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十四章



  寒烟被高烧热得满脸赤红,只穿了一条短裤。窗户被双层窗帘遮掩着,屋子里漆黑一团。此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他梦到了享静,手无意中居然触到一个柔软的肉体,并嗅到一股女性的馨香。“享静?”别人不会有房间的钥匙,他惊愕了。对方用手轻掩他的口,示意他不要做声。一个滚烫的侗体投入他的怀抱,狂热地亲吻他。
  双层窗幔遮掩的房屋伸手不见五指,寒烟喃喃地唤着享静的名字,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唇触到一股咸咸的液体,意识到对方在轻微地啜泣,知道是享静无疑。两个炽热的裸体疯狂地拥抱翻滚,寒烟的脑子狂乱一团,搞不清自己是在作梦还是高烧后出现的幻象,压抑的情感象火山般爆发,他喑哑的呼唤着:“享静……享静……”对方则发出交织着痛楚和纵乐的低泣。
  突然,女人从床上跳起,捧着脸抽泣着跑出卧室,寒烟惊呆不解。他摸索着穿上睡衣,拧亮地灯。
  浴室的门反锁着,寒烟听到里面的哭泣声。他轻轻地叩门,轻声安慰:“享静,别这样,怨我不好……”
  里面的人停止抽泣,大叫道:“我不是你的享静,我是嫣然……我是你看不上的那个婊子嫣然!”
  寒烟如遭雷击般愕然万分,即刻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脑子里面出现了一片真空,恍惚着靠在墙上勉强站住。
  嫣然在里面又哭起来,“她把我的约翰抢走了,我要报复她,我知道她不爱约翰,她爱你。我不知道你这样爱他。我是个滚蛋婊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算了!”她穿着内裤和乳罩冲出门,一把抱住寒烟恸哭
  寒烟怔在原地,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嫣然的话,任凭嫣然滑跪在自己脚下。半晌,他把嫣然轻轻地抱起,放到厅里的沙发上,用毯子将她包裹起来,然后,目光茫然地回到卧室。
  第二天凌晨,寒烟睁开眼睛,看到一宿没有熄灭的灯光,回忆起昨晚的事,一跃而起,窜出门外。嫣然已经走了,毛毯叠得整整齐齐。他四处睃巡,发现餐桌上摆着一杯牛奶、一盘煎蛋,一张纸条压在杯子下。
  “寒烟,你是个好人。我恨享静,我要报复她,我宁肯让你杀死我。我疯狂地爱你。又及:请把这把钥匙还给公寓管理员,昨晚没有经过你同意,我进来了,对不起!嫣然。”
  寒烟读了几遍,坐下开始用餐刀胡乱地切煎蛋,蓦地,他站起来,穿衣服欲出门,但立刻又站定,慢慢地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四脚八叉地趴着一动不动。

