罢天池,便是去看天池旁的温泉了。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海拔数千米之上的天池,居然有热气腾腾的温泉在展示着它的神秘。在温泉里煮鸡蛋,是由伟最感兴趣的。此时的陈景润,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捧着儿子送来的在温泉煮熟的鸡蛋,津津有味地吃着。他无忧无虑地笑了,把最美的笑容,永远留给了长白山。
  穿过林海,去看长白山的大瀑布,也是他们长白山之行难忘的一幕。
  祖国的名山胜水,陈景润委实去得太少了。一生拼搏,格斗于斗室之中,他无缘结识庐山的三叠泉,黄山的人字瀑,也无暇去拜访几乎可以和北美尼亚加拉大瀑布媲美的贵州黄果树大瀑布。他把对祖国山河的心仪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而把生命的分分秒秒毫无保留地投入艰辛的著作之中。站在惊天动地的长白山大瀑布面前,看莽莽的天河,卷着万斛的珍珠,轰然而下,它毫不迟疑地一头撞击在峥嵘的岩石山,化为千条万条的小白龙,竞相奔往“冠桥”,然后汇入白河,浩浩荡荡地奔流而去!它何其像那些不屈不挠向一个伟大目标前进的人们的人生!陈景润从大自然的伟力中仿佛领悟到什么,有些颤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挺直了。
  这天天气真好。长白山林区的森林是极有层次的:海拔1000米以下的地区,主要是以红松为主的常绿叶树和落叶阔叶树相混杂的典型林带;海拔1000米至1800米的地区,是以红松、云杉、落叶松等针叶树为主的典型林带;而1800米到2000米之间,地势陡峭,气候恶劣,因此,看不见高大的树木,只有矮小的灌木以及由多年生的草木、地衣、苔藓等组成的地毯式的苔原植被,形成长白山特有的森林地带风光。万千气象,尽收眼底。陈景润一家在这里流连忘返。
  长白山中,还长着伟岸挺拔而不乏秀丽文静的美人松,又称长白松。陈景润在一棵美人松前停住了。微风拂过,苍翠的针叶,翩翩起舞。他略有所思,又纵目望去,前面,是一片气势磅礴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天然的树皮纹,组成了一幅幅极像眼睛的特殊图案,它们深情地凝望着陈景润,是想留住这位数学家的脚步,还是款款地目送他踏上新的旅程?显然,陈景润读懂了它们。他又一次笑了,舒朗,温馨,像浪漫而多情的风,悄然落在绿韵无涯的长白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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