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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孟溪陆沉


  56岁的陈木军在堤垸上用几根枯树桩支着一块塑料布搭起了简易棚子。他家离棚子不远,就在十几米以外,但已经泡在水里,只露出房顶的一角。
  8月7日凌晨1点20分,湖北省公安县孟家溪垸严家台堤段发生溃口。
  大水来时,永新村村民陈木军还没有睡着。“我突然听到很大的水声,跑出去就看到水滚过来了,有一米多高。”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他特别激动。
  当他抱着5岁的孙子跑上堤垸时,水已经冲进了房子。“到处都是黑的,一盏灯也没有,我听到零星的呼叫声。”
  陈木军一家和他的亲戚一共16口人,在不足十几平米的简易蓬里度过了3天。8月9日上午,在尘土飞扬的大堤上,他的妻子梅德珍正把潮湿破旧的被子搭在堤边的树枝上。
  除了几把木椅,一张竹床,两头猪和3只鸡,他们几乎一无所有了。半袋大米维持着他们的生活,而最糟糕的是没有净水。虽然堤垸两旁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水,但洪水是不能饮用的。经过漂白粉处理的水仍然有一股异味。
  永新村属孟家溪镇,全村近700户人家,3000多村民已全部受灾。
  当时,据了解,孟家溪垸溃口后受灾面积已达80平方公里。孟家溪镇22个村中已有18个村受灾,受灾群众5万多人。3000多名解放军官兵和大量民工前往灾区参与营救工作,抢救群众6000多人。伤亡数字尚没有确切统计。
  在溃口处近200米,滔滔的虎渡河水翻滚着冲向右岸堤内。离溃口处不远的一块石牌上标明:均益垸险段,长650米。附近村民说:“这个石牌已经立起十多年了,这次破堤没人预先想到。”
  被抢救出来的群众大多都在堤垸上临时安置。大水冲走了他们几乎所有的家当,有的村民慌忙逃出自己家里时,只剩下随身的衣服。
  在离溃口处不到1公里的黑狗当桥,公安县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疗小队已经连续工作了一昼夜,为500多名群众进行了治疗。该小队一位负责人说,目前流行的疾病主要是红眼并感冒和皮肤病,令人担心的是腹泻流行,最需要解决的是灾民的饮水问题。
  堤岸上温度很高,由于干燥,尘土也很大。陈木军一家面对未来,似乎没有明确的打算。他把凉晒的衣服从树枝上拿下来,摇着头什么都不说。
  孟家溪垸本来属于安全区,虎渡河左岸属于荆江分洪区。8月6日,分洪区内群众得到准备分洪的消息后开始转移,不少安全区的居民都到那边帮助亲戚朋友搬家。他们没想到大水最先吞没的恰恰是人们以为安全的地区。
  8月10日,一支医疗小分队搭乘着一条抢救用的铁船,深入到洪水淹没的地区。
  船老大喻东耘紧盯着船头方向,一言不发。船行得很慢,水中不时会有电线露出。为了不使螺旋桨被电线缠住,他们只好沿着207公路干道行船。
  水面漂浮着各种杂物,木箱、木凳、铁锅等等,看到最多的是死猪,被水泡得肚子鼓鼓的。一棵树的树叉间,挂着一只小猫,两只前爪搭在树上,脑袋歪斜着,显然已经死了。
  水中的平房大多只露出房顶,有些已经倒塌。一间屋顶上,一群逃生的鸭子正抖动着湿漉漉翅膀。有些两三层的楼房,房沿上晾晒着被褥,里面还有人在,不知为什么还不撤离。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站在房顶上,一直看着那艘铁船驶过。有人向他招手,他依旧木然地站立着,不说一句话。
  船老大老喻说,那些楼房里的人不愿意离开家,可是这很危险,“那些房子肯定要塌的。”
  上午11时,船行至孟家溪镇宝岗村。在村委会里,村委书记田培发黑瘦瘦的坐在一条破旧的长木凳上抽着烟。孟家溪垸溃口时,他们村子离溃口最近的房子不到150米。
  村委会设在一栋3层高的楼里,曾经做过礼堂,据说已经盖起近20年了。楼的位置在村子的中心,地势较高,没被水淹,不过已成了四面环水的“孤岛”。当时,村委会住着75名村民,虽然不是一户,但很快就成了一家人。3天前凌晨的一瞬间,他们的房子就没在了水下。
  田培发话不多。有人问起溃口的情况,他说:“就在我们村边儿上,洪水一下过来了。”
  宝岗村300多户,1000多人,几乎全部受灾,60%的房屋已经倒塌。田培发神色暗淡地说,“泡在水里的房子早晚也会塌的。”
  宝岗村盛产茶叶,名为“龙宝翠毫”的绿茶还曾荣获全国农业博览会金奖。大水一来,宝岗村近600亩茶树被一扫而光,已经加工的春茶和夏茶成品也被冲了个干净。田培发说,种茶的收入占该村工农业总产值的三分之一,现在要损失百分之百了。
  村委会3楼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宝岗村实现“小康”的计划表。1997年该村人均收入2000元,已经基本实现小康,计划中1998年达到人均收入2500元。现在看来,所有的都成了梦想。
  宝岗村的村民在溃口的当夜,还有不少在大堤另一边帮着分洪区的亲属搬家。田培发很郁闷,“要是早一点重视起来,不就没事了”,他说。看起来他不知是在责怪自己,还是在埋怨别人。
  据村民们说,溃口之前,大堤曾发生过几次险情,不过都及时解除了。
  当时,村委会里的食品只有方便面,而且数量有限。门口堆放着几袋谷子,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暂时不能食用。
  当医疗小分队乘船离开时,田培发赶来握手。情绪一直很沉闷的他突然有些兴奋,他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村子没有死一个人。”
