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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运筹


  一天,徐魏氏给我领来一个人,我在风洞口一看,禁不住吃了一惊,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来人竟是曾三姐。
  曾三姐进来,我们姐儿俩拉着手掉了好一阵的眼泪,我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两个孩子可好。曾三姐强作笑脸说:“两个娃娃都好,这回是夏林兄弟下来给我带的信。我把宁儿托给韩嫂,带着彬娃上来的,又怕那些黑心肝晓得,不敢带来给你看。”
  我听了很感动,说:“不但彬儿和宁儿不要来,你也不该来!托你带孩子本来就够麻烦你了,你专门上来看我,更会受牵连。”
  曾三姐说:“我才不管什么牵连不牵连。我是来救你的,你该记得我家五妹敏言吧,她常听你摆龙门阵,佩服你不得了。现在,敏言要嫁人了,男方叫雷青成,听说是个什么官儿,和刘湘熟得很。敏言逼着他要把你救出来,说要不然就不过门;雷青成现在正找刘湘设法呢。你看这是他给你写的信。”
  曾三姐说着,摸出一封信来,上面写着简短的几行字,大意是说:屏姐你不要着急,我听敏言说过你,心里也很钦佩。我救你就如救我自己,一定尽力设法,希望你为国家前途保重身体……字写得不错,文辞也很流畅,连国家前途也写上了,看样子是个有点血气的人。可是他到底当的什么官呢?怎么会和刘湘很熟?我问曾三姐,她嘿嘿一笑,说:“我不识字,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官,只要他能救你出来就行。要不然敏言就不嫁给他。”
  曾三姐在岳池住了些时候,常来和我摆龙门阵,说起她的独生儿子曾繁彬都十六岁了,学了无线电技术,现在邻水电台工作。我听了心里一动,就说:“我二姐的女儿魏祠照,也快十六了,人长得怪水灵的,还没说人户。三姐你要是不嫌弃,我们打个亲家怎么样?”
  曾三姐到了我二姐家,看了姑娘,觉得很满意。可是我二姐却不大愿意,一是觉得曾繁彬没读过什么书,二是嫌她家里孤儿寡母,过于贫寒。玉璧就给我带了信来,叫我劝劝二姐,成就了这门亲事,对个人对革命都有好处。二姐倒是很听我劝的,就这样我成了繁彬和祠照的媒人,和曾三姐朋友之上又成了亲戚。
  曾三姐说成了媳妇,高高兴兴地走了。接着我的牢房里又增加了一个常客,这就是彭杰。
  彭杰是个贫民,因为姨妈是杨森的姨太太,他跟着叫杨森姨爹,在杨森名下当了个小勤务兵,一年到头只有一碗饭吃。他父亲六七十岁了,还给杨森看公馆的后门,却常常连饭都没有吃的,吃管家倒给他的喂猫狗的饭食。为这事彭杰很伤心,说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连老父亲也供不起,一气之下就到严定礼这里来背枪。严定礼看他是杨森的内侄,就叫他做了副官。他一到岳池,听说我在牢房里,就邀周辉同、李仲生来看我,一见面就说:“大姐,你不认识我,我的女人也姓陈,我常听炳秀哥提到廖大哥,我们就认个亲戚吧。”
  他提到的陈炳秀,是他的舅子,也是我陈家的族弟,要论亲戚,还是扯得上的,只是我怎么会和他这样的人随便认亲戚。看着他那张很认真的娃娃脸,我觉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就没有开腔。周辉同在旁边说:“没关系,这是我们的穷朋友,我们都是一色人物。”
  彭杰觉得这“一色人物”用得很恰当,立刻笑着说:“对,一色人物,二尺五,背枪。大姐,说真的,我很想到廖大哥的队伍里去。我在广安听到人说,有人在南部、顺庆看到他;也有人在武胜、大竹看到他;还有人在渠县、三汇也看到他。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吃紧,听说他在花桥还打死一个恶霸乡长。这次我从恒望场来,专门到桂花场去找过他,可是没有打听到。”
