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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亦舒《玫瑰》

  在时间的长河中,百年只是一瞬间。
  在悠久的的历史里,人也只是匆匆过客。
  谁能了解时光背后的东西?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顺境的人才能体会得出的情趣。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的。
  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也许都是人格的展现。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
  “这些年来,人类倒底也这么生活过来了。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张爱玲如果是说。
  亦舒的笔下,也有许多这样不彻底的真实的人物,他们身上有价值和无价值并存,肯定和否定同在。在某种程度上,更增加了作品人物命运的宿命感,使人性深处的东西更加令读者感到遥不可及,而生发出神秘的魅力。
  《喜宝》、《没有月亮的晚上》、《美娇嫔》等等,遍布于其中的男男女女,都不是普通意义的常态人物,他们左冲右突,仍无从在现实中矗立起自我的人格大厦。
  亦舒是按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尺去衡量非常态人物的,在端详扭曲的人生病态时,带着批判却又宽容的态度,盼望他们摆脱精神上的抽搐、震颤与痉挛。
  这一类型的作品,看来并不拘于济世救时的实际问题,事实上却仍有对人生要义的思索。她传神地描摹边缘人物内心深处的软弱、愚昧、不自持、图虚荣等阴暗面,在社会中撞得满身疮疤,遍体鳞伤,背后是深切的痛悼与凄怨。
  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亦舒一直是执著于真实的言情小说家。
  亦舒作品中彻彻底底的“歹角”几乎没有,大多显示出表里矛盾、名实冲突的特征,带有若明若暗的艺术魅力,展示人的非理性世界。
  像姜喜宝这样的人物,是不合乎礼法,不合传统的人物,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她在亦舒的笔锋下现出了丑的原形,一针见血,不温不火,读者感情上暂时难以接受,但无论如何却有她所生活的世界真实的根基在。
  台湾诗人郑愁予有一首诗《情妇》,就是专写“喜宝”“海媚”这一类人的。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钱菊,和一个高高的窗。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寞进来
  或许……而金钱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寞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衣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
  困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此诗被认为是沙猪(大男子沙文主义之猪)的典型代表作,他想为女性立言,却仍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对两性关系不平等的一种看法。
  亦舒自然是恼怒那些不会怜香惜玉或惺惺作态或虚情假意的男人。然而,她又认为,人的灵魂是个谜。喜宝也好,勖存姿也好,宋家明也好,他们毕竟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作为生命的过客,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一种寂寞与恐惧之中。
  姜喜宝从一个穷学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物质富裕的人,她快活吗?
  一开始当然是开心的,她毕竟是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多么想读完她在剑桥的六年法律课程。
  在遇到勖存姿之前,她连下一学期的学费都成问题,虽然还有闲心在读欧亨利,但心里其实已愁得不得了。
  遇见了勖存姿之后,她突然变得什么都有了。勖存姿给了她一切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包括“麻将牌一样”的钻戒,苏格兰有七十间房间的古堡,电脑控制可以航行全世界的游艇……
  于是,在如此丰盛的金钱馈赠之下,喜宝成了勖存姿的俘虏,她祈盼着勖存姿来,在等勖存姿得到她,因为她很明白,这是项交易。
  但勖存姿却没有在她的等待期间出现。
  勖存姿当然不是不想来,而是他有他的自卑,他的自卑是他老了,从一开始,他就对喜宝说过“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
  后来喜宝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女人,寂寞至死,连走路的时候都只能踢石子,呆在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烫得毕挺的制服“沙沙”作声。她说她其实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的。
  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汉斯。一个剑桥大学教授,德国人,学的是物理,一个科学家。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因为在他身边,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到了压力的消失,她是如此的安心。
  但汉斯死在勖存姿的枪下。勖存姿以他的精明,察觉到喜宝会爱上他,他对喜宝说。
  “……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
  勖存姿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
  除了杀死汉斯,他还杀死了喜宝在澳洲的母亲。
  他就是要喜宝无路可走,一心一意跟着他,爱他。
  这又是一个极度可悲的人。
  还有宋家明,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她的可怜跟喜宝不一样,他戴着面具扮演着角色。心理的压力与行动的欲望首尾相伴,灵肉无法统一。
  宋家明也爱喜宝,他甚至还提出:
  “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励家,你愿意吗?”
