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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开眼记——1946年访美日记摘抄



  在《抗日行踪录》结尾,提到了我曾在抗日战争结束后,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访问美国一年,中间穿插一次中美洲英国殖民地特利尼达之行。我是在1946年9 月离开上海,1947年10月回国的。

  在我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时,那位领事知道我是画漫画的,带着微笑风趣地对我说:“我们美国不是样样都好,你可以不客气地挖我们的疮疤。”回国以后,我于1948年给北平《新民报》画了一套《天堂记》漫画,以我自己作主角,扮演了三十多场美国生活方式。这套画原本打算长期画下去,按照那位领事的意愿,狠挖一下黄金帝国的疮疤。没想到1949年初,故都解放,社会大变,《新民报》停刊,《天堂记》也就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旅美期间,我每天写日记。所记的事,有些是疮疤,有些是美容,有些是悲剧,有些是喜剧。总起来说,是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看所谓的人间天堂。以前读过别人写的“出国记”、“留洋记”之类文章,恨不得自己也能亲眼看看中国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经过8 年抗日艰苦生活,也真想有个机会,轻松愉快一个时期。没想到真的苦尽甘来,天赐良机,在“天堂”兜了一圈,大开眼界,在我一生中,也算是一件大事。当然,在80年代的中国青年看来,到一趟外国,有什么了不起。调查一下同辈的一些朋友,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子女在外国学习或定居,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40年代,战后的美国,也和我们一样闹房荒;美国国会有所谓麦卡锡法案,压制共产党,虽没有蒋政权那样凶狠,一般老百姓对“红色”也是颇有戒心的。现在我把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事,照日记原稿,—一抄来。我想这要比重写一篇,亲切真实得多。

  1946年9月2日

  爱莲的意思准备8点上船,但昨晚益君谋来电话说,9点联华派车来送我们。10点多司徒慧敏坐了辆吉普车来。他这次和我们同船去美国,以后还要到加拿大清理家产。车开到外滩,路堵塞了,这时离统舱最后上船时间上午11点仅余半小时,我们心里急得很。11点到达公和祥码头,旅客已排成长蛇阵,等待海关检查。许多朋友来送行,史东山和韩仲良为我们拍了一段电影。等到将近1 点半才挤上船。秩序之乱,有如逃难。上船后找舱位,挤出一身臭汗,幸亏碰到一位在香港上船的陆君,领我们到“IB”统舱,那是由货舱改装的所谓紧急舱位。原先这条“麦慎将军”号是海军运输船,最近恢复自由运营。船舶只分房舱和统舱两级,房舱住官,统舱住兵。统舱床分四层,上下铺距只二尺光景,全舱要住几百人。舱里那么热,人那么多,如同进了地狱。我心想船公司为什么不肯卖房舱票给我们,也许因为我们不是拿红色官员护照的吧。然而,冯玉祥将军的随员吴组缃以及其他几位水利专家,明明是中国政府指派随冯将军考察水利官员,怎么也睡统舱呢?

  船员对中国旅客的歧视非常明显,爱莲买的是“2B”舱位,舱里住的几乎全是高鼻子西方女人,管理员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招呼爱莲,气得爱莲搬进了中国人的“3B”舱里去。

  4 点起锚,统舱开饭,又是长蛇阵。旅客自己搬餐具,吃完送到洗涤柜上去。食堂像个大蒸笼,一片汗臭,侍者一脸凶相,呼幺喝六,当旅客是罪犯。中午在码头没有进餐,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汗尽管流,气尽管受,这顿饭还是非吃不可。

  上船时,托人买了把躺椅,放在房舱处的甲板上。开船后,船员来清场,把统舱客赶到船头船尾,那儿没有遮阳的篷,太阳那么毒,如何受得了?只好在救生船的余荫下找个藏身之地。全船旅客近二千人,中国人占半数以上,犹太人也不少,没一个人的衣服不是湿透的。

  一小时后,出吴淞口,海波万顷,帆影点点,船一直往东走,祖国的海岸远远抛在后面。

  9月3日

  昨晚在铺上一直淌汗,像洗了一次土耳其浴。

  海水蓝得像派克墨水,飞鱼一阵阵从激浪中飞出,作弧形抛物线降落在激浪中。

  太阳太强烈,我们将帆布躺椅放到房舱甲板上,又被船员赶走。

  下午4时左右,看到海岛一群,据说是琉球群岛。傍晚过长崎海岸。

  冯玉祥到统舱来访客,吴组汀告诉我,冯友兰和华罗庚两位教授也搭乘统舱。冯将军看到我们这些局促一隅的统舱客,写信给船长,希望让我们自由出入房舱甲板,结果当然没有“允如所请”。

  上午伙食柜开门,买啤酒的旅客排成长蛇阵,司徒夹在其中,可是将轮到他时,关了门。下午我去排队,买得四瓶啤酒,一条吉士烟。四包巧克力,花了二元二角,找回来的都是银角子,这东西久违了,颇觉新奇。

  三餐很丰富,可惜全是罐头货,只有水果是新鲜的。

  船上的秩序已较昨天有进步,在甲板上躺了一天,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希望明天能画点速写。

  许多旅客搬到甲板上睡,我怕着凉,把躺椅搬进舱里,找到一处风口,美美地睡了一晚。

  9月4日

  船已偏向东北走,吃饭时候虽然热,但比昨天好多了。近午下了一阵大雨,立刻凉下来。到进晚餐时,不淌汗了。

  下午雨过,天空特别晴朗。船头是统舱客的天堂,一堆一堆人,唱的唱,玩的玩,一位四川同胞在弹琵琶,围着一圈人。犹太人占据甲板的一大片,小孩特别多。对于这些失去祖国的漂泊者,前面的一片大陆,将成为他们的极乐世界。中国人学生居多,是到美国去上大学;其次是返美的华侨;外交官和政府派出国的考察官员也不少。像我们夫妇这种“江湖艺人”,恐怕是少数中的极少数。

  早晨最动人的景象是犹太人的晨祷。头上顶一个小方匣子,左臂缠一条黑带子,右手捧经,闭起双眼,身靠船沿,前后俯仰,口中喃喃有辞,像小学生背书一般。

  午睡醒来,见同舱旅客在穿救生衣。从前在人家的“出洋记”中读到演习救生艇的场面,想来他们是准备上课了。我躺在铺上懒得动。所以没有看到这一幕假戏。

  9月5日

  船向北走,已过东京湾。甲板风很大,气温突降,可穿毛背心了。女人对气候特别敏感,都披上了大衣。大邮船好像一家大旅馆,爱打扮的女人在此可以大翻行头,表演给人家看,有的人一天要换几次装。外国人特别讲究,有的穿海边短衣裙,不大顺眼。东方女人体格先天弱小,不能和欧美人相比,但有的人偏要模仿西方人的体格,这船上就有,装着假胸,高得和身体不相称;还有一位装着假鼻梁,大概里面出了毛病,鼻梁隆起一块疙瘩,弄巧成拙。

  傍晚,远处一群大鱼在海上跳跃,李君说那是海豚,是起雾刮风的先兆。

  9月6日

  今天晴朗,风不大,船摇得挺凶,好些人晕船。

  三餐饭时间挤得太紧,早7点,午12点,晚5点。每顿吃得又丰富,吃剩的食物一桶一桶往海里倒。

  好多人买了“麦慎将军”号大照片请同船的人签名,这也许是乘大邮船的传统风俗。

  船横渡太平洋,每天在向西半球靠拢,每天时钟要拨快半小时至一小时。那就是说,我们度过的不是24小时,而是23或23小时半。

  所有的人无所事事,都觉得无聊,想法子让时间度过去。统舱里有几处赌局,甲板上到处是“桥”局。晚上前甲板有旅客自己组织的跳舞会,手风琴、吉他、提琴合奏。

  一对外国男女拥抱在一张躺椅上,动作热烈,旁若无人。

  早晨画了几张速写,精神不振,发觉吃得太多。

  9月7日

  每天定出时间读余绍家编的《画法要录》,今天读到人物篇《传神要录》,其中以清代沈宗春所着《芥舟学画篇》最得我心。此书对人物画用笔、用墨、用色、章法、气韵,讲得精到之至;他对肖像亦即“传神”画法,有相当科学化的分析。比如说高有突光,低有隙光;面型分为由、甲、田、申、用、白、目、四等八字状。虽系旧说,对我却是初见。从来画论、画史,多以山水为主,论人物较少。以后一定要买到原书,详加研究。

  黎东方教授也在船上,明天将在清华同学会上开讲《三国志》。

  又有几组同学会开会。医师、护士也有3个临时组织,将开始为同胞旅客服务。

  十四、五岁的外国小姑娘,白天还在玩跳绳,晚上嘴唇涂得血红,在甲板上交男朋友。那个装假胸的女人,今天突然胸部平贴下去,常常有同胞男友围绕着她,她却时时用眼色膘向高大粗壮的外国人。

  9月8日

  明天起要过两个9月9日,后天起算是美洲的日期了。今晚晚餐有鸡,有冰淇淋,是上船以来第一顿好饭。

  交谊厅举行舞会,没有乐队,请统舱客中玩乐器的人去奏曲。乐队要求让统舱客自由参加,作为交换条件,为统舱客吐了一口气。

  9月9日

  睡到10点多起床,决定放弃全部甜味的早餐,空着肚子吃午餐,胃口大开。

  “麦滨华友联谊社” 是个新组织,本定今日下午4时在前甲板举行“土风舞”表演会,因天雨作罢。晚上请冯玉祥在大舱厅讲“利他哲学”,冯将军近日闹海病,讲的时间很短。

  天气渐冷,甲板游荡的人已大减,船头甲板没人敢去。大餐厅突然拥挤起来,晚饭以后如不预先抢占座位,便无地自容。

  上午办好了护照行李等登记手续,这是为旧金山海关检查预先布置的。上岸时怎么检查行李,使客人预先有个准备。行李员特别声明,勿向海关人员送礼。

  9月9日

  过两次9月9日的反应是新鲜的。这第二个9月9日是美洲的时间。

  爱莲整天坐“桥”局。船上的旅客除了吃和睡,就是想法子消磨这百无聊赖的时间。每个角落占满了桥局和赌局,读书的人也不少,预备进学校的人正好准备功课。我读完了《画法要录》,今天开始读中国美术史。

  再走5 天可以到旧金山了。“麦滨华友联谊社”开始为同胞接洽旧金山的住处,贴出布告,征求报名,每人花一角电报费。另外贴出布告,征求合包公共汽车,从旧金山到芝加哥作一次游览,限15人,主要游览区是黄石公园。司徒和我夫妇决定走洛杉矶好莱坞去华盛顿。

  9月10日

  今日中秋,中秋无月。

  下午到6B舱访张任哲、华罗庚、黎东方,得速写三页,月饼一角。

  浪大,船摇得很凶,身体得斜着走,原定在船头举行中秋晚会,又告流产。

  船上工人开会,一光头作主席,隔窗听不清他们在讨论什么,旅客担心他们要罢工,首先考虑明天有没有饭吃。

  9月11日

  发电报给国务院驻旧金山的代表坚更司太太,请她给我们准备住处。

  国务院聘请的教授除华罗庚、冯友兰、黎东方之外,还有一位黎天熹。获国务院奖学金的中国学生二十五人中的十八人也在“麦慎将军”号上。

  天晴转暖,下午3时演习救火,好多旅客穿上救生衣,我作壁上观。

  有一位太太会看手相,许多姑娘听她谈命运,我给她画了个速写像,她回给我一次手相,说我这几年心绪烦恼,到43岁才能澄清。

  饭菜愈吃愈乏味,每次吃饭成为例行公事,不得不塞点什么到肚子里去。十分想念祖国的豆腐咸菜,希望旧金山唐人街能吃到。

  贴出布告,要大家猜测本船14日早晨进金门大桥的时间,猜中者可得奖。这也是一种赌博。

  晚上参加赌Bingo游戏,一桌子5人,我抛出赌本1元5角,赢得1元5角。

  有几位旅客在整理行装,登陆气氛浓起来。

  海上数千里,无煤灰,无尘土,陆上无此清福。

  9月12日

  10日那晚水手工人开会,神经过敏者以为要罢工了。今朝海上厨子侍役工会贴出布告,那晚他们通过了几项严肃的决议,抄录两条:

  海上厨子待役工会9月10日会员会全体通过接纳船上委员会的建议:

  (1 )响应美国各工会及民众团体反对美政府以物资接济蒋介石政府助长中国内乱。

  (2)救济香港中华海员工会失业会员。

  下午发登陆证,舱里和甲板上的旅客全被船员赶进了餐厅,挤得透不过气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真是一桩麻烦事,世界几时才能变成一家呢?

  冯玉祥为我画了一幅苦力图,冯夫人拿了那幅画满船找我,我应该好好为冯将军画一幅画。

  9月13日

  早晨阳光普照,海面波平如西子湖。十多天来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海面,可以象征明天的快乐登陆。

  晚饭后气候突变,乌云遮天。社交室将举行舞会,到看到“金门”为止。

  个个人忙着整行装,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清出了明天该穿的衣服,早早躺上铺,准备明朝踏上美洲大陆。

  船上12天,有吃有睡,有烟吸,只是每天吃罐头,胃口有些败兴,但一想这是在船上,何必苛求。惹人生气的是等级待遇差别,随处都在提醒你是个统舱客的身份。那个巡查甲板和交谊室的管事,那副铁板面孔,我将永远不会忘记。统舱餐厅伙夫侍役对旅客像对难民罪犯似的一副恶相。希望踏上美洲大陆以后,不这样对待我们。

  今晚一个吃醉的美国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傲慢地问我:“你是个正经的中国人吗?”

