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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经地义的奉献



  采访时间:1998年7月15日1:00PM
  采访地点:北京二环路东直门立交桥
  一带一辆夏利出租车中
  姓名不详
  性  别:男
  年  龄 37岁
  北京郊区某出租汽车公司司机,原
  为北京郊区农民,文化水平为初中
  一年级。

  这不是一个旧式包办婚姻造成不幸的故事,严格他说,主人公的婚姻也不能说是包办而成。然而渗透其中的亲情的牵绊却让我们不能不去思考一个问题,亲情除了会带给我们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获得的温暖和关爱之外.有时候是不是也是一种负担?特别是当个人的选择与亲人的期望发生矛盾的时候,什么才是自己最需要的,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谁没有过为自己所爱的人或多或少放弃自己的愿望的经历?放弃的终极目的是为了更多地获得来自被爱的那个人的认同,但是当这种放弃明显地会改写一个人的一生的时候,就需要冷静地想一想,有没有一种亲情强大到可以使人付出终生幸福的代价。

  1998年7月15日中午,我从东四打车回家。在北京,乘客和出租车司机闲聊是极其平常的事情,话题也不外乎天气的冷热、道路的拥挤和物价的涨跌,到达目的地。付账、说“再见”,然后各奔东西。我也一样。

  他的相貌很普通,脸色熏黑,眉毛很浓重,厚厚的嘴唇因为干燥有些爆皮。天气太热,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我告诉他我要到什么地方,之后,他开车,我看窗外。

  车拐上二环路的时候,我听见了手机的响声。不是我的。他从放钱的小黑皮包里取出小巧的灰色手机,看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说:“怎么了?”

  他的眉头伴随着对方的活开始皱起来,车速也明显地慢了。“这老太太,她就是不能让我活好了……”对方显然还在说着什么令他生气的事情,他一边“晤、晤”地应答着,一边开始把车往路边上开。

  对方一直在讲话,他终于把车停在了刚过东直门立交桥的自行车道上。他一边听电话一边对我说:“大姐,您等我一会儿,我打完电话送您,给10块钱就行。”我点点头。他听了一会儿,说:“你们家没事儿吧?”对方说了些什么。

  他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我告诉你,他要是敢动你一下,我这回真跟他玩儿命……”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他说:“行,我知道了,我今天晚上过来,你先回你自己家吧。……成,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摸出打火机点烟。点了几次,打火机不出火,他摇下车窗把它扔到马路上。刚要把烟也扔出去的时候,我掏出我的打火机,递给他。他看看我,接过去:“对不起您了。”他重新挂档、准备走的时候,我说:“抽完烟再走吧,不着急。”

  他停下动作,看着我,非常不解。我说:“我觉得你是在生气,生气的时候开车容易出事儿……”“我能不生气吗?毁我一辈子不行,还不能让人家过舒但了。十几年了,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听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猜想对方是什么人。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我说:“咱们聊聊吧。”他从烟雾中看我,看了好一会儿,“大姐,您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写书。他沉吟半晌,抽出另一支烟,续上,吐出一大口:“行。就这么着吧。您要是觉得我这点儿破事儿也能写进书里,我就给您讲讲,我们俩也弄个永垂不朽。” 我们就这样坐在他的夏利车里开始了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最为随机的一次采访。

  打电话这女的不是我老婆,您一听就能听出来。现在流行叫“情人”“小蜜”,我们那儿叫“相好的”。其实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现在还是我们俩好。有十几年了。

  我打断他的话,说:“您得先做一些自我介绍,比如是哪里人、上过什么学、你们怎么认识的。后来怎么样了等等,您总得让我听得有个头绪埃”他笑了,笑容很是憨厚。您真想听?我说:“真想。”好吧,我就跟您从头儿说。

  我是农民出身,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干出租是这两年的事儿。我没上过什么学,小学凑凑合合念完了,上了一年初中,实在念不下去了,就不念了,回家种地。这些年把原来学的那点儿文化也都就着饭吃下去了,我现在比文盲强不了多少。

  我们俩是一个村的,每天我回家都得先经过她家院子门口。小时候一块儿上学,早晨是我从家里出来走到她家门口叫上她,中午下学是她先到家,我接着走。整整4年,一天不落。她比我还不如,上到小学四年级,她妈死活不让她再上了。农村,女孩子念书没用。而且她家6个孩子,她是老二,下边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别说没钱,就算有钱念书,也轮不着她。我们就算是那种“发小儿”吧,光着屁股和泥长大的,互相看上也特别自然。

