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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烽火晋东南


1.“读书救国”的幻灭
随顾颉刚参加西北教育考察团

  燕大研究院毕业论文通过后,我不愿去绥远傅作义处工作,向校方提出愿继续留校。如今自认为大事已定,就参加了北平各大学教授组织的西北考察团去绥远参观。此团缘起有一段经过,我听顾颉刚先生谈,有位段绳武先生招募河北移民在包头、五原垦荒已十年,他自然是受山西派(阎锡山当时统治山西、绥远,傅作义原为阎系)的支持。这位段先生为了扩大及巩固他的移垦计划,在北平组织西北移垦促进会,参加的有梅贻琦、张荫梧、顾颉刚、杨钟健、徐炳昶、刘治州、张星烺等教授、学者,并推顾颉刚为理事长。由此会发起组织西北考察团,以考查绥远抗日和移垦事业为号召,参加者数十人,多为各大学师生,我想利用此暑期到西北看看,随团于6月底乘火车去归绥城。
  车出长城奔向西北草原,在大同住宿一夜,受到当地政学界欢迎,参观了大同的九龙壁,比北平北海的还大些,但为附近泥土污染淹没底部,不为当地人重视。大同石佛因时间关系没有去参观,甚为遗憾!燕京同学中有读社会、新闻系的邀我夜间去作社会调查,走向大同夜间小肆,灯火处处,有卖各种小吃、小摊贩摆有各种杂品、街道狭窄,但颇繁盛,人肩拥挤,间有穿花衣服的妓女拉客。过去虽听说过妓女拉客,现在亲眼目睹,很为惊讶。这一带是大同的贫民住所,也是无所不有的罪恶之区,官方接待人员是绝不会带我们来看的。大同之后火车驰向归绥,沿铁路两侧有很多田地遍种大而美丽的花朵,红黄白紫,非常鲜艳,问车上列车员,才知那是鸦片烟开的花,叫做罂粟,结果后即为烟土。整整一天,列车奔驰在罂粟花田地中,令人惊诧。有人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无论绥远官方,或地主都以种大烟赚钱。据说这还是阎锡山的一个政策,作为生财之道,但他不许山西省内种烟土,他要保护他的根据地。而在绥远大种其鸦片,所以绥远本地人很反对他这个政策,我们到归绥后,参观了大招。舍利图招,往北翻大青山去土默特旗政府蒙古包游览,渡黄河访昭君墓地。墓地已湮没不堪辨认,我当时相信毛延寿画丑像之说,为昭君不平。读历史时,对汉朝和亲行动我不赞成,认为是民族的耻辱,非常欣赏唐人戎昱《咏史》一诗:

             汉家青史上 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 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 便拟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 谁为辅佐臣

  我同一两位对历史有兴趣的同学,在指定的荒堆上凭吊千古和亲佳人王昭君,不免触发思古之幽情。接着参观了伊克昭盟王府,王府在那茫茫沙漠里,俨然画栋雕梁,一大建筑群,时小王爷不在,据说常住北平,由其总管接待,府内庭院幽深,还有花园树木。府外只有一条破旧小街,不过三、四十户,据说是为王府当差服役的小市集。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沙漠见到蒙古王公的府邸。
  归绥住了三天,即乘车去包头,车沿大草原行驶,北面是大青山脉,南是黄河,草原一望无际,公路就是草原略加整理而成。我们坐在车上领略大草原风光,看见蓝天白云的天空下,远处有牛羊群蠕动,真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感。面对这古代兵战之地,想起《吊古战场文》的词句,抚今思昔,感慨万千。今日这浩瀚大平原又将临新的侵略者的蹂躏,心中很不是滋味。到了包头后,就知道北平发生了芦沟桥事变,顿感到国难当头,无心参观,大家聚议怎么办?议论一阵,宣布考察团解散,各人自定行止。我与几位北平有家的同学及北平大学学生一同急急返回北平,怕迟了铁路切断归不得了。
  返回燕京校园,人已走空,只剩下校工及少数学生,本来正值暑期,又兼日军炮火,当然留校人不多。我们当时以为这是美国人办的学校日本人不会来搅乱,学校大门关闭,门外即有日本军队炮车轰轰而过。听说29军抵抗很英勇,在宛平、北平城郊打了几次胜仗,大家高兴欢呼,为29军募捐慰问。不到一周,忽然日军飞机以燕京水塔为标示,飞机直冲水塔西折大炸西苑中国驻军及营房,我们在校学生尝到了飞机轰炸的恫吓。日机飞得很低,不仅飞机上太阳标志甚至驾机人都可看见,一阵狂轰乱炸之后,北平宣告陷落,29军南撤,日军骑兵铁蹄已来燕京门外巡视。8月初,北平成立了什么维持会,宣示安民布告,由它临时维持社会治安。我就在平津通车的第二天带着简单的行李乘车去天津,我几年来买的书籍、衣服(当了研究生后还制了两套西服)、一部照相机(那时我已开始学照相),还有许多相片,包括我去川边、打箭炉、云南的照片,都留在学校,从此丢失了。沿途各站皆停车,受日军检查,主要是搜查中国军队及抗日份子。看到各站都驻满日军,日本宪兵上车检查,我们敢怒不敢言,非常恼火,只能暗下决心决不做亡国奴,誓死要打口北平。到天津英租界住下,那时逃出来的学生很多,彼此联系帮助去大沽口乘英国怡和船去青岛,在8月10号左右登上了英国怡和轮船。
  轮船上挤满了平津逃亡出来的学生和老师,这是条客货船,铺位、房间很少,大家都挤在装货舱的甲板上。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同几个人坐在船的栏杆上,船在海浪中前进,非常危险。我第一次乘这种沿海岸的外国船,看到海水碧蓝,一望无边。虽然季节较好,风平浪静,但海水滚滚,仍然颠簸得很厉害,我吃不住这种颠簸,几乎呕吐。甲板上拥挤着尽是学生,大家在船上似乎逃出虎口,自由多了,谈笑说唱,无拘无束。那时流亡三部曲盛行,人人都会哼唱几句,船上歌声不绝。大家也都谈到参加抗日问题,蒋介石已在庐山发表谈话,表示抗战决心,说什么抵抗一开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家要救亡图存。但是我们这些平津流亡出来的学生却不知究竟将去哪里参加抗战。有的说要去南京,有的说去济南,那里有平津学生招待处,有的要去河北内地发动群众,众说不一。我当时抱有一种特殊心理,不愿在日本铁蹄下做亡国奴,也不愿丢弃燕京校园那种读书研究生活,希望抗战早日胜利,我仍然回到北平去,现在的流亡只是暂时的。我并且自视很高,认为我已是大学研究院的硕士,已迈入学术专家的大门,同一般大学生不同,我有自己走的路。