  寒烟昏睡时,有人从门外拧钥匙。享静进来,提着一袋水果。她把药瓶放在桌上,从门缝里看见寒烟在睡觉,转身想离去,但在门口又站下。她回身进了卧室,小心翼翼地用手摸寒烟的额头。寒烟闭着眼,用手粗鲁地拨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又来了,滚!”
  享静站在原地不动。寒烟睁眼见是享静,惊讶地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是嫣然。”
  “嫣然告我她昨天晚上陪你在这了,有她我还放点心。“
  “这个臭婊子!”寒烟骂道。
  “我来给你送点药。烧退了吗?”
  寒烟恢复了冷漠神情,说:“现在不烧,我什么药都不吃。”
  享静不说话,出去拿药,两个暖瓶都是空的,她摇摇头,接了点自来水,进屋给寒烟。寒烟受感动,但表面还充硬汉,“我不吃,什么病我都是挺过去。”
  享静不说话,执拗地将药伸在空中。寒烟拗不过,抓过药,不用水生吞下去。享静又把体温表递给他。寒烟垂头丧气地试表。
  享静转身出卧室,默默地打扫卫生。五分钟后,她回卧室,伸手要表。看了看,刻度显示37度3。
  “约翰给你和我搞了两张凡高画展的票,如果你感觉好些,我们可以去参观。”
  凡高是寒烟和享静最喜欢的画家。寒烟早听说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珍藏的75幅凡高原作,正在北美巡回展,他曾半夜三点排过一次队,但依然没有搞到票。上大学时他就读过毛姆写的“月亮与六便士” ,也看过那荷兰现代派大师自杀前的绝笔“麦田里的乌鸦”。他曾和享静谈到过凡高,认为那是个残酷的天才,十足的疯子;喜欢上一个女人,便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当礼物送去。单凭这点,凡高就注定该成为旷世奇才。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凡高有某种沟通,内心也翻腾着一种疯狂。享静外表文静,内心炽热,她也酷爱凡高和推崇那张乌鸦。
  市艺术博物馆是个白色大理石建筑,厚重雄浑。拉开大铜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满处挂的招贴画《麦田上的乌鸦》。
  那疯狂的色彩和奇异的画面一下子把寒烟的心轰地点燃了。燃烧的明黄麦田象沸腾呐喊的生命之野,不,象灵魂拒绝死亡的怒海。黑色的乌鸦在地狱般狰狞的天空上飞翔,还有那混沌的白光,那悸动流淌的绿色。他好象看懂了一切,但又迷失了一切,胸中那团翻滚的情绪使他一下子拥抱了凡高的癫狂。
  做出这种画的人当然要自杀,他已经看穿了世间万物,甚至参透了灵魂和死亡。那是对和谐和美感的虚伪世界的彻底背叛,那是一个躁动压抑的生命的拼死呼喊。扭曲变形、诡异奇谲,那何止是麦田和乌鸦,那是人类全部精神的象征,全部的爱与恨、邪恶和善良、压迫和反抗的集合。凡高用一个疯子的目光把握住生死自然的奥秘。
  挤过人群,他径直来到那幅惊世之作面前。世界浓缩在这个一米长、四十公分宽的作品里。和谐的自然居然可以被扭曲成这种离奇的画面,凡高绝对是用他的灵魂在呼唤,这不是自然景观,这是所有现代人精神世界面临死亡迫挟的真实写照。这个疯子把世界打碎后,用他的色彩重新整合,这里没有秩序,没有浪漫,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痉挛、暴躁、呼喊和恐怖。
  他试图在画面中找到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能做那硬起脖颈的挺拔麦茎吗?在飓风暴雨袭来前夕,在带来死亡讯息的乌鸦面前,拒绝匍匐呻吟?来吧,死亡,你能攫走我的肉体,我那麦子般柔软的肉体,但你却战胜不了我那疯狂的精神。凡高似乎在被戕害得斑斑点点的自画象上对他大声叫喊。
  周围的一切都淡化在虚无的氤氲之中,只有他的灵魂在和凡高进行着激越的对话。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类注定走不出的困境,和无法逃避的归宿。
  享静碰了他一下,把他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们没有说话,沉思着离开了那让他灵魂咆哮不已的杰作。他买下了一幅印刷品的乌鸦,开始慢慢地无精打彩地看其他人的作品。
  时间象流水般逝去。走出大厅,大堂里有个室乐队正在演奏教堂音乐。圣洁的旋律和他内心中那股奔腾的情绪产生了剧烈对抗。
  不经意之间,寒烟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张歌词。和谐、优美、舒缓的曲子从钢琴和器乐中安抚着他燥热的心。围观的听众神圣而庄严地合唱:
  “啊,来吧,你们所有忠诚、欢愉而胜利的人们啊;
  啊,来吧,你,啊,来吧,你向耶苏走去吧!
  来吧,拥抱他,上天降凡的天使之国王;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耶苏啊,上帝!”
  和平圣灵的乐曲在大厅中沁蕴着圣难圣女们,将他们罪孽深重的灵魂浸泡在甜蜜的温存中,寒烟感到神经一阵阵松弛,郁闷一丝丝消解。在这善良的福音中,人们似乎突然就忘记了凡高,忘记了那些扭曲的、强烈的、沸腾着生与死、罪与罚的呐喊着的苦难灵魂,从地狱返回洋溢着真善美的天堂。
  意识到这一点时,寒烟感到了人的滑稽和可笑。上帝呀,天使呀,神圣而万能的上帝啊!哈哈哈哈!人是多么的虚伪和渺小啊,人是多么地奇妙和伟大啊!
  那乌鸦、那麦田、那人流中深沉的表情和若有所悟的神色。“哈哈哈哈,我操你妈的上帝呀!”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全身乱颤,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流满面……
  周围的圣男圣女们对他怒目相向。这家伙居然在唱上帝赞美诗和公众场合如此放肆!他听到一个人讥笑他:“疯子,又一个凡高。”这使他笑得更加畅快淋漓。

