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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穿过后藏

  

  阿里像闪烁在天空中的星座
  阿里,那片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海拔最低也达到四千五百米的半荒漠的高原,是一片至今仍然神秘莫测的土地,它就像一颗悬挂在天空里的遥远的星座,闪着迷幻而又神奇的光芒,令人怦然心动。
  拉萨人却并非如我们一样有着如此之多的激情,他们视阿里为畏途。我们租车时就遇到了困难。
  在拉萨,丰田越野车跑一趟阿里,开价到了两万。找卡车,当你说明是去阿里,司机们都懒得跟你谈,大摇其头,口里连连说:“不去!不去!”
  我们要租两部车,一部小车坐人,一部卡车装物。两部车同行,是一种安全措施,因为去阿里根本就无路可走,汽车不但要自己开路,还要像船一样过河。车陷入河床之中是家常便饭。有两台车,遇到什么意外,另一部车还可以用,或者拖车,或者去找援助,不致于困在大草原上受到寒冷、饥饿和狼群的威胁,这常常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我们在拉萨街头跑了两天,连一部卡车也没有租到。最后,通过朋友找到了区政府车队,租了两部丰田越野车。司机索多和扎西部是藏族司机,他们多次去阿里,在藏北无人区与考察队最氏时呆过三十月,过惯了与野人无异的生活。他们开出的价钱是每公里三块五角钱,停车一天收费三百元。我们无话可说。
  接下来,大家忙着准备上路的东西。张宇事先从广州空运来了大批物资,有银鱼、午餐肉、粟米羹等罐头,有苏打饼、薯片,压缩饼干,麦片、腊肉、腊肠等副食品。连口香糖、咖啡、朱占力都捎带上了。除了吃的,空运的还有两个进口帐篷,一个睡袋。我们在拉萨又买了五床军用棉被,两口高压锅、几十斤大米、两箱水果和一袋蔬菜,如同搬动一个家,样样俱全。
  这些物资把两台丰田车的“货仓”塞得满满的。司机又塞进一个大汽油桶和一个羊毛睡袋,关门时,还得两个人一起使劲才有时扣死。
  去阿里的队伍在拉萨又重新调整了一次。田斌、周小兵两位女士是相约从广州乘飞机赶来的,路上她们遇到三个男子汉,凑巧的是,这三个人也专为阿里而来,是田、周的校友。他们的名字是岑伸、冯远、冯嘉祥。张宇却因故退出,那天下午,我们组成厂一个六人行动小组,大家互报姓名,像老友重逢似的兴高采烈。大家清楚,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一个生死与共的集体了。   

  岑伸、冯远、冯嘉祥为表示自己去阿里的决心,个个剃了光头,以绝回头的念头,没想到,沿途无处可以洗澡,光头倒大大方便了他们,这也算作一个意外收获吧。
  为便于称呼,冯远、冯嘉祥、岑伸按年龄大小,分别被授予了光头A、光头B和光头C的称号,简称为光A、光B和光C。
  六人都是摄影发烧友,长枪短炮扛来了不少,光A还带了微型录像机。
  出发前的一天,我们去拜访了拉萨的一位活佛,又聚在一起举杯互祝平安。
  七月二十八日,高原阳光浮动在拉萨城的街头,我们在这饱和的灿烂光芒里,走出了这座历史悠久、有着过于沉重宗教色彩的日光城,走向了遥远的阿里。
初识泥石流

  雅鲁藏布江两岸,高山陡峭,耸入云天。山体裸露着砂石和石头,笼着薄雾似的若有若无的绿色,那是稀疏的草宣布夏季对于荒山的一次小小占领。
  这些山体十分松散,从格尔木进入拉萨时,我已领教过它的滑坡和泥石流的淫威。
  那一天,我们在当雄吃过晚饭,汽车刚刚启动,东边的天空积聚起了黑压压的云层,闪电把才暗下来的大草原照得一片通明。不一会,滂沱大雨像千人大合唱,把四面雨声汇成起伏的波浪,陷我们于楚歌声中。   

  青藏公路是柏油路,一般下点雨问题不大,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今年雨水是几十年不遇的。沿路的桥梁、涵洞几乎都被冲毁,汽车老远就要下公路,从一条条河,沟中趟过去。平日不到三十小时的路程,我们从二十三日下午一点出发,日夜兼程,直到二十五日上午十点半才抵达拉萨。   

  这天晚上的大雨,从当雄到拉萨,沿途的大小河流和沟渠都水势猛涨,老远就听到它们哗哗的巨响。车一头扎进河里,一米多高的轮子被水淹得不露一点胶胎,车像船一样渡河而过。在离拉萨大约六十公里的地方,泥石流冲到了路面。这时已是半夜十二点了。   

  司机叫醒大家下来搬石头。高原反应加睡意膝陇,走在夜空下的路面,我像腾云驾雾,迈起了太空步,把一块又一块混着泥浆的石头搬走,我得使出比平常要大得多的力气才能搬动它们。
  雨已经早停了,那发出巨大响声,有如闷雷滚过夜空的声音,是路下面的拉萨河发出的,那里漆黑一团,只闻狂怒的波涛拍扫、挤压和升腾后又塌落的声音。它是那样巨大和磅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欲撕裂这条山谷,摧毁这插入江心的峭壁。   

