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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高山流水识知音


  陕西巷里觅温柔,店过穿心回石头;
  纱帽至今犹姓李,胭脂终古不知愁。
  皮条营有东西别,百顺名曾大小留;
  逛罢斜街王广福,韩家潭畔听歌喉。

  这首七律说的是民国初年北京城南有名的销金窟八大胡同的地理位置。八大胡同指的是陕西巷、石头胡同、小李沙帽胡同、胭脂胡同、东西皮条营、百顺胡同、王广福斜街和韩家潭。八大胡同的妓院鳞次栉比,江南佳丽、北地胭脂,粉白黛绿、瘦燕肥环,真是海陆杂陈,香闻十里。
  八大胡同的妓院有南帮和北帮之分。北帮历史悠久,讲究的是知书达礼、温柔娴静、娓娓清谈,使人尽吐心中闷气,而有宾至如归之感,是婚姻之外最佳的谈情说爱场所。南帮是从赛金花开始由南方引进,吴侬软语、吹弹拉唱,讲究穿着化装,尤擅嗲劲儿媚功,动辄玩噱头,敲竹贡,全没一定的规矩。有首七言律诗说明南北待客的情况:
  南北两帮大不同,姑娘亦自别青红;
  高呼见客集前院,客人挑捡坐敞厅。
  腾出房间打帘子,扣完衣服点灯笼;
  临行齐说明天见,转来西来又往东。

  当时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富绅巨贾,威集于此,征歌逐色、交际应酬,拉关系、谈公事、套交情、聚赌、开会,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八大胡同的妓院,大多是深宅大院,北方传统式的平房瓦屋四合院,一进连着一进,由穿堂贯穿。客人们先在前面敞厅上奉茶,然后由大茶壶(龟奴)高喊:“到前厅见客啰!”于是莺莺燕燕纷纷摆款柳腰,婀娜多姿地到前厅廊上走一趟,或骚首弄姿,或秋波流转,任由客人评头品足,任由客人挑捡。然后引领到各自的香巢中,打情骂俏、吃喝玩乐,务必尽兴。那时妓院规矩十分严格,同去的朋友有主从之分,作主人的认定某位姑娘,其他的人便当她是朋友的妻子,即使他日单独再来,这位姑娘也会像对待丈夫的朋友般招待你,你要想再进一步,花再多的钱也是白搭。普通坐坐就叫做“打茶围”、有酒有饭叫做“饭局”、灭烛留鬓叫做“过夜”、点起红蜡烛大宴宾客,等于假结婚叫做“梳拢”。另有一首七律叙述这些规矩和开销:
  沉迷酒地与花天,大鼓书终又管弦;
  要好客人先补缺,同来朋友惯镶边。
  碰和只搅一餐饭,住夜须花八块钱;
  若作财神烧蜡烛,交情从此倍缠绵。

  在妓院请客摆阔,白花花的银子,可就得大把大把地往外抛掷,处处都得打赏,还得请客人们“叫条子”。名妓纷纷应召前来,这笔开销可就十分可观。还有一首七律阐述当日妓院的风情:
  逢场摆酒现开销,浪掷金钱媚阿娇;
  欲壑难填跳槽口,情天易补割靴腰。
  茶围欲为梳妆打,竹杠多为借补敲;
  伙计持来红纸片,是谁催出过班条。

  妓院做的是生意,嫖客就是上帝,只要舍得花钱,就要殷勤招待。那天北大胡同却传出一条新闻,陕西巷云吉班的小凤仙把袁世凯大总统都极力拉拢的云南督军蔡锷、蔡松坡得罪了。