  我说:“随你怎么想吧。”

  他说:“我丢了一把大剪刀。”

  我说:“我倒有把小剪刀。”

  他又说了一些醉话,我就不和他斗嘴了。船上高鼻子歧视黄面孔的事太多了,我今晚才身受一次。明天登陆不知会发生什么气人的事。

  9月14日

  兴奋使人失眠,昨晚整夜睡不着。

  8 点,海关人员办旅客登记。每人报了一个号码就通过。10点,开始检查护照和入境询问,麻烦来了。既查又问,每人要花5 分到10分钟,一千五百人由五个移民局人员执行,坏就坏在不按号码,于是秩序大乱,无论中西旅客,无不怨气冲天。不通过这一关,无法上岸。挤在人堆里,预测非到晚上9 点不能离船。于是灵机一动,向船上职员作毛遂自荐,说明是国务院请的文化使节,侥幸被列入特殊地位,先行通过。下午5点下了船,在货栈里见到接我们的坚更司太太。她在这里从早晨9点等起,招呼国务院有关的客人。见了她便如见了救星。为了领取托运的行李,又在码头等了一个钟头。海关检查行李,为一个朋友托带的一匹绸子付了20美元关税。晚8点,一辆出租汽车把我们夫妇送到毛律司旅馆,这才如释重负,吐了一口大气。

  在船上约好司徒慧敏同走,因我抄了近路,使他落到后面。灵机一动,在他的行李上留了个旅馆地址。

  毛律司旅馆307 号的浴室、地毯、弹簧床给了我们夫妇极大温暖,好像一下子冲进了母亲的怀抱。

  美国人常常夸耀美国是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今天一整天过关的滋味,使我大开眼界,明白所谓自由和民主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有界限的,特别是在美国。对黄面孔的东方人限制更多。在船上等候询问过关那一阵,谁也要后悔不该作这样不愉快的旅行。

  西海岸美国海员正在罢工,照例,我们这条船靠岸后,旅客没法登陆。罢工委员会;临时通告码头工人照常工作,等旅客出清后,继续罢工。否则的话,我们也许得在船上搁浅,等候罢工解除,才得上岸。感谢伟大的工人对旅客的同情。

  有一位教授拿的是游历护照,海关询问时他却说是被聘来教课的,结果被扣留。中国领事馆在设法营救他。

  旅馆斜对面有一家中国餐馆,招牌写着“CHOUP SONY”,我们叫了两盆“杂碎”,原来就是北方饭馆的合菜,豆芽炒肉丝蛋皮丝。那位收钱的中国账房告诉我,要吃真正中国饭,到唐人街去。

  9月15日

  唐人街离旅馆不远,午晚两餐都在这儿吃。这儿集中了饭馆、伙食店和古董手工艺店;洗衣店散布在全市各区。这唐人街,简直就是小香港,可以使你忘记身在外国。通用语是广东话。

  9月16日

  昨天旧金山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报社记者都去跑这件新闻了。坚更司太大约我们和记者见面的事告吹了。

  9月17日

  坚更司太太开车带我们游览了全市。

  加利福尼亚的水果,举世闻名。金山橙在上海身价每只六七百元,在这里却是最便宜的水果。蜜瓜甜若广东的木瓜,葡萄大如橄榄,李子大如桃子,西瓜极甜。此外还有柿子、苹果、洋梨。晚饭后样样买齐,回旅馆大嚼。

  9月18日

  到帝·杨博物馆看艺术品。有中国、日本、波斯、阿拉斯加、印第安等陈列室。第一次看到凡高、马耐、罗梭等印象派画家的原作。

  下午到旧金山博物馆,陈列的美术品全是西方现代流派的画。野兽、构成、立体、超现实,应有尽有,可惜时间不够,未看到毕加索、马蒂斯的画。

  9月19日

  上午蒂略博物馆的海尔博士、勃通夫人、海勃尔小姐来旅馆看我的画。海勃尔建议我在旧金山开一次画展。我因必须赶去华盛顿,约定以后有机会再来旧金山。

  下午画家安东尼奥·司德买耶陪我参观加州美术学校,安东尼奥是这学校的教师。展览室有墨西哥画家地耶哥里维拉的一墙壁画。这所学校是旧金山画风最新的一所,内设摄影、陶瓷、雕塑、字体、工艺图案、装演设计、首饰图案、机械画、广告画、插图、绘画诸部门,教学方法以启发灵感,鼓励创造为主,一反旧学院作风。美国的高速度社会生活方式,使艺术风气走向尖端化,灵感化。工商业的高度发展,促进工商实用美术的高度发展。

  11月12日

  在洛杉矶好莱坞兜了一转,碰到好莱坞电影城大罢工,只参观了华尔特·迪司耐的动画制片厂。该厂送给我几片赛罗璐原画作为纪念。未见到迪司耐本人。

  离洛杉研,搭火车直奔华盛顿。和国务院接待室的负责人见了面,表示我这个中国客人已经接受邀请来到美国首都。

  在大街上见到一家华人开的伙食店,进去和老板交谈了几句。老板见我刚从国内来,把藏在心底的几句话倾吐出来。他认为我们国家“食之者众,生之者寡”,这是他在美国住久了的观点。其实中国的问题在于封建制度造成“生之者众,食之者亦众”,因而效率不高。

  在华盛顿住了四五天,即乘火车到了经济文化中心纽约市。

  花了3 小时在都市博物馆兜了一圈,细细看了两间中国肖像画室,一间明代,一间清代。清代的画有两幅是郎世宁的。这里收藏的古埃及艺术品极为丰富,一个大厅里排满了木乃伊,如入森罗殿中。

  11月13日

  左翼漫画家威廉·格罗拨来看我的画,送给我五本他的作品集。我以中国宣纸、水印信笺为报。谈到画家工作态度,彼此同意应该和一切技术工人一样,天天工作。对目下美国现代画派追随法国画风的时髦趋势表示遗憾。我给他画了一张速写,预备寄回国去发表。

  凯歇尔夫妇来看画。他们将为我接洽展览会场。

  《生活画报》(Life)的Prideaux和摄影师Milli 来商量给爱莲拍照的计划。他们请我们在一家叫做赛地司的意大利饭馆吃饭,这里是戏剧界名人常光临的地方,四壁挂满这些人的画像。

  11月14日

  我在上海主编过几年《时代画报》,最高销数为一万份,对销数高达二百万份的《生活画报》早已心向往之。到纽约的目的之一,便是想看看《生活》的编辑部。我把此意告诉了丢克斯,他立刻为我安排好参观时间,并由他作向导,参观了他们的编辑部。

  《时代与生活》大楼在洛克菲勒中心“无线电城”建筑群之间。《生活》编辑部占了第三十三和三十四两层。总编之下设Weeks、Events、Article、Close up、Photographlc Essay、Radio、TranS、Portatlon、Modern、Living、Movies、Theatres、Sports、BookS、Science、Arts、Education、Speekillg of Pictures 等十余专题部。各部编辑只管搜集和采访材料,取舍由总编决定。编好的材料先一星期陆续送到芝加哥印刷厂,彩色版先六星期发稿。排版室有十余人工作,各部编辑四五人至十余人不等。排版室划定版样,交回各部限定在划定地位内写说明文字。丢克斯负责戏剧部门编辑,他试写说明文字给我看,写好后用绿色铅笔注明可以删节的文字,给排字工人以伸缩余地。从前我在上海编《时代画报》,取材、排版、旨说明,一人包办,必要时还得画插图、写标题,后来发展到增加一个到两个助编,总共才三个人。《生活》编辑部,编辑、摄影、绘图、排版、管理等人,估计当在二三百人之间。

  《新群众》(New Masses)是美共机关报,它的美术编辑彼德来看我的画,一直谈到深夜。谈话中得知美国人对共产党是相当害怕的。他讲了一位女共产党员的故事。有一次她因罢工被警察抓进女监狱,这儿被拘留的多数是卖淫的妓女。她一进去,狱卒一面取笑她,一面安慰她:“不要紧,住几天就可以出去。”她反驳说:“NO!I am Red”(不!我是“红”的!)把那狱卒吓得辟易三步,连叫“No!N。!”(不!不!)就此讨厌她。看起来,在狱卒眼中,妓女比共产党更高尚些。

  目前美国人的心态,对于多要求民主的人,都看作左派、红色、共产党。这几天联合国在纽约开会,报纸上的论调和新闻标题,处处显出美苏之间的敌对态势。有几张报简直把斯大林看作了希特勒。有一套反苏漫画,在各地大报分别刊载,前一月我在洛杉矶见过,这几天又在纽约出现。这次大战以后,美国人的观点,好像除了美国,世界上不该有和她同样强大的国家存在。美国群众的心态是跟着报纸舆论走的。目前报纸正在鼓吹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稍加研究,大概是原子弹的威力,支撑了美国“自大”和“独尊”的心态。

  11月15日

  莉莲带我们到赫德森河畔的福德油来翁公园去参观一座欧洲15世纪宗教建筑。这是一座名叫克劳色司脱的教堂,是整座建筑从法国买下,拆迁到这儿的,名义上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一处分馆。教堂里面陈列着同时期的宗教艺术品。这公园远离市区,幽静得松鼠在路上踏方步,并从游人手里取食。我们暂时忘记了百老汇大街上的喧闹忙碌,这是三星期来最恬流的一个下午。

  (注)1966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抄家,旅美日记被抄走,红卫兵用断章取义的方法,从日记中截取一段话,载了我一个“咒骂共产党”的罪状。这段话的出处在1946年11月14日所记那个女共产党员的故事。我对美共的遭遇发了一点感想,没料到会移花接木,接到中国共产党身上来。“文革”结束,我获得政治平反,旅美日记原稿发还,可惜已残破不堪。从1946年12月到1947年2 月这部分已经丢失,这一段记事变为空白。

  1947年3月2日

  中国文化剧团来纽约,今晚在百老汇大街附近的佩来司库剧场演出,我们冒雨去看。节目中有一场京戏《霸王别姬》。演员是上海三四流角色,卖的是虞姬舞剑;另一个节目,洋嗓子唱主曲子,不伦不类。只有那位弹琵琶的演员较有工夫,也挺地道。 据说这个剧团1938年来过美国, 那时有武生票友周志斌,能演《夜奔》、《雅观楼》等昆曲剧目。我在重庆欣赏过他的表演。

  3月3日

  国务院的国际广播电台《美国之音》约我对中国演讲9 分钟,选定以《美国的漫画》为题。我费了一天时间,写好二千字的讲稿,主要内容认为发展漫画艺术需要民主政治的良好环境。

  3月4日

  新学院决定4月3日为我开画展, 欧鹏小姐下午和我研究细节,4月1日挂画,2日预展。

  3月5日

  外国报刊协会(Forgln Press Association)邀请戴爱莲在巴比松卜拉加旅馆的音乐厅作地在纽约的初次演出。我为她画的六幅舞装画挂在穿堂里,五百多个座位坐得满满的。我在后台管乔治和却尔斯两位舞伴的服装。8点半开始,10点15 分结束,演出了《哑子背疯》、《嘉成酒会》、《青春舞曲》、《坎巴尔汗》、《摇人之鼓》、《快乐的鸟》、《春愉》、《端公驱鬼》八个节目。观众和主人对此大为惊奇,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活泼兴奋的中国舞蹈。今晚最了不起的是司徒慧敏,他为表演会请到了唐人街的广东乐队为爱莲伴奏, 又借到了一个舞狮的大鼓, 使《摇人之鼓》大为增色。散场后,主办单位请爱莲和她的班底在巴比松酒吧间吃宵夜。回家时又拉莉莲、却尔斯和他的女友、郑用之、司徒慧敏、万超尘吃菜和第二顿宵夜,早晨4点才睡。爱莲第一炮打响,兴奋过度。

  3月9日

  版画家林华特请我到他家晚餐。他家在赫德森河对岸,饭前参观了他的工作室。他送给我两本他的故事画集《上帝的人》和《昏晕》,前者是早期作品,题材甚佳;木刻技术尚欠成熟;后者以1933年美国的经济恐慌为背景,描写一对少年男女和一个资本家的故事。资本家的刻毒造成这一对男女的悲惨命运。华特是纽约进步艺术家团体领导人之一,我在一次晚会上和他相识。他的木刻故事画集都是印的限定本,印数一千到两千。华特除了创作版画小说,还为著名作家画插图。今晚饱读了他的作品,我也带了国内木刻家的作品给他看,他对古元和荒烟的作品颇为推许。

  3月11日

  2 时半到国务院的国际广播电台录制演讲稿,在录音片上读了那篇写好的《美国的漫画》讲稿,录完后放给我听,初次广播,还算得体,发音自然,咬字也还准确,头一次信任了自己的国语讲话。前些日子郑用之、司徒慧敏、翁万戈合伙办的“中国电影摄影公司”为我拍了一部画戴爱莲的小影片,我上了镜头,现在又上了电台,不久还要开画展,算得在外国出头露面了吧。

  下午6 时半参加曾景文的水彩画预展。色彩的对比,光影的对比,人物建筑的对比,创造了水彩画的新境界。他还喜欢在风景画里点缀飞鸟或烟雾,增加了形象的生动性。他用中国毛笔作画,体现了中国传统绘画有笔有墨的情趣,这是外国水彩画家办不到的。曾景文生于旧金山,在广州受教育,受过中国绘画的熏陶。他在美国画坛已有相当地位。看了曾氏的画,想到自己今后在发展中国画的未来中,应该走什么道路?仅仅接受洋画的色彩和光影吗?所谓批判地接受外来影响,没那么简单。

  3月14日

  爱莲忙了一整天,预备明晚在勃罗克林音乐厅演出舞蹈。约定李周二君灌制全部音乐伴奏唱片,只灌成《快乐之鸟》、《青春舞曲》、《端公驱鬼》三片,最重要的《哑子背疯》没有灌成。明晚登台怎么办?

