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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探营


  进香会刚过,我们就把各个山口封锁起来,召开了华蓥地区整编会议。这是第一次起义失败后,各路“诸侯”的首次聚会,大竹、邻水、武胜、岳池、广安及附近各县的领导人都来了。会议地点设在华蓥山顶的宝顶寺,我带着四十多人组成的双枪队,负责从山脚到山顶沿途的警戒和会场保卫工作。
  上级组织派了老袁同志专门从重庆赶来主持了这次会议。自从“三·三一”惨案玉璧受伤回来,就忙着队伍上的事情,好久没去重庆了,和老袁大哥见了面,自然很亲热,也介绍我认识了。罗平精和罗方域从太平场赶来,两个人在平坝上住惯了,走不惯山路,偏偏又刚下过雨,爬上来竟滚得泥菩萨一般。连好几年没露面的屈元亮,也和徐清浦一起来了,大家见了面都跟他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跟范傻儿范绍增打了“脱离”。来开会的许多人,我早就熟悉,像金华新、王道纯、唐虚谷①等等,都是自己的同志;另外一些人,虽然只是些绿林首领,但长期跟我们协同作战,有的还直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像刁仁义、刘昆仑、陈伯斋、姚生荣等等。
  趁各县的代表还没完全到齐,我们党内的核心成员开了个小会。会议由老袁大哥主持,他说现在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全国人民都在呼吁莫打内战,一致对外抗日,可是蒋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反而集合了六十三万大军来“围剿”中央苏区,看来也只好打下去了。现在我们在江西的中央红军已经打败了敌人的三次大“围剿”,红四方面军也在鄂豫皖打得轰轰烈烈。上面说了,我们四川也要动起来,准备成立红军,这次整编会议就是要把川北地区的地下武装都团拢来。
  大家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议论纷纷。刘铁挥挥手说:“大家静一静,听我来说几句。这次整编的队伍,除了我们手中的一支外,其余的大都是绿林袍哥武装,前一段时间我们对这些队伍的首领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目前许多人只是出于对我们个人的钦佩前来投奔,要把他们改造成识大体、顾大局的革命武装,还要做许多工作。我们初步研究了一下,总队要成立特别支部,十个支队的领导中都要有党员。陈亮佐、罗方域分别到刁仁义、罗平精队伍中任支部书记,王道纯作为支部书记要下去。”
  刘铁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说:“陈玉屏带着夏林、金积成、唐俊清等人,成立一个特别小分队,平时负责军需运输,打起仗来就作机动队伍。总队成立之后,仍以华蓥山为根据地,广安、岳池、武胜、铜梁、合川、顺庆等县为活动地盘;邻水、大竹、梁平县为后备潜伏地区,中心任务仍然是打军阀杨森。”
  大家议论了一下,表示没有意见。刘铁又说:“我们还有件事情和大家商量一下,眼下杨森见我们岳池、武胜、广安三县的队伍都在联合行动,力量很大了,感到自己实力不足,也在想办法,打算采用三县联防的办法,先把岳(池)武(胜)广(安)三个县的地主民团武装联合组织起来,对付我们,我们现在得想个对策。”
  徐清浦说:“我摸了一下情况,敌人要组织三县的民团武装搞联防,可是现在没有人取出来领头。一来是没有当年陈徙南的魄力和威望,团不拢;二来也不愿夹在我们和杨森中间受气,弄得现在杨森的师长夏炯很为难,他负责这件事情,不好向杨森交差。这事我倒有个想法:他们不干,我们来干。”
  听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我们来干?像夏炯这样的人,肯让我们来干?
  徐清浦说:“那有什么稀奇的?当年我们老廖,不就身兼二职,又是团总又是大队长,管了渠河两岸资马十二场一千多条人和枪吗?”
