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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遥远大巴山


1.大巴山里一小村
家在小三峡

  我原名佘贻泽,与佘太君同宗。投身革命后,为了掩护,更姓换名杨公素,时间久了,便一直沿用下来。其中来由,后面会讲,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普遍。
  我家住在四川巫溪县大宁厂两河口对岸刘家坪。这一串地名表示那是在川陕鄂三省交界大巴山脉的崇山峻岭中一个小村。巫溪是巫山之溪,地图上画着大宁河,也就是现在著名的小三峡。巫溪县城在小三峡的尽头,大宁厂又在大宁河的源头,再深入进巴山里面有东溪河、西溪河,两河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就是两河口。这一串叙述,说明我家是在大巴山的深处,河流的源头。山高水小,道路崎岖。
  刘家坪在两河口对岸,不是一个村,只是我们一家和一家佃户。为什么单单在这偏僻地方住家呢?原来这一带足踏三省,山里可生长宝贝,黄连、生漆、桐油、当归、党参、杜仲等值钱的山货,就产生在这片山里。我父亲不是农民,不是地主,是贩卖这些山货药材的商人。由于药材生意好,做的人很多,我父亲就把家搬到更接近山货生产之地,可以更多更便宜的收购它们。
  我不是在刘家坪生的,但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直到13岁离开。小时在这山沟里长大,山是那样的高,那样的险,出门见山,每天见太阳的时候不多。
  我们从小就生长在崇山溪水中,对那高山清水发生浓厚的兴趣,知道深山老林里有不少野兽和稀奇的东西。我见过兔子、野鸡、野猪、狼等等动物,听说有豹子、狗熊,我却没见过。看见最多的是蛇,大大小小,青竹花白的蛇,走山路随时都可遇着。我打死过一些蛇,但是我还是怕蛇。有一次见着两头蛇,其实是两蛇交尾,缠在一起,乍看是两个蛇头,我把它打死了。我们那里的传说,见了两头蛇要倒霉,只有打死才可免灾。每年秋天,庄稼成熟了,野猪和熊要来偷吃玉米(包谷),大人们组织起来去守夜,打野兽,我也跟着去过,还曾打死一只野猪。山给我的记忆是高不可登,厚不摸底,山顶上是啥样,山那边是什么地方,对我是个谜,总想翻过山去看看。一到秋天,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就触发了我们爬山的兴趣。小孩子腿勤身快,专找小路,或者没有路也爬山玩,山路越陡险越好玩。我们爬坡如履平地,穿林不怕马蜂,常常追逐野鸡灰兔,玩得满头大汗,浑身污泥,乐得不可开交。但是从来未能翻过山去,看看山那面是什么。山是爬不完的,爬了一层又一层,永远爬不完。
  水是那样的吸引人,清澈见底,可以见到水底的石头,条条小鱼。东溪河、西溪河在我家山岩下交汇,形成很大的漩涡,那是人们显露游水身手的好地方。有人能够顺着大漩涡下到水深处,又随着漩涡游出来,真令我羡慕。我也特别喜欢玩水。到了秋天,洪水暴发,两岸河水猛涨,上游的树木房屋被洪水席卷而下,溪河忽然变成吞没人物的怪物,我们只能站在岸上远远的看着,连岸边都不敢去,更不敢玩水了。可是在平时,水幽幽流着,那样的勾引我们小孩子,过河时,常常脱下裤子钻进那清柔的溪水中游玩一会。就是在冬天,也要把鞋子脱了,光脚去洗洗。小时在大巴山里,对山总感奇怪,不知山里有什么。对水却是亲切的,在它不发怒的时候,时常去拥抱它。可是玩水却使我吃了不少苦头。想游水,没有人教,自己去划水,学的是狗刨,一不小心就吞了几口水。有一次钻到一条小木船肚子底下,游不出来,一连吞了几口水,快淹死了,那位撑渡船的李麻子把我救起来,回到家,又遭到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还打了我。他是绝对不许我玩水的,说是要淹死。可打骂制止不了我,仍偷着去玩水,但始终没有学会。后来在苏州东吴学校的游泳池里才学会了新式的游泳,我在自由式和跳水方面很有点成就,还曾当过基督教学校学生夏令营的游泳指导哩,那自然是以后叨年代的事了。