  3月15日

  音乐厅的舞台无前幕。原定下午5 点半作一次排练,因事前未得负责人通知,舞台工作人员均未到场,无法排练。租来的两台留声机,发现一台是坏的。开幕前半小时,舞台工作人员才到齐,拉景,搭桥,安电,忙成一团。临时抓人管唱机、管服装,勉强开了场。《哑子背疯》无音乐,准备改为《思乡曲》,乔治竭力反对,于是临时凑成三人乐队一我打锣,乔治打鼓,却尔斯的女朋友打镇,取消唱的部分,缩短表演时间。幸亏抓紧时间在后台草草排了一下,总算搬上了台。爱莲估计节目太短,又加了个《思乡曲》。

  开台前,报告了今晚唱机出毛病的情况,请求观众谅解。第三个节目下来,爱莲右膀忽然吊筋,痛得要哭,化装间里大家慌成一团,七手八脚为她按摩,并用围巾扎起来。推其原因,可能是换装着了凉。司徒慧敏是公举的舞台监督,在台上招呼搬道具,因为无前幕,得用暗转法换节目。8 点15分开始,10点终场。这一场紧张混乱、毛病百出的表演会总算没闹成砸锅或退票,人人都为爱莲捏了一把汗。她当然比谁都紧张,好在她懂得如何做到“放松”,做到随机应变,在台上不慌不乱,冷静自然,没出差错。这场紧张混乱、毛病百出的表演会,究其原因,问题在于我们长期在战争环境中工作和生活,养成一种善于钻空子搞突击的习惯。到了美国这样一个安定的社会,一切都得按常规行事,只要稍有疏忽,或安排不当,就得出漏子。得此教训,以后再有什么演出,必须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安排必须十分周全。话又得说回来,这场演出没有闹成砸锅,全靠我们周围这帮经验丰富,勇于作战的朋友,司徒这位舞台监督是其中最能干又沉着的一个。

  3月19日

  昨日仿大千笔法画《入藏记》一图失败,今日重作,足足画了六小时。后劲不足,草草完成。用笔太软,用墨太滞,大千见之,将笑煞。

  7点参加画家威廉·司密士的鸡尾酒会。

  9 点参加美国画家同盟的会员大会。他们讨论会务,议决征集新会员一百人,入会费二元(有主张增到五元的,有主张不交入会费的,结果照原议二元通过)。常务秘书报告“五一”劳动节准备工作,征求义务作海报宣传画的人,即有人响应。今晚的会使我想起上海美术作家协会的半月会议,不同者他们人数多,我们少,开会租用会场则一样。ALA 也是一个穷团体,有会员二百人,租不起大会所,今晚租用的是另一个团体会所。他们的会员大会每月一次,理事会每周一次。今晚会长洛克威尔肯特未到,副会长林华特和唐柯尔内在座。会议结束,由林华特介绍我和大家见面,我报告了中国漫画家近况,会后喝啤酒。

  4月1日

  后天将在新学院举行叶浅予画展,明天下午是预展。今天下午司徒慧敏帮我挂画。主要内容是《战时重庆》组画和《逃出香港》部分作品,此外还有几幅中国人物画小品。主办单位是“东方与西方协会”,新学院和我自己发出了几百张请帖,不知来客成数到底如何。挂画之际,新学院一位职员想买我的白描小品,嫌定价太贵,希望能在展品之外卖张便宜的给他。本次画展定价最低四十元,最高二百元,照美国市场看,这是很便宜的。

  4月2日

  晨起大雨,下午预展,老天开我玩笑。

  2 点半到了会场,爱莲和我把四十幅画的标题贴上。窗外雨下得很大,新学院给我帮忙的人个个为我着急,说他们请了好些报社编辑和批评家,下这场雨,人们怕难得来了。3点半第一个到的是南美女画家德伽尼雷,她半年前在这儿开过画展;却尔斯开拉给我带来2月间A·L·A欢迎会的照片;老舍来得也早;爱莲的姨母金夫人带了个朋友来;作家布尔白克(赛珍珠)和东方与西方协会秘书爱德儿曼夫人同来。爱莲、我、布尔白克和新学院院长布林·爱·豪特一起照了一张纪念相。用之带了四川夏氏三姐妹;冯若斯和几个朋友同来;威廉·司密士也冒雨赶来;纽约的几个熟人差不多都来了。爱莲给客人彻茶,从3点到5点半,陆陆续续来了将近一百五十人。下这么大雨,这么多人到场,新学院的人都向我道贺。据说卖出了三幅画,会场开支有着落了。

  M·P·的记者向布尔自克建议把重庆生活和香港受难两部分画在M·P·发表。曾景文最后赶到,说要给我介绍《纽约客》编者见面。两个半小时的紧张场面过去,走出新学院大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纽约的个展总算开出来了。美国人过去只看得见山水花鸟或古装仕女之类中国画,我把现代中国生活的一角,通过新绘画形式,公开在纽约展览,偿了几年来的一大心愿。

  4月3日

  已经买好4月5日的飞机票,准备去美国西北角的蒙塔那作旅行表演。此事是布尔白克的东方与西方协会布置的。昨天在展览会场,她告诉我说蒙塔那方面的负责人忽然失踪,要我等她的消息再准备行装。下午消息来了,说蒙塔那的那个人是个大骗子。这次合同原定在蒙塔那举行演讲表演十五场,消息和宣传已在那儿的报上公开。此人大概美美地骗了蒙塔那人一笔钱来举办此事。前两天布尔白克有数事要和此人作最后决定,忽然失去联络。今天她才发现此人在蒙塔那没有历史,他到那儿利用作家布尔白克的声誉,专和上流社会交际,组织了几个乡邻总会,蒙骗了蒙塔那人。此人在纽约拜访了布尔白克,商定用东方与西方协会名义介绍中国文化的节目,回到蒙塔那吹牛,借此筹集了一笔经费。目的既达,前两天突告失踪。这故事颇像俄国果戈里小说《死魂灵》中的乞乞可夫其人。布尔白克虽然只花了些电讯费用,可是受了骗,精神打击不算小。由此可见,美国社会相当复杂,有人组织社会团体办点文化活动,也有人利用此等组织达到个人目的。我们在这次骗局中当了一个配角,算得在美国的一次反面教训。事后知道,这次旅行表演合同,爱莲可得一千元酬金,这笔钱正好用作去特里尼达探亲的旅费。既然落空,就得另想别法了。

  4月6日

  在China House 听孙裕德的琵琶和国乐队的演奏,相当满意。听完,去中央公园兜了一转。春已深,但树梢尚未发芽,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弄情姿态,春意甚浓。

  今天是美国人的东方星期日。5 号爱文义路上女人穿得万紫千红,头上帽子花样百出,帽上插满了花,远看像头上顶着个花瓶。

  杨刚和陈梦家夫妇来看我们,梦家从前常写诗,在《新月》发表,目前在芝加哥某大学讲语言学。来看我们之前,向杨刚打听我们是京派还是海派。打了八年仗,此种偏见还存在,看来此人自以为是京派。

  4月7日

  在14街坐高架电车去曼哈顿南端渡口。过唐人街,电车钻进华尔街一带的摩天大楼区。我特地在车头找到个坐位,欣赏这纽约的奇景。这一带是曼哈顿下城区,旧街道弯弯曲曲,电车在楼群夹缝中穿来穿去,百来层高的摩天楼活像黄山的奇峰怪石,壁立周围,中间夹着几处小车站,正像黄山的几处破庙。钢轨曲成流线型,闪着亮光,又访佛桂林山水中的一条漓江。打算过一天再在这地区走一趟,画点速写,表现纽约的人造山水风景。

  4月8日

  大好太阳,和爱莲坐高架车到布隆克斯动物园逛了一小时。第一次看熊猫的真模样,这儿叫潘火(Penda )。看见一群孔雀,其中有几只全身白毛,所谓白孔雀者是也。又听到狮子吼,因时间太晚,不能畅游,匆匆出园,乘地下铁回寓。

  4月11日

  在唐人街买了几支好画笔,一锭四两重的旧墨,大为高兴。司徒带我到他堂兄弟经营的华生鸡栏去买活鸡,不期遇到战前南京新街口大华电影院的司徒经理。他说大华在战时被火烧了,后来汉奸和日本人把它重修起来。我去年经过南京时曾进去看了场电影。还记得1937年漫画宣传队从上海到南京,经过两星期突击,借大华开成了首次抗战漫画展。司徒经理那时还在南京,很帮了大忙,现在他当了华生鸡栏的账房,布衣粗服,和电影院经理大不一样了。这里市场买鸡,都是冷藏库供应的,味道不鲜,饭馆卖的鲜味全靠活杀的鸡鸭。司徒说意大利人和中国人开的饭馆全用活鸡,华生鸡栏由专人到农场和农户搜购活鸡供应饭馆。纽约的中国饭馆据说有一千家左右。

  4月12日

  爱泼斯坦夫妇陪我到爱克登岛中部一处美国独立战争的纪念地,这一带有几座古建筑。一所法庭,是英国人刚到纽约时的建筑;一所大屋,是荷兰人留下的最老建筑;一所教堂,是为纪念独立战争死难烈士建筑的,围着教堂的墓地,散散乱乱的石碑上刻明白都是18世纪年间长眠的人物。教堂前面,一弯流水,一株衰柳,飘着嫩绿枝条,林间有鸟唱。我们在坟场草地躺了一回,在阳光暖照下仿佛看见欧洲人到这里开辟新世界的情景,同时又仿佛回到中国小桥流水和古寺寒林的境界,决不相信这里竟和高速度现代文明的繁华世界曼哈顿近在咫尺。玩赏久之,夕阳将坠,沿着公路穿过高尔夫球场,又穿过几处农场,在一家养鸡场买了一打鲜蛋。这家农场主妇的两个儿子驾着拖拉机在耕地,场上堆满了破木箱、破汽车,呈现一片荒凉景象。再往前走,夕阳已下沉,天空中几架私人小飞机尚在翱翔,度那最后几分钟的周末空游。 走到西海岸已经天黑,搭公共汽车到渡口,回到寓所已经9点多了。今日之游,无意中看到美国农村的一角,看到美国历史的一角。

  4月13日

  从杨刚那里借到张恨水的《八十一梦》,读得津津有味。文艺界认为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文人的最后一人,其标志是他的成名作《啼笑姻缘》。此公在八年抗战中从鸳鸯蝴蝶思想中解放出来,他的最后杰作《八十一梦》获得书评界的隆誉。今天读到,使我温习了一番暂别的祖国现实。

  晚上初次看美国的乐剧《Fini’ s Rainbow》主题是讽刺顽固的白人歧视黑人的美国现实问题。女主角噪音甚怪,并不悦耳,美国观众似颇满意。其中一哑女舞蹈甚佳,爱莲认为是她所看到的纽约最好的现代派舞蹈家,此人是美国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的学生。

  4月19日

  国内半官方的农民教育影片公司,前三个月派万超尘来美考察卡通,最近又派夏同光来考察装置美术,今晚二人同来看我。老夏是北温泉松林山村的邻居,我们一起回忆北温泉时代的浪漫生活。那时我刚从印度回来,爱莲在电化教育系教舞蹈,盛家伦、舒强、郑君里、史东山、冯法很、特伟、冰兄朝夕过从。缙云寺的六朝石刻,夏溪口赶场打牙祭,嘉陵江上的民听轮,北碚的烤白薯,二岩的煤矿工人,松林画会的画展,电化教育系的演剧,油盏和洋蜡的气味,米猪牌的香烟等等,都富于历史意义。张光宇从桂林逃难来四川,在北温泉公园租到一个亭子,安了家,生产出《西游漫记》那一套富于讽刺意味的漫画。

  4月20日

  参加华侨农馆联合会十四周年纪念会。此会在美国经济恐慌年代,受外籍洗衣馆的压迫,团结、坚定地保护自己的利益。

  接着一个衣联职员站起来说,衣联会曾经受过人家的收买,也曾经受过人家的分化,被收买的买走了,被分化的分出去了,但还是消灭不了我们。讲后满堂鼓掌。叙餐中间插入一位黑女歌者,用英语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家用中文和之。

  这样的集会在国内是开不成的。他们会所里挂着宋庆龄和董必武的大照片。我很羡慕他们有这种自由集会的权利,也钦佩他们那种天真、老实、诚恳的心肠。

  4月25日

  画展延期,今天最后一天。欧鹏夫人给我开鸡尾酒会,招人买画。图案设计家亨利·地休买了我三幅画,请我和欧鹏夫人吃晚饭,饭后到欧鹏夫人家夜饮。亨利嗜酒,酒后大谈其从穷画家到设计家的经历。他说美国人的人生哲学是“金钱万能”,每人坐办公厅,听电话,谈生意经,莫名其妙地追求钱!钱!钱!你一旦得法,自然会有人来捧你,推你,拉你,事业愈推愈大,钱愈滚愈多,到时候欲罢不能。他说在格林威治当穷画家的时候,倒很快活,但时势所遏,不甘心老过穷日子,于是钻进了商业美术圈子, 画过卡通,作过笑料人(Gag man),后来又钻进舞台圈子做设计工作,无往不利。现在有一幢房子在长岛海边,有看门的、做饭的。照他的酒态看来,似乎牢骚满腹,并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1943年在印度兰伽中美训练营相识的美国画家劳埃司盖脱,今天来看我的画展。事隔4年,居然在纽约又见面,真是天涯若比邻啊。

