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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成为作家


一百天

  哈德莉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誓言并签上自己的名字。誓言说,从她写宣誓那天起一百天之内,厄内斯特和波林不能有任何接触往来,也不能继续相爱。否则,她就向厄内斯特提出离婚。她声称,要是他们两人不愿意看到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唯一的办法是断绝关系。波林订了九月二十四日从布伦湾开往英国索斯安普敦和纽约潘朗的邮船票。九月二十五日她从英国拍回一封电报:“一切都好,我亲爱的。”当船刚刚离开英吉利海峡,她便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厄内斯特,说分开三个月对她来说完全忍受得了。三个月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波林在瓦尔道夫阿斯托里亚小住,等待伤风感冒好了之后恢复健康。多斯帕索斯和墨菲夫妇也在纽约。吉拉尔德在离开巴黎前,悄悄地到银行给厄内斯特进了四百美元的帐,相当于一千三百法郎。七月份的时候,他还令人肉麻地吹捧过海明威的美满婚姻,现在他已察觉到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即将体面地分手了。他所担心的是,由于懊悔与自责,厄内斯特的创作将受到极大的影响。他认为如果海明威放弃了发挥他的天才,不继续写作,那将铸成大错。海明威自己也有这种看法,只是不敢明说。他永远不会宽恕吉拉尔德上次给他的那封奉承信。
  波林的伯父古斯普菲弗给波林买了去阿堪瑟斯的火车票。古斯先生个子高瘦,家财万贯。在哈德纳特香水公司的股份中,他占绝对优势。波林睡在火车的卧铺上思考着如何把她同厄内斯特的关系巧妙地告诉她的父母亲。她父亲是彼格特克斯顿吉恩公司的董事长兼经理。该公司主要为克莱县农民加工棉花。他也是一个荒地的开拓者,在城市的东西两方买了几千亩低洼地。她家的那幢宽大、墙壁刷得雪白的房子座落在樱桃街附近的一个小山岗上。波林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生性温顺、贤慧、纯朴、高尚。一天的生活就是打打桥牌,午饭后睡睡觉,定时去教堂做祷告,参加当地的慈善事业,做点好事。波林到家后,过了四天才把那件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听了先是感到震惊,接着表示非常同情那位男人的妻子。她流着眼泪问波林,“那她受得了吗?”波林向她解释说,那是双方出于自愿的。她母亲听了思想才慢慢有所转变。波林深知,到了适当的时候,她的父母亲会同意她这件事的。
  “啊,你太可爱了,”波林在写给厄内斯特的信中这样说,“你美貌,潇洒,无与伦比。”可是,厄内斯特自认为自己决不是个尽善尽美的人物。当他告诉费兹吉拉德他已与哈德莉分居时,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他说,本来他们的生活充满着欢乐与希望,这下子什么都完了。哈德莉是无可指摘的。一切过错都应由他自己负责。在奥地利过第二个圣诞节的时候,波林到他那里参加滑雪,从那时起,他的个人生活就起了变化,晚上常常闹失眠,半夜三更起来点灯照路,外出熟悉地形。了解周围环境。尽管他精神上十分苦恼,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写作。这时,佐纳森开普公司已出版了《我们的时代》这本书的英文版,并询问斯克里布纳杂志尽早把《太阳也升起来了》的清样寄给他们。埃德华·奥布里恩准备把已经译成法文和德文的《不可战胜的人》这个故事收入即将出版的《一九二六年最佳短篇小说集》里。斯克里布纳杂志用了二百美元买了《残害者》这篇小说。这是美国杂志正式购买厄内斯特第一篇短篇小说。
  曾经在巴黎和纽约生活过的波林发觉彼格特这个城镇幽静舒适,富有乡村情趣。这个地方的居民大约只有两千人。她一天到晚无事可做。有时骑着男式自行车,行驶在僻静小路上,饮用大量牛奶增强体质,弥补她过去一段时间里闹恋爱时失去的体重。有时,她大量看书、有时做点衣服或打桥牌等,她着意让前额的刘海型头发长得长长的,好往两边梳。偶尔跟她父母亲去看场电影,或参加跳方形舞和由两小队十七岁的青年人组成的一种游戏。她几乎每天给厄内斯特写措词诱人的信。她在信中给厄内斯特开玩笑说,“只花两分钱,信纸一张,信封一个,我就来到你身边”。但她朝思暮想的是早日回到他的身边。她自认她的照片富有魅力,妖冶的容貌定能深深打动男人的心。她每天都要做晚祷告,祈求上帝早日赐福,从厄内斯特那里得到好的信息。她心里默默地念,“圣人约瑟①呀,请求您赐给我一个善良英俊的基督徒丈夫吧!”她一天天在计算着日子,盼望这种分开居住农村的生活早早结束,返回巴黎同他共享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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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

  十月里,有一天她突然得了精神忧郁症。她写信给厄内斯特说,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可能是上帝的惩罚。她突然认识到,他们把哈德莉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不给她任何希望,实在太残忍了。她感到十分内疚,于是写了一封短信给哈德莉,主动提出延长隔离的时间,甚至保证,如有必要她可以不和厄内斯特通讯。
  厄内斯特常常到马克莱西斯在杜巴克街的住家去玩。有一次,他和阿奇一起到扎拉格扎去观看秋末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设法劝说阿奇同他骑自行车旅行,不要谈一般的文化体育,极力主张他去阅读关于骑自行车运动的杂志《贝达尔》。于是他们一同骑自行车到查特雷斯去,厄内斯特一个劲地踩,跑到前面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休息,眺望着远处蓝天之下农民正在地里耕田种地。阿奇吃力地踩,好容易才赶上他。厄内斯特每次护送阿奇参加奖金拳击赛或自行车比赛时,都表现出十分好斗。如果有人稍为推撞她一下,他总要站起来狠狠地打击对方。那些人个子矮,只有五尺来高。厄内斯特站在他们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有些朋友把在波隆格波依斯大街上一套公寓楼借给马克莱西斯。阿奇很不喜欢这套房间,但又不敢明说。只有那个常客“爸爸”(他是这样叫厄内斯特的)才敢骂它一通。在一次晚会上,厄内斯特坚持要大声诵读他喜爱的朵拉西巴克的诗句。唐和比特雷斯史梯华那天晚上也在场。唐认为该诗内容不好,直言不讳。于是导致了他同厄内斯特友谊的结束。
  厄内斯特表面上举动横蛮,这大概是内心懊悔的表现。波林在信中谈到自己忧郁的心情,不免勾引起厄内斯特内心的苦楚。他写了一封长长的复信,直率地诉说他的苦衷。他把这封信说成是一封充满着庸俗,可怕的自我怜悯,沉湎于无限悲伤的卑劣的信。波林的忧郁症使他感到自己濒临毁灭的边缘。时间过得那么缓慢,那么令人害怕和恐惧,他几乎要发疯,要狂呼起来。夜晚在恶梦里他仿佛听到波林对他说,她受不了。她的神经已失常,他们俩都已彻底毁灭了。
  厄内斯特在信中告诉波林说,他甚至认真考虑过自杀。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在神志十分清醒,并非有意吓唬人的情况下作出决定。如果他的恋爱事件在圣诞节前解决不了,他便自杀。这样免得哈德莉办理离婚手续。同时为波林洗清一生中的罪过。后来他自己又把自杀的时间延期了,他决定等波林回巴黎后再说。可是事件又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并非圣人,无法预测。因此,他认为与其等到万事皆空才去死,倒不如现在死,来得有意义。死后他甘心情愿进入地狱。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在这个活的地狱折磨着他。如果波林能早点回来,毫无疑问他便可获救。那时他们两人共同起来反抗这个不合理的世界。每天早晚他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为她做祷告。他真切地爱她,希望波林宽恕他给她写了那么一封卑劣的信。
  波林十分愉快地告诉厄内斯特,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罪人。她现在已经恢复了身心的健康。甚至她的母亲也开始有所觉悟,对她说话时谈到“等到你们结婚时”,一切都会好的。波林塞赞恩海明威彼拉普菲弗的痛苦消除了,恢复到先前那种精神状态。那么可以肯定,厄内斯特自己说他也将完全恢复常态。他不是个天生的忧郁者,并认为自杀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现在他唯一要做的是忘掉有关的一切,一直到波林回到他身边。一百天的分离生活使他几乎受不了。简直象腹中死去的胎儿一样令人难受。他正准备写一个描写这种“可怕思想”的剧本。现在他思想上唯一的疙瘩就是有规律的失望情绪的袭击。一到晚上五点钟左右,这种失望的情绪就从心底里升起,象一层薄雾严严实实笼罩在河面上。
  厄内斯特虽然没有写出剧本来,但他却用小说的形式来抒发心中的忧郁和痛苦。斯克里布纳杂志用一百五十元要了他那篇《金丝雀》的短篇故事。故事是个虚构,描写他和哈德莉八月份从安蒂布旅行回巴黎后分居的情况。十一月二十二日海明威给该杂志寄去了另一篇回忆在意大利米兰度过的日子的故事《在异国他乡》。故事回忆了他在战地医院进行外科手术治疗的情况。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意大利的少校,他的右手在打仗中受伤,现在已变成残废。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年青美貌的妻子因得肺炎死去。这件事是这位意大利少校在同他的美国青年病友一起做机械操运动时告诉他的。很明显,厄内斯特也正遭受到自己的损失。哈德莉开列了一个索取家俱杂物的单子,要求海明威把她开列的物品搬送到她在弗勒伦斯街的新居去。厄内斯特租了一部手推车,把她要的东西全部搬运去了。他一共搬送了好几趟,其中一趟是送往佐安米罗家的。在搬送第一批东西的时候,厄内斯特难受得流下眼泪。
  哈德莉把波比交给海明威照管,自己独自到查特雷斯处理问题。她寄回一封信给海明威,说关于他们的婚姻问题她已经发过誓,希望他作出选择——破镜重圆还是分道扬镳。现在既然厄内斯特有意要离婚,那么他应该开始办理法律手续。她说,为了不让波比知道,她希望一切手续的办理全都采用邮寄的方式,个别需要面谈的也可以,但要避免吵架。还说,海明威今后可在适当的时候探望他的儿子。在哈德莉离家去基特雷斯这段时间里,波比和他父亲住在六层楼上。他用法语同人家交谈,说话时爱开玩笑。例如,他称呼他父亲为“爸爸夫人”。还装出吓唬别人的样子,说在他们住的楼房里有狼。十分惊恐地说,“狼先生来了,凶恶的狼先生来了!”当海明威带着他,坐车子到城里其它地方去时,海明威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是斯查兹吗?”这时波比就回答说,“这里是爸爸。”厄内斯特给波比买了一个口琴。他们来到咖啡店里,吃冰淇淋,嘴边留下一圈黄白色的东西,左手抓着口琴,眼睛张得大大地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十分满足地说,“啊,我永远要跟我的好爸爸在一起。”
  厄内斯特想等哈德莉回来之后,再回答她信中所提出的问题。对于她,他一贯认为她是一位勇敢,无私和慷慨大方的女子。他说他已经写信给斯克里布纳斯和佐纳森开普公司把《太阳也升起来了》那本书的专利全归给她。他认为过去他伤了她的心,现在应该尽力加以弥补。总之,他说他早期从事写作时,她从经济上全力资助他。没有她那忠心耿耿,自我牺牲的精神,没有她的鼓励,她的爱情以及实际上人力物力的帮助,他什么书也写不出来。至于他自己,他可以经常从费兹吉拉德,马克莱西斯和墨菲夫妇那里得到经济上的资助。最后,他有力地挥动双手,作出十分宽宏大量的样子说,他已经作出一项新的决定:把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所写的书的全部收入归波比所有,记入他儿子名下的信用基金账目。他说,波比有了象哈德莉这样的母亲是十分辛运的。在厄内斯特看来,哈德莉思想单纯、爽直、脑子灵敏、心地善良、手巧,是个最好、最忠诚、最可爱的人。
  第二天晚上,哈德莉写信给厄内斯特直截了当地提出开始办理离婚手续的事。于是三个月的禁规取消了。她将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了那本书的专利权。在办理离婚手续期间,她若回美国去,她就得带上波比回奥克派克去见见他的祖父。厄内斯特愿意到她饭厅里拿他的衣箱吗?她希望他今后吃好、睡好、工作好和身体好。最后,她以母亲般的情爱结束了那封信。
  厄内斯特在他的朋友中间并不隐瞒自己的思想。他同毕尔巴德在卡维斯米拉喝酒的时候,顺口把他与哈德莉离婚一事告诉了对方。当毕尔问他为什么那样做时,他只淡淡地说,“因为我是个坏蛋。”他对费兹吉德拉说,他现在已没有自杀的念头了。他认为自杀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做得出来。但他并不希望出现那不得已的情况。不管怎么样,他说,他并不是个胆小鬼。必要的话他完全可以把房里的煤气开关打开或用消过毒的刀片切开自己手腕上的动脉。他不害怕,也不自责,将继续扮演他那个“坏蛋”的角色。他住在吉拉德那间没有暖气设备的工作室里,虽然每天只吃一餐饭,但他身体仍然很健康,头脑很清醒,一切运转正常。
  《太阳也升起来了》作为海明威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来说,情况也进行得十分正常。到了十二月中旬,即该书出版两个月之后,销售量已达七千册。马克斯伯金斯原先计划第一版出六千册,第二、三段各出两千册。他希望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之后,进入春天销售量更大些。厄内斯特原来估计,人们对他这本书的评价不会那么统一。可是结果,评论界的绝大多数评论家都赞扬他这本书写得好,内容充实有力,对话十分生动,自始至终情节紧张。这证明海明威具有把生活之中的一个主题用小说形式表达出来的能力。当然,很难说人人都喜欢书中所描述的人物。有一家评论甚至这样说,书中人物的那种“极端的道德堕落”毁了海明威的创作艺术目的。有很多人把这本书看成是“垮掉了的一代”的样板。厄内斯特在书中引用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话,“你们都属于垮掉了的一代里的人。”这样就更明确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另外他还引用了阿克莱西亚斯特关于人间社会规律变换的连续性的话。厄内斯特对伯金斯说过,他所强调的是后者,不是前者。他所要写的是“正象书中的主人公那样,人世间永远存在着悲剧。”
  在巴黎,对这本书最欣赏的人是那些身份和书中的人物相同的人。住在塞纳河东岸的人几乎都很熟悉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普贝尔和罗伯特科恩这类人物。有的人还察觉到书中的布雷多克斯和他的妻子就是福特马多克斯和史蒂拉波温。有些人对于书中有个象康特米彼坡普罗斯的人进行了长时间激烈而又毫无结果的辩论。伊凡西普曼说,那个头戴黑色圆顶硬礼帽,象马戏团里玩杂耍的,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的人哈洛尔德斯梯恩斯和书里那个哈维斯托恩一模一样。毕尔巴特十分有趣地注意到,厄内斯特把巴特用来摆脱那些增添他麻烦的朋友的一种方法传授给书中的人物杰克巴纳斯。这方法是:把那些朋友请到咖啡馆里喝两杯,到了适当的时候,你籍口工作脱不了身而表示歉意地告辞。唐斯梯华特看到书里有个人物叫比尔哥登,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漫画像。一想到这件事,他不禁暗暗地笑了起来。他从书中的人物比尔和杰克之间的谈话中看到自己的奇怪行为,但他对整本书的印象是比那写得最好的报告文学还要胜一筹。
  受厄内斯特书中人物所影射的其他的人普遍感到很气愤。凯蒂康涅尔看了这本书后气愤极了,把书放在她的床垫下整整压了三天。她的愤恨主要是厄内斯特不该在书里影射侮辱她的丈夫哈洛德罗布。另外,她对厄内斯特在书中通过描写弗朗西克莱恩和科恩的怀有妒忌心的太太,大大丑化他们,也很恼火。显然,厄内斯特对于她的一言一行都大加注意。而这理应是不容别人侵犯、纯属私人的再明白不过的事。厄内斯特竟然把她这些个人性格特点和经验强行移植到一个和罗布一同在《布伦》杂志编辑部工作的犹太人秘书身上。把罗布这个人描写成为一个脓包。厄内斯特为什么要这样恶意伤人呢?过去别人指控他反对犹太人,他挺身而出为他辩护;厄内斯特每次邀他打拳,他都答应了;他买了无数牡蛎给他吃,请他喝名酒;介绍他认识里奥弗莱斯;帮助他在美国出书等等。难道他都忘记了吗?难道是由于上述原因他就成为他书中的人物罗伯特科恩,在每一次宴会上都要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吗?朵芙特威斯登读这本书时,该书已经出版很久了。开始阅读时,她感到有点生气,到后来她的气渐渐消了。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在丁哥酒店偶然碰见她时,她说,她并没有感到不安。唯有一点她要申辩的是她并没有同任何一个可恶的斗牛士睡过觉。
  正如事先就料到的,海明威的父母亲由于周围一些言论偏激的人对他的书的议论而感到大为不快。他的父亲给他邮寄了一份文学文摘书评杂志。他父亲用红蓝铅笔仔细在该杂志的一篇社论中划出重点。该社论说,当前社会上对“性爱小说”和“高级的现实主义小说”表示强烈反感。他的父亲虽然偏向于要他写健康的文学,但也尊重他儿子的意见,只不过他表示,希望厄内斯特今后写书时,多创作一些思想内容层次较高的作品来。
  比起海明威医生来,葛莱丝的意见更为直接了当,这是她一贯的态度。尽管她听说,她儿子这本书是“这一年里最坏的书,”因而感到有失体面,但当她知道这本书的销路很好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她想,她的儿子不至于忘记做人要忠诚,高尚和自尊吧。他应该懂得选用文雅的词汇而不是仅仅那几个骂人的字眼。她感到不便对他直讲,但又不能保持沉默。她在信中写道,“也许你找不到的好词语,我可以帮你找到。”她感到生活非常美好,人间就是天堂,在这个天堂里到处都有人们创造出来的美的东西。厄内斯特如果有家庭困难或因饮酒过多影响了他,他应该设法摆脱这些羁绊和枷锁,做一个上帝所寄望的真正的人或作家。当他还在母腹之中的时候,就完全奉献给上帝,盼望在世上有所作为。“我疼爱你,亲爱的儿子,”葛莱丝写道,“我完全相信你能为人类干出有益的事业。请求上帝的指引,做真正有益的工作。望上帝保佑你”。厄内斯特在给他的母亲的回信中愤愤地说,他母亲所要的是对狭小家庭的忠诚,这对于他的不好声誉只能起着一种麻醉剂的作用。
  当然,支持海明威的人大有人在。费兹吉拉德从华盛顿来信说,他看到美国人欢迎厄内斯特这本书,他非常高兴。他说,“这一年半来,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旅行欧洲,我们获益不少。”约翰彼尔比索在圣诞节前夕同厄内斯特一起喝酒时,拿出一封爱德蒙威尔逊刚寄给他的信给厄内斯特看。威尔逊对比索说,和海明威同时代的人非常推崇《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同年冬天,马尔科姆科莱发现海明威在巴黎的影响已大大超出那些认识他的人的范围。从纽约来的史密斯学院的女学生在模仿书中人物布雷特夫人的一举一动……
  成百成千从中西部来的青年人争先学样,做海明威书中的“英雄”人物,说话时微微张开嘴,声音从嘴角挤出来,有力而含糊,给人以一种特别的印象。住在新哈芬的桑顿威尔德说,耶鲁大学的学生非常爱读《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说希望他写的新小说里有表现出海明威的风格的地方。
  哈德莉订下的一百天规定结果延长七天,因为波林到第一百零七天的时候才抵达法国瑟堡港。厄内斯特前往迎接她。在这之前他同阿奇和阿达马克莱西一起滑了一个星期的雪。他们路经巴黎时作了短暂停留,目的是带波林的妹妹吉尼去作陪伴,然后回到格斯达去度过那漫长的冬假。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是哈德莉与海明威离婚正式决定的日子,但海明威却正在阿尔卑斯山麓同波林一起滑雪。