  罗方域不耐烦了,说:“徐老兄,智多星,莫这样拐弯抹角的了,到底哪个去合适,你明说嘛。”
  徐清浦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说就让屈元亮去。他和夏炯早年是同学,私交不错,虽然参加了上次起义,但毕竟只是和罗泽洲之间的冲突,再说失败后他就投奔了范绍增范傻儿,至今没有扯红。夏炯倒是知道他和老廖关系好,还想用他来套老廖,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反过去套夏炯。”陈亮佐说:“这个计,好是好,只是听说夏炯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可不得了。”
  罗方域也觉得太冒险,再说成天在敌人鼻子低下小心翼翼的,也憋气。我们现在各地都有自己的队伍,怕他几个团丁做啥子,若是谁敢来承这个三县联防的头,就干脆先打了他,杀鸡给猴子看看。
  屈元亮见大家争执不下,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就站起来说:“大家倒不必过于为我担心,变了牛就不怕拉犁头,变了泥鳅就不怕泥糊眼,只要是对我们组织有利的事情,我赴汤蹈火也要完成。夏炯这家伙是毒辣,疑心重,动不动就要杀人,不过他不像向廷瑞向屠户那样莽撞,还是有心计,晓得厉害的。我倒有心跟他智斗几个回合,他那把马刀,倒不见得能砍动我这铁脑壳呢!”
  大家议论了一阵,刘铁说:“我同意这个办法,不过元亮一个人去,的确令人不放心。这样吧,我们最近听说岳池县的团练局长罗洪明,因为贪污糖款引起了公愤,又有人告他通共通匪,挑起他与夏炯不和,现在准备要撤换。我们不如参加竞选,把团练局长也抓过来。”
  “人选呢?”
  “人选倒是现成的,清浦就挺合适。他是留日学生,在岳池县里还有些声望,又进过杨森办的军事学校,与现任岳池县长严定礼又是世交,只要我们去活动,保证十拿九稳。”大家争着发表自己的意见,都觉得这两件事情若办成了,许多事情会顺利得多。老袁大哥叫大家静一静,说:“今天的事情,关系到我们整个部署的成败,就在座的几个人晓得,泄露了要受纪律处分的。”接着,他又决定屈元亮和徐清浦莫再抛头露面,立即从小路下山。
  第二天,各路首领都到齐了,三十多个人的会议,就在宝顶寺的玉皇殿里举行,由玉璧和刘铁主持。刘铁一挥手,一个闹哄哄的大殿,立即静了下来,只听他提高声音说:“诸位弟兄,自从上次我们联合打罗泽洲以来,又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现在罗泽洲倒是跑了,可是杨森更不是个好东西,看来我们对这些军阀只有一个办法:打。不打他他就不肯让步,以为老百姓太好欺侮。杨森的力量,当然比罗泽洲大多了,这更需要我们大家联合起来。我们今天这个大会,惊动大家天远地远地赶来,就是要商量怎样联合,再推选出承头的人,大家好一致行动。”
  会上的几十位代表,顿时闹哄哄的。刘昆仑首先站起来说:“老刘大哥,我想问一句,这回我们该不会像上回那样,只打军阀不打地主吧?我们早就听说人家江西那边,打土豪分田地,热火朝天的,农民的劲头大得很呢。依我看哪,先打他妈十多二十个作恶多端的大土豪,粮也有了,钱也有了,气也出了,仇也报了,再拿着这些粮钱枪支去打军阀,那才叫一举多得。”
  刘铁说:“怎么能像上次那样。上次是认枪不认人,只要有枪就入伙。现在我们在座诸位都是和军阀恶霸有深仇大恨的人,队伍里也多是苦大仇深的农民兄弟。只是现在军阀的势力还很强大,我们如果先打地主,他们就会倒向军阀,给我们添麻烦,到时候分了田农民也不敢要。等我们的力量强大了,就不像现在这样打土豪了,要像江西一样吼开打,发动大家来打土豪分田地,到那时候,我们也要成立红军。”一听说要成立红军,大家都兴奋起来。陈伯斋一拍巴掌:“到那时,先打下岳池,再打下广安,看他杨森往哪里跑!”罗平精扯着他那大喉咙,大声武气地说:“打哪里我都没意见,只是这次上山来,看见廖大哥和弟兄们太苦了,没吃没穿的,把身体搞坏了,这仗怎么打?干脆,把总机关设在我的太平场,我把房子都捐出来,我们都到坝子上去扯伸了打,也图个痛快。”
