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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深仇


  陈亮佐走了之后,我们几次派人上去了解情况,都因敌人封锁很严,半路折了回来。得不到山上的确实消息,心里很着急。
  这天,吃过中午饭,我去找清浦商量事情。刚出铺门,陈文玉就急急忙忙地跑来,对我说:“马福林来了,在后面。”我站在铺门口,远远望见马福林挑着草鞋,朝这走来。我想马福林这人也太大意,大城市里谁买草鞋?一时竟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招呼。停了一下才问:“嘿!卖草鞋的,你那草鞋卖了多少了?”
  马福林把脱了边的破草帽掀了一下,说:“生意不好,卖不得啊!”
  我说:“七星岗口子上有个草鞋市,你往那里去卖嘛。”马福林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说:“要得要得,多谢大姐提醒,我就是找不到地方卖呢。”
  马福林挑起担子和陈文玉往前走,我紧跟在他们后边,对马福林说:“你把草鞋就放到这里,交给陈文玉,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去。”
  马福林把草鞋放下,却不肯放下扁担,凑近我小声说:“听说敌人到处都在捉你,我拿着它方便些,碰上一个两个的也好对付。”
  陈文玉看着他,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说:“这里是大城市,又不比乡下,哪里容得你打?快放下再跟大姐走。”
  我把马福林带到太白楼,问他上面的情况怎样了,还有他的女婿周辉同。
  他叹了一口气说:“撤了,撤下山来了。”
  “他没有得到指示,为什么就撤下来?下来送死呀?”“他有信。不好藏啊,我缝在裤裆里的,路上周身都要检查。”
  我在徐老太婆那里借了一把剪刀递给他,他把破裤子脱了,拆开裤缝,才把信取了出来,不够巴掌大的两块鱼塘纸上面写着:
  大姐,大哥牺牲后,敌人派了一师人包围了华蓥,放火烧山,山上山下一带的房屋大部被烧毁,居民被杀死不计其数,猫儿寺的和尚也牺牲二十余人。我们从大哥牺牲的第二天起,就和敌人打,老唐在战斗中牺牲,陈伯斋被俘,李希白等九人被夏炯杀于广安南园。杜仁杰也牺牲了。为了保存革命实力,我们已经分散队伍,撤退下来。现在我退到罗渡溪,住在地窖里,生活困难万分,真是白天不敢见人,夜晚不敢见鬼。今后如何进行,急待指示,迫切之至,火急!其余情况,由岳父面谈。
  周
  我轻轻地把信叠起来,看着马福林。他拿出一匹烟叶子,慢慢地裹起,打燃火吸了一口,才慢慢地说:“老辈子,你不晓得,自从廖姑爷牺牲后,夏马刀、向屠户两个大鹰王,把我们整得好惨啊,光是在罗渡溪沉河的就有四十多个,周辉同也很危险啊……我这次下来都是准备牺牲的,差点见不到你老辈子了。”
  我听了心里很着急,直问华蓥山上的情况怎样了?马福林说:“老辈子,你莫着急嘛,让我一点点地讲给你听。”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我不想说了,说起来心头痛。”我说:“你讲吧,慢慢地讲。”
  “老辈子,毛垭口灵牌坡你知道嘛,夏炯在那里用马刀砍死的就有二十八个人。他们不用枪打,他们说打枪浪费子弹。夏马刀的人可恶得很,他们穿的都是便服,你在走路做活路,他就来跟着你,突然把马刀抽出来,就砍人。一进院子,就是大人细娃一齐杀,有好多人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华蓥山下光是全家杀绝的,就是一百多家啊!孙老幺你晓得嘛,他和他的女人小孩,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都被杀了。华蓥山上的徐老和尚被绑在柱子上当成靶子来打。周围一二百里杀去杀来,几乎绝了人烟了啊!”
  马福林吸了口烟,又说:“老辈子,还有那向屠户,在岳池、广安、邻水一带,也杀了我们好多人啊。活埋、沉河……这些都是血债啊!”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说:“这些人都是死人吗?就让他们杀?”