没有女人的男人

  一九二七年开头的几个月,厄内斯特总是用暴怒狂嚷来掩盖他失去良妻爱子的懊悔和痛苦。例如,他自称听到一种谣言,说有些读过《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的人无比愤怒,扬言要谋杀他。为了避开他们,他就逃到瑞士去。其中有个叫哈洛德罗布的,据说正持枪到处寻找他。据厄内斯特自己说,他捎了口信到他原来居住的地方,说他将在一月份里的某一天下午,大约在二点至四点左右坐在里普布莱塞里酒店门口等候。他认为那些指责他的人是一群胆小鬼,他们是不敢开枪的。
  过新年的时候,他收到一个叫查德波华斯史密斯的一封信。此人被他当作书中的艾略特夫妇的牺牲品。史密斯一直到十二月份,《太阳也升起来了》在《小评论》和《我们的时代》上刊出很久之后才看到的。史密斯说,海明威是个卑鄙的可怜虫,他对暗杀行凶根本一窍不通。厄内斯特从瑞士写信回来说,史密斯明明知道我不在巴黎,他才有狗胆写出这样的信来。他说,等他回巴黎后,他将乐于同史密斯较量,用不了几个回合就可把他打倒,或只要一个回合就可把他打倒。这要看他被打倒后能否再有力气站起来。他在信的结尾说,他对史密斯其人,对于他的信,不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是十分鄙视的。
  厄内斯特鄙视别人的情况已在许多方面表露出来了。此外,他还有个十分明显的恶习,就是别人对他友好,尊敬他,他却在背后说他们的坏话。例如,路易斯和玛丽布隆菲尔德邀请他去吃饭,他却鬼鬼祟祟地讲主人的怪话。把“布隆菲尔德”说成“草包菲尔德”,指责他缺乏写作才能,说招待他的酒质量太差。他讥讽玛丽,说她那只爱猫偷偷爬上餐桌,把盘子里的鱼吃掉了,然后跨在房内角落里拉屎。当谢乌来到巴黎时,厄内斯特邀他到外面喝酒。后来他告诉伯金斯,说安德森对于他那本《激流》的书,根本没有什么意见了,说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可是安德森和他的说法大不相同。他说,厄内斯特来敲他的门,请他去喝酒,他们谈了几分钟的话,接着厄内斯特就大步流星似地走了。安德森心平气和地说,厄内斯特这种“斤斤计较的思想”毫无疑问影响了他同他人的友谊。
  随着他的书的出版,厄内斯特的名声在读者当中显然就越来越大了。正如伯金斯所预料的,《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过完圣诞节后,仍然销路很好。自一月中旬起到二月初止,销售量从八千册猛增到一万二千册,而且没有下降的趋势。这就大大地激发了杂志编辑者的热情。斯克里布纳杂志正在排印海明威的三篇短篇小说;阿尔弗雷德克里姆波格的《美国商报》采用了他的《阿尔卑斯山牧歌》,甚至大西洋月报同意以三百五十美元买他那篇《五万美元》的短篇小说。这个价钱是厄内斯特的短篇小说的最高稿费。看到这种形势,一月二十五日伯金斯意味深长地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且稳步上升,越升越高。”
  厄内斯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格斯塔露斯里旅店,过着一天滑雪,一天创作的生活。这时,伯金斯向他提出一个新的建议,准备在这年的秋天出版他的一本短篇故事集。厄内斯特听了当然很高兴。这个集子将是他在美国公开出版的第四本书。毫无疑问,这对巩固和提高他的声望大有好处。厄内斯特当即答应下来,并提出先定一个书名和拟定一个目录,其中包括他希望选入的文章。第一篇是由乌怀特《我们的时代》独家刊登的《在密执安那边》。另外两篇是二月初才写完还未发表的。一篇名为《你追我赶》,是一篇小品,描写一个神经病患者前往堪萨斯城观看杂耍表演。另一篇是《一次简单的调查》,描写对一个犯有同性恋病的意大利军官与他的年青通讯员之关系的调查情况。这个集子的临时书名定为《没有女人的男人》。据厄内斯特自己解释说,这个书名说明在他的全部短篇小说中,其内容没有表现任何女性的娇柔的痕迹,不管是由于严格的训练,规章制度,残酷的死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所造成。伯金斯老于世故,满口热情答应,并着手安排出书事宜。
  厄内斯特同波林的婚礼延期到五月份,这有点不如波林的意。其实,厄内斯特并不急于再婚。他对依塞贝尔哥多尔芬说,由于他和另一个女子有爱情关系,哈德莉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说多年来受到妻子很好的关心和照顾,他本意并不想那样做,可是哈德莉一定要同他离婚,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她。后来他告诉他父亲说,即使他同哈德莉离了婚,今后只要哈德莉愿意,他随时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他的心情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当迈克斯特写信给他说,“一切有天才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不管他是不是和哈德莉复婚,还是继续过他那“老一套的不道德生活”。迈克说,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但厄内斯特并不为这种无拘无束的不道德生活所诱惑。他仍然关心哈德莉的生活。一月份他把波比带到格斯塔去住了两个星期,并在他的朋友们面前吹嘘说,他和哈德莉的关系很好。二月初厄内斯特写信告诉他和父母说他与哈德莉在上一年的秋天就分居了。不过他肯定地说,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他根本没提起离婚和关于波林的事。最后他说他正过着“修道士的生活。”
  盖和玛丽希科克在巴黎照顾哈德莉的生活。盖渴望进行一次不带女人的旅行,到法西斯意大利去。他曾两次约厄内斯特同行,却遭到波林的反对。波林觉得她离开厄内斯特,“流放”到毕格特去的时间太长了。可是厄内斯特却同意和盖一起去,尽管他曾发过誓,只要墨索里尼不垮台,他便决不到意大利去。三月初旬,他再次把波比带到格斯特去住了十天。波林和吉尼轮流照管波比的生活,厄内斯特则每天在温根上方高地上作三公里长距离滑雪。三月中旬,厄内斯特将波比送回哈德莉那里,然后同盖一起在一个灰濛濛的早晨登程出发了。
  盖的福特牌汽车已经十分陈旧。踏板凹凸不平,挡风玻璃开了折。但它跑起来还很不错。他们十分舒适地通过法国中部的农耕地带,来到抹上淡淡日光的里维埃拉。三月二十日星期天,他们经过意大利的热那亚和雷巴罗。一九一八年厄内斯特在派维河谷受伤时就在这个地方见到了替他抹上神油的传教十唐吉斯比彼安奇。接着他们的车子进入了内陆,行走在长着树木的乡村地带。不时看见树林里有烧炭窑的人居住的茅屋,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火烧过的火烟味。当车子到达卡拉达诺时;有个意大利年青法西斯分子走到他们的车子跟前,手里提着一口被打得七凹八凸的皮箱和一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行李包。他要求坐他们的车到斯佩吉亚去。他站在汽车踏板上,双手通过车窗抓住车篷撑杆,乘行了二十公里。这青年在斯佩吉亚城外下车拿了行李,站在一旁,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们开车进城。
  墨索里尼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妓院,并给妓女们安排了体面的工作。但当盖和厄内斯特在一家饭馆吃中饭时,他们发现原来那饭馆起着双重作用。当一个身上只穿一件工作服的女招待员走到布科克跟前,眼睛露出一种如饥似渴,象老鹰急待捕捉猎物的眼光的时候,厄内斯特简直乐得笑破肚皮。但在这种场合里他的揶揄只不过是掩盖他内心深外的感情而已。昔日同那年青牧师的邂逅,此时触发了他对宗教的信仰,他和哈德莉婚姻的不幸结局,也使他良心受到谴责。当车子来到斯佩吉亚城外路边一间圣堂时,他请求盖停车。他走出车来,跪拜在圣像跟前,久久地虔诚地祈祷。返回车子时泪痕满面。
  他们在彼塞住了一晚,接着向弗罗伦斯进发,跨过亚平宁山脉抵达同德里迪克的里米尼城镇。他们到该地邮局取信。其中有一封信是波林写来的。厄内斯特不在家时,她烦躁得坐卧不安,她在信中讽刺地说,厄内斯特到意大利去是一次“为了提高男人的社会地位的旅行”。她故意说,她希望他这次旅行要花很长时间。一旦成为他的妻子,她将全力反对一切方式的分离。在这期间,她和吉尼两人每天只好守住空房。信里还说,马克莱西夫妇告诉她,华罗街六号有一间房,又大又干净,近来才从新修理装饰的。如果盖先生同意回巴黎时租这间房的话,他得先提前付房租。她说她曾问过一位牧师如何简便地办理结婚手续。牧师说男女双方都得出具浸理教会洗礼的证明。厄内斯特在一九一八年已经洗过礼,可能在意大利那个地方保有他这方面的证明。另外,厄内斯特还必须出具同哈德莉结婚的证书。但是他们的婚书不是在教堂里办的,所以在法律上无效。波林急切等待着结婚。可是,即使厄内斯特急忙地赶回国来,他也会去忙他自己的事,波林根本无法拦阻他。
  他们往意大利北部的弗里、依摩拉、波罗格纳、比亚圣扎等几个地方游览,然后返回热那亚。在经过杜斯堪尼河谷,跨越埃米兰平原的时候,厄内斯特时而祈祷,时而哭泣。他们到达热那亚时,正碰上下大雨,街上积满污水,有些地方水深过膝。地中海沿岸水面复盖着一层污浊泡沫,灰濛濛,白茫茫,水天一色。他们在瑟斯特里一家饭店吃饭,又潮湿,又寒冷,那儿的酒喝起来味道苦涩如明矾。到了法国边境,他们顺利地通过检查卡,然后直奔门通,当晚在那里过夜。他们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旅行了十天,在他们的印象里,意大利的城市“似乎比较干净、有生气,社会秩序稳定,颇为可爱”。旅行刚一结束,厄内斯特已经写出了好几篇小品文,文笔轻快,俏皮,带一点嘲讽味儿。文章的总题目是:《一九二七年的意大利》。文章写完修改之后,厄内斯特便把它们寄给爱德蒙尔逊,让他在《新共和国》杂志上刊登出来。
  哈德莉终于开始了她一再拖延了返回美国去的旅程。四月十六日哈德莉带着波比乘坐一列时间与轮船相衔接的火车。厄内斯特到车站为他们送行。返回寓所后,他便一头埋进了工作。那个《没有女人的男人》的短篇小说集的目录,现在已基本上决定了。其中有两篇较长:一篇是《五万美元》,另一篇是《不可战胜的人》,还有八篇其它的故事,大多数是过去写的,如:《今天是星期五》,《在异国他乡》,《残害者》、《一只金丝雀》、《你追我赶》、《阿尔卑斯山牧歌》、《一次简单的调查》和《平庸的故事》。最后那一篇故事登在一九二六年夏天的小评论杂志上,是厄内斯特描写斗牛士马尔拉的最后一篇文章。五月四日他把前不久寄给《新共和国》杂志的几篇报导法西斯意大利的文章加了进去。还有尼克阿丹斯的故事《十个印第安人》,一九二六年五月写于马德里,现在改名为《第四个之后》。可是即使有十几篇这样的文章,对他来说也是不够的。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他又加了两篇,全数共十四篇。这两篇的第一篇是《现在,我躺下》,另一篇是《白象山》。第一篇是描写尼克阿丹斯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基于海明威本人在意大利时的经历和他在奥克派克的童年,以及他父母亲的情况。第二篇几乎全篇都是对话。主题是描述一个男人同他的女朋友在依布罗河谷一个西班牙火车站外边喝啤酒时,那男子设法说服那个女的去做人工流产。
  一九二七年春天,厄内斯特的声誉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是结识了新的朋友。其中有两位比较突出。一个叫多纳尔德弗雷德,他是霍拉斯里乌怀特的第二合作者。他千里迢迢,远渡重洋从美国跑到巴黎设法劝说厄内斯特到他们公司去同他们合作。弗雷德十分慷慨地提出同厄内斯特签订一个新合同,预约海明威写一部长篇小说,先支付他三千美元。另外预支给他一千美元作为出版他一个短篇小说或杂文的集子,并且一开始就可提取百分之十五的专利税。但这样的优厚待遇并没能打动海明威的心。他告诉弗雷德,他留在斯克里布纳斯感到非常满意,并断然拒绝他的建议,把《激流》和《太阳又升起来了》这两本书的版权卖给乌怀德,让他们连同《我们的时代》一起出一个集子。
  厄内斯特新结交的第二个朋友,对他来说更具重大而深远的意义。这人是个画家,叫瓦尔多彼斯,班哥·梅因人,个子挺高,衣着不大整洁,留着长胡子。他怀着极大的热情读完了《太阳也升起来了》,而且迫切地想见这位作者。瓦尔多现年四十二岁,毕业于哈佛大学。差不多二十年来他为自己是哈佛的校友感到自豪。大学毕业后,他到国外从事绘画工作,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七年他曾在凡尔登附近开救护车。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西班牙语。瓦尔多心胸宽广,待人温和,健谈,喜爱写文章,能用三种语言朗诵长诗或打油诗,他非常敬佩海明威,知道海明威有个儿子叫波比,他特地画了一套动画片送给波比玩。厄内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样发现瓦尔多热情扬溢,于是他亲热地称呼他为“MuyCaballeroMi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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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最亲热可爱的人。

  厄内斯特和波林举行婚礼的日期终于决定了。四月下旬波林开始通知普菲弗家族的人。所有她的族亲都反应热烈,纷纷送去礼品和钱,其中有好几张一千元的支票。波林的母亲除写信祝贺他们外,还寄钱给他们,希望他们生活美满幸福。他们的婚礼于五月十日在巴黎的普西教堂里由天主教徒主持进行,吉尼作为陪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马克莱西斯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后来阿达请了他们吃了一顿午饭。在这之前,海明威曾试图说服天主教徒和教会,免去洗礼的仪式。他说九年前他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了,被抬到前线一个紧急医疗站。那里有个牧师,在伤病员中间穿来走去。就是在那个时候,厄内斯特接受了那个牧师的洗礼。阿达听了他这方话感到很恶心。特别是听到他说哈德莉根本不信教,所以她不是他妻子,他们在霍托湾基督教堂里举行的婚礼也就不算数时,阿达更加火冒三丈。厄内斯特为了使他的宗教地位大致同他的基督教徒的教规相吻合,做了许多表里不一的事,但现在最低限度他认为自己在名义上是个天主教徒。几个月之后,一个多米尼加的教父写信问他一些宗教的问题,他回答得十分蹩脚。厄内斯特后来写道,他过去有好多年一直是天主教徒,虽然在一九一九到一九二七中断了一个时期,在那期间他一直没有参加过宗教活动。但在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他经常去教堂参加弥撒,特别在一九二七年他认真地把房子收拾干净(原文如此)。他迫于形势只好承认他信仰宗教甚于知识。一句话,他是个“笨拙的天主教徒”。他自认有足够的信仰,但又不愿意正视究竟信仰的程度有多大。他想在宗教的名义下,生活过得好些,过得愉快些。不过他从来没有公开他的信仰,因为他不想让人家知道他是个天主教徒作家。他深知树立好榜样的重要性——可是他从未树立过任何好榜样。他的处世的基本信条非常简单:生活过得好,搞好创作,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来。比较起来,头一项容易做到,第二项难得做到。
  厄内斯特和波林的蜜月大约持续了三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住在隆河三角洲末端,离埃格摩特五公里的一个小渔港——格罗都拉的一家膳宿旅店里。这个地区气候温和,水源充足,大部分地方仍保留着自然的风貌,港湾边上有一溜长长的白沙滩,海水净洁,是天然的游泳胜地。每天上午他们俩在那里游泳,观赏风景。厄内斯特说,埃格摩特是法国保存得最完美的有护城墙的古城。看到位于十三世纪圣路易斯率领十字军东征的起点运河旁边的格罗都拉时,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喜乐。波林实践她的诺言,让海明威有处理自己事情的时间和自由。于是他尽情地享受大自然赋予的欢乐——划船、游泳、晒太阳、钓鱼,然后不知疲劳地进行写作。一下子写完了两个短篇故事——《十个印第安人》和《白象山》。五月二十七日就地将这两篇稿子邮寄给伯金斯。唯一使他扫兴的是,他的一只脚游泳时被划破了,感染发炎。六月份他们返回巴黎时,他的那只脚肿得很厉害,又发高烧,连续十几天卧床不起。
  这年夏天,厄内斯特又到西班牙去。这次旅行,除了有个新结婚的妻子外,别的都和已往差不多。在瓦伦西亚斗牛节之前,他们先到庞普罗纳,然后去圣西巴斯坦住了一周,在那里休息和游泳。厄内斯特抱怨他在那里搞不成写作。他已养成一种习惯,在审阅修改稿子期间,也搞点创作。在瓦伦西亚,他们在茵格莱斯旅店住到三十一日,然后去马德里的阿基拉。到了八月中旬,他们住在厄内斯特称之为“西班牙最最美丽的城市”——圣地亚哥坎普斯特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教堂中殿上空盘旋的鹰隼。这时有个农妇急急忙忙向他走来,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可以吃到耶稣的肉。他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十分风趣地说“在那边,太太”。九月一日他们乘火车去瓦伦西亚,接着风尘扑扑来到亨第。这次走了不少路,去过不少地方,感到疲惫不堪,因此他们延长了在格里西亚停留的时间。
  他们在亨第住了两个星期。这个地方给他的印象还不错。他借着空闲时间给他父母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表达他没有做到他父母亲对他的期望以及他与哈德莉离婚后的痛苦心情。这封信,内容真真假假。一方面,他说,在过去一年里他同时和两个女人相爱——哈德莉与波林。但他始终忠于哈德莉。另方面他又说,当哈德莉决定与他离婚时,波林在美国,差不多两个月没有通讯。这显然是撒谎,因为实际上,波林几乎每天都写信给他。他还说,他现在已同波林结婚,但他将继续对哈德莉和波比表示他对他们的爱。在信快结束的时候,他特别提到,他对于他母亲在上封信中批评他为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而创作,仍然有意见。
  阅读海明威作品的人越来越多。十月十四日,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出版时,《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的销售量已达二万三千册。写给海明威的信件象雪片一样飞来——有表扬赞颂的,也有批评谩骂的,但前者为大多数。厄内斯特十分仔细地阅读了所有的评论文章和来信。他建议伯金斯买一批美国名人画,如格林里弗威蒂,由他亲笔签名并作为海明威的名义寄送出去。他对《纽约论坛》报星期日版的书刊评论栏上登载评论《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书的文章大为恼火。书评作者弗吉尼亚沃尔夫说海明威有胆略,直言不讳,写作技巧好。但他认为海明威的言词太过咄咄逼人,容易刺痛别人的心,他的才能受到约束,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海明威说,布龙斯伯里集团的成员自命为共和国文人的救世主,却生性善于把不良的动机转嫁于向他们挑战的年青向上的作家身上。沃尔夫小姐对他的批评意见使他烦躁不安,于是他写信给伯金斯说他圣诞节将到格斯塔去,在此之前有关他的其他作品暂时不发表。他现在更加努力地工作,并且发现通过阅读作品评论,使他对自己有较清醒的认识,写作时再不是随心所欲。
  伯金斯很快接受了厄内斯特的建议。还有一些评论家谈到海明威为人冷酷无情,说他专注于斗牛、拳击、钓鳟鱼、打猎;说他当过职业兵,嫖过妓女、嗜酒、吸毒等。他的那些下贱行为,都是出自于卑鄙龌龊勾当的。他们表面上冠冕堂皇,实质上是二流子。海明威的难处是他没有掌握哲学,他有信仰、有诚意,但并不深入,从根本上说,他是个新闻记者,把事实建筑在清楚、确凿的基础上。
  厄内斯特早在看到这些对其最近创作的短篇小说的评价之前,就动手写第二部长篇小说了。这是这年秋天的两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中之一,另一件是波林身上已经有孕了。这是他们从亨第布拉格返回巴黎后发现的。在亨第的时候海明威就开始写起来了,到了十月中旬,这本书已经写了三万多字。厄内斯特计划在这年的冬天写完。感恩节过后一个星期,他已经写了二十二章。他对伯金斯说,这大概是完成了全书的三分之一。他摒弃他过去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和其它短篇小说中所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法,采用第三人称叙述法写这本书,作为一种试验。这时,他发现他无法按照原来的计划在初冬写完这本书,原因是各方面的,但最主要的是他准备到附近的格斯塔去滑雪,住上两个月。
  厄内斯特表示,在那以后,他将回美国去,一直住到一九二八年秋天。主要原因是波林准备象过去哈德莉所做的那样,返回美国本土生小孩。当然,厄内斯特也想回家去看看。这个念头早在一年前就有了,但是他和哈德莉离婚之事使他打算在一九二六年秋天回美国的计划落空了。从那以后,他甚至梦想能在离纽约只乘十二至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就能到达的地方去工作。在那里他可以专心地干,进行创作,偶尔到纽约去参加奖金拳击赛,或同朋友们到城里非法酒店去喝上几杯。但是十月下旬哈德莉同波比从美国返回巴黎,从而他归国之梦又被打破了。哈德莉虽然长途跋涉,劳累不堪,但厄内斯特觉得她看起来很美。哈德莉的性格同过去大不相同。她克服了动不动就流眼泪的毛病,十分沉着地承受了离婚所造成的后果。她甚至向厄内斯特暗示,她已经爱上了某一个人。哈德莉的外貌和波林比起来有很显著的差别。因为波林三十二岁才怀孕生小孩,显然会给她带来许多困难和不舒服的感觉。
  他们匆匆忙忙赶去柏林观看为期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在那里他们遇上了辛克莱露易斯。厄内斯特还未同哈德莉离婚的时候,在巴黎就认识他了。露易斯全然不知道厄内斯特同哈德莉离婚之事,也不知道他已重婚。当她听到这两件事时,不免为之一惊。特别是看到一位身材瘦小、脸色苍白、有点腼腆、沉默寡言的女子竟然是海明威的新婚妻子,更使他惊异了。晚饭是在一间形象一部拖车那样的地下啤酒店进行的。应邀的客人还有:一位叫阿卡莎的好战的德国妇女。另一位是露易斯新接交的一位法国朋友——拉蒙格瑟里。她曾在达特茅斯学院教过法文,不久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阿卡莎在吃饭时抢着别人的话头大谈特谈一切非德国油画的空洞内容。格瑟里最后插进一句话,说卡莎忘记对另一个画家埃尔格雷科攻击。当阿卡莉刚要开口接着一个人讲下去的时候,厄内斯特突然抡起一只拳头砸在饭桌上,高声喊起来,“埃多格雷科,是个很有名声的画家。”这样才算把阿卡莎的嘴巴堵住了,接着晚宴也就结束了。阿卡莎最感到遗憾的是格瑟里的毫无情面的利己主义使她失去聆听两位最著名的美国小说家的谈话。
  快到年底的时候,零零星星的不幸事件接踵而来。吉尼从格斯塔写信回来说,早雪已融化了。厄内斯特刚好喉咙疼痛,被迫躺在床上休息。他耽心会得肺炎,甚至更严重的疾病。十二月十二日他们动身的时候,病情已扩大,胸部受到感染。当晚在蒙拉罗过夜又出了倒霉事。半夜里他起床叫他儿子波比拉尿,波比睡意正浓,糊里糊涂一个手指头戳中了海明威的右眼。手指甲在他的眼珠子上刮了一下。伤痕大概有一小片鱼鳞那么宽。碰伤的这只眼睛正好是厄内斯特那只好眼,现在这只眼睛的视线也弄得模糊不清。他在床上连续躺了六天,不但眼睛看不见,还闹感冒,痔疮出血和牙痛等,真把他折磨得够呛。唯一的收获是胡子长得又粗又长,看起来真象个法学博士。
  厄内斯特收到了一份《奥克派克新闻》报纸,上面登着一篇与他母亲有关的文章,看了使他烦闷不安。文章的标题是:《子女成人,父母开辟生活新途径》。内容是关于五十二岁的葛莱丝霍尔海明威从事业余风景画,颇为成功。“人们迷惑不解”,记者写道,作为《太阳也升起来了》的作者厄内斯特海明威的母亲,一方面她对现实生活的要求十分严厉,另一方面这位兴高采烈的母亲面对“这些年轻作家”的悲观失望,却哈哈大笑,表示相信:生活里的一切会象钟摆一样,荡了出去,一定还会荡回来的。“只要上帝存在,世界就平安无事,”这就是她对幸福美好生活的解释。毫无疑问,厄内斯特说,葛莱丝希望她的儿子厄内斯特成为讲话带英国腔调,步祖辈们的后尘的上层社会的人。
  波林现在已习惯坐在厄内斯特的床头大声地诵读亨利杰姆斯的小说《艰难的时代》。厄内斯特躺在床上听着,不安地转动身子。他不明白,杰姆斯总是让他书中的人物出现在客厅里。他说,杰姆斯所描写的人物,除了少数是大老粗外,都是超凡脱俗的。难道他是个善于伪造的人吗?他对于客厅之类的东西是熟悉的,描写也是成功的。但在别的方面,他就不行了。
  这一年结束时,唯一的成果是,他这个大老粗写的书《没有女人的男人》已销售了一万五千册,而这仅是在该书出版后三个月之内的情况,在精神上多少给他带来了安慰。