  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可怕的水流,真害怕整个路基垮下。
  汽车冲过泥石流路段,才走了一会,车灯又照着了一股浑浊的水流,它腾空而起,如蛟龙飞越,司机都是青藏线玩命出身的,一踩油门,卧铺客车猛地冲了过去,那水柱击打在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又走了不到一百米,大面积的泥石流再次截住我们。其中一块有半个房屋大的巨石横卧在路中,我们几十个人下车一齐动手,铁棍都撬弯了,它纹丝不动。
  往前探路,全是泥和石,石头定在路面,泥水还在哗哗流着,不断有小石头冲积在路上。大家一身泥浆,站在黑暗里,听四面水声撼动山岳,一脸无奈。
  汽车停在这里过夜,一旦新的泥石流冲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我一人摸黑沿松散的石头坡爬上山去,爬不多远发现一条横贯于山腰的沟,沟里没有水,估计发生新的泥石流可能性不大,便又摸着石头下了山。
  司机点起一堆簧火,那些打湿裤脚衣袖的人围着火堆取暖,他们一个个冻得发抖。我实在太困了,爬上车倒头便睡。这一夜,就在泥石流的翻滚和山洪的咆哮中度过。
  这时的雅鲁藏布江却显得温顺,江面卷起漩涡,涌起一个个数十平方米大的水花,流水声已温和多了。
  那天夜里望不到顶的巍巍山峰,此刻,立在蓝天白云下,一派宁静致远的表情。
  阳光透过车窗照射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像挨着一团火。丰田车跑得呼呼生风。那个晚上的经历就像风一样飘过,被时间消融了。   

  黄昏,车在一个加油站加油,扎西说,日喀则到了。我四处寻觅也看不见这个后藏的中心城市。走出公路,在有面山沟里,发现树影丛中露出的屋顶,一座山坡下,有一座剪影一样的寺庙(它就是有名的扎什伦布寺,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城市无疑,尽管它给我的仍是荒郊野外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进了日喀则。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又匆匆上路。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我们车轮碾过时发出的声音。我们计划当天赶到二十二道班。   

  这一天,阳再也没有出来,路面一片泥泞,雨时停时下,有时,突然一阵冰雹袭来,草地上白花花一片,不消数分钟,一切又烟消云散。有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黑压压的铅云,像要把我们包裹起来似的,车子像在恐怖片中穿越。走不多远,银白的天空又一次复现。
  天空中,有的地方是白云环绕的蓝天,有的地方是阴天,远处的山脉上却是阴沉沉近乎黑色的云,它与山顶的积雪形成了强烈对比,让人觉得那一线白光像是一道大缝,透着天国的诡秘之光。
  几次沿着江边行走。我问扎西江的名字,他说随便的一条江,怎么叫它都行,我为这些江河叫屈,这么大的一条江,若在内地,该是名扬四方了。翻地图,附近只有一条多雄藏布,也许就是它吧,无人能证实。
  在高原,像江和山的名字张冠李戴的事情时时发生,我想原因大致也不外于一是人迹罕至,就是偶有牧人来过,他也不知道这条河、这座山是否有了名字,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一时的意愿来称呼它们;二则,目前高原地图还十分粗略,不是大江大湖和有名的山脉,它实难录入。阿里和藏北在地图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地带,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湖泊,却没有一个是标注了名称的,它们本身就还没有名字。
  我们一路发现了许多大的湖泊,地图上却找不到踪影。有的湖地图上有标记,却又不是我们所见湖的方位,是地图上的湖就是我们所见的湖,抑或是另外的湖呢?还是地图画错了呢?这些都是谜,谜团解不开时,就来个张冠李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些山和湖,就像高原上的原始部落,无人了解它们。它们也没有自己的称谓,是另一类“野生动物”。
  麻烦的事情就被我们遇到了:有一个村庄,藏民叫“LuoLuo”,我不知它应该叫“乐乐”、“洛洛”还是“罗罗”,见藏民个个快乐得近乎疯狂,我便私下里叫它“乐乐”了。
  藏族人特别是游牧的藏民,也许还不习惯叫自己的村名,我猜想有些“村”也许根本就没有名称。村庄只是对于从事农业的人群而言的,游牧民逐水草而居,一户一户分散在大草原上,最多一个地方驻扎二三十月,就又搬迁到别的牧场去了。要是哪家有人出外读书,或是长时间出远门,回来要找到自己的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内地有些来自藏北草原的学生,学校放假,他们在考虑回不回去时就颇费踌躇。除去长途跋涉的辛苦外,回到那片大草原,他上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家?数百公里内,他得一步步去寻找,等到找到家时,可能假期都过了。因此,在藏北和阿里问地名是令人迷惘的事情,甚至问远近也是让人挺为难的总是,他们只能用自己走路要多少时间来回答距离,至于你用车行走多久多远,那完全是另一码事。
  只是近年有的牧区,牧民有了定居点,也许政府为了工作之便给取了村名。但这村名对于与世隔绝的藏民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一是没有左邻右舍,一个村庄离另一个村庄动辄上百公里,来往极少,村名是取给外人叫的,不是用于自己叫自己的,没有外人谁还需要村名记得村名?二是他们也极少出远门,既不通邮又不通电话,与外界没有联系,这村名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与此相反,那些高山大湖受到藏民的崇拜,他们封它为神山圣湖,不远千里前来朝拜。它们不但一个个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个个动人离奇的传说,那些神山圣湖都是能够行走,有着与人类一样世俗感情的神灵。一些藏民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的看到过走动的山,说起来活灵活现。藏民都知道哪一座山与哪一座山与哪一座山是夫妻,哪一座山又是儿女,他们人人坚信不疑。
一个叫“乐乐”的村庄以及荒原迪斯科

