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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札达时间的守望者

  

札达 无声的召唤

  札达,位于狮泉河镇南约三百公里处,坐落于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之间的峡谷地带。那里,不但有土林的奇异地貌,还有一个神秘消失的古格王朝,它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   

  从狮泉河镇去札达,要翻越冈底斯山脉,过一条大河噶尔藏布,穿越迷魂阵似的土林峡谷,此行是阿里境内最危险的地段。   
  

  过噶尔藏布遇到了一台油罐车。面对又宽又急的雪水,扎西、索多和那位油罐车司机都不敢冒冒失失过去。油罐车司机在这一带来来回回跑得多,他侦察一番水情后,犹豫了一阵,就爬上了驾驶室,他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奋不顾身冲向了激流。   

  水慢慢淹了上来,轮子在一点一点下沉,直到全部被水淹没。汽车速度明显慢下来了。大家眼睛发直,紧紧盯着它。
  车子在往前移动着,轮子又一点一点地汗始浮出水面,哗哗的水从车厢内流了出来。经河水冲刷过的胶轮又黑又亮。它终于冲上了对岸沙滩。
  轮到我们了。油罐车的成功无疑给予了我们极大的信心。扎西、索多又看了看水面,分析了一番水情,就叫我们上车,一部接一部向河中冲去。水淹到了门边,渗进了车厢,扎西全神贯注。这时候极有可能熄火,大家心情格外紧张。我看到奔流不息的河水就在窗边翻起波浪,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条船上而不是在一台车内。
  车终于渡过了中心地带,水慢慢往下沉去,车厢内的积水又从门缝里漏了出去,水声哗哗作响……我们冲上了岸!
  翻冈底斯山时,突然在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村庄,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水从山坡流了下来,它走的不是一条河床,而是我们走的车道。我们就沿着这道溪进入了一条深沟。   

  车还未在之字形的上山道爬到山顶,突然,一声爆炸声,我被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原来,扎西的打火机因为气压突降爆炸了。
  翻上海拔六千米的山顶,但见万山俯首,云和山峦直涌天际,罡风浩荡,大地浑黄一片,好不苍茫。   

  从一片积雪下到一条峡谷,再翻上一座山巅,才进入平原地带。下山的路最险,由松散石子形成的斜坡直泻谷底,像是一个巨大的谷堆。公路就在这样自然坍落的石子坡上划起了“之”字,那是令人心悸的场面。   

  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111,我们进入札达的土地。
  左侧,冈底斯黄褐色的石子山高高隆起在草原上;右侧,头戴雪帽的蓝色喜马拉雅山脉横贯西天;中间,一马平川的草地,像一条巨大的河床,从南到北,无遮无拦。冈底斯山伸下来的一条条深而宽大的山沟不断地拦截、切断这片草原。我们斜着进入沟底河床,又斜着爬上沟坡。正是这些水沟冲向平原深处,参与了土林的塑造。   

这里曾经是特拉斯海

  距今八千万年的白垩纪,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塔里木盆地是亚洲大陆的海岸。这个名叫特拉斯海的古地中海,与印度洋板块上的喜马拉雅相距两千至三千公里之遥。也就是这个时期,印度洋的海底开始扩张,印度洋板块以每年平均五点五厘米的速度向北漂移,推动古地中海洋壳沿雅鲁藏布江——印度河一线古海沟向亚洲大陆下俯冲。
  到距今三千万年的第三纪渐新世,印度洋板块与亚洲板块相撞。
  在印度洋板块向北漂移与亚欧板块碰撞的过程中,北部受到刚性的塔里木和柴达木地块的阻挡,导致青藏地区地壳大规模缩短,印度洋板埠俯冲插入亚洲大陆之下。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开始了。
  大海渐渐消失,陆地呈现。一个一个大湖和一片一片的森林相继出现在这片新大陆。
  大陆不断上升着。西藏高原只是在近二百万年左右的时间内,从海拔一千米的高度达到了现在的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高度。
  每个地质时期它隆升的速度并不均匀,在距今两百万年前的早更新世时期,它上升了一千米;在距今一百万年前的中更新世时期又上升了一千米;但从晚更新世以来的仅十余万年,它却上升了一千五百米以上,平均每年升高十毫米,其中,从距今一万年前起,它上升的速度加快,平均每年上升七十毫米,一万年就上升了七百米。现在,它仍处在快速上升的时期。
  森林出现了,又消失了。如今草原植被也在向高寒荒漠草原和荒漠过渡。相连的湖泊在一个个退缩。外流湖泊成为了内流湖泊,并向盐湖发展,有的趋于干枯。沼泽退化。藏南日喀则河谷开始出现沙漠,阿里狮泉河一带已经沙漠化了。山峰一个个进入了冰雪世界。这就是著名的地球板块漂移说。西藏高原,人们确实发现了海洋化石、煤矿。在传说中,人们会告诉你,现在的荒漠草原过去曾经是茂密的森林。   
  

  根据西藏剧烈的地壳变化,甚至有人大胆地提出:人类的起源就在这片高原上——青藏高原强烈隆升造成了特殊的生态环境变化,迫使猿类改变生活习性,逐步向人类过渡。这又是一个假说。这一切都给这块高原留下了重重谜团。
  西藏高原是如此年轻,如果把地球的历史比作一年的时间,西藏高原的隆起只是除夕之夜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最后八分半钟内完成的。
  它之年轻,在我走遍西藏东南西北的旅行中,处处可见它极不稳定的山体,还未来得及风化的切断、扭曲的岩层擦痕。那些山大部是松散的石块堆砌而成,用不了多久,它们又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喜马拉雅山脉是地球上最高而义最年轻的山系。“喜马拉雅”一词来自梵文,“喜马”意为雪,“拉雅”意为家乡。它全长二千四百公里,宽约二百至三百公里,主脊山峰平均海拔六千二百米,其中海拔超过七千米的山峰就有五十多座。最高峰珠穆朗玛雄踞地球之巅,万山之首,海拔高达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
  冈底斯山和与之相呼应的念青唐占拉山,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线,也是西藏外流河与内流河的分界线。“冈底斯”藏语意为“众水之源”或“众山之根”。西藏最著名的神山岗仁波齐就在它的山系中,放射出神秘的雪光。
  在喜马拉雅与冈底斯这两道著名的山脉之间的西端平原上,发育了土林。而它一百万年前还只是一个大湖。而今,从冈底斯山下来,进入这个辽阔的地带,我们看到了一副活生生的时间切片,截面深度是一百万年。
土林 凝固的时空隧道