  5月4日

  卡内琪堂是纽约的音乐活动中心。今天冬季花园放映一部影片,以卡内琪音乐节目为内容,穿插一个音乐青年的故事。全世界顶儿尖儿的男高音、男中音、女高音、钢琴家、提琴家,指挥家,聚集一片,听得我陶然欲醉。还看到利翁普尔司岛考夫斯基的指挥。只见他的手在舞,爱莲说,看了他的指挥,证明舞蹈可以指挥乐队。

  《纽约时报》杂志内按尼尔潘福写的一篇《中国特写》,指出中国政府以赤化危机威胁美国政府,警告美国外交政策不要上中国政府的当。他主张美国军队以及一切军事指导训练人员立即退出中国。《纽约时报》对中国内情看得相当清楚。这两天华北共产党胜利的消息,证明美国对国民党的军事援助完全是一种浪费。潘福的文章发表得正是时候。

  5月7日

  爱眉舍弗在重庆美国新闻处工作过,现正住在纽约。看过她几次,只知她能写文章,但没读过她写的书。最近她的朋友告诉我,她正在替一个富翁代写一本书。久已听说美国有所谓 Gost Writer,按中文直译,应该叫做“鬼魂作家”,原来爱眉就是给人代笔写书的鬼魂作家。

  5月18日

  纽约鸽子满街飞,和在国内见到的麻雀一般,不足为奇。用之约我们今早开车去匹克涅克,天不做美,下起雨来。推开窗子看看天色是否有晴的希望,发现一对鸽子在下一层阳台上做窝,雌的伏在窝里孵蛋,雄的在踏方步。三五只,七八只,一群群鸽子穿来穿去,忽而飞到屋顶,忽而飞到对街窗沿上,也有一对对追来追去,飞着求爱的。纽约人正在闲房荒,鸽子们随便在屋檐下找个空隙,堆上一些草,便成了家。今天在呼号街住得不合适,明天便飞到华尔街筑个新居。纽约时报广场是纽约最热闹的地区,那座铜像下面老是有一群鸽子在觅食。第5 号大街是纽约最阔气的购物中心,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鸽子在贵妇人的腿林中踏方步,可算得个美景。在这个生产机械化,生活高速度,神经尖锐化的繁华城市里,最闲逸、最潇洒的要算这群天之骄子了。

  匹克汉克去不成,用之请我们到他家吃回锅肉。这顿饭到下午3 点才吃成。饭后天晴,开车到对河新泽西的一个游乐场去玩。此游乐场和洛杉矶的长滩游乐场相似,特色是有多处变相的赌场,人围得满满的。此处只在夏季营业,游泳池尚未开放;晚上有音乐可供跳舞。坐飞机,骑木马,开电车,玩意儿多到十余种。这是青年人和孩子们的乐园。在电影上常见一对新相识的青年男女到这样的游乐场享受半天兴奋狂欢的时间,感情冲动,紧抱狂吻,尝了初恋的滋味;倦极之后,一杯冰淇淋, 一只“热狗”(Hot Dog),痛快之至。我们在这儿兜了一圈,不过看看众人之乐以为乐,自己已没有那份劲儿在人堆里坐飞机开电车了。傍晚雷雨交加,在一家点心店屋檐下躲雨, 半小时后雨停。我们来时汽车走华盛顿桥,归时汽车乘125街的轮渡过河。

  5月19日

  写打箭炉画稿说明,成十二图。这部画稿是去年春天在重庆画成的,原只打算作为日记的插图,这回要以画为主,文字为副,作为一本画集出版,定名为《画里东藏>,感到不够份量。这两天写说明文字时,愈写愈觉得有重画的必要。发现自己作品的缺陷,既是苦恼,又是快慰。

  5月21日

  新认识的朋友威尔史岛脱夫妇带我们到范加特夜总会去。这个小夜总会在格林威治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除一个酒吧、一个乐台之外,排了一百二十人的座位,剩下供跳舞的地方不到10平米。这大概是纽约最小的一家夜总会,地处格林威治穷画家活动并集居地区,便成了穷汉穷婆买醉的中心。墙上有超现实壁画:一匹马在弹钢琴,一个裸女人在饮酒。10点半有一次表演节目,第一折是三个黑人的疯扭乐曲;第二折是一个半黑女人唱阴阳怪气的打油歌;第三折是完全不同格调的美国古老民歌。主人替我们每人要了一杯叫作“普兰德司愤趣”的混合酒,酒杯上浮着一层冰屑,一粒樱桃,半片广柑,样子好看,味道酸、甜、冷。至于跳舞,那么挤,醉翁之意不在舞,而在挤与抱。

  爱莲劝驾,我们两人在人堆里挤了一阵。全部座上客,约五六十人之话,一对对作着种种亲密姿态,灯光暗淡,气氛神秘。每人面前虽然有一杯酒,可是谁也不敢尽量喝,一是怕花钱多,二是怕喝醉了出洋相吧?一个特别的感觉是:在这本不该拘谨的地方,彼此靠得那么近,却感到那么远。这个名为夜总会的地方,既不能忘人,又不能忘我,我还是喜欢我老家的小酒店或小舞场,比这自然痛快多了。夜总会总算见识过,比想像的气氛有距离。

  5月22日

  写了一天打箭炉画稿说明,愈写愈穷,因叹文字修养太差,更叹那次旅行所留印象不够深刻。

  翻翻中国地图册,读读各省地势、人文、物产、交通的说明,发现吉林省有以渔猎为生、身穿鱼皮的瓦尔喀人,这倒是个新鲜的采访研究项目。瓦尔喀族在东北俗称“鱼皮达子”,可能是满族的一个支系。准备到自然博物馆去看看,有没有瓦尔喀人的实物资料。

  5月23日

  在自然博物馆消磨了3 小时,“鱼皮达子”的材料未找到,找到了西伯利亚土著民族吉尔雅克、哥尔特、爱纽等的生活资料。这些人也是穿鱼皮的,瓦尔喀可能和他们是同一民族的支系,分布在松花江和乌苏里江的下游。

  在中国部分陈列室里发现17世纪清代天主教在中国传播的宗教宣传画,基本上是中国人物画的传统,但接受了中世纪欧洲绘画的阴阳法。其中两幅基督故事画,木刻水印墨底,手工上色,风格和现存的木板门神年画相似。另一幅手画的标题为“天堂之路”、“地狱之路”的劝世图,反映了当时天主教排挤佛道二教的宣传手段,图中有“天堂之路”三十条,“地狱之路”三十条,以六十组人物故事挤在一幅画上。摘录天堂、地狱之路各七条如下:

  天堂之路 地狱之路8、 领教入洗(一婴儿受洗礼)40、烧香拜佛(反佛)9、罗马教皇 41、 和尚道士(反佛道) 11、 圣贤帝王(颂欧洲皇室)42.尼姑仙女(反佛道) 14、 甘贫乞丐(拾孔门余唾)55、妄信相面(反迷信)15.洁净贞女(迎合旧礼教)56.择日算命(反迷信)16.守节寡妇(迎合旧礼教)57.测字起课(反迷信)19、民之父母(画一县令)58、江湖卖拳(反武术)

  5月24日

  却尔斯开勒将于29日赴波士顿结婚,今天他的朋友为他举行“派对”庆贺。所发请柬声明此会纯为寻乐,不谈政治,凡画家必须带作品一件方准入场,非画家则须供给酒类。地址为司丹勃鸽画室,时间自下午3 时起,非至兴尽不散,来时宜渴宜旱,以迟退并湿透为豪;“湿透”者烂醉也。此请柬颇为别致,是以反映格林威治村艺术家生活之一角。我和爱莲去时因无现成的画可送,临时买了一瓶威士忌,一瓶葡萄酒,十五只广东老婆饼。老婆饼是昨日在唐人街偶然发现的,到时一抢而光。

  5月27日

  美国艺术同盟是美国全国性的学术团体,从昨天起在纽约举行年会,学术讨论三天。该会机关刊物《艺术杂志》(Magazifig of Art)编者毛尔斯寄给我一份节目单,知道今明两天有两场学术会议,特地起了个早,赶到大都会博物馆去参加。

  上午一场的中心题目是“艺术与犹内司库”(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发言者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侯尔纯爱德曼,讲题为《艺术与文明》;第二个发言者为国务院参加犹内司库的代表哈伐特爱内森。他说,“文化合作对建立世界和平的作用很大,这个联合国机构应该好好运用”。犹内司库美国代表亨利·泡脱罗前夫人的讲题是“巴黎的第一次犹内司库会议”;第四个发言者画家亨利别林司缺席;第五个发言者是旧金山艺术博物馆监督毛来夫人,我在旧金山见过,开会前和她打了招呼,她的讲题是“犹内司库的任务、要求和希望”。讲完,本来预定举行问答,后因时间过长,宣布散会。

  下午第二场会议中心议题是“劳工、商业、工业与艺术”,是生动的题目,也正与美国工商美术发达的现状相适应。第一个发言者是密歇根大学美术助教,讲述美术与劳工、工商业因缘的发生及其关系。这是工业革命以后社会发生变化才产生的问题;第二个发言,本应该是惠田曲来卜公司美术指导,未到,改由另一广告画家代替,讲述广告把美术带到了日常生活领域里;第三个发言者俱尼尔与德芬巴乞,讲话之后,讨论中心从传统美术和工商美术之分界到工商美术家应懂得工商知识,尤其是工业品设计家必须具有现代工业的知识,否则他所设计的图样将不合实际制造及应用。工商美术家是工业革命以后才产生的新人物,和传统美术家不同其宗。

  晚上还有一场会议讨论“美术与经济”,我因太疲倦没去听,但去看了柯泼尤令美术学校的学期成绩展览。该校注重工商美术,有几个学生的书籍插图,画得相当好。

  5月28日

  下午参加美术家年会最后一场会议,是美术杂志主持的一次座谈会。讨论中心是对国务院停止对外画展发出不平之鸣。第一个发言者爱尔弗来小拜尔,纽约现代美术馆作品征集指导,根据当场放映的德国和苏联的美术作品,指出集权国家标榜高度民族主义,排斥现代艺术,暗示国务院的审查及阻止出国美展是集权国家的作风。第二位发言者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杰克润土巴尚,讲题为“批评的自由”。他不用讲稿,不愧为教授。第三位发言者是《纽约时报》的艺术评论家爱德华·爱尔盾·裘惠尔,讲题是“来自报刊的评论”。第四位发言者画家雷比努·曼格雷伐德,讲题为“来自画家的观点”。他严重提出对国务院事件的抗议。第五个发言者是纽约现代美术馆管理部指导瑞尼·D ·哈农老脱,讲题为“外国看我们的政策”。讲完举行问答,主张进一步向国务院作行动上的抗议。会议反映对政府摧残文化的愤慨。这使我想起以前石油大王洛克菲勒销毁墨西哥画家地耶哥里维勒所作大壁画的事件,也曾引起艺术家的公愤。那次事件是赫尔报纸发其端,大富翁毁了自己花钱买的大壁画。这次也是赫斯系报纸对出国美术展开了炮,引起杜鲁门和议员们的干预,出国美展搁了浅。那次是资本家和共产党的冲突,这次是顽固派和维新派的斗争。这次美术家年会所提出的艺术表现自由问题,反映民主国家骨子里并没有民主。

  接冈弟来信,说上海的《文汇》、《联合》、《新民》三报被封。比较敢讲话的报纸从此绝迹。南京的《新民报》居然还留着一口气,态度大概温和多了。

  5月29日

  格林威治村的穷画家在华盛顿广场开露天画展,一处处的画摊,有些像中国过年时候的年画摊儿。画家坐在自己的画摊前管生意。多数是年龄相当大的,年轻人也有。有的标价卖画像:侧像1元,八分像2元,正面像3 元。看了一圈,作品中还有比较成熟的,但多数庸俗而有匠气,售价一般在二三十元之间,有些标价到一百多元。画家们很快活,他们把姓名、住址的卡片嵌在画框上,也有些把参加过画廊展览的或报刊的记录一并在作品上标出,以广招徕。一个画家出卖粉画肖像,搭了个小帐篷给顾客坐,自己在太阳底下工作;有一个青年叫喊着招主顾,像马戏班门口招生意。画都挂在住户门口的矮铁栏杆上。附近有座教堂内设有露天展的办事处,办事处里挂着退伍军人的作品。我在参观中画了些速写。

  5月30日

  晚上和司徒到125 街黑人区散步,街上很难见到一两个白人。橱窗里的穿衣模型都是白皮肤和高鼻子。黑人占美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二十,有出色的人才并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司徒说以前见过黑肤色的穿衣模型,今晚走了几条街都没见到。