  大家都笑了,陈亮佐说:“罗大哥,干我们这一行,不能光图痛快哟,还是得有个吃苦的思想准备。杨森又不是十天半月就垮了台的,目前敌人的势力这么大,全扯到平坝上去要吃亏的。”
  金积成说:“是要有个吃苦的准备,大手大脚要不得。现在我们都要联合起来,成一家人了,我还是要给罗大哥提点意见。昨天他在山上打猎,不用火药枪用步枪,现在我们搞点子弹多艰难,这样浪费不应该。”
  大家趁着话头,又给罗平精、罗方域提了不少意见,说他们身为领导人,这两天不该带着人随随便便到坝上去逛,万一被敌人发现了,不但个人危险,也会暴露这次大会。罗平精先还满不在乎,后来见大家都认真了,自己也认真起来,表示以后一定要改。现在参加革命了嘛,不能再像从前只是在家里操袍哥,还是要像个革命的样子。
  刘铁和玉璧见他们已经表了态,就顺着说:“我们现在整军,不只是要联合起来,扩大力量,还要整顿组织纪律,首先是领导人自己要做好,再是要管好下面的弟兄们。要是真心来打恶霸打军阀求翻身,就要守法纪,听指挥,更不能骚扰老百姓。实在不听的就请他们出去,免得一颗螺蛳打坏一锅汤……”
  会议开了一整天,最后作出了决定,宣布原华蓥山农民自卫军经过扩充整编,正式更名为华蓥农民自卫总队,以廖玉璧任大队长,刁仁义、罗平精、姚生荣、刘昆仑、蒋老六、陈伯斋、秦熬、吴绍先、谭之中等十个人分任支队长。刘铁任书记的事情没有公开,但是下去的各支部书记的工作范围是明确了的。吃晚饭的时候,刁仁义站起来,端了只大酒碗高声说:“诸位弟兄,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和在座的有几位老弟一样,也不在党。这些年来,我带领弟兄们,冒着十恶九险闯荡江湖,也打了些劣绅,打了些军阀,但终究没闯出个名堂来。现在承蒙共产党看得起我们这些绿林江湖中人,邀约我们一起来干,还望廖大哥、刘大哥和在座诸位多多赐教。我不懂共产党的规矩,只晓得这次大会很重要,我们是不是也要赌个咒发个誓,有个具结?”罗平精听了,大声说:“对对对,提公鸡来,我们要喝血酒!”正说着,夏林不晓得从哪里捉了只大红公鸡,一刀抹了,往每个酒碗里滴了鸡血。罗平精端起碗来,说:“我若是暴露了组织,死无葬身之地!”说罢一口干了。刘昆仑也站起来,说:“我若是泄露了秘密,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说完也一口干了。刁仁义把酒碗捧在手上,说:“莫说那么多,谁暴露了打死谁!”说罢也一口干了。其他代表都站起来,重复刁仁义最后一句话,干了酒。
  老袁、唐虚谷他们在一旁笑着只是摇头,玉璧说:“没办法,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就算旧罐子里装新酒吧。”说罢也举起酒碗大声说:“刁大哥的话说得对,凡叛逆者,不管在党不在党的,都要按纪律,严格处分!”说罢捧起酒碗,也一口干了。
  这天晚上,酒席一直吃到深夜才散。
  华蓥会议之后,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出半个月,徐清浦就当上了岳池县的团练局长,屈元亮当了岳、武、广三县联防司令。各支队的负责人回去之后,都磨拳擦掌,遍地开花地打了起来。杨森恼火了,将他的部队分布到各县,形成一个大包围圈,企图切断我们各个支队的联系,然后分而治之,再集中“围剿”我们驻在华蓥山上的总部。我们研究了形势,决定选择桂花场为突破点,先打通到渠县和大竹后山的通道。