  在青岛下船后,我就与平津学生分手,买票由济南下南京去苏州。我对苏州仍然很留恋,这时,特别是“八·一三”上海已打起来了,我去苏州干什么?现在想来非常奇怪,无非是苏州有朋友,看看朋友,具体讲就是去看看杨家。一到苏州,到处慌乱,人心惶惶,但抗战情绪很高。上海打仗,苏州是后方,日机常来轰炸,街上管制很严。杨公素家已搬,我找到宣叔昭家住下,经打听找到杨家,只有杨公素母亲、杨云碧和杨云慧(她们从南京、上海回来)在家,杨公敏在上海交通大学。见到了她们时,正商议着去哪里逃难,云碧等主张去上海租界,认为那里是在英美法等国保护下最为保险。
  我在苏州住了三天,已不可能像我来时想的去苏州各地看看,只能作临别的一顾,便急急忙忙乘火车到下关抢乘轮船去汉口。急急忙忙奔走不是我一人,大家都是一样,都在找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但远离战场是一致的。我乘上去武汉的外国船,当然也是拥挤不堪,在甲板上找到一席之地,日机常来侦察,我看到船上挂的英国旗。我们竟然在英国旗保护之下才避免日机的扫射,感到不是滋味。过去乘坐外国轮船多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全国抗日战争打响了,民族自尊心突然提高了,看到要受英国旗的保护,感觉难受。在船上同几位同行人谈起来都有同感。到了汉口,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来,准备想想下一步怎么办。那时武汉抗战情绪很高,天天在宣传战争的胜利消息,到处宣传中国军队的强大足以打败日本,战争速胜论的空气感染了我。但另一方面华北战事不利,平津已失守,济南危急,听说冯玉祥为该线总指挥,竟指挥不了他的老部下西北军,节节败下来。我9月初到汉口,慌忙间在街上遇见顾颉刚先生和潘泽彬,小潘和我在燕京同学,他是顾先生的亲戚,我陪他们去黄鹤楼旧址和武汉大学参观。始知顾先生受中英庚款董事会的聘请,与陶益和王文俊、英人戴乐仁,一起组织西北教育考查团,将去甘肃、青海、宁夏三省考察教育和做补助教育之设计。我请求顾先生让我同行,做一些事务工作,因为去西北也是我历来的理想,很想利用此机会继续我研究边疆问题的志愿。顾先生同意了,写信给中英庚款董事会批准我为考查团的助理员。于是在9月间我开始了抗战中的西北之行。
  我同顾颉刚、潘泽彬三人乘火车于9月23日到西安,住西安当时最高级宾馆西京招待所。我同小潘一房,接着戴乐仁、王文俊等都来了。那时西安还是古城风貌,只有以鼓楼为中心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但以东大街最为繁华,因它直通火车站。我们在西安只去参观碑林。这是中国有名的历代书刻家的碑林,我们去看时,房屋破旧,碑林保管不好,有些碑甚至为尘土淹没。顾先生看后非常不满,讯问管理人员,说没有经费,他们以卖拓本为生,现在抗战更无人过问了。
  那时由西安去兰州除一条西兰公路外,就只有欧亚航空公司飞机可通,顾先生将小潘送往武功进西北农林专校后,要乘飞机去兰州,他和陶孟和、王文俊的行李(乘机只许带15公斤)都交给我坐汽车带去兰州。当时的西兰公路人们称为稀烂公路,路面全是泥土,晴天行车灰尘扬天,满身尘土,雨天最难了,泥泞路滑,客人下车推空车也难行走。有一两天,只能在小镇上停留住宿等雨停了再行走,可是在这些小镇上居然有酒馆技院,供司机及行人娱乐。那时乘车的人一上车一切均听司机的,正副二司机命令一切,他们说走就走,说住下就住下,生气也没有办法。最长最困难的一段是华家岭,车行终日,盘旋岭上,天旱、日毒、无一丝凉风,人坐车上闷气、口渴、汗流,土尘又大,真是难过。全岭大约几十里,没有人烟,司机怕下雨抛锚,也顶着苦热将车开过了,我们都松了一口大气。由西安到兰州公路约一千多公里,我们走了一星期多,10月14日才到兰州。顾颉刚、戴乐仁等已去甘肃临挑河一带考察归来,我向他们谈及路上旅行情况,顾先生以不能同游华家岭这西兰路上最高峰为憾事,而我对华家岭一段乘车经历实感不堪回首。
  在兰州我们住甘肃省教育厅设置的招待所,戴乐仁住福音堂,习惯于他们西方人特殊的环境与生活。我在兰州除办理他们委员们交待的事外,闲余时间很多,可以漫游这古代名城。兰州比西安小,但有特点,西北回族与内地回族不同,身体高壮,少年即长须,三、四十岁的人皆长须满面。街上回族小店、小馆很多,而大的铺店大半是陕西、山西人开的。兰州有名的黄河铁桥为清光绪末年陕甘总督什允光委德国商人所建,桥高丈余,宽二丈余,在桥上一看,桥下黄水滚滚,流速很快,时有羊皮划P穿流急驶而去,远处见有高大水车,形状如大风轮,借水力转动,灌高田、供食水,也是一奇观。
  10月21日出发去西宁,赴青海考查。晨由兰州陆军运输处汽车总队长处包卡车一辆,顾、陶、王三位和我均坐在卡车后大车框内,前驾驶室只坐司机及其副手(实际是学徒)。经满城。永登(平番)住下,沿途见有左宗棠种植的左公柳旧迹。当时他由陕西华县种树到新疆哈密,曾有“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波玉汀之美誉,现在几经砍伐,所存无几。次日宿窑街一小学,此为甘青两省交界处。24日抵西宁,住昆仑大旅社。西宁为青海省会,马步芳军辖地,顾颉刚、陶孟和、王文俊三人拜访青海省民政、教育厅、参观学校。那时青海省政府主席为马麟,驻军军长为马步芳,整个青海是在回军统治之下。27日,军部。省府派人陪同我们游塔尔寺,这是我第一次参观著名的喇嘛庙,受到二老爷(管事喇嘛)招待,第一次喝奶茶,食炒面(糌巴),有种特殊味道,难以下咽。由他引导瞻仰大小金瓦寺,在太阳照耀下金光闪烁,灿烂夺目,大殿里供奉佛骨塔,多为金银铸就。又参观一喇嘛住家,较为整洁。那天有庙会,见有一些蒙古、藏人一步一叩头,远自千里外这样磕等身头来拜佛,可见藏、蒙族对喇嘛教信仰之深。11月1日返回兰州。这次去青海,顾先生他们考查教育,忙于参观坐谈,我唯陪同,做笔记,但我另有感觉,抗战在青海看不见有何表现。青海为马家军回人统治,在马军长处见有新疆来的曾闹事失败的霍家尼牙子(?音同,字恐有错)不知有何活动。而到塔尔寺后,才知道青海省许多民族中,藏、蒙族虽不占主要地位,但他们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与信仰,马家军恐难统治其心。