  汽车一个右转弯,钻进平原上的一条土沟。这是一条极普通的小土沟,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尽管来西藏之前,我看过了有关土林的文章和照片,但千百种想象里,没有一个是像我面前这样的:土林把它形成的过程一点一滴展示,它的不断的累积,一点点的改变,慢慢的成形,突然的辉煌一片,在一个小时里就全部展现了、暴露了、打开了!
  先是土沟越来越深,沟坡越来越陡,小草慢慢失踪了,土坡出现了水流的痕迹和沟缝。渐渐地,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山坡不知是越来越高,还是我们越走越低。两大山脉消失了,天空只有狭长的一条,我们像被谁骗进了一条胡同,这是一条岁月的地质的胡同。
  就这样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厢形峡谷,宽宽的底部,有干河床从中冲出的沟。
  地貌成形了,那个时间的巨匠开始工作了。
  他先竖向把一个个古怪的圆柱体排列成行,有的砍头削尾,有的一层压着一层,有的突然鼓出来,像要冲出去,有的单个孤立,像天堂里遗弃的保龄球。它们像佛塔,如希腊神庙石柱,似宫殿,若碉楼,有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城堡,也许,留在里面的灰烬还有余温。
  这一定是由一双有着痛感、会衰老会流血的手抚摸过的、雕凿过的,这双手雕镂了百万年后,突然撒手而去,把这片曾经是市井般喧闹的地方最宝贵的东西——声音——也带走了。于是,土林欲说无言,欲诉无声,只剩下一片死寂。那触摸过它的手指留了生命的气息,弥漫于其间。
  为了阻止这群有了灵魂的尤物四处移动,这个工匠点化他们之后,又在横向一道道抖出绳索,捆绑它们,使它们彼此粘连,把它们叠罗汉一样堆成绝壁,谁也动弹不得。
  这是怎样威武雄壮气势磅礴雕像的墙!鬼斧神工竟与现代的灵塔难以区分!我因此进入一个魔幻世界,误入了一条凝固的时空隧道。
  我想象只要越过这道高高的土林,我就能够逃离这片引诱与压迫,重新进入开阔的大草原。但是我错了,当这条厢形峡谷与其他众多的峡谷不断会合、不断交叉,以致不辨东西时,我这才明白:头上平坦的只有天空了,土林主宰了这个世界!
  土林,它是时间的杰作,反过来,又感天地泣鬼神地表现了时间和岁月的真实面容。
  当高处的土林红如赤炭,黄昏悄悄降临到了这片奇异的大地。像过去曾经数万年数万年出现过的情景一样,夕阳把四面宫殿涂得辉煌一片。那残缺的、像战火又像岁月摧毁过的殿宇就如失落的文明依然放射出她的光辉,时空不动声色呈现出神圣又诡秘的力量。这一个特定的属于我的黄昏就因此而非凡而瑰丽而摄入灵魂。撼人心魄!
  土林,天天上演这一正剧。今天,我们是它唯一的观众。
神秘消失的王国

  一个使人心魂震荡的史实是:数座真正的古城堡,一个真实的古格王国,在这里神秘地失踪了。   
  

  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谜团是:比古格更遥远、模糊,史实中似有若无的古象雄文明,也在这里展开,繁盛,最后悄悄消亡。它甚至与古格之间都找不到联系,其间是一道断裂的时间。它永恒地沉默于远古,像自然的土林一样成为千古之谜。
  札达,只留下了古格的城堡与土林的城堡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遗存。自然与人文偶然地走到了一起。   
  

  我生出这样的联想:没有大自然气势雄壮的城堡,也许古格的城堡就不会去依附它,它会去创造自己的气派。有了创造的气派,古格又怎么会坐以待毙、怎么会安于一隅,任强敌起于四方而不自觉呢?假如土林古罗马式的城堡非天然的,而是古格人以石头垒筑的,它的文明就不会像那些龟缩在山中的洞穴、那些用土夯实的寺庙一样弱不禁风,在那个天主教徒勇敢闯入这片封闭的王国传播另一种文明时,他就不会遭到激烈的抵制。它实在与西方那片土地挨得太近了,同是游牧民族,不会不受到一点影响。可惜,无情的喜马拉雅隔断了一切。那不是一道山脉,而是一条大缝,世界在这里断裂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发生的一切也传不出去。   
  

  时间回到公元九世纪中叶。
  曾经强盛的吐蕃王朝正在衰落,同为统治者的僧侣集团和世俗责族集团矛盾激化。对于赤祖德赞的兴佛措施,特别是把王朝的军政大权交给佛教憎人的做法,贵族们强烈不满。公元八三八年,俗官赤祖德赞的哥哥郎达玛在贵族的支持下发动政变,谋害了亦祖德赞,他自己成为了吐蕃的末代赞普。   

  郎达玛在吐蕃强行灭佛。王朝寺院遭毁,经书被焚,僧侣一律还俗,有的甚至被迫带上猎狗弓箭,上山打猎。吐蕃因此而陷入混乱。
  接着,连连的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
  郎达玛上台四年后的一天,一位僧人在大昭寺行刺,郎达玛的政治理想和生命同时结束。
  郎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妃子依靠贵族的支持,争夺王位继承权。两位王子及其子孙混战了半个世纪,结果次妃一派的王孙吉德尼玛衮战败,向西逃到了阿里。
  为了生存,吉德尼玛衮投靠阿里原有的地方势力布让土王扎西赞。扎西赞对于吉德尼玛衮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贵血统及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的较高文明满怀敬慕之情,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并立他为王。
  作为曾经孕育过辉煌的象雄文明的地区,阿里尽管文明失落,也许其余泽仍沐浴其地。此后,吉格王国奇迹般崛起并深深影响了整个西藏高原,历时七百余年,也许与其不无关系。   
  