  从黑人区退出来,在赫德森河边公园走了一小时,冷冷清清,却碰到两对中国人在谈恋爱。

  5月31日

  和中国银行的周维乃到唐人街饮广东早茶,茶后,我带他到华盛顿广场看露天画展,拍了些照片,然后,由周带我去布罗克林的普鲁司配克脱公园看人家划船。那里颇像汉口中山公园和南京五洲公园,但要拥挤得多。出公园换乘M·T·地面电车去考内岛的海滨游乐场,规模之大,远在洛杉矶长滩之上。虽未到盛夏,游客浴客已相当拥挤。这里海滩有三英里长,海滩边上一只一只铁丝垃圾筐排得像围棋子,这是很有趣的点缀。街上什么玩意都有,吃食有冰淇淋、热狗、爆米花;应时食品有煮熟的嫩包谷。游泳池一家连一家,有一处,排了百来张躺椅,上有布遮阳,用木栅栏围着,门口标着每小时租金二角五分。我相信如果在这儿开一家四川式茶馆,论时间收费,生意一定大好。考内岛是纽约乎民的消夏中心,星期天会有一二十万人集中到这儿来。街上有一所蜡人馆,门口立着英国温沙公爵夫妇之像。我们好奇心切,每人花了二角,进去参观一番。里面阴森森,布置的都是些凶杀故事,颇像东狱庙的十殿阎王地狱景象。有一大橱窗里面是墨索里尼被吊死的场面,颇有现代历史价值。另一室是些名人塑像,我认识杜鲁门、罗斯福、林肯这几位大总统。另一室左面是斯大林,右面是宋美龄,中间是前任纽约市市长拉加第。馆里有一位印度算命先生,周硬被他拉着算了一次印度命。

  6月5日

  国内学生展开反内战、反饥饿运动,政府用高压手段捕杀学生,一星期来失踪者、被杀者、被捕者难以数计,当局比袁世凯称帝和北伐前军阀统治更为残暴。读报之余,忧心如焚。

  6月9日在波士顿

  早饭请用之、慧敏和陈博士夫妇在旅馆吃早点。用之昨天开车从纽约来波士顿,快到波士顿时车头和前车的屁股撞了一下,车鼻子撞扁,幸未伤及汽缸,今天还预备开到朴来茅斯去游览。约他们下午5点来司岛脱画廊看我的画展。

  上午把画挂好,从援华会借来一百只茶杯,四把茶壶,比尔从乡下带来了钢开水壶,我从纽约带来了茶叶,前天从这儿唐人街买来一百五十个杏仁饼,今天的招待茶点解决了。主客二位,一是王恭守领事。一是援华会的却尔斯·A ·普罗克脱夫人。比尔全家都到。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位客人。5点开始,7点散场,定出了6 张画,比纽约的成绩好,这儿印的目录也比纽约的漂亮。多数人欣赏我的白描漫画。

  6月10日

  早晨陪用之、爱莲到哈佛的自然科学博物馆参观玻璃植物标本。有一室陈列水晶玉石矿物标本,发现玛瑙的构成原为古代树干的化石。有一大块玛瑙横断面,树的年轮纹路极清楚。

  12点从剑桥出发,乘用之的车沿着一号国道走,1 点过隆特岛省城普劳维腾斯,然后沿大西洋海岸走,一路有游览者小屋,供驾车旅客夜宿,恨不得停下来在海滨过一夜。美国职业阶层每年夏季都有一月假期,多数消磨在海滨或山林中,生活富裕乃有此清福。车过纽海文,走上了全国标准公路,横路都用旱桥,不用红绿灯,节省了时间,车速可开到每小时五十五英里以上。沿途点心店、饭馆甚多,饭馆以海鲜吸引过路人。这是第一次在公路上长途旅行,回想当年在成渝路、渝贵路上乘邮车和交通车的情形,大不相同。8时到达纽约,纽约已经热得穿不住上衣了。

  6月12日

  在河边散步,青年男女在草地上一对对交颈而躺,只差没脱衣服。我们这些礼仪之邦的大国之民看了,反而觉得自己难以为情。

  赫德森河畔原来是火车道,市政府在路基上建起钢铁架子,上面铺了土,种上草和树,变成大公园。纽约是寸金地,地面上是摩天楼,地下有三四层地下车道,所有建筑都有地下层。现代美术馆设有地下电影院,定期放映电影历史资料,是一座电影博物馆。我觉得如果市政当局能划一全市的建筑,大可以把所有的屋顶用天桥连接起来,铺上草,种上树,修成空中公园。

  6月14日

  司徒乔夫人冯伊调来谈,乔的肺病已大有起色,再要在医院住半年。她原来在《美洲日报》工作,发现该报常常制造新闻,破坏和平,精神非常痛苦。最近在一家专给联合国排印华文文件的印刷厂做校对工作。这厂在长岛,每天上班要在路上走3 小时,周末还做点零碎工作,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位夫人的刻苦精神令人钦佩。

  6月16日

  百事可乐(Popsy-Cola )公司今晚在河滨公园举办美国土风舞会,参加者多男女中学生,女孩子尤多。指挥台上用扩音器指导步法,略加说明后,群众立刻学会。此会在整个夏季中,分区在各大公园举行。美国商人做广告的本事真大。

  向爱莲建议,中国的土风舞应该打入群众生活中去。回国后第一步工作应将西藏、新疆、云南、贵州苗夷瑶等民间舞步教给大中学生,使之成为主要的中国社交舞。

  6月18日

  偶然在125 街发现一家华侨烫衣馆,专烫衬衫。一件衬衣由三个人分工烫成:第一人管二部烫机,一部烫领子袖口,一部烫前襟;第二人也管二部烫机,一部烫背面,一部烫袖子,烫袖子是两具圆锥体,上小下大,两只袖子套进去即成;第三人管整理、招叠。第一、二两人工序和机器一样,第三人用的是一只小熨斗,比较花工夫。工资分配:第一、二道工序,每道得一分半,第三道得三分。烫衣馆向洗衣铺每件取费九分。此衣馆有工人一百余,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作,工作快速的人每星期可得工资百余元。洗衣业洗归洗,烫归烫,工效大增。

  6月24日

  翁万戈、司徒慧敏合办了个中国电影企业公司,将为爱莲摄制一部舞蹈小片,定明日开拍。今天要完成《瑶人之鼓》背景。我爬在地上,从中午12点画到午夜12点,请同光和超尘帮忙涂色,晚饭后万戈加入勾线,凑成一幅南北派混种的大山水,弄得大家腰腿都伸不直了。

  6月27日

  慧敏今日拍摄爱莲的《哑子背疯》,上午我一人赶制桥面,正式做市景工人。下午开拍,晚间10时余结束,用之开车请我们到兰姆斯园吃中国宵夜。

  6月29日

  爱莲接受中国学院之聘,到新泽西州的上蒙脱克来教师大学暑期班,讲授中国土风舞两星期。同时受聘者有冯友兰和陈远两教授。公共汽车穿过赫德森河下的林肯隧道。校园中野兔松鼠乱窜,鸟语花香,十分幽静。晚饭后开会商议开学事务,9点上床。住纽约半年来,破题儿第一次早睡。

  6月30日

  7点起床,7点半早餐。好天气,又早起,精神一振。后海没带画具来,若住满一星期,必大有收获。

  暑期班学生共五十余人,全是女教师,只一位男先生。爱莲开了一班中国土风舞,冯友兰讲中国哲学,陈远讲中国社会,又一位广东陈老师讲中国文化、生活、家事、烹饪诸题。午餐后叙会,中国学院干事益治教唱中国国歌,女声盖过男声。

  晚饭后孟治开车送我们上街买用品和吃食之类。我找到邮局,发了几封信。这小街约几十家店铺,照例是A与P伙食公司、狐尔华期五分一角商店、药房、电影院,跑遍美国小镇,千篇一律。

  7月1日至4日

  搭盖治的车回纽约。补成《苗人赶场图》,色彩太重,决定弃之。

  2日成画2张,一苗家姑娘,一斗鸡图。

  3日成画4张,一牵驴图,一藏舞图,一饲鸡图,一苗妇图。

  4 日作出藏图,完成后觉得远山天空太轻太散,灵机一动,裁去上截空面三分之一,人物立刻突出,气氛亦见深郁。从此得一布局的启发。

  三弟来函,内附儿子申第一信,要我买钢笔、衣服、手表等物。具名称自己为“不孝男”,大概表示长久不写信的一点歉意吧。信中提到三弟常常有钱接济他,他将终身不忘。此儿感情丰富。三弟函内说起儿女问题,劝我回国,这两封信,增强了我回国的决心。

  5日完成《喇嘛驯类图》。

  7月12日

  7 日去波士顿取画,画廊和我结账,我还要找还他们配镜框钱八十元,答应给他们一张画抵消欠账。这次画展只卖了四张小品,除三成佣金,实得不到一百元。为了此画展,跑了四次波士顿,花钱当在三百元之谱。做了一次蚀本生意,不过,波士顿之行,大开眼界,在博物馆看到不少国内看不到的古代名画,所得大于所失。

  访南美一岛千里达

  7月14日

  为了要去千里达(即特立尼达)访问爱莲的故乡,这几天办了许多离纽约前的事务。7 日上午到入息税办事处办出境手续,一个钟头之内来办手续的人总有一、二百人之多。美国入息税(即所得税)之重,全世界无出其右。这是罗斯福总统新政之一,其目的在限制收入过多的人,入息愈多,抽税愈重,怪不得顽固派要骂罗斯福是共产党了。共产党议员正在进行减低入息税的法案,富翁将拍手称快。我的十元一天收入,结算结果,不用付分文人息税,一小时内办完手续,可飞千里达矣。

  行李昨天都整理好了,今天相当轻松。近午理发,下午毛弟姨母替我们买了些礼物。6 点离寓,雇出租车到42街航空旅客站,行李超重七十磅,要付七十元行李费,身上钱不够,临时请司徒去银行兑了现款来。7 点半坐航空公司的客车到洛加典机场, 菲尔考克司和司徒送我们。这是第一次在美国坐飞机,PAA机站是一座圆形建筑,站内墙上画了航空历史壁画,相当好。办了旅客机票登记,付了行李费,最后办了移民局出境手续。9点上飞机,旅客仅二十余人,虚席甚多。9点一刻起飞,在纽约上空兜了一转,飞向海上。10点光景服务员送来三明治和果汁,吃后熄灯,闭上眼,靠在椅上半睡。

  7月15日

  5点醒来,机在云上飞,云隙中看见下面是海水。东方旭日渐升,6点到达以前是西班牙殖民地,现在属于美国的山皇岛,飞机下降,大部乘客离去,千里达旅客也下机休息。山皇岛大部分是西班牙和黑人的混血,说西班牙语,虽是美国属地,西班牙情调十足。7 点半再上机,换了一批乘客,人数更少,机师服务员也都换了班,仍在海上飞。

  10点半在千里达的西班牙港着陆,爱莲的亲戚多人在站上接我们。大太阳照耀下,忽然一阵大雨,这一刹那充分表现了热带天气。下机后和戴家亲戚一一见面。其中原来认识的只有在香港住过的姨母李夫人。最亲的人是爱莲的二姐葛雷丝,其余的是姨母、舅父、表姐之类,一下记不清。爱莲表演会的经理人汤姆带女儿及新闻记者数人,给我们照了相,并作了几分钟访问。检查行李时只开了一只箱子,因为爱莲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移民局的人非常客气地招呼她。

  机场离西班牙港市二十一英里,陈家表姊开车送我们先在她家休息,喝了椰子水,吃了点心,然后进市区。路上满是花草,高大的斑杨树冠,盖满榴火颜色的红花,甚是奇观。李夫人把我们安置在播波罗克街3 号外祖母老家,爱莲父亲早在那儿等候我们。一时间,爱莲的表兄弟姐妹、舅父、舅母、姨母、姨丈见了一大群。刘家外祖母有十二个孩子,爱莲母亲是第七个,多散在千里达住。这刘家老宅还住着一个未出嫁的姨,一个出嫁给陈友仁兄弟的姨,以及香港认识的那位李夫人姨。爱莲十六年不回家了,见了父亲,辛酸得流下泪来。午餐用中国饭招待远客,但不用筷。岳父和二姐下午回“柯伐”乡下去,约我们明天下午去住一星期。

  千里达人口三分之一是印度人,三分之一是非洲人,三分之一是中国人、欧洲人、西班牙人和混血人。中国人分土生与家生两部分,刘家、陈家、戴家都是三代以上的土生,谁也不知道故乡在广东哪个县。为此,颇想对这几家作一番考证工作。外祖母八十三岁,还记得些广东话,不难找出点线索。

  虽在热带,晚上颇凉,盖了薄毯子还觉得凉。前三天的纽约比这儿还热。千里达是个岛,凉风不断,最近进入雨季,所以更加凉爽。想像中的热带天气,以为一天到晚要流汗,到此方知不然。

  7月16日

  陈友仁的母亲是刘家外祖母的大姐,九十五岁,出生于中国,特去访问。这位陈老太太和她的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以及另一位混血的老妇人同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三个老妇人相互依恋着,好像住在孤老院里。西方社会,对老年人毫无怜恤敬慰之忱,大异中国。陈老太太干瘦得只剩一副骨骼,能说些广东话。她说她出生中国,八岁来美洲,母亲是上海人,父亲是广西人,原在政府做事。她说她说的是“白话”,凭这点可以证明她家原籍广西。广西北部靠近湖南、贵州、云南那一带人说官话,南部、东部西江一带说白话,也就是广东话。她的记忆没错。