  “老辈子,难防呀,叛徒出卖,敌人整得也凶,又是十家联保。我和别人家都是联保的,如果我的栈房出了事,十家人都脱不了手。他们把街上的二流子、烟鬼都组织起来,每十家人放一个,叫做他妈的啥子挨门丁,来监视老百姓的活动,谁家来了人他就来清查。有一个挨门丁朱二娃把向屠户的爪牙引到唐裕德的家里,唐裕德跑了,就把他母亲吊起来,要她交出唐裕德。他母亲不说,朱二娃就说他家里藏有苏维埃银元,要他母亲拿出来。他母亲不肯,大骂那些家伙,被乱棒打死了,半夜沉下河去,还编了谣言说他母亲跟着别人跑了。五六十岁的人了,大儿大女的,谁还会去跟着谁跑?……”
  提起苏维埃银元,我又想起很多往事。一九三二年年底,组织上送来一口袋中央苏区流通的银元和铜元,上面刻着镰刀斧头。玉璧在广安的甘鸡场、六马铺和观音阁、界牌等地痛创敌人后,回来开了个热热闹闹的庆功会,就将这些银元和铜元奖给四十多个有功的战斗者。我因为历次运枪任务完成得好,也得了十个银元,惹得多少同志眼馋。那时候,谁都把这东西当成宝贝。记得有一次我到唐裕德的家里,他妈妈见了我很高兴,拿出一个小镜箱,又从小镜箱里取出一个绸包,她慢慢地打开红绸,现出两块很光亮的苏区银元,笑眯眯地说:“廖大哥说的,现在这个银元,只是作纪念,等以后在市面上通用时,穷人就不受苦了。只是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啊。”
  我告诉她:“快了,通南巴不是用起来了吗?她听了笑眯了眼,拍着巴掌说:“我苦了一辈子,也想过两天伸展的日子,我一定要等到这银元在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那天。”当时我对她说:“唐大娘,等得到,等得到的,你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谁知我们革命还未成功,唐大娘就被这群野兽害死了……
  我从枕边拿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取出一支,抽起来。自从玉璧牺牲后,我也开始抽烟了。
  吸了两口,我又问:“辉同呢,他藏在家里吗?”马福林点点头:“是藏在我们家的地窖里。里面铺上些谷草,上边用石板压住,出气都困难,又怕挨门丁来清查,晚上也不敢出来。”
  徐世群的母亲给我们端了两碗醪糟开水来。马福林端起碗又放下,摇摇头,吃不下去。
  徐老太婆看看我:“陈先生,出了啥子事情?”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人,家里出了事,敌人为了派款,把我的老人拉去了。”
  徐老太婆一边往外走,一边摇着头说:“这些天杀的,哪辈子才杀得尽啊。”
  我端起醪糟开水,送到马福林面前,他却摇着头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杀这样多的人。老辈子,听说红军退了,我们通南巴的人也走了?”
  我死劲地抽了口烟,掐熄了,叹口气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组织上没派人来,敌人的报纸上倒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在罗渡溪,这次怎么牺牲了这么多人?”马福林说:“老辈子,你不知道,罗渡溪是个水陆码头,我们有些是大竹、营山、渠县的人,驻扎在罗渡溪。敌人一见外地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打二杀三沉河,我们牺牲了不少外县的同志啊。有的打死在路上,尸首都无人来收,这次我们从山上回来就埋了六七个。老辈子,你晓得罗渡溪场口上的黄桷树嘛?敌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坑,活埋了一些人,有的连头和脚都没盖住,我们这次才用土盖好了,免得人家骂我们的人死了,还遭猪拉狗扯的。唉,这些都是我们的同志啊,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心肠好毒啊!
  “还有我们的一个队员蔡老大,和赛龙场李木匠的妹子李腊香才结婚不久。这次蔡老大被向屠户捉进城去,在猪市口砍头示众。李腊香去领尸的时候,抱住蔡老大砍下的头,晕过去了。向屠户的爪牙就把李腊香抱去想强奸。李腊香不从,抽出身上带的小刀要和敌人拼命,敌人把她绑在柱子上,割去她的奶子,用乱刀刺死,还将她的尸首丢在官山上,听任猪拉狗扯的。李腊香的母亲知道后,气疯了,现在在城里讨饭。夏马刀和向屠户叫他们的爪牙在四乡乱抢乱杀,我们游击队员和老百姓家里的妇女被强奸的不计其数,许多人都寻了短路。”
  徐清浦和李仲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坐在一边,听马福林说。
  我站起来,走到窗子边,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我听不下去了,我会发疯的!