  吉德尼玛衮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晚年,他不顾老臣们的劝说,把王国一分为三,分别分封给三个儿子。正是当年自己与兄弟争夺王位的厮杀,使他作出了这一个历史胜的决定。一个王国再次削弱成为三个小王国。吉德尼玛衮想不到的是,仇杀依然在国与国之间展开,灭掉古格的恰恰是长子贝吉衮的后代。
  吉德尼玛衮封地的选择以云彩的形象为标志:大儿子贝吉衮选择了云彩汇集处的普兰,次子扎西衮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札不让,今札达),幼子德祖衮选择了六彩最高处的玛隅(拉达克,今日土),即是后来的普兰王朝、古格王朝和拉达克王朝。这便是“阿里三围”的由来,藏族史书上称其为“三衮占三环”。三环是对三个王朝所在地的一种形象概括:普兰称作被雪山环绕的地方,札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而日上则是湖泊环绕的地方。   

  那时,古格疆域之大,北抵日土,最北界到了今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界印度,西邻拉达克(今印占克什米尔),最东面其势力范围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其都城札不让位于现札达县城十八公里处的象泉河南岸。札不让北面的香孜、香巴、东嘎、皮央遗址,西南的多香,南面的达巴、玛那、曲龙遗址等,都具有相当的规模。除了这些由于今日仍然作为村庄或行政所在地而有幸被标明在地图上的地点外,古格王国境内还有大量的无名遗址散布在荒原大漠和土林中。断壁残垣、坍毁的洞穴、倾圮的佛塔难以数计。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想象上国当年的恢宏气势。   

佛教 立国之本

  古格王国自开国之日起,就确定崇信佛教,崇尚佛法,并以之作为立国之本。也许,王臣们还念念不忘吐蕃盛世佛教兴旺的历史,也许,他们认定了佛教将给自己的王朝带来昌盛。
  埃松王子怀着对佛的无比虔诚,禅让王位于其弟松艾,自己出家修行,取法名为拉喇嘛意希沃。
  这个时期,正是藏地佛教虽处于复苏但却杂芜混乱的状态,邪法炽盛,僧侣中有的酗酒纵欲,有的以“合修”为名,奸污妇女,更甚者随意杀人。面对这种局向,意希沃决心去请印度高僧阿底峡大师来弘扬佛法。
  请高僧历来需花费巨额黄金,为此,年迈的意希沃率兵攻打古格西北方的穆斯林同家噶洛,以索取黄金。   

  意希沃不幸兵败被俘。噶洛同上亲自面见,并好言相劝:“如能放弃佛教,改宗伊斯兰教的话,可以免您一死。”
  意希沃回答:“不!”
  噶洛国上又说:“用您同等身量的黄金赎身,亦可免死。”
  意希沃答:“不!”   

  噶洛国王只好遗憾地说:“那么,您就只有等死了。”他派人以火炙烤意希沃的脑门,欲使他愚痴。   
  

  消息传到古格,举国为之震惊。人人尽其所能为意希沃捐献黄金。待到筹集到与意希沃身体等量的黄金之后,立即派意希沃的侄子绛曲沃携黄金前往噶洛,营救老人。
  噶洛国王没有放人,又提出要求:“你们的黄金还差与他头部等重的分量,快快回去筹集吧,不然,他就没命了。”
  绛曲沃含泪去狱中与老人告别:“我马上赶回古格,筹足黄金便来救您!”
  白发苍苍的老人瞪大双眼,对侄孙说:“我脑子已毁,有如牲畜,救我还有何用?!请不要为我费心,把黄金带到印度去迎请阿底峡大师。”
  绛曲沃再三恳求不过,只好挥泪而别。
  舍身求法的意希沃引颈受戮,终遭杀害。他死后,遗体被运回古格,安葬于塔中。   
  

  从意希沃对佛教的热情和坚定意志,人们不难理解,当佛教的诞生地印度都弃佛而改信印度教,环绕其四周的克什米尔、阿富汗、孟加拉,尼泊尔,甚至内地的河西走廊,都改崇伊斯兰教时,这片高原却几经浴血仍不改初衷,其原由或许就暗含了某种历史的玄机,古格之亡,或许能从其中寻出一点因由。
  曾担任过印度十八座寺庙住持、年近花甲的阿底峡大师,被古格的诚意和意希沃的献身精神深深感动,决定前往古格弘扬佛法。在他动身之前,他的本尊及座前空行母告诫他,若去西藏,他将减寿三十年,但阿底峡去意已定:“只要对佛法和众生有益,折寿又何妨!”
  公元一○四二年,阿底峡从印度启程,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经长途跋涉,来到了象泉河畔的古格王国。
  阿底峡的到来,对确立古格王国在西藏西部的佛教中心地位,起到了重大作用,开了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先声。
照亮雪域藏地的一盏明灯

  从郎达玛灭佛导致王国的分崩离析,到古格的兴佛,以佛法立国,带来一个盛名远播的王朝,历传二十八代后,又到古格的一朝毁灭,这片土地上演的盛与衰的历史剧,都紧紧联着一个“佛”字,其昌盛在于佛法,其毁灭亦在于佛法。
  客观地审视一个教派,不难看出,佛教教人积德行善、不杀生,它代表的是人类天性中善良的一面,也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最高法则和艺术,与如今人们提倡的保护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时兴口号不谋而合,前音是从人的本性生发开的,后者则是现代社会破坏环境遭到大自然的报复不得不妥协的结果。前者反应的是人性,后者反应的是理性。应该说,这样一种教旨的教派于人于社会都是有益的。但人性又有贪婪、凶残的一面,它威胁着善的生存。善与恶的争斗几乎贯穿了人类的历史。当两类不同信仰的人走到一起,几乎无一例外,善者莫不以悲剧告终。这真是佛的悲哀!人性的悲哀!
  信佛者没有竞争的法则,以身饲虎是他面对强者恶者的态度。其最终的结果是走向毁灭。善要生存必须靠恶,但善变恶了,善又焉存,佛教的只求来世的做法,无疑又走向它的反面:不能善待自己,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它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信徒们的头上。放弃了对于现世的追求,等于放弃了进取和探求,等于脱离现代文明。
  意希沃来古格后,兴建了一座规模最大、也是后来最具影响的寺庙托林寺,他以该寺为驻锡地,讲经著述,弘传佛法。
  据文献记载,这座大殿是仿照吐番时期藏地的佛教大寺桑耶寺的布局建造的,象征着一座巨大的佛教密宗曼陀罗(山称为“坛城”),它的中心方殿象征着须弥山,四向的四座小殿分别代表着佛教的四大部洲,四角高耸的小塔代表着护法四天王,中心方殿主供遍知如来。大殿的外圈则由四大殿、十四座小殿组成,各供有佛、菩萨、度母、罗汉等塑像。
  如今,这些塑像已经全部被毁,但从残存的佛像台座和背光上,还可以想见当年的辉煌。其中最大的一尊强巴佛像的背光,高达七米左右,同类的大塑像在古格王国故城的殿堂中也曾有建造,这说明当时这一带流行塑建高大的佛像,表明当时的古格工匠己具有高超的技能。   
  

