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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寒烟受伤后,象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阴郁着脸,成天躺在床上。脑震荡的后遗症很明显,他夜里盗汗,脑子里的疼痛,时而尖锐,时而钝重,失眠的情况很严重。
  准备读的博士学业只能推迟,校方准了他的假,让他静静修养。小周从中药铺给他买了些天麻和灵芝,泡在一个白兰地的瓶子里。天麻可以恢复脑子,灵芝有镇静作用。享静这些日子上午去上课,其他时间便陪着寒烟。她想了许多可以让寒烟分心的事情,比如一起听听音乐,看看租来的录象带,出去散步等。但寒烟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寒烟把头侧垂到床沿下面耷拉着,形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他发现只有这样,脑子才感觉舒服一些。脑震荡导致了失忆,怎样撞的车,撞车一小时前的事他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储存在大脑里最新鲜的画面就是郑雯笑着对他招手,说半年后见面的镜头。那镜头象张年代久远的模糊照片,在脑海中漂浮。郑雯的脸不甚鲜明,似乎隔离得很远,只有那个声音空谷回音般回响不绝。
  自从撞伤睁开眼睛后,眼前的所有景物便有种漂浮感,过去年代发生的事情总象大海的潮汐般涌来退去,带着苦涩的咸咸的味道。许多往事,许多人物在他脑海中走马灯般疾驶。
  他自认为曾经非常优秀过,大学期间曾被全班同学公认为最有前途的一个才子,但一谈恋爱,他全变了。孤独和悲凉没影了,郑雯蓬勃的爱潮把他兜头埋在水底。他们不停地逛商场,下馆子,为了回谁妈的家而不停争执,琐碎事把他整晕了。大学毕业放弃了作家梦后,他变得俗不可耐。但他认为这不怨他,他早就对老婆有言在先。记得那是个夏夜,躺在床上,他突然呜呜哭起来。郑雯吃了一吓,“小弟,你心脏又不舒服了?”
  “狗屁心脏。我这辈子算完了。我那妈的居然变成这德性了。”
  郑雯摸了摸他的脑门,啪地打开灯,不由分说抓起他手腕,数起脉搏来。他心脏有点毛病。大学毕业那年,他脉搏突然跳得很慢,一分钟有时才37跳,心口也常发堵。一尿尿,心脏就乒乓五四的怪跳,常常吓得他小脸发白。住了阵院,查出他这是家族遗传病,叫“潜伏性二度传导阻碍”,也就是颗定时炸弹。大夫说:“以后别熬夜了,生活规律点,别太累。”
  他心里倒从容得很,大不了一个死。他父亲这脉上早年猝死的人不少。老姑20出头就一跟头倒下没起来。他爸睡到半夜,起来帮助喂孩子,头一偏,过去了,才34岁,尸解诊断为“出血性坏死性胰腺炎。”还有他哥,刚24岁,好不容易从工人堆里跳出来,拿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结果,由于复习太拼命,一命呜呼,诊断为急性胃出血。
  他妈是个医生,对丈夫和长子的猝死有自己的解释。他家族的人是胸腺体制,从猝然夭折的情况看,应该全都是死于心脏骤停,所谓的胃出血不过是脏器自溶。这就是说他也早晚有难逃的一劫。
  “不过,小弟应该没事,你要是有事,当年摔脑震荡那次,早过不来了。”母亲还专门给他在一个大仙面前求过卦,那仙姑问完八字后一激灵“你家老二没事。他能逢凶化吉,过障碍如趟平地。放心吧。”
  听完这些话,他没出声。那天,他一人在冬夜的大街上晃荡了三个小时,一边抽烟,一边想事。回来爬在床上恶狠狠地写了一大篇日记。
  早搏和房颤以及胸闷,使他感到死亡在向他走近。那会儿,他对没结婚的老婆穷凶极恶,死命不让她去医院探视。他倒是好心,觉得自己没权利结婚,他妈这辈子被害苦了,他可不想再给自己的后代体内埋个定时炸弹。
  没想到,郑雯却死活不舍弃他,踢都踢不开,他未来的丈母娘到医院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你可不能这样对待小莲。我们家祖上信佛,你和小莲的事都这样了,你可别往邪处想。”这使他没招。看着送来的那堆柿子和郑雯委屈的样子,他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为了女朋友,他只得改变自己。“这可不是我无能,也不是我自甘堕落。这辈子成名是没戏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他和命运妥协后,手头翻译的一本英文小说罢手了,考研究生放弃了,成名成家梦消失了。象条狗似的活着吧,上帝,我操你大爷!
