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他说,“我无儿无女也种不了地,和老伴出来要饭吃,也比在家里等着饿死强,但是我参加过鲁西南战役。是一级残废,我有优待证,我可以给你看”……
              ——在战争中曾经推过独轮车,丢掉了两条腿的乞讨者。


  夏天的济南热的象打不开盖的笼屉、尤其是济南火车站,这个山东最大的交通枢纽,热闹的象骡马市,大人喊孩子叫让人直犯晕。”
  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因为他们跟我说这是他最常呆的根据地。
  我说的这个他,是一个70岁的“老同志”,称他为老同志是因为他在村里有一点声望,这一点声望源于他的历史,因为他曾经参加过鲁西南的解放战役,虽说是推独轮车送弹药的民工,可是,炮弹不认人,他在战场丢了两条腿。
  他的老伴没有嫌弃他,是因为自己没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这对夫妻就这样相依为命从中年走到老年。
  我知道他也是因为一个朋友,我的这个朋友同他是一个村的,而且,论辈份还得叫他声“爷”。
  有一天,朋友非常情绪化地给我打电话,他对我发牢骚,说:
  “你知道吗,连我们村里那个老同志,也上济南要饭去了,我想你不是正在搞这方面的调查吗,有必要去找他聊聊,这是个不错的话题。”
  朋友的老家是山东省的老区,也是革命时红得出了名,搞经济时穷得出了名的山区。在那里荒年的时候出外乞讨是很正常的事情,连村长都带上老婆孩子出去要饭,这些朋友都给我讲过。
  可也许由于这位“老同志”背景比较特殊,因而,他如此的举动不可避免地成为新形势下的新情况,值得引起朋友的如此关注,对我来说,当然就更充满诱惑力。
  我知道济南夏天的残酷,更知道信息对我们这些人来讲就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所以我来到了济南。
  一连几天我没有找到目标,我有些失望,也许朋友提供的信息准确性有问题。正当我准备坚持最后的十分钟的时候,目标终于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老同志”坐一个马扎,慢慢用手向我走来。
  对于乞讨者来说,济南火车站外面实在是天堂,这里人来人往,各色人等,只要偶尔有人动心,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老同志”很正规的用一个旧日茶缸,承接来自五湖四海的同情心,然后,把大一点的毛票卷起来塞进自己的腰带,茶缸里又只剩下零星的硬币。
  我后悔没有带一张与朋友合影的照片,那样事情就会简单多了,可现在我们的交情只能从头开始。
  也许人老了,戒心便也随之放松。与“老同志”接触真的没费什么劲儿,当我提起“猛子”——我的那个朋友的小名时,“老同志”竟急急忙忙往四边看看,发现的确没有什么熟人时,他才孩子般的对我笑笑:“认识,认识,他还得叫我爷呢。”
  “我是猛子的同班同学,我早就听猛子提起过你,你住在哪儿,我可以去看你和大娘”。
  我知道好容易用手走到火车站,我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只会影响“老同志”的收入,所以,我想找个晚上他“收工”的时候比较合适。
  “老同志”的远房侄儿在省立医院里面烧开水,所以,锅炉房旁边的一条盛杂物的过道成了他和老伴晚上的栖息地,虽然很热很脏,但总算是一片屋顶。
  入夜,医院里很静。我们在锅炉房门前的空地上聊天,感觉不错。