  下午4 点半岳丈来接我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到爱莲老家“柯伐”去。一路尽是蔗田和椰林。柯伐(Couvan)是个小镇,戴家在此三代,做杂货生意。原有大店一处,被岳丈在赌博中输去,后移住对面一座小屋,仍开杂货店。我七年前托李夫人带给岳丈的一幅造船图,挂在店堂后壁上,因漏雨已有一处发霉。二姐葛雷丝有个男孩子叫安裘来,已四岁了,父亲是欧洲人,这是戴家三姐妹唯一的孩子,祖父很溺爱他。

  岳丈是戴家独子,祖父开赌场。他读书时和祖父相处,又得祖母溺爱,年轻时染上赌博嗜好,把家产赌光了,夫妻破裂,三个女儿跟母亲到了伦敦。如今败子回头,苦苦地守着现在的这份买卖。大姐在英国,有时还靠父亲接济。岳丈的外国名字叫弗来得艾若克,他的祖父叫阿戴,这是戴姓的由来。但他今晚告诉我,当有人问他父亲贵姓时,父亲常答姓“吴”,那么,戴家也许姓吴,尚待考证。

  千里达之有中国人,是英国殖民者从中国招来的农民。中国农民没受教育,连自己的姓都记不清,天主教堂诱他们入教,替他们取外国名字,几代以后,便无从查考真姓名了。戴家在此,人们只知他家叫艾若克,岳丈自己也弄不清是否姓戴。从岳文的祖父自称“阿戴”,可能是广东话“阿大”的谐音,阿大就此变阿戴了。

  7月17日

  访问了戴家祖母的妹妹及其未嫁的女儿,这是第二座“孤老院”。这位未嫁的老姑娘带我们到一英里外的坟场去上爱莲她祖母的坟。这个岛既五方杂处,又远离祖国,在婚姻问题上要保持自己的民族血统,实有困难。这几天见到了三个中国老处女,反映出海外侨胞在婚姻上的困难处境。武汉政府时代的外交部长陈友仁,据说他原配夫人是一位中国人和非洲人的混血种,我怀疑和陈老太太住在一起的那位混血黑老太太是否就是陈友仁的原配夫人。

  岳丈有个女佣是黑人,带着四个孩子在此工作,第一第二是黑皮肤,第三第四是白皮肤,面部轮廓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这白皮肤也许是变种,也许是混血,弄不清。

  7月20日

  尤涅克姨母是老刘家唯一嫁给外族的姑娘,当时颇受姐妹非难,足见土生侨胞种族观念还很深。姨母嫁给一位印度医生,住在十二英里外的商佛南陀,有二子一女,长子在美国求学,女儿读中学,高鼻梁,大眼睛,嘴边两个大酒窝,显示中印混血之美。小儿子十一岁,斯文得很。

  坐火车到商佛南陀,过一小站,见一简陋印度神庙,男男女女朝拜者甚众。将近目的地时,车沿西海岸走,经一炼油区,油管纵横,显示这儿产油丰富,输油码头伸入海中半英里,几条大船等着装油。油井区在商怫南阳南,本岛的南海岸一带。千里达产石油,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方重要物资供应基地之一。美国人在此占用了大片土地和海港。千里达人着实享受了几年战时繁荣。

  岛上家家后院种果树,芒果、广柑、刺果、菠萝、洋批、椰子、香蕉,果多得来不及吃,让它自生自灭。

  今天星期日,男男女女穿得整整齐齐,早晨上教堂,下午寻欢作乐。天黑,一群群人唱着歌回家。

  给葛雷丝的儿子安裘来起了个中国名字,在他的照片上题了一段文字:

  戴安权,二姐金兰之子,生于一九四三年三月七日,叶浅予一九四七年七月客千里达柯伐题。

  此次访岳家,不知何日再来,留下这题字,也许将来会成为有价值的家史文献。

  7月22日

  爱莲舞蹈表演会的舞伴乔治·费尔考克斯,将于今晚从纽约到达千里达,我们和经理人汤姆斯父女二人到机场去接,回市时在汤姆斯的办公室接见了记者。

  这里的钱也叫“大拉”(Dallor),散钱有先令和辩士,美金一元合本地大拉一元二角左右。这里的女佣管洗衣做饭,工资每月在十到十五元之间,比上海稍高。

  邓启源君出生于本岛,二岁返国,抗日战争时曾在国立音乐院学钢琴,在交响乐团演奏过。因父母去世,最近回千里达,接管父亲的饮料店。下午来看我们,大讲国语,颇为痛快。问他还弄音乐否?说等弄够了钱就买钢琴。他的店在离大埠五十里的“三只手”(Three Hands)小镇,每星期来大埠办货一次。

  黎任夫君曾受过国内教育,民国元年来本岛,知侨民掌故甚多,和夫人及包医生来看我们,医生善谈,人情世故学识相当透彻,谈岛上华侨经济衰落情况,又谈印度人犹太人经济势力膨胀,评述颇详。

  黎君开车约我到中华学校看了一次,教中文的陈先生战时在贵阳读书,是侨生,另一位王小姐教英文,不懂华语;学生三十余人,多数不能说华语。学校办了已五年,校舍是侨民集资买的,据说中国领事馆的房屋也是侨民集资买的。有些华侨最近从国内探亲回来,对国内政治腐败,地方土豪劣绅暴虐,极为愤慨。今天在学校见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因战时生活困难,家人把他卖掉,最近才由其父母回广东家乡赎回来。卖儿事件,在国内屡见不鲜,华侨对祖国的反感情绪,这不过一端而已。

  7月24日

  晚上潘君宴会上,谈及战时为祖国捐款的事,他说一次陈庆云来募飞机捐,一下拿走十万,陈说政府将发给他们价值十万的公债,至今毫无下落。席上周领事说孙科最近来信要修总理陵墓,命领事筹募捐款,现在连修坟墓的钱都要侨胞出了。

  今晚宴席上主人潘君告诉我,戴家确实姓吴,其曾祖叫吴石,商会有记载。吴家是从鹤山县来的。提起鹤山,记得1941年从香港逃出,走过鹤山龙口镇时,地方民团误会我们这群难民是好细,我们险些被捕,幸亏同行者罗寄梅拿出中央社的证明,才弄明白。当时已近腊尽,风雨载道,心怀祖国,经过波折,对国内政治和社会的黑暗更为警惕。

  7月25日

  爱尔勃脱舅家经营果园,在市北海岸山坞里,生产可可为主,其他如咖啡、柑桔、木瓜、香蕉、菠萝等热带水果,应有尽有。可可是一种形似苦瓜的果实,长在树干或粗枝上,瓤不可食,瓤内的子就是可可。坞中雨过,白云浮在山腰,颇似江南。今日之游,证实热带土地生产之丰,种植之易。

  胡子长得很快,每天要刮两次。

  千里达有家《侨生报》,每逢星期四出一期,消息来源大都剪自纽约华文报,称共军为“共匪”,无疑是国民党的宣传机构。与此相反,一位商人大发牢骚、痛骂国内政治。

  7月29日

  欣伙夫人开车陪我们看岛南的沥青池。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沥青池,是铺路的好材料。我国所谓柏油大马路,就是沥青铺的路。此他归美国人经营,地宽周围约二英里,池中心作胶状,其周围硬化。工人天天挖掘,沥青从地底涌上,次日即填平。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神话梦境。沥青地周围四五千工人,中国人在此经营伙食杂货店有百余年历史。外祖刘家及李家为其创始者,现在已发展至十余家,最大一家姓邓。

  8月1日

  英国殖民地的气味到处一样,香港、印度、千里达,共同点是那一套英国绅士气。这么热的天,衬衣之外必须穿上衣,装领带,实在不舒服。这几天懒得出门。

  黎君刻了一颗“千里达一月”的图章送给我,作为旅岛纪念。难得在此遥远的海外,遇到这位离祖国三十年,始终带著名士气的人物。黎君是广东新会人,民国元年来此。因为是读书人,不善经营,不像其他华侨那样轻易发财。见了面,自叹出国的错误,足见他想念祖国之切。他有二子一女,俱已长成,他已作了四次祖父。命运注定他不得不在此落籍,子女都不懂中国话。

  晚上以《中国艺术》为题,在美术协会演讲,听众都是该会会员,黑人居多,华人四、五位。原拟约黎君翻译,他有事不能到场,我只得看着中文提纲,用半吊子英语讲出。从五代铜器、汉魏石刻、唐代怫画、宋元院画、明清文人画,一直到近年新的中国画。讲了一小时,讲完放映两部艺术纪录片,一部是我的《画中国人物》;一部是《中国皮影戏》。这两部短片是纽约翁万戈监制,我带来为“中国制片公司”作宣传。映完到廊下看我的画。会员向我提出中国水彩画(外国通称中国画为中国水彩画)的技巧问题,我一一加以回答。今晚是中国文化与千里达人见面,会员中的白人、黑人、印度人对此都陌生。我国的周领事也在座,似乎颇觉自豪。

  黑人画家问我,在纽约卖画,代价一定很高,足见他们非常羡慕美国画家的生活。我告诉他,美国穷画家很多,只有少数知名画家的作品才能卖高价。

  8月4日

  今日为哥伦布发现千里达岛的纪念日,市民举行化装游行,极尽欢乐。

  8月6日

  上午为爱莲的表演会装台。两个木匠制成了《哑子背疯》那座桥,下午试演,桥塌下来,擦伤了我的右手臂。

  晚上9 点舞蹈表演会开幕。从幕后窥视前台,男男女女,个个穿晚装,中国女人尽量打扮中国装,古老的右襟高领旗袍也穿出来了。10时完场,富有的姨丈姨母请我们吃宵夜。和纽约一样,这是至亲好友之间的一种社交形式。

  8月7日

  晚上请《假日》记者米克夫妇在岭南楼吃饭,五个人花了十六元,相当贵。饭后开车到乡下看黑人跳“香哥”舞,一种原始的生活情调,把我们带到了非洲的原始森林里。黑人来到了千里达,把家乡的风俗文化也带来了。

  收音机里听到有黑人跳“香哥”之歌,记录如下:

  女独唱:阿黑,开开;
  男群唱:强开开,乌开开,强;
  女独唱:乌开,开强;
  男群唱:强开开,乌开开,强。

  8月15日

  印度独立纪念,岛上印度人举行大规模庆祝会。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国旗到处飘扬。被英帝国统治了将近二百年的印度人,从此扬眉吐气了。

  8月16日

  康家在南海岸玛牙罗消夏,约我们同往。晨7 时偕爱尔弗来乘火车出发,通过本岛腹地,10时15分到达尾站里翁克雷。全程不过三、四十英里,每隔二英里停一站,耗费时间太多。康家乔治开车来接,11时顷到达大西洋岸的“大洋天堂”别墅。这一带全是椰子林,海滩长及十英里,左近有一渔村,黑人在涨潮时下网捕鱼。今天逢新月,潮特大,鱼群亦多,渔主在海岸观察,遥见鱼跃海上,知鱼群弄潮,即推舟下海,撒网成半圆形,远及半里,数十人在滩上,执网两端,奋力拽之,如鱼不漏网,每网可获二、三千磅大鱼,小鱼则弃之沙滩,任人拾取。每次收网,鸦群盘旋空中,得以啄食残余。

  傍晚康家亲友咸集,男女约四、五十人,晚餐如军队就食。餐后玩牌,共四、五组。粤人嗜赌,今晚牌局有玩至清晨2时者。

  临睡床铺不敷分配,地板躺满了人,我和爱尔弗来是外客,特蒙优待,各占一床。

  8月17日

  清晨6 时起床,数人走林间行猎,携回松鼠、雀类十余只。某君在海滩射大嘴派力根,击中一只,展翅长及六尺。

  今日为渔民幸运之日,目睹拉网五次,获鱼三卡车,康宅人谓玛牙罗海岸的丰收日每月不过二、三日而已。

  周末行乐结束,度假者傍晚纷纷归去。我与爱尔弗来搭一小卡车启程,走东海岸公路,渡河两次,第二渡遥见对岸黑人在椰林下台汽油桶奏乐,发音响亮,旋律优美,并见男女在乐声中狂舞。途中同行一小汽车在路边抛锚,我车曳之而行。最后在椰林穿行2小时,抵大埠已晚10点,携归大鱼2条,备明日大嚼。

  8月18日

  我的画展结账,售画七幅,得款六百元。半数给中华学校,今晨将款送去。

  在一华侨理发店理发,理发师台山人,来岛甘余年,战前尝读《良友》画报,故与“王先生”有缘。

  爱莲定24日晚在三邑同乡会表演,要我写广告三张,下午急成之。

  8月26日

  应约到达本岛东北角一小岛,游蓬卜舍尔海湾。此处海湾极平静,清澈见海底,换上游泳衣,如在池中畅游,为两年来最痛快的一次游泳。经营此岛者为一中国家庭,收费低廉,有宿舍、食堂,游客每人付一元七角五分,包括汽艇接送及午餐一顿。

  8月27日

  二次上岳家,住处虽简陋,却比外祖母家自由随便得多。第一穿着毋须整齐,汗衫短裤拖鞋十分随便;第二人少。免去许多礼节与应酬;第三住在乡下,行动自由,没有社交活动。附近有黑人社会,欢迎中国人参加他们的“香哥”活动。

  8月30日

  回纽约的航班原定上午10时起飞,临时通知改至晚间10时。岳丈于上午8 时携外孙安权来送我们。因店中无人照料,又赶回柯伐。晚9 时二姨母派车送我们上机场,辞别时岳父双眼已湿。同机者有乔治·考克斯。