西行

  从一九二七年年底到一九二八年初,厄内斯特一直遇到不如意的事。幸好这些小事未酿成大祸。虽然他那只眼睛的视力完全恢复了,他仍然担心会失明。如果双目失明,他怎么办呢?他还能写作吗?他写了一封信给半盲的杰姆斯佐斯,他说近十天来,他坐立不安,简直和杰姆斯的处境一样,不知如何好。眼睛痛得厉害,甚至医生开的可卡因麻醉药,搽了也无济于事。
  一月份马克莱斯和他一起到萨阿内斯洛弗拉斯滑雪。可是这一次,他的滑橇一碰到硬的东西就溜脱了。滑下坡时,他一共摔倒了十次。有一次他一头栽进雪地里,鼻子和脸碰得乌青,护眼镜也打得稀烂。最后一天,波林带着波比先回巴黎,他们走后,他一个人到兰克和阿德尔波登去旅行。但遇上坏天气扫兴而归。二月初返回巴黎时,突然气温下降,天气严寒,家里的铁管子都炸裂了。整整一个星期,家里没有暖气供应。他又得感冒了,只好蜷缩在床上。三月初他刚刚病愈,没料到又遭受另一不幸事故的打击。他后来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容易招惹事故的人。因为他视力不好,动作笨拙,导致一系列的灾祸。有一次他和阿达、阿奇和马克莱斯一起到外面吃晚饭,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凌晨二时,他起床到洗澡房去洗澡。他感到特别冷。原来先前有人想拉下抽水马桶的链子,而错把拉开天窗盖子的绳子猛力一拉,撞碎了玻璃。当厄内斯特睡眼惺忪地去拉那绳子时,那个原被弄破了的玻璃盖子一下子掉在他那倒霉的头上。他右眼上方额头被碎玻璃划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血流如注。波林急忙用卫生纸堵住伤口止血,一面把马克莱斯喊来,叫了一部汽车把他送进医院。这时厄内斯特感到眼前发黑,神志不清。他们的车子到达奈伊里美国医院时,已快到凌晨三点。住院的医生给他的伤口缝了九针。
  这件事一下传开了。电台还特地报导了这个消息。埃日拉庞德从雷巴罗拍给他一封电报。“你这只笨猫一定喝多了。要不,怎么会爬上天窗给甩下来呢!!!!!!!”伯金斯电告盖希科克到厄内斯特家去看看,有情况即向他汇报。哈德莉得到消息后,立即给海明威写信表示慰问。信里写道:“可怜的人呀,怎么会这么倒霉被这鬼东西打中。我希望你不会因生活中受挫折而感到沮丧。”对于这一系列发生的事,应如何看待,海明威至此还未能加以总结。
  对他打击最沉重的恐怕是在写作上面,二月份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结果质量不行。他哀声叹气对伯金斯说,他过去一年连续遭受不幸——得了三次重感冒,在格罗都拉染上黄疸病,十二月眼睛受伤,现在又是天窗砸破额头。使他身心蒙受极大的打击和痛苦。他说,他正在逐渐恢复健康,请伯金斯不要告诉其他的人说他受了伤,写作工作停下了。自然,他现在的创作热情没有原先那么高涨。那个新的长篇小说,开始提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好主意,即《新时代的汤姆琼斯》一定有新的精神。现在这本书他已经写了二十二章,大约有四万五千字。但他没有把握是否能继续写下去。他在信中暗示,由于病魔的折磨和最近头部受了伤,他的创作能力受到严重的影响。如果这本书出不了,他建议取消计划,另写别的。
  所谓另写别的,实际上他已心中有数,尽管还只在构思之中。还在天窗事故之前,即三月初旬,他就开始着手写了。起初,他只打算写一个象《异国他乡》那样的短篇小说,因为他早就有把他在一九一八年战争中的经历写成小说的打算。他立意用英国作家马娄的写作手法,把战争与爱情两条线索穿插交织起来。他写道,“……但事情应发生在别的国家里,而且那个妓女已经死去了。”他所熟悉的别的国家只能是意大利,他认识的姑娘是阿格妞丝·万库洛斯基。但阿格妞丝既不是妓女,也还没死。他一直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又迟迟未执笔,一搁就是十年。这个故事的人物在他的脑海里形象是那么鲜明,任凭岁月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也无法把它洗刷掉。突然,象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从那次战争中得到了很大的启示,所有那些人物和地方对他都有了新的概念。他认定,无论如何,继《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之后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其水平应该是第一流的。那末,他所要写的这个故事正应该是这本书了。在《异国他乡》那篇故事里,开头有这么一句话:“整个秋天都有战争,但我们谁也不关心。”费兹吉拉德非常赞赏这句话。现在,在厄内斯特书房里的桌子上摆着他的手稿,其中有一页写到在另外一个国家里的另外一个秋天里发生的事。他写道,“那年夏末,我们住在河边的一个村子里,河那边是一片平原,平原的远处有山峦翠嶂。河滩上有无数的碎石和圆圆的鹅卵石。它们经过河水的冲刷,表面洁白可爱,现在被太阳一晒光泽夺目。河水清澈呈浅蓝色,急冲冲地向远处流去。……”
  厄内斯特原先一直盼望回美国去,现在他的兴趣却集中在到凯威斯特去。多斯派索斯曾经步行通过这个地方。他津津乐道地谈起他乘着一列火车梦游似地从弗勒格拉跨线桥横越过这个地方。他说,“凯威斯特”实际上是一个岛屿。后来厄内斯特是这样描述的。
  这是一个运煤站。港湾里停泊着船只。空气里有一股海湾水味的气息……凯威斯特——当地人大都叫它卡约休索——同哈瓦那之间有轮渡来往。这里有制烟工厂,大多是古巴人和西班牙人开办的。……讲英语的人在这里多半从事铁路工作,他们大都是来自弗罗里达州。有些是新英格兰的后裔,他们的祖辈到这地方时,这里是个捕鲸场。还有一些渔民,大多数是白种人,如来自巴哈马群岛西班牙威尔斯人。
  现在美国内陆公路纵横,轮渡连接水陆,乘坐汽车十分方便。波林的伯父格斯答应她和海明威一到就开一部黄色福特牌越野车去接他。
  当厄内斯特和波林搭上皇家邮轮奥里塔号去哈瓦那作为期十八天的旅行时,他额部的伤痕还未完全愈合。他看了奥里塔号的设备后,并不高兴。船上地方既不宽敞,服务也不周到。还比不上他自家的小房间舒适。途中,他开玩笑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波林。上面写着“亲爱的普菲弗小姐,我可以称呼你为海明威夫人吗?”这是讽刺他先前同波林分开住时那段修道士生活的尴尬处境。他常常感到茫然,后半生到底干什么。现在他确信,他后半生的生活就象此时乘坐奥里塔号驶向古巴去。
  四月上旬,他们抵达哈瓦那后,改乘小船走一百海里就可到达凯威斯特岛。每天上午岛上气候炎热,潮湿,空气里渗有海水咸味。到了下午和晚上,由于大西洋刮来的阵风的影响,气温下降,十分凉爽。他们发现一个处在低洼地势的村落,富有热带和海洋那样随意的安宁的情调。处处可以看到鲜花、椰子树,棕榈树。它们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没有完全铺盖柏油的马路两旁有一排排的白色房子。其中有不少建筑物有很好看的门廊,有的二楼上有宽敞的阳台。多拉斯帕索斯把它们称作“酷似新英格兰”。但是真正的新英格兰却在山坡下面那个地区。这里的人口由原来的二万六千人,在战后猛降到一万人。
  他们在岛上只能住六个星期,然后到波林的家乡彼格特去。他们在西蒙顿街的特雷沃和摩里斯公寓大厦租了房间。安排停妥后,厄内斯特立即外出去熟悉周围环境。到南面海滨观看成簇成从的暗黄色海草和被海水冲蚀了的古代葡萄牙士兵的石像,未经使用的海军码头。还看到一间西班牙的餐馆。杜维尔大街上的咖啡馆,每到晚上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在那里人们可以听到伦巴舞蹈音乐和商船水手们喝酒猜拳的喧闹声。白天里厄内斯特他们到码头或桥边钓鱼。海明威喜欢观看海面上来往穿梭的船只:有商船,行驶于沿海城镇的大型客船,还有大型的灰色海岸巡逻队乘坐的快船在沿岸来往巡视,进出于昔日海上强盗亨利摩根发迹的地方——如今一派和平气氛的旧港湾。
  厄内斯特根据自己的个性爱好制定了一个写作、钓鱼计划。通常他每天晚上很早就休息,早晨很早起床,个别时候心情不舒畅除外。他习惯于清晨工作,因为清晨空气新鲜,环境安静。白天里其他的时间他几乎全在户外度过。他同他感兴趣的人交谈。询问对方的家庭,对方的职业以及背景,工作经历等。他对他想知道的事总是寻根问底,常常眯着眼睛倾听着对方讲话,有时用一种庸俗的幽默口气或傲慢自负的口气对人说话。由于他举止言谈粗鲁,再加上额头上有一块伤疤,人们常把他看作是从美国北方来的不法酒商或贩卖毒品的奸商。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写书的人。
  厄内斯特很快就认识一个专业捕鱼者——布拉桑德斯。此人对那一带的情况十分了解。他还认识一个叫佐西·鲁赛尔的人,在格林街开了一个酒吧间。它占去了一幢白色房子的整个一楼楼面,里面象洞穴一样幽暗。那里有个黑人酒巴间侍者,斯基纳,一表人材,厄内斯特对他十分赏识。他说,如果他在非洲,一定会成为那个部落的首领。另一个他感兴趣的人叫苏里万,一个爱尔兰的机械师。两年前苏里万开了一家机器厂。他个子高大,才四十岁就秃了顶。一九○六年前在弗拉格莱铁路当建筑工人,后来到了这个地方。苏里万喜欢海明威,说他是个不多说话,思想深沉,谈吐严肃,对事情爱寻根穷源的人。苏里万说,除了他的脑筋不同外,厄内斯特堪称为斯基德罗乌这种人物的翻版。但是对于象苏里万这样非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他认为海明威思想敏捷,好奇,有独特的个性。
  和厄内斯特关系最密切的要算查理斯汤普森了。汤普森和他年纪差不多,宽肩膀,皮肤呈棕黄色。他们两人都喜爱打猎钓鱼。波林也很快同汤普森的妻子罗琳熟悉起来。汤普森开了一间钓鱼用具商店,一个烟盒厂,一个船具杂货店,一个冰厂,一个五金店和日常用具店。汤普森每天工作完毕回家后,总要和厄内斯特一起到河上去钓鱼——琥珀鱼、梭子鱼、红啮龟和鲢鱼等。他们每次钓来的鱼按当时的市价卖出,大概可以抵偿用去的鱼铒和汽车消耗的汽油。汤普森这种精打细算的做法给厄内斯特很深的印象。到了四月中旬,《没有女人的男人》这本书虽然已销出一万九千本,但他的收入仍然很少。然而,除了非常必要,他又不愿意再接受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的资助。
  厄内斯特的父母亲来到弗罗里达州,但事先没有写信告诉海明威。直到四月十日接到从巴黎转来的他们写给他的信,他才知道他的父母亲抵达圣彼得斯堡。他立即打电报邀请他们到他那里去。当他父母亲搭乘的船驶入港湾时,厄内斯特正在码头上钓鱼。他父亲是远视眼,所以远远就认出他来,立即打招呼。厄内斯特立刻向停靠轮船的码头奔去迎接他们,带他们回家与波林见面。葛莱丝穿着一套曳地的裙衫服装,头戴白色皮帽,显得十分庄重。他父亲却脸呈病容,头发和胡子都已灰白,由于患糖尿病禁食的结果,人消瘦了,精神脆弱了。他对他家在弗罗里达投资的不动产,到底有多少也记不起来了。他暗地里告诉厄内斯特,他有心脏病的症状,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他那被衬衣硬领裹着的脖子显得比以前枯瘦了许多。葛莱丝站在他父亲身边显得健康多了。厄内斯特不禁暗暗地怜惜起他的父亲来。
  当他的长篇小说写到一百页时,海明威热情地给他一些老朋友写信,叫他们到这个新发现的天堂般胜地来玩。“这个地方,真的太棒了,”在写给迈克斯特拉特的信中他这样说,“美国万岁!”多斯帕索斯接信后立即赶去。他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到处跑,喜欢游山玩水,观赏风景。瓦尔多彼斯的母亲刚去世,所以没有立刻动身。但后来他还是去了。彼斯个子高大,留着长胡子,看到他多斯就想起罗马巴罗克泉水边的海神尼普顿。毕尔史密斯风尘扑扑,从波卡契卡而来,刚走出船时样子显得清瘦,脸色棕黄,一边不停地抽着烟,一边亲昵地叫厄内斯特小时候的浑名——威米治。他们大伙一起住在外侨旅店,海明威陪着他们每天下午乘小船到海边暗礁钓鱼。离他们住宿旅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海军停靠船只的港湾。港湾内海水碧绿,他们站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面往下跳,入水时还要提防梭子鱼的针鳍刺中人体。
  厄内斯特的好胜心很强,无论做什么,他都想占上风。对于别人的长处和所取得的成就,他都十分妒忌。他们请来一位开船的大副布拉桑德,租了一只游艇专程开到德怀托特格斯去玩。厄内斯特一个人划着一条小艇去钓鱼,他抛下钓索,一会儿有许多旗鱼上钩。当他把钓索拖上船时,旗鱼活蹦蹦地跳着,他快活极了。这次钓鱼,瓦尔多本来可以钓到八条大鲢鱼。但有七条他没有钓上来。第八条足足有六尺长,猛一拖上来,那鱼在半空中腾跳,立即又掉进水里,扑通一响,水花四溅。厄内斯特很有风趣地说,那条鱼简直象威廉霍华德跳水一样,入水时发出巨大的响声。瓦尔多拿着那条鱼足足玩了四十分钟才把它放进船里。他简直象希腊神话中的半鱼半人的海神一样,胡须卷成许多小圈圈,赤裸的上身冒出来的汗珠和水面溅上来的水花混在一起,湿淋淋地。
  他们请来的那个大副布拉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九一九年九月,一艘西班牙的海轮,威尔巴那拉号在海上遇上风暴迷失了航向。后来在凯维斯特的西南面流沙地带沉没,船上的人全部罹难,其中包括五百名乘客。布拉说他第一个发现那艘沉船,他潜入水里,竭力想打开船窗爬进去抢夺遇难者身上的财物。在这个过程中他差点送了命。他说他看见一个被溺死了的女人的尸体,漂浮在船窗玻璃后面,她手里仍紧紧地抓着几个金戒指。厄内斯特仔细地听他讲。这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内容真实,却充满了海盗传奇。这正是厄内斯特愿意听也愿意讲的故事——一个人单枪匹马同自然界作斗争。他鼓足勇气,发扬坚韧不拔的精神敢于同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相抗衡。厄内斯特小说里的许多主人公,象一九一九年的巴布大副一样,由于无力征服环境,结果失败了。但他们也象巴布那样常常取得了皮洛士的胜利①。他们所得的报酬远非几个金戒指或几锭金条所能比拟。它是一种无价之宝,那就是一个人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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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国王皮洛士在公元前二七九年以极大的牺牲打败罗马军队。

  经过这次十分理想的旅行度假生活之后,厄内斯特感到住在阿堪萨斯彼格特格十分枯燥无味。他们是在五月下旬到达彼格特的。厄内斯特几乎一到丈人家里就非常喜爱丈母娘了。但是除了处理自己的事外,其他时间都同家务打交道,这又使他十分烦闷不乐。他写信告诉伯金斯说彼格特是个“他妈的鸟都不落的地方。”他写信给他父亲时暗示,他非常思念家乡,渴望回到密执安北部去重温他的童年生活。但他父亲的回信象一瓢冷水泼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失望。虽然他父亲说,他和他母亲十分愿意海明威和波林随时回到家乡去,但当时密执安已进入寒冷季节,不大适宜他们去。他们认为波林在堪萨斯或圣路易生孩子比在派托斯基好,因为派托斯基的医疗条件比较差。
  厄内斯特接受了他父母亲的建议,冒着酷暑,把波林送到堪萨斯城。他们同马尔科姆、露丝罗沃莉同住在乡村俱乐部对面,印地安路一间大房子里。波林住在家里待产,厄内斯特每天上午写作,其余时间用来运动。他去拜访了共和党全国大会名誉主席胡佛,由于政治家们耍阴谋,他当时辞职回家。厄内斯特喜欢堪萨斯人,因为他们没有英国人的势利心,讲话也不装腔作势。他喜欢打马球和在运劫员更衣室里闲谈。打完球,满身汗气,坐在更衣室里边喝苏打威士忌边闲谈,真有意思。罗沃莉住的那座房子里有一个游泳池,浓荫遮地。每天傍晚,海明威照例要到游泳池里游泳,然后吃晚饭,再是阅读他不久前买的作为送给汤普森礼物的杰恩格莱的近作——捕鱼。到了六月中旬他的长篇小说已写了大页书写纸(12×15英寸)三百一十一页。他打算继续到西部去旅行,一边钓鱼,一边写完这本小说的第一稿。堪萨斯城里有个运动员向他提起在爱达荷有个极为理想的钓鱼地方。它位于塞尔蒙河中游分叉处,周围五十里没有道路可循,但却是世界上最理想的钓鱼地方。厄内斯特准备等小孩出生后再到那里去或者到怀俄明去,因为从堪萨斯城乘汽车只要三天便可到达怀俄明。
  七月二十七日波林终于感到产前的阵痛。她立即被送往里塞奇医院,主管医生是唐卡罗斯格菲。波林的分娩期长达十八小时,但婴儿仍生不下来。最后,在二十八日施行了剖腹产木。婴儿生下来体重九磅半,取名为帕特里克。因为动手术引起气痛,波林一连数天腹部绞痛不止。她吃不进东西,又无奶汁喂养小孩。格菲医生说波林的伤口最少还要十天才能愈合,然后还需住院一个星期至十天左右才能出院,而且在往后三年里不能再怀孕。堪萨斯城的气温很高,达到华氏九十二度,湿度九十六度。当波林和婴儿的健康情况适应旅行时,那部小说海明威已写完四百七十八页。此时他对当父亲已感到厌倦。从堪萨斯城到彼格特坐火车要二十一小时。他们坐在车厢里又热又闷,婴儿一路上哭个不停。厄内斯特说,他的儿子个子壮得象头小公牛,哭叫起来声音也挺象。听着它的哭叫声简直会使你“发疯”。他压根儿不明白,瓦尔多彼斯为什么那么迫切要孩子。
  他只要一有机会便设法摆脱这个困境。七月二十五日晚他乘火车返回堪萨斯城。开着那辆福特牌的越野车去找他的朋友毕尔霍恩。二十八日,他们动身到怀俄明州去。他已放弃到爱达荷的塞尔蒙河去的计划,因为他想以后还可另找时间去。他在写给瓦尔多彼斯的信中说,他目前唯一需要的是急切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这个地方的酷热,让脑子清醒安静一下,每天能到大角山下的河上钓鳟鱼。他们的车子在三天之内就跑完了一千公里的路程。七月三十日晚他们来到高达七千公尺的牛角山东坡的佛利朗奇旅店,在旅客登记部上登记住宿。这个地方正在成为那些吵吵闹闹,游手好闲的人的聚集地。厄内斯特发现旅店里已住着十五个女客,感到怏怏不快。他闷闷不乐,糊里糊涂地过了好几天,上午写作,下午出去钓鱼。八月三日凌晨三点他就起床,拿着他的旅行袋和稿子,人不知鬼不觉地独自开着车子到塞里登去。在那儿的一家旅店里他住了四天,平均每天写九页纸。八月八日他离开塞里登到伊利诺·登纳莱的罗沃朗奇旅店。那里没有花花公子一类的人物,安静得象一座坟墓。这次,他每天可以写出十七页纸。但一到晚上,他便感到很寂寞,于是借酒消愁。由于他饮过量的威士忌酒,第二天脑子昏昏沉沉,根本做不了什么事。他现在又渴望到西班牙去了。自从一九二三年,这是他第一次想起要旧地重游,到庞普拉纳去看斗牛。当然更不用说盼望到瓦伦西亚去参加盛大的节日。此时在他脑海里又闪现在座落在海滨的漆着白色的旅社和饭店,可口的海鲜。以及外出后回城,坐在酒店里大杯大杯地喝着冰镇的啤酒吃着美味的西瓜。
  八月十八日,波林来到塞里登的时候,厄内斯特希望能在两天之内写完小说的全稿。波林告诉海明威,他们的儿子帕特里克体重已达十二磅,外表真象中国的拔土鼠。她腹上开刀的痕迹还未消除,但体力已经恢复了。厄内斯特没有把他书中的女主角凯萨琳巴克莱即将在蒙特拉医院因难产而死去的情节告诉波林。厄内斯特带着波林到塞里登瓦尔威斯达街一间十分体面的大房子里去见一个法国家庭。他们自己制作和售卖好酒。这家人的名字叫查理士和阿丽思摩西尼。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阿古斯,另一个叫卢西恩。查理士是某个矿山的货车司机。阿丽思在家中做饭料理家务。厄内斯特和波林坐在搭着葡萄架的走廊里一面饮用冰镇的本地制作的啤酒,一面望着前方,眼睛越过金黄色的稻田,凝望着远处赤褐色的群山。他们在一起讲法语。厄内斯特认真地听着,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并竭力记住对方所说的话。只要他认为适合,他便把蒙西尼斯的事迹写成小说。人物轮廓鲜明,线条错落有致,这是对一般人的静景描写或叙述。正是这些人,他们酿制和饮喝怀俄明的美酒,并想弄明白,一个名叫阿尔斯奇米德的天主教徒能否被选为总统。
  八月底,海明威已写完了他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稿。他实在太劳累了,对于稿子的质量如何他也无甚把握。他把稿子搁在一边,等候下次修改。离他们返回阿堪萨斯整整还有一个月。他们住在威到斯火比尔大旅店。此地离伊利诺登纳莱八公里。它位于大角山山麓,就在克罗印地安人居留地附近。厄内斯特还想再往西部去看看。于是他们驱车前往,越过黄石公园南面的林肯县,到达同爱荷达隔界的地方。坐在汽车里厄内斯特想用自动手枪射杀车子经过地方的草原犬鼠。车子到了赛尔,他们下车去拜访欧文威斯特——《弗基尼亚人》一书的作者和海明威小说的崇拜者。他们观察了一下大泰通河,准备在斯奈克地方钓鱼。在杰克逊霍尔附近的摩斯,他们住在由一个普林斯顿人,斯克里布纳作者本特开办的农场旅店。在回塞里登的路上,他们在印地安人居留地捕捉了九只松鸡。然后车子朝南开,前往卡斯普,再跑上一千公里回到堪斯城。车子在通过奈布拉斯卡时,风刮得很猛,吹得公路两旁高高的风滚草摇曳拍打。厄内斯特不停地喝着威士忌保暖,一边吃着旅行袋里的秋苹果。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夭,他们回到了堪萨斯城,正好赶上到教堂去做弥撒。至此,海明威已完成了六百页的手稿。这个数字刚好是他和波林西行旅行一个月所捕捉到的鳟鱼的数目。
  住在彼格特的一个月时间里,海明威时刻想到别的地方去走走。他准备修改那部长篇小说,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他穿着长袖衬衣,外面一件无领短袖罩衣,跑跑跳跳地来到屋背后的小道上,然后在树底下进行拳击练习。近来他的体重突然下降到一百八十四磅,接着又降到一百七十八磅。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是在锻炼身体期间。他喜欢嘲弄侮辱当地的人,说他们又卑劣又固执。他对瓦尔多彼斯说,“中西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象样的人,都是一些蠢货。”
  每天跑步使海明威的腿“硬得象木板”一样。他坐在保尔普菲弗家的门前走廊里给朋友们写信,诉说他的苦衷和渴望重返旧地——怀俄明、扎罗哥扎、凯维斯特和巴黎等地方。他想,在这个季节里,巴黎一定十分宜人了。秋叶纷飞,正是从事户外活动的好季节。骑着自行车从爱丽舍宫到康科德广场,该是一项多么得意的活动。甚至,等到秋天结束,冬雨来临,那时你只好坐在家里窗口观看外面的景色,一对对男女同性恋者从窗前经过,你就会想到在凯维斯特附近捕捉大海鲢的乐趣。当然,西班牙是个理想的地方。他想,他要是出生在西班牙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象西班牙人那样从事写作,而不感到陌生和格格不入之感。他也想到纽约去参加或观看拳击比赛。他有一个木匣子,里面收藏了两只好斗的螳螂,用纸板把它隔开。厄内斯特喂活苍蝇给它们吃。它们抢着吃,正象梭鱼抢食生猪肉一样。如果他去不了上述地方,那么他只好把时间花在观看螳螂互相搏斗上面。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安慰自己同他的姻亲们单调地住在一起的。
  关心冬天如何度过,原来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现在却一下子基本定好了。他们准备返回凯威斯特,好让海明威修改他的小说稿。罗林托马斯将设法替他们弄一间房子。还准备雇用一个黑人奶妈照料儿子帕特里克。波比也将到她们那里住,直到他们回巴黎时止。厄内斯特的二妹松尼吉姆将在感恩节前后到他们那里,一方面照管小孩子们,一方面协助他哥哥打字,完成那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稿。伯金斯正在考虑出多少钱买他这部长篇小说。虽然伯金斯尚未看到到小说的原稿,但他答应用一万元的酬金,买他的版权,准备于一九二九年春季以连载的形式,把这部小说在斯克里布纳斯的杂志上连续登载。厄内斯特和波林将帕特里克交由外祖母和姨妈吉尼照管,然后到芝加哥、康威、马萨诸塞和纽约去。十一月中旬再折回彼格特,带着帕特里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到凯威斯特去。
  一切安排都已停妥。十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海明威夫妇到了芝加哥,住在怀特霍尔旅店。他们就便到奥克派克一趟。这是厄内斯特离开家乡五年后第一次回家。在芝加哥时,他们还参观了芝加哥艺术学院。在那里他观看了温斯罗霍姆的油画作品,赞叹不已。他小的时候同他母亲到过南特基特,后来再没有过马萨诸塞州了。那个星期的最后几天是和马克莱在一起度过的。在纽约停留期间,厄内斯特拜访了几位奖金拳击家,同伯金斯讨论了他的长篇小说问题,还会见了他的老朋友斯特拉特和彼斯。他们都答应当年的冬天到凯威斯特去度假。
  十一月十七日,海明威夫妇和迈克斯特拉特一起从潘恩车站乘火车到帕尔姆体育馆观看普林斯顿同耶鲁棒球比赛。司各脱和他的妻子惹尔达也到场观看,他们住在普罗斯匹特大道柯特俱乐部。厄内斯特步行到纳萨大街拜访埃塞贝尔和弗朗西斯哥多尔芬。比赛结果普林斯顿队以十二比二获胜。在此之后,海明威他们搭乘特别列车前往费城。费兹吉拉德在观看比赛时还十分活跃,可一下子就喝醉了。他的贝克牌汽车放在费城,汽车司机是过去在巴黎开出租汽车的菲力普先生。路上司各脱沉睡不醒,一直等到车子抵达他的寓所——威尔明顿的私人住宅伊拉斯里大厦。第二天海明威夫妇搭乘圣路易斯的史匹里特号汽轮返回芝加哥。船快到哈里斯堡时,厄内斯特草写了一封简短的感谢信,感谢司各脱夫妇的热情款待。厄内斯特对于他前不久告诉马克斯伯金斯的话越发感到可信。他说过,惹尔达是司各脱的“凶恶守护神”。“也许我的看法不对,”他对伯金斯说。但是十一月份的那一天晚上,当他乘坐的往西开去的列车在宾夕法尼亚山区轰隆隆地奔驰前进的时候,他的看法却恰恰是相反的。