  二十九日下午,我们穿过昂仁县城,大约两个小时后,山势变得平缓。进入一个开阔的峡谷地带,远远地看见一群妇女从一座山脚下,正向草地的公路走来。
  她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列成一队,一路迤逦而来。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史在出拉萨不远,见过身穿艳丽服饰的年轻人骑着枣红大马,从公路一闪就隐入了一片柳林。这支完全暴露在平坦草地上的色彩缤纷的队伍让人惊喜不已,我激动地叫扎西停车,车未停稳,我已经拉开车门,大步迎向她们。   

  藏族妇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是迟迟疑疑,走走停停,当明白我们这些人并无恶意且对她们发生了兴趣时,竟高兴得个个双手叉腰,扭胯摆臀,又跳又唱,向我们大步迎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老妇人,她穿着一件杏黄色外衣,里面是黑色的藏式长裙,下曲围了一条有红黄蓝黑横线条相间的彩裙。藏裙一侧无袖,曙红色的内衫从里面露了出来。她伸出右手高高地摆了摆,就径直向我走来。
  我抢拍几个镜头后,她已走到了我的面前,我问她可不可以拍照,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没有犹豫连连揪动快门。后面的人群唱起了藏歌,我转过镜头面对她们时,我已被团团围住。
  她们人人头戴米黄色的圆顶礼帽,腰围五彩短裙,里面一律黑色的藏裙,衬衣则红、蓝、绿、白,色彩纷呈,有的胸前挂着各色宝石相镶的坠子、项链,个个双手佩戴一个或多个玉石手镯,有的腰前挂了银锁,耳饰彩石圆环,她们有的围着我大笑,有的唱起了歌,有的边跑边跳,奔向我的同伴。草地上到处是她们飞扬的彩色衣裳。   

  一个妇女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另一个从后面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腰,一位中年妇女把一个少女猛地推到了我的胸前,不待我反应,我的四肢就被紧紧抓住,我的身子瞬间就离开了地面,抛到了空中,我被抬起来了。   

  皮带松了,衬衣被扯了出来,有人在我的身上乱摸,我急得大叫。
  她们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争着一个来抱我。我拼命挣扎,突出重围又有几个妇女围住我,跳起了动作十分夸张的舞蹈,口里连连哼着节拍,兴奋得气都喘不过来。
  我这时看到同伴也一个个陷入“困境”,包括女士在内,都在大呼小叫着。我明白她们并无恶意后,一时兴起,随着她们的节拍,跳起了迪斯科。   

  我一跳,藏族妇女纷纷仿效,模仿了几个动作,她们的迪斯科跳得比我更疯狂更地道。   

  快乐来得如此突然,我发现周小兵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高兴得要哭出声来。我从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与人共过欢乐,从没有这样抛弃客套、伪饰,敞开心胸,投入疯狂。就像石头撞击石头冒出火星,就像流水掀动流水翻出浪花,欢乐彼此撞击创造出了幸福的晕眩。
  我相信,真正的欢乐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因为大自然率真、自然、健康!因为欢乐也像庄稼一样能够生长、收获!因为只要你高兴,就连空气和石头都能投入欢乐!
  我把小时候学过的几首藏歌唱了出来,藏族妇女那高原特有的有着辽阔穿透力的嗓音立即像波浪一样把我的歌融化了。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情感,不同的语言,欢乐在旋转。   

  我终于从欢乐的云团滑落,一种落寞的情绪悄悄把我淹没。一生为名利所祟,这样无缘由的快乐,在我看来有点不可理喻了。我的欢乐是有条件的。我感到了渐愧。藏族妇女一无所有,但她们却拥有天生的快乐;我们什么也不缺,却几乎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曾经多少次与人讨论幸福是什么,曾经向人宣示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它不等同于物质、地位,它本质上属于精神,明明知道了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却无法超越现实,无法去实践自己的诺言。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逆时事而动!一百多年前,美国人梭罗曾一个人拿了一柄斧头,跑进了无人居件的凡尔登湖边的山林中。那时期正是美国经济快速上升时期,多少人在做着发财梦。只有梭罗因此获得了与自然息息相迪的快乐。像这样独特立行的人毕竟太少,他们是真正懂得牛命的人。   

  穿玉色衬衣的女孩站在一侧,正以少女特有的一种目光凝视着我。她正是推到我胸前的那个姑娘,她微笑着,露出两排雪向的牙齿,黑色眼珠含着一股柔情,凝着少女的姣恬、妩媚,它明亮、清澈,把全部心事部流露在这双无遮无拦的明眸里,她不懂掩饰。   

  我感到血在升腾,慌忙抱住镜头,并不停地按动快门。面对这份真诚的爱意,我只能以钢铁的镜头把她一变而成镜头中的人物,她的美丽被我一一定格。   

  足足拍完了一卷,少女的眼神有了另一层东西,像火花闪过之后,眼中水晶般闪光的东西在渐渐黯淡、消失。她面对的永远只是我的镜头。她也许明白了什么,后来在喝青稞酒时。她怎么也不肯饶过我,追着要灌我,直到我表情十分痛苦,她才开心地大笑了。   

  公路前面的草地上,早已堆好了一排石头,每个石头堆由四五块石头垒成,高度以垒得不垮为止。我们与藏族妇女手牵手走上公路,来到这片石头堆前。妇女们从背包里拿出糌粑,像小孩玩游戏,一堆洒上一点,一路点了过去,认认真真。石堆排成一条直线,伸向公路,指向公路那边的一座大山。在这排石堆后面,有一个更大的石头堆,人人都向它洒糌粑、敬青稞酒。我们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也不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在神秘地进行中。   