家父小财东

  父亲是个左手无名指头扭断了的中年人,在我的印象里,蓄着八字胡,手拿旱烟竿,对我们很威严,我们小时都怕他。听说他很有本事,能干。他是我祖父的大儿子,叫佘翼凤,号歧山。据说我们家原是湖北咸宁人,在明末清初,张献忠大洗四川,杀死了几百万人,清政府下令叫湖广填四川,我们佘家才来到四川。虽然来川已二百来年,据说还同咸宁有来往,我们老家在咸宁有祠堂,有家谱。我小时曾见过那家谱,什么内容当时也不了然,现在更忘得干净了。当我祖父那一代时,他在大昌——巫溪去巫山中间的一个镇子,开设一个土法制纸厂,那是用水冲木头棒打碎竹、木片变成纸浆的,父亲就是在喂竹、木块时被水磨冲断左手指的。后来,他不于这行,改做生意,收买大巴山里出产的山货,打好包由船周转运去宜昌、沙市,那里有洋行专收买这些山货。卖了货又买京广杂货,主要是布匹、日常用品,少数奢侈品如金银手饰、绸缎,再以这些货物去换山货。这种生意人,我们那里叫跑下江。父亲由此很赚了些钱,养活了一家人。
  我记得父亲有四个兄弟,没有姐妹,他的几个弟弟除老三、老四外,都不争气,既不好好读书,又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全靠我父亲一人奔波养活。祖父由大昌搬到下方镇,兄弟们闹着分家,父亲就带着我们一家人来刘家坪住下了。他很吃苦耐劳,做生意又有办法,赚了钱,一面继续做生意,一面买了一些田,当了资本家兼地主。大约在他四十岁以后就不自己跑下江了,这个任务就由我二哥佘克明担当起来。大哥佘燕昌在夔府(现在叫奉节县)中学读书。二哥从小就跟着父亲做生意,很精明能干,二十来岁就独自去下江担任父亲的角色。父亲就在家掌舵,他同四川一些土财主一样,抽上大烟,公断乡里纠纷,做起老太爷来了。他对我们管教很严,家教很多。在我记忆中他是希望大哥和我多读书,走“读书人”的路。对二哥和三哥,看他们有办事能力,就希望他们走做生意的路。他似乎是有计划有目的的教育他的孩子们。他是新起的财主,曾经同人发生纠纷打过官司,因为没有势力花了不少钱才把官司打赢了。
  他在两河口镇、山里乡村一带是个财东,又常跑下江,有儿子在外读书,有产有田又有人,自然是乡绅。父亲当过团总,小时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是当年打“长毛”时留下来的乡勇组织,有事时(这个“有事”的意义,在我小时只知是出了土匪)召集一些乡亲保护地方平安。四川,特别是像我们那些山里,有很多人去当兵,也是出棒老二(土匪)很多的省份。大的土匪管不了,本乡本土的小盗小偷却由乡勇管。父亲当团总时大概是管这些人的。可是一个小小的乡团总,受不了上面当官的敲诈,就是接待吃喝也受不了,所以他后来辞了不干了,专做生意,当地主收租,在地方上小有声望。他这个乡绅地位,不是由于读书,更不是参加过科举取得的。我的大姐嫁给开煤窑的杨家,她家有点钱但地位不高。二哥娶了县里颜家女儿,颜家曾在外县当过一任县丞,在我们县里已是绅士了。三哥娶的下方坝黄家女儿,她父亲虽然是个不入学的士子,府试没有考上当不了秀才,但是读书人,在上方坝一方也是位乡绅。我家同这些“绅粮”结成姻亲关系,父亲在本乡的地位也提高了。他的目的是要借此势力来保护他的家和财产。
  有一次我记得父母大骂我大哥一顿。原来大哥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私自同二哥商量,用了二哥在下江做生意的一二千元,在上海买了套碾米机器,就自行在沙市开了一个碾米厂。这使两位老人家很为恼火。在我们那个大巴山沟里,在那二十年代居然有人在下江开厂,确实是件轰动我们乡下人的事。