  此后,古格一座座寺庙相继建成,大小达二十五座之多。
  阿底峡在托林寺期间,古格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大译师仁钦桑布,那时他已八十五岁高龄。
  仁钦桑布是古格当地人,十二岁出家,后被意希沃选中,成为古格派往迎湿弥罗(今克什米尔)学习的二十一名青年之一,由于不适应迦湿弥罗炎热的气候,又遇到瘟疫流行,派出的二十一名青年,仅有他和一位叫做玛·雷必喜饶的人活着回来了,仁钦桑布在意希沃的大力支持下,从印度、克什米尔一带迎请了许多佛教高僧到古格,与他一道进行佛经的翻译工作。
  据传,阿底峡到托林寺后,刚开始,这位大译师对比他小一辈的阿底峡不甚信服。当认识到这位尊者果真是名不虚传的大智者时,从此,大译师拜他为师,虔诚之至。   
  

  在阿底峡指导下,他闭门苦修了十年。《青史》载:“译师也听从尊音教言,作了三层门道,于外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贪恋世间轮回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于中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为自利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于内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凡庸的分别心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
  大译师因此而获得殊胜成就,享年九十八岁。他翻译了十七种佛经、十二种论、一百零八种怛特罗(密宗经咒)。西藏佛教把他视为一条界线,他和他以后翻译的密宗经典,被称之为新密咒,而把他之前的叫做旧密咒。
  阿底峡在讲经、译经的同时,还在托林寺写下了著名的佛教著作《菩提道炬论》(又译作《菩提道次第明灯》)。他对于当时西藏西部佛教教理,修持戒津的规范化、系统化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阿底峡在托林寺注了三年,后被迎请到卫藏地区传教,历时九年,直到老死西藏。后来,他的弟子仲敦巴创建了佛教四大派之一的噶当派。
  这一个时期,古格成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来自克什米尔、拉达克、印度、尼泊尔等地的艺术家和工匠汇聚古格,修建寺庙,塑造佛像,绘制壁画,兴起了一场“文艺复兴”活动。
  托林寺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公元一○七六年(藏历火龙年)所举行的“火龙年大法会”。这次大法会为了纪念阿底峡尊者的逝世,从卫藏各地及阿里三围,无数的佛教信徒赶来赴会,掀起了佛教复兴运动的一次高潮。会上,来自乌斯藏、纳里速、朵甘思等藏地诸部各大寺的高僧争相辩论,传授显密。
  会后,一百六十多人先后前往天竺、迦湿弥罗等地求学佛法。他们学成后大多成为了西藏佛教译经大师。
  走出去的同时,迎请高僧更加频繁,先后有八十多位天竺僧人被迎请入藏。卫藏各地相继兴建了大批佛教寺院。
  郎达玛火佛后西藏百年“黑暗时代”中,古格点燃的这盏明灯,终于照亮了雪域藏地,也从此确立了古格在西藏“后弘期”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后世将阿底峡的进藏与这次火龙年大法会的召开,作为西藏佛教“后弘期”复兴、并从阿甲进入到卫藏的重要标志,称之为“上路弘法”。
揭开“古格银眼”之谜