  晚上,夏林把法慧叫到我们的房间里,玉璧对他说:“要给你派任务了,到桂花场去侦察一下,敢不敢?”法慧一下子站起来说:“大哥,入党宣誓那天我就说过的,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玉璧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说:“不怕死当然好,可是还要有智有谋,圆满完成任务回来才是目的。这次所以要你去,是因为你具备这个条件。桂花场,是杨森第六混成旅罗润德的驻地,现在由一个叫林向侯的团长在那里驻守;他是梁山人,信佛。你先到你师父那里去,将梁山的双桂党的情况摸仔细打听好,然后就装成双桂堂的和尚,去桂花场化缘,把那里敌人的布防情况和地形摸清楚。记住,这是我们打破杨森包围的第一个缺口,又是你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千万大意不得。”
  法慧脸上泛起红光,很兴奋地使劲点着头,拉着夏林去商量具体细节去了。我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孩子似的,心里总不大踏实。
  玉璧说:“让他试一试吧,我们的人,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第二天清早,法慧身披袈裟,斜挂一个化缘用的劳什子口袋,手中敲着木鱼,念念有词地走到我跟前,很认真地说:“大姐,你看我像不像?”
  我说:“像什么?”
  他说:“和尚呀。”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本来就是个和尚嘛,咋不像?快去吧,快去快回,一路要小心。”我一边说,一边送他出了山门,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密林中,我才回来三天过去了,法慧没有消息,我由担心变得有些焦躁,连夏林和玉璧都到山门外望了好几次。晚上.门外落着倾盆大雨,玉璧和夏林、陈仁勇他们伏在一张军用地图前,准备拟定攻打桂花场的第二套作战方案。都半夜了,我疲倦得很,站起来想去给他们弄点什么吃的,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喊了声:“报告。”接着就没有声音了。
  我心里奇怪,以为是听恍惚了,过去试着把门打开,没想到猛地扑进一个身来。这人满脸是泥,浑身上下的泥水直往下淌,只有两只眼睛在转。他见我怔怔地盯着,忙用袖子揩了下脸,我一看,高兴地叫起来:“哎呀,是法慧呀!”玉璧和夏林他们都站了起来,七手八脚打热水拿衣服,忙了好一阵才把个清清秀秀的法慧打整出来。他穿了陈仁勇的干衣服,拿了两个苞谷馍,边吃边谈侦察的情况。法慧说:“那天我下了山才晓得,敌人在桂花场周围到处都设了卡子,费了许多口舌才到了桂花场。我敲着木鱼,从场头走到场尾,从正街走到偏巷,发现一个大院子门口,站满了卫兵,我就这么敲着木鱼念着经走过去。还没走拢,一个胡子拉碴的卫兵就喊我滚开。我不慌不忙地一躬身说:‘阿弥陀佛,长官你们行个善,和尚向你化个缘。’另一个愣眉估眼的把枪托子一拦,不耐烦地说:‘啥子长官不长官的,哪个不晓得我们是丘八。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团部重地!你和尚进来的么?’
  “我一听是团部重地,更不得走了,赖着他两个只是要化缘。那个胡子兵有些发毛,说老子都没得吃的,哪还有给你的?再在这里罗嗦我就要……他边说边举起枪托,要打我的样子。正在这时,有人喊团长来了团长来了;我一看,那团长已走到我面前。他头戴顶博士帽,身上穿了件银灰色长衫,戴了副金丝眼镜,右手还拿了串佛珠。他后面跟了个女人,三十来岁,浓妆艳抹,穿红戴绿,金耳环金戒指闪闪发光,胸前却不伦不类地也挂了串佛珠。这一男一女走过来,两边的卫兵全都昂起下巴站得端端正正的。林向侯环视了一眼说:‘刚才是谁闹啊?’那个胡子兵连忙立正说:‘报告团长,这个和尚不知趣,跑到这里来化缘。’林向侯偏眼瞪了我一阵,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吊起来!’”