  马福林叹着气,慢慢地说着,声音疲惫得很,也沉重得很。
  “老辈子,这么多天了,我憋在心头也受不了啊。他们的恶事还多得很呢。刽子手杀了我们的人,把心肝都挖出来,拿到城里的馆子炒着吃,说是大补品,吓得那几天饭馆都关了门。他们不甘心,砸开王家馆子的门,幺师不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挨了一顿好打,说他通共产党,幺师就只好炒了。那么多,没吃完,就说放到下顿吃。幺师悄悄到你坐过的班房里,捉了半酒杯虱子来,倒在肝子上盖上,等到他们再来吃,就说人肝变虱子了,这事在岳池城里都传开了……他们还把我们的人的大腿和手膀子上的肉割下来,包包子吃……”
  徐清浦一拍桌子,茶杯都跳了起来。李仲生用头死死地抵着墙柱子,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这些畜生!畜生——!”
  马福林边说,边抽烟,我们大家都在抽烟。满屋子烟气腾腾,一缕一缕地从窗口飘出去。
  马福林又说:“廖姑爷死了,我到新场去报信,半路上遇到王道纯带了些人撤出来。我把廖姑爷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一个个都气得哭。走到山边黄龙寺,敌人追来了。恰好黄龙寺有一个戏班子,班主跟我熟,知道我能唱几句,忙叫我扮花脸,王道纯也能唱,扮须生,其他的人当吼班儿。人凑齐了,正在化妆,敌人进来了,见班子里人多,就起了疑心,进进出出搜了两道,最后把庙里的老者抓去审。老者熬不住打,就说有些是山上退下来的。这时锣鼓都响了,我们正要出台,见事情不好,就跑。我和王道纯跑脱了,听说后面的遭了二十来个人,还有戏班子里的人。老辈子,徐大哥,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呀,我马福林,差点儿都见不到你们了……”
  马福林说着,泣不成声,屋子里一片哭声。好半天仲生才说:“马伯伯,我们不说这些了,现在辉同他们是怎样打算的?我们要商量个办法,下一步怎么办。”
  马福林把烟锅巴敲了,把烟杆收起来,用袖头揩干了眼泪,使劲点点头:“辉同也是这个话。廖姑爷被捉去的第二天,敌人在四处贴了布告,说廖姑爷讲和了,当了河东七场的民团大队长。和什么侦缉队长,叫我们的人出来,集中在罗渡溪、黎梓卫听候调遣。可是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受骗的。以后知道廖姑爷在城里头牺牲了,就在四处打起来。弟兄们都气红了眼,见到敌人就打,河东七场打得最凶。敌人的伤亡也不小啊。现在我们的人都分散隐蔽了,最大的困难是廖姑爷死了,没有一个总领头的,不知怎么办。现在又缺乏子弹,打一颗少一颗,有的只留下最后一颗保身用,有的一颗也没有了。老辈子,华蓥山上的红旗插了十年了,不能倒啊!你们要派人上去领导,最好运点子弹去。我们要报仇,把那些恶霸地主和军阀杀光,不然,廖姑爷他们死也不瞑目的!”我们四个人,坐在屋里,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我说:“老马,叫仲生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回去的事情,我们一直都在商量。”
  马福林站起来要走,我又叫住他,说:“你廖姑爷被抓住后,随身的十二个人中间有四个扑河跑脱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有?”
  马福林点着头,说:“有这事,有这事。听说里面就有金积成和唐俊清,只是不晓得他们跑出来没有。”
  过了些日子,我和徐清浦都听到风声,杨森怕刘湘暗算他,率先投靠了蒋介石,把队伍调到了川南宜宾一带,围阻长征的中央红军去了。华蓥山的形势松动了一些,只是金积成、刘老大还没有消息,陈亮佐也没有回来。我们就商量,叫仲生和马福林带些人,先回去。
  我把服装店可能抽出来的款子都拿出来,买了一些开山斧、棕绳子、锯子之类的,准备让我们的人上山去砍些木头,马福林撑船,由渠河运到重庆来卖,既可掩护,又能赚些钱买些枪弹回去。另外,又找李荣华买了五百发步枪子弹和二百发手枪子弹,打了五十套军服,还买了一些必需的医药品、电筒和电池,找雷忠厚开了一个护照运走。
  临别时,我对李仲生他们说:“这次牺牲太大了,你们在山上处境困难,生活很苦,要沉住气,没有指示,不要乱动。把得力的人员集中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响动,就得要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啊。”
  李仲生说:“大姐,你放心,天垮下来我们顶得住,我们吃泥巴也要活出来。你们找到组织,快送个信来,我们来接你。”
  端阳一过,天气热了起来,刘老大和金积成还是没有消息。我们又派了一个叫唐荣先的同志出去。没多久和他一起去的人就跑了回来,说唐荣先在顺庆被敌人捉住了,砍成了几块。
  我还是住在太白楼徐老太婆家里,间或回李子坝看看孩子。一天我和徐老太婆正在歇凉,王晓兰兴冲冲从铺子里跑来了,一上楼就喊:“大姐,陈亮佐回来了。”
  我一听,就要下楼。陈亮佐已经跟着上来,穿了一件汗渍渍的白布汗衣,人也瘦了许多,一见面就说:“大姐,你的铺子又发展了。”
  我说:“是啊,大姐学会做生意了。”说着忙叫王晓兰回铺子里拿套衣服来给他换,又叫徐老太婆去割点肉,招待远客。
  她们走后,我忙问陈亮佐:“你们到遵义的情况怎么样?”陈亮佐摇了摇头说:“这次跑了一趟冤枉路,没有接上头,党中央带着红军走了。”
  “向哪个方向走的?”
