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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我发现张小禾的生活习惯有了一点变化。以前我晚上十二点多钟回来,她总是熄灯睡了。可现在她睡得很晚。我下班回来,刚上了楼,她就出来到水房去洗脸,或者到厨房拿东西吃。见了我,就跟我说几句话,顺便要我到她房里坐一会。坐一会我说:“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她说:“快考试了,要多看一点书。”我说:“那更不敢打扰了。”站起来要走,她指了椅子说:“坐你的,我看书累了,也想有个人说说话。不过你烦了困了想去睡,你就去。”我连忙说:“不瞌睡不瞌睡。”说一会话我告辞去睡,她送我到门口,自言自语地说:“我瞌睡了就会熄了灯去睡。”

  以后我晚上回来,见她房里还有灯,就“咚咚咚”敲三下门,推门进去。有时路上耽误了,或者看别人打牌回晚了点,她房里的灯还亮着,轻轻推一下门,并没有闩,于是敲三下进去。她说:“今天下班晚些啊!”我说:“车老也不来。”从此我下了班就尽快往回赶,知道有人在等自己。有天我“咚咚咚”地敲了门进去,她在看录象,见了我,把录象机关了。我笑着问:“你潜意识中是不是在等着这三声响呢,你自己诚实说!”她说:“哟哟哟,好了不起,这三声响不响,我今天晚上要眼睁睁到天明了。”我在椅子上坐了说:“现在倒还不至于。”她嘴一撇:“哟哟哟。”我问她什么时候考试,她说:“圣诞节边上去了,还有半个多月。”我说:“过节你都准备干些啥呢?出去冬令营?”她说:“我还想问你呢,过节你都准备干些啥呢?”我说:“过节对我可不是好事,餐馆停业两天,就没钱了。在家里呆也呆了。我们这些人,又没人找去玩。”她笑了说:“钱迷!玩两天有什么不好?我只一点奖学金,还不是也要撑着活下去?我有你那么多钱,日子就不是这样过。”我说:“怪怪!有人羡慕我,我只觉得自己下面除了几个乞丐就没有什么人了。你倒是教导我怎么过才是过?”她说:“总不至于房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口箱子。”我说:“还有一张椅子。虽然是外面捡来的,它也算一个你也别漏了它,那不公平。”她拍手笑道:“就算你四样,冤枉你了!起码电视机也要一台,没有怎么提高英语,二手车也要买一部,才要你一个月工资呢,开出去玩,好舒服。在国内你想吗,也就是在加拿大了。”我说:“又一个加拿大的崇拜者。”她说:“人家好那就是好,不承认好它还是好。有些人好象承认了就损伤了他心里什么。”我说:“你也会绕了弯子刺刺人了!我有什么不承认,不承认也不会这么几万里跑过来。人家好那就是好,可好来好去还是个‘人家好’,又没我多少戏。”她说:“别钻字眼。”我又问她圣诞节干什么,她说:“二十多天假呢,也不知教会有什么安排。”我吃一惊说:“你还入了教会?你真信还是假信?你哄了牧师可哄不了上帝。你做着祈祷心里又偷偷在笑,耶稣先生可是知道的,他无处不在,你那颗心可在他监视之中。”她笑了说:“谁真信呢,大陆来的人有几个真信,都是党教导出来的。看在耶稣的份上,大家在那里做个朋友真心一点。说不定就认识了个什么人,给你介绍一份好工作。”她说起有个北京人,美国博士毕了业移民过来,写了两百多封信,也没找到工作。还是在教会认识了一个人,介绍他在政府里找到一份工作。现在他们夫妻每个星期六都去教会,他们自己说,看在这份工作的分上,也得去拜访耶稣。我问那男的是不是姓马,四十多岁。她说:“你也认识?”我说,他太太姓冯,还是文革时期科技大学毕业的呢。我们都叫她大嫂,原来就在我们餐馆帮厨打杂。她丈夫没工作时,在我们那里做了一年多的deliverer 。阿长阿良他们几个得空了到楼下去打牌赌钱,经理都不管,公司的人来了经理还把人叫住说话,使眼色要我去打招呼。可大嫂要管,总经理来了她去汇报。那几个广佬合起来整她,做不了的事要她做,拿不起的东西要她拿,她气得直哭,那几个人在旁边斜着眼笑。她为了那几个钱忍气吞声,还是被头厨阿来逼走了。谁跟你讲什么公道!我在旁边看了也无可奈何。张小禾说:“她现在还在家里呆着呢,四十多岁还是个女的,哪里去找工作,幸亏她丈夫找到工作了。他们还想买房子呢。”