  我们大家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想来法慧必定是吃苦了。却见他一伸脖子,咽下最后一口苞谷馍馍,绘声绘色继续往下说:
  “那几个卫兵一听,拥上来就要捆我。我急了,大声说:‘长官!行不行善由你,我和尚生在三界之外,不问红尘中事,又没为非作歹,为啥要捆我打我?’“林向侯冷笑两声,说:‘你分明是华蓥山的和尚,难道还瞒得过我不成?’我不慌不忙笑笑,说:‘长官,我看你面红体胖,定是官门中大人物;你又手拿佛珠,信仰佛法,难道不晓得诬赖好人是一大罪么?’“林向侯大吼一声说:‘那么我问你,你到底是哪里的和尚?’
  “我说:‘长官,不瞒你说,我是梁山双桂堂出家的,不信你看我口袋里的化缘簿。’一个卫兵忙从我口袋里摸出化缘簿,那女人接过来翻翻,对林向侯说:‘团长,真的是双桂堂的,还是家乡人呢。’“林向侯瞅了我两眼,又说:‘我问你,你是双桂堂的,你可知道双桂堂坐落何处,离梁山多远?’“我不慌不忙地答道:‘双桂堂在梁山西面三十多里的人和场境内,庙宇占地七十多亩,四周竹林茂盛,古树参天,香客终年不断。’
  “‘双桂堂方丈是谁?庙产多少?和尚多少?’“‘双桂堂方丈是慧宗长老,庙产有八百多亩,和尚有七百多人。’
  “林向侯见没有什么破绽,又说:‘和尚,我再问你,双桂堂特产是什么?哪一个菩萨最灵?’我看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女人在旁边脸色飞红,心中就有了数,说双桂堂特产是油炸锅巴,送子娘娘最灵,三州五府四邻八县的香客,要来朝贺求签,都是有求必应,添子添孙!
  “那女人一听,喜上眉头,就在林向侯的耳边说了几句。林向侯点点头,独自朝外走了,女人叫卫兵把我的手解开,嬉皮笑脸地说:‘和尚,团长军务在身,不得不问你。走,快进去,我有事要求你。’“我说出家之人,是不问红尘的,太太有事就在这里吩咐,营盘之内,哪能乱去?那女人马上赔着笑脸说:‘哪里的话,有我担保,不打紧的。’说着就领我穿过营盘,进了她的房间,请坐倒茶,又端出一盘糖果;说她和团长都晓得双桂堂的菩萨最灵验,几次都想去求签,只因路上不清静,团长不同意。这回请我帮她许个愿,保佑团长高升,保佑她人财两旺……她停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求送子娘娘保佑我今年添个喜,我一定亲自去替她穿金挂袍唱大戏。’“我忙说:‘阿弥陀佛,人在宫门正好修,太太只要肯做好事,功德积在儿女身上,包你多福多寿,多子多孙。’我讲经说法,大摆了一气。眼看天都擦黑了,那女人心头高兴,说和尚你用了斋再走,说完就到厨房里吩咐去了。“我这才敢放开眼睛,看她的房间:墙上挂着如来佛的像,还有些字画,看样子都是有些根底的人物写的。我再转过身来,却眼睛一亮,你们猜看见了什么?是华蓥山的地图!那上面用红笔蓝笔画了些箭头,都直指我们猫儿寺、宝顶寺,这不正是他们的进攻路线吗?我狠狠地盯了那张地图一阵,把那些线路记牢了。见那女人还没进来,就装着要小便,出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院子后面的左右两角都有碉楼,楼上架有机枪;右边厢房是弹药仓库,左边厢房是营房……”法慧说到这里,歪着头对夏林说:“嘿嘿,夏队长,莫看你平时光取笑我,这回去打桂花场啊,没得我这个小电棒就不得行咯!”