  父亲是封建时代的人,他为我们家开创了一个家业,是开拓性的人,但是他染了封建时代的意识与习气。有了钱,就当地主,抽大烟,但后来居然又戒了,信了同善堂,老了又出外游玩访友(访问同善堂的教友),在抗战初期死了。我大哥、二哥是旧时代的人,但也有开拓性,他们拿着钱自己在湖北沙市开了厂,先是碾米,后是面粉厂,居然在沙市商界挣得了一席之地。但他们又是那个社会的牺牲品。大哥在抗战期间跑去上海买房子当二房东,全国解放后,他被判为坏分子死于安徽劳改农场里。我三哥一直在巫溪当地主,他管理了我父亲挣下的在老家的房屋、田地,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幸好在土改前死了,不然他必定要挨一番斗争。家业衰落了,他的子女很多,解放后艰苦的生活着。三嫂我们称为黄姐,是下方坝有地位黄家的好闺女,她嫁了我三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艰难。我小的时候在下方坝就认识她,她同我三叔家的小姐关系好,所以我们常在一起玩。她知书识字有才女之称。可惜嫁给我那位放浪的三哥,埋没了她。她同我三叔的小姐,是我们小时在一起玩的小同伴,我最喜欢她两个。她们只能走旧中国女性的悲惨道路。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们。童年时代得到的温情越到老年越容易泛起凄凉的回忆。
  然而刘家坪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生下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她一共生了九胎,最后只留下六个,最大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境遇都不好。特别是我二姐,不知怎么弄的,瞎了一只右眼,为了嫁出她,我妈妈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后来几乎是用钱买了个女婿。过门后就听说她受了虐待。妈妈为了她常常流泪。
  到了我生下后,妈妈实在不愿再生孩子了,所以给我取名叫满娃,满了不再生了,所以我小名叫满娃子。可是后来又生了个男娃,取名叫定娃子,就是说到他为止就定下来不再生了。定是定下来了,可不到三四岁定娃就死了,我还是最后一个。四川乡下土财主习惯性的喜欢么儿子。父亲,三个哥哥,他们常不在家,只有我跟着母亲转,常带我下菜地,收拾菜园,为她跑腿拿东西。妈妈喜欢我,又为我调皮捣蛋打我的爆栗子,即用手指屈起来打我脑袋。我家在刘家坪有两座房子,老屋后面靠山有个小花园,种的花我最喜欢的是板子花。三叔家小姐常来我家住,同大嫂一起玩,叫我搞指甲花,把它染在指甲上,就变成红指甲。园子种有杏桃李袖子等果树,开花时我为她们摘花,结果时我采了青果给她们吃,酸酸的,她们又怕酸又爱吃,那副相顶逗人的。我不该帮忙让小姐去爬树;有一回被妈看见了,狠狠地给了我几个爆栗,打得我疼得哭了。虽然哭,心里高兴,因为有小伴玩。可惜这种日子不多,她长大了,不再来我家了。
  那时,四川军阀混战,常常有军队从我们山里经过。两河口镇上也住过军队,一个连长竟讨了镇上的美女做太太。这个女娃儿家是开杂货铺的,她嫁给了连长,就不同做买卖了,成了官家的人。我家也住过军队,不知是哪个队伍,我们小孩好奇,喜欢找当兵的玩,特别喜欢收集他们香烟盒里的小牌牌,大部分是老头牌的。我爸爸妈妈似乎很怕他们,特别对当官的非常巴结。其实现在想来,那些官也不大,顶高也只是个连长,但同他关系搞好了,士兵们就少胡来了,这个道理我当时是不懂的。我家里没有女孩子,我妈特别照顾我,怕我出事,十分严厉地告诉我,不许玩他们的枪,而这正是我非常好奇的东西。好在住兵的时候不多,而过军队的时候多。两河口沿着东溪河是通往湖北房山一带的道路,过往军队走那条路的多。