  8月31日

  晨10时半抵纽约。移民局及海关手续并不简于旧金山登陆之日。此次由千里达来,系领的过境签证,限9 月27日前离开美境。问我有多少现款,我答四百元,移民局认为四百元不够两人回中国旅费,我答:我系美国国务院的宾客,我的旅费由美国政府负责,并出示聘书,始得通过。待领到行李,通过海关检查,出机场已近下午1点。九十七街305号原住公寓无空房,乃在附近一所名为巴黎族社的小旅馆租得一房,房小仅容一床,但有浴室,尚觉方便。

  千里达六星期,飞去又飞回,真像一场梦。爱莲这场梦又快乐又辛酸,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到她的老父。

  9月2日

  上午到国务院驻纽约办事处,找贝尔德夫人,告诉她我们准备回国的日子,她马上打电话通知华盛顿为我们定船位。她说我在千里达六星期,也许能在聘约期满后补足。那么,我们可以在美国多住六星期了。本来我们回国的旅费不很够,这六星期的驻留资能省吃俭用,就可以弥补了。

  下午钱家骐陪我们到他的新寓所吃晚饭。自离纽约以来,久未进厨房,今晚为钱家做白鸡一味,和家骐对饮啤酒,饱餐一顿。钱夫人顾菊育近已就联合国职务,他们的新寓就是联合国配给的。

  9月4日

  三弟来信,说父亲的新屋即将动工,催钱甚急,特托中国银行周维乃代汇美金一百元,约合市价国币三百七、八十万元。三弟云新屋全部工价约一千万出头,有三百美金就够了。

  9月8日

  贝尔德夫人来电话说我们的回国船票已定在10月3 日。上午特到总统轮船公司去填旅客登记表,估计现有的钱不够两人的旅费,心里十分焦急。

  9月10日

  琼代出版公司想出版我的打前炉画稿,特请杨刚为我翻译英文说明,因系手稿,乃情爱泼斯坦夫人找打字社打印,约定星期一去取。

  9月11日

  上午跑邮局,把包扎好的书籍邮寄回国。下午和《市镇与乡村》杂志编辑潘福尔特夫人见面,她希望我回国后为该杂志社供稿。之后又去看了文艺经纪社的负责人梅特林市兰南小姐,请她当我的画稿代理人,她当即为我介绍了另一位画家代理人内梯金小姐,预备明天找找她。离美在即,匆匆找出版商,找杂志社,找代理人,无非为自己在美国留一条卖稿的后路。

  慧敏今晚将去加拿大故乡,定月底回纽约。我们定25日离纽约去旧金山,在美国已无再见面的机会,下午6点特地赶到加拿大航空公司去送他。

  华盛顿已将我们的船票、车票寄来,并附一信,谓已通知南京的美国大使馆,要我到上海后即去南京使馆报到,结束聘约使命。因为我去年来美是从南京出发的,今番回去,仍把我送回南京,手续算得周到。

  9月12日

  爱莲出卖舞蹈服装,补充回国旅费。今天出马尚称顺利,藏装二件,新疆马甲一件,卖得三十五元。

  到永兴吃晚饭,照例在门口等候空座,突见慧敏出现在门口,不胜惊讶。他昨天去加拿大,怎么今天又在纽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他的游历护照后天就要满期,地延期一年的申请书,移民局尚未批下来,出了国境,要等四个月才能获得重入美国的签证,加拿大朋友要他今天赶回纽约,等候延期申请批下来,再去加拿大。

  9月15日

  和翁万龙商定。到北平为他们的中国电影企业公司拍摄记录影片,他们供给我16厘米摄影机一架,底片三十卷,商定题材为北平建筑、中国手工艺、平民游乐场、面人制作等。

  9月17日

  周维乃通知我,说汪君有辆汽车托我带回上海,他开车从纽约送我们到旧金山,一路可以看风景游地方,行李交铁路快运。我心中一动,动了游兴,下午忙了半日,整理行装。

  9月18日

  钱家请我们吃饭,朋友们一致反对我们坐汽车去西海岸。说西岸距纽约三千里,十天才能赶到,每天走三百里,哪有时间游览?而且这两天铁路快车有罢工风潮,行李也许到不了西岸。于是采纳众意,改乘火车。当即打电话到车站定了25日卧车票。

  9月25日

  昨晚突然失眠,大概是前几天疲劳过度,睡得太多了吧?脑子一直在回想过去陈年旧事,并兜起今后的忧虑。纽约的最后一夜,给了我总结四十年得失的机会。想出了几个字作为今后自勉的座右铭:

  第一、“安贫”。勉励自己不要过于考虑,患得患失。
  第二,“积极”。过去许多事多为“退堂鼓”所误。表面消极,骨子里应该积极,若是表面积极而骨子里消极,仍不免犯老错误。
  第三,“气壮”。我从小有“灶边老虎”之讥,与人接触,总有点畏缩,与人意见相左时,不敢坚持己见,这是气不壮之故。

  这“安贫、积极、气壮”六个字,可当作我的六字真言。

  考察国内环境,北平堪作自我进修之地。安贫固好,但怕住久了会变懒。

  天亮了,脑子才停止活动。11点光景,爱莲叫醒我,出街吃了饭,理了发,两点整叫出租车到火车站。爱莲办交行李手续,我赶到C·F·E· 去取摄影机附件,和万龙告别,等赶回车站,行李已托运完毕。杨刚、慧敏、夏大姐、乔治、赫庆生来送行。东方标准时间下午3点35分,西行列车开动了。从此与纽约分手。

  9月26日

  今晨车抵芝加哥,有3 小时停留。事先已请国务院和《时代与生活》的印刷发行部接洽好,去参观他们设在芝加哥的印刷厂。车到站晚了一小时,到时代公司办公大楼已是上午11点15分,公司派人领我们到另一座大楼,那是R·R·同内尔父子印刷公司,办事人领我们到八楼总办公厅,办事人员在一间一间玻璃间隔的小房里工作,这是同内尔的神经枢纽,计划、分配和管理全工场的工作。办事人带我们到大楼彩印部,大转筒机一次可印《生活》画报十六页,同样的印机有十余台。彩色版要在出刊前两星期上机开印;双色版提前十天,黑白版新闻稿在前一日上印机。这里全是凸版印机,下一层是平版机,专印大公司的货样本。再下一层是排版房,工人正在排10月13日出版的那期画报版面,其邻室是装订包扎部,印好的书页要搬到这里来折、钉、切,用的工人很多。《生活画报》现销五百五十万册,其中四百三十万册本厂印,四十万册在洛杉矶印,八十万册在费城印,都是从这里将铸好了的合金版寄去付印。每期面报一星期前已印好,从星期一起开始装订并陆续寄出,星期四是最后一天,星期五全国各地报摊都出售了。

  看完装订邮寄部,原来还想看看制版部,因正是午餐时间,乃匆匆辞别。印刷机上有黑女人在做工。

  12点40分,车离芝加哥。

  9月27日

  清晨抵丹佛前,车在大平原上走,甚荒凉,间或看见一两处牛群。丹佛是卡罗拉多省城,火车将在此停留四小时。我们搭电车到本省的自然历史博物馆看了一遍,其特点是将每一地区的自然面貌和动植物分布状况,布置在大橱窗里,比起纽约的自然博物馆,并无逊色。例如,其中一北极熊的橱窗表现北极地带的冰雪世界,光线昏暗,使人感到寒气凛然,既真且美。

  下午2时火车复开,车上导游者宣布整个下午将在落基山脉中穿行,风景甚美,望旅客不要错过。车离省城,即住高处爬,二十分钟后,车已爬到秃山半腰,悬崖仪容一条单轨,壁立处穿山洞而过;经过一二十处山洞,愈爬愈高,爬到了海拔一万三千余英尺的詹姆主峰东侧峰脚,车钻入极长的蒙把隧道,出口处已是詹姆士峰西麓,这是卡罗拉多河的发源处。车沿溪水而行,两面岩山壁立,颇像西康大渡河景色。铁路当局自夸为世界上风景最美的一条铁路,印了彩色风景图册在车上发售。晚餐有卡罗拉多急水鱼一味,甚美。

  9月28日

  车误点,早晨9 点到盐湖城,换上了西太平洋铁路公司车头。半小时后开行,沿着盐湖岸走。盐湖广不见对岸,走尽湖区,便入沙漠地带,满目沙丘枯草,看了一整天,中间几处小站,点缀了树林和房屋。内华达是美国最穷的州,果然是一片荒凉,和昨日那样水光山色和曲折回环的路途一比,相差太远了。

  车上管事的关照,明晨7 点50分车停奥克兰,然后换渡轮到三藩市旧金山,约定6点半叫醒我们。

  9月29日

  晨7 时半抵达加利福尼亚府奥克兰,换轮渡过海,回到分别一年的旧金山。国务院给我们订的旅馆仍然是毛律司,柜上的人还认识我们。

  下午在轮渡码头向车站领了托运的行李,交联合运输公司给送到“玛森爱特”邮船停泊的四十四号码头。

  10月1日

  上午到菲律宾领事馆办了登岸的签证手续,又上总统邮船公司登记了船票。午饭后去看了上次没看成的“Leagion Cof Hunor ”美术馆。此馆藏品中,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作品特多。馆在林肯公园中,国在太平洋海岸边,金门大桥即在左边,风景绝佳。

  华侨民主青年团开鸡尾酒会招待我们。他们表演了一节《两个游击队员》。

  10月3日

  服从出境防疫规定,昨日在一个广东医生处补打霍乱预防针,医生竭力劝我们再打伤寒预防针。如其所愿,我们两人并付诊费十五元,两臂同时打了三种不同的针,立刻起反应,觉得头晕。过了一夜,疫外反应更重,晨起四肢无力,体温升高,有点发烧。由爱莲去向国务院办事处的坚更司夫人告别。1 点钟上了“玛林爱特”。这回买的是头等舱,每舱住十四人,分上下两层,连只座椅也没有。此船比去年的“麦慎将军”小一半,排水量一万吨。船小载客不多。出金门桥以后,虽然海浪大不,却摇摆得厉害,5点半开晚餐,有人吃了一半,便上床躺下了。

  10月4日

  “玛林爱特”第二日,阴天,浪不大,船在晃,爱莲躺了一整天未起身。我独自上吸烟室写日记。有几个天主教神父在做晨祷,小道具带得特多。这次船上没有犹太人,觉得少了点缀。日记写了一半,有点头晕,马上停笔。午餐桌仅一半人在座,邻桌原坐十二人,只见两人在吃,可见晕船者不少,但高鼻子缺席者不多。下午补写了日记,又写了几封信给香港的乔木、特伟、冰兄、光宇,通知他们过港日期,拟与之相叙一日。此信将在檀香山投空邮。

  10月5日

  风平浪静。饱食三顿,无所事事。爱莲今晨起床,强拉之进早餐,她不能下咽,一整天以咸饼干及苹果度过。此船三等船和头等舱一样,设上下两层铺,比之“麦浪将军”号的四层铺人道多矣。华籍水手午后起即在舱中赌牌九,直至深夜才止,赌注有大至百元者。

  10月6日

  船上公布8日晨7时到火奴鲁鲁。下午菲律宾及香港上海客领登岸证,船公司预备了周游火奴鲁鲁岛的汽车,游览五小时,收费六元,我和爱莲报了名。

  中国海关通告,上海旅客登岸时,须将携带的外币数额填报,由海关兑予国币,如不填报,一经查出,即予充公,这就等于抢劫外币。

  船向西南行,天气渐热,初秋变成初夏。

  晚餐后坐在甲板上仰观星斗,银河正在头顶,“玛林爱特”邮船如秋风一叶浮在大海上。想起白天同舱旅客谈论美国要领导全世界的雄心,觉得我们这一粒小星星上的人类,真有些荒唐。

  中国海关另一人口违禁品通告中,把宣传共产主义书籍与赛跑狗并列。

  邻舱有人建议筹备庆祝国庆双十节,授意要我发动,我建议请船上的大官出头。

  10月8日

  上午8 点船靠檀香山码头,许多手持花环的人在接客人。我们踱上岸,夏威夷土生妇女围上来兜售花环,一时众香扑鼻,立刻嗅出了电影中所熟悉的南海情调。五角钱一圈,买了圈赠给爱莲。我们已经在船上买了卡美哈美拉游览车的票,在码头等候10点开车,有些营业汽车却来兜生意,说每人花四元就能游览全岛,鼓动我们退票改乘他们的车,足见旅游业竞争激烈。

  火奴鲁鲁在乌阿呼岛南端,珍珠港即在市西五六里。车过该港,看见几只破旧的军舰泊在港内,也许是当年日本偷袭该港的遗物。过了港,便是大片蔗田和菠萝田,农民正在种菠萝苗。一小时后车到北海岸,在海来洼一家日本餐馆进午餐,大个龙虾,新鲜鲍鱼,新鲜菠萝汁,尝到岛上的特殊口味。