永别了,武器

  海明威一家四口乘汽车从彼格特到凯威斯特整整花了三天时间。一路上孩子们又兴奋又激动。罗林汤普生早给他们找到一间房子。那是一间旧式的白色大房子,在住宅区南方街1100号,在该岛的大西洋一侧的海浴沙滩附近。他们刚住进去不久,海明威的妹妹松尼就到了。海明威又离家到纽约去接波比,顺便购买圣诞节礼品。
  自十月份以来,海明威的父亲心情越来越沮丧,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海明威为此十分担忧。在搭乘火车往北方去的路上,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安慰鼓励他。信是在杰克逊威尔寄出的。在纽约,他见到了林肯斯蒂芬,并第一次见到了灵格拉德纳。在菲奇商店他为自己购买了一支捕鱼叉。波比按时到达。他牵着女服务员的手走下跳板。当天下午他们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搭上开往哈瓦那的特别快车。火车在大桥下面呼啸穿过,跨越新泽西大莽原。火车到达特雷顿幽暗的车站时,厄内斯特接到三妹卡露从奥克派克拍来的电报,说他们的父亲已于当天清晨去世。
  厄内斯特立刻拍电报给伯金斯要他汇一百美元到宾夕法尼亚北车站。该客车的搬运工人麦克因太答应一路上照管波比。厄内斯特尽可能向他孩子解释清楚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能再陪他一起走。波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只跟着其他的旅客坐船横渡大西洋就是。厄内斯特离开宾夕法尼亚北火车站时还没有接到伯金斯的回电。他又拍了两封电报分别给斯特拉特和费兹吉拉德,向他们借钱。上午八时,司各脱给他电汇了钱。这样,厄内斯特在三个星期之内第二次通宵达旦坐火车到芝加哥。
  抵达奥克派克之后,他才详细地知道他父亲的死因。前一天的上午,他父亲在火炉旁烧掉一些他私人的文件。然后,从一楼走上二楼来到他的卧房,轻轻地把房门关上。过了一会儿,他的十三岁的小儿子莱斯特——因得感冒躺在床上——听到一个奇怪的响声,是一声枪响的声音。当时房里很安静,因此听得特别清楚。事后才知道海明威医生用他父亲安森海明威那支旧式的零点三二厘米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朝自己右耳后面开了一枪。当时家里除了莱斯特外,还有他们的母亲葛莱丝和厨子露易丝。
  厄内斯特暗暗地责怪他的伯父乔治没有及时关心他那陷入经济困难的父亲。遗产少得可怜。一个二万五千元的人寿保险;瓦伦湖那里的两间房子;奥克派克的住房(但已折价一万五千元抵押债款)。其它的财产已抵还在弗罗里达州的不动产。不过那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其实,海明威认为他父亲的真正死因是他经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折磨。由于患严重的糖尿病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和长期失眠带来的精神折磨以及并发的心绞痛迫使他走上自杀的道路。海明威写信告诉马克斯伯金斯说,他父亲是他真正关心的人。由于他父亲的死亡,家里的情况突然恶化了。现在他成为一家之主,目前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原来家里欠下的债务要偿还。幸亏他手头有一部可以售出的小说。他告诉家里的人,这本书的名称是他不久前从《牛津英文诗集》中一首由乔治波尔写的诗歌那里取来的。他准备给这部小说取名为《永别了,武器》。
  海明威返回凯威斯特后便着手修改他的小说。第一次用铅笔修改,然后用打字机打出来。每天工作六个小时。接着把每天修改好的稿子交给他妹妹用打字机正式打过。整个修改工作延续了五个星期,于一月二十二日结束。眼看着工作已经做完,厄内斯特电告伯金斯,请他亲自来审阅。伯金斯勉强同意了。当他到达那里时,海明威正准备出外钓鱼。过去一个月里他没有去钓过鱼,现在想补回来,连续钓它一个星期。每天早晨他们六点之前就来到海边,在那里一直呆到下午。在这段时间里,海明威一心钓鱼,伯金斯专心看稿子。整本稿子看完后伯金斯说,小说写得出色。但他对于某些军人用语表示不大赞同。他不很乐观地说,桥梁不可能连续不断的。回到纽约后,经过一段他称之为一生中最难得的好时光之后,伯金斯发觉,他原来对那小说的语言的看法未免太过悲观。现在他认为桥梁是完全可以沟通人们对事物的赞美和欣赏的。伯金斯于是电告厄内斯特,愿意出价一万六千元买这本小说的出版权。这是这家杂志第一次对一本连载小说出这么高的价钱。
  厄内斯特把他这部小说称为“与在意大利发生的整个战争和男女之间爱情有关的一个长故事”。虽然伯金斯肯定了他的小说,并决定由斯克里纳斯杂志连续刊载,但厄内斯特仍不放心。他尽可能地请他的朋友们对该小说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以便他判断这本书的质量。冬季来临,他约请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先后来到凯威斯特岛。他们一起钓鱼,一起喝酒。这时厄内斯特就请他们阅读他的小说手稿,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赞扬他,说小说写得好。斯特拉特说书写得好,他提不出什么意见。瓦尔多彼斯说该书达到了出版水平。多斯帕索斯以前对《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这次厄内斯特以为他又会作出与人相反的评价。但出乎意料,帕索斯这次和大家的看法一致,认为该书写得非常成功。厄内斯特听了乐得呵呵地笑起来。
  自从他父亲逝世后厄内斯特每个月除了给他母亲寄去交还家庭不动产的税金外,还有一百元作为家用。他十分赞同母亲把奥克派克的一部分房子出租,他甚至劝他母亲将弗罗里达州的房屋卖掉。并且警告,如果他伯父乔治不付还抵押金,就拆除他的房子。他建议要求马斯和斯特灵山福德提供经济援助,因为一方面他们有钱,另一方面他们一直是海明威家的好朋友。而他自己是靠卖文为生的,有好几年简直是过着流浪生活。他已拿出一笔钱给松尼去欧洲旅行的费用,此外,还要继续给奥克派克家里寄钱。他在信的结尾说,他想写一本有关他家庭情况的小说,但一直没有写,因为他怕伤害家里人的感情。现在,既然他所爱戴的人已经辞世,这种顾虑似乎没有必要了。因此,他可能要拿起笔来写这本书。这样,不言而喻,在某些方面就会冒犯母亲了。
  葛莱斯没有给他回信,只邮寄去一个大木箱子。在他们的临时住家南方街的房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皮箱,旅行袋等东西,准备他们四月份返回法国时带走。因此,他母亲寄去的那个大木箱一直没有打开。凯蒂史密斯也到他们这个地方旅游。多斯帕索斯非常仰慕她,尤其喜欢她那对绿色的眼睛。凯蒂却一心一意想知道海明威那只大木箱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有一天,她忍不住问海明威,“喂,厄内斯特,你母亲寄给你那只大木箱你打开了没有?”海明威回答说,“还没有。”但他心里明白,那木箱一定装着他母亲自己画的油画。肯定是要他返回巴黎时带去那里售卖。后来还是波林拿了把锤子把箱子打开的。他们发现里面有葛莱丝的一些风景画。画的是上帝在科罗拉多花园泉水边的情况。木箱里有一个已经发了霉的朱克力大饼,把周围的画都弄脏了。此外,还有海明威医生十二月六日上午用来自杀的那支左轮手枪。在举行他父亲的葬礼那天,厄内斯特要求把那把枪寄给他作为纪念品。葛莱丝这次正是应她儿子的要求把枪寄去的。
  四月份,厄内斯特带领全家,包括妹妹松尼和大儿子波比,浩浩荡荡坐船过海峡到哈瓦那,再从哈瓦那乘坐四月五日开往法国的北德劳德轮船公司的海轮约克号。四月二十一日轮船抵达法国北部海港布伦。下船后他们来到费娄路六号他们的住所。波林在凯威斯特岛时喉咙发了炎,所以一到家里她就上床睡觉。帕特克也受传染,家里乱糟糟的弄得海明威无法坐下来写作,只好坐下来修改即将在杂志上发表的那本小说的稿子。在修改时他对小说最后三段感到不甚满意。这三段主要概述凯萨琳死后的情景和男主人公心理道德上的不正常反应。在五月八日至十八日之间他又重新修改,先后达七次之多。目的是使故事的结尾更自然,更合理。由于家务的烦扰和急于想把稿子修改好,厄内斯特被迫不得不加快速度。当他听说,伯金斯应维斯特的要求把一些校样寄去奥文维斯特。维斯特看后,提出他一些修改的建议时,厄内斯特感到非常不满。另外,他发现刊载在斯克里杂志五月号上的文章内容被罗伯特布里奇作了一些蹩脚的修改,他也很不高兴。
  厄内斯特在多伦多的老朋友摩勒卡拉罕和他的妻子到了巴黎。他们四处打听海明威的住址,可是打听了好久仍无着落。后来一天中午他们在旅店的住房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海明威和他儿子波比正站在门口。他们夫妇主即换好衣服跟海明威出去,先把波比送交他前妻哈德莉,然后到附近咖啡店里喝咖啡。海明威身着一身整洁的暗灰色衣服。他看起来很得意,可能是因为他已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信徒的缘故。摩勒卡拉罕第一次到费娄路六号海明威家拜访时,海明威拿出拳击皮手套,执着要摩勒同他赛拳。摩勒后来答应了,海明威很高兴,并当即决定第二天他们在美国俱乐部的一楼体育馆进行比赛。海明威当时身高六尺,体重二百磅,而摩勒身高比海明威矮四英吋身体健康情况也不好。但卡拉罕认为他在学校里曾同最出色的拳击手较量过,学了不少招数,要打败海明威并不困难。六月二十四日海明威对伯金斯说,他同摩勒比了五次。但他只字未提他们第三次比赛时发生的事。那次比赛,摩勒常常进攻海明威的左边。“海明威知道我准备干什么,”摩勒后来写道。“他那双褐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他是想寻找机会向我进行……大概是由于我的左手向他进攻,打中了他,因而触怒了他。他的口开始出血了……他用舌头舔掉嘴唇周围的血。突然,他朝我脸上吐血,满满一口血,正好吐在我的脸上。”摩勘不禁一惊,猛地往后边一退,脱下皮手套。“拳击手被击伤了正是这样做的,”厄内斯特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一种瞧不起人的态度。”于是他们停止比赛。摩勒用毛巾揩掉脸上的血和唾液。海明威心里想些什么,为什么做出这般野蛮的动作,摩勒对此感到十分费解。可是事后厄内斯特却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般。他对咖啡馆一位叫吉米的服务员说,“虽然摩勒把我的嘴打出血了,可仍是我的好朋友。”
  佐安米罗和司各脱两人都主动当厄内斯特和摩勒的拳击比赛的记时员。一天,摩勒同意与海明威进行第五次拳击赛。当时,司各脱正好在他们那里。那天中餐,厄内斯特在普鲁尼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饮了法国驰名的红葡萄酒。他深知下午五点钟左右会要大睡一场,于是他同司各脱一起找到摩勒,建议拳击赛立即开始。他们来到美国体育俱乐部。双方同意每比赛一分钟,中间休息两分钟。司各脱充当计时员站在比赛场边边上。厄内斯特尽管才吃中饭,他集中全力打好一分钟。后来他猛地一跃,向前猛冲朝摩勒扑去。摩勒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厄内斯特的下巴,把他重重地击倒在地。
  “哦,天呀!”司各脱连忙说,“我忘记喊停了。比赛已进行四分钟。”厄内斯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咒骂着,走去把脸上的血揩干净。司各脱吓得脸色转青,他对摩勒说,“厄内斯特一定认为这是有意干的。可是,我干嘛要故意这样做呢?”厄内斯特打回转时,神态十分严肃。此时,他已十分清醒、镇静。他说他喝了酒,还想继续比下去。后来他们在咖啡馆喝咖啡,他又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但摩勒心想,通过这次事件,司各脱的威信丧失了。由于他没有计算好时间,致使厄内斯特被摩勒打倒在地。这有点象看到自己的对手被打死倒在你的脚下,才意识到自己开了枪,枪管还在冒烟呢。
  月底,厄内斯特同波林坐着福特牌越野轿车离家往南开前往庞普罗纳。此行是弥补这一年未能计划前往庞普罗纳之不足。因此,一路上他情绪高昂,心情舒畅。本雷·拉特曼是首次到那里参加庆祝会的。有一天他看见厄内斯特在咖啡馆里谈得正欢。拉特曼眼睛盯了一下这个年青人,“发现庞普罗纳的作者”。当时,厄内斯特身穿花格子上衣,脖子上松松地扎着一条领带。一只脚上穿着一只呢绒拖鞋,因为前一天他不小心把那只脚割破了。拉特曼心想,厄内斯特如果不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材和魄力,他的那头黑发和胡子真会使他外表看起来像个西班牙人。
  参观了节日大典之后,厄内斯特和波林悄悄地去探望佐安米罗。他住在一个俯瞰着海面,僻静的山村里。在各地举行斗牛比赛,特别是七月底在瓦伦西亚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盛大斗牛比赛之前,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之间进行了互访,闲谈消遣。在这段时间里他根本无法写作,只写了一些信。其中一封信,他落的款是:“E·康特沃克·海明斯坦”。这些信件主要讨论他的那本小说《永别了,武器!》的情况。他十分勉强地接受别人的意见,同意用破折号代替那鄙俗语,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书里用上这些语句主要是反映逼真的现实,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所起的作用是十分显著惊人的。波林的伯父原名叫古斯塔沃斯·阿多尔弗斯。厄内斯特决定把他那本书奉献给古斯伯父。他写信给伯金斯说,他所选的这个人及其姓名是最合适的。一九二六年古斯伯父站在厄内斯特一边,替他向波林家做工作,清除误会。正是在他的努力调停下,波林和厄内斯特的婚姻才能完满地进行。厄内斯特说,原来波林的父母亲都不同意波林嫁给一个已经结过婚,专门交结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有名的酒徒。后来波林特地要她的伯父格斯到吉拉尔德墨菲夫妇家的书房去。古斯硬说只同意停留十分钟,因为他不愿意妨碍厄内斯特的写作。但就是这十分钟解决了问题。古斯走出书房迳直到电报楼给他的兄弟普菲弗拍电报,告诉他,波林所要选择的丈夫再没有比年青的海明威更好的了。
  厄内斯特正庆祝自己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人家告诉他,多斯帕索斯已在埃尔斯沃斯梅恩与凯蒂史密斯结婚。他立即写信祝贺并祝他早日完成他的新作《第四十二个相同的人物》。他说,多斯必须把钱藏起来,不要让凯蒂知道,或者凯蒂这样做。因为金钱可以毁掉友谊。例如,唐斯特华特与约克惠特尼有亲密的交往,为了二万五千元不惜签订合同给好莱坞出卖自己的灵魂。约翰彼索的事业因妻子赚的钱太多而毁了。费兹吉拉德夫妇为了寻求永葆青春的妙法,明显地破产了。美国在西班牙的资本弄得西班牙一蹶不振。在西班牙国内到处都有美国的口香糖和可口可乐,这只是这个国家的美国化的一种象征。使厄内斯特感到烦闷的是西班牙国内物价不断高涨,而圣地亚哥山区的盛产鳟鱼的河流却日益被荒毁了。
  由于要见一位叫辛德莱弗兰克林的人,厄内斯特九月初必须离开圣地亚哥。辛德莱的父母亲弗伦普金是旅居俄国的犹太人。辛德莱本人在美国纽约长大。他身材魁梧,淡黄色头发,具有体育运动员的风度,很健谈。他的外号叫本·弗兰克林。原先在墨西哥当见习生,这年六月来西班牙,在塞维尔作首次表演。从那以后声名日隆。盖·希科克想写篇关于他的特别报导登在布鲁克林的《每日鹰报》上。他请厄内斯特去探访他。厄内斯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和波林于八月三十日离开圣地亚哥到马德里去的。
  通过接触,厄内斯特对弗兰克林的印象是:冷静、沉着、敏捷、勇敢,也很有艺术风度。厄内斯特要他表演得更令人注目,更艺术些。“他迎上前去猛力一击!”他说,“我建议他表演时不要使人觉得轻而易举。”他正式同弗兰克林约定,九月份他来观看他的盛大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说,“同他谈话时,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写过书。我们一起在西班牙好几个地方呆过。后来有人告诉他,我是个小说家,他根本不相信。我说这是人们赞扬我的话。”
  跟着弗兰克林到各地去是一个应具有耐心的考验。那辆新的福特牌汽车在西班牙布满坑洼的公路上行驶了几百公里之后,现在跑起来时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厄内斯特说,在那段时间里天气简直热得脑袋要炸开了。但那年秋天弗兰克林的表演确实非凡,简直是一种奇迹。他的生活经历比任何传奇小说还更富有神秘色彩。虽然那年夏天厄内斯特没写出一点东西,但能结识象弗兰克林这样的人,即可弥补这样的损失而绰绰有余。
  虽然厄内斯特自己没有写出东西来,他却唠唠叨叨地催着费兹吉尔德快点写完那本《夜里静悄悄》的小说。他说,作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手上未写完小说赶快写完。司各脱当时的情绪之所以不太高涨主要是考虑到艺术的酬劳问题。他说夏季是个令人懒散的季节,不适宜写作。只有等到秋天来临,树木开始凋零,开始有了死亡的感觉,才能重新执笔写起来。在一本小说里,作家写得最成功的地方莫过于他亲耳所闻的东西或者是他本人一生中的不幸遭遇。艺术家不必为其兴旺期的消逝而苦恼。人毕竟是人,不是桃花。人恰似枪支和马鞍,多用了一个时期,虽然样子显得老了一点,但却更好使用。如果一个作家没有写出作品来,而去借助他人的帮助,即使搞出一点东西来,他也知道结果如何。厄内斯特年轻,但他的第二本小说还没有出版,他怎么能和那头发灰白,年近五十岁的老作家相比呢?
  西班牙的旅行结束后,海明威夫妇在西法边界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了休息了一个时间。九月二十日他们返回巴黎。一星期后《永别了,武器》这本小说就出版了。九月二十八日伯金斯在拍给他的电报中说,“书出版之后,评论界的反应很好,前途光明。”纽约时报的研究海明威专家帕西赫金森说,“这个关于一位英国护士同一个英国救护队军官的恋爱故事,就其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来说很象罗密欧与朱丽叶①。它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效果,堪称为文学上的新浪漫主义。”评论家克里登法迪曼把它称为“现代派作品的顶峰”。马尔科姆科莱说,看到这本书的名称,“不禁使人想起,它象征着海明威同他过去所处的时代,他的处世态度以及写作方法永别了”。确实,他的早期作品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情味。在这本书里,现在读者们可以体会到人物的深邃感情和复杂的心理活动,作家设法表达下意识的东西,而且文笔流畅美丽。原先海明威喜欢用“粗鄙”话,曾使波士顿的新闻书报检查官感到厌恶,现在问题解决了。检查官亨利赛德尔坎贝说,“这本书里虽也有粗鄙话,但不严重。因此,如果拒绝出版,那也太过份了。从内容看,书里没有低级趣味的东西,在两性关系上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也没有过多的渲染”。总之,评论家们对这本书的评论,认为这本书是好的,写得成功的。这对海明威的将来事业和前途起了非常积极有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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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女主人公。