  佛教的兴盛,不但把古格的推筑、雕塑、壁画、文学、服饰、歌舞等艺术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就连冶炼技术和艺术也因之而发展,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札不让的北面,有一个名叫“鲁巴”的地方,今天这个地仍旧被保留了下来。“鲁巴”藏语的意思是“冶炼人”。
  历史上的阿里,是一个“黄金之乡”。传说这里差不多每条山沟部有矿藏、开矿者和银铜匠。古格的富强,或许与它盛产黄金白银不无关系。在托林寺、札不计、皮央、东嘎都发现过一种用金银汁书写的经书,而已其出土的数量极大,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正是由于丰富的金银矿藏,加上佛教的兴盛,使得古格的冶炼技术闻名于四方。
  古格王国时期,鲁巴人精于冶炼与制造金银器具。当年阿里三围以托林寺为主寺的下属二十四座寺院的金属佛像与法顺都由鲁巴铸造。鲁巴造佛像时,用金、银、铜等不同原料合炼而成,工艺精湛,通体全无接缝,尤如自然生成,其价值甚至超过了纯金佛像。鲁巴铸造的净水铜碗,放在太阳底下聚焦,可以点燃柴火。
  鲁巴铸造技艺最精彩的地是最为神奇巨一直流传于后世的是一种叫做“古格银眼”的东西。它只有古格才能制作,是佛像中的精品。因为极少流传于世,长期以来,世人只知其名,却无法得知它为何物。
  直到去年夏季,考古工作者在皮央遗址杜康大殿考古发掘时,才揭开了这个谜团。
  考古发掘发现了一尊精美的铜像,他头上戴着化佛宝冠,四臂各执法器,结跏跌坐于兽座莲台。他头生三眼,额上正中一眼为纵目。三只眼的眼珠全部采用镶银的技法作成,在金黄色的铜像背衬之下银光闪闪,晶莹锃亮。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古格银眼”。
  由此可见,当年的金属制造业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在西藏,几乎一切艺术、技术都是围绕着佛教而展开的。要了解探索这片高原文化,你非得先过佛教这一关,进入到寺庙中的雕塑、壁画、建筑,甚至各类法器中去。在这过程中,你甚至弄不清,你是在进行着艺术的发掘,还是在探求着佛教的教理和历史,它们是这样相连为一个整体,让你无法分离。就连建筑、铸造这样纯粹的技术也莫不与佛教有关。
  正如马克思所言:所谓文化史就是宗教史和政治史。自古以来,宗教不但创造了文化艺术,它还是人类艺术最伟大的守护神,并使得它在其特定的精神轨道上运行。可以说,是佛教带来了高原的灿烂文明。没有佛教就没有一切。
  但从另一方面看,当佛教几乎囊括了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一切聪明才智都为它所有时,甚至把数月数年磕长头这样的肉体苦役也当做功德时,这时就不得不思考它的现实意义了。
  佛教在创造自己的文明时,它又分明在限制着另一类文明的发展。无论你走上高原还是走出高原,你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果仅从物质生活着眼,西藏的生活不能不说是苦难的。
  但是,如果我们把思维的触角再向前伸进,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苦难感是你自己个人的感受,藏族人却不一定有这样的感怀。这就不能不牵涉到一种评判准则了。尤其是当我们也对自己所生活的环境失望时,就不得不提出这样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文明才是最适合于人类的呢?
  当我们拥有空前的物质享受时,却感到了人性的失落、以邻为壑的孤独,人与人只有利益可讲的冷漠无情。人们一个个在变成经济动物,我们能以这样的现代文明作为标准和参照吗,我们又把目光投向了佛教。我们要逃离这片热土,走上高原。
  当二十一世纪来临之际,我们当要思考:哪一种文明更适合我们,人类学的视角也许能使我们不犯五十步笑百步的低级错误。我们最需要的是认同和尊重,而不是一种文明对于另一种文明的侵略和压制。
古格 文明的碎片

  到达礼达的第二天,我们去古格遗址。
  阿里行署专员带着地区文化局长,札达县县长、县文化局长一帮人与我们同行。专员是来参加一个建塔仪式的,顺便去视察遗址的保护情况。
  车出县城,遇上了塌落下来的土林,路被堵死了。一帮民工正在加紧清理。
  县文化局长达珍下车一个个收了我们的身份证,说回来时我们要向她交六十元钱的参观费。身份证留作抵押。
  自从进入土林,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昨天,我们明明是由东向西进入土林峡谷的。过了象泉河,往相反的方向进入县城时,落日却出现在前方,它又到了自己升起的地方。这天去札不让遗址,走的又是一个方向,不记得是否过了河,县城却出现在对岸。我不清楚自己是在象泉河的南岸还是北岸,也不知车往东开还是往西开,土林如同一个迷魂阵,唯一的参照物只有天上的一轮太阳。
  路还在修,我一个人跨过塌方,沿象泉河向前走去。
  开阔的河谷。哗哗的河水,牛奶一样清新的空气。明晃晃的阳光下,土林木刻般黑白分明,那黑色阴影就藏匿了远古的时间,令人迁想。我的心境沉静如海,心绪却飘然似风。听着脚步叩响泥土的量音,我步入一片空明。
  太阳变得火辣的时候,路通了,丰田车追了上来。
  乘车沿着象泉河岸继续前行,不久,汽车走下了更加宽阔的干河床。河谷中生长了一种似灌木又似树的低矮植物,当地藏民称之为“Z”。这是札不让一带唯一的植被。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村庄,穿过村庄,又横过另一条干河床,一座高高的土山出现在蓝天白日之下。
  粗一看,它与其他山没有什么两样。走近了,才看到山体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刺眼的阳光下,洞口黑如墨汁。
  山上和山下有一道道泥土的墙,有的涂成了深红色。整个山体像蜂窝似的,这是一座几乎被掏空的山。
  直到车在山脚下一处泥屋前的地坪里停下来,才看清泥土的断壁残垣触目皆是。它们十分壮观地赤裸裸地展示在猛烈的日光下,让我闻到死寂的时间,悄无声息,空洞无物。
  从城堡的选址和构筑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战争年代的产物。城堡完全是为了战争的需要而修建的。
  推开一扇咿呀作响的大木门,踏上残损的台阶,古格城堡就真实地出现在面前。
  这座消失了近四百年的古格城堡,像中美洲的玛雅文明、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样,它们都是在其文明鼎盛时期突然遭到灭顶之灾的。正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一切都保存下来了。其后的几个世纪,人类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更没有后人来破坏它的建筑和街道,修正它的文字和宗教,篡改它的壁画和艺术风格,它们甚至保留着遭到毁灭时的现场。只有岁月的风霜交替,给它烙上自然的沧桑。
  世事无常,许多事情冥冥之中似乎又都遵循着某种天道。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正是佛教走向极端,其影响足可以与王权相抗衡时,悲剧就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据考古统计,这座山头上共残存有四百四十五座各类殿堂和房屋,洞窟有八百七十九孔,碉楼五十八栋,各类佛塔二十八座,防卫墙十道,塔墙一道,暗道四条。遗址分布面积达七十二万平方米。一座高三百米的荒山,几乎是洞挨洞、房叠房。
  城堡山坡及山腰以下,大多是民居,房屋开间不大,洞穴亦不深。寺庙也集中在这里,保存完好的神庙有四座,依次是白殿,红殿,大威德殿和度母殿。这一带应该是世俗社会,百姓的起居场所,不少洞窟内,被烟火熏过的洞壁,依然黑黢黢的,洞中的泥土里有石锅、石臼。古格臣民市井生活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山腰之上,山势陡峭,抵近山顶处,四面悬崖,只有一个洞口可直通山顶。洞是坚直的,洞内挖了梯级。这里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上了山顶,视野突然开阔无比,土林尽在极目之中。山上现存一座坛城殿。山顶房屋部为大开间。这里应该是王宫和王国的酋脑机构所在地、夏宫在这一片废墟中小知去向。冬宫则在上山不远处,是一个地宫高寒的冬季,只有地下才能保暖。打开一扇小小的门,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几乎垂直而下,像一口井,里面又暗又凉。一条铁索贯通上下,必须用手抓住它,方可沿陡梯下到底部。
  我一个人往这黑暗的深处一步一步探身下去,脑子里不时闪出不祥的念头,竟害怕遇上古格人,或者是他们临死时狰狞的面目。就是一声浩叹,都可以把我惊出一身虚汗。
  只有黑暗,只有我摸索的声音在空空回荡。我似乎在往那个遥远的年代下滑着,我分明感到了一股森森的气息。
  同行者都已下山,光C起初还跟着我往洞内下了几步,见大家都没下来,他也退了出去,与他们一起走了。现在,整个山头只有我一一个人了。
  我站在半空中,犹豫不决。我听到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我不能想象,西藏电视台的朋友张焰,为了拍古格的片子,他一个人在山洞里呆了两个月。那可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就守在这里,守望着一片荒芜,什么都停滞了,只有胡子在疯长。自拍的照片上,他简直成了一个野人。在这样的环境,你没有可能回到现实,你不能不感受到三百五十多年前的王国,他们的幻影总是若有若无,总在你脑子里晃荡。你在那片锈浊的时间丛林吧,时时面对着灵魂的申诉。你得时时提醒自己,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那些提问凭空而来。我那时就恍然听到了询问,有一种力量迫使我回答:自己来于何方,为何到了这里。同时,我的脑子里也在向自己提出问题:他们穿的什么衣服呢?国王下山不是要穿过臣民吗?臣民回不回避呢?
  下到洞底,一个更大的洞横在面前。洞的两边套着一个个洞穴。洞的深处仍是黑咕隆咚一片。向外的洞口,射进一束束强烈的阳光,一股股清新的山风冲了进来。那外面才是现实的世界。
  我俯时将头探出洞外,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同样一座陡峭的山。山后是无边无际的土林。薄薄的洞壁只要我一用力,砂土随时可能破裂,塌落下去。头一晕,倒吸一口冷气。我不敢停留,又攀着铁索往上爬。我承受不住一个人面对着它的巨大压力和吸力。
  山上,还发现了一条暗道,它与后山的碉堡和两眼泉水似可连通。它可能是取水的密道。
  我不明白,这么宽阔的同土,为什么百姓、贵族和军队都要挤在一个山上?以致于寺庙、民居、宫殿和碉楼,城墙挤作一堆。果真是战争一触即发,或者是战乱随处可见,那为什么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为什么只知道被动的防御?为什么毁灭得如此惨烈?这些是否又与佛的教旨有着什么关联?
超越于生命和战争的艺术

