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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上海的复兴公园内,在长椅上坐着的老者旁边常有一张“测字”的纸板,偶尔过来治安人员他会迅速的把纸板藏在屁股底下,找他测字的人不多,可测一次少则10元多则上百,听说很灵,我不由想试试。
             ——从百万的身家到公园里的测字先生,只是瞬间的事儿。


  到上海出差,正是股市最低迷的时候,许多关于股市风云人物的传说让我不由怦然心动,这可是大起大落的传奇,不采几个回去,我有点太不甘心。
  早晨到复兴公园跑步,见到晨练的人们不在晨练,却围在一起不知说什么,我有意放慢脚步,发现人们正围住一个测字的老者,此老者不测别的,专测股票。
  有的人高声问:“依看深发展如何?”
  老者摇摇头:“此支股票龙头被打,龙尾被烧,近三、二年内不会再动,但可长期持有,不必清仓。”
  又有人问:“依看个股市啥时候能够再启动?”
  老者沉思半天。
  “这次股市上升空间有限,上升势头受挫,除非国家有意拉动,否则两年内不会有利好消息。”
  众人一片叹息,老者却把头上的遮阳帽摘了下来:“我是以测字为生的,各位如果还满意,就请随便给几个米钱,家里已是没米下锅了。”
  见老者要钱,众人一哄而散,只有那个问深发展的走势的中年男人拿出了10元钱放在老者的帽子里:“侬是高人呵,怎么会落得这样?”
  老者平静的摇摇头说了声“谢谢”。
  中年人走了,老者身边寂静起来,我看他拿出一块写着“测字”的纸板放在旁边,又掏出一枝烟来却不点上,只在嘴边吸了又吸。
  我走了过去,故意拿起纸板来看了看。
  “老先生,测字吗?”
  老者有些紧张,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才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想测什么字?”
  我说:“你只测股票吗?”
  “当然,别的字也可以,但不敢保证百分之百的准。”
  “测股票准吗?”
  “那得看你测那一只股了?”
  “我想测一下长虹的走势,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涨起来?”
  老者闭目沉思了一下,
  “长虹现在走势不定,是因为整个大盘无力拉动,没有成交量便没有整幅上升的可能,所以,这支股票只能暂时待股观望,不可轻举妄动,一旦大盘走势转强,此股必涨无疑,如果小姐你有闲余资金,此时倒可以持股进仓,到时候一定可获利不菲。”
  我听老者说得头头是道,故意引他:
  “老先生,我听你对股市颇有研究,为什么不投身股海,赚它个几百万。”
  “赚它个几百万?”
  老者听我这样一说,竟苦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小姐,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你付钱吧,如果你满意的话。”
  我拿出10元钱,“这些可不可以?”
  “谢谢你,再见。”
  老者说着小心翼翼把钱放进口袋,“我要先去买米。”
  “老先生,听说上海股市有个杨百万,你知道他现在哪儿吗?”
  一听我问杨百万,老先生原本想走的脚步停住了:“杨百万?唉,他比我还好一点,至少还有座房子。”
  “噢,老先生,这么说你们认识,那你肯定也是在股市上搏杀过的是吗?”
  “唉,我岂止是博杀过,我是连性命都投进去的人呵。”
  老者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仿佛再也起不来似的沉重。
  我知道我的引子奏效了。
  “你要是想找杨百万,还不如找我聊聊,我比杨百万早投身股市一年多,你想想我的身家会比他小吗?”