  回兰州后,考查团已落实自己的办公及住所,顾先生他们在开会研究如何在西北甘青省补助及开发教育事业(本来有宁夏,因抗战交通不便未去成)。顾颉刚曾叫我草拟一份开发西北教育计划,我则从我研究边疆及少数民族土司制度出发,拟定的计划重点在研究边疆问题,这自然与中英庚款董事会的意图不同,顾先生看后告诉我此计划不能得到同意。我拟的计划中心是想在此计划下继续我的研究工作,得以在西北呆下来算是找到自己的出路。此计划不行,据顾颉刚讲,准备用庚款在西北搞一科学普及实验性质的事业,我在此事业中当然找不到位置。
  1937年11月,南京失守,抗战处在紧急关头,由苏联驶来大“羊毛”车,实际是军火车。前方抗战紧张,我感到读书办教育已无救国希望,弃笔从戎,才是一个青年人最应做的事。我不甘心在兰州无所事事,乃同顾先生商谈要去武汉,另找机会抗日或做其他什么工作,他同意后给了我路费,我于11月18日离开兰州搭乘卡车回武汉,从此离开顾颉刚先生,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我对他非常敬重和怀念,他不但是著名学者,还十分爱护青年。他是史学家,对中国古籍经史有极深的造诣及建树,而他对通俗文艺和边疆问题也十分关心。我的研究工作得他指导及支持很多。解放后我去了西藏,听说他受到政府的聘请负责主持标点二十五史,但因在藏,无法同他见面。

武汉大学生战地服务团

  我离开兰州时因乘车困难,搭乘一个中央禁烟委员会西北考查团五人包租的一辆卡车,经西兰公路走了五天才到西安。在车上与他们同行同住混熟了。开始时这些人自认是中央政府的官员,对我这学生看不起,后来却极为要好,认为我是有学问的专家。他们知道顾颉刚,更知道中央庚款董事会,因为沾一点洋人的气味,他们对我就另眼看待。到西安后说我们同行一道不容易,交个朋友,请我上馆子吃一顿分别酒,饭后拉我去开元寺打茶围。开元寺在东大街,是西安公开的妓院所在地,打茶围就是去妓院找妓女陪吃茶点,要是看中了那个妓女就可同她深交下去,要请客人朋友到她房间开几次盘子(即摆上很多茶点)、吃花酒,然后可以同她住宿。我第一次看见和听到这些,所以跟他们去了,我表现得很别扭,很不适应他们那一套应酬与打情骂俏,他们却是老手,一去就热闹起来,叫条子、转条子(叫条子就是叫姑娘,称妓女为姑娘,转条子就是你看中了那位妓女就请朋友去她房间打茶围)闹个不停,他们要为我介绍一个,我拒绝了,一是看不惯那套,也不耻去玩妓女,再者也没有钱。他们见我有点不高兴就让我先走了,一再说这是逢场作戏,不必认真。后来我又去过西安几次,虽说是抗战的后方,西安面临潼关黄河日军前线,但只要敌机不来轰炸,仍是歌舞升平,战时繁华之地,人人发国难财、抗战财。开元寺生意好得很,那些国民党党官、军人无不去寻花问柳。西安成为畸形发达的社会。
  由西安到武汉后,先住青年会体育房里,因华北、平汉、平京路上日军节节前进,南京失守,大批逃亡官员,政府机构、各种人士及群众来到武汉,武汉常遭到敌机空袭,我在一次空袭中丢失了行李,急忙搬去武昌武汉大学去住下。我有几位燕京同学,其中有位姓赵的燕京同学,他现在武汉大学寄读,我就搬到他那里住。
  在武汉的燕京同学知道燕京大学已在北平开学复课事,它是借美国的后台不允许日本的干涉而复课,日本也要使北平平静给人们一个它统治下的稳定与和平的假像,而让北平各学校、商业、交通等恢复“原状”。于是有人经粤汉路由香港去天津返校,燕京捎信要我回校办理硕士学位手续并留校当助教。这自然是我原来选择的道路,但一想在日本统治下生活,总是有当亡国奴之感,我不愿意。要是有机会参加抗战,打回北平去岂不更好。
  正在徘徊犹豫时,遇见朱远谋,他是我们去绥远考察时认识的,是北平大学学生,广西人,此人能言善谈,热情友好,他也住在武汉大学,积极在广西军队中找关系。他知道武汉大学生正在原武大老同学、现任中央陆军83师的秘书谷若虚的活动下,组织一个抗日战地服务宣传队,去山西83师前线为抗战服务作宣传工作,并知道83师隶属14军,它们正在山西办一个什么抗战工作人员训练班。那时抗战兴起,人民抗日意识很高,各种训练班到处都是。各地流亡学生很多,有的住在武汉大学,找机会继续读书,或者参加抗战。
  武汉形势紧张,敌机差不多天大轰炸,但武汉抗日情绪很高,大家奔走寻找抗日道路。我在这时遇见我大哥余燕昌,他劝我回沙市家中住一时期,过了抗战再说。那时人们都受了国民党政府的宣传,连胜论的思想占上风。我在抗日气氛高涨的情况下,如何能安心回家过清闲日于?我找到与共产党有关系的燕京同学想去延安,他说去延安的太多了,都要先去抗日军政大学受训,不如去临汾阎锡山办的民族革命大学。那时山西是抗战前线,八路军和丁玲领队的抗日服务团、宣传队是青年人羡慕的偶像。他们在山西打了胜仗,极为鼓舞人心,去山西前线抗战是当时武汉的抗战青年最时髦的号召,自然我也想去,但一听去革大还要受训,去抗大要受训,心中很不高兴,心想我研究院已毕业了,现在抗战还要受什么训?十分反感。14军在山西赵城开办一个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到处招生,并聘请教官,谷若虚也负责聘请教官。朱远谋以北平大学生毕业生的身份与谷联系受聘,极力介绍我应聘。这样我与谷若虚见面了。那时许多学生特别是平津、各地沦陷区的大、中学生逃亡在武汉、西安,都极积活动要参加抗日,各个地方各种军队都在抢人才,开办各种宣传队、服务团拉笼学生,以壮大自己的势力,方式采取共产党、八路军享名一时的抗大和战地服务团的形式。谷若虚了解我的学历后,就聘请我为武大战地服务团教师,并推荐我为14军的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当教官。这样既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又满足了我的速胜论的观念,叫着打回北个去,以抗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燕京。可见当时我对抗战的认识如何幼稚与浅薄。