  周辉同说:“你做你的副官,去找他啥子,是去逮他的吧?”他立刻嘟起嘴巴,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说:“啥子逮捕他,你把我说成这么不值钱。”
  李仲生故意笑着说:“虽说你不是逮捕他,也不是去投他。你有那么好的一个姨爹,军长啊。”
  “哼,啥子亲戚,狗日的烂军阀,我姨妈都气病了。”
  县衙里,事情本来就不多,严定礼又不敢吩咐彭杰做那些杂事,他就更清闲一些,没事就跑到我这里来摆龙门阵。因为他是杨森的亲戚,谁也不敢管他,让他在我屋里随进随出,加上李仲生、周辉同、黄锡成都常来常往,袁大娘白天里干脆连我的门也不锁,也不来过问。
  这几天,徐魏氏进城来,住在康家祠堂里,来看了我好几回。她说自从玉璧打阆中回来,我们的队伍又开干了,岳池、武胜、广安、顺庆、合川,几乎乡乡都有战斗,还把双桂场的恶霸尹元亨的碉楼也烧了。后来彭杰来看我,也说起这件事,尹元亨还来报过官。严定礼叫他去找团练局长王司义,王司义派了一连人去,连廖大哥的影子都没见到。赶场的老百姓都说尹元亨这个坏家伙,自己不小心把碉楼烧了,还去诬告别人。为此严定礼大发脾气,罚他六百块钱外加团练局的出差费;后来尹元亨一再说好话,才改罚了六千套军服。
  这件事过了没几天,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袁大娘正要锁门,彭杰突然慌慌张张跑来,把袁大娘赶了出去,然后说:“大姐,糟了,听说廖大哥他们有三十多个人在魏家沟魏连周家里开会,团练局要派人去捉呢。”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晓得的?”
  他说:“是尹元亨刚才跑来向严定礼报的。”
  我又问团练局派了谁去,他说派的黄楚奎,要去一个连。
  我一听是黄楚奎,就转身到床边去理被子,做出要睡觉的样子说:“管他的,我和他没有关系。”
  彭杰见我不理睬,着急地说:“怎么能不管?如果他们开完会都睡着了咋办?总得找人送个信嘛。”
  我听了这话,心想也是的。尽管黄楚奎是我二姐夫的表亲,和我们也算是表兄妹,但他毕竟是公务在身,又无法给玉璧放信,万一真的碰上了,他不打手下的人也要打,那就被动了。
  彭杰见我还是不言语,就问:“魏连周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是二姐夫。”他听了一顿脚,说:“那恐怕硬是真的了,一打起来,至少你二姐家要受损失……怎么办呢?我到外边喊个人去?要不然,我骑严县长的马自己跑一趟!”我说:“你回来。你去跑一趟?你认识谁?谁又认识你?你不要头功没抢到,反而先挨了枪子儿,你没听说,他们打仗厉害得很么?”
  彭杰一听这话,急得结结巴巴的,半天才说:“大姐!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信不过我,要真的出了事情,我咋对得起廖大哥!”
  我看他很急的样子,又想到李仲生也向我说过彭杰这娃娃还正直,的确是倾向我们,可以找他做些事情。再说现在事情这么紧急,只好试一试了。
  我说:“那好吧,你能不能打开城门?”
  他说:“咋不可以?我去给县长说,谣传城外有一股人在活动,要出去看一看。”
  我说:“那好,你先到城里康家祠堂,找一个叫徐魏氏的女人到这里来。”
  彭杰听了,口里念着,转身就跑,不到一刻钟就把人给我叫来了。我把情况给徐魏氏大概说了一下,最后吩咐她赶紧回魏家沟去报信,越快越好。
  正是月黑头,外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彭杰说:“没关系,我把电筒给她,我去拿县长的。”说完转身又跑了。一会儿,彭杰腰间挂了一支手枪,手上提了两个手电筒,威风凛凛地走进来说:“我把马都弄出来了,她骑马走。”我说:“不行,马是你弄出来的,等会儿你交不了差怎么办?”