  可是,可是如今我连一片屋顶都没有呵,这测字不过是我用来讨饭吃的手段,我现在同街上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唉,这就叫搏一场,死一回呵。
  我原先是在苏北乡下承包鱼塘的,干了两三年,积累了二十几万的资金,我就想到上海来发展。
  可找了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项民我想买房子算了,反正投资房地产也会增值。正在看房子的时候,股市火爆起来,上海人炒股几乎炒疯了,每天都有发了财的人在锦江饭店请客。
  我们同乡也在这时一下子赚到了十几万,他乐陶陶地来找我喝酒,并竭力劝我投资股市,并担保我进大户室,他说:“股票赚起钱来比弄鱼塘好多了,又惬意又轻松,而且,来的还快。”
  我当时对股市一窍不通,只看到人家赚钱眼睛有些红,听同乡这一说就更沉不住气了。回家也没有给女人商量,我带着二十万现金便杀进了股市。
  那时候股市简直是发神经,只只股票赚钱,我买的飞乐音响:东方明珠等股票每天涨停板,一直涨了一个多星期,我发财了,二十几万一下子翻跟头变成五十多万,我在锦江请客,一包就是整个大厅。
  我那会儿在大户室,杨百万就在我隔壁,好多散户都跟着他走,我还挺不服气,我寻思我对股票根本就不懂,只看那个涨就买那个,也照样赚钱,这杨百万有什么稀奇。
  看到我赚了大钱,我们村里的人派了代表把全村人凑的30万给了我,让我替他们炒股票,我当时昏了头,根本没有想到要冒什么风险,只晓得投进去就赚钱。
  我的运道蛮好,虽然什么也不懂,资金投进去,倒也赚了100多万,我把消息告诉了村里的人,他们敲锣打鼓地给我的屋里送了块匾,我当时特别得意。
  这时我住进了静安宾馆,每天600多元钱加15%的房钱根本就是小意思,我也开始玩女人,中国的、外国的一律照收不误。
  为了显阔气,我曾经在一家夜总会出5万元钱送给一个歌星一个大花篮,当然,那个歌星晚上陪我睡了一夜。
  我在外面找女人让我屋里的知道了,她带着孩子来上海找我又哭又闹,我一心烦“离婚”,她也不甘示弱离就离,拿30万抚养费。
  就这样我拿了30万抚养费,离掉了结发的妻子,也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们恨也恨死了我,从来不要见我。
  可是,那时我有钱呵,每天有一大帮女人围着我转,我根本不再乎有没有家,我想只要有钱一切都会有。
  股市一直火爆,我的钱在里面翻着筋斗,我认为下半辈子再也花不了了,我花起钱来大方的让人吃惊。
  这时有一个女人爱上了我,说要跟我结婚,她比我小24岁,是个没有职业的女人,我当时已经56岁,可是我觉得她又年轻又漂亮又时髦,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当时苏北人根本就不可能娶到上海女人,因为,她们都看不起苏北人。
  现在倒过来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钱,可我顾不了考虑那么多,我也想在上海买房子安家,有一个真正是我女人的女人。
  我们花了50多万买了三房两厅的商品房,在贵族花园里面,又花了30多万装修,一切都要她满意。
  婚礼是在希尔顿大酒店举行的,虽然同乡并不赞成我找个如此年轻的女人做新娘,可看到她真的很漂亮也就不再说什么。
  唯一的不足就是我的前妻带着两个儿子把我在饭店外面停着的车给砸了,这使新妻特别不高兴,骂了我一夜,我第二天就买了辆桑塔那送给她做为道歉的礼物。
  娶了她开始我还真是享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温暖,可由于我应酬多,又爱摆阔气,她常常骂我是“苏北人”,“十三点”,我就不太高兴,有一次还动手打了她,结果第二天又花了二万元买的钻石项链去赔礼道歉。
  后来,她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再也不舍得冲她发脾气,俗话说老来得子分外娇,我知道前妻生的儿子我是再也没有资格做他们的父亲,因此,我特别疼这个小儿子,雇了两个保姆照顾他。
  我后来的女人生了儿子后,脾气变得更大,而且对我也少了体贴,每天把孩子扔给保姆,她就逛街,喝茶,搓麻将。
  有时候搓麻将整夜的不回家,我开着车去接她也不出来。我就在车里等,直等的睡着了。
  这时候我开始想我的前妻,那时候我们没有钱,可她是那么的贤慧,温柔,对我体贴,对这个家更是尽心尽力,我包鱼塘时,常常半夜要出去捕捞,然后天亮之前送到市场,她总是跟在我身边,无论多晚不说一个“苦”字。
  这样的女人让我给离掉了,我真是后悔,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无法说这个“悔”字,只好将就着过下去,还好,我的小儿子还是我的全部寄托,至于他妈妈我管不了,也就由她去了。