  生活从此变得象土末般细碎,他能吃能睡,穿着也时髦起来,钱在他眼里也变得越来越大,和郑雯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眼睛瞪得比鸡子儿还大,妈了逼妈了臭逼的一串一串的。郑雯求他别骂了,你一骂我心里直哆嗦,手都凉了。但他不管,什么都敢招呼。除了骂人邪虎,他早不是个爷们了。“我他妈早晚得自杀。跳丫中南海去。”
  一晃毕业四年了,他一本书也没看,写豆腐干样的体育新闻稿太容易,他很快就有了些小名气。但他看不上这份职业,这和炸油饼的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个匠人。走上社会开始工作,他变成了一个标准件齿轮,在办公室沉闷的空气里,在一帮中年人阴郁而挑剔的目光中,不情愿地走上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漫漫庸途。
  他学会了上街买菜,饭后拿个弯子,晚上看看电视,见谁骂谁,睡觉前造造爱。一不留神,他成了个标准的小市民,而且开始热衷于单位里人和人斗的阶级斗争,背后说人坏话。几年来,出了几次国,彩电、音响、录像机、电冰箱都置办齐了,把9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满满的。唯一操蛋的事是他和别人合住一套单元,墙又不隔音,拉屎放屁的声邻居都能听见,练活儿时象受惊的小动物,时刻提醒老婆:“嘿,悠着点,别吱声。”
  短短的五年,他从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变成了和他爹妈一样的没有出息的知识份子,那种离开电视就只能两口子拌嘴解闷的生物,这曾是他几年前视为最可耻的知识份子的生存状态。
  “没事,61跳,挺正常的,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郑雯看他安静下来,啪地把灯又灭了。
  “告你说,我要是堕落下去能让你发疯。我能俗得天天和你吵架。我他妈的可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操性。”
  “睡吧,睡吧,你怎么变都是我的,我不怨你。快别乱想了。日子还能怎么过,咱们这日子已经够可以了。”郑雯爱抚地拍着他,象哄孩子。“
  他拿老婆没办法,不知是感激她还是怨恨她。没和她认识之前,他心中总充塞着一种悲凉的心境,在明亮的大街上走着,猛不丁地,他会哼起哀乐,或者是洪湖赤卫队电影里“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上……”。他能常时间地对着镜子,变幻出不同的表情,仔细地审视自己,“你是个天才,你他妈的肯定是个天才。”无数次他对自己念叨。虽然自己是个小窄脑门,还瘪了巴几,但他鼻子骨折后长成了一条标准的直线型,他把眼球使劲地向里凹陷,这样他的上眼睑便神秘地失踪,狠巴巴的眼珠和粗黑的眉毛便离得很近,使他显得锛深沉。而且,他的单眼皮也变成了双眼皮,如果他下巴再有力地收回,他就变成了日本的硬汉演员高仓建那孙子了。他满意地看着那个映象,最后“呀”地大叫一声。他总是以这样的收尾离开镜子。这起码能让他目光中的杀气保留30分钟。
  “凭什么别人是天才,我他妈的不是。那么多人出名,我们家就出不来一个。死了两个人也该找补回一个了吧。上帝,你大爷。凭什么让我爸我哥早死,让这两个天才早死,你丫真不是东西!现在又给我弄了颗破心脏,熬夜用功都不行,你让我活什么劲?!”