  刘家坪我家往南走约半里地有个小山神庙,我妈常带我去那山神庙,她坐在庙前石坎上望着河对面大道上来往行人和山坎下河里的船只,一坐很久,有时从下午到黄昏。看着看着有时哺哺自语,有时给我讲故事。她自言自语我听得出是怀念出门在外的父亲和哥哥们,抱怨两个大女儿的身世艰苦,恐惧过往军队扰乱百姓。故事讲的是她来佘家的辛酸,从小就来做童养媳,我爸爸成天在外跑生意,她实际上是我家的保姆小工,洗衣、做饭、照顾几个小叔子、全家的杂活都是她干了。做婆婆的偏心喜欢小的,一个不顺心就打骂她,她伤心得有一次要跳河自杀,她说把你的三、四、五叔抚养大了,他们却逼着要分家,你爷爷老了,奶奶死了,讨一个继母,更管不了事,由着几个叔叔闹,只好分家了,把我爸爸一手持的家当分成六份,我们家得的最坏的一份,只好搬来刘家坪自己干了。现在好了,我们家自己干好了。我几个叔叔从小不做事,坐吃山空,又要找我家借钱,我父亲老实,经常被他们敲竹扛,打秋风,要把他们分的田宅房屋用高价卖给我们。说我的几个叔叔怕我妈,因为他们从小是她带大的,但现在他们总是央求我妈要东西。妈说最不该的是老三,就是我三叔,做生意赔了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宝贝姑娘,三叔又死了,三婶子非要我二哥过继给她做儿子,我二哥现在顶我父亲脚色当家做生意,当然不干,于是三婶居然约好亲戚朋友聚会同我爸讲理,还声言要打官司要二哥去当儿子。这些故事讲过不只一遍,一边讲一边流泪说,你们佘家对不起我,我来你家从十二岁起干到现在几十年,真是辛辛苦苦,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与眼泪才有今天,你爸爸有良心没有另外找人(意思是没有讨小老婆),算是把这个家撑下来了。现在这样兵荒马乱,世道不好,未知将来要怎样了。她对过去悲哀的回忆,对现在过得忧心忡忡,不敢想将来,但对我,不只是她倾诉的对象,晚年孤独时的亲人,还望我能成人,成一个有出息的人。从小我受到的母爱,始终没有忘记,我现在已八十多了,回首我的所作所为,可以告慰我妈,我没有辜负她老人家。
  在山神庙陪伴母亲的时候,老人家除了向我讲故事外,多半是独坐看着对岸的人行道,在盼望什么,自言自语。我则围着板栗树打栗子吃,板栗是好吃,它有一个长着针刺的壳,为了剖开这个壳我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发明用鞋底搓,这样少刺手又好打开。
  六十年后,1989年我回巫溪,去了刘家坪,不但房屋没有了,小山神庙、板栗树也荡然无存。原来我家屋后有一片烨树林,变成了玉米地,两条河水都没有当年清了,山也秃了。沧海桑田,景物全非,当年的刘家坪,仅留在我记忆中。
  两河口小镇虽然还有几户人家,因为有公路,它已不是当年的小商镇集。公路走它上面,而它已被过往行人忘记了。当然,我小时发蒙的私塾庙也没有了。

顽皮的小孩子

  两河口镇上古庙内,由镇上人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收附近各家的儿童读书。我是在六岁时就被送进这个私塾。先生是个没有考上秀才的古董。我拜他为师,读了三年,从“人之初”“百家姓”“千字文”到四书五经,五经中除《尚书》念了一半,《礼记》《易经》没有念过外,其余都念过了。这位先生只教读,不开讲,他的教法是先背熟书,再教新书。书读多了,背的书也多了。书背诵不出来,就要挨打。这位先生,年老力衰,打人却不马虎。我背书倒没有挨什么打,顽皮、特别因为打架挨了不少的打。最难受的是罚跪,跪在“天地君亲师”和“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牌位前,到了散学还跪着,心里难挨得很,临叫起来还要听他一大篇教训。其实他学问并不高,教四书五经常念错别字,对我们影响不小,我到现在还常常念别字,特别是四书上的词句,已经成了习惯了。有句俗话,“四川人生得失,认字认半边”,我就是由这位认半边字的先生教出来的。