  我的股票生意一直还算不错,我在赚钱,也在替大家赚钱,我在股市这么久。总算也明白了点什么,做起来也不是那么毛手毛脚的了。
  可是,这个东西最讲究运道,人算不如天算,股市火了两年,走到97年突然不行了,所有的股票跌成一条直线,跌得那个惨呵,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百万的家底在一夜间赔光,听说杨百万也赔的差不多了,我更是不敢清自己的仓底。
  村里的人闻讯赶来,纷纷让我清仓割肉,我本来还想持股观望,可是,这些有的把棺材本都放在我手里的村里人就是不答应,一定要我兑现金还他们的钱。
  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傻事,以为上百万的资金好掌握,到头来一出事把自己先赔进去。
  可是我不能对不起村里的人,无论如何我要把他们的钱先还上,我看不得他们大人哭,孩子叫的惨样。
  可我的后妻说,股市有风险,这个谁都晓得,他们这些苏北人不能赚钱时开心,赔钱时哭着喊着要我们的赔。
  因为后妻又骂我们苏北人,我冲动之下打了她,她扔下了才二岁的儿子跑了,再也没回来。
  我卖了房子又卖了一部车子,凑了全家的钱,才算把本金换给了村里人,这时我股票帐户里上只剩下了几百元钱,我退出了大户室,连散户的资格也没有了。
  不久,前妻来了,她带来了30万的支票,想帮我再买幢房子,“至少,你得有睡觉的地方,”她擦着眼泪水说。
  我拒绝了她,我说,“那笔钱是留给两个儿子的,我不会再动,我请她不要再来找我了,只当我死了。”
  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那边的法院又通知我,后妻已经起诉,要跟我离婚,要我付她青春损失费20万元。
  这时我已经分文没有,除了身上穿的皮尔·卡丹西装还值点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后妻是不想把那辆桑塔那交给我,她也知道我已经没什么钱了,所以,她只要区区20万。
  我们在法庭上见面了,她抱过儿子亲了亲,然后又还给我说:“跟你结婚我是最大的失误。”
  我说:“认识你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
  儿子判给了我,车子判了她,这段因为金钱的魅力而结合的婚姻也因为金钱的失去而解体了,对此,我毫不后悔,只是心疼儿子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在身边。
  离婚以后我带着两岁的儿子借住在朋友的石库门房子中无以为生。
  想找地方打工,人家一看我这个年纪根本都不给我机会,有的公司倒是需要守夜人,可我又带着个小孩子,那一段时间我靠朋友的接济才能勉强吃上饭。
  村里我是没法再回去了,我那两个儿子早已经扬言,要看看我这个当代陈士美的下场,而且,赚钱的时候我是村里人请都请不到的财神,而当我赔的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成了人人怕登门的瘟神,这种大起大落让我体会了人情的炎凉,我是饿死也不会再回苏北乡下去了。
  可是我跟儿子两个人总要吃饭呵,而且,孩子稍大一点要送学校读书,没有钱什么也不要想。
  有一天我在街上买了一本测字的书,回来一看蛮有趣,虽说这出来给人测字赚几个钱花花,同乞讨没什么两样,可总比站在街上向人伸手要钱体面些。
  我在家里把那本书背了个滚爪烂熟,然后,每天早晨到复兴公园来揽生意,这里晨练的大多数是些老头老太,他们有时候挺迷信这种把戏的。
  我也不多要,测一次十元钱,要是测着了喜事,主顾开心的话再加五十元,这样一天怎么也赚个几十元钱,我跟儿子的米钱先是有着落了。
  时间一长,许多人都认识我了,我一不出现大家还觉得很奇怪,有的人还到我住的弄堂去打听我,结果,邻居们有知道我的底细的便道出我曾经在股市上与杨百万齐名的过去。
  这时有人知道了我的名字朱津宁,便想起当时上海股市的确曾有外号叫个朱百万的家伙是苏北人,靠养鱼起家的。
  我再到复兴公园里来测字,许多人就不再问别的事,他们句句都是股票,开始我对这个话题讨厌死了,提起股票我便心惊肉跳,想要大哭一场,可后来我发现这些人都挺崇拜我,都希望听听我对股市的看法。
  我就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老天的安排,天不绝我,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又给我指一条生路。可是我不能胡说一气误导股民,践踏他们对我的信任。