  古格遗址的寺庙保存得如此完好,蓝天白云下,它们就像现世的建筑那色彩艳丽的挑檐,天窗上藻井的彩色图案,仿佛没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依然鲜活如昨。光在这里轻如一层薄纱,透过它似可洞透古格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幸福或痛若的表情,就像只隔了一个黑夜,我就来到了这个突然寂静下来的城堡。
  寺庙中的佛像被砸得七零八落,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只剩一个头像,守庙人无可奈何地把它们供作一堆。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了它,那被涂红的部分,像刚刚干枯的血液凝结在额际。砸毁的佛像很大一部分竟是“文革”时期红卫兵寻来砸掉的。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毁的佛像,我感到了一种可伯的东西、离我是如此靠近,它被潜伏了下来,与我们一同在生活中向前走着。但是,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你看下到它们。古格像一面镜子,让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阴冷。
  只有壁画保存得十分完好。在一面面五彩纷呈的墙壁上,神头戴花冠或宝冠,耳饰大环,佩带者项饰、臂钏、手镯、足镯等饰物。他们肩披条帛,天衣飘飞。与内地及卫藏地区的壁画有着明显区的是,古格壁画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他们身材窈窕而丰满,女性乳房裸露,腰肢柔美,更富人性。特别是对待人体的态度,自然而健康。佛或半裸或全裸,不像其他地方,全都要给佛穿上衣裳,甚至连身材也要加粗,有的塑成了桶状。
  在画风上,轮廓线采用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用明暗变化的晕染法突出其丰满的女性体态,显得个个温柔而妩媚。
  这些都是古格人未受僵死的教规禁锢而保持着活跃思想的反映,同时也证明着边缘地带开放的画风,接受了来自尼泊尔、克什米尔、印度等国的文化辐射。位于亚洲腹地的这个古国,把环绕于它周边的、甚至至更远的亚洲国家的文化全面吸收、融汇,终于创造了自己灿烂的文明。这一切,无不与佛教紧密相联。是佛教带来了一场文化的大融合。
  从壁画内容也不难看出这种巨大的影响。有些动物并非阿子高原所有,一类是孔雀、狮。象、鸭、鹿、牛等现实生活中的动物;另一类是神话动物,如凤、摩竭鱼、龙鱼等,显然它们都是舶来品。从壁画中的食物种类看,有供王室与贵族享用的酥油、红糖、茶叶、酒类、干果等,它们大部分也来自异邦。制作华丽衣饰的布料就来自邻邦尼泊尔、克什米尔和印度。
  红殿、白殿、大威德殿壁画中,有直接表现从境外运输木材等建筑材料的画面。站在阴暗的庙内,抚摸一根根巨大的木柱木梁,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竖立着如此硕大的方木,思绪立刻飘向了遥远的异邦。那些曾在大地上出现过的热火朝天的建筑场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根根木头和木头后面梦幻一般的壁画,这样的场景让人迷幻。我久久立于柱下,唏嘘再三。
  古格与其周围国家的文化与物资贸易的频繁往来,使得这块曾诞生过象雄文明的古老土地又呈现了繁荣的景象。它广收博采,终以自己的特殊魅力而影响一方。它的佛教影响到了卫藏,就连该地区的鼓和长号,一种叫堆谐的踢踏舞也是从这里传入的,并遍及整个西藏。有人甚至把古格的壁画称之为“古格画派”。可见古格文明辉耀一方,曾经是一道多么亮丽迷人的风景。
  古格人还开创了壁画记史的传统。王国的重大活动、重要人物都是壁画表现的对象。札不让壁画有古格王系的画像,东嘎、皮央石窟壁画中,有供养人(出资开凿石窟以宣扬佛法,同时为自己留记功德。认)画像。红殿东壁有一组壁画,表现了古格城堡落成后举行宏大庆典的情景。它长二点六米,画面有老百姓运送石材、木料的场面,人和牛、羊背负着木料一同前行。城堡落成后,妇女们欢歌跳舞,人们击鼓、吹号、舞狮、跑马、说唱、舞蹈、杂技表演等,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还有一些表现战争的壁画。古格遗址、散落四处的盾牌和盔甲竟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同时出现在一座寺庙中的一堵墙壁上,这是古格人的创造。
一场没有见证的杀戮

