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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使者


  我30出头就到华府打天下,单枪匹马且不知天高地厚,更杯着一片赤子的心情。
  10年的花样年华我有一位爱我护我的丈夫,一旦他走了,我以为只要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努力学习、勤奋工作,总能把苦痛的日子挨过去,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30年前的华府还是男人和白种人的天下,我虽独善其身,但一个年轻的单身女郎难免会受到些狂蜂浪蝶的骚扰,有些人稍假以颜色还可对付;但有些权贵常常自作多情,应付这些政要就得大费周章了。
  美国上流社会宴客时,宾客总是一男一女赴会,即使白宫的国宴上也是如此安排。舞会时你若没有舞伴干脆就别去参加,不过女主人也常会替你安排,于是在宴会散后同坐的客人或舞伴,就很自然地请求送你回家。有些人因为这一面之缘,并不找你的麻烦,但仍有不少人自作多情,送花、送糖果,打电话约你吃中饭、晚饭,或参加另一个晚会。找你10次,万不得已只好勉强应付一次,这些人大都是单身汉、离了婚或是丧偶的,你只要对他表示没有兴趣,很多人也就知难而退。最讨厌的是那些已婚的男人,仍常有非份之想。而那些贤内助或许还猜疑我这个东方小妇人和她的老伴私下有约,瓜田李下令人含冤莫白。
  我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华府当年红得发紫的名律师葛柯伦是外子的好友,情如兄弟,他的夫人比外子早去世一年,我们两人都独身,虽然他比我年长30岁,但最低限度仍可权充护花使者。我们约法三章,他有宴会时我做他的女主人,我有宴会时他做我的男主人,这样追求他的女人也就会死了心,找我麻烦的男人也不敢太无法无天,而那些猜忌我的中年妇女从此也对我另眼相看。
  不再设莫须有的“马奇诺防线”了。
  许多人以为我和葛柯伦已有婚约,对这些谣言我们两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和我皆尊重各人的自由,他有时“有女同车”,我也经常换一下“舞伴”。葛柯伦是政界的一流教授,我从他的经验和指导中学到不少社会常识及政海的运作,70年代许多报章杂志称他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政客和律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白宫主人都请他做顾问,声誉40年如一日。
  1981年圣诞节前夕我在台北开会,葛柯伦急病入院开刀,我赶回华府对他已过世了。我们这段情前后维持了20年之久,谁说男女之间没有友情。
  我回想,他真的不只做护花使者,心中确曾爱我。有一年,我生日时他请我去纽约百老汇观赏莎士比亚名著改编的歌剧《My Fa1r Lady》,中文译作《小家碧玉》,那歌剧在纽约一演数年盛况不衰,一票难求,两位作曲家也是一时之选,因此剧中名曲至今仍是大众喜欢听的谰调儿。那天早上,我们从华盛顿到纽约,他带我到纽约有名的第五街,逛世界知名的珠宝店芭素娜狄首饰店(总行在意大利罗马)。此店创业百余年,每样首饰只制造一件,不大量倾销,每一个女人都以拥有芭素娜狄的珠宝为荣。
  我问他:“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他说:“你进去选一样自己喜爱的东西嘛。”
  我说:“芭素娜狄的珠宝我已有好几件了。谢谢你,我真的不要你送我什么东西。”
  他望着我,有点惊奇地说:“你真是一个使人费解的女人!
  你大概是第一个拒绝接受芭素娜狄名贵珠宝的女人,假如他地下有知一定会非常失望。”
  我笑说:“他失望,我却替你省了一笔钱,对不对?”
  他说:“我总得送你一份生日礼物。你想到哪儿去挑选?”
  我说:“前面是‘双日书店’,我们去那儿看看。”
  他说:“书何必自己去买,打个电话让书店送来好了。”
  我说:“你每天都这么忙,今天就陪我逛逛书店,给我一点你宝贵的时间,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他看看表,我知道他下午还有公事。我说:“只要1小时。”
  他说:“好吧,今天让你随心所欲。”
  他虽然如此说,但我知道,他仍以为我是一个令他费解的女人。
  在“双日书店”我选了两本书,他说:“我们到泛美大楼的‘云天阁’去午餐,晚上我回旅店接你去观剧。”
  我没说什么。
  今时今世,男人聚在一起时谈的不是球经(尤以高尔夫球为最时髦的话题),就是股票、政治和女人;女人谈的则是时装、牌经和男人。有情趣去论诗品茶或逛书店的人已不多见了。
  在纽约泛美大楼的“云天阁”,我临窗外望勿忙熙攘的人潮,想起许久以前和那很遥远的地方。
  抗日战争8年,我从中学而大学,在香港,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都很苦,经济更困难,爱看书,但常常没钱买书,于是只好到书店浏览,但书店主人对于只来看书而又买不起的人并不太欢迎。
  有时为了买一本书,我就只好节省午饭钱。我有一妙计,吃两片面包,两片面包当中洒些白糖,吃起来不致太淡然无趣,然后喝一杯开水,很奇怪,不知是何道理,开水比冷水有味道,尤其是吃白面包的时候。
  有一次为了想买一套中译的俄国名著,那套书共有4册,厚厚的4册,价钱太贵了,只好和另一位同学约好,两人合买,于是两人一同节食。但她对于白面包、白糖和开水的午餐无法欣赏,只吃了一天就要中途撤退。我对她这样放弃当然不甘,于是答应她替她到图书馆去手抄李清照的词笺共21首,她这才同意继续牺牲到底。
  大后方的书本纸张之劣无法形容,印刷也极差,但我们每得一书就如获至宝。等到我的女儿在加州斯坦佛大学读东方语文时,随时开个书单,今天要一套二十四史,明天要一套文选,后天又要一套诗品,顺手拈来,得之毫不费功夫,与我们当年做学生时的境况真是天壤之别。可是也许为此,他们也无法享受我们当年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乐趣。
  在岭大的校园内,我们读文科的学生常爱到吴教授的宿舍内听他谈诗论词。而他的福州茶泡在小小的茶壶里,再倒入玲珑的小杯中也别有一番情趣。
  他从屈原说到杜甫李白,从东方文学说到西方文学,兴致来时还要挥毫写一两首诗。有一次他还开我们女生的玩笑,他写了一副对联:“几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读人如玉。”
  我说:“老师该罚。”
  他说:“该罚,该罚。”喝浓茶一杯。
  此情此景,何处追寻。
  在纸乱金迷的“云天阁”,用的是英国最名贵的瓷壶,和镶了金边的茶杯,但茶叶却是放在纸包里的——我认为茶包是最煞风景的品茶方式。
  零乱茶烟,昨口脏今日,今年老去年。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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