  1937年底,武大战地服务团出发了,他们都是青年学生,热情高涨,抱着去前线抗日作出贡献与牺牲的精神,高唱义勇军进行曲,乘上去河南渲关的火车。我同朱远谋、还有一位武汉大学姓王的毕业生三个人,作为教官身份同他们一起坐着铁门车经郑州,转陇海路到潼关,过风陵渡,坐阎锡山同蒲路的小火车,在冰天雪地中到达赵城,住在汾河岸边的一个村庄中。这次旅行虽沿途受到日本飞机骚扰,但情绪高涨,一路抗日歌声不断。
  在赴赵城沿途的几天火车生活中,大家互相有了较多的认识与了解。这位朱远谋虽然夸夸其谈,但他胸无多少墨水,我知道北平大学是我们所说的野鸡大学,专为混个文凭的学校。而这位姓王的武大毕业生,比老朱高明不多少,我自视比他们要高明得多,他们也慑于我的名牌大学与学历对我尊重,我们这一群人,有抗战的热情,却没有什么抗战的本事。只好到了赵城再说了。
  到了83师师部后,师长刘戡、参谋长魏巍及师部各处官员和各团的团长等举行了一次见面会,也算是欢迎会。这些军官都参加过1937年秋忻口抗日战役,他们与八路军配合作战,很欣赏八路军的民运工作,战地服务团不只宣传组织群众,还宣传鼓励战士,使全军士气高涨。看到他们也将有战地服务团类似的青年团体,极为高兴,他们鄙视原有国民党军队里的政训处及其政工人员,说他们只卖狗皮膏药,当官拿钱不干事。在见面会上由魏巍讲了几句话后,即由武大的服务团表演节目,除了唱了几首当时流行的抗日歌曲外,还表演了一个活报剧《大刀进行曲》。照我看来,无论唱歌和活报剧技术都不怎么好,但是精神很好。

赵城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

  谁知在这时发生了问题。14军军长李默庵接受了魏巍的意见,要举办一个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原来中央军在忻口战役中受挫后,他们的政工工作,濒于瓦解,而八路军的军队政治工作及民运工作十分活跃,使他们颇为沮丧与羡慕,于是他要招收流亡学生,经过短期训练后,帮助恢复军队政治工作和随军民运工作。以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名义在各地招生,同时魏巍还去延安取经,会见了毛泽东、罗瑞卿、肖劲光等。
  14军的招生广告在西安、武汉、长沙等地登出后,招来了北平、天津、河北、南京、江苏、山东、山西、东北等流亡青年数百人,其中大、中学生较多。1938年初,这些青年来到赵城,正准备开学时,听说这个训练班的名称叫做“14军军政干部训练班”,群情大哗,认为这是欺骗他们当下级军官和政工人员的阴谋,与招生广告宗旨不符。结果,主管人员无奈,只好仍然宣布为“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这不是简单的名称之争,而是两种体系两种政治态度之争。青年学生们要求的是抗日工作,不是去他们军队里当官,抗日战地服务工作八路军已作出榜样,人们是想按照那样去参加抗日的。
  训练班的名称问题解决了,武大这一伙又发生问题了,因为83师要他们也去班里受训,他们群起反对,说他们由谷若虚聘请来为抗战服务的,他们已是一个服务宣传团体,不能去受训,否则就解散回武汉。僵持了几天,各若虚的话说尽,允许他们二、三十人不拆散,以一个整体受训,结束后仍以一个整体回83师工作,解决了他们的问题。至于我们三人原来就是两个身份,武大服务团的教员,赵城训练班的教官,自然地参加了赵城14军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当教官。
  14军赵城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主任是军长李默庵,副主任是属下两个师长83师刘戡,10师彭杰如,而实际主持负责的是83师参谋长魏巍。在开学前他曾召集我们一班当教官的开过会,黑压压坐一大片,其中团级军官不少,他讲了他的办学计划与分队组织,名为征求意见,实则无人发言。训练班分四个队,第一队成员主要来自西安,第二队来自山西各地,第三队来自武汉、长沙,还有个别平、津、宁、沪、鲁、豫的流亡学生,第四队以武大的战地服务团为主,兼有其他各省的学生。各队队长是军队派来的团长、副团长担任,政治教官是从西安、武汉聘请来的。我被派到第四队任主导教官,队长是83师的一个副团长。教育长魏巍主讲“民族解放战争的战略问题”,是集中各队所有学生教官统一要听的大课。我在四队上课讲的是日本侵略历史,这本来是我专长,讲来头头是道。而我受学生欢迎的却是述说日军、高丽棒子在北平、华北的侵略横蛮行为,我那时年轻气盛,说话声大词快,为求同学们感动,用极为煽动的语言,激起同学们的热情,一时颇受学生的拥护。那位队长似乎要和我争取学生,每次我讲完课后,他也借站队受军事课的机会,也大讲其抗日战争的经过。我们同为四队的主要人员,表面上感情很好,他以主人身份主动照顾我,暗中却各自使劲争取学生。我有较优越条件,本身就是流亡学生,又是北平名牌大学的硕士,同学生接近既自然又亲切。
  训练班招来有五百余人,受到国民党内各派的重视。在山西前线国民党嫡系部队中办这种训练班的当时只有14军一处。国民党内原来搞军队政工的部门和当局都非常不满,因为他们被排斥在外,一切由魏巍按八路军方式办班,将来要代替军队中的政工工作。在各军政训处取消后,14军的两个师留下少数原政工干部来训练班工作,他们受到学生们的冷淡,就出现了谣言说训练班里有共产党派来的学生,但是那时共产党已是公开合法的,人们特别是青年学生多数倾向于共产党,他们的谣言影响不了学生,却引起军官们的注意。