  海明威在西班牙时,由于饮食过量,喝酒太多,回巴黎后,一天早晨醒来他发现手指头肿得象红萝卜一样大。于是立即采取措施。不吃肉,不喝酒,多饮维希矿泉水。但他仍然到咖啡馆喝咖啡。九月二十五日他在街上碰上了摩勒和罗雷托卡拉罕。他们两人不去查特雷斯而直接去伦敦。厄内斯特坚持一定要在第二天开汽车送他们,并批评他们只沉湎干杯中物而不奉敬神明。摩勒觉得厄内斯特突然象着魔似的热衷于宗教信仰了。第二天厄内斯特写信给伯金斯说,查特雷斯对于一个在圣地亚哥附近教堂度过八月份的大部分时间的人来说,它似乎是个十分冷落的地方。
  几天之后,厄内斯特到赛尔维亚彼奇书店,在那里他第一次碰到阿伦泰特。他很年轻,子个矮瘦,前额很高,略秃,留着短胡。他一贯颂扬厄内斯特的作品。泰特和他的妻子卡罗琳戈登住在附近的奥迪安旅店。赛尔维亚刚要开口说话,厄内斯特就责备起他来,说对方不该讲厄内斯特的作品受到笛福和马利亚特船长的影响。当厄内斯特知道,在厄内斯特离开斯蒂拉波文以来,他们曾见过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厄内斯特问道,福特是不是软弱无力。泰特咧着嘴笑,然后慢吞吞地带着南方口音轻轻地说,他不是女人,此事同他一点也没关系。厄内斯特于是从男性的角度对此进行分析。他说,一个男性青年应少谈点恋爱,否则到了中年一切都完了。人一生下来就有情欲,而且可以很快消耗干净。厄内斯特迫切想听取泰特对他刚出版的小说的意见。他连忙拿出一本书赶到医院里送给他看。不巧泰特得了流感卧床不起。厄内斯特不敢进病房去看他,怕受传染。第二天他又到医院去听取他的意见。当他听到对方说,他这本书写得很好时,他象小孩子一般高兴得手舞足蹈,飞也似地走下楼梯。
  到了十月中旬,小说已售出二万八千册。厄内斯特开始考虑执行他原来定下的计划,为他母亲和他的两个孩子留一笔基金。可是当他听说股票市场情况恶化时,他十分焦急,生怕由此会影响他的书的销售量。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肾脏出毛病,他归咎于在西班牙旅行时,时常没穿高统防水靴就在山区寒冷的河水里钓鱼。他还挖苦说腹股沟筋肉绞痛,这是他在巴伦尼亚遇到的不幸的结果。但是十一月十二日听说他那本书的销售量比起其它的书来一直遥遥领先时,他又转忧为喜。同他的书竞争的另一本描写战争的书是里麦克著的《西线无战事》。
  这年的秋天,每逢星期天,他的活动都具有双重意义——履行义务和寻找消遣。他带着波林去教堂做弥撒,然后参加为期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和他一起骑车的是科罗奈尔查利斯威尼。后来听说比赛日期已定,他就停止训练。厄内斯特骑自行车运动的巨大热情开始在泰特身上产生作用。原先泰特认为骑自行车是最单调的一项运动。现在经过厄内斯特的“说教”,他很快就改变了看法并且积极行动起来。厄内斯特就是喜欢那些学东西一学就会的人。他告诉约翰彼索说,阿伦泰特有干劲,信心足,情绪高。泰特说,“就这样,我就中了海明威的神法”。十一月中旬,海明威在盖希科克的陪同下,参加了骑自行车到柏林的比赛。回来后,他开始为《幸福》杂志写一篇关于斗牛的小品文。《幸福》杂志是鲁斯的高雅商业杂志,它愿以每一千元买二千五百字的价格约海明威写稿。阿齐马克莱西斯为了维持家庭生活,接受聘请在《幸福》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厄内斯特瞧不起这种“商业的罗曼蒂克”,他不明白阿齐为什么同这样的团体混在一起,并为自己的不妥协,保持了一个作家的尊严而自豪。
  厄内斯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主要是他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成功的把握而产生的。他开始发动一帮人起来抗击那些在美国企图破坏他的声誉的人。这些人当中有个叫罗伯特哈里克的。他在十一月份的布克曼杂志上发表一篇题目为《什么叫卑鄙和下流?》并且把海明威列入卑鄙下流的行列。海明威写了一封信给布克曼杂志编辑部强烈地谴责编辑部的人竟让这类破烂货登出来。更使他气愤的是他的早期文章出版者鲍勃麦克阿尔蒙——他曾把此人介绍给伯金斯,让他成为斯克里布纳杂志的特约作家。十二月九日费兹吉拉德约海明威和波林去吃晚饭。席间费兹吉拉德透露说,十月份麦克阿尔蒙去纽约时曾对伯金斯和其他的人谈起一些事。其中之一是,说海明威经常打哈德莉,致使波比早产。其二说波林是女同性恋者而海明威是男同性恋者。波林说,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海明威的过错,因为他不应该交结这类象“猪”一般的朋友。厄内斯特说,象麦克阿尔蒙这一类人本应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他们是不会老实的。但麦克阿尔蒙太可怜了不值得一打。
  正是在这些传说纷纭,流言蜚语四起之秋,从弥漫的烟雾中射来了一颗炮弹。这又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说摩勒卡拉罕宣称六月份他同海明威赛拳时打败了海明威。这个消息的来源是丹佛邮报的专栏作家卡罗琳班克罗夫特。接着他的这一消息纽约论坛报把它作为一条特别新闻刊载出来。卡拉罕当时在多伦多马上否认有此事。但帕特森小姐于十二月八日登报声明撤消该项声明。但是厄内斯特气坏了,他硬拉费兹吉拉德同他联名打电报给卡拉罕。电报上说:“我们已看到论坛报上的报导,等待着你的更正。”卡拉罕回电给费兹吉拉德表示不理解他的意思。海明威亲自写信给卡拉罕要把对此事负责。后来费兹吉拉德出面调停。他对卡拉罕说,当时拍电报太匆促未加思考因而造成不良后果。请他不必计较。这样才又使双方恢复了和睦关系。
  十二月十一日,侨居巴黎的美国青年侨民哈利克罗斯比开枪自杀。这件事使海明威想起他父亲的相同情景。厄内斯特说,哈利是个很好的青年,他的死使他感到最可惜。尽管海明威和哈利的关系不密切,但他对哈利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在写给费兹吉拉德的信中表示哈利的自杀似乎是他的过错。说信中主要谈到那次在美国俱乐部一楼进行的拳击赛没有掌握好时间的问题。他说当时他离开场地去洗淋浴,心里虽然很恼火,但想到这种时间上计算的错误,对于业余拳击者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就没有什么了。他想起一九二五年春天有一次他与杰恩普雷沃斯特赛拳,请毕尔史密斯当计时员。当时他身体不怎么好,怕比不过对方,便暗中告诉毕尔,如果看到他处于劣势,就唤暂停。毕尔照他的吩咐做。当他们才进行四十秒钟的时候,毕尔就唤暂停。一停就两分钟。可是这个秘密普雷沃斯特并不知道。等到海明威恢复了体力,处于优势的时候,毕尔却把比赛时间延长了两分钟。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但费兹吉拉德认为赛拳要光明磊落,要讲究道德修养。厄内斯特认为各人的看法可以不同。他说他所学的那一套是不太讲究客套,只注重实效。与朋友或熟人进行比赛可以从中作弊。他说,他怂恿司各脱打电报给摩勒卡拉罕主要是要揭穿麦克阿尔蒙不信守诺言。现在他已失去了好朋友哈利克罗斯比。那么如果仅仅因为司各脱在计时上面有了过错就不同他交朋友了,那他是应该受到谴责的。
  在人们的眼里海明威小时候就很鲁莽,鄙劣,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以及装出自己是个在青年时期没有大成果,如今是个有经验的作家的架子。所有这些,正是海明威希望达到的。他有自吹自擂的本事,这点人人都相信,就连他的妻子波林也不例外,而且他曾不止一次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海岛和山谷

  厄内斯特越来越怀念凯威斯特岛的旖旎风光而对巴黎的感情自然暂时比较淡薄。他订了一月十日起航的波多·奈斯号的船票。在这段时间里他准备好好地消遣休息。不久,多斯帕索斯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凯蒂于十二月中旬到达巴黎,于是大家决定再次到瑞士去旅行。墨菲夫妇的儿子帕特里克得了肺结核病,他们想带他到蒙太拿威马拉山区的旅店住一个时期,希望他在那里好好休息,呼吸新鲜空气,使肺病好得快些。“我们大家都尽量使墨菲夫妇心情愉快,”好心的多斯帕索斯说道。这些人中有个叫朵拉西巴克的。她还没有听说过厄内斯特曾写过下流的诗歌来攻击她。她拿出一本《纽约人》杂志,上面有厄内斯特一幅侧面像。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虽然画得不那么准确,但也有令人崇拜的地方。厄内斯特一声不吭,任凭大伙去说。他感到喉咙在发炎,并十分滑稽地说“喉咙灌满了脓”。此时此刻他对过去他们在阿尔卑斯山那种热火朝天的生活再也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他们一帮人回到巴黎过元旦。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厄内斯特又情绪高涨,精力充沛。他正在为他的第一本书写一篇序言。虽然他竭尽全力,细心琢磨,结果写成一篇结构十分松弛的散文。蒙特巴拿斯的奇奇——一个著名艺术家的模特儿,或者说是一位高级名妓——也为自己立了传。在海明威的这篇序言中,他指出奇奇的芳名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人们是十分熟悉的。其声誉之隆简直胜过维多利亚女皇在其相应年代的盛名。海明威自己常常在工作之余望了一下奇奇那“美丽的脸蛋”和她那“迷人的身段”,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海明威认为在他读过的书中奇奇所写的书是属于最好的。当然还有坎明斯①的“巨大的房间”也是他喜欢读的书。他还由此想起笛福的“莫尔弗兰德斯”作品也是他最喜欢看的。但奇奇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一九二一年蒙特巴拿斯第一次见到奇奇后,他就发迹,飞黄腾达了……但对于奇奇来说,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相貌就开始象一尊石像一样暗淡无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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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坎明斯(1898—1962)美国抒情诗人,剧作家、评论员和小说家。