  她们向石头敬酒,也向我们敬酒,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碗,从一桶桶塑料水壶中倒出一碗碗菏棵酒,双手高举,每人连敬三大碗,你若不喝,她就在你山前放声高歌,直唱到你喝完为止。一个敬完了,又来一个,盛情难却,我们人人都成海量,直喝得天昏地暗。   

  我实在喝不下半滴了,拔腿就跑,她们哪里肯依,四处追赶着我,我无处可逃。
  光B喝得最多,他一激动就来者不拒,一口一碗,喝到脸红脖子粗后,跳起了他自编的斗牛士之舞。这倒是一个躲避的办法,我也仿效。
  洒过糌粑,喝过酒,妇女们纷纷撤到石头后面,排成了一列横队。她们人人手抓一捧糌粑,高高举向天空,三声高呼,青稞纷纷撤向天空,接着,她们解下身上的围巾和衣服,双手各执一端,围成一个圆圈,歌声一起,队伍沿着顺时针方向跳起了舞蹈。彩巾两边摆动,跳几下伸一下腿,动作缓慢。   

  这一次,她们没有嬉笑,表情严肃。
  歌声很轻,由于跳舞动作幅度很大,她们喘起了粗气。歌每唱完一段,就是一连串的“嘿、嘿,嘿”,舞蹈也变为有节奏的顿足。
  不知她们在为谁而舞,没有一个观众,只有大地、天空和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没有一件哪怕最原始的乐器,只有歌声相伴歌声。她们是在娱神还是在自娱?
  天,仍阴沉。草地斜着向西伸展向上,峡谷的尽头,是一个闪着银色光泽的湖面。这片辽阔无边的大地,只有这一群人,只有这一团舞动的鲜艳色彩。她们像儿童一样快乐天真,我们被她们的虔诚所感染,也在冥冥中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神的注视。   

  这是孤独的心灵对于寂寞大自然的呼唤?我明白了,这是在祭神。
  藏民相信万物有灵,就连山川河流都成了神的化身。他们需要神来相伴漫长的游牧生涯。当他们一日日独自面对天空和大地,他们就幻想神灵这种幻想,当我一个人面对珠穆朗玛峰绒布冰川时,空无一人的大峡谷让我心生巨大恐怖。那些巨大的山石突然之间像有了生命,幻化出某种魔幻的力量和错觉,我体会到了神的由来那实在是对神秘不可知的大自然的恐怖和崇拜使然。在我的幻觉里,竞还有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大峡谷中。   

  阿里,我们在踏入这片神秘高地的一刻,就感受到了神灵的注目。   

让人尴尬的生羊肉

  司机催我们上路了,要赶到原定目的地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只能走到哪以算哪里了。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们互相拥抱,妇女们在公路边站成一排,向我们挥手、唱歌,我想起寄照片的事,忙从车窗问她们村庄的名字,扎西翻译后,她们高声说:“LuoLuo。”这村名连扎西也没法向我们翻译,扎西说:“没办法寄,只有我们再来时带过来。”   

  车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座拥在山坡边的村庄。开阔的草坪上,扎着一圈白色的帐篷,男人们围在账篷下聊天、打牌、喝酒。远处的油菜花和青稞像一片片烙在大地上的彩霞,一面鲜红的旗帜,竖在中间,风展开了它动人的飘扬。   

  村民正在过望果节。
  望果节是在河谷里青稞黄熟的时候,藏民祈求雪山神、乡土神和龙神赐给阳光、雨水,不要放出冰雹和害虫,以保丰收。为此,他们要向巫师卜问丰歉,全村男男女女要转庄稼地、聚餐,还要跑马射箭,彻夜歌舞。   

  我们远离了“乐乐”,人到了湖边的山坡上。湖面与天空一样漫射出一片惨白的光。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怅然若失的情绪在车内弥漫,越来越浓。
  我终于打破沉默,提议:我们是不是回去?没想到我话一出口,坐在我身后的田斌和周小兵同声响应,她们好像就等着一个人说出这一句话来。扎西出奇的爽快,一踩油门,追上了前面的车,并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们。三个光头欢呼雀跃,当即全体下车,让司机在前面调转车头,又向“乐乐”开去。
  当我们再度出现在帐篷边时,那群妇女已经回到这里,还在围圈跳舞。我们被邀请进帐篷共进午餐。
  为表达我们的心意,我们送给他们一箱苹果。
  我刚在帐篷内的草地坐下,一位中年男人就递给我一块干羊肉。又把他手中的刀让给我。这块肉至少放了几个月,是一块风干的生羊肉。   

  我有点骑虎难下,平生第一次吃生肉,吃也不是,丢也不是,那男人友善地望着我,一个劲地劝。
  生羊肉是他们的美食,只有过节才拿出来吃的,平日还舍不得呢。我怎么能拂人家的一片好意?
  用刀切下一小片,又用牙撕了一丝,在嘴里轻轻嚼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味进入了喉咙,我想吐出来,抬头看到大家注视我的目光,眼一闭,终于吞了下去。我再也不敢咬第二口了,只是装模作样嚼着,嘴里什么也没有。手里的那片生羊肉丢也丢不得,放也放不得,直捏得手指都出了汗。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又把他捏好的糌粑送了过来,我实在不好拒绝他。望着他手中那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羊皮袋,同样油腻发黑的双手,我头皮发麻,糌粑就装在那个袋子里。它是由炒熟的青稞粉淋一点茶或奶做的,吃时用手团成坨。我硬着头皮自己伸手到皮囊里抓了一小蛇,往口里一塞,那滋味比生羊肉还难吃。   