  蔡松坡原名蔡艮寅,也用过“奋湖生”、“击椎人”等别号,湖南邵阳人,七岁起蒙,八岁订婚,妻子刘侠贞是武冈人。幼时蔡松坡聪明便已显露,读书兴趣广泛,十五岁应童子试名列第一。光绪二十三年,蔡松坡入长沙时务学堂,后来留学日本,学成归国后成为各主争相罗致的青年才俊。这年是光绪三十年,他二十三岁,最先受知于湖南巡抚赵尔巽,而后又得到继任巡抚端方的重用。李经羲任广西巡抚后,把他召到广西,对他十分倚重,成为广西麻军的头号人物。宣统元年,李经羲升任云贵总督,蔡松坡跟着担任云南陆军协统。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蔡松坡和滇军将校起而响应,一举光复昆明而被推举为云南都督。袁世凯一代枭雄,自然颇有知人之明,打量蔡松坡智勇深沉、英华内敛,不但是革命党中最优秀的人物,也是卓越无比的军事人力,所以百计将蔡松坡诱进京师,软禁跟班。后来又接受首席谋士,“愿为帝王师”的旷世逸才杨度的建议,封蔡松坡为“始威将军”,担任一些有名无实的职务,加以笼络。蔡松坡终日无所事事,内心烦闷,便到八大胡同走走,想不到第一次就碰到小凤仙。
  小凤仙,又叫筱凤仙,原藉浙江钱塘,光绪年间全家流寓湖南湘潭,父亲经商颇有所成,后因被不肖友人拖累而倾家荡产。小凤仙被卖为奴婢,不久被卖到妓院,辗转到了北京。小凤仙谈不上是美人胚子,姿色中等,娇小玲珑,吊眼梢,翘嘴角。肌肤不算白皙,性情尤其孤傲,懒得求媚取宠,对脑满肠肥的富贵巨贾,趋避惟恐不及。但粗通文墨、喜缀歌词,特别是生有一双慧眼,能辨别狎客才华,因而那天一眼便认定蔡松坡是一位非常人物。
  那天蔡松坡是因为心内烦闷,随便出来走走,并不是成心嫖妓,也就无所谓一定要挑红妓、名妓了。他那天又打扮成普通商人的样子,又不象是特别有钱的大少,妓院老鸨就把他引到长相一般,性格古怪的二流妓女小凤仙这里。小凤仙一见来客就断定他不似一般寻常的狎客。略作寒暄后,问及职业,蔡松坡诡称经商。小凤仙嫣然一笑道:“我自坠风尘,生张熟魏阅人多矣,从来没有见到过风采就象你这样令人钦仰的,休得相欺。”
  蔡松坡讶然道:“京城繁盛之地,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不知多少;名士才子,不知多少。我贵不及人、美不及人、才不及人,你怎么就说我风味是独一无二的呢?”
  小凤仙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举国萎靡,无可救药,天下滔滔,国将不国,贵在哪里?美在哪里?才在哪里?我所以独独看重你,是因为你有英雄气慨。”
  蔡松坡故作不解地问:“何以见得?”
  小凤仙叹息道:“我仔细看你的样子,外似欢娱,内怀郁结。我虽女流之辈,倘蒙你不弃,或可为你解忧,休把我看成青楼贱物!”
  蔡松坡对小凤仙的言语态度十分欣赏,连带也觉得她的姿貌与举止也非常动人。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敢交浅言深,不敢推心置腹地表明心迹,只好支吾以对。等到窗下品茗,华屋啜酒的时候,便在小凤仙的房中慢慢走动,浏览房中的布置。但见绮阁清华、湘帘幽静、妆台古雅、卷轴盈案,心想:这个女子人虽不算顶美,却有一种高雅的气质,兼具越女的婉约、湘女的热情。不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小凤仙一直盯着他的神情变化,不由得问道:“什么事情使你暗中高兴?”
  蔡松坡说不出所以然来,就信手去翻看小凤仙案着上的条屏说。“你这里有这样多的对联,你最喜欢哪一副?”
  小凤趁机说道:“都是泛泛之辞,不甚切合情景心态,似无什么称心如意的。你是非常人物,不知肯不肯赏我一联?”不等蔡松坡点头,便取出宣纸,磨墨濡笔递到蔡松坡手上。蔡松坡难以推辞,便挥染云烟,顷刻间写成一联:
  自是佳人多颖悟.
