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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后,我们的画家还在敦煌。
  敦煌千佛洞已成为一个美丽的、世界著名的宝地。这个小小的绿洲上,长满了树木。从祁连雪峰消融下来的溪水奔流,经过丰美的草地和果园。春季里,杏花、梨花、桃花、李花、苹果花,轮番的开放。秋季里,来看画的人,衣兜里都装满了成熟的、芬芳的、多液汁的水果。大西北戈壁上的金黄沙土,出的好瓜果。他们种上了许多本地的和外来的好品种。到了冬天,著名的敦煌香水梨可以当汤喝。
  它接受了全国和全世界的拜访。中央美术学院、北京画苑、南京画苑、广州画苑等等都派学生和教授来。著名的艺术家、作家、学者川流不息。许多苏联和东欧的名画家都来过。当代世界最杰出的墨西哥壁画家和他的智利画友来过。埃及的博物馆长,印度专门研究阿旃陀艺术的教授,欧洲著名理论家,《艺术之意义》和《今日之艺术》的作者,也都来过。
  意大利《团结报》的记者刚走,坎特倍来大主教又来了。接着是罗马尼亚的石油专家,然后又是苏联朋友。敦煌已经建立了大宾馆,可以招待这些贵宾。它招待过国王、皇后、皇太后、王子、公主;招待过总统、首相、外交大臣、元帅、将军;也招待过码头工人、炼钢工人、纺织女工、贫雇农出身的模范人物、公社社长和社员、女司机、战士以及诗人。它向全国、全世界敞开了大门。
  这是名不虚传的一座艺术展览馆。四百八十个洞窟,每一个都经过整理,进行了建设。洞窟中,水泥地上,铺起了艺术家专门设计的地氈,其色彩、线条、风格与图案,与各个洞窟相调和。每一窟都装有刻镂精致的门户,平日上了锁,要看时开锁进去。进去时,带上电灯:立式的灯、聚光灯、水银灯。电线拉到洞外,洞外有插销。这里已建起电厂,日夜供电。开亮了灯看画时,光明灿烂。
  危危欲垂的洞窟,都已用钢骨水泥,浇筑了柱子支承。在敦煌千佛洞进行基本建设之前,从玉门油矿上调来几台钻机,探明了地层。一些加固井壁的,石油井的先进的固井方法,用在这里,加固了这里的洞窟。清华大学建筑系在这里实习时,几个名教授会同了建筑工程部两个一级工程师,为千佛洞全区作了规划设计,绘了图纸,经中央文化部批准,拨了专款,施工了。所有洞窟,焕然一新。木建筑全部按魏代、隋代、唐宋、五代旧制恢复,油漆得金碧辉煌。
  壁画破损处,进行了必要的修补。自从尚达接受他第一批学生时起,他就订立了这个条例:非经批准,任何人不得接触壁画面。因此,自他到千佛洞之后,全部壁画都按原样保存下来了,完全无损。尚达和他的学生在二十年内进行了浩繁的工作。出版社精印了《敦煌壁画集》、《敦煌唐代图案选》、《敦煌彩塑》等等,受到国内外极大的欢迎。
  敦煌艺术研究院早已成立。现在,研究生都有很好的画室,而且生活在光亮的现代设备的建筑物中。戈壁上筑了大水库,公社开了荒。研究院建立了自己的牧场,他们能吃到牛奶和奶油。整个敦煌县,今天是一个巨大的产棉区。从陕县、灵宝来的棉农,三门峡水库区的移民,在这里种出了纤维最好的白金花。
  这里也不像二十年那样荒无人烟了。兰新路通过安西。支线将经千佛洞,穿出当金山口,进柴达木盆地,这一路上出现了农场、工厂。
  尚达对敦煌千佛洞艺术最后有了成熟的看法:
  敦煌艺术,是我国劳动人民,历第四世纪到第十四世纪的一千年,而集体地创作出来的一宗无比珍贵的遗产。
  敦煌艺术,包含着建筑、雕塑、绘画三种造型艺术形式,彼此关连,交相辉映。
  敦煌艺术,在祖国的艺术传统中,是最富有人民性的创造。在祖国的这一宗艺术遗产中,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精神得到了高度美妙的、范例般的结合。
  敦煌艺术,是美术史上从来也没有提到过的无名的匠工们创作的。他们,古代的优秀的艺术匠师们,石窟艺术的创造者,将当时千百万人所关心的主题,千百万人的社会生活,现实和理想,表现为一个人,几个人,几百人的,大小不同的画面。朴实和绚丽,兼而有之,吸收了外来影响,而又发展了中国民族色彩,它们既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又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历史科学资料。
  敦煌艺术宝藏的保存,使我们有可能来理解一千五六百年来中国艺术的成长、演变和发展。它的整理研究、吸收、消化与再创造,使我们有可能继承和发展古典艺术的经验,推陈出新,创造灿烂的崭新的社会主义的艺术。
  尚达的艺术思想,现在已臻于成熟。
  中国有两大艺术宝库。一为佛窟,一在皇室。汉武帝、梁元帝、隋炀帝、唐太宗、宋徽宗等等,都是大收藏家,但这些皇室的收藏无不毁于火,沉于水,被盗窃,被掠夺。大聚则大散,只留下了目录和画谱。明清皇室,也是收藏丰富。但1860年,1900年,两次外国军队侵入北京,它们被劫走了一批。1911年,溥仪退位,盗运走一批。1937年,日寇进北京,故宫的重要书画最初不知下落,后来却南运到了黔蜀。它们在解放前夕,被盗运到了台湾。台湾的僵尸们竟把它们运到了美国!