  他觉得命运和社会对他都不公平,他胸腔中总郁结着化解不开的仇恨。他喜欢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常把自己想象成黑衣大侠,仗剑孤行,周身充满杀气。这个社会欠了他太多,他认为全家老少死了那么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时代逼的。一个他奶奶的文化大革命,老爷被斗后活活把自己饿死,爸爸猝死也是挨批后心情不好。哥哥更是为了跳出工人圈,一会拼命练提琴,一会拼命练体育,一会拼命写小说,一会拼命考大学,拿到通知书后又拼命努英语,大冬天拿冰水泼头爱谁谁。操,除了悬梁卧薪没有,刺骨尝胆的罪都受了,都吞了,他要不是那么玩命能早死吗?他要不这样玩命,他能活吗?
  文化大革命个臭王八蛋,没有你,我能学会骂人吗?我能12岁就“飞”人家帽子,让人家开瓢吗?我能他奶奶的从小到大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一律大小便的进不去吗?谁不想踏踏实实的活着?可你丫已经逼我到这份,我活个大鸡巴!
  他就这么刻毒地骂,在内心深处,在日记上,在没人的地方。骂天骂地骂自己。他不认为自己变态,变态也是那帮孙子整的,但谁是孙子,他也懵懵懂懂。他觉得要是没有这份没头没脑的愤怒充塞胸臆,他就无法生存。他读武侠时,心里总敬佩那些报杀父之仇的侠客。
  一个小脏孩儿,躲在马厢暗处,看到父亲惨死在仇家的鬼头刀下,仇恨象毒液般吸进眯缝的眼睛中,不报此仇,枉为人子!然后拜师学艺,金钟罩,铁布衫一通猛练。
  在那仇家大喜之日,一个黑衣剑客蒙面而至,面罩一掀,手中长剑“锵啷”出鞘,面容一沉,森然发语:“还记得我吗?10年前今夕此时……”
  那仇家抖若筛糠,愕然失色:“原来你是……你是孙大侠之子,孙……”
  他仰天长啸,手中利剑灵蛇般一抖:“操你苟的,纳命来!”索魂剑法精光笼罩,浓重杀气夺命封喉。瞬间,数十口之家已然魂断命绝。回手一掷,冲天大火映照出一个冷峻硬汉。
  这就是他。他心中的自己。他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壮烈的场面之中,但随着眼中杀气的遁散,他目光迷离,心下彷徨。他的仇家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圆自己这血海深仇?
  他就这么活着,谁也不服,所有的生人都是臭王八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早晚要干件大事,但他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于是,就在日记上骂自己,骂完把笔一扔,蒙头大睡。
  父亲的死对他刺激不大,当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哥哥的死却让他变得穷凶极恶,对这世界充满仇恨。
  他哥哥比他大两岁。文革那会儿他家被抄,大院的孩子们见他们就打。挨打挨多了,流点血也就那么回事。于是,一对恶少横空出世。独家小院和三间大北房被人占了,他们被赶到一个叫周转房的大杂院。院里都是帮胡同串子,一群拖着鼻涕的毛孩子开始还想和他们炸刺儿,结果,让这哥两象小鸡子般的收拾了。
  附近还有帮工人子弟住的大院,一个叫电查院,一个叫40512。他们从骨子里看不上那帮工人子弟,率领着周转房的一帮小崽子,举着大板砖打得人家俯首称臣完事。最熊的是中央乐团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夜猫子的是他们仇敌。一天晚上,他们哥两和华贝儿正溜达,发现墙根有个黑影溜过去,一看就不是好鸟。抓住一看,是夜猫子。这小子贼眼嘀溜溜的,缩着脖子抱着脑袋,一副找揣的样。“孙子,你妈逼,你丫干什么坏事了。”他过去掐夜猫子耳朵一抠抠肉,把那孙子疼得直叫娘。
  “小丫的,晚上出来没憋好屁,滚!”