  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洪水中的公安县章田寺乡报星指导组,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只露出几块不大的高地和灌溉渠堤,便成了数千灾民的栖身之所。报星长兴村七组的100个多灾民,就住在这样一个“孤岛”上。
  这可能是世界上居住人口密度最大的“岛”。
  这是一条长不到200米,宽仅2米多的灌溉渠堤。从它的一头到另一头,密密麻麻一个紧挨一个的是灾民棚。这里离孟溪溃口处有十几公里,大水8月10才到这里。灾民们从地势低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搬上来。搬到最后,就到了这样一块狭小的地方。
  这个罕见拥挤的“孤岛”,几乎找不着落脚的地方。从灾民的一家到另一家,根本没有路。人们吃力地用手攀着渠堤边的树,一步步朝前挪。
  每户灾民都有一个凄婉的故事。一起前来安置灾民生活的报星党支部书记欧阳以立前往一个被洪水淹了新家的年轻农民那里。那位村民已是第三次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在简易帐篷里,那个叫桑茂先的农民已经不知去向。他40多岁的哥哥抱着头,坐在他家的木板床上。桑茂先一家四口,妻子年初到广东打工去了。他和两个孩子从大水中跑出来,匆忙中没带出什么东西。逃离洪水后,他们三口人只有2个吃饭的碗和一双筷子。
  他的哥哥掰着指头讲述了桑茂先3次失去新家的经过。1991年开春,靠着养鸭喂猪攒了几千块钱的桑茂先盖起了自己的新家。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阵龙卷风卷倒了他的新房子。不能没有家呀。曾做过瓦匠的他向亲戚借钱,自己又把房子建了起来。直到1998年初,他借的债还没完全还清。
  4月23日,公安县许多地方遭遇特大风暴。桑茂先从田间插秧回来的路上,险些被大风吹倒。回到村里,他才发现自家的房子又倒了。没有办法,雪上加霜的他只得四处举债,甚至贷款。5月份又把房子盖起来。现在,房子已经没在水中看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桑茂先到哪里去了,有人只知道他是已经离开。
  在另一个灾民点,医疗小分队查看了灾民的医疗和饮水情况。有人看到一个老太太从远处挑了一担水回来,便问她水消过毒没有。她漠然地看了一眼,继续走她的路,同时说没有消毒剂也不用消毒。她头也不回,蹒跚地走过去,留下一句苍凉的话:“60多岁的人,死也死得了。”
  欧阳书记说,她这个年纪的老人,1954年和1980年当地发生的溃口事件都经历过了。这一次又倾家荡产失去家园,打击实在太沉重了。
  对灾民们来说,面对灾难是需要勇气的。如果一个人一生三四次地面对这种灾难,该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在孟溪溃口时,孟溪大垸3个乡镇13万多人要面对这种灾难。
  1998年的孟溪大垸是本不应该溃口的。没人想到严家台会溃口,这段堤防是孟溪大垸最牢固的堤防之一。许多薄弱的地段险情不断,但都牢牢地死守住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初发现溃口的竟然不是负责值守的防汛人员,而是8月7日凌晨朝孟溪大垸里搬迁的荆江分洪区的人。孟溪大垸属于安全区,分洪区的人纷纷往孟溪大垸搬家。他们发现时,溃口已经有几米宽了。这时,负责这个堤段的公安县文化局长和孟家溪镇的一个副镇长以及其他防汛人员都不在常哨棚里只有两个老人。
  负责巡堤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原来,8月6日晚,准备分洪的命令下达后,这些人认为一旦分洪,守堤压力可以大大减轻,于是就撤离了,只留下两个老人看守哨棚。悲惨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无可挽回,发现溃口时,已经无法抢救了。
  亲眼目睹灾民惨状的人,才能理解溃口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灾难。一个还在继续防守大堤的农民愤愤地说:“不严惩溃口的责任人,今后就守不住大堤。”
  9月1日,湖北省委书记贾志杰亲自到溃口的孟家溪镇,宣布撤消已查明对溃口负有领导不力责任的孟家溪镇党委书记李吉祥和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魏运龙的行政职务。包括公安县宣传部副部长、县文化局局长姜治富在内的其他7位有关责任人,已被当地纪委等部门立案调查,准备进一步处理。
  孟溪溃口事件留下的教训是深刻的,它使13万多人付出了失去家园的沉重代价。
  9月6日,就在溃口整整一个月之后,这个造成今年湖北省最大损失的溃口,开始抛石填堵。预计全部恢复工程需一个月左右。
  随着石料的填入,虎渡河堤岸的伤口很快就能够愈合;但十几万灾民心中的伤口只能慢慢地愈合。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更长。大堤上60岁老人的那双漠然的眼睛,让人一见之下,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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