  主妇敬给我一碗酥油茶。这种茶,是由粗茶、酥油、盐和开水,倒进一个大竹筒里,人像推风箱似的上下抽动,搅拌制成的。酥油从牛奶中提取,是未经加工的黄油,有强烈的膻味。这些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饮食,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胃的反抗声。瞅准一个机会,我赶紧开溜。
  兴尽之后,饿肚子的味道不好受,晚上睡帐篷,也让人忐忑,大家一合计,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赶。
  这天晚上睡在一处有温泉的小旅馆。温泉引入了室内。由于高原白大和晚上的温差变化太大,洗温泉浴时,我冻得够呛。
  第一次看到晚上的云是那样清晰,它们一朵一朵浮在夜空,发出白玉一样的光,低低地不肯远离大地。
  半夜里先是狗叫,又听到狼嚎。第二天起床,看到屋檐下睡了一大片人,都钻在厚羊皮做的睡袋中。他们是半夜里赶到的卡车利机。
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

  没用多久,我们赶到了二十二道班。从这里直走,是一条隐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路,它经过萨噶、仲巴、普兰、札达到达狮泉河,称为南线。右转九十度弯,往北走,经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则称为北线。北线一直行走在藏北高原上,平均海拔为五千米,沿路大部分是无人地带,连车也极少,路不熟的话,大峡谷中的草原、荒漠容易让人迷路。路途也几乎没有给养,车出毛病的话,有生命危险。数月前,一台阿里开出的东风车,突遇一场雪暴,三个司机冻死在车厢,直到前不久才被发现,肉已被狼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南、北两线除南线断断续续有一些筑平的泥土路外,路都是汽车自己走出来的。沿途河流密布,却没有一座桥梁,更没有船,汽车过河只能从河床里趟过去,不少车在河床熄了火,有的被雪水冲走,有的等上十天半月,遇上过路的搭救上来,车不是报废,就是丢弃在荒野,司机要回去请人来修理,前后一二个月也是可能的。尽管我们有手机,但它出了拉萨就成了一坨废物。   

  我们有备而来,车上的食物足够我们吃上半月,又有两部车同行,但多次走过阿里的扎两,还是千方百计阻止我们走北线。本来在拉萨我们就讲好从北线上南线回,到了日喀则他就跟我们商量走南线。快到二十二道班又一个劲说南线好,不要去北线了。每谈到北线,他就掩饰不住一脸的惶恐。   

  我们态度十分坚决,能北上无人区看一看藏北大草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
  扎西无可奈何转向北面,嘴里还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一脸不高兴。
  与南线相比,路往北一拐,路面明显差了。所谓路,是车轮在石头是压出的印痕,广袤的地上到处都是石头,石头泛着白光,若非隐隐约约还分辨得出小草,真有踏上火垦的感觉。
  有人在路边垒起了一排石堆,那是向神灵祈求保佑。无边无际的石头铺在不尽的视野里,是那么奢华,没有节制,一起随着车轮向前延伸着。汽车颠得筛糠似的。
  远远的地平线,一座孤立的山峰,聚集了大片乌云,其状恰如正在喷发的火山。丰田车跑了半天,渐渐抵近山脚,迎面流来了一条河,河床上蒸腾起缭绕雾气,并伴有噬噬响声。数百处地热喷泉冒了出来,有一处直喷向高空,达数十米,让人感到山崩地裂如在眼前。喷泉下的地表被硫磺染成了红色。   

  我们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个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地球仍是不稳定的,尽管高混沌初开、山崩地裂的时期远去了,但地震、海啸、火山、龙卷风却从未停止过。这片年轻的高原也在不断地上升着。我们已经习惯于歌颂大地的美丽和馈赠,由于过分的安逸,而忘记了地球内部的活动,世间沧海桑田的变迁。正像我们舒适了,就忘记了作为生命的自己也在变化着:皮肤上在起皱,骨头正在钙化,血液变得粘调,直到我们迈动脚步也十分艰难的一天,才正视生命,感觉它的大限。我们也不正是在耗竭着地球的资源,污染着她的环境,破坏着她的生态平衡吗?
  地球在吼着,只是我们没有听到。踏足这片灼热的红土,我听到了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它是恐怖的,令人颤栗的声音,是让人不得不马上逃离的声音。只要你听到过它的嘶吼,你就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在“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中生活,永难回复从前的平静。
  我一步一步走向山坡上的车,胸闷气虚,头昏眼花,四肢乏力,脑涨欲裂,强烈的高原反应第一次让我面如土色。
  这里海拔高度估计超过了五千米。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我吃力地挪动躯体,向着百米之遥的丰田车走去。我感到了地球、天体和茫茫宇宙,感到了那个遥远的洪荒年代,感到自己如同蝼蚁。
  山上的云雾漏出一角天空,皑皑积雪就在我们的头顶。那山顶正在下一场大雪。
  翻开地图,这个方位只有一座叫格布日的山,海拔六千一百八十五米,山下有一个湖,一切都相符。然而,我们是在山和湖之间,地图上的路却在湖的东面。这座山也许是格布日,也许是别的什么山,我为对它的一无所知难过。
  雪山却并不要求人给她取一个什么名字,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与她毫不相干。我能看一看这样的大自然美景就足够了。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记住了,震撼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在泥坯上挨过冰雪之夜
  沿着雪山的皱褶转着,就这样一点点向上升高,湛蓝的湖面慢慢落到了脚下,前面出现了两道山脉相夹的草原。
  走上草原,草地就像一个凸起的球,四面雪山都陷落下去了,高原上的云放射出青绿色的光,一束金黄色的太阳光穿过云层,射向大地,把一个山头镀得程亮。起伏的山脉慢慢呈出五颜六色,给人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
  车与积雨云在草原上赛跑。太阳爬出来,把白云的得与积雪不分,天空正闪动着一片靛蓝色的光芒。   