  回家一看,他家的几扇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这还了得,于是,当晚夜猫子也就被砸了个希里花拉。
  在他眼里,其他人似乎总在有意和他作对。他倒不是把别人都当仇敌,但他总觉得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要伤害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坚信人性是恶的,所以,他敏感得抗拒任何他认为是想欺负他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这句话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
  哥哥死前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印象极其深刻。他哥长得清秀,冷峻,永远阴郁着目光看人。
  那天,他兜里还有10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哥两杀到西单的翠华楼饭庄,淮扬菜的馆子。二楼冷冷清清,他和他哥都穿着军装。他哥不是兵,假的。领章用两块橡皮膏正反一贴,回厂子前一撕,谁也不知道。那会,时兴穿军装,城市兵特牛,干部子弟都穿四个兜,不是四个兜就把袖子裁一块,做个假兜盖,愣充军官。大街上,不系风纪扣,把国防绿帽檐撑起来歪扣脑袋上的那种城市兵。
  饭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个女服务员坐那甩扑克,顾客进去连眼皮都不抬。桌子上油了麻花,几快大肥肉丢在中央。
  两人鄙睨地扫了眼那帮服务员。“这帮孙子怎么都这奏行,”他哥故意骂道。那几块料抬眼看了看这边,一看不是善茬子,故意大声叫:“一根鼻涕。”“两噶瘩包,想走,扛死你。”
  “臭德性,就你能格儿,我敲死你个不知死的。”
  “嘿,长耳朵没有!”他哥把领章一撕,站了起来。
  坐一边打毛活的一个老妇女低声嘀咕了句:“吃戗药了这主。”
  寒烟一看要掐起来,赶快圆场。“有管事的没有?”
  “两位爷,您要忙就去别处,我们这上菜可慢。”那老妇女打了个哈欠走过来。
  他们点了个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一个鸡蛋汤和两升啤酒。
  两升啤酒上来了,塑料升黑乎乎,油腻腻,酒上还飘了几个碎葱花。那会的啤酒象马尿,又酸又苦,也不冰镇,温都都的。但喝啤酒主要是摆谱,老爷们连啤酒都不喝,吃饭让人觉的是乡下佬。
  他和他哥之间话不太多。很少聊各自的事,说家里事也是损损继父。他们背后管继父叫“大汉。”
  “真烦,一回家就烦。还不让在家抽烟,”寒烟发牢骚。
  “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不是看在大汉对妈好的份上,我也不受他那个,”哥哥其实很懂事。
  “你跟海滨的事还行吗?”他知道哥哥考上大学就要去广州,不知他女朋友怎么样。
  “总算熬出头了,当这臭工人我腻味透了,我就想离家越远越好。”
  “海滨他爸还牛吗?”那老头过去嫌他哥是工人,打架挨过处分,而且进过分局,所以禁止女儿和他谈恋爱。这事把他哥伤得够戗,从此发誓不跳出工人圈不姓许。
  “他爸也是好心,如今谁不是视力眼?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是吃窝头的命。小弟,这世道,你有半斤重,想找八两的,难死你。你要是一斤重,八两的一划拉一片。咱家的孩子就是不能和别家的一样!”
  这话他听哥哥说了无数遍了。其实,他家不过是个臭老九,但哥哥身上那种干部子弟的气质却是天生的。他鄙睨万物,不管看谁,目光都冷冰冰的,充满仇视。有时候,他担心哥哥那目光会惹来麻烦,因为,他皱眉斜视的样子无疑是在骂对方是傻逼,如果遇到一个更糙的主儿,两人一犯照儿,非打起来不可。
  哥哥多不容易呀。为了脱离工人圈,想当工农兵学员,但家庭出身不好根本没门。之后,为了找出路,发誓写小说,上来就是一部长篇。夏天,提着马灯去野地里写作,蚊子咬得他笔都握不住;冬天,坐在孤灯下写不下去时,用冰水浇头,计划完不成,干坐也要坐到天亮。哥哥去世后,《人民文学》的老编辑哭了,痛惜失去一个有才华的青年。