  他用打、罚跪的方式,不许我们顽皮,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因为像我们这样小孩于不怕这些,从小在家里就挨打惯了。我们几个调皮孩子想法要整他。庙后面有个小园子,茅房(厕所)在园子靠墙挖一大坑,上面用两块木板搁着,人蹬在上面。有一次我们知道先生要去上茅房了,便偷偷的把木板放得悬悬的,一头角下还垫了一个小石头,先生不小心一踩上去,裤子未脱下,就掉进茅坑了。我们见了,忍着笑慌忙把先生拉起来,用大桶凉水冲洗,他知道是我们搞的鬼,狠狠地瞪了我几眼,我想这下恐怕要狠狠地挨一顿打了,可是他却没有打骂我们,从此除了在课堂犯了他的规矩外,在外边打架的事他却不管了。这位老先生我忘了他姓名,人是很好的,这位启蒙师我一直想念他。
  我家傍住一家姓罗的佃户,种我家田、住我家房,我们关系很好。因为这条道是山区往来做生意的通路,从西溪河上游来的背夫、贩夫经常在他家住宿吃饭,所以又是一个食宿店,特别是秋冬天,山里药材熟了,背出来卖了买些盐布酒,日用杂货,背夫就多了。往往这些生意是在我家做的。在罗家这个小店里,我学了不少东西,听了不少故事。夜里他家堂屋生了柴火,大家围火吃喝摆龙门阵,讲棒老二(土匪)山大王抢人、杀人,讲大闺女偷人,讲山里许多奇怪趣闻,听得我入了迷。一次我看了一伙人用被子裹着两个死人,说是捉奸捉双,是一对通奸男女被打死送到区、县告状的,我想过去掀开被子看看,马上被人大声吼住,凶煞地跑过来把我推开。还有一次,看见罗家屋外墙上靠着一个裹着被子的人,他们说这是死在外地的,雇人背回他的家里去,我也觉得很奇怪,偷偷的去掀开被子看,那个死人样子吓了我一大跳,闹得我一天吃不下饭,可见顽皮孩子还是怕死人的。
  由两河口顺河向下,经过梨树、下方坝、猫儿滩就到了谭家墩。这是仅次于大宁厂的我们那条河的一个大镇,有百来户人家,过去从清末起就住过军队,是负责由大宁厂到三省交界一带治安的巡检司驻地。小学就设在这个不用了的巡检司衙门里。我刚去时看到很气派的。衙门设在临街半坡上,大街上竖起一个大照墙,然后沿石梯上去,还有二门,三门里一大排房子,再就是我们的课堂、校长、先生的住屋,左边有我们学生宿舍,右边是一个大操场。这个学校是官办的,是巫溪县大宁厂区唯一的新式两等学堂(初等、高等),校长是一位进了学的(就是前清考取进入孔庙读书的学子,有资格去夔府考秀才)现在又做了生意的谭家墩本地的绅士,姓秦,他不知为什么同我家关系好,也许是佩服我父亲经商有办法吧,把他的儿子送到我家当徒弟学生意。这样我虽然小,才十岁左右,就被送去那小学住宿读书了。学校虽然是称为两等(高、初等)小学,学生人数不过只有七八十,但年龄却大小不一。有从乡下老远来的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他们曾在家里请过先生开过讲,还学过写八股文,因为民国不兴科举了,才来改读新式学校的。这些大龄学生只有几个,但都是土财主的儿子,有钱摆阔,像我这样十一、二岁的孩子占多数,在学习上并不比他们差。记得我上学一年后就升到高班。所谓新式就是添了算学、格物、修身、体操等新课程,教师从夔府中学毕业生中请来两位,他们是教新课程的,学习难不了我,总是名列前茅。有一位从大宁厂来的学生,我到现在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叫熊贤佑,他学习很好,那时每学期完了,考试后要把学生成绩分等级写成大幅榜纸,张贴在校门口大街墙壁上,仿照前清学校发榜的惯例,在我们这一班的头二名总是我和熊贤佑争夺,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我们暗中较着劲,印象很深,所以到现在,事隔六七十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和相貌。除功课外,别的他就不及我了,他身体弱,自小就容易生病,体操、游戏等他不及我,调皮捣乱他更不是对手。学校里请一位教国文的进过学的老先生。他不但威望高,管学生也严,我在他手下学国文,曾同熊贤佑一样受过表扬,可是我却挨过他不少的打,因为调皮,经常和同学们斗殴,就被这位老先生抓去打手掌。他用的是竹板做的戒尺,打手心一次就是几十下,有次把我手都打肿了,因为我带几个同学同外边街上孩子玩游水打起来了。那时校规同家规一样都不许游水,因为河窄水急,经常淹死人。游水是犯禁,同校外孩子打架,更是大禁,由我带的头,这一顿打把我真打哭了。