  开往哈瓦那的波多奈斯号邮轮途经纽约时停泊了两天。厄内斯特听说阿达马克莱斯正住院开刀,便立即赶去医院探望。他一进病房就双手将她抱了起来。阿达高声喊叫,生怕厄内斯特那熊一般粗鲁的动作把她弄成两截。其实,厄内斯特非常关心她的健康情况。他喜欢狡黠咧嘴而笑地说,他认识两个马克莱西斯。但他喜欢那一位,他自己显然是十分清楚的。后来他又去拜访伯金斯和斯特拉特。他们两人都答应开春到凯威斯岛去钓鱼,并和他一道去德怀托杜格斯。船离开纽约港之后继续航行了六天才抵达哈瓦那。他们回到先前住过的地方。罗林汤普森已为他们在卡西诺附近的珍珠街租了一间大房子,等到他们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已是二月初旬了。
  厄内斯特立即写信给阿奇马克莱西,催他尽快带阿达到他那里休养一个时期。他记得他同哈德莉离婚时,他们十分关心他,还送火车票给他,让他到格斯塔德去。对此他十分感激。于是他主动提出让他们到他这个地方度假,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一切费用由他负担。可是阿达当时身体还太虚弱根本不能外出旅行。阿齐则因为《幸福》杂志编辑部工作忙,脱不了身,也不能前往。迈克斯特拉特去凯威斯特岛时带了一把新鱼叉。到了那里后还为厄内斯特画了一幅半身人头画。厄内斯特一有空就谈起到马格塞斯或托杜格斯去旅行的事。他租了一只足以容纳四个人的小船,十分舒适。伯金斯去信告诉他们,他准备在三月中旬到凯威斯特岛去。约翰霍尔曼和他的妻子从去年冬天起就住在这个岛上。约翰同意组成一个五人的旅行小组。他说布拉桑德的一个朋友伯格可以充当他们的响导和领航员。
  他们驾着小船向深水区划去的时候,马克斯看到在五颜六色的水面和水面上有许多野生物,感到十分新奇。于是他问厄内斯特,“你为什么不写有关这些玩意的文章?”“可能在什么时候我会写的,”厄内斯特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还弄不清这些东西是什么。”突然一只被暴风雨袭击的老鹈鹕,使劲地鼓动双翅从他们身旁掠过。厄内斯特指着它说,“这是属于那个种类的鸟,我也不知道。”伯金斯心想,他现在不知道,也不可能写出什么东西来。等到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浸泡多时,悟出一个道理来,他就明白,也就能写出东西来。
  大批的灰色蚊子把他们赶出赛布尔海岬,长途跋踄来到马格塞斯。据资料记载,迄今世界上人们钓到的最大的一条大海鱼连同钓鱼竿和绕线轮一起共五十七磅重。马克斯伯金斯——厄内斯特现在叫他作“铁面人”刚好钓到一条重五十八磅的,大家高兴极了。伯金斯本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决定在那个地方多呆一个时候,直到海岸民卫队赶他们走。不久东南海面上空出现几片浮云,海湾里的水象涂上一层油腻的东西微微闪光。当他们的船进入港口时,他们头顶上已乌云密布。他们离凯威斯特岛还有七十哩路程。可是在这种风云变幻莫测的情况下,这七十里外的那个地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那个在内战时期,用来关押日益意志消沉的战俘的杰弗森古老城堡,窗子后面没有窗帘,就象一只只大眼睛俯视着海面。当他们离船上岸时,这些大眼睛就盯着他们看。
  风又开始猛烈地吹刮起来,水面上掀起了山一般大的海浪。他们连忙在被风雨侵蚀了的棚屋里铺上气垫。他们看到在陈旧的墙壁上面,残存着好几代的人在上面刻下的名字或他们姓名的简称。此刻他们所能做到的,要嘛在码头外面撒下上了人造鱼饵的编组鱼钩,要嘛坐着小艇冒狂风恶浪出去钓深水鱼。在这种天气里,人们常可在深水区钓到很大的深水鱼。伯格认为他们乘着小船凯威斯特岛很危险,所以只好等待暴风雨平息下来再走。结果整个归程共花了他们十七天的时间。
  他们蓄着长长的络腮胡子,模样真象海盗。一路上品尝各色各样美味的鱼。马克斯总是谈起要回去工作的问题,虽然他显然不需要那么急着回去。现在他们带来路上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没有人造冰块,没有啤酒,没有罐头食品,没有咖啡和酒,大葱也吃完了,最后除了吃鱼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了。可是厄内斯特并不焦急。他认为多吃鱼对大脑有好处,他乐于这样的生活,愿意一辈子靠吃鱼过日子。后来他说,在那段时间里,他吃的、喝的比起他过去任何时期都好。最后他们在一只停泊在港口,模样象快艇的船上补充了他们所要的东西。这条船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爱尔德里奇约翰逊,他是维克多拉公司的经理。斯特拉特被推选为代表,派他去采购食物和其它用品。他回来时,告诉其他的人一个消息,爱尔德里奇邀他们大家到他船上吃晚饭。他们已有两星期没有刮胡子了,这次顺便认真刮了一次。他们用烛蜡擦皮鞋,一身穿得整整齐齐一起出发赴宴。他们在凯威斯特岛的妻子(波林除外)望眼欲穿,盼望他们早日回家。当他们平安返回凯岛时,大家都很开心。海明威当着大家洋洋得意地说,波林从来不为他耽心。说,一个女人爱你,但并不为你耽心,这是真正的好品德。马克斯打电报给他的妻子路易斯,说他已经平安地从海上归来,只是十分惦记着他在纽约办公室里的工作。
  厄内斯特把赫伯特胡佛鄙称为“白宫的工程师”。虽然厄内斯特还暂时得不到胡佛的赏识,但当他获悉他的书《永别了,武器》被收藏在总统的图书馆时,他真是喜出望外。现在这本书对他来说不仅是一本小说,而是实现了他五年来的心愿。在他早期与伯金斯的通讯来往中,有一封信提到关于西班牙斗牛的事——“一本配有精美插图的大书”。他开始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斗牛,体育运动和工业》。这篇文章在一月份他动身去凯岛之前就写完了并在三月份的《幸福》杂志上发表。这篇文章的发表使他想起了他的另一项宏大计划,结束了长期拖延的局面。
  厄内斯特在这一年春天的主要计划是到非洲去。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表示愿意从经济上支援厄内斯特到肯尼亚和坦噶尼喀去旅行。这次长途旅行即使在经济萧条时期,所需的费用是相当庞大的。厄内斯特征求他的老朋友米尔福贝克关于选购枪支的意见。一九一八年他在巴黎认识米尔福,然后一起到意大利米兰开救护车。厄内斯特在第四分队,贝克在第五分队。厄内斯特在他父亲逝世之前,有一次在纽约的菲奇旅店的电梯上碰到贝克。当时他发现贝克在使用枪支方面比他自己内行。贝克曾收集了海明威出版的第一批书,请海明威签名留念。从那以后至今已有一年零两个月了。现在他借谈论枪支和书籍来重温他们的友谊。最后他们决定采用新式的重型斯普灵菲尔德来福枪。并决定向格里芬·霍沃公司订购,由贝克监制。整个春季他们之间信件来往频繁,他们的友情又进一步发展,同时,厄内斯特认为,他也更靠近东非的山川和平原。
  当约翰和凯蒂多斯帕索斯四月中旬来到凯威斯特岛时,那里已是盛夏了。他们从三月初旬起就住在马德里,当时正好西德弗兰克林在第二季度的第二轮斗牛表演中,被猛牛严重撞伤。消息传来,他既悲痛又恐惧。虽然后来他设法同波林和多斯帕索斯再次到托杜格斯去旅行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但心情总是不能平静。他还想通过喝一种新式的酒来安定自己的神经。这种酒的制法是:在一个新鲜的椰子上钻一个小孔,然后往小孔里注入六至八盎司的杜松子酒,摇匀,再用一根空心稻草梗作吸管进行吸食。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喝艾酒喝醉了,将几把刀子往波林的钢琴上丢。五月份,他在练习拳击打吊袋时,不小心右手食指被刮破了。切口从指根起直到中关节,刮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里面的骨头都看得见。后来到医院缝了六针。由于天气又热又潮湿,再加上对阿齐马克莱斯作一次短暂的访问,以及手指头被刮伤,厄内斯特被迫把写作暂时搁置起来。
  通过几次有关文学和写作方面的活动,海明威的精神和精力又恢复了。其中一项是西里尔克里门斯邀请他出席授予他马克吐温文学会的名誉副主席头衔的仪式,海明威愉快地接受了。另一项是纽约一位书商——路易斯·亨利柯恩,请他为他收集海明威作品的一本书目提要写个序或跋,并愿意付给他三百五十元的酬金。海明威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说,他要先看看那本书目提要再作决定。接着伯金斯请他的斯克里布纳杂志八月号写一个新的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早就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题名定为《怀俄明的酒》,描述斯里登摩西尼一家的事迹。草稿写好之后,由波林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满怀信心地寄给伯金斯。海明威自己认为故事写得不错,唯一不足的是文章大约有六千字,似乎长了一点,其中还夹着一些法文对白。伯金斯收到书稿后立即给他回信,告诉他那篇文章已交去付印,编辑部的布里奇即将给他寄去一张六百元稿酬的汇票。
  因为凯岛的湿气太重,海明威现在正计划着离开那里重新回到怀俄明山区去。在那里他准备半工作半钓鱼。他在那里的工作主要是写完那部斗牛的书。六月初波林带着帕特里克和他的法国媬姆到彼格特去。厄内斯特却去纽约接波比的船。他一到纽约就先去找路易斯格兰第尔。此人住在市中心区一个旅店里。厄内斯特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房里睡觉。海明威找他的目的主要请他看那篇《怀俄明的酒》的稿子,并在法文的单词上打重音符号以及核对一下某些法文的习惯用法是否用得恰当。路易斯睡态朦胧地答应了。其实这件事对路易斯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他一共只花了几分钟就做完了。事后海明威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西班牙小刀送给路易斯作纪念。海明威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把校正稿送到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去。六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约米尔福德贝克到哈瓦德俱乐部吃中饭,并定购了一支六点五毫米的曼牌猎枪,准备带往怀俄明和非洲团。第二天他写信给路易斯亨利科恩,告诉他,他不准备替他写那本书目提要的序言。他在信中说,一个三十岁的作家不应该写这种夸夸其谈的东西。他认为应按他的作品本身的优劣来评价他的作品,而不应按他自己说的如何如何,或别人说的如何如何来看待他的作品的优劣。例如,许多认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人,都非常赞赏她的精明能干,学识渊博以及她所著的书的优良质量。另一方面,有些亲自见过他的人,根据他们自身的经验确信,他的书“必定是(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很蹩脚的”。他在美学方面和在经济上的诚实方面都引以自豪。而在其它的方面,他认为自己是一只蠢驴。如果他与书目提要编著者有瓜葛,势必会影响他以为荣的诚实的声誉。他认为最明智的办法是不去沾那个边。他既这样决定,也就这样做。他在法国轮船停靠码头后,找到了波比,然后坐上火车出发到遥远的波格特去。
  他们取道阿堪萨斯州,会见波林后便立刻一起动身。帕特里克和媬姆留在彼格特外祖母家。厄内斯特与波林以及波比坐上自己的汽车冒着滚滚热浪向西部进发。他们经过内布拉斯加时,即使在阴凉的地方,气温也高达华氏一百零八度。甚至到了塞里登,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向当地人打听专为旅游者服务的牧场旅店。人们告诉他到潘特附近找太阳溪的西蒙斯尼德旅社。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海明威其人,更不知道他是个作家,后来有人知道了,他们便争着来见他,热情地要留他住下。厄内斯特不喜欢那种热烈的场面,于是带着妻子和儿子开车走了。不久,他们另找到一个叫诺德瑰斯特的人开办旅店。这个地方是一处宽阔的山谷,有一溜大地和许多房屋,都属于诺德瑰斯特所有。这个地方仍在怀俄明州境内,离蒙塔纳科克布的旧矿山有十二公里的路程。诺德瑰斯特个子高大,黑发,是个四十光景的人。他对海明威说,他有个地方很适合他们住。在一处山坡上有两间新修的平房。站在门口可以看到西边山坡上的一片松林,再往前就是峰峦起伏的群山了。七月十三日星期天,海明威一家就住进为他们安排的房子。
  海明威首先注意到的是住地附近有一条小河。这是黄石河的支流。河水湍急呈深色,有很多鳟鱼。水流通过山谷向东流去。他们的汽车通过一座木桥时,桥面发出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离木桥半公里远便是该旅店的主体建筑。两侧有十几间房子,全部用木头建成的。门上安着老式的生牛筋作为拉手,门把子是用鹿角做成的。那里有一个供骑马牧者居住的简陋小屋和一个可容纳三十五匹马的畜栏。在山谷和小河对面的东边,地势逐渐升高呈淡绿色,长满了矮灌木丛和松柏。不少地方被山洪冲刷后留下的痕迹,形成条条或块块。这个地方的真正美景是坐在海明威现在住的这间房子门口所能看到的。在你前面的远方有黑巍巍帕乐峰和英迪克斯峰,海拔一千二百公尺,高出山谷地面五百公尺。诺德瑰斯特用自己名字的开头和末尾字母分别把这两座山峰命名为L山峰和T山峰。
  旅店的生活自由自在。高山地区的清新空气象一剂兴奋剂使海明威的胃口大开。他总是很早就来到旅店本部食堂等候吃早餐。他在碗里放着火腿、鸡蛋和蕃茄酱,加入大片大片的伯莫达大葱,然后用力搅拌成泥。最后一边吃这种酱泥,边喝咖啡,外加半瓶红葡萄酒。他每天上午坐在门口走廊上写作,不时翻阅着摆在面前的有关斗牛的杂志。有时吃完早饭,他慢步来到牲畜栏,身子靠在栅栏上,看着伊凡瓦拉斯为上午骑马外出的人备马。“上午不去钓鱼吗?”伊凡总是这样问他。“不行,”厄内斯特回答,“我得工作”。于是他慢慢地走回住所,身上发出一股淡淡的酒味和葱味。不久,他又到伊凡那里去,对着伊凡说,“伊凡,我整个上午的工作计划都给你打破了。好吧,咱们钓鱼去。”后来海明威对另一位骑马牧者说,黄石河的克拉克弗克支流是钓鱼的最好地方。
  这里的骑马牧者都认为波林是个“出色的运动员——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特别是她穿着斜纹布工装裤,留男式头发看起来就更象。其实她每天只是专心照管波比和不让别人去打扰海明威工作。每到下午或黄昏,海明威总是单独出去钓鱼或骑马。晚饭后,他在饭堂门口随便与其他住客聊聊天。一会儿随便走到那幢工人住的房子同他们交谈。“我发现总能从你这里学到一些东西,”他对伊凡说,“可是其他的住客对我没有什么帮助。”伊凡长着一头红发,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宽边帽,身高约五尺四寸。另一个工人叫斯摩基罗斯的牧马者身材魁梧,自称是来自得克萨斯州,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精神抖擞。赫克米斯是个爱喝酒的牧工,背有点驼,有点乱来,蛮干。莫恩乌格曼是挪威人,长着一对蓝眼睛,皮肤象马鞍皮那样厚。弗罗德阿灵顿很会钓鱼,厄内斯特想要他到海湾去钓大海鱼。除了伊凡外,厄内斯特最喜欢的算是大家叫他做乔布的莱朗斯坦福威沃了。此人在那间红色小屋出生长大的。但因为他生性好动,他几乎走遍了美国各个州,甚至到过远东好几个港口。他们相处了一两个星期后,这些牧马人都称海明威为“爸爸海明威”,一方面看到他的古怪模样而哈哈大笑,一方面敬佩他的勇猛。海明威通过同这些人的接触——讲故事谈天,听他们之间的互相立誓,发表个人意见以及倾听他们谈对美国的看法——在他们中间就很快建立了威信。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是这个地方的客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牧马工都把他当作一位了不起的堂堂男子汉看待。
  八月份天气开始发生变化,空气十分潮湿。根据试测器在半个月内只有两天是晴天,一号和十五号。其它时间不是下大暴雨,就是下冰雹。污泥浊水泻入河里。厄内斯特单独出去钓了两次鱼。第一次钓十二条,第二次钓七条。不久,从河的上游北方传来了消息,说爱德西普森牧场来了一只大黑熊伤害了那里的马匹。厄内斯特闻讯同伊凡一起来到该牧场。先打死一匹马作诱饵。“诱捕大黑熊最好用一匹大马,”伊凡说。“这样,熊就会上钓……把打死的马放在有太阳晒到的干燥地方,不要放在潮湿的地方。否则熊就不会来。为了使熊快点来,你可以用火烧那匹死马。这样马的鬃毛和皮肉被烧时发出一股香味被风一吹飘到很远的地方去,熊嗅到后就会来的。但可要小心,千万不能烧太厉害了。否则熊就不会来,相反会招惹来乌鸦大鹊来啄食。还有如果你想熊来得快,就要注意风向。因为熊来时要辨别风向的。顺着方向寻找,发现时慢慢靠近它。”
  他们把放死马的地方做上记号,然后返回住地。霍恩和他的法国新婚妻子彭妮也来度假,住在海明威的隔壁。他们到达后连续一个星期天气很好,因此厄内斯特和毕尔常出去钓鱼。他们那几天一共钓了四十九条鳟鱼和其它的鱼。接着又下大雨,河水猛涨,混浊。大雨一直下到二十一日才停。他们最后一次钓鱼是四个人一起去的,一共钓了三十条。
  霍恩夫妇刚走不久,海明威便遇上了另一件奇事。二十二日上午海明威骑着一匹容易受惊的栗色马——格菲和伊凡等几位牧工到放死马的地方去察看情况。格菲除了驮着海明威外,还有好几样东西——一个双筒望远镜,新买来的猎枪,一件雨衣,一套钓鱼用具和一个鱼网以及一盒午餐饭。正当他们停步前进仔细寻闻那死马气味的时候,格菲突然受惊狂奔起来。厄内斯特因带的东西太多,一时来不及跳下马背。因此,格菲把他一直带进茂密的树林里去,结果他的手脚被严重撞伤,颏部被树枝刮出一道锯齿形的深口。牧马工斯摩基立即骑马赶回场部拿急救箱。可是因伤势太严重非请专门外科医生急救不可。伊凡陪厄内斯特赶到克朗达森林守望站,租了一部老爷车,让伊凡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开着去看医生。他们到达特鲁布拉德医生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这位医生过去当过兽医,现在已经改了学科,当上医学博士了。他唯一的止痛药是什牌威士忌酒。当厄内斯特提出止痛效果不好时,医生才立即开处方,改用烈性威士忌作止痛剂。这样缝扎伤口时才感到不那么痛。
  他们从医生家里出来后,拿着那瓶威士忌酒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吃东西。伊凡和海明威喝酒,伊凡的女儿玛丽吃她的早餐。他们回到了住地,当玛丽把门开开然后又关上的时候,海明威和伊凡就轮流喝酒,每人每次喝一口。他们上床休息时,天已经亮了。他们睡了一整天,傍晚才起床,接着又跑去看那作诱捕大黑熊的诱饵——死马。他们发现那死马发出的气味很不错,隔着一里半路就能闻到气味。当他们靠近时,看到一只棕色熊正在吃死马身上的肉。厄内斯特用那新买来的猎枪一枪就把那熊干掉。“这只熊,”伊凡说,“真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熊。”此外,他们考虑到另一个问题,那死马身上已经长出了许多蛆,而且被刚才那只熊吃过了。如果想再诱熊来吃死马,那就必须把死熊拖走,把死马身上的蛆虫清除掉。他们两人把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喝光,接着把那两件事做完后才回家。第二天在旅店里,厄内斯特对店主诺德瑰斯特说,他要那匹叫格菲的马。店主说,如果他要一匹好的坐骑,他还有比格菲更好的马。海明威说,“他不是买去骑的,”一边用手摸了一下他颏上的绷带,接着说,“我要把它打死用做捕熊诱饵。”
  特鲁布拉德医生的手术的结果使海明威的脸略略有点歪斜。他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仿佛是对某些不顺眼的东西大发雷霆。但他这个样子并没有削弱他原有的风度,也丝毫未影响他的活动。他一连三天在克拉克支流小河上钓鱼。一共钓了九十二条鳟鱼。他使用的是一种叫“教授”的鱼饵和他自己新制作的鱼饵。三十号那天海明威带着波比去察看那匹死马。当时正下着小雪,他们感到有点寒冷,但仍静静地站在那附近等候黑熊的出现。突然一只雌鹿从那烧焦了的木头堆里跑了出来。波比是第一次隔得这么近看到野生动物的。“这是骆驼吗,爸爸?”波比幼稚地问。他们一边吃带去的餐,一边静静地等候着。正当他们决定打转回家时,突然在放死马的地方出现一只大黑熊。厄内斯特举起那支新猎枪。砰的一声,那大熊立即应声倒地。这是在一个星期里,用同一匹死马诱来两只大熊,他用两发子弹把它们打死的。
  厄内斯特写那本斗牛的书进展一直很慢。后来他脑子里构思出一个叫“老妇人”的人物来。这个人物是在第七章出现的。她一出场就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例如:“他说什么?那个青年人说些什么?”当那个青年问她是否喜欢观看斗牛时,她回答说她非常喜欢看。说看到猛牛攻击马匹时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你为什么喜欢看呢?”作者问。“因为看起来十分舒服,”那老妇人回答说。就这样厄内斯特写作的速度就加快了。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即使由于两个星期的打猎度假——猎捕野鹿,山羊,大黑熊等——的延误,他还是写了二百页。
  这次打猎活动是在九月十四日开始的,即波林带着波比去纽约的那一天。这次厄内斯特自己挑选了一匹中意的马,一匹黑色的脸上有白色条纹的母马。人们叫它老贝斯。他们先沿斯科河走,跨过山坡斜陡的小径来到蒂姆勃河,整整一天时间。第二天他们十分吃力地登上帕洛特大山的一侧,越过石板路。这时地势较平坦,马匹走起来不是那么吃力。接着转入了一个狭窄地带,一边傍山,另一边有深谷。万一马一失蹄,连人带马就会掉入谷里。但是这个地方是山羊出入最多的场所。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留下马匹,然后步行向前。厄内斯特躺在一块大石下面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在离他们三里外的一大片翠绿的桧树林里,看到一只老山羊白色的后腿。他慢慢地走下山谷,爬到山谷的另一边去,十分吃力地沿着一块大花岗石来到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下面一处长着青草的凹洼地,周围有大块大块的岩石作屏障。他这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老山羊,三只小山羊正在松树林中吃青草。那只老山羊的毛呈暗灰色,臀部却是白色的。当它抬起头来的时候,你可看到它头上十分弯曲的角。厄内斯特所处的位置是居高临下,大约相距三百五十码。他调准了猎枪观测器,瞄准着老山羊的左肩部位,然后勾动扳机。那只老山羊扑腾了一下,便倒下去。那些小山羊站在原地发愣。它们转过头来望着老山羊,想等待着它重新站起来。“那些羊看不到你,因为你在高处,”厄内斯特说,“它们也嗅不到你。
  枪的响声也不会比一块从山上塌下来的巨石使它们更为惊慌。”
  又过了一天,他更向山谷下方走,结果捕猎到一只雄麋。最使他难忘的是听到雄麋在山谷里的叫声。当它叫的时候,远处的麋也就跟着叫起来。过了一会,在另一个山谷里就有回音。一只雄麋站在山间草地旁边的树林里。厄内斯特和伊凡只好匍匐前进。等到靠近了,厄内斯特拿起望远镜,心情十分激动地细心观察着。他说,“看到雄麋抬头时,它的胸脯在一鼓一鼓地动着,但看不到它的头,因为树木太密了。”一会儿那只雄麋从树林里走出来,在草地上吃草。它低着长着角,威风凛凛的头,正在品尝九月份里翠绿的青草时,伊凡向厄内斯特点点头,做出无声的暗号:这是第一流的战利品。接着厄内斯特端起猎枪,一枪就把它射倒在地。
  多斯帕索斯从纽约打电报给厄内斯特,说他将在十月份离开纽约到他那里去旅行,凯蒂则和一些亲友留在纽约。在帕索斯预定到达的前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和伊凡骑马逆克朗德河而上。来到一个地方,他突然看见一只大灰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野生的大灰熊。这一次的遭遇也使他终生难忘。后来他写道,“开始,我听到林子里有树枝折裂的声音。心想可能是雌麋在奔跑。接着,在林木的空隙处,大灰熊出现了。迈着慢悠悠的步伐,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它们的毛皮上,发出闪闪亮光。过了一会,他们(一共有三只)便走远了,绕过岩石背后向深谷方向走去。树林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次出去打猎的途中,厄内斯特认识了约翰斯坦布。当时他和伊凡正朝着一条山间小路走,迎面来了一个子高大,体格硕健的男子汉。“这是约翰,”伊凡说。“约翰斯坦布,你的猎枪怎样?干净吗?瞧,这位先生想看看你的枪呢。”他们两人站着,约翰向他们走去。身子直挺挺的象根铁棒。面目粗野,脸色象死人一样,脚板粗而大。第一次大战前他曾在凯塞的军队里服役三年,现在讲话仍带着很重的德国音。他们互相握手,然后老约翰想看看厄内斯特的猎枪。他把枪机打开,对着太阳,眼睛从膛孔向里面窥看。在这方面他是很在行的。看后他十分珍重地把枪交还给厄内斯特。他对厄内斯特说,他的枪很好,不过每天晚上都应把枪机拆卸下来,目的是让里面的弹簧放松。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显然没有听到厄内斯特和伊凡的告别致意,因为他头也不回地只顾朝小路那一边走去。
  十月二十一日,厄内斯特在比林斯遇上多斯帕索斯。他脸色有点苍白,但对于这乡间的生活和打猎,他似乎显得格外热情。他们一起来到牧场旅店,帕索斯发现那里的牧工都很听从厄内斯特的吩咐,他感到十分惊异。那些工人都把厄内斯特看作是他们一生中所碰到过的最好的人。从这一点,帕索斯认为厄内斯特简直可成为一个出色的游击队首领。从他的一举一动中,也可以看出他具有当首领的风度。多斯帕索斯随身带来了一张猎捕麋的许可证。因此在他们开车返回东部之前,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打猎。他们在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出发到山上去打猎。但是帕索斯是个近视眼,打猎有困难。有一次,他看见一只雄麋离他很近,当时他手里正拿着厄内斯特的猎枪,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正当他糊乱地拨弄枪机的时候,那只麋已拔腿逃跑了。自那以后,他只好观赏自然风景,从中寻找乐趣。但这远远满足不了他心里的要求。
  他们在山上整整呆了十天,靠吃鹿肉和麋扒过日子。他们在克朗德,蒂姆勃河附近以及克雷兹湖周围的野林荒一带打猎。当他们开着福特牌车子返回比林斯时,路面上已开始结冰。弗罗德阿灵顿一身穿得鼓鼓囊囊的爬进车子,生怕受寒。他想跟他们到凯威斯特岛去钓鱼,因为厄内斯特以前曾写信告诉过他。厄内斯特开着车子,多斯坐在他的旁边,身上套着睡袋,还有一夸脱的烈性威士忌酒作为御寒用。九月三十一日他们的车子开过那座来时的木板桥,朝着克拉克分叉的河谷开去,踏上了迢迢归程。

下午的死亡

  十一月一日傍晚,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把他们的计划全给打乱了。事情是这样: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到达黄石河附近一个听得到蒸气加热器哧哧作响令人厌恶的响声的地方——派克。他们都睡在睡袋里过夜。第二天上午,他们取道麻摩斯,大蒂姆勃和哥伦布前往比灵斯。黄昏时刻,他们的车子来到离比灵斯二十二公里西边一个位于派克市和劳雷尔之间的地方。道路是一条双车道,用砾石铺盖的平板路,两侧有很深的路沟。有一辆汽车迎面开来。车前灯的强烈灯光照得他眼睛张不开。他后来说,“我只好把车开到一边,可是地方太窄了。”突然,他们那辆福特牌车子翻进沟里。厄内斯特头栽地脚朝天挂在车轮子背后。弗罗德和多斯赶忙把他拉扯上来,他们以为他的腿被压断了。等到他站起来时,才看到他的右臂麻木地一动不动地垂挂着。那辆开过去的车子里坐着一对夫妇,他们是上塞尔比去的,这时他们把车子开回来,把受伤的厄内斯特送到比灵斯的一所医院去。去医院的路上花了四十分钟。厄内斯特坐在车后座里用双膝夹住那只受伤的胳膊。
  圣·维生特医院是由天主教卫生保健组织,利温沃斯姊妹慈善机构开办的。厄内斯特被安排在角落里一间单人病房里。从这里可以看到蒙塔纳动人的日落全景。多斯给住在彼格特的波林拍了一封电报告诉她厄内斯特受伤的情况汽车的门窗已被撞坏,但发动机还能开动,于是多斯把车子开到哥伦布城镇去修理。厄内斯特的伤势十分严重。手肘骨呈哆开骨折。手骨的两端折脱,用一般的接骨法无法使它复原。一个叫依耳斯诺克的来访者——牧马者艺术家威尔杰姆斯的朋友,看到海明威当时忍受伤痛的情景时说,海明威象一头烦躁不安的巨狮,在房里走出走进,一时两眼凝视窗外,一时又转过身来。多斯在星期二到火车站接波林,接着他陪外科医生给厄内斯特动手术,一直到星期四上午才完毕。医生用大袋鼠的腱来联接骨折的地方,然后把长长的刀切口缝合起来。“我从未见过象他这样意志坚强的人,”波林后来在谈到他丈夫那种斯多葛派学者①的行为时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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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派别。主张禁欲,不以苦乐为意的处世态度。