  享静把他拉走了。走在亮满街灯的黄昏中,他们沉默着。享静突然站住,平静地说:“我和小周的关系已经断了,我说服了约翰不催他的银行贷款,他借的钱是约翰父亲的。我准备告别这个城市,今天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寒烟弯腰扔了一块石头,说,“看来嫣然没撒谎。挺好的,约翰起码比疙瘩包强多了,有钱又是洋人,又没结婚,恭喜你了。”
  享静咬着嘴唇,看着天边的夕阳说:“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也没什么可好解释的。祝你一生幸福,寒烟,再见!”说罢,转身快速离去。
  寒烟急追上去,一把扯住享静的胳膊,大叫说:“你不能就这样走!你必须要解释清楚。”
  享静不看他,把他的手轻轻拿开说:“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了。约翰已经向我求婚,我们准备20天后结婚,然后便离开这个城市。”
  寒烟呆在原地,如遭雷殛。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女人都是婊子!都他妈的是婊子!走吧!都滚吧!哈哈哈……”他抱头象狼一样干嚎起来。
  享静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哭着跑走。

  晚上,寒烟的公寓里。寒烟一边闭眼胡唱不成调的歌,一边喝二锅头。他已经酩酊大醉,酒瓶子快见底了,嫣然在旁边担心地劝他,“少喝点吧。你病还没好呢。”
  “滚!女人全是婊子!哈哈哈!”寒烟一口把酒喝光,对嫣然命令地说:“现在给享静打电话,告她你今晚陪我睡。”
  “你老提她干吗?”
  “让你打你就打!”寒烟瞪眼咆哮。
  嫣然不情愿地拨通电话,对话筒说:“寒烟说了,他让我陪他睡,今晚不回去了。”
  “不光是今晚,以后你就和我过日子了,告她,告她呀!”
  “我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让我告你。”嫣然有些得意地说。“享静说她知道了,她让你多保重。咦--她把电话挂了。”
  嫣然拿下寒烟的酒瓶,柔声说:“不早了,咱们睡觉去吧,啊,寒烟。”
  “走开!以后你敢再碰我一下,我踢死你!你不准进卧室。你以为我真需要你,做梦去吧!”说完,他把凳子踢翻,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住。
  嫣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享静坐在孤灯下给郑雯写信:“大姐,你最好马上劝寒烟回国,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他非常想念你和孩子,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无能为力。我马上要和一个叫约翰的洋人结婚,然后,我们将离开温哥华。我辜负了你的委托,良心上非常不安。寒烟是个非常好的好人,当初你真不该没有做通他思想工作就离开。他虽然抱怨你,但他还是爱你和孩子的。请你无论如何想办法让他回国,最好能让他母亲也写信给他。在他回国之前,我不会离开他。请你千万要抓紧,实在不行的话,你最好尽快来温探亲。”
  享静一面写,泪水一面潸潸而下。