  我们四队组织了一个宣传队,去乡村和军队驻地宣传抗日。表演节目,其中以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最为士兵、群众欢迎。这个宣传队以江浙来的学生为主,他们后来同我混熟了,告诉我他们逃亡出来沿途以演出为生,来到赵城参加训练班是来看看能否发展下去。因为他们演出好,其中有两个女演员特别受人欢迎,10师、83师都想要。最后卒业上前线了,他们认为在这里没有发展前途,或是他们有进步(共产党)背景不知道,总之他们走了,离开了训练班。他们互祝“后会有期”而别。

2.从前线败下来

  正值阴历新年前夕,日军在山西短暂休整后,即沿同蒲路南下要打通晋南到风陵渡,强占同蒲路的通道。训练班立即结束,组织成若干战地工作团(队)随军队去前线作战,14军担任霍县、赵城前面韩信岭一带防务。我当时被分为83师战地工作团副团长兼第一队长长,团长是谷若虚,他带着他的武大宣传队去另一个团随军工作。我带着三十几个学生去韩信岭附近一个村子住下,找到军队的团长,他说要打仗,“你们住在这里搞宣传服务工作吧。”
  我那时带领三十多个学生,要上前线打日本,情绪高涨,当时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宣传,速胜论思想占主要地位,在开会时高喊“打到太原去过年”,“打回北平去”的口号。到了韩信岭附近村子里,住在一个庙里,分配队员去各村调查情况,宣传抗日并找村长头人组织群众为打日本服务。头几天的活动,队员回来报告说群众根本不知道抗日战争这回事。山西多年在阎锡山封闭下,采取尽民政策,见到军队就害怕逃走,我们正计划如何在这里向附近的群众做工作。前方战事吃紧,已听见大炮声,有少数伤兵下来,讯问之下,说日军已占领韩信岭,我军已撤走。他们走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派人去联系根本不知去向。这时日机已来侦察,又听到机关枪声,一位伤兵说你们再不走,就要当俘虏了,于是我们急急忙忙撤走。大亮时赶到赵城,谷若虚说军队已翻霍山进入山区打游击,正面沿铁路一带已让日军占领了。于是我们又马不停蹄向霍山前进。霍山是晋南汾河平原靠东一大山脉,山高林深,在春秋战国时代是晋国有名的大山。我们爬了一整天,到晚才走到山中一小镇北平镇。到处是军队人马,睡的满街都是,老百姓见来了这么多军队都跑了。没有吃的,我们只好用钢盔炒黄豆充饥。第二天见刘戡和魏巍,他们说日军沿同蒲路南下,要占风陵渡,我们已无后方供应,只好在晋东南打游击,分配我们队随一个团去安泽县古城附近一带活动。
  我同队里的学生对国民党中央军的印象太不好,他们也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卖狗皮膏药的,根本不关心我们的生活。大家要求不同军队在一起,为他们服什么务,我们队自己干。我们队开到安泽县山区高庄后住下来,大家开会讨论如何办。
  我这个队大部分来自天津、江浙和山西本省,大学生有天津南开的夏讷,其余多是高中、初中生,有三四个女生。沈承恒。陆秀云是江苏无锡的,她们亲如姐妹。这些青年凭着抗日爱国热情,不为名、不为利,为了救亡图存,每人每月发的生活费15元,仅够食用,生活艰苦、工作积极。
  进入山区后,93师与10师中央军因风陵渡被日军占领,切断后方,部队给养困难。山区老百姓见来了军队,害怕都逃跑躲起来,是我们工作队到处找到他们,宣传抗日道理,说中央军公买公卖,劝他们回村拿出粮食(小米、白面)、食物、牲畜,替军队解决了困难,这样,那些军官士兵才对我们另眼看待。但是也发生军队司务人员买东西少给或不给钱的事,再有一些军官看中我们队里女队员,常来纠缠,这些引起我们极大的反感,在会上许多人反对与军队随行,要求我们自己抗日。我觉得跟着部队走不是办法,他们要打仗经常移动,我们除了作为附属员,不能发挥力量,提出在高庄多住一些时间,发动、组织群众,作为抗日的后方。
  日军南下攻人安泽县城后又撤退,83师师部进入安泽县城,我翻过两座山去安泽汇报。这时谷若虚以战地服务团团长身份兼管原来师政训处工作,我向刘戡、魏巍、谷若虚提出我们的意见,他们同意了,让我们在高庄一带多住一段时间做民运工作。在日军进攻时原安泽县长跑了,全县行政工作瘫痪,我们实际上代替了县区工作。
  1938年4月我们就以高庄为中心开始我们初步的抗日工作。日军南下时路过高庄不远的古城镇,烧杀抢劫,把原来繁华的小镇一扫而光,大掠而去。古城有从河南移来的居民组织红枪会自卫,我知道这件事,派赵大斌带人去调查了解,他汇报群众抗日情绪不错,于是我同他商量做红枪会的工作,由他负责带人去搞。我们与村长搞好关系,开宣传会召集群众讲抗日道理,根据群众怕日本来了没办法的心理,我们提出组织自卫队。为了解决自卫队的枪支问题,由夏讷、贺尧出面向附近石壁村姓张的大地主打主意,指责他私藏军火,将他扣押,要他交出枪支并罚交小米几十石为自卫队用。离高庄一天路程有镇叫曲亭,那里有盐仓,日军撤走后,当地负责官员逃跑了,一时无人负责,我们决定动员高庄、古城一带人民去把盐搬运进山来。我们还在高庄一带恢复小学教学,由女同志出面召集妇女开会宣传抗日并做些抗日工作,劝孩子上学,为抗日部队,实际就是我们这个队做后勤。在古城镇做红枪会工作人员不够,因为红枪会有人被日军枪杀后一时各村都发展起来,我们办了个训练班,召集当地青年参加,因此又吸收了一些本地青年参加我们的工作。
  我们在高庄近一个多月的工作,能够自由地活动,主要是因为日军的屠杀在我们宣传下激起群众的怒愤,更为重要的是日军走后山西旧县政府已崩溃,新的牺盟会、新县政权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在这期间以中央军的身份做了这些事。这都给我重大的启发,改变了我对抗战的想法。