  中午,我一个人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徘徊,阳光如泻,天空蓝得恐怖。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远远地在天边各画出一道起伏的蓝色曲线,峡谷中不断有鸟的鸣叫随风而来,它是现世唯一活着的声音。
  我喘着粗气,克服着高原上的晕眩,从一间间徒有四壁的房间穿过,越走越深。无意中,我发现一面几乎快裂开、塌隐的墙壁上有一幅清晰的壁画,我被它那依然鲜艳的色彩所震惊。这是露天的经历过四百年时光的色彩。这房子的主人和描画了它的人早已去了,它却依然存在于这里;也许,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也许,我是最后一个见证它的人。只要一场雨,它可能就同样会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之中,无影无踪。
  壁画以红色为主调,粗而泼辣的线条勾画了成千上万个人物。在壁画的四周,他们手拿各种兵器,跪、坐、单跪、立、舞,似在练功,像在护卫,有的还头戴钢盔。在这些小人像的周围,夹杂了一个个小寺庙和一头头牛。壁画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画家,只看到一双巨爪伸压在莲花台上,中央掉下一串彩珠,边上绘有小佛像。那伸爪的巨兽已被时间褪色,上部全是裸露的泥坯,再也难现真容。
这是一个军机处?

  山头到处可见并非山中之物的卵石,那是当年御敌的武器,据说还有专存竹箭、石头的房子,我没有找到。
  就是这间小小的军机处发布了抵抗外敌的各种命令,果真如此,从这间不起眼的房屋足可看出古格人对于军事的看轻。那头有两只利爪却不见头身的猛兽,屈居于这露天的一隅,比之仍光辉四射的佛像,自然要落寞得多。无意中,只有我拍下了它的一张照片,留下了它从历史尘埃中伸过来的两只巨爪。
  古国就这样一朝灭亡,一说是拉达克进犯,也有说是克什米尔森巴人入侵。攻打城堡时,久攻不下,围困了两年之久,也奈何不得。坚固的防御系统发挥了重要作用,入侵者便把老百姓一批批抓来,又一个个杀死在城堡前,血把河床都染红了,尸体堆到了山脚下。国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不得不出来受降,死在背信弃义的侵略者刀下,城堡立刻遭到清洗。
  古格历代弘扬宗教,人人从善如流,从没有过犯人之心。一味只讲防御,竹箭和石头义怎能敌过长刀和火枪!
  古格灭亡还有另一传说:王室与寺庙为争夺权力,争夺属民,形成对立。导火索则是一个来自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国王欲凭借天主教来打压和削弱僧侣集团的势力。国王皈依天主教,并下令拆民房,建教堂。此举使矛盾激化,引起内讧,并由此走向了自我毁灭,后人说,外敌乘虚而入,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
  一切无从证实,历史如同一团烟缕,越飘越远,随风而去。
  古格城堡陷落,侵略者欲攻打多香时,相传多香的野鸽子密密匝匝地把寺庙遮盖起来。多香的老百姓脚穿特制的铁鞋来到札不让,劝侵略者不要去多香,因为路途遥远,他们走一趟铁鞋都磨穿了。
  也许,实有其事;也许,这也是人们的杜撰。事实是,多香也杀得一个不留。
  自此,札不让死一般地沉寂了。古格有文字,却不曾留下它的一字半词。藏族有丰富的民间传说,却找下列有关古格人惨死的说唱。没有一个人从这片土地走出来,告诉他的后一代,或者外面的人,把那里发生的事情披露于世。这里有的只是沉默,一时显赫的文明,陷落时,历史竟不提一笔。
  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不相信历史,它只承认河流永恒,寒冷永恒,冰雪永恒。历史像潮湿的大气,永远地被挡在了外面。时间在土林凝固,如锈蚀的箭头,如板结的土地。
  古格像水一样蒸发掉了,像城堡下当年汹涌的河水,已经干枯,只留下河床;像魔镜照见了它又神奇般地隐灭。
  大地上只有时间不朽。
  两百年后,札不让的城堡下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土林的寂静。四户躲避战乱的藏民最先来到了这里。
  他们突然发现了这个城堡,竟欢天喜地。不用自己建房,就可直接住在洞窟;不用自己架锅,炊具一应俱全。他们庆幸,他们也惊讶。
  又过了两百年,这个札不让村发展到十几户人家。他们依然对这个城堡充满着迷惑和敬畏。每年到了某一个日子,每户人家都要抽一个人出来,绕着城堡所在的山头转一圈。他们虔诚地认为,自己这样做了,城堡里的神灵就会保佑他们无灾无难,粮食丰收,人丁光旺。他们跪在当年攻打过的山崖下,献上青稞、美酒,点起一柱香,那袅袅烟缕在空明的山谷里飘摇着,不知飘向何方。是飘到神灵的供台,还是飘到亡魂的祭案呢?
  站在山下,抬头再望城堡,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穴,就像古格人延伸着的眼睛,枯望着这个几乎永远不会改变的世界。又似一张张开启的嘴唇,想喊却发不出声来,他们早已暗哑了,像土林那样被时间的工匠带走了声音。哪怕长年居住在它的下面,札不让的村民,也听不到那声长长的却是无声的呐喊。
  我突然感到了惊悚,不知我为何到了这里,这一切是真是幻?
真假藏尸洞