  从来侠女出风尘。

  在上款著上“凤仙女史灿正”。这一副对联浑没有一般鸳鸯蝴蝶派的浓重脂粉气息,那一股英雄气慨写到了小凤的心坎上。就在蔡松坡准备收笔的时候,小凤仙急忙阻止,说道:“上款既蒙署及贱名,下款务请署及尊号。你我虽然贵贱悬殊,但彼此混迹京城,你又不是什么朝廷钦犯,何必隐姓埋名。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应加诛殛。”蔡松坡推辞不得,乃署名“松坡]。小凤仙一见,问道:“你莫非就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蔡都督嘛?怎么改换衣服到这里来呢?”小凤仙问他来京的缘由,蔡松坡假意说是为了攀龙附凤,图些功名富贵而已。不料小凤仙却正色道:“你去做那华歆、苟彧,好好侍候曹操吧!我的陋室龌龊,容不下你这富贵中人!”
  蔡松坡笑哈哈地说:“既然佳人下了逐客令,久留无益。且自去吧!有缘再会,就此告辞!”
  小凤仙在吉云班算不上红姑娘,“叫条子”轮不到她,客人来到院中挑上她的也不多,即使挑上她,十有八回都是不欢而散地把客人气走了。这次也是如此,蔡松坡匆匆离去,她理应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小凤仙却连房门都没有走出来,老鸨和龟奴相视苦笑,摇了摇头,都说:“这回儿准是又把客人给得罪啦!”
  袁世凯加紧复辟帝制,加紧笼络蔡松坡。经由杨度极力推荐,袁世凯叫他的大公子袁克定拜蔡松坡为师,排定日期讲解军事科学及为将之道,并面许将来陆军总长一职非蔡松坡莫属。民国四年初秋,筹备袁世凯登基的“筹安会”堂而皇之地在北京成立了,杨度主持其事,利用都是湖南同乡的身份,天天到棉花胡同力促蔡松坡列名发起人之一。蔡松坡是辛亥云南首义的元勋,反对帝制、赞成民主,怎肯前后矛盾,自隳令誉,但又不能公开拒绝,只好拖一天算一天。
  为袁世凯称帝作舆论准备,杨度撰写一篇《君宪救国论》,在袁世凯的机关报《亚细亚报》上发表。紧接着又邀请美国古德诺博士写了一篇《民主不适合于中国论》。于是支持袁世凯称帝的活动,便如雨后春笋般地次第展开。梁启超反对帝制,袁世凯的手下打听到他有一篇《异域所谓国体问题者》准备在天津发表,袁世凯先派人去威胁梁启超。梁启超告诉来者,我从戊戌年起就流亡国外,清政府长期要买我的人头,我老人家已习惯了流亡生活。威胁不成,于是袁世凯利用蔡松坡与梁启超的师生关系,带二十万块现大洋向梁启超疏通,希望梁启超不要发表文章。梁启超表面不念师生之情,让蔡松坡铩羽而归,暗地里对蔡松坡授以锦囊妙计,不妨表现得“忠心耿耿,积极劝进。”以图“摆脱羁系,再造民国。”梁启超谆谆告诫蔡松坡:“君子俟时而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妨假装赞成帝制,同流合污,先打进他们的圈子,再设法送走家眷,而后才相机脱身。”
  在老师的指点下,蔡松坡便在云南会馆的将校联谊会上发起请愿,请袁世凯改行帝制,速正大位;并在众目睽睽下,签下自己的名字。至此三十四岁的蔡松坡一改常态,天天跟杨度他们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人人都说蔡松坡前后判若两人,杨度笑哈哈地说:“太子太师之尊、兵部尚书之责、陆军统帅之权,那怕蔡松坡不俯首称臣,力图报效这皇恩浩荡呢?”
  杨度是筹安会的主持人,帝制的催生者,未来袁氏朝廷的宰相,是气焰薰天的人物。同时又是个风流倜傥、落拓不羁、寄情声色、醉心犬马的大名士。天天晚上呼朋引类往八大胡同去征歌逐色。蔡松坡决定要打进他们的圈子,就不能免俗,那些人各自有相好的姑娘,蔡松坡自从那次遇到小凤仙后,顿感此女虽沦落风尘,然而出语不俗,或可作为红粉知己,借以应付京中的一班“同僚”。免得每次跟着别人在妓院中自吃自喝,自己不好意思,同时也可使自己有更多的空间活动,于是抱着一种迷离的心情,再往小凤仙所在的云吉班走去。
  蔡松坡进了小凤仙的房间。小凤仙调侃道:“你何不去做华歆,苟彧,那有闲功夫到云吉班来?”