  他的语言对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那种绝对的大白话。从他的断断续续和边说边想可以看出,他竭力想表达得好一些,但是他的确很难做到。我说,你不用考虑我以后可能会怎么写,就按你的习惯说吧,怎么舒服,怎么痛快就怎么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有点儿紧张。别看您这么随和,我一听是要写书,还是紧张。我这个人确实没文化,平时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的。而且,我对有文化的人特别尊敬,怕人家笑话我。

  我妈是寡妇,带着我和我妹妹,不容易。我7岁、我妹妹4岁那年,我爸病死了,哮喘,一口气没上来。那年我妈还不到30岁,我叔叔他们都觉着我妈还得嫁人,早晚我们都不姓这个姓儿,对我们孤儿寡母也不好。农村,你想想,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那日子可怎么过?我妈带着我们土里刨食儿,还供我上学。要多难有多难。她真的就一辈子没再嫁,守着我们妹俩。现在,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回过头来想想我妈,年轻守寡,养活我们还得受人欺负,确实不容易。我是个大孝子,什么事儿只要我妈不点头,我绝对不干。结果,我一辈子就这么交待给我妈了。

  我们家后来的经济条件还可以,我们除了种地、卖西瓜,我还跟着人家跑运输。那时候我特别听话,挣了三块钱都赶紧交给我妈,她全给我存起来,留着娶儿媳妇。我妈和我妹妹晚上给人家做活儿,缝那种军用的背包带子,缝一条是二分钱。日子过得特别剩我妈一心一意就盼着给我娶上媳妇、给我妹妹找个婆家,她这一辈子就算圆满了,也算对得起我死了的父亲。

  农村人结婚早,我19岁的时候,我妈就开始托人给我说对象。媒人踢破了门槛子,我妈一个一个地挑。那阵子每天晚上,她和我妹妹一边缝背包带子一边议论谁谁家的姑娘好,勤快还是懒、长得好看不好看、会不会过日子,把全,村岁数差不多的人都数落遍了,我妈的原则就是娶进门的媳妇必须得知道疼我、会干活儿,而且,她不愿意对方家里孩子多,她说,养儿子是给自己养的,不是给丈母娘家养的,不能一天到晚忙活别人家的事儿。那时候我们俩已经好上了,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农村人谈恋爱。我摇头。他摇下车窗,把烟蒂扔出去,再点一支烟。

  跟城里人不一样,跟现在也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花样,对你好就是对你好,有一个饼子都想跟你分着吃,你多吃点儿我少吃点儿,这就是对你好。她对我就是这样。我从外头回来,热得顺脑袋流汗,她站在当街递给我一瓢水喝,拿着浇地的水管子给我浇水冲头,没那么多话说,也用不着说什么,好就是好呗。我跑运输的时候,也没几个钱,挑来挑去挑上一个塑料梳子,带回来偷偷给她。她喜欢。清早起来我从她们家院子门口过,她拿着那把梳子站在门口梳头,看着我走过去,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他的话让我想起看过的不多的有关农村题材的小说和电影,那种简单的美丽和充满乡土气息的含蓄、多情。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观察他的表情,很平静,略带一丝神往。

  我们那时候也有自由恋爱的,都是先请人提亲,然后双方认识了,觉得还行,就开始自己处,处得好了,就挑日子结婚。真正从一开始就自己处的,还真不多。其实村里好多岁数小的人都知道我俩好,都以为等到合适的时候,就是我们俩成一家子。我后来知道别人给我说对象的时候也有人给她说,她都推了。她妈为这个老骂她,说:“你想嫁到皇上家去,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儿。”

  我也推。人家介绍的不是她,我就说我还小呢,想再挣两年钱,再伺候我妈两年。我妈一听我这么说就着急,她是急着抱孙子。农村可不就这样儿吗?有了孙子,一辈子就踏实了。我妈说,她不用我伺候,没有儿媳妇、没有孙子,她就不是全合人。说:“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啊,”那些个晚上,她跟我妹妹就说我的婚事。后来我妹妹告诉我,我妈急得直掉眼泪。