  札不让村的村民在离城堡不远的山沟里,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人多高。爬上洞口,就能看到时而白森森的尸骨。尸骨大多是靠洞壁站立的无头尸。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里面还闻得到腐烂的气味。在这样干燥的高原,这件事的确令人迷惑。
  看守遗址的原来是一个名叫旺堆的老人。老人退休后,现在是一个叫普布曲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带我们去看藏尸洞。
  爬过两条山沟,来到一个陡峭的沟坡下。一个洞口出现在高出头顶一尺多的山坡上。必须双手攀爬才能抵近洞口,有两个石凹已被人抓摸得光滑滑的。我抓住它没费多大劲就爬上去了。我看到的骨头又粗又大,既下像人骨,也不像是经过了几百年岁月的那种白骨,更像是存放时间不长的兽骨。
  开这样的玩笑,不知是为了吸引游客,还是小伙子有意捉弄我们(我们与他有过不愉快的争吵,按规定,寺庙壁画是不准拍照的,小伙子让我们拍,说好五元一次,下山却收我们五十元)。
  扎西以前来过这里,曾亲眼见过藏尸洞。为验证是不是捉弄我们,他又跟我们去看那个假藏尸洞。才进入那条山沟,扎西就一个劲嚷开了:“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他带我们去寻找真正的藏尸洞。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
  几条山沟,地形并不复杂,我们在里面却像钻进了迷魂阵,连扎西也感到不解:“怪呀!就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他甚至还用一块石头去捅一处山坡,说就在这里的。
  奇怪的事情还不只这一桩。那个小伙子带着我们一行人去藏尸洞,他走得很快,我和光A紧紧跟着,才没掉下。转了一个山坡,后面的人就找不到我们了。我们看完洞上来了,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影,我大声喊叫,一点声息也没有,午后阳光下的山坡死一般的寂静。我以为他们去了真正的藏尸洞,把我们撇下了。没想到,他们就在下面的山沟迷了路,正在四处寻找我和光A,一路大声呼喊,担心那个带刀的年轻人对我们有什么危险的举动。我和光A枯坐在车上,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在城堡时,我轻轻叫了一声索多,站在山脚下的他能听得清清楚楚。难道声音在这个小山坡被什么东西吃了不成?
  等了好人,他们才从山沟爬上了坡。见我们就在山坡上,也不理他们,竟因此引起了一场不快。我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这场误会直到现在仍未消除。
异乡人留下的最后清梦

  下午很早就回了县城。我和光C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找那位文化局长,拿回我们的身份证。
  文化局办公室空无一人。又去电视台,也不见人影。最后找到家里才见到她。问起有关古格的情况,这位女局长除了知道一个遗址外,什么也说不上。她告诉我们,全县几千人里面,只有一位名叫巴旦益西的老藏医知道古格的事,但他去了拉萨。
  现今生活在札达的人都是外来的移民。达珍本人就是外来人,她父亲是印度人,年轻时,看上了阿里这边辽阔的草地,像其他许多印度藏民一样,翻过喜马拉雅山脉,到这边来放牧。在游牧的漫长岁月里,他认识了达珍的妈妈,他们成家后就在札达定居下来了。
  这天黄昏,我们决定去象泉河对岸拍摄高原长河落日的情景。
  匆匆吃过晚饭,收拾东西上路。丰田车一阵疾驶,阴影投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像巫婆骑着的竹扫帚,飞速掠过。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们就想抓拍它那最后的一抹余晖。
  过了象泉河,夕阳已把县城这边的土林染得彤红,而象泉河却在阴影中不见浮光烁金,流霞淌银。继续上。比等爬到一个台地时,连土林顶上的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了。只有深蓝的天空与黯淡的大地,河边乌鸦满天。
  大家失望而归,个个垂头丧气。
  象泉河切入大地太深了,夕阳根本无法落在它的上面。
  晚上,几个康巴汉子拉着一把胡琴,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边唱边跳。已经半一点多了,那胡琴又细又长的声音和康巴汉子的一唱一和的歌声仍飘荡在夜的大地上。在这个只有几百人的小县城,人人都能听到这夜半歌声。
  是夜,月色皎好。托林寺和那几座残塔及刚刚砌筑的一座塔,都浴在它清冷的光辉里。
  据说,札达人跳的“玄”舞与古格人跳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这堵墙把古格与现在不断严严实实地割开了封死了。这些唱歌跳舞的人,一点也不知道这片土林曾经承载过的灾难和悲恸。他们甚至不知道大量等着复耕的田地,不少保存完好的灌渠,它们是从哪些人手下遗存下来的。
  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札达了,最后一夜,我站在县武装部院内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下,想起了两年前看马丽华的《西行阿里》时的情景。那时的札达是多么遥远和陌生,在我的脑海里,它仿佛逸出了现实世界。我想也未曾想过自己也能来到这个近乎天方夜谭的地方。再后来,我又知道了一个叫范春歌的女记者到了札达。为等车,她呆了不知是一月还是多久,一天一天挨,裹着一身尘泥不成人样。我当时觉得,这样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是过分的、矫情的。
  只是两年时间,我就来了。来之前,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到达礼达。我实在目的地不明,一切都只是凭着朦胧的冲动。我不能不相信俗世的所谓缘分。有的地方有的人,你以为与自己永远不会有缘,它却突然就在你身边出现;有的咫尺之间,甚至是做了周详的计划,却是永难相见相识。世界之大,众生芸芸,你却有幸到了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冥冥中那线看不见的缘,总让人浮想翩翩。
  札达,今生今世,我来了,也许,永难再见;自此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在两个遥远的时空,我们将互不相干。人生就似匆匆过客,尤其流浪者天涯处处,许许多多的事,缘吝一面。这是何等的无奈!天也有限,生也有涯,都要经历,恐怕只有来生。
  起风了,夹带着少许的沙尘,风搅起白杨叶哗哗似河水的喧响。月色把树叶濯成斑斑碎银,闪成一片。明日一早就得启程,不能不人房了。面对这宁静如海的月夜,我以深深的不忍遽去的目光遥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就转身而去了。只把一个异乡人的一夜清梦留在了这个依然离我遥远的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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