  他说:“那我就带她出城去,严县长还叫我多带几个人出去呢。”说着就把电筒交给徐魏氏,跟她一道出去了。过了好大一阵,彭杰回来了,说:“大姐,人我已经给你送出城了,守兵问我是谁,我说是我的一个亲戚,住在城外的。我出去,骑着马在南较场跑了一圈,回来就对严县长说查清楚了,是来了些人,不过都是些做生意过路的。严县长还说我辛苦了,叫我赶快去休息。”
  我松了口气,说:“你是该去休息了,忙了这大半夜了。”他却说:“这算什么,我再到团练局看看,看他们走了没有。”说完一溜烟又跑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彭杰又跑回来,悄悄跟我说:“现在都十二点了,黄楚奎的人还在慢条斯理捆绑腿、吃宵夜,怕要一点钟才走得出去。”
  我听了心里暗暗高兴,魏家沟离岳池城不过六十里路,徐魏氏走了怕有两个钟头了,看来黄楚奎他们是赶不上了。我们正说话,袁大娘披着衣服过来,看见彭杰就说:“又是你,彭副官!一夜跑几趟,精神哪有这么好,你不休息人家要休息嘛。”
  彭杰横了她一眼,说:“袁大娘,我们有我们的事情,你莫管这么多,有我这个副官在,你还真的怕廖大嫂跑了不成?”袁大娘不高兴了,嘟囔着边走边说:“我哪敢管你彭副官,这门,我也不爱锁得了,随便你们说到好久……”
  后来我听说,那晚徐魏氏跑到魏家沟,都三更过了;玉璧他们真的在开会,立即把全体队员连同魏家大院的男人都撤走了。等黄楚奎带人慢慢赶拢,天都快亮了,整个魏家沟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黄楚奎命令他的士兵去挨门挨户喊门,结果一二十户人家的大院子,只有二姐一个人在家里。黄楚奎就问她魏连周在哪里,二姐说到岳池城里看病去了。
  黄楚奎又问她:“你们沟里的男人呢?”
  二姐说:“这沟里的男人都是石匠,到各场去做活路去了。”
  这一下,黄楚奎和士兵们一起骂了起来,都说是尹元亨这个家伙又捣蛋,他妈的和廖玉璧有什么仇,又来谎报,头一次还没有把他罚够吗?害得我们觉也没有睡,深更半夜地白跑一趟。一行人一边骂着,连饭也没捞到吃就开回城来了。黄楚奎一进城就对团练局长王司义说:“尹元亨这东西混帐,又谎报敌情!我们跑了大半夜,连鬼都没找到一个,真是拿我们当猴儿耍呢。这回非把他关起来不可!”
  王司义把这情况向严定礼报告了,严定礼真的把尹元亨和他的管家一起关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渐渐热了。范永安来了一趟,说现在我们四处出击,人手不够,能不能设法把陈亮佐弄出去。范永安走了之后,我找陈亮佐、李仲生商量一阵,决定让陈亮佐做张呈子,找彭杰出来作保。
  第二天,彭杰来看我,我说:“彭杰,找你保个人,你干不干?”
  他连忙问:“保哪个?怎么不早说?”
  我说:“男监的陈亮佐,是我远房的一个兄弟,家里有妻室儿女,全靠他教书挣点钱过活,现在弄得衣食无着的,你不如做点好事。”
  彭杰问:“他是什么案情?”