  “听说向云南方向走了,到了四川。又听说是北上抗日去了。得不到确实消息。”
  “留守的人呢?”
  “哪里还有留守的人啊。他们刚一走,国民党军队就开进城,还不是像通南巴一样,红军走后,老百姓遭殃,杀了不少的人啊。”
  我叹了口气。天天等,夜夜盼,结果还是落空了。好在人都安全地回来了,再想办法吧。”
  亮佐接过我递过去的茶盅,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凉茶说:“大姐,我们这次也难啊。白天黑夜地赶路,走了二十多天才到遵义,听说党中央走了,心就冷了半截。我们去的时候,敌人正在大屠杀。我们只得装成做小生意或者逃难的,混进城去探听消息,晚上又偷偷地出城来在山坡或路边过夜。后来敌人清查得严了,就去买些地黄来泡成水,涂在脚上,等脚肿了,再买些膏药来贴起,装成叫化子到城外一些农民家要饭。那些本地人都被杀怕了,常常连水都要不到一口。“我们去的时候没有带换洗衣服,贵州的天气也像华蓥山一样,四五月间还很冷。下雨天,我们在山林里连个遮盖的也没有,晚上只好背靠背地坐着。敌人四处搜查红军,老百姓也不敢收留我们。一次我们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农民,摆了一阵家常,他看我们老实,就悄悄说:‘你们年轻力壮的,还不如去投红军。’我们问红军哪里去了?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说到四川去了。去找吧!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和刁大哥商量,觉得这样乱撞也不行,说不准就撞到敌人手里,就回来了。刁大哥带着人由赤水河回了合川,我到重庆来找你汇报。”
  亮佐叹了口气,又说:“大姐,像我们这样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找到组织是困难,可是我们还要继续去我。我们这么多人,没有组织就像无娘的孤儿。无娘的孩儿要长大,不容易啊!”
  我点点头,说:“那老头子说得对。我们还要派人去找,组织也会来找我们,我们这么多人,组织上不会不管的。”接着我就把这段时间的情况给他谈了。亮佐听说上边松动些,仲生都带着人回去了,也忙着收拾打点,第二天也回合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部还是没有消息。各方面消息都证实,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都往川康地区去了。蒋介石的部队一批批开进四川,今后的情况一时还很难预料。好在这一段时间比较平静,山上和台川的人不断在我这里进出,情况多少知道一些。
  终于有一天,李士民给我带了个人来,我一看差点没跳起来:是吴绍先!吴绍先是铜梁人,余家场和广安整军时都在,一直带着铜梁的队伍,还是我们的一个支队长,后来随老刘政委一起撤到南部去的。我赶紧把他引进房里,又拿烟又倒茶,说:“天哪,你到底来了!”
  吴绍先笑着说:“怎么,不高兴吗?”
  我说:“是呀,就是不高兴咯,眼睛都望穿了,望得我们好苦啊!”
  吴绍先说:“你们这么多人失去联系,我们也很着急,派了几次人来都没走通。南部那边很紧啊,从顺庆来的那条路已经断了,我是从营山、壁山那边转过来的。”见了老战友,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我要他先告诉我南部那边的情况。他说:“那边情况变了。红军已经走了,我们准备一齐走的,但是没有走成。我们派了几次人来同你们联系,三月份就想调华蓥山的队伍,强渡嘉陵江,打剑门平武,可惜派的人都在半路折回来,敌人在顺庆一带的口子,堵得太紧了。”我听了惋惜得不得了,说:“我们也派了几次人,也是走到半路又转回来了。现在金积成又到南部去了,还没有转来,不知是凶是吉。”
  吴绍先听了这话,避开我的目光,愣了愣,没说话。我当时很兴奋,也没注意,又说:“你们和徐司令不是在一起吗?怎么红军走了你们没跟上?”