  突然袭来一片乌云,冰雹横扫而过,大地苍茫一片,碾过草地上的白色冰粒,汽车进入一段泥泞的路段,下雨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两个骑着一白一红两匹马的藏民,他们赶着四头驮着麻袋的牦牛,匆匆走在雨幕里。见我们的车赶了过来,他们丢下牦牛紧紧追赶我们的车,由于是稀泥路,丰田车跑不过马,他们又跑到了我们的车前,放慢速度后,他们转过脸打量我们,井与我们并行。   
  

  一路上,我们看到藏民从不避雨,也没有什么雨具。他们视下雨如无物。我也打量他们,想揣度他们追车的目的。这两个高大的青年人,戴着淡黄色的圆毡帽,长脸阔鼻,面无表情,默默陪着我们跑,他们是我们这一天唯一碰到的行人,我们也许是他们几天才见到的一群人吧?人与人在这已相遇,尽管语言、民族都不一样,同样会产生惊喜。   

  我举镜头拍下了他们威武英猛的形象。他俩既不知道躲藏也没有一丝表情,跃马扬鞭的矫健身姿颇像古代的骑士。
  一只苍鹰从车顶上过,翱翔在雨中。   

  一群牦牛正从咆哮的河谷中涉水过河。
  这两个藏民要去哪里呢?
  天色昏暗,黄昏时起了大风,草原尽头出现了一列山脉,左侧露出了一个数百平方公里的大湖。我们早餐只吃过一碗面条,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建议在这个湖边搭帐篷,安营扎寨。   

  车刚一停,一阵大风把车部刮得摇摇晃晃,帐篷无法扎牢,只得放弃。天色已晚,何处才是归宿?
  扎西默想了一会,说:“山那边好像有一户人家的,不知记没记错,也不知道那户人家走了没有。”正在犹豫,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接着是冰雹。
  车犹犹疑疑沿着湖畔爬上了山坡,路面变得更加泥泞。俯瞰湖面,湖水蓝得发黑,浪涛冲击着滩涂,激起一道弧形的白色浪花。洞庭湖边长大的我,不习惯这么大的湖面没有一叶樯帆,没有一根水草,空荡荡只有连天的波涛。好寂寞的湖!只有我们注视盲她的存在,证明着她的存在(地图上没有这个湖)。然而,对于她是个淡水湖还是个咸本湖,我们也一无所知,大湖漫长地等待,等来的是我们这一群匆匆过客。
  好似我们走多远,她就决心要陪多远,长方形的湖面一直向前延伸着,从黄昏走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在泥泞的山坡上走了足有三四十公里,湖水仍然在我们的脚下涌动着蓝色的波涛,色彩越来越幽深。
  我们无心赏湖,听着雨点打在年窗上冰冷的声音,灯光下的路几乎无法行走,气温随黑夜的降临大大降低了,刺骨寒风从车缝间钻了进来,让人冷得缩成一团。
  就这样在风雪飘荡的黑夜里慢慢向前滑行,大约十点,我们发现了前面的一间低矮泥房,它紧挨着路边,平屋顶里里外外部是泥巴。果然住着一户藏民,他们专为过路的人服务。
  泥屋内架着一个大牛粪炉,牛粪火把房子烘得热乎乎的,浓浓的牛粪味也弥漫了整个低矮的房间,空气本来就稀薄,才进房,我就感到窒息,呼吸十分困难,赶紧退了出来,在门口大喘粗气。主人为我们点起一盏汽灯,讲好价钱后,我们用主人的火和锅自己动手做饭。
  泥垒的房酷似一个地窖。坐的凳也是用泥围作一圈的长条形泥坯。没有床铺,晚上一人一条棉被,垫一半盖一半,睡在泥坯上,我们头抵头,正好围成一个马蹄形。
  即使这样的条件,半夜,从阿里过来的司机还想挤进来。他们高大的个头堵在门口,身上扎着羊皮祆,头戴毡帽,足蹬皮靴,腰挎大刀,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他们久久看着我们这一群人,不知想些什么。我本能地警惕起来。
  僵持了一会,他们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有的去了另一间房里,有的打开车门,躺到了驾驶室里。
  吃了“乐乐”村的东西,一路上拉着肚子,半夜里还要爬起来上屋外方便。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睡在房内,头痛欲裂,怎么也难以入睡。荒原上只有风声、雨声。
  光A那一边漏雨,被子打湿后,他被冻醒了,后半夜突然呕吐起来,呼吸困难,不断呻吟。他挣扎着爬起来,痛苦地用双手捂着胸口。
  六个人全部醒了,慌忙给他找氧气筒。光A吃了药,坐一会,斜着躺一会,偶尔呻吟一声,眼睁睁等着漫漫长夜挨过去。
  那一夜,我想起了遥远温暖的家。
对山水的一次文字素描