  “不瞒你说,闺女,要不是你跟猛子是同班同学,我说啥也不会让你到这儿来,为什么,我怕丢人呵,唉,这把年纪真是越活越埋汰,可我也没办法呀,正好你来,闺女,我也有个人说道说道,我这老婆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过去我从来瞧不起要饭的,我总是认为他们是不务正业,不好好干活光想吃现成的才这样。可是现在轮到我了,我明白了。
  本来我在村里还不错,每年有粮食分给我,还有20元钱的残废补贴,我没儿没女的,跟老伴对付着过还过得下去。
  那时候我还挺风光的,每年过八·一的时候,乡里的小学要请我去给孩子们做场报告,讲讲打仗的事儿,给我系红领中。我特别重视这事儿,一身制服我从来不舍得穿,但每年的这时候,我都要穿一次,我觉着这是一种光荣。
  村里的人也挺敬重我,虽然我这个站着不如坐着高的残废样子根本就不象个人,可出来进去的没有人不跟我打招呼。
  我没有儿女,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村里的人帮忙,那一年我老伴病得厉害,也是他们帮着给送到县医院抢救,才算捡了一条命。
  有时候,我们那儿荒年是颗粒不收,大家伙都拖儿带女的出去要饭,我吃野菜也不去,我不愿意丢这个人,我们是老区呵,是革命根据地呵,干不好对不起国家呵。
  后来,我们那里也搞起了土地承包制,虽说没有多少好地,除了山头便是山拗,可总也是都种上粮食了,尽管我们老俩口种不了地,村里还是分给我们二分地,由村里的小青年们帮助一块儿给种呵收呵,总算饭能吃上了。
  可是,山里人也是心野,慢慢地有许多人出去找活干,干好了便让没出去的人羡慕得要命。就这样,出去打工的人过年回家的时候是一个人,过完年再走的时候就是一批人。先是那些三十几岁的人出去了,后来村里几乎看不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到现在那些十六。七岁的后生也找不到了。
  全村上百户人家几乎家家有人在外面打工,这山地本来就不好种,山上缺水,种点粮食要一桶水一桶水往上提着浇,可一个壮劳力没有谁来往上提?
  地全荒了吃什么?那些家里有在外边挣钱的可以买着吃,可象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办?
  过去还有粮食分给我们,可现在地里不产粮食我们向谁要去。我这个残废补贴倒是从以前20元涨到了现在80元,可80元钱呵,我们光买粮食吃都不够呵。
  你说让我向国家伸手去要,这我也不想,活这么大岁数我没给国家添麻烦,我觉得自己没这资格。
  所以,我奔济南我这个远房侄儿来了,可我知道他在这儿干这么个临时工也挺难,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开始我坐在街上只是想找人下棋打发时间,可有一天,一个老太太从我身边走,说了声可怜,便扔给我五角钱,都把我弄愣了。
  后来,我想实在没法子,我就做乞丐了,要饭吃就要饭吃,什么老革命不老革命的,过去的事情当不了饭吃,反正这儿也没人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跟老伴一商量,她抹开了眼泪,又唠叨我们没有儿女的事儿,我说现在这世道有儿女也不见得就有人养,趁着还能跑能颠,我们能咋样活就咋样活呗。
  就这样我这瘫子就用两只手走到街上去了,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豁出这张老脸,哪儿人少往哪儿呆,可后来,我街上认识的一个同行,也是个瘸巴老头,他告诉我这讨钱的事儿要哪儿人多往哪儿呆才成。
  他跟我说这火车站周围人特别多,而且,警察也懒得管,呆在那儿一天顶在别的地方呆好几天的,我去试了试,果然是这么回事。
  现在我也觉不出这事有多丢人了,要饭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说是不?