  吴绍先苦笑着说:“大姐,有的事情你不知道。苏区那边也复杂啊。张国焘这个人,骄横得很,跟徐司令和好多领导都闹矛盾,后来中央开会解决,还叫他作了检讨。这次撤退,听说也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主张,退得太突然。敌人的卡子又紧,我们过不去,组织上让我们暂缓一下,没想到他们很快就走远了。根据地的干部和队伍,能跟上的全都走了,敌人就掉转来打我们,杀了我们不少的人。我们在南部听说廖大哥牺牲了,大家都很难过,老刘政委当时还哭了,没想到他随后也牺牲了。”
  “你是说老刘政委也牺牲了?”
  “是呀,在一次战斗中,他掩护同志们突围牺牲的。”老刘政委也牺牲了!我伤心地摇摇头,又想要抽烟。吴绍先接着说:“自从老刘政委牺牲后,我们的领导都接二连三地牺牲了,现在和你们一样,也和组织失掉了联系。我们现在不能消极地等,要联合起来,串联起来,一边找组织,一边想办法,否则会等着挨打的。”
  我马上叫王晓兰和李士民去通知仲生和清浦,说南部来人了。他们当即就赶到太白楼来,见了面都亲热得很。说起这一段时间两边的情况和牺牲了的同志,大家都不由得掉一阵眼泪。最后研究了各方面的情况,确定了目前总的任务是保存力量,整顿组织,等候指示。各处的人马,扯红了的都要调到华蓥山上去,没有扯红的暂时潜伏下来,还要把隐蔽在各处的枪支集中起来运回华蓥。重庆的人,能回山去的尽量回去,不能回去的就留下来,一些人当流动商贩、码头工人什么的,打进贫民区,多建立一些联络点;另一些通过雷忠厚、李荣华的关系,打入范绍增、刘湘的部队,潜伏下来。服装店当然得开,可是得另外找个人来负责,我得趁杨森和刘湘换防之机,回去整顿队伍。运枪运子弹的事,就交给徐清浦和李荣华负责。
  那天夜里,我们谈了个通宵,然后就行动起来。李士民和两个同志回山上去传达我们的决定,我到合川和刁大哥商量工作,吴绍先到遂宁那边去联络队伍,然后和我们联系。吴绍先临走时,我送他,分手的时候他犹豫了半天才说:“大姐,我给你说个事情。金积成找到我们了,还和我们一起打了几仗,表现很不错的。你不该怀疑他。”
  我摇摇头,苦笑说:“是啊,积成和夏林一样,是个老同志了,跟着玉璧鞍前马后的十年,一直忠心耿耿的,我是不该怀疑他,可是当时的情况也太复杂。算了,不说了,他的事情,现在也弄明白了,如果他不怪我,就叫他回来吧。”吴绍先叹了口气,说:“他不会回来了。”
  “他还生我的气?”
  吴绍先摇摇头。
  “他想留在你那里?”
  吴绍先还是摇头。
  我一下子盯着吴绍先的脸,不动了。
  吴绍先说:“他牺牲了。”
  真是平地一声雷,怎么金积成也牺牲了?我还没来得及……我突然抓住吴绍先的手说:“他是怎么牺牲的?他是不是疯病又犯了?他还记恨我是吧?我真是,我怎么怀疑起他来了,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夏林和玉璧!”