  我在1937年底来山西参加武大战地服务团与赵城战地训练班的想法,有速胜论的观点,要打回北平去继续过我的学校生活,在个人前途上并没有想在抗战中搞什么名堂。经过几个月的体验,觉得要打败日本不是件容易简单的事,国民政府的中央军看起来很不错,虽也打了些小胜仗,但总的不行,根本阻止不了日军前进的计划。大的战役,一接触就溃败下来,现在日军已占了风陵渡,切断了我们后方,我们不得不自谋生路。在高庄的经验我认为可以把群众组织起来,组织自卫队,在日军占领不到的地方建立一个稳定的后方与日军周旋,只要能掌握地方政权,或者与区村政权——区长、村长合作抗日还是有办法,特别是古城红枪会给我的启发很多,认为可以掌握它为我们抗日所用。跟着军队走做服务工作不是办法,当军队的附属物,替他们跑腿找吃的,一旦打仗他们根本不顾我们自己走了,没有把我们当作他们的一部分,我们何必要同他们一道。现在想要抗日必须自己搞自卫队来干。这是我同我们队少数同学的想法。
  1938年6月间,83师长刘戡升为93军军长,早在5月间他的军队在安泽县和川击溃日军一队,打了个小胜仗,增强了他们在敌人后方抗战的信心。刘戡、魏巍就在柏子镇召集山西第三专署薄一波、五专署戎子和专员等开会,讨论地方政府协助军队作战,并透露了他们93军要在这一地区建立敌人后方抗日根据地的意图,在以谁为主和军队参加地方政权问题上发生争论。当时刘、魏都不知道薄一波、戎于和的中共背景,更不知他们所领导的牺盟会和决死队的政治背景,还把他们当作阎锡山旧政权一样看待。会议自然没有结果。83师改为93军的一个师,93军成立,魏巍就把我们战地服务队召集起来开会,讲了今后继续在敌后作战问题。我赶来柏子镇,见到全部服务团的人都到了,大家议论纷纷,许多人要离开山西,听说黄河在垣曲一带已可过渡,敌人打了垣曲后撤走,它没有那么多军力守住攻下的地方,只能守住同蒲路一条主要交通要道,广大的乡村仍然在我们中国人手里。武大来的大多数都要走了,我们队里有些人也要走,其中包括沈承恒,她与陆秀云原来如姐妹形影不离,她要走,陆己同邵大勇恋爱,俩人就分开了。

3.组织人民武装自卫队

  魏巍把在赵诚训练班的人员当作他的学生,他极力要留下这批人,作为他搞敌后抗战搞地方工作的基本人员。他找我谈了两次话,我那时态度很明确,认识到抗日战争已不是一两年的事,要在敌后抗战就要像我在高庄时的作法,组织群众自卫队,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抗战,不能随军队活动。如果能这样做,我就留下来。刘戡、魏巍同意我的建议,并说他们已向山西省方面提出划分抗日据点的意见,就派我为灵(石)霍(县)安(泽)赵(城)四县93军特派员,组织四县的人民自卫队。他们给了我一些枪支、手榴弹和在四个县留下的人员。他们军部及军队先后离开这些县开赴南面去作战了。
  我留下来搞四县自卫队,对我来说,是在山西前线搞了半年抗战思想上一个大的转折。从93军来说,魏巍有在山西敌后搞根据地的想法,他利用中央军曾同八路军、地方军共同作过战,想占几个县作为93军抗战的根据地。在拍子镇开会时,受到山西新军决死队和有关专署的反对。但他没有放弃这个想法,虽然93军南调了,他仍支持我留下搞四县自卫队。那时,1938年初日本军队由太原南犯,打通同蒲路,占领风陵渡,晋南一片混乱,山西旧政权、旧军队跑了,新军、新政权刚建立,在这青黄不接时,中央军如93军钻了空子,占了些地方,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去搞四县自卫队的。
  我开始做这件工作就同中央军的军官们闹了矛盾,导致我讨厌与他们来往。刘戡升任93军军长起初还兼任83师师长,他派我任四县特派员的同时还派我为该师一个团的指导员,这是魏巍的主意,因那时国民党军的政训处没有了,他想学八路军的政治工作,以我当指导员来改变他们军队的政治工作,我不愿意干,一心要去搞我的自卫队,魏说你暂时担任一下以后再说。我去了该团团部,团长原在赵城时训练班就认识,他召集营以上军官同我见面,吃了一顿饭。次日我就动身去灵石,在途中遇见一个下士军人抢买百姓粮食并殴打老百姓,我去禁止不行,我就将情况写信给魏巍,说不整治这种作风就搞不好军民关系,就不利于在敌后抗战。在魏巍严厉指示下,该团长(姓展)只有“挥泪”把那个下士(管伙食)枪毙了。这个事引起该团军官们对我非常不”满,放出话来说我作得太过份了,干预到他们军队里的事来。我从此也就不与他们来往,事实上他们军队已开赴晋南南边去了,结束了我与军队的这点关系。
  我带了五、六个人,十几枝三八式日本步枪(缴获日军的,当时中央军一律用“中正”式步枪)来到灵石靠近火车站约三十里的村子王庄,住在一个庙里。这里刚被日军烧抢过,阎锡山的旧地方政府人员逃走了,日军退出住车站,只有十几人守住据点。
  我们到了,村民先把村长找回来,群众看见有军队来了,陆续都回村来了。看到我们人不多,有点怀疑是否能保卫他们。我们进行宣传抗日、爱国保家道理,要他们自己组织起来成立自卫队。首先是几个有钱有地的年轻人靠近我们,他们积极起来,其他青年也就跟上来,由一位姓田的地主儿子,据说在省城太原读过书,他很积极地靠拢我们,带头成立了村自卫队,一下就有二、三十人参加,由我带去的在赵城训练班学习的青年当教官,每天操练,听我讲抗日保家的道理。这些青年热情很高,他们一再要去火车站摸日军的军营,他们知道那个车站只有几个日本军和几个汉奸。我同意了,他们夜间去摸了一次营,放了几个手榴弹,说日本兵同汉奸一听就跑了,他们进站拿了些军用品和日军罐头回来,大家非常高兴,信心也足了。
  我在这里住了近半月,夜间独坐在古庙佛像前,一盏青灯,照得阴阴惨惨,偶然看见墙上画有许多壁画,其中有张继的枫桥夜泊和金陵十二钗的画,并题有诗句,读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竟然引起我思念苏州的情绪,心中难免有点愁感,也看见红楼梦咏惜春诗,“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坐青灯古佛旁”。
  在那夜深人静,满天月色下,自己在青灯古佛旁,忽然发出了思旧情绪。不觉发出了一声长叹,现在抗战也终非我长久之计,目前只是不愿作亡国奴,被迫从军,搞这些人民自卫的工作,内心深处仍然留念学校及当专家的梦想。这个念头埋在我心里很深很久。