  后来老先生走了,由一位夔府中学毕业的王先生教格物(自然科学一类知识)并当教导主任,他继承老先生的管教法,对我们也很凶。但是他没有老先生有威信,压不住台,他除了打人外,主要是用罚站的方式处罚我们。我那时是常被罚站的一个,他年壮,力强,到处巡视,只要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把人抓去,罚你站在他房门口,好好地思过。罚站比挨打还难受,挨打打了就完,一时疼我不在乎,罚站要一站半小时以上不能动。
  在谭家墩小学住校的学生约有廿余人,住在两间大房里,食在学校。那时四川特别是我们山区食物很便宜,伙食还不错。但使我留念很深的不是菜饭好,而是吃饭时的梆声。到了吃饭的时候,那位当校长的泰老师亲自在把木头挖空了的梆子上,用两根木棒敲打起来,敲得有板有眼,我们最喜欢听这梆声了。它不只是表示要开饭了,这固然是我们学生非常盼望的,还有他那悦耳的打击声,非常好听。学校开饭的梆声,声闻校外,成了镇上报时的声音了。
  在这小学读了两年,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就回家,经过桃园于、猫儿滩、下方坝,在下方坝我总去三叔家找小姐玩一阵,直等快天黑时,我才赶快过河经过梨树坪赶到家。那时我走路很快,好像飞毛腿一样,从下方坝到刘家坪十来里路,我可一口气快走,不到天黑就回家了。
  约五年的私塾与小学生活,我在知识上长进了不少,四书五经差不多都读了。在谭家墩小学那位老先生教我们《古文观止》,教我开笔学着写作文,还学过诗韵集成,我可以模仿着写文章,但那些书许多是不懂的,老先生讲的书,我也听不懂,真是读书不求甚解。
  由谭家墩顺河而下,山壁间有一观音庙,再下去就是大宁厂,这是当时区政府所在地。大宁厂出盐水,有一股很大的盐水由山里流出,水是咸的但非常清澈,出水的地方有四个大龙头,张开大嘴,盐水就由龙口喷出进入一个大池塘。有钱的人就租买这水烧盐。据说盐水由官家管,好像很早就有,几家大户把盐水分了,他们不烧盐,要烧盐的就向他们买水,盐水用竹管子送到烧盐厂。烧盐是一门手艺,有专烧盐的工人,烧盐用的煤炭、木柴,所以分为煤盐和柴盐,柴盐洁白,味纯,价格高,产量不多,大量出的还是煤盐。盐是人民生活必需品,在我们那巫溪县邻近湖北、陕西周围几个县都是吃大宁厂的盐,这是一本万利。永不倒闭的买卖,所以烧盐户都是日进千金的大财东。因为出盐,大宁厂就繁华起来,烧盐的有财东及其家属子女阔老阔少。买盐客商、运盐的背夫,烧盐用的煤、木柴,由东溪河西溪河远远的用船运来。大宁厂的两条长街,挤满了人,主要是盐工、背夫、船夫、盐商、盐户,随之发达的有杂货店、百货商、茶馆、酒楼、肉食铺、大烟馆、妓院、摆小摊、卖小吃的、跑江湖卖杂耍的,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巫溪县当时全靠大宁厂生财纳税,当官的不愿当县长,多想当一任大宁厂的盐官。同时这里也是多事之地,地皮、流氓、棒老二常常出没,杀人抢劫、打架斗殴的事经常发生。学校里的老师不许我们去玩。怕小孩子出事。可是越不许去,越神秘,我们就越想去,好在学校里有大宁厂的学生,我们垦期天有时就约着去玩,看到那个花花世界,人多得连路都走不动,那些大人常常把我们小孩子推来挤去,口骂不停,听了就很生气。所以,小时对大宁厂印象很不好。
  我在家是最小的男孩,许多事都要我做。每天,只要我在家的时候,要向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香叩头。下午要擦灯的玻璃灯罩,大大小小的四五个灯,还要上煤油。每年有两件大事,一是七月七日给老祖宗烧包袱,都是用白纸钱糊成包袱,上面写上从老祖宗到我爷爷奶奶的尊号。