  吴绍先看我捶胸跺脚的,连忙安慰我说:“大姐,你听我说,积成他没怪你,他只是说他很委屈,他说不清楚,他的确没有做对不起你和大哥的事,没做对不起党的事。他一直有些恍惚,口口声声说不信我死给你们看,一听见响枪,就没命地往前冲。他的病,时好时坏的。”
  吴绍先走后,我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玉璧牺牲之后,我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可是现在我又为金积成伤心地哭了一场。
  转眼就到了冬月,华蓥山上又下起了大雪,刘湘的部队打算清乡。山上的同志们情绪不大稳定,仲生和辉同叫李士民带信下来,要我一定回去一趟。
  我也决定回去,可是服装店怎么办呢?这两个店开办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赚了两万多元,给山上送去的现款一万二千元,军服三百五十套,子弹六千多发,供给一年多由山上下来的百多人的伙食费用,同时还新结识了一些关系,建立了好些联络点,要是丢了确实很可惜;可是继续办下去吧,又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手。最后同大家商量,觉得还是上山要紧,不能把人陷在这里。
  于是我们就忙着清理往来的帐目,该收的收,该还的还,本来冬天是旺季,也不敢接大批的货了,只是接点门市生意来维持工人的伙食和工资。
  关掉两个铺子的打算,我没给工人们说明,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一天,陈树安来对我说:“陈先生,我帮了这么多年的人,走了十几家铺子,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好的。我到这里,算来有一年多了,你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全城的服装店没有一家像你工资这样高,又照顾我们,还经常教育我们,使我们懂得许多事理。你的铺子不能关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说:“不会的,我有点事,最多一个月就会回来。”正说着,李士民过来了,陈树安转向他说:“喂!李士民,你这次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不晓得?”
  李士民笑着说:“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你呀,你到那又高又远的地方去了,你到华蓥山去了。你站得高望得远就把我们丢了。”
  “谁说的?”
  一个叫老邓的技工在旁边说:“不要装模作样地哄我们了。我们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好孬也分得清楚。走,跟你一道,我是个单身汉,说走就走,又没有拖累。”陈树安叹息一声说:“唉!我就是有五个孩子,不做这针线行,就要饿死。他妈的,要不然我就和你们一起走。”我说:“祸从口出,大家不要乱说啊。”
  老邓说:“怕啥子,你们干都干得,我们说不得呀?”我转过话题,说现在生意不好做。
  陈树安说:“我晓得不好做,那些一心钻进了钱眼儿里的人都喊难,莫说你这样对我们工人慷慨大方的老板了。有难有啥关系?大家设法家解决嘛。”说着一招手,就把工人们都喊了过来。
  大家闹闹嚷嚷的,有的说:“我们三个月不要工钱。”有的说:“我们自己拿饭来吃……”接着这个几十元那个几百元,看样子凑个千把块钱没有问题。
  我看着大家,不住地摇头。服装店的事,真让我左右为难。
  第二天,徐清浦引来一个人:三十四五的年纪,矮胖矮胖的,团团脸,光着头,穿一套灰布中山服,说起话来很幽默。他见了我朗朗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开口就说:“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相见,不胜荣幸。”随后说出他自己的名字:“林竹栖。”
  过去经常听到清浦谈起有关林竹栖的情况,他是云阳人,同清浦在杨森办的万县军事学校同过学,当时朱德、陈毅正在那里当教官。毕业后他当了本县团练局长。时值北伐,他经常带着队伍到四乡去打土豪劣绅,不顾情面地杀了几个大恶霸,震动了全县。老百姓说他有胆量,封建老头子骂他是“疯儿”,土豪劣绅更是恨之入骨,骂他是“危险分子”。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四川也掀起了反共高潮,劣绅们联合起来。以“共产党嫌疑分子”的罪名,把他关进了万县监狱。经人保出来后他又参加了家乡的武装暴动,又坐了一年的牢,其中几次都险遭杀头。幸亏他的几位要好的同学身居要职,从中周旋,才幸免于死。
  林竹栖生性开朗大度,在官场混了一场,自己两袖清风,连惟一的儿子也养不活,寄在妹妹家里。后来给雷忠厚当了参谋长,这时就与玉璧认识了。以后雷忠厚、李荣华靠拢我们,他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红军入川时,他当时是下川东民团总指挥。一看红军占领城口、万源,就准备带领下川东四十几个中队的民团到开县杨柳关起义,与红军会师;后因被内部叛徒告密事败,又几乎被捕。清浦和我会到李荣华和雷忠厚时,就经常摆他的龙门阵,一直担心他的安全,万不想在今天见了面。
  林竹栖的到来,使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接替服装社的最佳人选吗?这人生性爽直,活动能力强,社会关系也多,同雷忠厚、李荣华又是老交情,再加上个徐清浦,重庆的事情就完全可以放心了。
  当下我们就商量,清浦觉得很合适,林竹栖也满口答应。我们高高兴兴到隔壁“四海丰”吃了顿饭,我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
  腊月,我回李子坝,陪两个孩子好好玩了两天,就起程回华蓥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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