  这么着,我就把她约出来了。我跟她说,我妈找人给我说对象了。她点头,说她知道。我说,我一个也没答应。她还是点头儿。那天,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带着我送的那个梳子,在手里摆弄着。我说我妈着急了,想早点儿抱孙子。她就哭了。我不会哄人,到现在也没哄过我老婆。我说,我回去跟我妈说,让他们找人上你家提亲,她点点头,说:“我等着。”就这么简单。

  当天晚上我们家就爆发战争了。我妈死活不干,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两家离这么近,再说他们家孩子多,下边又是三个弟弟,排着队等着要钱娶媳妇,我不够给他们家添砖加瓦的。我妈那天说着说着就急了,一边骂我一边哭。说白养活我了,她一辈子守寡为的就是让我和我妹妹过上好日子,现在我长成人了不听她的话。我妈最知道怎么对付我,她骂我,我不言语,我最怕她哭。她一哭,我就没辙了。结果,她干脆也不骂了,就是哭。拿袄袖子擦眼泪。擦得眼睛又红又肿。

  我妹妹也在一边儿哭,说:“哥,你就听妈的吧。妈是为你好。”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妈是为我好,她怎么就不问问我怎么才算好呢?到现在,我早就跟我妈明说了,这辈子我都不觉着好。她说:“你哪儿知道什么叫好?”您说,我这么大人了,能不知道什么叫好吗?可不就是凑合着过吗?

  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她。她一直等着媒人来,等到我都要结婚了,也没等来,我拧不过我妈。我妈这人也真干得出来,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村里甩闲话,说这么大个儿子不是给人家养活的,谁也别指望白捡一个养老的女婿。

  这话都是说给她听的。刚才她打电话,就是告诉我,我妈又骂人呢,因为听谁说了,我给她买了一个洗衣机,骂她“臭不要脸”。这些年,我妈想起来就骂一顿,我姑娘都十五岁了,还骂呢。农村老太太骂人,损。她就不替人家想想。我结婚之前,又把她约出来过一次。

  讲到这里,他停下来了。目光从前风挡直逼出去,脸上的肌肉不为人知地隐隐抽搐。他伸手拿烟,烟盒已经空了。他握住烟盒用力把它捏成一团,鼓黑的手上青筋毕露。我递给他一支烟,点燃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

  我低声问:“后来呢?”他看看我,把一大口烟直喷向前。

  我跟她说,我妈给我选好了媳妇,不是她。她说,她听说了。她把那把梳子还给我,说:“咱俩没缘。”她说:“你妈不容易,你就听她的吧。”我能说什么呢,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说我没指望了,以后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了。她坐在我旁边,什么话也不说。

  那天做那事儿是她主动的,她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你的啦。“我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场面,还觉着揪心。

  回到家里,我又跟我妈干,我说她已经是我媳妇了,不行也得行。本来就是,人家一个大闺女,以后还得嫁人呢。

  我妈对我是软硬兼施,骂我不行,就哭,哭不行,就撞墙。我们家鸡飞狗跳的,我妹妹求我,说:“哥,算了”吧,你不能要了妈的命埃”是啊,我不能要了我妈的命,那就要了我们俩的命吧!

  他又停下来,静静地抽烟。车里的空气裹着浓浓的烟雾,仿佛凝固了似的。我沉浸在一个发生在并不久远的年代和一个距离我生活的城市并不遥远的地方的故事里,感受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遥远。直到他重新开始讲述。

  我老婆不是我们村的,她家4个哥哥,她是老校我妈挑的,说这样的人家姑爷金贵。她对我挺好的,而且她也知道我们俩的事儿。我现在开出租,每天不累不回家,回到家里躺下就睡,我睡醒的时候她早就走了。我专门是中午出来干,干到夜里一两点回家。我们俩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孩子也大了,我们的历史使命也算完成了。我没那个情绪。原来我老婆有时候跟我打架,就骂她,说都是她闹的,她勾走了我的魂儿,说她是狐狸精变的,不是人。那回,我把她好一顿揍,从那以后她再不敢说了。

  我老婆跟我妈也弄不到一块儿,我妈嫌她懒,而且,她生的是女孩儿。不过,是她挑的她也说不出什么。我们早就分开过了,院子都不住一个。

  我结婚以后开车跑长途,三五天回家一次。我挣的钱交我妈一半儿,交我老婆一半儿,我妈一辈子受苦,老了老了应该享享福。我老婆没什么错,我心不在她身上,日子不能亏待她。

  她是在我姑娘满月的时候结的婚。男方是县城一个什么单位的。工作比我强。她妈觉得扬眉吐气,到处夸女婿。

  我妈听见了就撇嘴,说:“县城管什么呀?一个礼拜回一趟家,新媳妇儿就守空房。再说,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大姑娘,”我跟我妈急,她就说:“可不是吗?还是你跟我说的呢。”您说气不气人?