  哥哥死后,他发誓要搞文学。那时,他在运动队当撑杆跳高运动员,他先后打破了全国少年纪录,成为明日之星。但在一次全国比赛上他摔伤了,伤好后,他从地方队跳到八一队,不经意间又打破了全军撑杆跳高纪录,但这时,他已经铁心要考大学。仗着身体好,记忆力强,他考入北师大英语系,短短两年中便从一个差等生变成全系的优等生。

  十几年的回忆在寒烟伤残的脑子里碎片般呈现,不管是明亮阳光下的中学时期,还是英气勃勃的运动场上,一股悲哀的潜流总压抑着他的心灵,给所有事物都罩上沉重的黑边。神灯在心中熄灭后,他排斥记忆对哥哥的召唤。他知道自己已经堕落为一个俗人,他不惧死,但他却为了别人活着。他放弃自己的追求到底是出于对妻子的怜悯,做丈夫的责任,还是自己畏惧艰难和沉重的一个现成借口?他怀疑可能是后者,但也可能包容着前者,他根本就无法将哪怕最简单的一个念头搞清晰,哪有什么线性思维,所有的念头都是黏乎乎稠腻腻的一团,如同他受伤的脑浆子,他有时候能清晰地有逻辑的表达心境,但完全不是由于他的思维明晰了,那是语言和词汇顺畅的结果,相同的心思在精密的语汇的包装下显示出了深度和哲理,事实上呢,他知道自己脑中并没有新的物质和流体产生。由此可见,最深刻的思想家和最伟大的演说家的内心和情绪与屠夫和卖鸡蛋的没有两样,七情六欲就是那么点事,搞鬼和作崇的都是欺骗人的语言,而人在自己发明的这种幻术前也常迷失自己,让自己掉进陷井和精神苦海中,残酷地折磨被大脑主宰的痴呆了的肉体。

  他胡思乱想,受伤的脑细胞异常活跃,打破了往昔的秩序和组合,他有时似乎看到了满天飞翔的天使,看到哥哥的灵魂透明地笼罩在五维空间向他微笑,但却瘸了一条腿,因为他曾偷偷收留了哥哥的一块骨灰。他还想象出上帝其实就是个巨大的人体,地球不过是个小小的器官,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平和的缓缓运动,山川无语,大海潮汐,和谐的自然向人类预示着生命的意义。但是,人类创造了仇恨、善良、罪恶,道德和社会规范,人鬼错位,阴阳裂变。脑震荡错位的脑浆子不会让他变成个白痴吧?变成了一个用怪眼观看世界的疯子。疯子又有什么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人的生命能全部属于自己吗?这个许寒烟和他内心中那团不成形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怀疑自己就从没有准确地表达过自己的内心,也从来就没有用自己脑袋里的幽微念头活过。他是在社会的观念和语言的丛林中,靠寻找不属于自己的公共路标,按照别人的目光和意愿艰难地塑造着自己。这个大众前的自己和他心中的自己根本就不相识,也不展开对话,甚至从不对视。他的原始自己被那个外在的自己镇压着,他不敢张扬隐藏的自己,因为那是咆哮的欲念的大锅,包藏着一闪而过的杀人、强奸、抢劫、贪婪等所有丑陋的念头,他必须要时时用理智卫兵般防范着潜意识中真实躁动的生命力量,那警戒的道德伦理卫兵只有在暗夜或睡梦中才会偶然打盹,这样,罪恶就会浮现在他的意识表层,就会让他惧怕和蔑视自己,就让他感到自己其实是个魔鬼,是个白天道貌岸然,戴着面具的伪君子。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因为从没有人有勇气讲述自己在无人的暗夜中是否手淫,是否曾闪过强奸和谋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念头。他曾经认为人和人有着非常大的不同,曾崇拜过高尚圣贤的人,但文革一梦之后,他已经认清了神为何物,好人就是少犯错误的人,或者说是捆绑自己卑下欲念成功的人。谁都以为人无法看清各自的内心,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谁和谁又能有多大区别?用好与坏作为道德天平的两极真是对人性的戕害和歹毒的误解。每个人的基本情感是没有太大区别的,真有实质的不同吗?恐怕有的只是视角的不同,时间的不同,和涂抹色彩的不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使寒烟感受到一种超脱沉重的轻松悠扬,但当他进入到现实的理智思考之后,他的眼前就呈现出满是痛苦和无奈,他的思维便重新陷入无可奈何的茫然和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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