  一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变得烦躁不安。他不无讽刺地提出建议说,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应出钱为他买保险,防止发生事故和染上疾病致死。自从他同该杂志签订合同后,他连续发生了许多事件。首先是患炭疽病,接着右眼球受伤,前额被天窗玻璃砸破,肾脏出毛病,右手食指被刮破,下颏被树枝刮破,后来又腿部被树枝刺伤,现在他的右手臂严重骨折。他不顾一切,决心用左手写字,并且在效果上要超过那些得知他受伤的消息而幸灾乐祸的人。但这是需要勇气的。由于这次受伤,他的两项大的计划得不到执行,他感到十分沮丧。这两项计划是:第一,原先准备在圣诞节之前写完那本斗牛的书的初稿。在发生事故之前,他已写了二百五十页。波林曾主动提出,剩下的未写完部分由厄内斯特口述,由她作记录。但他认为这样做不行。他说,任何要用眼睛看阅的东西,必须要通过手写,通过耳朵听,最后再用眼睛检视。可是他的那只“伤残的手”使他无法做到这一点。第二,他准备到非洲去旅行。九月份的时候,他对阿齐·马克雷斯谈起这件事。加上查理斯汤普生和迈克斯特拉特便组成一个四人旅行小组。他们到非洲去净化自己,冒一点险。当你走到离狮子不远的地方,闻到它的气息的时候,就可扣动扳机射杀。可是对一个折臂人来说这项计划是无法实现的。
  他现在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都不行了,因为根据医生的嘱咐,他必须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已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月了。到了十二月一日扭伤部位越来越明显了。“厄内斯特的处境确实艰难,”波林后来写道,“他整整痛了一个月,晚上痛得难以入睡。他除了整天糊思乱想外,什么也不行。始终用一种姿势躺在床上,惶恐不安,痛苦和焦虑使他越来越沮丧……收到的信件,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单调无味。”
  每天晚上,他无事可做只好听收音机。一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他后来写道,“你可以调波选择其他的电台。最后,你可以收到西雅图的,华盛顿的以及……当凌晨四点钟全部节目播送完毕时,在医院里……到了五点钟就……到了六点钟,你可以听到明尼亚波利斯电台的大狂欢节目。接着几乎全部电台都同时播放歌星露蒂瓦丽低声哼唱伤感的歌曲,如《贝蒂的朱唇》和《不怀恶意的谎言》等。这些曲调厄内斯特白天听熟了。特别是《贝蒂的朱唇》那首歌,他觉得实在是庸俗淫秽不堪。他也常常以批评他所不喜欢的人的方式来自取其乐。他所批评的人中包括斯诺克的朋友,那个牧工艺术家威尔杰姆斯。厄内斯特说,他曾见过他——他是个卑下的庸腐不堪,模仿真正牧工艺术家C·W·罗塞尔的家伙。
  厄内斯特的另一项消遣是谈论两个阿弥陀佛的工人——一个俄国人,另一个墨西哥人。有一次他们两人被打得象猪一样在地上翻滚嚎叫。一天,他们正在一家店里喝咖啡,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打手打伤。原来,有人开枪想打死那个墨西哥人,可是子弹却打进了那俄国人的大腿。接着那个墨西哥小赌徒肚子挨了两枪。可是他拒不说出开枪的人是谁,想以此来说明他没有仇敌。当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来探望他时,他们也同厄内斯特闲聊。他们用通俗的西班牙语交谈,厄内斯特还用威士忌招待他们。
  在所有的来访者之中,厄内斯特最喜欢弗洛伦斯修女。她性格温柔,喜欢打垒球,并且坚信人世间的恩怨都可由上帝来调解解决。她说她的祈祷得到应验,上帝解决了十月份发生的一系列世界纠纷。厄内斯特喜欢见到她,倾听她那细声细气的谈吐。除了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的交谈和夜里长时间的收听电台广播外,弗洛伦斯修女是他长期缠绵病榻,精神苦恼的主要安慰者。
  厄内斯特住院的时间延续了七个星期。最后,他的手臂发肿、灌脓、破裂,放出脓血直到痊愈。他有意让他的头发和胡子长得长长的,然后穿着医院的病人衣服去照像,那个样子活象个哥萨克伤兵。阿齐·马克莱斯十二月份匆匆坐飞机来医院探望海明威。可是,他的好意却引起海明威的误会。真是恩将仇报。海明威疑心很重,他责备阿齐是有意来参加他的“葬礼”的。马克莱斯离去的那天,依耳斯诺克返回医院探望海明威的病情。到达那里时,发现他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谈得正欢。他感到很生气,但仍强装笑容。后来他们一起喝了两瓶加拿大啤酒。斯诺克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预言说,“这次住院一定会严重影响厄内斯特的写作生涯。”他万万没有想到,厄内斯特当时正在构思一个自传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修女和墨西哥小赌徒。此外,晚间收听电台节目也成为其中的主要情节。
  厄内斯特在圣诞节前出了院,并同波林一起回到彼格特过圣诞节。圣诞节那天晚上,到午夜十二点,互相交换礼品后厄内斯特来到保尔普菲弗的住房睡觉,经过这场挫折后内心创伤未愈。他身着西部人们常穿的衣服,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那只受伤的右手臂用板子夹着,并用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吊带悬托起来。由于一件偶然的事,使他更加不喜欢彼格特这个地方。有一天,当地的学校开学了,他一个人,扶着那只受伤的手臂,缓慢地走进樱桃街对面一所学校的操坪里。那些中学生以为他是个流浪汉。看到他正往普菲弗家里走去时,他们议论纷纷,然后决定去保护这个城镇上最体面的人家,不让一个面目丑恶的外来客侵犯。大约有二十多个男女学生跟在他后面走,一边大声喊“流浪汉!流浪汉!”,一边向他扔雪团。厄内斯特气得脸发青,身子发颤。后来他再提起此事时,好象是做了一场恶梦似的。
  一九三○年发生的这些事件,给海明威留下很坏的印象。罗伦斯史多林将海明威的作品《永别了,武器!》搬上舞台,在一九三○年九月演出。但只演了三个星期就停止了。这也是一桩令人不快的事。可是,这个由小说改编的话剧上演失败后,好莱坞把它拍成电影,却获得很大成功。光是该影片的发行权就有一大笔钱。厄内斯特从中得了二万四千元。辛克莱路易斯当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祝贺斯克里纳杂志出版了两本最优秀作品——《永别了,武器!》《安琪儿沃尔夫望乡》。严重的经济危机大大削弱了这两本书的销售量,虽然路易斯的捧场有助于提高两本书的身价。然而,海明威十分清楚地表示,他宁愿别人或别的公司来宣传他的书。因为他以前曾因爱德蒙威尔逊介绍斯克里布纳杂志重版《我们的时代》一书而被弄得烦燥不安。威尔逊认为,从海明威的写作生涯角度考察,《永别了,武器!》是一部优美的叙事诗。对此,海明威觉得威尔逊有意把他当作一位冒牌的浪漫主义者。海明威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气势汹汹地说,虽然他见过的人不见得比威尔逊多,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是比威尔逊高明的。威尔逊收集了海明威从事写作生涯六年来的情况,特别是他那粗暴如熊的脾气和性格等方面,然后作出最精彩的描述。威尔逊用了四个字来概括说明海明威的世界观。这四个字是:“公正,残酷。”他说,即使在他的一篇叫《滔滔双心河》的叙事性文章里,读者也能体味到内在的忧郁和隐痛。在平静和满足后面隐藏着激动情绪和悲痛的心情。《我们的时代》这本书事实上是为后来更卓有成效的书开辟道路的。在海明威的作品里主要是描写人所遭受的痛苦,痛苦的来源以及痛苦和人生欢乐的关系。最后威尔逊说,海明威认为我们孜孜以求,热心奋斗的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被人打败了的竞赛。甚至“在输了的情况下”,我们还必须遵守比赛运动的信条,要输得合理,输得光采——要象在《不可战胜的人》一书中主人公马纽尔卡西亚一样,在比赛中死去。
  一九三一年春天,厄内斯特在凯岛休养。象过去一样,他在那里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人都住在本地,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帕特里克脸长得圆呼呼的,已两岁半了,仍然由保姆照料。他讲法语,也在学英语。他用英语说,“这是什么,爸爸?”厄内斯特的二妹卡露——现在已二十岁了,长着一对和她哥哥一样的栗色有神的眼睛,亭亭玉立,一表人材——正在温特派克罗林学院念书,常到他哥哥家里走往。海明威的母亲也来住过两天,全由波林接待照顾。吉尼普菲弗也住在那里。还有那个把海明威的福特牌汽车从比灵斯开到彼格特和米阿米的丘布维尔,虽然住在该岛的一家旅店里,却大部分时间在海明威那里玩。罗伦斯和奥利弗诺德基斯德在瓦伦登节那天约了海明威和丘布一起去钓鱼。约翰和佐西哈曼恩刚从俄国旅行回来,特地到凯岛来度过春天。朋友真的不少。因此,即使海明威的右手臂不受伤,恐怕这种频繁的社交活动也会大大影响他的写作的。
  他偶尔用左手写信,有时又用打字机打。不过他只能用左手打而且每分钟只能打三个字。一共只写了几封信。一次丘布维拿着一本海明威写的书读,海明威看见后,一把抢走说,他的书是写出来卖的,不是写给他的朋友们看的。丘布在蒙塔纳开了一间香油铺。厄内斯特知道后对他说他可以到西班牙去教那里的人如何使用香油防腐。厄内斯特说,“这个春天我得到西班牙去写完我那本斗牛的书。你可以跟我去,给那里的人作示范,告诉他们怎么使用。”丘布咧着嘴对他笑,说他不是天主教徒,因此不可能做到。“嗨,”厄内斯特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天主教徒。只要你愿意,加入几次都可以。”他那只受伤手臂的神经开始复苏舒展起来了。每天他把那只手臂放在灯火上烘烤。他对马克莱斯吹牛皮说,他将很快恢复健康。可是他近来还用左手持枪射击,把枪托顶在自己的右胸上。结果弄得胸部青一块紫一块的。仿佛他为自己恢复了体力而自鸣得意。他后来写道,“生命是不朽的。”
  马克斯伯金斯如今把到凯岛去度假钓鱼作为一年一度的惯例了。三月份他去托杜格斯之前来到这里。这次他们坐着一条新买的大木船去钓鱼。这条船的主人是阿尔伯特·宾德,人们通称他“奥布雷德”。同去的有丘布维尔、约翰哈曼恩、伯吉还有一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派特和摩德莫根。象一九三○年一样,他们很快就把大洋葱吃完,而这种东西是厄内斯特最常吃的食品之一。他和马克斯来到一条小帆船上看是否能买到一点。那小帆船打扫得很清洁,收拾得井井有条给厄内斯特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很快就和那只船的主人混得很熟。此人枯瘦,但动作敏捷,名叫格雷哥里奥费恩兹,自小就在海上长大。厄内斯特心想,要是他有心要买条船的话,请格雷哥里奥来管理那只船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次钓鱼活动还没有结束,伯金斯就先动身走了。他坐上另一条鱼船回凯岛。恰好在这个时候,刮起了冬季的飓风把他的同伴围困在托杜格斯码头。他们再一次面临着缺乏食品,物品的供应。而最急需补充的是人造冰。没有冰,他们捕获的三百多磅的鲜鱼就会发臭。约翰哈曼恩和伯基到凯岛购买冰块。不料路上风浪大,船上的发动机出了故障耽误了五天。当他们带着约翰的妻子——作为他们临时的商业负责人——返回原地时,那些鱼已经腐烂发臭了。厄内斯特又禁不住大发脾气。
  厄内斯特说了许多刺激人的话,批评哈曼恩不该耽搁那么长的时间。此时他们正坐着布雷德宾德的船返回凯岛。厄内斯特用左手开船掌舵。海浪从船后侧方向扑打着船身,宾德耽心船会出问题。风浪大,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对厄内斯特说话,要他小心开船。后来,他决定由哈曼恩开船,把厄内斯特换下来。厄内斯特很不情愿地让位哈曼恩,自己转去用枪打铿鸟玩,一边不断地嘲骂哈曼恩。后来,佐西觉得厄内斯特做得太过份了,她悄悄地来到海明威的背后站着,说,“喂,你听着,你要是不闭上尊口,我就拿过你的枪把你毙了!”海明威立即把系在腰间的手枪带解下,连同手枪一起丢在一旁。接着笑容满面,开始给他们讲故事,说他的外祖父霍尔在一八五○年从英国坐船回美国时,在船上闹便秘,一路上使他吃了不少苦头。
  四月下旬,情况已表明海明威的妻子波林将在十一月份生第二个孩子。海明威写信同在堪萨斯城的格菲医生联系,并订出计划安排好十一月份前几个月的工作。他准备在五月份带波林回法国,六月份至九月份呆在西班牙,一方面观看斗牛,一方面写作。最后,从容地返回法国,仍然有足够时间准备波林坐褥。他们计划再回到凯威斯特岛过冬。这次回去,可以住上自己置下的房子——一间旧式的砖石房,配有阳台和铁栏杆,在白头街九百零七号,正好是灯塔的对面。这间房是前一年买下的。那年春天波林的伯父格斯到凯岛度假,波林和厄内斯特陪着格斯来到这间房子的地方。当时房顶破漏,有的窗子也被打破了,但就这个小岛的情况来说,这间房子仍不失为是一间最体面的。只要略加修葺就很象样。那房子要价为八千元。格斯伯父当即买下作为特别礼物送给波林。这样他们在美国第一次有了自己永久性的住房。
  这次海明威一家是分作两批离开凯岛的。首先波林带着帕特里克和她孩子的保姆从纽约坐船到法国。厄内斯特则在五月四日单独从哈瓦那乘瓦伦登邮轮去西班牙,同他一起的还有七位西班牙传教士,他们是从墨西哥来的。他们知道一些西班牙共和党人革命的情况,据说有的暴徒放火焚烧了教堂。旅途上倒是十分平静,但觉得枯燥无味。厄内斯特十分风趣地说,这次海上旅行真象是在皇后的腋窝里赛马——没有意思。厄内斯特在威格登岸,直接奔赴马德里,一心想赶在大广场上搭上断头台之前赶到那里。可是当他到达马德里时,到处都是共和党军,天气又热得令人难受。种种迹象表明,共和党人不让革命党插手斗牛会。于是厄内斯特开始同自四月份在到马德里来的西德奈弗兰克林取得联系。他仍象过去那样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所不同的是一年多以来由于住医院多次开刀动手术,身体健康不如以前了。
  波林准备把他们在巴黎公寓住房里的家俱运到凯岛去,摆设在他们新置的房间里。厄内斯特觉察到由于美国货的冲击,西欧市场正出现不景气现象。他现在手头有钱,经济十分宽裕,办什么事就不必多加顾虑。他和波林把小孩帕特里克交给保姆带他到亨德普莱格去度暑假。接着他一个人又返回马德里,住在一家常住有斗牛士的大旅店彼阿里兹。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叫路易斯奎塔尼拉的西班牙画家,并且见面后就十分喜欢他。他倾听着画家对他解释为什么西班牙需要进行一次革命。厄内斯特也曾就这个问题同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杰阿伦,哈明尔顿菲恩阿姆斯特安以及伊利阿特保尔进行热烈地讨论。有天晚上,厄内斯特酒喝多了,醉醺醺地脱口而出,告诉阿伦说他自己是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后来,阿伦回到自己旅店正准备上床睡觉时,接到一张条子。是海明威写给他的。海明威在条子中说,他向他表示歉意,因为他对他撒了谎。说,他并不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先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出于一种妒忌心。他妒忌费兹吉拉德读书和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厄内斯特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作为西班牙的朋友和各义上的天主教徒,他认为觊觎王位的唐詹姆正以庞普罗纳作为他的指挥所,在那瓦尔挑起一场同西班牙王室正统派的新战争。六月十四日星期日大约有二万三千名狂热的正统派分子来到庞普罗纳的托罗广场集会,他们高呼:“克里斯托万岁!”
  盛大的华明节前夕,所有的示威者都被驱散。这是厄内斯特九年来第七次参加这样的节日盛会。节日过后,他就完成了他编写的《斗牛词汇小辞典》的工作。这是他在辞汇学方面的一次探讨经验,而且他做得十分出色。书中有许多词条配有写得很好的简短解释。这些解释简明扼要,有知识性又富有幽默感。他写完了他那本斗牛书的十八章。书中插入许多最新的斗牛情况描述,从而使他原稿的内容充实新颖。这时全书只剩下两章没有写。一章是描述斗牛士用剑刺杀猛牛的艺术,其中包括一般的叙述和个人对亲自参加目睹的最负盛名的斗牛十几次斗牛精彩表演的回忆。最后一章是对全书的概括和总结。概述作者九年来七次参观盛大斗牛会的感想和本人同西班牙人民接触过程中的深刻感受。九月中旬海明威回到巴黎时,这本书还没有写完。但厄内斯特为自己能得到印象派画家朱安格里斯画的一幅吉他演奏者的画感到无比高兴,因为他准备把这幅画作为那本斗牛书的卷首插画。
  厄内斯特和波林搭乘“法国之岛”号邮轮返回法国,唐斯梯华特和他的妻子,介绍他们认识珍妮梅森。她是乔治格朗特梅森的美丽娇妻。格朗特梅森是泛美航空公司驻哈瓦那的公务员。波林和斯梯华特夫人都有孕在身,不便陪客。因此,在海明威称之为一路饮酒一路欢笑的旅途中,只有海明威和唐斯梯华特陪着梅森夫人。
  海明威到曼彻斯特康卫尤普希农场访问马克莱西斯。当马克莱西斯的女儿米米走进房间来向海明威问候时,他正站在壁炉前面。海明威的姿态使那姑娘感到害怕,赶紧跑回自己的卧房。阿达发察她女儿一边哭一边说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海明威。海明威几乎用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在楼上同那姑娘谈话。后来他把她同他最爱读的,由汤普著的故事《混乱和早来的痛苦》中的小女孩爱丽相提并论。
  第二天,海明威同阿齐开车到剑桥去找瓦尔多彼斯,邀他到哈佛体育馆观看足球赛。他一边为本地球队喝采捧场,一边大量喝威士忌酒。球赛结束后,他们参观场内设施,漫步球场。厄内斯特自从一九一○年同他的母亲到这个地方来过一次后,现在是第二次。过了一会马克莱西不由得建议大家去拜访查理斯汤森,一位哈佛的有名教师。他们来到那位老师住家的门口,霍里斯大厦十五号的大门。汤森刚好在家。他年事已高爱发牢骚。厄内斯特一见就不喜欢他,但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这次见面使阿齐突然想起那楼房里一只珍贵的家猫同一只凶猛的大狗之间发生的一场冲突。第二天厄内斯特轻松自在地同阿齐在尤普希农场的树林里打鹧鸪。
  厄内斯特后来到了纽约,他拿出前一年夏天他在西班牙花了不少工夫拍摄的斗牛照片给伯金斯看;有天晚上他同一个名叫埃里克亲特的作家喝酒谈天。此人想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生活的文章;还邀请书商路易斯科恩带夫人到海明威家吃饭。这是他们彼此间断断续续通讯几个月后第一次会面。海明威同这位身材魁梧,留着修剪得很整齐的络腮胡子,有在法国军队里服务的显著成绩的人谈话后,他内心的疑虑和不信赖的想法一下消除了。科恩谈到他已经得到相当数量的《太阳也升起来了》正确版本,其中包括删掉第一页上关于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普贝尔和罗伯特科恩的情况。这个版本是斯克里布纳杂志一个推销员从一个废品站那里收回来的。现在是波林到西部去生小孩的时候了。于是海明威一家在费城车站搭乘路易斯特别快车登程了。
  帕特里克由新雇请来的媬姆格布里尔护送到彼格特去。海明威和波林却住在堪萨斯城。起初,他们与马尔可姆罗里斯同住在印地安路的一间房子里,后来罗里斯家迁加利福尼亚,他们便搬到华德派克威的里维埃拉公寓去住。厄内斯特不知在什么时候听到一句俚语“舞厅里的香蕉。”于是他就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用来说明他对某人某事所产生的怀疑。但他不希望在他那本未写完的斗牛书里有任何足以证明出现这个俚语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在他动手写该书的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时,一定会大加删除。
  波林临产时的腹痛已经开始了,厄内斯特于是忙个不停。格菲医生在十一月十二日上午给波林作了剖腹手术。虽然厄内斯特想要一个女孩,但生下来仍是个男孩。体重九磅,黑头发。海明威夫妇给婴儿取名为格雷格里汉科克。海明威说,其所以给小孩取这个名字,一方面为纪念几位历史上的教皇,另一方面纪念多伦多的格雷克拉克,再是为纪念海明威的外祖母卡罗琳汉科克霍尔。
  十二月一日,波林已脱离危险,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住了一个星期,主要是到林木深处打鹌鹑。在返回堪萨斯前,他写完了斗牛那本书的最后“臃肿”的一章,共三千字,以此作为该书的结尾。其中作了一些解释,为什么着重描述斗牛,而忽视描写作者自一九二三年春天第一次访问以来对西班牙的印象。他还记得他们从庞普罗纳乘车到马德里,他们喝醉了酒,而他自己竟弄得把车票都掉了。他想起斗牛士尼诺把一个牛耳朵送给哈德莉作纪念,并用唐斯梯华特的手帕包起来保存的情况。在爱荷兹附近的伊拉第游泳,水明净如镜;海边树林里嬉玩的欢乐,那里的古树看起来就象童话故事书里的图画一样;有一年,水里堆的木头太多了致使水里的鱼无法生存。从一九二九年夏天起,他记得在巴伦西亚一间旅店里,因天气太热,弄得汗流浃背;他访问蒙特罗奇的米罗时,看到一个厨子杀鸭子,厨师的女儿用一只杯子接鸭子流出来的血拿去做肉汁。当晚大伙站在幽暗的房里吃起香喷喷的烤鸭,个个用很大的杯子盛酒猛喝;那年夏天刚过,白鹳成群在天上飞过,飞过阿维拉巴哥的房顶;从马德里的路易斯奎塔尼拉的窗口眺望那覆盖着白雪的广场,一群军校学生肩上背着枪正在训练正步走。在他们前方远处,卡达拉马西拉山峰峦重叠,高高的山巅直刺卡斯迪利亚的晴空;那斗牛士以及他们的女伴沿着巴多路到曼扎纳斯野餐郊游,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学着斗牛士一手执剑,一手拿斗牛三角布在练习斗牛。海明威象账房里的先生记账算钱一样,把他所见所闻所觉的东西通通都写出来。纳瓦尔绿色的麦田;走着碎步的马匹……用绳子织成的鞋……大蒜、瓦罐、挎搭在胸前和背后的鞍囊,用硬木做成,末端有尖叉的干草叉,生长在沿海地区高高的纸莎草,枯干的山土,红尘和白沙;远处山村教堂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微弱钟声,驴子走路时发出得得的蹄声,海风轻拂棕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橄榄油的香味,马路上的尘灰、热气,清晨咖啡店里飘逸出来的食品香甜味等等。总之,他真想象画家古亚把一切都展现在画面上,把他要说的每一个写都写出来。把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接触到的、闻到的;把欢乐、痛苦、酗酒、呕吐、骑马、躺卧、怀疑、观察、喜爱、憎恶、淫欲、恐惧、痛恨、羡慕、厌恶、毁灭等等都写出来。”但他深知,“任何一个局部,如果合乎真实情况的话,都可代表整体。”他也懂得任何一本书不能没完没了地写下去,总得有个结尾。
  在结束写作那本书的时候,自然又碰上几个实际问题。十二月十九日他们迁入凯岛新居的时候,木匠、水管安装工人都在房里搞装修工作,更不用说从法国运来的许多大件的家俱和其它物品。波林由于旅途劳累倒在床上休息,新雇请的媬姆格布里尔生病了,厄内斯特自己也喉咙肿痛。有次午睡时,帕特里克把刷牙粉,爽身粉和驱蚊药粉放在一起倒进驱蚊喷射器里,然后往睡在小床上的婴儿乱喷一气,后来,大人问他是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小弟弟,他显得有点惊慌说,“是的”。过了几天,他把一粒含有三氧化二砷的药丸吞进肚子里,结果连续呕吐了二十六个小时。
  一月中旬,《下午的死亡》这部长篇小说终于写完了。稿子写完后,厄内斯特给马克斯伯金斯写了一封短信。
  这本书的重写工作已于昨天晚上完成。
  下星期一你就可以收到。帕特里克已
  平安无事——厄内斯特。
  马克斯收信后回电说:
  稿件已收到。很高兴,谢谢。马克斯

回归的地方

  凯威斯特岛白头街九百零七号的那所房子,是厄内斯特结婚十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它在离路边一百英尺的一个角落里,房子周围种有西谷椰树和枣椰树,扇状叶的矮棕榈和榕树等。房子的式样有点象西班牙的建筑,走廊上方有铁架子,配着法国式的圆形窗子,还有绿色的百叶窗。墙壁是大块石头砌成的,这样房里便冬暖夏凉。厄内斯特站在街的对面望着他自己这间房子,然后说,那房子真象佐安米罗的“农场房子”。几个本地工匠为他家重新安装水电设施,检修破漏的房顶,把过去八年荒废造成的破坏全部修理好。吉尼普菲弗在回彼格特前负责叫工人将从巴黎运来的家俱开箱,然后摆放在房子里。厄内斯特说,她工作干得很出色,把房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俱用物摆设得很整齐。看起来真正象个住家。但是,厄内斯特觉得居住并不是专注料理家务。在饭厅的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瓦尔多彼斯画的油画,上面画着一对鹧鸪和一支猎枪。这仿佛表明外面的广阔世界正在等待着他们。厄内斯特后来写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家,意味着一个人离开原住地外出远游,回来后有个栖身的地方。人很快就会变老,而经验则往往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获得。”
  现在,厄内斯特那受伤的右臂已完全好了。于是他又计划着同汤普森,斯特拉特和马克莱斯到东非去。斯特拉特了解到他们可以从开罗乘飞机到内罗毕去,但厄内斯特不同意那样做。他说,要是飞机出问题,那不就误了打猎旅行的大事吗?海明威小心挑选他要带走的枪。一支三○○六式的马萨猎枪,一支6.5六○五式的曼里彻枪,一支直径12毫米的鸟枪和一支科尔特沃德曼手枪。根据斯特拉特的情报人员说,一位叫菲力普帕西维尔的英国人是肯尼亚最好的白种人猎手。他们准备雇用三名响导:埃雷斯、里斯和克灵。他们每人每月的工薪是一千元。厄内斯特对克灵这个人有些怀疑。他说,如果是德国人那就不错,如果凯克斯人就不好了。四个人的旅行费用需要一笔很大数目的钱。此外,往返横越大西洋的费用和从法国马赛到肯尼亚的蒙巴萨的膳宿费,十九天每人最少要四百元。一位名叫康拉德斯乔尔的坦葛尼卡向导报价说,四个人带两位白人猎手,在东菲旅行两个月大约要花九千五百元。此外打猎执照每人要花五百五十元。另一位向导说,据他估计全程费用大约要二万二千元。厄内斯特对于这笔开支感到无所谓,因为波林的伯父已经为他这次“东非远征”准备了二万五千元。厄内斯特就象一位童子军计划星期六步行到森林里去探险那样,心情激动迫不及待。
  整个春天,厄内斯特同伯金斯通讯频繁。他们主要商量那本书的排版和插图的问题。至于书名现在已正式改为《下午的死亡》。当多斯和他的妻子凯蒂去墨西哥路经凯威斯岛时,海明威征求他对《下午的死亡》这本书的意见时,多斯说:“写得很好,很有特色。”事后当多斯表示某些保留意见时,海明威却接受不了,很生气,并向对方进行攻击,揭露所谓的私人内幕。厄内斯特说,多斯不应该一味追求完美的象征主义。应让书中的人物有人性,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点。象征性的人物是不可能有的。例如,佐斯的《第德拉斯》一书中的人物是理想的但是不可信的。而利奥波尔和莫刊布龙用普通的人性拯救了“尤利西斯”①。多斯还要注意,不要总是摆出一副“圣人”的面孔。他说,一个作家的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如实地反映现实。如果多斯是被共产主义所深深吸引,那是他自己的事。人类的历史比任何一种经济制度要古老得多。任何一种显赫一时的运动最终都要消失的,原因是它是人为的。基督教的创始人该是伟大的了,但仍逃不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命运。“并非因为耶稣的伟大,别人才杀害他。”多斯应该牢牢记住,良好的管治是暴政的同义词。对于厄内斯特来说,无论是那种形式的政府他都要强烈加以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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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德德修斯。