  蔡松坡说:“华歆也好,苟彧也好,自有他人做,暂时还轮不到我。”
  小凤仙笑道:“恐怕不是轮不到你,而是你不屑于去做吧,你也不必再瞒我了!”
  蔡松坡话题一转:“我最近通电拥护袁世凯当皇帝,你又要讥笑了吧!”
  这一回小凤仙正经八百地迎了上去,说道:“英雄处事,令人难测高深,今天做华歆,苟彧,安知明天不做陈琳!”
  蔡松坡怔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难得遇到你,有这样的慧眼、慧心。可惜天妒红颜,竟然使你沦落风尘,作些卖笑生涯,令人可惜#
  话音刚落,小凤仙已是垂眉低首,珠泪莹莹,蔡松坡又说了些安慰她的话,越来越触动了小凤仙的心事,索性以几作枕,呜呜咽咽地放声大哭起来。经过泪水的洗礼,小观仙掏心挖肝地将自己的身世,向蔡松坡尽情地倾诉了一番,并要求蔡松坡以诚相待。蔡松坡却说:“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小凤仙以为蔡松坡有意敷衍,不禁脸上变了颜色,问道:“你还在怀疑我吗?”说罢,忍痛一咬,把舌头嚼烂,把血喷了一地,说道:“我如果将来泄露你的秘密,有如此血!”
  蔡松坡连忙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干净,把她抱在怀中说道:“你这是何苦呢,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诚,只是怕隔墙有耳,你不急,以后慢慢告诉你。”
  那天,蔡松坡在云吉班大张旗鼓地请起客来,薄暮时分云吉班张灯结彩,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妥贴贴,只说客人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万想不到接着顾鳌之后,是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恕、夏寿田等人,连财神爷梁士饴都来了。如此一来,北京城里顶儿尖儿的人物,今晚差不多全集中到了云吉班,把鸨母和龟奴嚇得目瞪口呆。云吉班一般说来不算是第一流的班子,也没有众星拱月的红姑娘,那里敢指望有这样的局面呢?这还不说,等到客人们写了“局票”,不一会儿功夫,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美人儿纷纷报名入座,都是八大胡同的红姑娘,就连首屈一指的花无春也翩然而至。鸨母在外间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吩咐:“小心侍候客人#不断夸赞:“这会儿咱们凤仙姑娘可算是露脸了!”
  夜深客散,小凤仙捱近蔡松坡悄声说:“夜深风寒,不如在此歇下吧,我的房里还没有留过男人过夜呢?”鸨母也笑咪咪地掀帘进来说道:“我有眼无珠,不识这位蔡大人,实在罪过。我已斗胆将蔡大人的车夫打发回去了,定要蔡大人在此委屈一宵哪!”
  红烛高烧,罗帐低垂,鸨母亲自捧进数色点心,说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语,龟奴们也来讨了赏钱,小凤仙掩好了门户,满脸红晕地扑在蔡松坡的怀里。对蔡松坡而言,当一位言语不俗、心性相投而又以纯情与真诚相待的女子,赤裸裸羞怯怯地与他肉袒相见时,岂能无动于衰?落红点点,霑染被褥,小凤仙虽然沦落风尘,还保持着清华处子之身,蔡松坡越发怜爱,小凤仙更加情深。
  杨度眼看这位当年在云南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如今与八大胡同的一个二流妓女打得火热。天天醇酒妇人,壮志已经消磨殆尽,时常昼夜不分,不只是耽搁了公务,连棉花胡同家里的老太太也疏于晨昏定省,而结发妻子更是久受冷落。杨度把这种情形报告袁世凯,袁世凯叹道:“蔡松坡果真乐此不疲,我也可以高枕无忧,但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是借此过渡,瞒人耳目而已!”