  还有一件大事,我在家时是由我包办的。每年腊月(十二月)过了十五,据说家里灶王爷要上天报告一家的情况,说好说坏,关系到一家人的兴亡,每家都要在灶王爷上天前夕念灶王经。这在我家就是我的事。时间将近半夜灶王爷启程前,在那熏黑了的灶王像(纸印的)前,摆上贡品,主要是灶糖,用来甜他嘴的,烧着香,我就跪在灶房炉口的地下,拿着一大本子的灶王经要念三篇。我家厨房离住房隔一过楼,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念经,不知说些什么,心里怪害怕的。念完了,妈妈总是赞扬我,并把敬灶王的糖给我吃,我感到很大安慰。我那时还真相信有灶王爷,希望它在玉皇大帝那里多替我家说说好话。
  父亲信的又是一套,同善堂据说是儒释道三教合一,同善堂的法事,不是和尚、道士念经,而是穿着普通人衣服的社员坐着念,也不知他们念些什么。但最使我们小孩感兴趣的是扶箕、降神。扶乩是两个人执一有针头的棒子,在沙盘写字,要做过一些法事后,乩头就动起来,有时什么仙来了,大家最喜欢的是张果老、吕洞宾,最怕的是齐天大圣。乩头在沙盘上写字,信徒们跪在下面祈祷。沙盘上的字我们小孩看不懂,有一个法师他很快就念得出来。这是信徒们问吉凶祸福的法事。
  降神最好玩,也最可怕。突然某某神附在同善堂某信徒身上,自称是什么神仙来也,其人状貌如醉如痴、口咄真言,每每念出四言人句,总是“遨游群山,见尔心诚,特来显圣,保尔平生”等等,然后信徒们焚香礼拜,叩问吉凶,这人胡言一阵,最后说吾神去也。这位神魂附体的信徒就倒在地下,大约个把小时才醒返回来,人像大病初愈疲惫不堪。
  我小时很信这一套,我父亲虽信同善堂,但他不搞扶乩、降神那一套。父亲好像是出了钱在同善堂里买到了较高的位子。同善堂里地位是以辈份而定的,果字辈最高,我父亲听说已到了仅次于梁字辈的子字辈。常听我妈抱怨,当了子字辈也不见给你爸什么好处,兵荒马乱的还是要出钱请人保护。想起来,我父母他们信同善堂是另有目的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罢了。

2.走出穷山沟

  到了民国十二、三年,我那平静的山沟里也不平静了,到处闹起了打家劫舍,抢粮抢财的事。父亲的乡绅地位,同善堂的子字辈都似乎不可靠,我家已成了声称要照顾到的目标,只有弃家避难的办法了。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就带着我乘小木船先到巫溪县城,住在我二嫂颜家。这是我第一次进县城,感到城里是那样的大、热闹、卖吃的很多。特别使我有兴趣的是城隍庙,里面有十殿阎罗王,有各种地狱的塑像。我很相信有阴间鬼世界,怀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情,玩了几回。接着又同父亲乘小篷船去巫山。我们在篷船里乘了三天,睡在船仓里,吃着船夫做的很香的船饭。最令我惊奇的是过小三峡。从巫溪县城下大宁河上船过了龙王潭就进入山峡,第一天在大昌住下,沿途河流湍急。两岸山高林深,开始我有点恐惧,怕船翻落水,过大昌后开始进入小三峡。那时还没有小三峡这个称号。从大昌以下景致太迷人了,水清如镜,看得见河底小石小鱼,两岸陡壁如刀削、高不见顶。山岩上有悬棺,船夫为我们讲种种传说,听得入迷,最壮观的有瀑布,如匹白练由此山头冲向对岸岩上后倾泻而下。船夫叫白龙过江,我们船从下面驰过,我不躲进仓里而站在船头观看,把衣服淋湿了,却非常高兴。在巴雾峡一带,山岩上有猴子,大大小小跳跃上下,船夫叫我千万不要逗它们,他说猴子常常一个牵一个接成一条线从岩上下到河边喝水,你要惹了它,可要闯事。他说有一回有人抓了一个猴子,弄得许多猴子从山上掀石头砸船,直到把猴子放了,不然它们就沿河掀石头要把船砸坏才了事。我从小看过耍猴,觉得猴子很听人的话,很好玩,哪像这里猴子那样凶狠。