  寒烟开车驶到UBC海滩,人不多。寒烟在海边度步,无意中,看到一张海报,上面写着:“8月13日上午9点,本海滩组织游往无名岛活动,距离8000米,免费报名参加。”寒烟点起颗烟,狠狠吸了一口,看看远方海上的那个礁石组成的小岛,将烟扔掉,朝一个指示着报名箭头的房间走去。

  嫣然这些天成了家庭妇女,天天帮助寒烟收拾房间。屋子里已经一尘不染,四下起码摆放了十几个不同形状的烟灰缸。寒烟回来时,嫣然已经把菜摆上桌,三菜一汤,一罐啤酒和两粒药片。
  见到寒烟进屋,嫣然乐呵呵地上前给他递拖鞋,寒烟也不看她,也不拒绝,理直气状地坐到桌上,也不等嫣然,拿起筷子就吃西红柿炒鸡蛋。嫣然讨好地坐下来,问:“是不是太甜了?对不起,我糖放多了。”
  寒烟不回答,但看得出,他已经不再对嫣然狠巴巴的样子。嫣然已经在这住了一星期,寒烟很少出门,躲在卧室里不是看电视,就是闷头写东西。嫣然则系着围裙,戴上帽子,不停地擦呀扫的。她晚上一直睡在厅里的沙发上,整日寒烟不和她说话,但也不再随便骂他。她给他做什么饭,他就吃什么,不夸奖也不挑剔。这对于嫣然来说等于是种接受她的认可。
  嫣然还经常和享静电话联系,甚至开始劝享静赶快和约翰结婚,她认为享静和约翰相好对她反倒是因祸得福。这个寒烟是个相当有味儿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她对寒烟的单恋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拿10个约翰来换她也不干。她相信自己早晚会赢得寒烟的心,所以时常向享静探听寒烟的历史。享静说她和寒烟不是一路人,劝她别真爱上寒烟,但享静越这样说,嫣然就越觉得对方是在嫉妒她。她为她一生中第一次不计较利害得失,超越了金钱算计的纯真的爱情感动得直想流泪。
  “寒烟,这个周五咱们去移民局问问绿卡的事吧,不少人都拿到通知了,咱们的也该下来了吧?”嫣然悄悄地问。
  寒烟最近接触嫣然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并不想自己以前想的那么庸俗和下贱,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那种小心翼翼但又相当温情的关怀,所以,即便他心里依然看不起她,但不再对她任意粗暴,表面上仍然维持冷漠的表情。
  “我有事,去不了。”
  这是这些日子寒烟第一次对嫣然说话,嫣然兴奋得脸直红。“那好吧,你不去,人家也不去了。对不起,我能问你那天有什么事吗?嗨,我又多嘴了,你就当没听见得了。”
  她这样一说,寒烟反倒不太好意思不理她,冷冷地说:“游泳去。”
  “那我能跟去吗?”嫣然探问道。
  “我去寻死你也去呀!”寒烟又不耐烦了,起身回卧室。
  “对人那么利害。你要寻死我也陪你,”嫣然悄悄嘀咕。