  我曾醉心过绘画,画过不少南方的山水。也曾以文字描绘过大自然,但那不是片断的,就是只取其意象,目的都是为了表达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山水只是属于次要的角色。今天,我要写阿里之行,在一日接一日只有山水露面的寂寞旅途中,大地景色变化几乎是唯一发生的事情,它成了无法回避的主角,进入我的文字,我必得以文字的方式对它进行一次描摹。
  然而,一开始我就感到了困难重重,除了文字无法直接表现山水之外,我甚至连它的方位,地名都无法知道,我不知如何告诉别人,它们如何能够被找到。我只能说,它们是藏北的一方山水,是纯自然的,连名字都没有的一片新的世界。于是,我在不断颠簸的车上,歪歪扭扭作了一次偏重于客观的简要记录。
  天蒙蒙亮,起床见雪山在灰与蓝的天空下,静静呈现在草原的一端。一条白云如同哈达,绕在雪山间,似乎睡着了。狗蜷缩在土墙一角。
  一切是那样的静。世界空无一物。草地上不见牛羊,没有半点声息。只有光在变幻,不知不觉问濯亮了夜云,濯绿了草地。地上的积雨如一面面小镜子,把漫下来的天光反射向天空。
  早起后,火已熄了,没有开水,老板娘连火也不想生,要她烧点开水,她恶狠狠地发起了脾气。无奈,交了住宿费、柴火费,只得空着肚子上路。
  丰田车在熹微的晨光中走上草地,雪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车下的草地却变得十分平坦了,路,几乎到处都是,只要你愿意,车可任意开过去,大地就像一个旋转着的轮盘,你向任何方向都可以走上。
  过第一条河时,太阳出来了,被四面云翳包裹。清澈的河面闪动粼粼波光,河水像丝巾一样滑过石头。
  扎西一身是泥。一路上,车不是这样毛病就是那样问题,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钻到年底下去。有时修了车又要修路,一把铁锹铲泥铲石子。有时遇上雨,就由它淋着。他就这样差不多成了一个泥人。但无论多脏,他只要拍一拍,就算自我安慰一样,算是没事了,干净了。他很少吃东西,饭量也很小,但烟抽得很凶,他可以用它来当饭,每当饿时,他不是找我们讨要吃的东西,而是叼上一支烟,猛吸几口,肚子就奇迹般不再饿了。
  天空中的云,像凝固了,一动不动。有几朵形状奇特的白云,偎在土山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像固体一样定型了,如山拥着的孩子,让人感受到自然相互依存的温馨、宁静和亲切。
  田斌、周小兵晚上没睡好,车颠得都跳了起来,她们仍抱着被子睡着了。
  扎西发现四头野黄羊,停车让我看,我还以为他也跟我一样在观察那些奇形怪状的云,等我反应过来是发现了黄羊时,它们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光A、光C这时候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他们各抱着一个氧气瓶,表情痛苦,脸色苍白,两个活蹦乱跳的人,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一个样,他们斜躺在年上,抱着被子,闭着眼睛,连话也说个出来了。
  我冻得流起了清鼻涕,穿起了羽绒衣,索多开始咳嗽,扎西打起了喷嚏,他嚷嚷着:“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怎么样?!前面还远着呢,比这个还厉害!”索多告诉我们:不久前,一个印度人就死在二十二道班那一带。高原上死人太平常了。
  我紧张起来了,犹豫着要不要把他们俩送回去。如果这样,我们也只能放弃了。
  车在河边停了下来,索多用一根长皮管插入汽油桶里,另一头用嘴吮吸,汽油被吸了出来,从皮管里流到了汽油炉中。
  我和光B取出方便面,它们一包包都鼓胀起来了,如同汽球似的。大气压降得很低,密封的方便面才从里向外鼓凸。在这里烧汗水,如果不是高压锅,估计沸水也不会超过摄氏七八十度。
  我用一口大高压锅从河里打了雪水,把十包方便面丢了下去,又捡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灶,索多把汽油炉点着,呼呼直响的蓝色火舌舔着了锅底。
  吃过一点东西后,光A、光C有了一点好转。他俩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十点三十分,翻过一个垭口,车开始往下走,前面呈现出层层叠叠、迷迷蒙蒙的山,它们都戴上了雪帽。
  一直不见太阳。我们沿着河下到一条大峡谷。
  这里危岩耸立,峡谷逼仄,河滩绿草成茵,河边牦牛悠闲地啃着草,终于看到了一个简易帐篷,一个少女飞跑到路边,笑着向我们挥手。小车一闪面过,给这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留下了更深的寂寞。
  车转过来兜过去,总不时见到一座黑色的山,山肩有两朵白云。
  峡谷渐渐开阔,河流漫出河床。阳光从云隙间探了出来。
  我们慢慢抵近了那座青黑色的山。它展开成四座联袂的山峰。山顶残雪清晰可见。白云仍然偎在山肩一动不动。看着山体颜色一点点由青黑转绿,像施什么魔法似的,远看与近观是完全不同的山,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山上藏着的玄秘,让人不敢直观。
  更多的是普通的似曾相识的山。在我的经验里,那些山麓或山垭,总会有村庄或行走的人影出现的。车绕着这些山转的时候,我本能地瞪大眼睛,潜意识里总在等待一个村庄或一个人影的出现,但永远是山与山的起承转合,心中的村庄与实际上的无人山区不断重叠、交错着,一会是幻想、错觉,一会是现实的荒山的景象,心里有着一种奇妙的东西在交织着、恍惚着,似真似幻。
  尤其当湖泊在前面呈现时,湖边平缓的山坡倒映于水面,我就总是本能地在山坡上寻觅升起的炊烟,在粼粼波光的岸边,搜寻浣衣的村妇和嬉闹的孩童。我相信那里是有人的,可能距离远,看不清楚,可能在远处被山遮挡了。这样熟稔的山河,对于人的缺席让人不敢相信,即便理念上相信了,可人的本能和潜意识里总把过去的经验翻出来,不断地在这片无人区制造着幻觉和错误。
  现在想来,我那时是不是特别渴望着人的出现?西藏人视万物皆有灵魂,是不是与我出于同一种心理?只是他们从理念到潜意识深处部认同了“无人”这一事实,这是一种多么可怖的认同,我制造人的幻想的时候,他们只能制造神的幻觉,我只是生活层面的一种孤独,而他们却是来自生命深处的孤独。
  在城中我们排斥人,在荒原我们渴望人,于是,神灵属于了高原,物欲追逐属于了都市。
  绕过那座由青黑转绿的山,一道斜向天空的绿色草原颇似通天之梯。白云从它的后面升上来,好像那道天际线后面就是世界的尽端,是一个无底的深渊,白云是从地平线下冒出来的。那横在蓝天白云间的天际线就令人浮想、让人猜度。
  汽车一路升上去,永远是这样不变的景象,像变魔法一样,只见轮子在转,不见景色有变。看着草和石子在迅疾后退,但天际线和前面的草坡永远定格了。
  在往阿里的路上,这样的情景不断得到重复,仿佛你真的在走向天堂。那往往是一个转折,到了极平缓坡地的顶点,见到一堆有五彩经幡的玛尼堆后,就是大地开始向下倾斜的时候了。它又像插入地球的腹地。   