  我们来灵石这个村,刚被日军烧杀过,在我们来后把自卫队搞起来,村民都先后回来,村长早回来了,后来区里、县里也来了人,见到我们搞人民自卫队,弄得一些青年人靠近我们,这些山西旧县、区的人就有意见。后来山西第六专员公署和董天知领导的决死队也来了人,问我们在这里要住多久,是临时性或是长期的,我说我们军队要在山西敌后抗战,组织人民自卫队配合作战,当然是长期性的。他们就正式提出不同意,说中央军只负作战任务,关于地方工作,组织群众工作属于山西省政府,我们搞的那一套或者解散或者交给县区政府,更不能在村中征收粮食,捐款作自卫队用。这样我们就发生了一场辩论。我当时不知道中共外围组织牺盟会已参加掌握了部份山西政权,决死队中有了牺盟会及共产党的领导,把他们仍当成守旧对日妥协的阎锡山旧政府及军队,所以不听他们的话,我行我素。六专署及决死队当时也还没有壮大发展起来,对于我们这个临近日本车站据点的小小自卫队,虽然反对也容忍下来。
  我组织好这个小村的自卫队后,就留下人和枪支,自己返回安泽县北平镇,把我的特派员办公地设在这里,因为我还有组织领导搞其他几个县自卫队的任务。
  北平镇是安泽山里的集镇,有几十家店铺,是山区人民集市贸易场所。我住下后即去霍县视察。霍县由魏巍派一下级军官李伟去组织自卫队,虽然名义上受我领导对我也还尊重,但实际上不听我的,他搞得急些,他住的村子,也是靠近同蒲路小火车站,日伪军常出来,在附近村庄扰乱。他去时,山西旧政权跑了,他就在邻近车站的村庄,组织了脱产的几个村的自卫队,带有强迫性的要求村长出粮食为自卫队用。我去时县政权尚未完全恢复,村长们只好听中央军的话。他的队部与我在灵石搞得不同,带有军队里的一套作风。并列队欢迎我这个特派员,请我训话。他们曾在火车站附近设下埋伏,打击了一两次少数出来骚扰的日伪军。这一下就取得了人民的拥护。他俨然成为这个村的领导人,挂出了霍县某区人民自卫队的牌子。他并说已同山西旧政府和旧军队有过交涉。我对他说一定要搞好群众与地方的关系,脱产的人数不要扩大,少要群众的负担等。后来我又去安泽,因为安泽古城镇我们已有赵大斌等在那里做红枪会工作,自卫队搞得有成绩。为了扩大影响,我们把存在高庄的盐分发给已组织起来的自卫队(红枪会)和要组织自卫队的村民。当时因战事影响,食盐困难,我们分盐的事震动很大,安泽县长对我们提出意见,说我们乱动公盐干涉地方财政盐务。我与他讲理说这是群众在我们帮助下从敌人那里夺回来的,那时你们地方官都去哪了,现在根本无资格讲话,他哑口无言。
  我也派人去赵城组织自卫队,那里我们去的较晚,山西新政权、牺盟会已在县成立,村民百姓听他们的,我们去宣传、组织自卫队较难。
  1938年7、8月间,阎锡山在日军扰乱后撤退的城镇,以及广大的乡村日军未占领的地方,恢复了他的势力,派来新的县长,这些县长有的是牺盟会员。群众团体原有公道团,现在又有新组织牺盟会,有的县有商会、妇女、儿童等救国组织,再加上93军派的工作队,为了统一抗战,各县成立了战时动员委员会形式的组织,以调解统一各方的矛盾。因为大家都喊抗战,各派都抓政权、群众,自然发生矛盾,矛盾最突出的是公道团与牺盟会争夺县、区政权,我们与牺盟会争群众也争村政权。因为要组织自卫队就一定要有村长的支持,牺盟会各村有组织地反对我们搞自卫队,他们可以指挥村长、村公所对我们不理睬,或者阳奉阴违,在霍县、灵石双方矛盾较大。安泽因我们在古城镇红枪会中早有基础,后来的山西本省力量在群众中威信还未建立,我们占了优势。我虽常住北平镇,但经常去这几个县解决与他们的矛盾与困难。那时共产党内提出“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口号,我并不知道这口号是共产党、八路军提出的,我负责的几个县既没有八路军,也没有公开的共产党,只有倾向共产党的牺盟会,我更不知道牺盟会就是共产党的组织,因为它的力量大,又提出“一切服从抗日统一战线”的口号,自然要同它搞好关系。后来才知道这个口号是由王明提出来的,是错误的,在六中全会上受到批判。共产党改为在“统一战线中要独立自主”。可是在当时1938年初我是不知道的,我在安泽县搞的自卫队,虽然受到县政府,牺盟会的反对,但在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口号下,他们也无可奈何。四个县其实只有安泽是在县城里,保存几乎全县的村镇政权,其他三县城国近铁路线都被日军占领,县区政府都在乡村。我曾在安泽县城的战时动员会上发表讲话,一面说抗日的道理,一面说我们在这里主要是为抗日才组织群众自卫,并不干预地方政权。实际我们组织自卫队,它的活动、训练、给养、指挥都要牵涉村、区政权的人事、管理和财政收支,哪能不干涉地方政权,而这恰恰是当时山西各县公道团与牺盟会之间最大矛盾,现在我们又插了一手,情况就更复杂了。在各县又出现了决死队武装,是阎锡山的新军,其中军官多半是旧的阎锡山的老部下,而政工人员下级军官多半是倾向进步的青年。当时我与他们接触不多,因为他们是流动作战的,只有在霍县同我们自卫队合作过又闹过冲突,李伟带一些自卫队员同决死队的一些人摸过日本的岗哨,日军少数人出车站来乡村扰乱,他们设埋伏袭击过,这是合作的一面。但在村里双方因收取粮食、供给、牺盟会县长要撤换倾向我们的村长,闹起矛盾,几乎打起来。
  当时武汉吃紧,山西政治形势大变,新旧势力争夺,八路军在北面五台山一带,在晋东南长治一带开始建立抗日根据地,阎锡山请来共产党帮助搞牺盟会、决死队,三、五、六专署都用上共产党的干部,在抗日战争下,山西敌后前线,政治军事形势正在发生变化,我却一点不知道,一心只想搞好自卫队作为93军在敌后抗战的基础。93军南撤了,北平镇一带来了西北军17军高桂滋的部队,他对我们在各地搞自卫队不理解,曾问过我,你们部队南撤了,你们为何在这里搞自卫队。我说93军曾同三、五专署说好,以这些地方为93军敌后抗战的根据地。高属杂牌军,他是暂时驻防,不敢得罪中央军嫡系部队,就不问我们的事。