  我说:“是去年赶阳合场在路上捉来的嫌疑犯,你就说是你女人的堂哥,从前不晓得,昨天碰到他家里来人看他,你才知道的。”
  彭杰直是点头,说:“我去试试看。”
  周辉同说:“什么试试看?大姐托的事情,你要努力办才行啊。我们都可以证明,人家关了一年多没出过事,规规矩矩的。”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陈亮佐的呈文还没有送上去,彭杰就笑嘻嘻地来了,说:“有把握!严定礼问我是不是真的,敢不敢担保,我说当然担保,他就答应了。”
  陈亮佐把述呈写好递上去后,严定礼第二天就提案过堂。陈亮佐照着编好的一套说了一遍。严定礼就说:“你找一个保人。”
  陈亮佐看了一下周围,指着彭杰说:“啊,彭大哥在这里,我找他保。”
  严定礼就问:“彭杰,你保不保?”
  彭杰说:“我当然保,我的亲戚。”
  就这样像做了个过场,陈亮佐就被释放了。
  事后,我送了件衣料给彭杰作为酬谢。起初他不要,推辞了好一阵才收下了。李仲生说:“彭杰不错,讲义气,两件事情都办得漂亮。”
  彭杰很得意地晃晃脑袋,又看了我一眼,故作委屈地说:“就是嘛,人家巴心巴肝的,还信不过人家,这下子该不会说我要去抢什么头功了吧!”
  周辉同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都是撞上的,你不过顺水推舟、举手之劳罢了。若是去说动你那个军长姨爹,让他把你大姐放出去,才算你娃娃真的有本事。”不料彭杰被周辉同这么一激,倒认起真来,说:“明天我就回广安去,去跟我姨妈说,保不准会起点作用呢。”我们一听,都笑了起来。彭杰以为我们笑他说着玩的,越是着急地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要回广安去。听说现在形势紧得很,徐向前的队伍打得很厉害。杨森在广安四处招募新兵,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开拔。我去打听点消息,要点钱来给大姐用也好。”
  我说:“彭杰,你莫为我费心了,没有用的。”一边看了黄锡成一眼。黄锡成就说:“大嫂你莫管那么多,我也跟他一路,搭个伴儿。”
  过了六七天,彭杰回来了,一见面就说:“大姐,不得了!”我问:“啥子事不得了?”
  他说:“红军啊!红军不得了。红军打垮了不可一世的田颂尧,又收复了一度失守的通南巴三县,正以破竹之势攻进廿军驻守的营山、渠县。夏炯和杨汉忠跟红军一接火就溃败下来,一个团长被俘了,一个团长被打死了。接着杨汉域和李朝信在营山的防线也被红军击破,兵败如山倒,连营山县城都丢了。红军打进了渠县和蓬安,听说先头部队已直抵离广安城九十里的花桥!现在军长正在成都开会,电报一个接一个地打回来。广安城里紧张得不得了,那些军政长官的太婆们都吓慌了,正在找船,要跑重庆!”
  我说:“你姨妈呢?她跑不跑?”
  彭杰摇头叹气地说:“她敢自作主张吗?还不是要等杨森回来。我趁机把你的事情说了,让她给自己留条后路。她说军长这两天就要回来,她一定去说。”
  我听了彭杰这些话,心里好高兴,又问:“黄锡成呢,怎么没看见他?”