  他本来是勖存姿的未来女婿,却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见喜定是有她的魅力的。
  但喜宝却着穿了他,他是一个脑科医生,一个成熟的人,却一直在勖家委屈求全,从来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连喜宝在被勖存姿“买下”之后,也只打算给勖存姿六年青春:“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
  但来家明能神气地独立,却偏偏不肯独立,即使在勖聪慧离他而去后,还一直在勖家的阴影下过日子。直到结局,他成了约瑟兄弟,向宗教中走逃避,仍然是不愿面对现实。
  这是一个懦弱的人物,害怕失去些微的东西,没法把握自己,于是只好按照别人的眼光去生活。其生命不过是一具空壳,他要充实生命,逼得只好逃向宗教,似乎是走向了光明的所在,其实也犹如翻译勉强的圣经,虽然美好却不真实。
  按照外界对生命的各种议论诠释生活,那是很累人的事,这大概就是我们身边真人特别贬匾的原因。
  从文化学角度看,某些传统观念伦理道德的根深蒂固,常常会籍制着人性的自然生长,目的是使个人服从群体,自我走向社会。
  即便是到了未来社会,这种伦理和道德观念的强大,依然是不可小视的。亦舒的一些作品这样告诉我们。
  亦舒的小说无疑是直面人生的,但并不代表她只能写她身边的红尘故事。约略一数,她居然还写了那么多带科幻味的小说:《蝎子号》、《异乡人》、《朝花夕拾》等等。
  这些都属于她的“我之试写室”中的作品,看来受其兄影响是不在话下了。倪匡可是香港鼎鼎有名的科幻小说家。
  科幻小说,准确他说需要有科学性、幻想性和故事性,这三者是彼此联系,缺一不可的。科学性是前提,要不然便不能称为科幻小说了。但科学性,又不是演绎图解某个科学课题,需要有幻想性,作大胆的想象和幻想,而且想象和幻想,必须要有一定的依据,是建立在科学的预测和科学发展的可能性上的,而不是荒诞、胡编乱造的。
  有了科学性和幻想性,还必须要有故事性作为支撑和连缀,没有故事性,科学性和幻想性便无所附丽,不能成为艺术作品而成为科幻论文或其他了。
  亦舒的科幻小说,其科学内涵总的来说是很淡薄的。倪匡的观点也许对她有所影响。其实,要写科幻小说,科学知识倒不能太丰富,即使写了也一定不好看……就像真正懂得武功的人不会写武侠小说那样。现在西方有一批科幻小说作者,本身是科学家,可是他们写出来的科幻小说真是沉闷得要命。毕竟任何小说本身必须是小说才行,就是要有吸引人的情节,如果长篇大论的大谈科学理论,那不就变成科学文献了嘛。
  亦舒的这部分作品,科学与时空的超越只不过是引子,科幻成份也不算多,在满足了一番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外,表明了人有权利想入非非外,着重还是铺陈故事——爱情故事,道出某种隐忧与人性的美丑。
  牛顿和爱因斯坦等一干科学家,都是想入非非者。不过光有他们还不够,人类的进程实在太慢了。仅仅靠遗传基因的进化速度,我们等不得。难怪亦舒要异想天开。
  《蝎子号》写的就是机械人和人之间的恋爱。期待着人格被更加尊重,更易于理解。
  亦舒把人脑和电脑等同起来,电脑不再只是依靠输入的资料活动的机械,而能根据输入的资料,自行组织之后,产生新的资料——如人脑的功能一样。
  有趣的是,这个机器人被亦舒赋予一个美丽温柔的外壳——一个东方少女,是它的创造者博士根据他一度爱恋过的对象而制造的。
  它刚“出世”,非常自傲,看不起人类,也不为自己的只有三千小时的寿命担忧,十足机械化:
  “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它十分清酒地对待它的过客身份。然后,它开始读书,第一本书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更加肆无忌惮地批评人类:
  “我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不担心灵魂的升降。”
  但是它也有恋爱的要求。从它要求有眼泪那一刻起,它已经逐渐变成人了。
  它的改变,自然与J3的认识有关。J3是一个庞大组织中的特务,性格豪爽开朗,知识丰富,是有血有肉的人物。
  J3处在一个可怕的组织中,这个组织只要人听命于它,人其实也是机器。
  这样,这个故事便有一种“倒错”的意味了,蝎子号要求有人性,万却要变成冷组动物。人性与非人性的冲突,带着寓言的性质。
  《朝花夕拾》里是时空的倒错,一开章就写到了2035年,女主人公陆宜所处的第五太空署,人们的生活更为乏味与无趣。
  什么都被统一安排了,高科技代替了很多技术操作。生孩子,母亲不用十月怀胎;一餐三顿,不用举炊;很多技艺,已经失传;不少蔬果,也已无影无踪;夫妻疏离,子女陌生……
  人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反而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因此,女主人公陆宜非常怀念她走错生命大道而回到1985年,那时的社会没有她所处的社会科技方便、先进,但那时却有爱、有温情。
  但人类又怎么会往回倒退呢?亦舒的悲观无疑是对工业化后人情淡漠的批判。
  也许正是这样,她又写了《异乡人》。
  仍然是一个好事多磨的爱情故事,非同寻常的一点是女主人公在跟外星人相恋。名为科幻小说,实则人情味十足。
  那些外星人,在方祖斐眼中,都是异乡人。异乡无疑是世外桃源,是理想国乌托邦。
  但是,人类世界是快乐和烦恼共存的,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最终,方祖斐没有到异乡去,而异乡人之一的靳怀刚,倒是留了下来。他宁愿做地球上的过客。
  由此可见,亦舒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寻找爱情,又是她作品中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主题。她同时还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大到牺牲理想,迁就现实,小至可笑滑稽的小奸小环,有失高贵,都贯穿着她这几方面的思维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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