  8月12日晚,二牛请客邀大家一起吃饭。他已经接到了绿卡通知信,除此之外,他和那个香港女孩的关系已经确定。大家坐在包桌上,里面没有享静。
  “享静真不仗义,和约翰绑上了,就把老朋友都忘了,”小任说。
  “你少喳喳几句行不行?”二牛瞪他。二牛从嫣然处已经了解到寒烟和享静的关系不正常,但他知道寒烟依然苦恋着享静。他曾劝过寒烟几次,有一次,两人甚至红起脸来。
  “寒烟,你的通知书也该下来了,你不去移民局打听打听?”
  寒烟坐在桌上一直没吭声,胡子老长,几天没刮的样子,衣领竖着。
  “大家的都该有指望了,来,为绿卡干杯!”孟勋说。
  大家撞杯都泯了一小口,只有寒烟咣的干了。
  “许哥,海量,来,咱哥两撞一杯,”小任并不知道寒烟的心事。
  寒烟拿过嫣然的杯子,咚的又干了。
  “寒烟,二牛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嫣然小声说。
  “噢,我无所谓。老婆昨晚来电话了,催我回去。”寒烟闷声说。
  “你老婆真够闹的,她走了,还要毁你一道,都到什么节骨眼了。”小任摇头说。
  “你丫再胡扯,我真抽你丫的了!”二牛当着女朋友面就骂人。
  “小任,吃你的,别搀乎寒烟的事,”孟勋插话。
  二牛和寒烟悄声说话,寒烟点头说:“我拿定主意了,回去。”
  二牛和嫣然对视一眼,叹口气。不再和他交谈。
  大家还是原来干什么依然干什么,谁的境遇也没改变。在骂加拿大的谈话中一轮轮喝酒,寒烟目光忧郁,一句话不说,闷头喝酒。
  “听说你明天参加游泳活动?又不给钱受那累干吗?”二牛问寒烟。
  “凑热闹,”寒烟挤出丝笑容,非常难看。
  “那就少喝点吧,”嫣然把他杯子拿下。寒烟今天格外的听嫣然的话,显得很乖。
  “嫣然,明天咱们去移民局问问绿卡去,我来接你,”孟勋说。
  “好吧。”
  离席后,二牛悄悄对享静说:“我看寒烟的情绪实在不对头,你能不能劝他明天别游去。”
  “他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嫣然说。
  “那我告享静劝他。”二牛说。
  “千万别,他两现在都不说话了。”
  “嗨,你知道什么。得了,走吧。”

  次日早上,雨狂风骤。嫣然出门前求寒烟别去游泳,寒烟看看天,点点头。“你和我们去移民局吧。”“我累了,睡觉。”寒烟回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嫣然担心地出门。
  8点30分,寒烟起身,换好游泳裤,看了看房间四周,出了家门。他目光直勾勾的,不系保险带,把车开得飞快。

  阴翳的天空压抑着灰黑色的海水,海浪在风的策动下在浅滩处翻卷起浊浪,将泡沫和赃物冲击到沙滩边,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咸腥味。海水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碧蓝色,而是象稠稠的酱油,在雷雨的鞭苔下反射出恶毒的歹意。
  几支带马达的救生艇在水面绕圈,沙滩上仅有十几个人。一个救生人员让寒烟穿上一套黑色的潜水似的服装,衣服的号码有些小,脖子处有些袼,寒烟戴上黄色的泳帽,在冷风淫雨中抱着胳膊,来回弯曲小腿。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目光却阴郁冷峻。
  “Are you sure you are able to do that? If you hesitate,we suggestyou give up. ” (你确保你能行吗?如果你犹豫不定,我们建议你放弃〕,那个救护人员对他大声喊。
  寒烟作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Ok,let's go. good luck!”大家跳着跑进海里。救生艇在他们身边随行。

  一辆汽车飞快地从岸边公路驶来,急停后,跳下个女人,是享静。她奔向海边,高喊:“寒烟,回来--回来,寒烟--”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她不慎跌倒,爬起又继续跑。但200多米之外的寒烟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呼喊。
  寒烟下海后立刻感到海水冰凉刺骨,但他上来就用拼命的自由泳全力游,其他人则用蛙泳。救生艇上的人对他大声呼喊着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苦咸的海水沙得他舌头发木,他象是一个不懂得游戏规则的莽汉,在马拉松的遥遥长途的起点处就开始冲刺。
  享静跑到海边时,寒烟的那个醒目的小黄帽在铅黑的海浪中象个小光点,时隐时显。享静跪在海水中,双手抱心,紧张地注视着。冰凉的雨点倾泻下来,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你这是何苦呢?”享静痛苦地喃喃自语。
  小黄帽已经从视线里消失,连救生艇都开始辨认不清。享静开始在胸口一遍遍地画着十字。