  蔡松坡与小凤仙如胶似漆,托梁士饴购行前清某侍郎废宅一所,大兴土木,到处扬言为小凤仙建造华屋。又给小凤仙题辞,说她:
  此际有凤毛麟角,
  其人如仙露明珠。

  蔡松坡的这些活动却惹恼了原配夫人刘侠贞,对丈夫又是指责,又是劝戒:“酒色二字,最是戕身,何况你身体欠佳,更不应征花逐色。大丈夫应建功立业,留名后世,怎能寄情勾栏,坐销壮志呢!”
  蔡松坡恼羞成怒,先是把不少家具打得稀烂,接着对刘侠贞拳脚交加,棉花胡同里蔡宅闹得鸡飞狗走。袁世凯听到了消息,派王揖唐和朱启铃两人前去调停、慰问,也不得要领。袁世凯听到蔡宅乱七八糟,不屑地说:“我道蔡松坡是个干练之才,可参与国家大事,谁知道治家都还不妥贴!”大大松懈了对蔡松坡的戒心。
  蔡松坡继续在小凤仙的香闺中留连往返,刘侠贞天天在棉花胡同大哭大闹。蔡松坡扬言要把小凤仙接回家来,刘侠贞就说:“既然如此,我回湖南老家好啦!让你们称心如意吧!]刘侠贞不惜与丈夫决裂,蔡松坡嚷嚷着要休掉这个泼妇。蔡老太太一开始就站在儿媳一边,经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数落儿子的不是,并说严冬将届,北方天气大冷,老年人实在吃不消,倘若媳妇要回老家,她老人家也要一齐南归。就这样,蔡老太太和刘侠贞离京南下。过了许久,等蔡松坡也离开虎口,一般人才恍然大悟,这是他们母子、夫妻,还有小凤仙使出的一条苦肉计。
  帝制的准备工作正在加紧全面进行。宣统皇帝退位后,仍然住在皇宫大内中受到民国的优待,照样称孤道寡,使用宣统的年号。袁世凯定要在一九一六年元旦登基,定国号洪宪。如此,四海之内岂不出现两个皇帝。“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袁世凯越想越不对劲,便派五路财神梁士饴,步兵统领江朝宗为专使,一文一武,互相搭挡,前往紫禁城,要求溥仪取消帝号。当时隆裕太后已薨,溥仪也就十一岁,清宫内由瑾太妃和瑜太妃主持,宫外则由世绩和载沣当家。江朝宗来势汹汹,一言不发就要开打,梁士饴好说歹说,一面劝解;一面威胁,只嚇得两位太妃和载沣、世绩等人直打哆嗦,乖乖地答应取消帝号,毫无条件地作了袁世凯的臣子。
  袁世凯在想着宣统溥仪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蔡松坡。一天晚上,棉花胡同的蔡宅被军警翻箱倒柜搜了个底朝天。事后说是一场误会,又说是:“有人冒充军警,企图抢劫”,还装模作样的枪毙了一个叫吴宝鋆的人。不管怎样,蔡松坡意识到北洋政府还是容不下他,他到天津去了一趟,袁世凯的密探对他层层监视,他苦思脱身之计,最后他还是想到他的红颜知己小凤仙。
  蔡松坡对小凤仙说:“决计不顾生死,非要逃脱羁系不可。”小凤仙决定与蔡松坡生死同行。蔡松坡说:“同行多有不便,将来成功之日,必不相忘!”小凤仙当夜为蔡松坡饯行,为他歌唱、为他流泪,仔细叮咛。那晚小凤仙唱的歌,流传下来的主要有三首:
  其一:调寄《柳摇金》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子饯,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其二:调寄《帝子花》
  燕婉情你体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其三:调寄《学士中》
  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灭!若推不倒老袁啊?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蔡松坡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凤仙,止不住那英雄眼泪,说道:“但愿他日能够偕老林泉,以偿夙愿!”