  藏北的路几乎都在峡谷中,先是逼仄的峡谷,渐渐地草地越来越开阔,山脉向两侧慢慢张开、后退,直到山色由绿转为蓝。这时,你说不清,你是在一个大草原上,还是在一个巨大的峡谷之中,那些退避得远远的山,是镶嵌在草原上,还是它们抖开了这一片辽阔。草原与峡谷实难区分。如果不是从峡谷里一步步走到草原,你是无法想象那些如此低矮而又遥远的山脉曾经夹持过这片草地。
  草原大部有微小的坡度,向上升高可进入另一个峡谷;向下往往会出现大湖,湖边可以看到几条延伸而来的峡谷,那里,往往成为从一条峡谷进入另一条峡谷的转折点。有的湖泊,远远地就能看见湖岸和浅滩的一片雪白,那一定是盐碱湖无疑了,那耀眼的白是凝结的盐或碱。
  这一天,我们几乎就在两个峡谷间穿越,出现有两个湖。从那座青黑色的山绕过,斜插入另一个峡谷后,进入草原。灰兔被突然而至的车惊得四处乱蹿。草原先是上升,接着又下降,湖出现在前面,湖后面是一排重重叠叠的山。
  汽车直向湖面扑去,回头一望,从一道攲斜的山坡上,一座钢黑色的山像春笋破土一样一寸寸露出未,越长越高,最后以陡峭的不同于周围平缓山体的造型耸立在身后,闪着蓝幽幽的光,以怪异的、默默无言的神情望着我们,像一尊威武护法神藏在绿坡的后面,一丝云绕着它,偶尔抖动一下银白色的身。我从未见过这般让人惊惧的山。
  太阳出来了,空气暖洋洋的,大地袒露在正午的阳光中。湖那边的山,有的打上了云的阴影,变得一块深一块浅,一块明一块暗,一块不明不暗。它们变幻着,与天空中的云和湖中的倒影一起做着神秘而又寂寞无声的游戏,我们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
  我们绕着湖,湖绕着山,山绕着我们,宁静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加入都在旋转了、运动了。一朵云飘到我们的头L,低低的伸手可及。它突然压了下来,一阵雨夹雪,笼罩了我们,使得远处的山影和阳光都变得湿淋淋、迷濛濛,雨把车窗玻璃当成一块印花布,印了又印,反复涂改。一两分钟,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情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到了下午两点,前面出现了一群马,有三栋泥垒的平房,一个帐篷。其中有一栋是一对四川夫妻开的饭店。店坪前,几只鸡正在觅食,它们的尾巴离身子很远,翘得像凤凰,脚长得像踩高跷,身子瘦得悬在空中。我们要了一只。
  吃饭前,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雨点和石子噼啪而下,转眼又了无踪迹,依然是蓝的天,火辣辣的太阳。静静的马群在湖边草地上吃着草。
  从没吃过这么鲜的鸡,大饱了一顿日福,光A、光C的身体完全恢复并适应了藏北高原。
  进入另一条峡谷,丰田车疯跑了近两个小时。山谷是盐碱地,泛着白光。一匹野马远远地站在盐碱地上,看着我们绝尘而去。也许它心有不甘,不一会,它猛地狂奔起来,与我们的车赛起跑来。
  它很矮小,比刚才的一群家马瘦小了许多,但它却十分敏捷,奋起的四蹄有着狂野的节奏,把草原击踏得如同一面紧绷的鼓。它又像一颗发射的于弹,射过长长的山坡。它总是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目不斜视,只管尽情奔跑。
  大约跑了十几公里,它一偏头,跑向了另一道山坡,消失在一片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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