  夏威夷群岛总人口三十万,有十几万日本侨民,如果当年日军偷袭成功,这块土地他们是唾手可得的。岛上中国侨民三万多,土著五六万,其他则是白人、黑人和混血人。

  午餐后,车向东北沿海行,碧波自治,心旷神怕,在一名为卡柯柯的小镇停车,旅客挤到邮局授发贴美国邮票的最后几封信。过此,车向东南行,参观了一处毛门教堂。此教是美国人所创基督教别派,据说入教的人要把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再向南行,过伏狮岩、竹笠岛(土称中国苦力帽)、龟岛,又在一处小镇停下来,导游者大肆宣传本岛特产香蕉和木瓜,为一家日本果品店招徐生意。过了此镇,车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颇像重庆青木关爬金刚坡、上歌乐山之概。高处一垭口名叫“潘历”,是本岛一处古迹,据说是夏威夷王战胜敌人之处。大家下车来看看这形胜之地。对面秀峰三叠,颇似华山绝顶,游客中中国人居多,以欣赏山水的习惯,对此胜景赞美一番。垭口风极尖厉,吹得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由此折向西南,到了火奴鲁鲁游乐区威克克海滩。这儿是游程终点,也是地方色彩最浓厚的地方。游览车把旅客送到水族馆门口便开走了。从水族馆出来,沿着海滨按滩走,见海浴者随波逐浪,自己恨不得也跳下去。有脚踩滑板弄潮者,为本岛海浴场的特殊体育活动。海滩沿街多游乐饮食场所,人们穿着游泳衣在街上行走,有的男人上身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衣,这就是中国人称之所谓“夏威夷衫”了。

  回到船上,发现在这儿新上船的旅客不少,个个人脖子上挂着花环,有挂到十多圈的,几乎成了一个花人。新旅客大都是华侨回故乡的,这情景比之旧金山开船时还要热烈,热带人的感情从这儿表现出来了。

  今天观感,这儿的土著民族,在生活上几乎全部美国化了。身材、肤色、表情,属于红印第安人,男子身材粗壮,女子肥硕、大眼。游览车导游者是个女的,高个子、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看起来像中国人和土著人的混血种,或竟是纯土著。她自己却说是西班牙人,一切生活习惯西方化了以后,耻于说自己是土著民族了。

  10月9日

  船向西南行,天气大热,躺在舱里要流汗,人都挤到甲板上,檀香山上了二百位客,显得格外拥挤。

  从三藩市出发以来,时间每天拨后一小时或半小时不等,与去年来时相反。

  太阳甲板原有躺椅十余只,前些日子由加拿大教会中人和我们几个中国人占着。现在人多了,迟去便抢不着。船上另外出租帆布躺椅,从三藩市起索租金五元一只,比售价还贵。这些椅子都属前趟乘客所有,下船后被弃,船上职工收集起来,编号出租。不费分文,白捞租费,可谓生财有道。目前,太平洋上只有总统邮船一家通航,独霸航道。一年以来,不但舱位如旧,设备如旧,头等舱不如战前三等舱,三等舱则像难民营,船票也涨价了。

  10月20日

  早晨7 点,远处看见山影,菲人以手遥指,奔走相告,欣喜欲狂。一菲人已将手提无线电接通天线,人们立刻聚据来听马尼拉的广播。电台正在报告时间,大家拿出表来对时。他们似乎很骄傲,一种对家乡的亲切之情流露无遗。反过来,中国乘客如果看见了自家的土地,想起国内烽火连天,民不聊生,恐怕不会有丝毫愉快,反而引起满腹牢骚与无限悲愤吧。

  早餐过后,船已进入菲律宾内海,青山绿波,如在内湖中航行。

  晚上华人举行座谈会,讨论旅美观感。主席提问,美国是否必会发生经济恐慌?有人认为目前美国政府种种措施,目的为防止发生经济恐慌,但政府不能调和劳资纠纷,除非刷新内政,再来一次罗斯福新政,可以纠正目前的畸形经济。看来只有社会主义措施才能缓和资本主义矛盾。有人提议谈中国问题,我说一提中国问题,必然满肚子牢骚,谁也没有救国灵丹;问题太大,不谈为妙,不妨谈些小事,以小观大,比较实际。我先提了去年在华盛顿见到一位华侨伙食店老板,他似有把握地说中国的问题在于“食之者众,生之者寡”,主张移民。我认为这是代表美国人的观点,难道把四亿人统统送到外国去就解决问题了吗?提到华侨,有人说了一个加利福尼亚的故事。说“IGO ”及“Oh,NO”两镇,均为华侨创立,后来白人侵占进来, 逼得华人不得安身,只得说“IGO”(我走),他们迁走,另建一村,白人又侵占进来。华人想这回不能让了,于是说“Oh,No!”以示拒绝,但仍被白人技走。第三人说,美国人说中国人生产者少,消费者多,此是实情。美国人七八十岁还天天上办公室,中国人到四五十岁就想享福。第四人讲机器和人力的关系。机器生产,国家常常发生失业问题。印度甘地反对印度机器生产,提倡手工生产,因为印度人口太多。中国天天谈现代化、工业化,似乎也应注意到人口问题。第五人讲华侨社会帮会内幕,目前国内的所谓华侨参政员和国民代表,多数是帮会的领袖,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实在少。又有华侨谈了国语问题。最后大家唱了《何日君再来》,散会。

  10月21日

  晨6 时扩音器催旅客起床,准备护照和健康证书接受检查,知船已进马尼拉港,菲海关关员医生上船。见香港、上海旅客拟在此登岸者,先经医生检验健康证书,然后再经移民局签证,才得上岸。岂知海关医生草草了事,不负责任,移民局拒绝签证,旅客颇为气愤。向邮船账房交涉,延至10时顷,请回一位医生,补验健康证书,一场风波才算过去了。

  这城市,美军反攻时破坏严重,港中沉船颇多。见此遗迹,使我想起当年香港沦陷时的景象。马尼拉岸上一片废墟。残破的房屋,其钢骨水泥支架,如残废老人彼此支撑着。废墟中穿插了许多美制临时房屋。

  码头接客的人十分拥挤,有一队军乐吹吹打打欢迎两个火奴鲁鲁的拳斗师,一是华人,一是土籍。我们同船十多天,旅客中有这么一位华侨拳击师却不知道;另一群引人注目的是出国回来的菲律宾童子军乐队。

  在梯桥底下,海面上浮着几个人,时时探头向船上旅客注视,这些大概是潜水求赏的人,可惜身上没有银币,不能使他们一显身手,别的旅客也没有没钱的。

  返舱收拾东西,爱莲忽来告诉我说有一位自称姓高的人来接我们,完全出乎意外,因为我们没有熟人在马尼拉。见了面才知道是爱莲的一位在香港的姨母潘太太的朋友,潘太大写信给他说我们要过马尼拉,同船还有林君一家也托他接待。得此新识,便不愁没向导了。和高君同上船的一位田君,与海关人员相识,很快为我们办了签证手续,我们跟他们上了岸。两辆簇新的汽车等着我们,林、叶两家各乘一辆到了高家。一路到处是残破的建筑,修也难,拆也难,只得让它们站在那儿作为战争的纪念物。

  高家是新建的大公馆,一望而知是这儿的富户。大厅里一盆橡树,两盆大芋叶。橡树裁盆司空见惯,芋叶裁盆却十分新鲜。坐了一回,见了高太太和儿女们。吃过饭,高君陪我们上街,车辆之挤,不下于上海南京路。店铺摆着的全是美国货,小摊上卖的也是美国货。到这儿不用找唐人街,大小买卖多半掌握在中国人手里。街上除公共汽车和出租汽车,还有一种吉普车改装的吉普尼,随处上下客人,一车可坐五六人至十余人,取费甚廉。另有一种小马车,仅坐三人,只在繁华区域做短程生意。没有人力车,是一大好事。

  高君带我们看了一家雪茄厂,小吕家的雪茄烟赫赫有名;临走装了一口袋。离烟厂,参观了高氏兄弟经营的锯木厂,两三抱的大树,在轮锯上每一分钟锯下一片木板。菲岛多森林,出口木材,上海通用的柳枝木就来自菲律宾。

  晚上高君宴远客,同席者有本地华侨商人,其中交通银行协理是苏州人,丁君是福建人,能讲上海话。丁君说此地华人多福建泉州、漳州、厦门籍,厦门话是这儿的通用语。经他一说,我才知道主人高君实姓吴,田君姓郑,从早到晚,连主人的姓也没搞清楚,原来是闽南发音把我弄糊徐了。

  晚饭后,主人请全体宾客上爱尔卡罗夜总会。总会内部装演使用土产草席、藤、竹等材料,颇为别致。舞客中菲籍妇女全穿洋服,我想看看本地装束,竟一个也见不着。夜总会出来,留宿主人家。

  10月22日

  晨7 时醒来,独自出门观赏周围的风光。吴宅对面空地有几家草屋,住着本地人,一老妇上身袒露,下身着沙笼裙,其他妇女在洗衣晒衣,我作速写数页。

  10时由吴君之佳陪我们参观菲律宾大学艺术院。大学校舍无一完屋,艺术院三楼无完壁,已废置;二楼是音乐系,底层是美术系。音乐系主任接待我们,我问了一些日本占领时期的情况。他们说日本军部曾派画家藤田嗣治和音乐家某某来过菲岛,名为“文化联络”。音乐系的钢琴,好的被日本人抢走,搬回国去,差的被军人推出窗外。这位系主任发现我问得很细,就提出中菲交换乐队指挥的想法。他自我介绍,他是菲岛交响乐团的指挥,希望到上海和北平去看看。如果中国方面有意的话,他们将请一、二位中国音乐家到马尼拉作为交换。我告诉他马思聪的一些情况,他知道马思聪的大名,颇愿见一见马思聪。

  楼下的美术系正在上课。一个课堂正在作石膏水彩写生;一个课堂在作石膏木炭素描写生;一个课堂在做雕塑。此外还有商业美术一科。他们的写生架很特别,我在速写本上勾了一个图样。

  全校在千疮百孔的钢骨水泥架子里,用木板和草席避风雨,与1941年大轰炸下的重庆差不多。

  4 点要开船,吴君开车送我们到码头,道谢而别。新上船的旅客甚少,扩音器送出音乐,对此罗马废墟式的码头,不胜凄凉之感。4 时正,梯桥撤去,船慢慢浮开去,有两个水手匆匆赶到,缘绳而登船。

  10月24日

  香港仍用惜阴时间,船7 时泊港,天尚未大明。香港是自由港,中国乘客不检查护照,只查外国人的。一只只小艇聚拢来,赤着身体未成年的孩子潜水抢夺旅客投下海的银角子。有几只悬着旅店旗号的接客大艇,挂出了要接的旅客姓名,向旅客打招呼。

  下钱不久,讨钱的小艇愈聚愈多。这时船上刚开早餐,旅客有投下面包的,置家妇女以长竿网争接,但不久即被部上的水龙头驱散。置家妇女被水浇得浑身淋漓,待水龙头停浇时,她们又聚拢来。这种帝国主义对待殖民地人民的场面,叫人气煞。

  船泊九龙,定明晨11时启航。旅客9 点多上了岸。爱莲的亲戚潘太太来接。10点多,光宇、唐瑜、老复、特伟来到码头,一齐去半岛酒店喝茶。喝了茶,去光宇为代理厂长的大中华影业公司参观。见了好些以前在重庆“中制”的老朋友,爱莲的学生高第安、季禾子夫妇也在这厂当演员,可惜没见着。

  午后2 时渡海,出席人间画会的欢迎会,见到冰兄和丽亚,谈了一点美国艺术界的观感。晚上,几个朋友同至石塘嘴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餐后去看乔木夫妇,10时半回九龙,宿蒋君超家。

  香港在战争期间破坏甚少,早已恢复旧观,和1939、1940年我生活过的香港没什么区别。在美国时,听到朋友们在此生活艰苦,颇为着急,今天见面,知道目前还过得去。不过,卖稿生活,要比以前加倍生产,才得维持衣食。朋友们希望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工作,我说我已接受徐悲鸿聘请,不得不赶到北平去接受教学任务,只得互道珍重而别。

  10月25日

  10时归船,同船香港客特来送行。11时启航,试用了一下我的16厘米电影摄影机,风浪大,手拿不稳。

  香港上来的旅客不多,甲板上、大厅里颇形冷清。海上飘着十几只帆船,这是中国海上的动人景象。

  同桌进餐的十二个人,在香港走了八个,今天换上了去美国的新客,其中有青年男女1 对,一望而知是美国兵G·I·带他的新娘回美国。新娘看上去只十七八岁,从未出过门,晚饭时靠在椅背上不想吃。海面虽然很平静,她却晕船了。

  10月26日

  上午船的左舷看见福建海岛,下午在浙江海外走。船上宣布明天上午10点进吴淞口,情绪开始激动。

  上海乘客开话别会。庄君发表战后欧洲国家印象,批评美国文化浅薄。曾武官认为美加北冰洋国防远落苏联之后,苏美之间存在战机。苏君认为美国经济恐慌暂时不会发生。唐君新自上海飞港,接夫人同船返沪,谈上海生活及物价情况。话别会各抒己见,对世界多了一层了解,对祖国多了一层忧虑。

  10月27日

  晨起见海水混浊,知已近长江口。下午1时进吴淞口,2时泊黄浦江码头。一些卖樟木箱、漆器、木雕等工艺品的舢板围上来,船上旅客有拿现款买,也有拿香烟换的。一条骆驼烟可换一只漆匣或一只竹雕小艇。只见一只水上警察汽艇开过来,捉了一只舢板,不久就放走。船员笑嘻嘻对我说“Paid off”(付钱开发了)。

  1946年9月2日离开上海,1947年10月27日回到上海。美国之行足足花了一年零二十五天。在上海停留了将近一个月,曾到老家看了老父老母,他们正在修建新屋。原来的老屋在1937年被日本侵略军炸毁了,这新屋是我们几个弟兄凑钱帮着盖的。到了11月中,我买船票从上海到天津,然后乘火车去北平应徐悲鸿之聘,在国立北平艺专当了国画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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