  从此,天天与小凤仙乘坐敞篷马车,畅游京畿一带名胜古迹,招摇过市,故意令人有目共睹。
  民国四年十二月一日,袁世凯即帝位的日子还有十一天,北京城内大雪纷飞,蔡松坡又与小凤仙作踏香寻梅之游。马车经过前面车站,蔡松坡竖起了衣领,压低了毡帽,混进了人丛之中,登上了开往天津的三等列车。第二天便换上和服,扮成日本人,搭乘日本游轮“山东丸”直驶日本。
  蔡松坡到了日本,立即拍发电报回国,向袁世凯请假医病。袁世凯无可奈何,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只得回电:“悉心调理,癒后早日归国,用副倚任。”
  蔡松坡在去日本的轮船上就曾致书友人,说自己“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吾人今日处兹乱世,认定一事与道德良心均无悖逆,则应放胆做去,无所顾怯,所谓仁慈,又要痛快也。”在日本接到袁世凯的回电后,又写了封亲笔信给袁世凯,说道:
  趋侍均座,阅年有余,荷蒙优待,铭感五内。兹者帝制发生,某本拟捐埃图报,何期家庭变起,郁结忧虑,致有喉痛失眠之症,欲请假赴日就医,恐公不我许,故而微行至津东渡。且某此行,非仅为己病计,实亦为公之帝制前途,谋万全之策。盖全国士夫,翕然知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今兹时代,固矣!惟海外侨民,不谙祖国国情,难保无反对之心,某今赴日,当为公设法而开导之,以钳制悠悠之口。倘有所见闻,将申函均座,敷陈一切,伏气钧鉴。
  袁世凯接到他的信,气得火冒三丈,喃喃自语:“这个小蛮子潜赴东京,瞒得我好苦,还要写信来调侃我!”急电驻日公使陆宗舆就近侦察蔡松坡的行踪,相机刺杀,免贻后患。然而陆宗舆接到命令的时候,蔡松坡已到了香港。不久绕道越南,由蒙自进入云南,组织了[护国军”起义讨袁。
  护国运动兴起。北洋军系的旧人,北洋第一代武将看不惯东宫太子袁克定的目空一切,认为这位大爷将来不好侍侯,遂决计反对帝制,不动声色地猛抽袁世凯的后脚。袁世凯经不起内外夹击,袁世凯从登基算起,只过了七十三天就在绝望中死去,洪宪新贵们树倒猢狲散,大名鼎鼎的杨度晚年沦为大流氓杜月笙的门客。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代理总统,任命蔡松坡为四川都督,由于带病操劳,喉疾更加严重。这时小凤仙天天都能获得蔡松坡的消息,自是闭门谢客,静等蔡松坡派人来接,她接蔡松坡写来的信,大意是说:自军兴以来,顿罹喉痛及失眠之症,现在都督四川政务、军务,实在是难却中央的盛情,所以勉为其难,等到大小事情布置就绪,就出洋就医,到时就偕你同行,你暂时等一下。”
  小凤仙天天在耐心的等待,可蔡松坡已病情沉重,来不及也无法偕同小凤仙了,急忙沿江东下,经上海到日本就医,终因病入膏肓而在福冈医院逝世,享年三十七岁。小凤仙等的是蔡松坡的死讯,小凤仙悲痛欲绝。
  蔡松坡的灵枢运回上海,各国在上海为他举行盛大的追悼会,小凤仙托人寄来了两副挽联:
  其一: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其二: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小凤仙因受蔡松坡的垂青而艳名大噪,一些人竭力趋走云吉班,渴望获得小凤仙的一夜缱绻,从而赢得与蔡松坡“同靴兄弟”的美名。但小凤仙总置之淡然,她决定对蔡松坡从一而终,维护蔡松坡的名声。可蔡松坡的部属和学生,对小凤仙极力排斥,怕她有损蔡松坡的清誉,小凤仙寂寞守着对蔡松坡的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有人曾经作诗,叙述蔡松坡与小凤仙的一段情,表现小凤仙那一片深情,一份失意,一缕剪不断的思念,一股至死不渝的精神:
  英雄儿女意缠绵,红拂前身小凤仙;
  瑶树琼花零落尽,白头宫女话当年。

  事情虽然距离今天不久,但却也谣传烽起,或者说小凤仙那两副挽联是别人伪造的;或者说小凤仙还一身稿素参加了蔡松坡的追悼会,成为全场注意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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