  法慧的任务完成得好,不仅是敌人的团部,连周围团转的设卡布防情况都说得十分详尽,当时就一一标上了地图。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一向口紧的玉璧还嘉奖了他几句。夏林摸着他的光脑壳,直是说我们的小电棒,还真的有出息。情况侦察清楚了,可是什么时候行动还没定。这些天,同志们都忙着擦枪,加紧操练,法慧把庙上的和尚组织起来,一天到晚炒豌豆、胡豆、苞谷。我和夏林与另外几个同志又赶到重庆去,提前两天运回七千多发子弹,还买了两挺机枪,只等上面发布命令就行动。
  这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地里淋菜,远远看见刘铁和王道纯边说边笑走进了山门。我心里一高兴,手里动得飞快。夏林说:“大姐,看你咋一瓢一窝地泼,硬要把这些豇豆、茄子都胀死么?”我说:“夏林,搞快点,没看见刘铁刘大哥跟王道纯一起回来了吗?说不定要打桂花场了。”夏林伸长脖子一看,也来了劲,说:“大姐,我来挑你来淋,我们今天早点收工。”
  我们急急忙忙淋完了那块菜地,挑起粪桶往回走,刚走到唐俊清住的屋子旁边,就听见他在屋里大吵大闹的。唐俊清这次和我们去重庆运枪,在路上闪了腰,又淋了雨,回来就发高烧,由医生彭老幺守着,莫不是病又重了?我和夏林忙放下粪桶进屋去,见他还在喊:“我能够上,我要去——”夏林摸摸他的额头,说:“老哥子,你今天松点了么?不好生听话吃药,像细娃样在闹啥子?”
  唐俊清不理他,拉着我的袖子说:“大姐,我跟了你和大哥几年,哪次脓包过,这回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瞒我一个人?”
  我摸摸他的额头还滚烫,担心他在说胡话,就问:“我哪有什么事情瞒过你?”
  他一拍床沿说:“你当我真的不晓?你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打桂花场了,这回是打大仗,陈仁勇都准备去了。”夏林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说:“老兄,你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少不得你打的!”话还没落地,人就没影子了。我也连忙说:“俊清,我和夏林才从菜地回来,真的不晓得这件事情。你这样子哪能出去打仗!现在形势这么好,等你病养好了,还怕没有仗打么?”我边说边扶他躺下,给他盖好了被子,也急急出来了。
  这回打桂花场,的确是一场大仗。我们集中了二百多人的兵力,其中先头部队八十人,分成四个小队,我就带领第一小队,跟在玉璧后面。我们穿着从敌人那里缴来的军服,带着干粮和火把,擦黑时分从山上出发,在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急行军。半夜时分,天空亮开了,满天的星星清朗朗的,前面传来的口令,说已到了敌人的警戒线。我们熄掉火把,踮起脚尖,飞快地朝前走着,想到这是一场大仗,对方可是正正规规的一个团,心里都有些紧张。
  可是玉璧和夏林一路上倒是不慌不忙的,轻而易举地端掉了敌人的两个卡子,鸡叫头遍时,我们到了桂花场。玉璧迅速分派了人马。我们第一小队和第四小队一起,由法慧带着,直奔敌人的团部。我们冲进那个大院时,敌人还睡得直打鼾。陈亮佐、谭之中他们直扑两边厢房,只听见几排枪声,刹时间桂花场内外我们的枪声爆豆样响了起来。法慧带着我们,来到林向侯的房间,几个同志立即散开,将房间包围起来。夏林飞起一脚,将房门踢开,冲了进去,只听得里屋一声女人的尖叫。
  我一步跨进去,用火把一照,见一个人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缩成一团。我走上前去,掀开被子,一把将那女人提起来,问:“林向侯哪里去了?”