  我结婚以后,我妈就改变招数了,不骂我,也不哭不闹了。她知道我怎么着也没有用了,生米已成熟饭。

  她婆家在另一个村子。她结婚那天我正好在家。不怎么热闹,放了几挂鞭炮,就上车了。那天我们家的猪可倒霉了。叫我拿棍子这一顿抽。我生气。有劲儿没地方使。我不敢去看热闹,而且,我也怕她看见我,怕她哭。我们那儿新媳妇出门都要哭,别管真哭、假哭。我知道她是真哭。这都是我妈害的。我能拿我妈怎么着呢?只能拿猪出气。

  您也是过来人,您说,她都跟我那样了,人家能不知道吗?我是男的,我好办,她可怎么办呀?不怕您笑话,她结婚那天我真掉眼泪了。

  我姑娘三岁的时候,她生了一个儿子。生完孩子以后她就得了类风湿,不能干什活儿。我妈就跟我说,亏了没娶她,要不,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伺候儿媳妇,我妈老跟我提起她,反正还是说不好,我也习惯了。我妈也问过我,觉着她哪儿好。我说,好就是好,说不出来,说出来,那就不叫好了。人是这样,觉着一个人好,就是什么都好,觉着一个人不好,就怎么着都不好。是不是?

  他的烟抽完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姐,您等我一会儿,我上那边儿买一盒去。”我干脆把一盒烟都递给他,说:“你还是别去了,我还不知道洗衣机是怎么回事呢。”他笑了。我们俩后来又好上了。

  她生完孩子一直住在娘家。她们家那口子挺窝囊的;也不常回家。其实像她那么过日子,跟守寡没区别,那男的也知道我们俩的事儿,是她自己跟人家说的,不说也不行埃自从那男的知道了,就老打她。一点儿不对付就打,她三天两头被打回娘家,接回去,下次还打。我看着干着急,怎么办呢?老婆是人家的,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再说,我也是有了老婆孩子的人埃也是因为我心疼她,我们俩才又好起来的。我妈知道,管不了。我跟我妈说,她算是把四个人都害了,这辈子就是因为她我们成不了夫妻,下辈子做人、做鬼还不知道呢,谁也别想再管我的事儿。其实,好归好,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孩子也都不小了,能好到哪儿去?就是有时候我开车接她出来,找个地方吃点儿饭,俩人坐一会儿,说说话。我挣到钱了,给她添一件衣裳、买点儿随手用的东西。她的病挺严重的,怕凉水,我给她买个洗衣机,让她省点儿事儿。我妈这不又不依不饶的吗?我们俩不说那种什么下辈子谁等着谁的话,没用。我今年37岁,黄土埋到腰了,就这么过吧,过完就完了。

  他抬起胳膊看表,说:“我都跟您啼叨两钟头了。”我们把两扇车窗摇到最低让烟雾散出去,他笑着说:“这车都快着火了。”

  我说他这个包办婚姻的故事让我觉得就好像我们还生活在旧社会,他说:“不对。我就知道有好多城里的年轻人在结婚还有找工作这种事儿上也不自由,爹妈管得太多。他们老觉着他们对,就不问问咱们什么叫对。有时候,太孝顺了也不好,把自己孝顺进去了。”

  我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按照父母的安排长大成人的,我们的职责首先是不让自己的父母失望,之后才会考虑个人意愿,我们都在不同的程度上为了孝顺之类的美德付出代价,有一种牺牲个人自由的天经地义的方式就叫做奉献,我们在无论大事小事上随时随地都在准备奉献,因为我们都是好人。

  他认真地听我发议论,然后想了一会儿,说:。“您是有文化的人,您说得对。”

  之后,他发动车子,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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