  彭杰听了,有些惊讶:“黄锡成还没回来么?他说是有点事情,从我姨妈家出来就分手了啊。”
  第二天,彭杰又来说:“大姐,罗渡溪打了一仗,是廖大哥带人去打的。”
  我一瞪眼:“你莫乱说。”
  彭杰说:“哪个哄你?严县长接到电话,喊派兵。我和周辉同就说,岳池城里就这点队伍,现在形势这么紧张,派出去了,你这县城还要不要?严县长就没有管。我们又劝他说,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以后凡是廖玉璧的队伍,就莫去管。他说就是,陈玉屏还关在这里,怕要加些人守。李仲生说守什么,二天廖玉璧打进来了,你把陈玉屏一放,保准没得事。”彭杰说得摇头晃脑的,逗得我也忍不住笑了。
  又过了两天,范永安来了,说起罗渡溪那一仗,还打得不小,只是可惜了。我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信来晚了,敌船没拦住,老谭谭之中也牺牲了。”
  我心中一惊,叫他快说。
  范永安说:“大哥接到黄锡成送的信,就赶快调集队伍,准备在渠河沿岸袭击敌人运送家眷的船队。殊不知刚把队伍带到河边,船队就来了。这时对岸的队伍又没赶到,只有我们不多的一些人,就动员了一些老百姓沿途追着打。在罗渡溪打了一仗,没拦住,我们又赶金山寺,打烂了一只船。眼看水面宽了,敌船只要下了滩,我们就没办法了,这时有人在喊:中间那只大船上装的就是夏炯向廷瑞的老婆,他妈的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让她们都拿命来抵!老谭一听这话急了,跳上一只小船就向敌人冲过去,这边夏林连忙组织机枪掩护。眼看老谭一个箭步跳上了那只大船,那船上的人哭爹喊妈,直朝水里跳,可他自己却被船上的护兵一梭子弹打倒了,一晃几下,栽到河里……”
  大家沉默了一阵,江胡氏轻轻地问:“老谭他人呢?找到没有?”
  范永安点点头,说:“找到了,抱到岸上,才发现中了不止一枪,好密的子弹哟。夏林和屈由路见老谭死得这么惨,敌船却跑掉了,气得不得了,带了几十个人回去把罗渡溪打了,把那个什么市镇管理处打得稀烂,巡官汪海洋打死了,还打伤了两个巡警。这一带四乡八场和邻近几个县的豪绅巨富们忙着跑重庆,听说水路保险些,都带了金银细软住在罗渡溪的栈房内等船,也通通被我们轰了出来,财物全部没收,听说东西还不少呢。”
  罗渡溪一仗,使敌人成了惊弓之鸟。我们的人又和各地党组织一起行动,一夜之间,在乡乡场场都贴出了“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封建军阀”、“欢迎红军消灭杨森”、“工农红军万岁”的大标语。这些标语都用鸡蛋清作浆糊,多少年之后也撕不掉。听说我们的河东支部还动员了学校的师生,不仅将标语写上了墙壁和铺板,还用粉笔写在大路上。标语也贴进了县城,岳池城里传廖玉璧的队伍要来攻城,闹得一日数惊。我的牢房里也突然热闹起来,提着礼信的各色人物牵线般地进进出出,许多人我根本不认识。还有的穿得花枝招展,一来就三姐长三姐短的,说二天廖大哥的队伍进城了,麻烦你当姐姐的关照一下,就说我们那口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去吃那碗饭,请他枪口下留条活路。我莫名其妙地说,你的那口子是吃什么饭的呀?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在廿军里当什么长。
  我烦得要命,就对袁大娘说:这些人我一律不见。可是她拦不住,说都是有头面的。我说那就麻烦你把门钥匙交到李仲生那里。可是那些人还是不走,在牢洞口守着说。我把牢洞口也关了,他们就把礼信堆在门口。晚上袁大娘开了门,抱着一堆礼盒问我咋办。我看也没看,一挥手说:“分吧,你捡两盒去,其余的,都分给男监女监的难友们。”
  袁大娘抱着那堆礼盒直摇头,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恐怕还没见过你这种犯人。