  寒烟游出半小时后,已经呛了三口水,他的手臂动作开始慢了下来。大海宛如巨兽的黑色大口将他吞噬,他在这片狂暴而喧凄的世界中赤手空拳地搏斗,厚重而威严的浪峰将他时而送上顶尖,时而抛下深渊。他感受到黑暗的阻力,强大而淫恶,他象天地下一颗弱小的浮游物在用生命来抗争侵吞。他在用全部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和不可逆转的欲图摧毁他的势力抗争。这是原始洪荒时代水的咆哮,这是他一生中注定要走的跌荡起伏的路程,他想用一己的有限力量,不自量力地和大海搏斗,但总是被无敌的浪涛嘲笑,戏弄,这激发起他盲目的疯狂和仇恨。他要和这势力不共戴天,他要在死亡的陷阱里干掉死亡。一次次,他感到黑色的混沌击垮了他,但最后残存的意志总让他又浮出水面。
  他在吞咽苦咸的海水时带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就是人生击水吗?这就是征服和反征服吗?注定战胜不了敌手的死拼到底是种英雄气概还是对死亡的一种变相拥抱?原来寻求死的过程是如此的刺激,即便求死,他也要死得不留半口气,在宿命的搏斗中力竭而亡。他的内心咒骂着,欢呼着,咆哮着,让自己黑色的灵魂化作恶魔去叩响死亡之门。他心中响起命运交响曲开始时傲岸的敲门声。“我来了!我来了!给你!给你!”他在这癫狂的节律中一遍遍重复那几个字。他要把自己这具无用的、颓废的、下流的、肮脏的肉体埋葬在这片腥臭的海洋中,变成鱼虾嘴里的腐肉和脓血。“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溶化,缩小,变成一股液体,体内燃烧的疯狂和仇恨变成微弱的那三个字,手脚的动作也在那节奏中难以为续……
  一个钩子勾住他泳衣的背脊,他迷乱的目光从深渊深处看到了一似亮光,那个小岛白花花地梦境般地闪现在天边。几个声音愤怒地说:“He is crazy!”他的嘴蠕动着,想重复那句英文,脸上浮起一种白痴般的笑容。
  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潮湿的沙滩上。听到有人用英文说:“He is crazy!He wants to kill himself! damn!He wanted to commitesuicite!"(他疯了,他想自杀!该死,他要寻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Is he yo ur husband?”(他是你丈夫吗?)
  “Yes,He is my husband. I am his wife. ”(是的,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坚定地说。
  寒烟挣扎着坐起,他看到了享静。
  享静扑了过来,“寒烟!你干吗要这么糊涂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她抱着寒烟的头哽咽起来。
  “No,Madame.Youcann'tlethimsitup."(不,太太,你不能让他坐起来)一个救生员高叫。另一个则制止住他,说:“Don'tbotherthem."(别打搅他们)。
  寒烟在享静的怀里簌簌发抖,他的脸已经冻得死青,嘴唇紫得吓人,喃喃地说:”冷……“
  享静将他胸前的拉锁刷地拉开,敞开他的上身,自己将衬衣从裙子里拔出,把胸罩一扯,将寒烟紧紧地拥抱在怀中。享静紧紧地、紧紧地用自己赤裸的胸膛温暖着几乎要冻僵过去的寒烟,她的神态象女神般的高贵和神圣,玉洁冰清。
  那几个救生员楞了一瞬,立刻背过身去,遥看大海。
  享静的体温象泊泊的火焰燃烧着寒烟的胸膛,他将头搭在享静的肩头,咬着下唇,泪珠大颗大颗地垂落。享静象塑像般地一动不动。风依然吹动着她的秀发,雨已经停了。她微闭双眼。两颗心脏在同时砰砰地跳动,两人的热血同时奔涌,他们仿佛交织成一体,远远望去,象组不动的石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