见人龇牙裂嘴,怒目而视,好像见了敌人似的。船夫说这是过往人要抓它们惹起来的。他说在他父辈时,船来到这里同猴子关系很好,它们常上船来要吃的,像朋友一样,现在弄得我们不敢停船了。小三峡以翠滴、青溪峡最秀美,龙门峡最壮观,后来我去过三峡夔府的龙门峡、雄伟过之,而险陡不及小三峡的龙门。一出龙门峡,大宁河即与长江汇合,一条清清的河水直插入混黄的大江、青黄分明,逐渐混为一体,自然造化异常奇观。我一见大江,忽然眼光一亮,好大的河,又见轮船像一座山似在大江中奔驰而过,使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船?我的眼光又放大了不少。
  我们在巫山县城住了几个月。巫山是我妈阎家老家,我还有两个舅舅在县里开杂货店。父亲来后就在巫山南门外买了间房子,接着我妈妈同大、二嫂和我弟弟也来了,住在新房子里。我妈回到了娘家,她是从小作为童养媳到我佘家,现在虽然是在逃难,但毕竟不同了,佘家已是巫溪有钱有势的大家,我大、二哥又在沙市开了工厂,妈妈见到娘家的人,受到了亲热的接待与尊敬。舅舅想同我家连亲,他要把二姑娘许给我做媳妇。舅舅有两个女儿,我们刚到巫山时,她们都出来同我见面,而且在一起玩过,我叫她们大、二表姐,后来却不见二表姐了,妈妈也叫我不要去找她们玩。后来还是二嫂告诉我这件订亲的事,回想起来当时是又欢喜又兴奋。但我的兴趣却被巫山的山水迷住了,巫山县城又比巫溪大多了,新鲜事也多了,我除完成父亲每天规定要读的书外,成天在城里城外玩。我还记得去过巫山县太爷大堂外偷看过县知事审问官司,衙役打人板子的事。
  巫山在长江边,那时轮船来往巫山还没有码头。没有运船,轮船路过时,只停车在江中慢慢滑行,由巫山的小木划于载着要乘船的客人和货物划近轮船上去,或者接船上的客货下来。这些木划子的船夫不但要有胆子,还要有技巧,在大江中去赶洋轮船不是件容易事,弄不好翻了船,人船两损失,若是赶不上,轮船一进巫峡就不行了。在岸边看划于赶轮船,是很紧张很惊奇的事。我不知看过多少次,有时是同妈妈在一起看。
  大宁河与长江相汇处,两山对立,中有小渡船。由巫山乘渡过河,有小路沿山岩而上,在半山中有一小庙,名曰神女庙。庙旁绿树成荫,庙前临大江进巫峡口,立在庙前看,右手小三峡篷船密集,左手时有轮船进出巫峡,真是奇观。母亲常带我去,进庙后她老人家焚香祝待,出庙则坐岩边,静观大江、小河,水流奔放,目视远方,仿佛有不尽的思念。她曾对我说过,小时曾来此上香,不知她那时上香祝愿些什么,老年人回故乡,游旧地,自然也要引发旧思。可惜我当时尚小,体会不到老人的心事,只顾自己在山前山后游玩,但也看到大江奔腾,帆船与洋轮随波逐流的好景致。庙里和尚教我看一个景致,他说你下午黄昏时来,就会看见一朵白云,从巫山县对面山顶上轻轻地漂游下山,经过大江,慢慢地从我们这小庙后浮上天空,最令人好看的是那朵云过大江时的形状,千奇百怪,你想它像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这是巫山八景之一,叫“云河晚渡”。我还真的去看过,看见了一朵白云渡江,但不像他说的那样神秘。
  巫山西北坡上有一高唐庙,庙在峡岩上,地险而庙大,有殿堂三进,廓房数间,林深草茂,极为幽静,妈妈也带着我去进香拜神。这个神像不是佛,也不是观音,似乎是古代帝王像。神像前院内有一高大树木,忘了是什么树了。看守庙的长者非僧非道,待我妈妈颇为客气周到,一定要留下进素餐,那棵大树下有块大石板,他说到半夜子时,树上有雨,滴在石板上,成为这庙的一景,要我们留下住一夜,以观此胜景,我倒是很喜欢在此住一夜,看看这个神话,最后还是依从妈妈回家了。
  后来,才知道这两处是巫山胜地,名为神女、高唐,在大学时念过宋玉的神女、高唐赋,不禁有些遐想,当时年幼,竟对此名胜毫无所知,未免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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