  有一次,由重庆来了战地记者团,到了北平镇,高桂滋出面招待,把我也请去了。这些记者,我忘了他们的姓名,对于我搞的人民自卫队非常有兴趣,专门同我详谈了一次。我当时消息相当蔽塞,对于整个抗战形势,国共合作,山西战地情况都不知道,对他们提的一些问题答不出来,只就我所想的要在敌人后方抗战必须有据点的道理说了一些。后来才知道,这几个记者中有地下党员记者。我错过了一次了解当时中国抗日战争形势的机会。
  到了9月,我接到由高桂滋转来的93军魏巍的电报,说军队要有移动,要我收缩自卫队,带着人员速回中村军部。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仍不愿撤销自卫队,留下安军泽、霍山两个有基础的自卫队,把赵城、灵石两队人员枪支带走,沿霍山、赵城回到中村。

4.33军团地方工作指导委员会

  原来1938年春末夏初,国民政府的33军团部和93军军部都住在沁水县中村镇。那时余毓生曾在八路军办的东路军政治大队受训归来。魏巍把余招来,向他汇报了受训经过,谈到了八路军的政治。民众运动工作。魏巍曾表示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的意见,因为他对国民党现在执行的三民主义失去了信心。当时魏巍认为日军在占领风陵渡后,即将占领西安,那时完全占领了黄河渡口,晋南的中央军就与大后方断绝,失去了后方的依托,蒋介石对他们也难以控制,他们不得不在敌后自谋生存,这就给他魏巍所想的开创一个独立抗日的局面的一个机会,刘戡是支持他在敌后坚持抗日的意见的。于是魏巍乃向李默庵、刘戡提出了建立敌后根据地的计划。为此首先要建立一个地方工作指导委员会,因为在中央军的任务中不许搞地方政权工作,它原来的政训处只做军队内的政治工作,后来成为蒋介石派去监督军队工作,受到了军官们的反对,抗战一开始就被他的军队把政训处实际取消了。
  建立地方工作指导委员会(地工会),实际就是要参加地方政权,在山西阎锡山的地盘,由33军团地工会派去几个县的工作队,参加到各县的动员委员会,名义上是动员群众支持中央军作战,实际要干预政权,成为县政权领导的一份子,这些县的县长先后已由牺盟会掌握,这样就发生了与牺盟会争夺政权与争取群众的矛盾。余毓生在八路军办的东路军政治大队学习过,但因时间短,也因为它是一个基本上统一战线的训练班,八路军的政治工作普遍受到全国人民和全国军队的称赞与羡慕,他们受到了抗战群众的拥护与支持,所以无论杂牌军、中央军的军官们都要求学习八路军政治工作,这是开这个训练班的原因。余毓生在受训练后,很得到魏巍的赏识,曾与他谈话过多次。在成立33军团地工会时,余就被任为各部总干事之一。余曾向我谈过,本来他在受训后就要参加八路军,后被劝说仍回原部队,他只好口来。但他认为只有八路军才是真正动员群众抗日的,他主张要与山西进步力量共产党、八路军、牺盟会等团结合作抗日。这在33军团地工会的人员中是有进步思想的工作人员之一,因此,他也成了魏巍得力助手之一。
  33军团的地方工作指导委员会由军团长李默庵兼任主任,魏巍兼任秘书长,他们决定从原来两个师的战地工作队和地方工作队中,抽调200多人做地工会工作,这时国民政府公布了《抗战建国纲领》,地工会基本以此纲领为基础进行工作。
  地工会成立后,大约在1938年夏秋间,魏巍以李默庵名义邀请晋东南三、五专署及决死三纵队负责人杨献珍、董元知、戎子和等到中村开会,提出共同成立“晋南战时总动员工作委员会”统一指挥各县战时工作,事实上是要中央军33军参加地方政权。会上争论激烈,戎子和、董先知等都是共产党在各专署及决死队负责人,他们要建立抗日根据地,自然反对中央军参与政权,他们只同意成立一个各县带咨询性质的委员会。会议无结果而散。我由北平镇返回中村途中正遇着开会回来的赵城县长,他是新任的牺盟会员的县长,我们交谈过一次,他对我们搞地方自卫队不同意,说这分散人力,破坏抗日县政权,对抗战不利。在山西进步力量建立抗战根据地时,33军团的地工会要插入一手,派出的各县工作队要打人地方政权,自然要引起磨擦与冲突,除了少数人像余毓生、冯毅等外,那时很多人还不知道牺盟会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还把它当作间老锡搞的一套控制人民的像公道团一样的机构。
  我到中村后,向刘戡、魏巍汇报了在四县工作情况,魏巍对我的工作感到极大兴趣,并要我去地工会作一次介绍经验的报告。我与夏讷、何令扬等早就认识而且在一起工作过,对余毓生是初识,觉得他热情,能讲许多抗战道理,我们也成了朋友。
  33军团在晋南搞地方工作,并不是蒋介石和中央军的抗战作法,它是私搞的,反而引起了其他军队的怀疑,认为是有抢夺地方政权,建立自己势力的野心;国民党政府及军事上级虽没有下令制止,也没有正式承认,但传出要将33军团全部调回后方,李默庵、刘戡也在活动想调回后方,毕竟在敌人后方作战是困难的,这时武汉已失守,今后抗战大局如何不知道,人心不定。我听了这些消息后,觉得这大半年来参加抗战算是得了点经验,受苦我不怕,开始我是战地服务团副团长兼队长,后又当什么特派员,津贴比队员拿得多(约七八十元,队员只二十余元)但我同他们一样生活,一同走路,并不特殊化,伙食、劳作、行李都是一样的自己背着,同样翻山越岭。所以受到队员们的好感,我自己也乐于同他们一道,共同干抗战、建立根据地工作,心里是愉快的。现在听说要离开山西,我原来的想法破灭了,就不愿意呆下去了,向魏巍提出要回后方看看,实则我想另找抗战出路,于是我于10月间经垣曲过黄河离开山西。
  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行李,只身走向黄河,感慨万千,1937年底过风陵渡时,意气风发,做着打回北平去的美梦。现在灰溜溜的一个人,虽不是丢盔卸甲而逃,但一年来抗战又干了些什么,吃苦耐劳不怕,丢弃了自己的抗战想法觉得孤寂。所以,当渡船到达南岸,我上岸后向河北磕了一个头,口中说告别了山西,我再也不回去了。
  可是到了西安后,接触了新的情况,我又改变了我的想法,回到晋东南建立敌后抗战据点的想法又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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