  象我这样的残废你就是给我个正经事儿我也干不了呵。现在,我们老两口分工挺明确,老伴在家做饭,中午给我送过来,晚上我回去吃饭的时候,老伴就记记帐,这样我们手里总算有俩活钱了呵。
  我这当乞丐的也有了经验,每天专往人多的地方挤,过去我总觉着自己应该有志气,可现在我是怎么可怜怎么来,人穷志短呵。
  不过你现在跟我说让我回村,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回去。在那穷山沟里呆着只能穷死,我只怨自己开窍太晚了,不然的话,家里的房子早盖起来了。
  我现在心里挺满足的,虽说这当乞丐不是个光彩事儿,但我吃饭不发愁了,花钱不发愁了,我还呆在省城济南,这里有这么多汽车和高楼,这是我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闺女呵,我这么跟你说,我过去呵是脑筋太死了,见识太少了,乞丐怎么了,他们这些人见多识广,都挺不简单,我可不敢小看他们了,与他们相比,我那点历史算什么,我过去真是糊涂呵。
  我还以为人们会一辈子记得我,毕竟为国家出了一把力,其实呀这人没有一辈子的事儿,只有每天的吃呵睡呵是事实存在的。
  前两天,我侄儿回了趟老家,他说村里走的都没人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和女人孩子。
  我说,走了好,大家都走出来才好呢,那个穷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你就是建设一辈子,它还是那副样子,自然条件太差,过去人太老实,你说人定能胜天,他们就相信人真的能与老天斗,可是斗来斗去还是打那么点粮食,到了旱季水都没有吃的,不如出来找条路走走看。
  这都是我出来以后才有的想法,过去我是死也不会出来的,可是真出来了,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没文化,没见识。
  闺女呵,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聊这些干什么,可是我告诉你的都是大实话,我现在谁也不怨,国家过去能给我的都给我了,光荣牌也挂过,锣鼓也敲过,大红花也带过,我这辈子挺知足的。
  现在虽说要饭有些不强,可只要能活人,又不给社会添麻烦有什么不好,莫非要国家养你一辈子,我那点功劳我觉得够不上。
  不过,我现在不知道猛子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那后生书念得好,他一定混的不错,你千万不要对他说,我在要饭;在当乞丐,他知道会有想法的,你就跟他说,我在自食其力,在自谋生路,过得挺好,谁都不用靠,这个话你一定给我带到。
  我现在也有几个老伙计,我们一起在街上认识的,有时候警察管的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就凑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
  过一段时间,我准备从这儿搬出去。因为,医院里已经来查了好几次,他们说不能允许要饭的住在这儿。我侄儿也挺可怜,干这么个活儿这么辛苦,一个月才挣400多块钱,刚刚够自己吃饭,这不30大几的人了,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前两天回老家相亲,可姑娘一听是临时工,连见都不想见,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指望嫁人嫁出穷窝子,所以眼界高着呢。
  咳,我这一说说远了,我自己还有操不完的心呢,后生们的事还得他们自己去操心,我跟你说呵闺女,象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什么乞丐,什么要饭都不重要,能吃上饭就是本事。
  可现在有些小孩子真是可惜,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家也不回,整天在街上跑来跑去要饭吃,真让人心痛呵。我觉着你倒是应该反映反映他们,让他们的爹娘把孩子接回去,这样在街上混下去就瞎了。
  还有这农村现在这样也够让人揪心的,年轻的后生都不愿意种地,都跑出来打工,可那些老弱病残怎么办,将来不打粮食他们吃什么?
  我经常跟侄儿唠叨这事,可侄儿总让我别瞎操心,他说,“你不是也跑出来了么,你虽不是打工,可不是也跟打工差不了多少,就是论收入你也该不比打工的少吧,能够有别的出路,谁还辛辛苦苦的种地,这事儿现在你就别再提了,有什么用。你说是没用是吗?”
  采访者思绪:
  不知为什么,在我采访的如此之多的乞讨者中,“老同志”的事情最为平淡,可他给我的印象却最为深刻,也许是因为那历史背景,或者是他觉着自己沦为乞丐的羞愧难当,总之,他久久在我眼前晃动,使我夜不成寐。
  用手走路也已经走了快50年,可上街乞讨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这其中的距离我不知道该如何衡量,只是觉着他真真的不容易,活着。
  可这就是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变多还是变少,什么事一考虑就是一辈子的世道不复存在,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可能面临结果截然不同的变化,适应了这种变化就可能会生存下去,否则,便可能无路可走。
  我一直不认为乞丐就不是一种职业,看来,乞丐不仅是一种职业,有时候还是一条绝处逢生的捷径。而且,它还有着最大的包容性和宽容性,象这个社会的底座,你在上面坚持不下去或者找不到位置的时候,你可以松手,从你原来依靠的地万。
  最差做个乞丐,也许会失掉尊严,但对一个生存不下去的人来讲,尊严又有何用?所以,那些认为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人,都是些活得不错的人,而乞丐们只要从你手里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
  我一直没有见到朋友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这是真的)他没有再给我打电话,可能,他也觉得对于这件事最初的激动过后,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平静。毕竟,人要选择生存便会面临很多尴尬。
  我也不想打电话给他,这是因为对于“老同志”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觉的能够把他们说的记录下来,就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我的确不能为他多做些什么,我只能祝他多一点好运气。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