  张小禾在床上躺下来,倚着枕头说:“下次带你到我们那个教会去,你去不去?”我说:“去了我对不起上帝,我把他当傻瓜了。还要奉献,这是教徒的义务,我还想他补助我呢!”她说:“我开始每次交五块钱,交得我心里直哆嗦。现在每次一块钱。你不想交,把手往那袋子里塞一下,也没谁知道。”我说:“人人都这么聪明,几十个人手往里面塞,结果拿上去了是一泡空气,牧师还不气死!”她说:“那你把心一横舍一块钱去听一次,牧师布道也很打动人心呢。”她边说着,边拿一面小圆镜照自己的脸。我说:“好了好了,漂亮就是的了。”她一手托着腮说:“还是长胖了一点。”我说:“胖点才好,西方人还要胖点,你还不够。”她说:“胖有什么好,我喜欢瘦。我买牛奶都是脱脂的,还是胖了,胖不好。”我说:“胖点才丰满,sexy。”她“呸”一声。我说:“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了。”她说:“你爱说不说,随你。”我说:“东方人说一个人美呢,就是清秀,西方人说一个人美呢,就是sexy。”她捂了嘴“哧哧”地笑,说:“那你说我呢?”我说:“说你什么?”她说:“是不是也有点?”我说:“有点什么?”她说:“有点那个?”我说:“那个什么?”她说:“你知道,你故意的。你说我有点那个胖。”我说:“你是有点胖。”她说:“胖是不是有点那个呢?”我说:“那个什么?”她没办法了,偏了脸微微动了动嘴唇,含含糊糊地说:“sexy。”我把头一探,把耳朵递过去问:“没听清楚。”她手指把我耳朵一弹说:“这个耳朵没用了,明天割了炒吃算了。”

  她在床上躺下去,又坐起来,如此几次,最后躺在那里倚着枕头,和我说话。看着她那姿式,我心里幻想出一些不可言说的想象。我心想:“想有什么用,说不定现在就可以实现了它。”一时我感到生活的道德空间比我平时想的要大得多,又何必把自己拘在笼子里。我心里紧张起来,考虑着是不是向前走出试探性的一步。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说:“你歪着说话好省力,让我也省点力。”说着在床边坐了作势要躺下去。她伸手做了推挡的动作,倏地坐起来笑着说:“我起来,我起来,我也不省这点力,还不行吗?我真的服了你,真的怕死了你。”我坐回到椅子上说:“你真的怕我?”她说:“不怕呢,怕这么晚还让你在这里。我站起来说:“你真的不怕我?我就走过来了。”她身子往里边缩着说:“别过来,别过来。”我又坐回去说:“你别放松警惕,我可不是君子人。”她说:“你是君子人,你不是君子人你早就不是这样了。”我说:“放长线钓大鱼呢。”她说:“反正你算是君子人。”

  她又照镜子,说:“问你一件事,你要保证两点。”我说:“问我一件事还要我保证两点!”她说:“你不保证我就不问了。”我不理她,若无其事地拿了本书翻看。她说:“人家问你呢!”我把脸转向她。她不做声,我又去翻书。她说:“问你呢!”我说:“你问出来,我耳朵都准备好了。”她直笑说:“你保证两点。”我说:“好,你保证两点。”她一指我说:“是你!!”我一指她说:“是你!”她说:“那我不说了。”我说:“好,好,保证两点。第一点──她说:“第一点,不准出去说。”我说:“绝对保证。第二点──”她说:“第二点,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说:“绝对保证,有三说三有五说五。”她说:“那我说了。”我说:“我耳朵已经进入状态了。”她说:“那我就说了。你说,多伦多的女孩子,只算大陆来的,是不是徐丽萍最漂亮?”我说:“她也算一个,最漂亮还不一定吧?你说过,最上面就没有了。”她说:“那还有谁比她漂亮?”我说:“有谁呢,差不多水平的总还有几个吧?”她指了自己说:“那,那,那我和徐丽萍,哪个漂亮些?”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自视这么高。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两个人其实都差不多。”我想如果我说她还漂亮些,她也会相信的,可我又不愿违拗了自己的看法那样说。她说:“我觉得徐丽萍漂亮些,围着她转的男的那么多,那天去玩看得出来。”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可能她是演员,会打扮些。你要那么打扮起来,还更照人呢。”她说:“你别讽剌我呀!”我说:“这是讽剌你吗?那我以后也不敢实事求是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说真的,不要说好听的听,好听的话我是不听的。”我还不至于就蠢到跟女孩子实事求是的地步,说:“骗你干什么,我说好听的你又不付钱给我。再说你又不是喜欢戴高帽子的人,好听的话你是不听的。这样的姑娘不多。”她见我挺认真的样子,就相信了。我觉得好笑,张小禾她平时还挺精的,今天怎么就犯了糊涂。她很高兴说:“我问你是相信你不会出去说,不知你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我说:“我又不是疯子我出去说?说得别人都知道我跟你关系不比一般,别人都瞪圆了眼恨我。”她嚷着:“什么不比一般,你说清楚点!”我说:“这半夜了你我还在说话,这就不比一般了。我老实呢,不老实做点别的事也做出来了,你说是不?”她不做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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