  一位中西部的书商保尔罗迈恩认为,厄内斯特能辨别出美国写作界有一种左倾的现象。对此,厄内斯特在写信给罗迈恩时向他说了一番道理。他说他拒绝在政治上追求时髦。有些人倾向左边,另外一些人倾向右边,其他的人抱着不偏不倚的态度。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上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唯一的标准是好与坏。他说德莱赛的左倾只是他个人思想上的信仰。他书中的主张无非要大家信奉共产主义。他口出不恭地说,他并不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他要求的是实际而不是空话。因为空话对生活是毫无益处的。当罗迈恩要他停止写关于垮掉的一代和斗牛方面的作品时,海明威回答说,他曾经花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本描写几个酗酒青年事迹的书,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所谓的“垮掉了的一代”的书。至于斗牛,他说他多年来在西班牙观看斗牛表演感到有不少乐趣,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他写那本斗牛的书,目的是把他所见所闻和感觉全都写下来作为一种资料加以保存。他觉得他的愿望和现实并不矛盾,他也不想加以辩解。他认为自己是人类世界的一个微小分子。他很清楚,所有的政治家们都在为自己那一份进行激烈的争夺。
  罗迈恩正在收集胡克纳早期的作品,准备出版一个名叫莎马公迪的集子。收入这个集子里的诗和散文除了一篇以外,其余的都取自已经停刊了的新奥林斯《双面人》杂志。罗迈恩说,如果海明威同意的话,他想把那首《终极》小诗登在该集子的封背上,这样,他相信会给那个集子增添光采。海明威同意让他登,虽然他后来私下对书目提要编辑者科恩说,他那首诗写得很精,根本不配同胡克纳早期作品放在一起。海明威对胡克纳后期的作品的评价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他对欧文威斯特说,他喜欢读《我正在死去》这本书。而《圣殿》则给他有十分虚假的感觉。但当罗迈恩去见胡克纳时厄内斯特请罗代他向胡问好。他自己一切都好,既写作又溜冰。
  现在,海明威正处在他称之为重新重视写短篇小说的时期。除了那篇根据布拉桑德所描述的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客轮写成的以外,还选了另外六篇编成一集子。其中有两篇已刊登发表了。一篇是《怀俄明的酒》刊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另一篇《海变》发表在埃德华迪托斯的《季度》杂志上。这是一篇奇异的故事,可以说是《白象山》的姊妹篇。几乎从头到尾由一男一女在咖啡店里的一场对话所组成的。那位姑娘开始的时候和那男的相爱,后来得了女性同性恋。厄内斯特后来解释说,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典型是他一次在咖啡店里听人讲起的一对年青夫妇。但是在他写作过程中他有意地隐瞒了原来的一些情节,而自己虚构一些情节加进去。
  海明威的另外两篇故事起着他同堪萨斯城罗安克伦德宁医生发展友谊的作用。海明威是在他二儿子格雷格里出生时同克伦德宁医生认识的。当时克伦德宁医生主办一个医学联报。每天他的邮箱里堆满了人们向他诉说痛恼哀丧的信件。医生给海明威寄去他收到别人写的六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妇女写的,她说她的丈夫是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上海得了花柳病。她问医生她是否能再与她的丈夫同居。厄内斯特将这封信的日期,地点和人名略为改动,加上一个按语和结尾,然后写成一个短篇故事,取名为《一位读者的信》。这大概是他写小说以来最容易写的一篇。他又以一九一七年在堪萨斯的见闻作为另一个故事的背景。这是一个讥讽圣诞节的故事,取名为《先生们,上帝会赐给你平安,快乐》。故事由两个开救护车军士的对话组成。他们谈到一个男性病号,他恳求医生给他作阉割手术。后来他自己用剃刀切割,以便摆脱自己认为是猥亵圣洁的可怕色欲感。厄内斯特再次用上克伦德宁医生寄给他的信,虽然这次没有那么明显,写了另一篇故事。叙述一位新泽西州的青年多年来一直受到情欲折磨之苦。
  厄内斯特在二、三月份先后两次到德怀托特格斯去钓鱼,以便调节一下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但是,他的真正钓鱼活动是在四月份开始的。他和佐罗塞尔——斯洛彼佐酒店老板——一起坐船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度假。他们原先只计划两个星期,结果延长到两个多月。罗塞尔原名佐西格兰兹,他买了一条三十二尺长的夹舱船安尼塔号。先前他曾用这条船往返于美国和哈瓦那,不下数百次,进行酒类走私。但这一次他是纯粹作海上度假的打算。只收海明威每天十元的船费,另外住宿旅店每天二元。波林在五月份到那里两次,每次住一个星期,费用每天只加收半美元。厄内斯特发现,那旅店环境幽静,适合他写作。没有出海钓鱼的时候,海明威就在旅店里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稿子。他把原稿中的某些情节删去。结果大概在关于哲学探讨方面的内容上删去了很大一部分。而这一删改是根据伯金斯的建议做的。厄内斯特和波林在那里常和唐斯蒂华特的朋友杰恩马森来往。他们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天同乘“法国之岛”号邮轮去法国时认识的。杰恩和她丈夫住在哈瓦那西边一个叫杰明尼塔斯的地方。五月初杰恩来到安尼塔号船上同厄内斯特一起钓了好几天的鱼。后来人们在他们的航海日志上发现有一句话,但不是出于海明威之手:“海明威爱上了杰恩。”
  海明威的古巴之行的最大发现是钓马林鱼。截至五月底他已经一共钓了十九条马林鱼。他高兴极了。他很喜欢这种鱼,因为它们“游动起来快如闪电”,身子“结实得象大公羊”,嘴巴硬如铁。这种鱼比大海链还更喜欢蹦跳,而且跳得很高。每条重量从七十磅到一千二百磅不等。厄内斯特乐不可支地说,钓马林鱼就象进行一项体育运动,既讲究技术,又要有耐性,令人感到满足。厄内斯特经常向一位古巴的以捕鱼为职业的人卡罗斯请教捕鱼的经验。卡罗斯自一八八四年起就跟他父亲出海捕鱼,当时他才六岁。十五年来,几乎每次出海捕马林鱼他都要比其他的捕鱼者捕得多。
  在古巴度假期间,厄内斯特写了一篇故事《你永远做不到的》。这是他描写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尼克阿丹斯故事类型的第三篇,也差不多是那恶梦式的故事《现在我躺下》的续篇。后来他对这个故事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标题作了解释,说,当时哈瓦那天气炎热,热浪袭人,使他想起一九一八年夏天在下派尔维的情形,想起当时他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的情状。他说,他之所以取这个名称,目的在于使这姑娘感到高兴。因为故事里的“人”——尼克阿丹斯,要比她痴情迷恋,疯傻得多。其实,这里很明显地暗指杰恩马森,她被迫进入纽约多克托斯医院,并定于五月十三日动手术。当然,所谓“她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这完全是作家使用的夸张手法。从厄内斯特这个故事的内涵来看也可以理解为这个姑娘之所以有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完全是由她同作者本人的恋爱破裂所引起。
  六月初,厄内斯特仍留在古巴。此时他已决定,把谈论已久的“非洲之行”延长一年再进行。波林的伯父表示十分赞同他的这一决定。阿齐马克莱西在四月份已先离去;查理斯汤普森表示愿意等待;迈克斯特拉特虽然感到失望,但没有他法,只好也表示同意。对于这次旅行的推迟,厄内斯特本人的藉口是:整个春季,他的眼睛一直在闹毛病。另外,美国正在发生某些大的变化,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但是他的真正理由似乎是,他决定再到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去度暑假,在那里钓鱼和打猎。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他有许多故事内容需要尽快地写出来,因为他在古巴海滨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假之后,心情舒畅,精神焕发,新的创作欲和创作力早已孕育生长,现在达到了迸发的程度。伯金斯获悉厄内斯特推迟去非洲旅行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他写信给厄内斯特说,“我向你大声疾呼,希望你真的推迟你的非洲旅行。到非洲去,我想都没有想过。”
  病魔的纠缠几乎迫使他取消了“非洲之行”。他在海上度过了六十五天的假。在返回凯威斯特岛的前夕,他钓到一条很大的马林鱼。鱼被鱼钩钩住了,拼力挣扎。厄内斯特尽情玩赏,足足玩了两个小时。正当他玩够了,准备用大鱼叉叉住它的时候,那鱼突然脱了钩,扑通一声掉回海里去了。他非常失望,坐在船上又是喘气又是咒骂。整整半小时,怒气才逐渐消除。恰好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雨水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淋。气温突然下降,他感到全身冰凉。两天后,他开着小船越过海峡返回凯岛时,他的体温升高到华氏一百零二度。回到他的新居白头街住房,他便卧床不起。医生诊断的结果,确认他得了支气管迸发性肺炎。
  当厄内斯特病情略有好转,但仍卧床静养的时候,他对这次得病感到十分恼怒。然而,他根本闲不下来,他又拿起《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校对稿进行校对。他翻阅着稿子。蓦地,在每一页的上方空白处,他第一次发现有一行用打字机打的字:4版80……3404海明威的死亡111C2—14斯各齐。
  厄内斯特心里明白,上面那行字只是排字工人为了方便,把书的名称和排版要求用缩写的方式表示出来。但是,他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因而大发其火,有意小题大做。他立即打电报给伯金斯,说:“在每一版上都嵌插进‘海明威的死亡’字样,这不是很荒唐吗?要不然,就是你别有用心。”第二天他又为此写信给伯金斯,扬言他要扭断那个写这行字的排字工人的脖子。他说,对于一个有迷信思想的人,在校对这本书时,这六个字要看上千百次,那不是一桩很倒霉的事吗?在最近一批“庸俗不堪”的书刊上,有些不知名的傻瓜蛋写了一些亵亵下流的话,看了多么令人气愤!如果海明威在校阅书稿时死去,那么伯金斯是要负完全责任的。
  厄内斯特病刚刚好,就迫不及待地到彼格特去。陪同他前往的是他的三妹卡露。卡露准备到密执安去照顾小弟弟莱斯特,直到她去维也纳大学为止。他们坐的车是新出厂的V—8福特牌越野车。厄内斯特对其速度和性能极为满意。他开得很快,每天跑六百五十四公里。抵达彼格特时,他感到疲劳不堪。一进家门倒在床上便睡了起来。但是,他和波林过去开车到西部去,比起这次来,他感到更得意。当时,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向西部移居的工人。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开着老掉了牙的破烂车。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过去有人告诉过他一个事实。在俄国有二十万流浪者到处流浪寻找实际上不存在的工作。厄内斯特觉得车子开过从前是阔佬现在是穷鬼住的颇为熟悉的地方很有启发教育意义。他觉得,只要口袋里有大把钱,开着新式的车子到西部去心情不会是不舒畅的。不过,他对盖希科克说,他在二十年代经济大繁荣中,没有投过什么股。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真实,但他已经就其早期住在巴黎,过着极端贫困生活的情形,开始加以渲染。
  在怀俄明,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七月十二日下午厄内斯特和波林高高兴兴地来到罗伦斯和奥利佛诺德基斯的第一号房间。派洛特和莫得克斯山峰在夕阳西下时显得十分巍峨雄伟,阴森可畏。十三日,厄内斯特大清早就起床观看太阳从河对岸高山背后升起来。他乐于倾听清晨万物苏醒过来的声音,嗅闻大自然发出的新鲜气息:牧场厨房里传来碗碟叮啷作响的声音;微风吹送来阵阵咸肉、咖啡和鳟鱼的香味;山林小屋周围松树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针叶;披着晨露的草场上欧蔷草、三叶草、钓钟柳、画笔草和白羽扇豆在晨曦中更加清秀悦目;狭窄的灌水渠里淙淙流水,转弯抹角穿过整个牧场;更远处传来河水奔流的响声和畜栏里系在马脖上的铃声;牲口跺脚的响声以及口里发生的嘶鸣声。厄内斯特倚在畜栏的横木上看着伊凡备马准备上午出游。
  当他想写作的时候,厄内斯特便到位于小河的转弯处的西德莱住所去。坐在桌子旁边,在稿纸上写下往下倾斜的字体,有时一连把几行字都划掉,细加思考后,又重新写上。奥利佛诺德基斯特经常看见海明威从房里走出门来,一边用布拭拂他的眼镜,一边不断地眨着眼睛仰望那湛蓝的碧空,或凝望那英得克斯的美丽山色,仿佛他要把那壮丽山川风景深深地嵌在脑海里。他不停地进行深呼吸,让新清的空气进入肺部。然后穿着软拖鞋又返回写字台重新执笔写作。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顶黑色瓜皮帽。当他写作时,总是戴在头上。他对朱布维沃说,他戴帽子是为了使脑神经不受凉。但他每次戴着这顶帽子在纽约街头走时,背后总有许多犹太人跟着他,把他当作他们的兄弟。
  “我们整个夏天都骑马出游,”厄内斯特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伊凡把咿呀作响的栅门打开,坐骑便快步冲出。他们经过印地安人的村落,顺着小道走上斜坡,在松树和叶子在风中摇曳的白杨树林中通过。他们的马小心地越过横倒在地上的树木,蹚过第一道溪流停下来饮水。他们居高临下,山下景致一目了然。在林木的遮掩下,山村屋舍隐约可见。烟囱高高伸出屋顶,飘出淡淡的炊烟,在空中逐渐消散。波林注意到她骑的那匹马的鼻子紧紧地眼在厄内斯特骑的那匹母马的屁股后面。原来那母马不停地甩动尾巴拂打苍蝇。在山坡的顶处,他们看到一群麋正在吃草。厄内斯特立刻下马,拿起望远镜观察。但现在不是打猎的时候,还要过六个星期才行。下坡的时候,马开始小跑起来,到了空阔平坦地带马蹄得哒,疾步如飞,直奔山坡下的绿色草场。卸下马鞍,马匹便自由自在地吃起草来。当夕阳把东边的山脊染成褐红色的时候,夜的帷幕正缓慢地笼罩着大牧场的农舍。
  这个夏天厄内斯特的一切活动都充满着急促感。从这个时候起,一年之后便是他计划到非洲去的时候。往后很难说他再有机会到怀俄明来旅行了。这个州已决定修筑一条从红屋经过熊牙山口到库克市的公路。等公路修筑好了,这个地方也就永远不能打猎了,因为所有的动物都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比方说跑到黄石溪那儿去。想到这一点,他就扫兴。七月份他的主要活动是钓鱼。一共钓了一百五十条鳟鱼。由于筑路的缘故,他最喜欢去钓鱼的一条小河被破坏了。他恋恋不舍地回到写字桌旁,重新拿起校对稿,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最后一章。
  正当厄内斯特热心于钓鱼和打猎,从中取得无穷乐趣的时候,美国政界各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厄内斯特从他的手提式收音机广播中听到胡佛和罗斯福正在发表竞选演说。他说,与其听这类演说,不知去听山里狼嚎狐叫的声音。他发现西部大多数地区是拥护胡佛的,罗斯福在东北部名声不怎么好。但是在阿拉巴马州,乔治亚州和弗罗里这州,他却是个天之骄子。厄内斯特的理想候选人仍是尤金迪布斯,所以他根本没有兴趣在“瘫痪的盅惑民心的政客”和“得了梅毒病的婴儿”①之间去挑选。在政治和宗教之间,他对后者更有诚意。他带着波林开车跑了将近四百公里到普威尔去以便及时参加八月份第一个星期五的弥撒活动。后来他十分诙谐地对波林的母亲说,要是他的福特牌曲柄齿轮箱在离家十四公里处被山中路边伸出来的巨石撞坏,波林就要被宣告为圣徒,那么这个功绩应该登载入册。但在宗教方面她却得不到任何赔偿。当他们的车子通过一处荒野公路时,路旁有四只黑熊和四只公驼鹿,厄内斯特立即拍了几张快照。他还打了十几只野鸡,其中有些和火鸡一样大小。他准备带着这些野鸡给奥利弗,诺德基斯特烤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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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海明威影射胡佛和罗斯福。

  当吉拉尔德和萨拉马菲带着他的两个小孩,包斯和霍诺里亚到他们那里度假时,海明威正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到克拉几湖去玩。九月九日厄内斯特带吉拉尔德上派洛特克里克地区告诉他如何用死驴作为捕捉大黑熊的诱饵。两天后,他开车到科迪去接查理士汤普生,他是从弗罗里达州来这里度假的,时间是一个月。这时捕猎季节开始了,厄内斯特跃跃欲试,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查理斯只用一天的时间来适应当地的高山气候,接着就参加为期一周的骑马去派洛克高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四天,从清晨到黄昏,风餐露宿,练个不停。山上有时刮起很大的风,有一次波林的帽子被大风从头上刮走了。另一次,他们看到十九只山羊在一处高地上吃草。查理斯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动物。可是这些山羊很怕生人,他们在离山羊六百码的地方就停下来,结果一事无成。十八日返回住地。
  露克在第二次骑马外出狩猎时表现很突出。他们先到离牧场骑马约距三十五里的克里克悬崖去。墨菲夫妇已经走了,波林也将在二十二日回去。伊凡瓦莱斯和朱布维沃搭了一间小棚屋为打猎的人躲避风雪和寒冷。波林离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在伊凡的指导下杀了一匹马,用来作为捕捉大黑熊。一天,他们在返回营地的途中,看见一只公麋,半隐半现在树林里游荡。汤普生开枪打它的背,厄内斯特打它的肩膀。那麋倒在溪谷边上,可是等到他们靠近它时,它又拚命地挣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向远外窜去。这次查理斯摆好架势,作好准备。他一枪打中那麋的后腿。那麋扑腾了一下便倒下死去。两天之后,厄内斯特在另一处林子里看到一只大麋,离他只有二百码远。他立即开枪射击,子弹穿过那大麋的肺部,很快便死去。由于他们的捕猎,附近一带的山林里的动物都往别处跑。自那之后他只打了一只小狼和一只正在飞翔中的老鹰。每到晚上,在小棚屋外面空地上烧起了篝火。他们坐在篝火旁边一边烧烤猎来的兽肉,一边喝酒谈天。厄内斯特给其他的人讲故事。一天晚上他一面啃吃着烤麋腿,一面喝红屋自产的威士忌,津津乐道地对朱布和维沃讲起他六年前对别人讲过的一件自杀的事。最后他告诉他的同伴说,如果生活逼得他走头无路,他也会自杀的。
  《下午的死亡》一书终于与读者见面了。厄内斯特在十月份曾先后四次骑马到场部看是否有人寄来对该书的评论。结果他收到两篇,所谈意见都使他很失望。他把它们搁在一边,一心一意找赫克米斯谈论他们放在派洛克坡地上的死驴,用来诱捕大黑熊的问题。赫克告诉他,那死驴全被熊吃光了。根据后来仔细观察,先后有三只大熊吃那驴的肉。现在只剩下一堆骨头。就熊留下的脚印看,其中有的是印长达十一英寸。可以断定中间有一只相当大的北美大灰熊。驴尸旁边有个大坑。显然是那大熊挖掘的,用它作为掩体,防止在噬食驴尸时遭到别的野兽的袭击。赫克说,后来他在放死驴的地方,杀了一匹马作为捕熊的诱饵。当厄内斯特和伊凡冒着十月初的暴风雪,回到提姆伯克里克时,汤普森和斯台布让厄内斯特看他们在克鲁斯德峡谷打的一支大黑熊。第二天他们到覆盖着白雪的山林里打猎,但毫无收获。十月十一日厄内斯特单独骑马返回场部。在半路上他看到一只大驼鹿正在离他三十码远的一处草地上吃草。由于海明威没有捕猎驼鹿的许可证,所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跑走了。但他不忍空手而归,结果打了十几只松鸡。到了场部,他把松鸡交给奥利佛诺德基斯德,自己喝着威士忌,坐在火炉旁边拆读才接到的邮件。伯金斯在信中说,他那本新书《下午的死亡》的销路不坏,尽管正处在工商业不景气的时期。他说,“从出版商的角度看,对这本书的评论是相当不错的。当然其中也有提你所不喜欢听的意见。”
  不过这些不中听的意见比起另一件事来,他又觉得无足轻重了。原来这次出猎至今他还没捕猎到大黑熊,而查理斯汤普森却打了一只,心中不免感到不服气。十月十一日下午他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重上派洛特克里克山林,到赫克米斯放死马的地方。虽然马尸周围的积雪被野兽踩过,留下清晰的足印,但没有看到大熊的踪迹。到了傍晚突然出现一只大黑熊。它来到马尸旁边开始噬食死马身上的肉。厄内斯特匍匐在离目标七十五码的一个小丘边上。他瞄准那大熊的肩背地方开枪。可惜打高了一点。那巨熊怒吼了一声慌忙往远处跑去。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从那熊身上流下的鲜红的血,滴在雪地上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大熊后面紧追。在离那庞然大物只有二十尺的距离的时候,厄内斯特又放一枪,大熊应声倒地。熊身上的毛象厄内斯特的络腮胡子一样黑糊糊的,浓密得象地毯。那巨熊重五百磅,身长八英咫,比查理斯上一星期猎捕到的要大得多。这样才满足了他那强烈的好胜心。
  查理斯汤普森在当天和第二天又打了两头公鹿和一只小雄麋。这样便结束了这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三天在牧场里忙个不停。又是兴高采烈饱餐鹿肉和麋肉。十月十六日当他们动身回家的时候,路上遇上暴风雪。车子开不动,一连搏斗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通过奈布拉斯卡。厄内斯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一个空洋铁罐上,用来烧熔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每隔几分钟就要烧一次。正如他所说的“简直是做了一场恶梦”。凯威斯特岛在这个时候,阳光普照,充满着欢乐与幸福。对他来说,经过在旷野上旅行二千公里后,凯岛便感到更加亲切,是他值得返回去的最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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