  形势如此紧张,在成都开会的杨森坐不住了,连忙赶回了广安。杨森在成都参加的是刘湘主持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此时的刘湘刚刚击败了他叔叔刘文辉,被蒋介石封为四川省主席,又有被红军打得焦头烂额的田颂尧拥戴,气盛得很;他将各路军阀召集拢来,提出了六路围攻川陕苏区的计划,给杨森封了个第四路总指挥。杨森回来,立即把他的部队分成两部,轮流开赴前线,同时又抓民夫修碉堡,清查户口,保甲连坐,办什么政治军事训练班,培训特务和反共爪牙。听说叛徒范子奇就在他的什么大队里任少校教官,秘密处死了不少有进步倾向的学员和两个分队长,还带着人四处搜捕我们的同志。
  严定礼的县衙里也忙起来了。要打仗,就要粮草,要借“剿匪”的名义,增加苛捐杂税,大量搜刮民财,这一年光是农民的田赋,就预征了十二年。严定礼还额外被指派了十万元军饷,要限期送到广安。县衙里的人都出动了,连李仲生、彭杰他们来得也稀疏了些。
  一天下午,周辉同匆匆到监里来,说严定礼的十万款子收齐了,军部的提款委员也来了。严定礼踌躇了半天,觉得别人都不可靠,就决定派周辉同和李仲生带上一个手枪排,和提款委员一起押送到广安去。
  周辉同说:“大姐,时间很紧急,我们又脱不了身,就先商量了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说着就对着我的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
  我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太冒险。
  周辉同说:“不冒险咋行,十万粮款哪,怎么能让杨森拿去打红军?再说这一向杨森到处强收粮款,逼得好多农民弟兄都来投奔我们,我们山上正差钱用呢。”
  我说:“就你们两个人,再加上你说的那两个兵,万一拿不下来咋办?就是拿下来了,恐怕也没办法运上山去……”他说:“这个我们也商量了,黄锡成托词他要下乡催款,早就起身报信去了,到明天晌午的时间差不多,我们拖着走嘛。”
  这一仗无论打得怎么样,周辉同和李仲生都不可能再回县城来了。我们处了这么久,一起干成了好几件事情,想到要分手,心里都挺难受的。周辉同拿了一包糖果出来,说:“大姐,仲生忙得很,又有那提款委员守着,就托我来一同告别了。我们走了,你自己要保重,要再有什么事情,就只有找彭杰了。”
  我点点头,说:“我晓得,你们一路谨慎,祝你们一帆风顺。”
  周辉同点点头,眼睛里泪光闪了闪,连忙扭头走了。我守在牢洞边,好久没说话。
  第三天上午,彭杰急冲冲进来,见我就说:“大姐,不好了,听说李仲生和周辉同押送的军饷,昨天在岳门铺被劫了。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劫的,跟去的那一排兵和民夫,一个都没见回来!”
  我听了心里好高兴,就问:“你们严县长呢?这么多款子不见了,总要派人去追查嘛。”
  彭杰说:“追查?现在到哪里去追查?到处打电话,都没有下落,只听说那个提款委员被打死在岳门铺的茶馆门口。现在严县长正急得团团转,骂周辉同和李仲生是瘟猪!唉,也不晓得他们两个咋样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过了两天,范永安来了,给我带了二十块钱,说:“大姐,你也用点杨森的军饷吧。”
  我和江胡氏都笑了,叫他好生摆下事情的经过。永安摆着头说:“这回简单得很,大哥说,就像《水浒传》里的智取生辰纲那样。”
  那天,太阳大得很,脚夫们挑着银元爬坡上坎在山沟里走,都喊恼火。周辉同就叫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可是担子还没搁下来,就被那提款委员一鞭子打过去,嘴里只是骂着:“你们骨头造痒了么?挑着这十万元款子,在这山沟里歇脚,出了事情怎么办?”
  周辉同一步上前拦住,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么大的太阳,你来担嘛。你咋不把人当人啊?”