  她披头散发只是干嚎。法慧急了,一步上前去,大声说:“问你那个团长哪里去了?”
  那女人一见法慧,猛地不哭了,眼睛死鱼样一翻,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玉璧冲了进来,一见我们几个呆呆的就急了,指着大敞开的窗子说:“人都跑了,还不快追!”
  我一看那窗子,才恍然大悟,连忙翻身跳出窗外,和夏林、法慧一起追了出去。我们追了好远,都不见人影,大家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法慧说林向侯短脚短手一身肥肉,怕跑不了这么快,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我们赶快往回走。这时我们的大队人马都赶到了,桂花场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亮杆火把,枪声密集,杀声震天,满街都是急急奔跑的人影。我们回到院子里,金积成、谭之中、陈仁勇他们正把俘虏一串一串地押在院子里集中,其中好多浑身上下光溜溜的,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原来只是听说杨森的兵晚上不准穿裤子睡觉,说是怕他们逃跑,我还不相信,现在才晓得是真的。
  法慧在俘虏中走了一圈,没有找到林向侯,大家都有些着急。玉璧说一定藏在院子里,快搜。我们围着院子走了一转,走到左厢房侧边,忽然听到后面有鸡群在咯咯乱叫。玉璧一挥手,和夏林各走一头,两面包抄穿过厢房,直向后院奔去。我跟在玉璧后面,高举着火把照路。后院屋檐下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石头砌成的大鸡笼,老远就听见鸡在里面乱飞乱扑。我们走过去,见一只人脚露在鸡笼外面。玉璧上去踢了一脚,喊了声:“出来!”
  那人不动,夏林双手抓住那只脚使劲一拖,那家伙死蛇一般被拖了出来,长条条地躺在那里。玉璧踢了他一脚,那人哎哟一声翻过身来。我举着火把一照,只见他脸上黑一团黄一块糊满了鸡屎,臭气冲天,熏得夏林打了两个喷嚏,捏着鼻子将他提起来。那家伙低着头,耍死狗,不说话。夏林气极了,两脚尖踢去,他还是不开腔。正在这时,法慧赶上来了,一见这人就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大哥!这就是林向侯!”
  那家伙听了浑身一颤,连忙说:“不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法慧说:“嘿嘿,林团长,我没认错人,你也没认错人。我的确不是梁山双桂堂的和尚,的确是华蓥山上赤化了的红和尚。你不是求菩萨给你添个喜吗?我们今天就给你送喜来了!”
  林向侯怔怔地看着法慧,垂下头去,长叹一声,不说话了。夏林用枪点着他的脑壳,冷笑说:“林团长,再打不过我们,也不要去钻鸡笼嘛!你看你堂堂一个大团长,今天变成了个鸡屎王!”
  天色大亮了。玉璧将几百个俘虏集中在大院里,照例训了一场话,叫他们回家去好生种田,养家糊口,莫要再给军阀卖命;然后根据一些士兵的揭发,当场枪毙了两个作恶多端的营长连长,背着大批的战利品,押着林向侯回山了。
  法慧和我们一起,背了一支缴来的枪,得意洋洋地走在前头。陈仁勇逗他说:“法慧,你要看相还得跟我学习!你那天说林向侯面红体胖,是大官相,就没看对嘛,这才十来天,他就成了我们的俘虏。”
  法慧一摇头说:“你晓得啥子哟,我是哄他的,要不然咋个进得了营房?其实那天哪,我一看就晓得他大祸要临头了:头顶上冒黑气!我师父说过,华盖青黑必主暴灾,这种黑气你们是看不见的,硬要我们这些多年打坐的和尚才看得出来。”
  夏林听了一瞪眼,说:“糟了,我正要和大哥商量,这回法慧立了个大功,回去给他说个乖乖巧巧的小媳妇,哪晓得你原来是个多年打坐的老和尚!完了,这个媳妇说不成了!”
  大家哄地一声笑了,法慧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直喊:“夏队长你这个挨千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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