  在股市中搏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要看看指导炒股的书,现在我每天都要听股评,看指导书,真正的研究开了股票。现在我对股票的认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经过研究我回答股民的问题已经是头头是道,分析的他们心服口服,每天还有人听说我在这儿讲解股市,大老远从浦东赶过来的股民,上海的股民真正的被股市耍了一个大跟头的,所以,他们特别的关注。
  这样我的收入有了保障,除了警察不时的找点麻烦,基本上这里已成为我一个固定的点儿,连冬天也常常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有的人给我建议以我曾经是“朱百万”的身家,募集股资重投股海,相信也会有很多追随者,可是我已经无此力气再去拼杀,更何况我还有个小儿子的牵挂,我一个人倒无所谓,拼到哪儿就算哪儿,可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儿子没人照顾呵,我当时被逼债没有想到跳楼,就是因为可怜这个没妈的孩子。
  去年有个股民给我联系好了场地,让我去讲课,我也拒绝了。我说:
  “讲课我没有资格,对出头露面我也不感兴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朱津宁也不是没有风光过,对我来说,如今,平安就是福呵。”
  人总是要经历过才知道酸甜苦辣,对我一个农民来说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也算是物有所值了,上海还算不错,仍然给了我一条生路,虽说是不大体面,但总也是自食其力吧,比起那些跳楼的来我还算走运。
  为了让那些股民有危机感,我的回答总是有所保留,我不想人们还总是以为进入股市就会赚大钱,我总是告诫股民要以平常心去入市别指望一下子发大财,那种一夜成为暴发户的情景不太可能会重演,因为那是股市不成熟的现象之一。
  随着股市的越来越成熟,股民的心理素质也应该是越来越强,只有这样才会有健康的股市。现在的股民是比以前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很冷静的去学会分析和操作股票。
  我想如果说有牺牲品,那么我们这一波人算是首当其冲了,像当时的那些大户现在没剩下几个,不是倾家荡产,便是激流勇退,要不就是隐居起来,最差的大概就是我朱津宁了,天天跑到这儿为几斗米折腰,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样,和大家一聊时间过得很快,省得自己一个人呆着发闷。
  好了,我要去幼儿园接儿子去了,对不起小姐,跟你聊了这么一会儿,耽误你的时间了,不过,有什么股票的事情尽管可以来问我,熟了我可以打8折。
  如果你还想找杨百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儿住,但我听说他已隐居起来,不大喜欢见客。
  我跟他不一样,本来就是农民,吃苦受累惯了,能做得百万富翁,也能做得测字先生,这也没什么不好,除了伸手要钱时,有些人不太情愿,可这只能怨上海人大小气,但有那么几个心甘情愿掏钱的,我就足够吃喝的了,别的以后再说,先这样混着吧。
  采访者思绪:
  随着话音远去,这位测字的朱津宁先生也摇摇晃晃地离去,满头白发又没剩几颗牙齿的他说是到幼儿园接三岁的儿子,让人感觉莫名的滋味。
  也许只有这个在那种狂热的金钱支配下产生的婚姻中诞生的孩子,对他来说才是历尽沧桑后的唯一安慰,也是他丧失百万身家后勇于在这里做测字先生,向人们伸出乞讨的手的唯一动力。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真是无奇不有,每一场风暴后面都有无数遭劫的生命,股海弄舟也不例外,尤其是中国的股市,边摸索边实践中已有大多的人全军覆没,一蹶不振,甚至成了冤魂,这一切都源于人们对金钱的欲望。
  偶遇的这位测字先生能够从这种绝境走出并且还能面对股市侃侃而谈,真也是可谓处变不惊,坦白他讲他其实是真正的生活所迫。
  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能够保全身家性命想来已非易事,而养家糊口对他又是当务之急,还好他本质尚好,良心还在,没有因此巨变而产生心态的扭曲。
  他能够坦言股市各种汹波涌浪,并告诫股民以平常心入市,就已经说明他对此次打击刻骨铭心,并绝不会再股海泛舟。
  教训也好,经历也好,这位朱百万有今天的选择当属不易,人难的是适应落差,但显然对这种安排他已坦然受之,并乐得自在,这位测字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穷也罢,富也罢,好好活着就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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