  那提款委员提着鞭子,盯着周辉同说:“你反了!你晓得这十万款子有好重要?军部等着要,出了事情你负责?”李仲生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提款委员,你说话要有个轻重,你口口声声说十万款子十万款子,本来旁人还不知道我们挑什么,你这一闹岂不是有意地给别人放信,你还吵谁反了?出了事我看就是你负责。”没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家伙气得脸发青,一对眼睛鼓得猪卵子一般。
  就这样磨磨蹭蹭,晌午都要过了,才走到岳门铺。这是从岳池到广安的中点,两面高山,中间一条狭路,常有土匪出没,商旅都要结伴而行。周辉同一看,士兵中的两个大汉,已早早跟在了提款委员背后,就说:“李副官,就在这里吃晌午嘛,天气太热,这路硬是赶不起走。”
  那提款委员一看,场口的大树下坐了好些人,连忙喊了声:“枪上红槽!”就要指挥手枪排的士兵散开。
  李仲生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走上前去,摸出纸烟对着一个汉子说:“大胡子,接个火。”
  这大胡子正是金积成,把扁担横在篾篓子上坐着,悠悠闲闲抽着叶子烟,身后同样坐着好几个人,像刚刚送完粮歇气的农民。金积成把火递给李仲生,轻轻说了声“带到前面茶馆里”。李仲生站起身来,对着后面的周辉同把手一挥,径自进了场口。
  脚夫和士兵们都巴不得歇下子,跟着李仲生鱼贯而入。提款委员自讨没趣,只好随着,周辉同走在最后。眼看队伍都进了场,忽然从茶馆里出来十多个人,为首的夏林提着两支枪,大喊一声:“什么人?挑的啥子,检查!”提款委员说:“军部的,谁要检查?”
  “老子们就要检查。”夏林走到提款委员身边,用枪抵着他的胸口,喊声:“举起手来。”提款委员着慌了,忙说:“打!打!打啊……”话没说完,就被一直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士兵绑了。这时上下左右都是我们的人,个个拿出手枪把押送的兵和脚夫团团围住。李仲生站出来说:“弟兄门,不要惊慌!这粮款是我们岳池老百姓的,不能让杨森抢去,我们要送给华蓥山上的农民自卫军打军阀,打土豪。”
  一个脚夫大声问:“自卫军,不是廖大哥的队伍么?要得,要得,我们巴不得呢!”
  周辉同又说:“农民自卫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弟兄们哪些愿意上山的,就跟我走。”
  那些士兵见带头的副官都反水了,个个都丢了枪。一些人说愿意,跟着上了山;还有些人说屋里头离不开,就叫他们脱了衣服走了,一人发了十块钱,大家都高兴得很。只有那个提款委员急得跺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你们反了!”
  周辉同用枪点着他的脑壳,说声“是反了”,砰地一枪,他就像根桩子一样倒了。
  岳门铺的团防听见枪声,赶忙端着枪出来,被金积成两枪打在脚跟前,连忙哎哟一声缩了回去。
  不久,严定礼被杨森撤了职,说是因为他掉了粮款,释放了政治犯(这当然是指陈亮佐),有通“匪”嫌疑,调回广安,听候处置。岳池县长由张俊昌来接任。
  彭杰来看我,唉声叹气地说:“大姐,这次我跟着严县长回广安,还不知是凶是吉。听说周辉同、李仲生他们两个跟廖大哥上了山,我想跟他们一道去!大姐,你开个条子给我,我去找廖大哥嘛!”
  我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心里很同情,但是哪能轻易开条子。这年轻人的确为我们做了不少事,但是毕竟嫩了些,很多事情想得很天真,没吃过苦,社会关系又过于复杂,不适合到那么艰苦的山上去。我说:“彭杰,听大姐好生给你说,这条子我不能写,一来你廖大哥到处跑,你找不到他;二来万一被发现了,对你也不利。再说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有这么好的关系,回广安去立稳了,将来有什么事给我们透个消息,用处大得很呢。革命嘛,工作多得很,哪里光是行军打仗……”
  彭杰听了我的话,晓得条子是拿不到了,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说:“大姐,我一走,你连个使嘴的人都没得了。你和江大嫂,各自要小心啊,有什么难办的事情给我捎个信来,今后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说:“彭杰,你也要小心,到了广安嘴巴要牢靠,莫乱说。你那姨爹说起共产党连亲娘老子都不认,莫暴露了你和我们的往来。”
  彭杰点点头,抓住我的手说:“大姐,你要相信我啊!”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大姐相信你,你为革命做了这么多事情,大姐当然是相信你的。”
  第二天,彭杰和严定礼一起回广安了。以后就一直没有见到他,再后来就音信杳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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