  现在,佛窟艺术——敦煌千佛洞,西千佛洞与万佛峡,赫色尔千佛洞等新疆石窟,以及甘肃麦积山和炳灵寺的石窟,洛阳龙门,大同云岗和四川大足的石刻等,连同历代寺观壁画,都得到了保护、整理和研究。敦煌千佛洞保存得尤好,研究得最到家。
  可是,皇室的藏品现在还没有完全回到故宫博物院。溥仪携走那一部分和二百年来转辗在私人手中的古今巨迹,已陆续收回来了。大量珍品,劫数未尽,还在帝国主义的血手上,还需要进行斗争!艺术应该归于人民!它们是一定要被收回来的!
  二十年来,尚达和他的学生主要是做整理、临摹和研究工作。创造精力,暂时得不到充分发挥。现在,创造的课题又提上了日程,他日益感到,艺术家的生存是为了创造。他们研究遗产,就是为了新的创造。艺术家应该敏锐地感觉这个世界,认识和反映人类的生活和理想。当艺术家看得更透澈更远,思想得更为出众的时候,他们应该把所见和所思说出来,大胆地表现出来。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去创造它们。艺术家应该有一种高度的责任感,言人之所不言。他们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工作。他们是在进行创造,是不能不工作,是迫不得已而工作的。他们有真理要宣扬。
  绘画,本质上是表现人与他的环境的。绘画,以人和生物、草木、楼阁、山川、气象为其形式,以人类的历史,过去、现在和未来为其内容。中外古今的绘画正是这样做的,只有现代的颓废艺术是例外。中国古代绘画的成就最为杰出,而敦煌艺术所做到的,则是如此之丰富。现在,我们怎样来表现我们的人民、时代、世界和理想呢?
  我们的画家最近又拿起了调色板,热忱地回到了创作生活中。一面创作,一面他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他今天要去北京参加最近这届人民代表大会。他打算驰车去酒泉,从那儿换乘飞机前去。那第一批来到的学生中,用忠诚的眼光看他的女画家,现在是研究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送他上了车。
  尚黎,他的女儿,和他同行。一半是天意,一半是努力的学习和辛勤的劳动,她已成为一个优秀的雕塑家。
  他们驰车经过安西、桥湾、玉门、赤金、拐到老君庙。尚达后来几次去那儿,每次去都发现老君庙的变化最惊人。现在,荒凉的石油河上,已出现了一座越来越大越雄伟的工业城市。
  我们的地质学家,二十年后,也还在老君庙。
  此刻,他在玉门矿务管理局大楼前面的公园中。在他的脚下,八瓣梅正盛开,颜色鲜丽。沈健南能看到白杨夹道的小径,在他的面前延伸。在公园外边,宽阔的沥青马路像棋盘一样布着。车龙水马的马路两侧,都是高大楼房。玉门市十几万人,是新中国的一个伟大的石油基地。
  我们的地质学家现在举目四顾,他能看见东岗子和环绕的山头上满是井架。千百座石油井架,从一个山头架到另一个山头,只见井架如林,组成了雄伟的景色。的确,谁要没有见过石油城,谁就没有知道现代工业的雄伟气概!现在,沈健南在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千百个选油站上,原油呼噜呼噜流动之声。巨大的炼油厂已在新市区矗立。银白的油罐,一座一座摆开,闪射银光。整个玉门市,整个矿区,整个河西走廊,气势浩荡,展开在我们高瞻远瞩的地质学家前面。
  他看见,尚达驰车而来。他看见,尚达在公园门口下了车,挽着尚黎的年轻的手臂,走上白杨小径,他看见他和她说了句话。她转身走上另一条小径。
  我们的地质学家站在公园中,在石座之上。他是一尊铜像。大理石碑上的金色字迹,说明了他的身世,他的成就。他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后两年,积劳成疾,不幸逝世。但他所献身的事业,却发展得蓬蓬勃勃。前景真是壮丽,无论是地质勘探、黑色冶金、有色冶金、石油工业,都一样。整个国民经济,整个国家,整个世界,正是在这二十年内,特别是后十年内,发生了巨大变化的。这一切,他都看到了,透过他那付眼镜。他看到了玉门的、祖国的、世界人类的辉煌未来。
  这些年,傅吉祥一直在他身旁,帮助他工作,在困难的时候支持他,一直到他弥留的时刻。傅吉祥当了矿务局局长。
  他也要去参加人代会。尚黎来了,找到了他。他们一起从管理局大楼中走了出来。
  尚达已在铜像底下盘桓了很久。当傅吉祥跑过来,呼唤他时,他正在构思:
  当年我们的地质学家来到这里,骑在骆驼背上,他眯细两眼,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着,神采奕奕。他逆着群山,望见了如林的井架将从这荒山上升起。他望见了新中国,他望见了一个远比西方净土更欢乐的世界,当他逆着大风沙,逆着苍茫寥廓的河西走廊,逆着雪冠嵯峨的祁连山脉。
                  (选自《人民文学》1962年第2期、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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